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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2025-03-30 08:41:32

康熙一变脸,整个天气也晴转多云转局部有雨。

当天下午森济图哈达这块地儿就成了局部。

草原上下雨最是麻烦,到处都是泥土,走也走不了,风又大,把外帐吹得和内帐叠到一起,声响极闹,好在水是不会那么容易进到帐篷里来的。

草原雨说来就来,实在难以预料,连下两天雨,中间有一阵,我当雨停了,出帐松快松快,谁知一晃眼功夫,远处空中坠着的团团阴云又出现、杀来了,风迎面呼啸,脚下大片的青草渐渐被云影吞没,不等深吸一口咸湿的空气,一条闪电直劈入地,耳中夹伴着低沉悠远的雷声,豆大的雨滴就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只好又躲回帐内。

十八阿哥却是很喜欢雨的,因为雨过天晴的草原分外美丽,清新而水灵,更会经常出现彩虹,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横于天际,运气够好,还可以看到双虹。

不知道是他运气还是什么,这天一早起身,用完早点不久,就听帐外有人叫雨停了!出彩虹了!,我掀帐一看,还真的出现了两道半圆型彩虹,一条清晰宏长,另一条颜色浅些的挂在上面,一为虹,一为霓,色彩排列正好相反,而天空干净明亮,一碧如洗,相互映衬,更加妙不可言。

康熙很欢喜,认为这是吉兆,亲自抱了十八阿哥出帐观彩虹。

十八阿哥穿好戴好,为怕受风,身上还额外裹着白狐裘衣,毛球儿似的偎在康熙怀里,他腮帮子的肿也已经消得七七八八,只露出巴掌大脸来,极可爱。

这一场雨,小溪里的水已涨满,草甸上绿草、各种绚丽缤纷的野花竟相绽放,有的洁白如雪,有的白中带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涨得鼓鼓的,好像马上就要裂开,每片叶子都是墨绿色的,像是用油擦过,闪着光,叶脉清晰可见,然而再瞧那些小花,浅粉色的小喇叭花、纤细柔弱的红花子、淡紫色的摇对对花、大蓟、白色的旋复、矢车菊、浅黄的蒿娥、蒲公英、一包针、绯红的野菊花、蓝的翠雀花、紫云英、风铃花、飞燕草、还有东一堆西一簇的马兰花……漫山遍野,悄悄藏在草丛中,在不经意间,跃入眼帘,花朵虽小,可每一朵都那么骄傲地仰着笑脸,尽情肆意地开着,不论多广袤的草原也因它们而丰富。

康熙抱着十八阿哥拂石坐来衫袖香,指虹呢喃语不休,李德全那几个大太监不知哪里翻出一堆风筝,什么软翅蝴蝶、花蓝拍子、双喜字、瘦沙燕、鲇鱼、蜈蚣等等,叫会放风筝的小太监们扯着线满场迎风而跑,比谁飞的高,飞的飘,逗得十八阿哥一双眼珠子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应接不暇,脸上笑出一层红晕。

一时除太子外,几位阿哥都给康熙请安来了,看见这一幕,亦会凑趣,也不忙走,均围在康熙和十八阿哥身边唧唧咕咕,大说满语。

这满语对我而言就像唐僧的紧箍咒似的,听多了头疼,何况我刚由不入流的小黄鹂升为正三品一等侍卫,一切应对什么还未调整好,何况这些阿哥哪个是善男信女,惹不起,躲得起,正好康熙叫我用策凌教的法子编个花冠来看看,我便借着找小黄花的机会溜达开去。

用草原上的野花编花冠,要那种黄灿灿的金莲花才最好看,但过了时节,不是很好找,这一片的草都是高草,长得舒展挺拔,直过人腰,随便拣块地儿躺下去,见不着人。

不过我哼着小曲儿,还是很快就摘完花草编成了一个大花冠,兴高采烈拿回去给十八阿哥。

康熙和阿哥们不知说到什么趣事,正相视大笑,见我来了,手一摆,叫人让出空档给我。

我闪进人圈,对着十八阿哥比了比,才发现这个花冠做得太大,不是戴在头上,是好套在颈子上的花环了,在场的大概只有十阿哥的头够大,顶得住。

十八阿哥咯咯笑着,伸一对小肉掌接过花冠,又示意我把头低下来,亲手把花冠给我套上,我手上原被花刺割破,悄悄儿将手身后背起,康熙只顾低头看着十八阿哥,似不留意,紧挨着他身边的八阿哥却目光闪动了一下。

