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才出了书房,影儿就噘着嘴进来了,显得有些恼火,弘毅凭着素日对她的了解,觉得她是装出来的,就等着她继续演独角戏。
平哥哥就这么好,爷爷看重他不说,主人也觉着他好?平日里您可没给他好脸色看。
这丫头的眼力的确厉害,连我以前对管平看不顺眼都看得出来。
让你去积珍苑秤银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想岔开话题。
若是手脚慢点,岂不是给主人、爷爷乱牵了红线,我还蒙在鼓里。
影儿一句话又把话题带了回来,她柔柔软软地说着,动人的声音带着微嗔,任谁听了都要心软。
弘毅想干脆把责任推在了他们二人的身上,你们两个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又打打闹闹、无拘无束的,师父就当……爷爷弄错了,主人平时心跟明镜似的,也能看走了眼?影儿登时两眼喷火,小粉拳一握,气咻咻地嘟高了嘴巴。
她说的话不知是明褒暗贬,还是明贬暗褒,弘毅听到从她嘴里说出心跟明镜似的,十分受用,心里喜滋滋的。
影儿目光挑