我对这位八贤王一向加倍警惕,最怕他借题发挥,因十八阿哥拍手赞好看,因笑道:这会子风紧力大,奴才把风筝放了,给十八阿哥的病根儿都带了去可好?康熙不愿十八阿哥多说话伤神,见说只代他含笑点点头,我得了准信,走过去找准最大最红的那只蝙蝠风筝,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顶线,抽出康熙所赐镶珠母贝、削铁如泥的短柄西洋刀,随着风筝的势将线一铰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线断,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

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

这时其他大小风筝也都放了,众人皆仰面说:有趣。

天空彩虹已渐消退清淡,片刻欢愉总是容易逝去,但曾经见过,总赛过没有。

我垂首收刀入鞘,忽然之间,好像没有任何前奏,就是一片马蹄疾响直奔而来,紧接着一阵喧嚣,似有人大叫:小心!我抬头,刚看清一马当先的马背上那人是太子,就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做,只觉身子被人一带、一轻,便在一片嘈杂惊呼声中跌跌撞撞倒在一侧草地上,眼前的世界整个颠过来,又覆过去。

好容易翻滚停下,我先看到金黄灿灿碎了一地的花环,然后压在我身上那人支起手,捧正我的脸,低声而急切地唤道:玉莹?玉莹?我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张口,脑壳就痛得不行。

睁开眼,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四阿哥……有什么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到那人的手上沾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记忆里,我似曾见过这么多的血,我不害怕,只是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我全身都在发热,唯独心口一块是冰凉空洞的,就好像被什么人挖去了一样。

我喘息着,而眼皮无可抵抗的沉重起来——十八阿哥、我还想看一眼十八阿哥。

可是,四阿哥又是谁?玉莹是谁?我是谁……玉格格?玉格格……妈……好吵……关、关电视……玉格格!玉格格?你听得到赫希嬷嬷说话吗?什么嬷嬷……容嬷嬷?还有完没完了!我忍无可忍,摸索着要拿床头遥控器关电视,一伸手捞了个空,整个人像荡了一荡似的,骤然睁眼,醒来。

四周闹烘烘的挤着人,我连一张脸孔还未看清,就听人乱七八糟的跑来跑去,叫来叫去:玉格格醒了!快禀告皇上!那些脚步就像直接踏在我的头上,我反手盖额闭眼呻吟了一声,刚刚我做梦梦到我像一条蛇一样走路,还从现代回到了古代,那么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什么?小莹子。

有人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拉开我的手,周围一切随着他的说话而安静下来。

我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张跟他的声音一样温柔的脸庞: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喜道:她认得我!她还认得我!他扭过头去瞧立在他身后的那人,我目光随之移动,在那人面上停了一停,猛然抽手翻身坐起,却大大眩晕,差点一头栽倒,迅速在床沿上按了一把,不顾一切缩身后退。

当四阿哥和一张床同时出现在我所处的环境里,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代表,何况他现在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眼睛简直就跟燃着两团鬼火一样,快要盯穿我。

神啊,你太不厚道了!就算不让我死,也至少给我个失忆的机会吧?还要在古代再活一遍,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我要疯了,可十三阿哥比我更疯。

他屈膝上床扯住我,嘴里说了一大通话,我忙乱地想要挣脱他,忽然听到十八阿哥几个字,怔了一怔,因仔细听他到底在说什么:……皇阿玛今日寅时已命降谕随扈诸大臣:自十八阿哥患病以来,上冀其痊愈,昼夜疗治,今又变症,谅已无济……十八阿哥的病情再度恶化,而且病势凶猛异常,生命垂危,已无法救治?我别转眼,看到床头一名嬷嬷正在低头抹泪,我想起她就是康熙从京城召来的外科大夫妈妈赫希,她不在十八阿哥处伺候,跑我这里干吗?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我一开口,声音涩哑,自己也吓了一跳,十三阿哥一面接过小太监递上的一盏药茶送给我润嗓,一面道:九月初二,卯时。

也就是说,我已经昏迷了至少两天,而康熙一个时辰前刚刚降谕说十八阿哥不治?开什么玩笑?十八阿哥的病不是都快好了?怎么现在说不治就不治?但是后帐内这些人的表情又让我无从怀疑,十三阿哥也不可能这么咒自己亲弟弟。

我不自觉泼翻了手中茶,淅沥一地,十三阿哥全不理会,只扳住我肩膀,直视我道:小莹子,老十八快不成了,你醒一醒,不要这个样子,好好随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瞧瞧他,又瞅瞅四阿哥,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击穿了我:不会的,十八阿哥不会有事。

我、我要去看看——在十八阿哥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的我,即使将圣谕摆在我面前,我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么荒谬的事!赫希嬷嬷取过衣鞋给我,我匆匆穿戴好,连帽子也不及拿,四阿哥、十三阿哥便带着我向前头康熙宿帐疾步奔走而去。

头痛、胸闷、气短、脚步虚浮,一切就好像高原反应缠上身来,但至少我还能够站着——站着看到被康熙搂在怀里的十八阿哥。

我只朝十八阿哥脸上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他要死了。

我陪伴他日日夜夜,他什么样子我都见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看了一眼,就让我心中充满黑暗的恐惧。

当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由于日落时的光线反射,天空会短时间发亮,然后迅速进入黑暗。

当香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时,也会突然一亮,然后熄灭。

我宁愿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十八阿哥,不愿意看到现在这个容光焕发的他。

小莹子,你来了?十八阿哥对我抬了抬手,还算镇定的康熙示意我上榻挨着他们坐下。

我不想十八阿哥看出我难过,寻思着要说些什么才好:奴才……十八阿哥忽然好像很轻快地举起剪刀手在我眼前一晃,清晰道:vic-to-ry,我拚的对不对?这个单词我不知教了他几遍,他总是耍赖,不肯好好学,要么就故意发出怪音来气我玩儿,我没想到我的教学成果第一次在康熙面前展示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十八阿哥以那一种希翼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明白他是像以前一样要我笑给他看,但是我要怎么才能做到?我闭了一闭眼,在眼帘遮暗的内壁掩饰下,我极力抗拒着自心底传来的彻骨寒冷,那是一种能穿透一切的寒冷的力量,我发觉我无法去掉这种可怕的寒冷——因为它的源泉是由于我心底冰冷的哀伤,我就要失去他了。

天际灿烂群星仍会翩然下降,黑色的夜空会变成了蓝色,随着又成了蔚蓝,温暖的阳光也会从某处上空射下来,但他不会再看到。

尽管我的胃翻腾得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我还是控制住了我颤抖的手。

我从十八阿哥腰带上解下他那块老虎玉牌,把它交握在我的手心和十八阿哥小小手掌的中间,然后慢慢悬移出榻上方。

我的手在下面,我松手,十八阿哥是只有一点点握力而已。

老虎玉牌几乎是在瞬时滑落下地,啪的一声,玉牌碎成齑粉。

我很知道玉碎的声音是可以如此清洌、激扬、决绝,我也领教过那干脆的无法手握的一响,是如何像尖利的玻璃,碎在人的心头,但这一次,我眼也不眨地看好玉碎的全过程,那些碎片,晶莹光芒,深深炽痛我,唯有如此,才能让我残存一丝清明。

——紫禁城东墙下太医院待诊处,十八阿哥晃一晃小脑袋,笑眯眯地望着我:小莹子,皇阿玛说要把你赏给我了!皇阿玛说了,明年八月出塞围猎我要是打到一只大老虎,就把你赏给我!……重阳节怎可不配茱萸囊,我赐你的!可以避灾!——太子毓庆宫练武房,十八阿哥眨巴着眼睛,指着我的补服道:皇阿玛,这是几品的补服?为何儿臣在宫里没见人穿过?——康熙的乾清宫冬暖阁奔出个着正黄旗服色铠甲盔帽的小子来,一推额前遮眉,双手叉腰挺肚分脚而立,得意道:小莹子,你看我英武吗?——还是东暖阁,十八阿哥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了,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热河山庄环碧岛澄光室,只穿睡衣的十八阿哥把手中那支荷花递给我:你昨儿请假休息,没跟我去玩,十三阿哥从瑶池西王母那儿讨来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现在赏给你!——双松书房,十八阿哥刚带了人举步欲行,又转过头来朝我招招手,响亮道:小莹子,你也去!瞧我打猎!——万树园猎鹿场,十八阿哥将手中尚盛着小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红碗向我递来,神气道:赏你喝!——和十四阿哥比完火枪当晚,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对我展开小臂膀,咕哝道:小莹子?我刚梦到你打枪走火了!——篝火唱晚灯儿会上,十八阿哥响亮道:谢皇阿玛!可是,儿子还想看小年子唱歌。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转,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长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闭起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猎熊险境中,十八阿哥极力大叫:十三阿哥杀了熊!十四阿哥来了!小年子快跑!——小年子!十八阿哥一把上来搂住我脖子,贴耳说给我一人听,你不用怕!等我很快长大,我保护你!我也能像十三阿哥一样只用拳头就捶死一只大老虎!——凌晨被方公公叫醒,十八阿哥曲腿在榻上滚来滚去,一张小脸疼的变了形,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小莹子!小莹子!——换药时,十八阿哥小手拍床含糊道:阿玛……我不要他……我要小莹子……——十八阿哥咯咯笑着,伸一对小肉掌接过花冠,又示意我把头低下来,亲手把金灿灿花冠给我套上。

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从来不好好学本事,只会混日子,可是,十八阿哥,你叫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贪睡,不会再昏迷,分分秒秒我都要看着你容颜,直到你痊愈。

我抬起头,注视着十八阿哥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我可以看到我的脸映在他瞳孔里,从未见过的清澈透明眼瞳,眼眶内的蓝色是仿佛正在拉开的纯蓝色天幕。

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在发出一个微笑:老虎……打碎了……他的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该一刹那,就好像所有病魔都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我拚尽余生,向他回以一笑。

整个人群沉寂了片刻,倾听他垂死的呼吸。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肩头,久久凝在固定一点上。

要等上一会儿,我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治亭上来验了十八阿哥的脉搏、心跳,跪地咚的给康熙重重磕了个头,高呼:十八阿哥殡天,万岁爷节哀!帐内所有阿哥、诸王、大臣、侍卫及太监、嬷嬷、宫女,全体翻身跪倒,泪呼:十八阿哥殡天,皇上保重龙体!康熙迟迟无语。

十八阿哥的眼睛还没合上,孙治亭大着胆子起来,要将手蒙上十八阿哥的脸,康熙陡然大喝道:滚开!康熙就像最护犊的野兽一样瞪着孙治亭,孙治亭吓得仰后一跌跌倒,又赶忙爬起来连珠价磕头,一众御医、包括向日服侍十八阿哥的人等一起跟着磕头,连周围哭声也被这磕头声压下去,侍卫忙着把这些人驾出去,虽然乱了一通,但平静下来,反而比什么时候都安静,像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除了康熙沉重的呼吸,没有人做出任何移动,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是八阿哥头一个起身,苍白着脸色走过来,在榻前站定,沉痛道:请皇阿玛节哀,见到皇阿玛这样,儿子们实在有如万箭攒心……一时连太子在内,众阿哥们都默默噙泪垂首聚拢过来,但谁也不先出手触碰由康熙紧紧搂在怀里的十八阿哥。

只有我一直待在原处没有动弹过,我是离康熙和十八阿哥最近的人。

我看着康熙,一夜之间,他像多走过十年。

——十八阿哥殡天。

以天为证,这几个字胜过世上最快的利刃,已在一瞬间将我的身体四分五裂。

我也很奇怪我怎么还能伸手到十八阿哥脸上,抹过他的眉眼,替他合上双目。

他的眼帘睫毛在我掌心下温润滑过,隐约颤动。

我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帐门被风吹卷半面,远方红日已然跃出地平线。

天地清明。

无憎无怖。

老虎……打碎了……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谢谢你,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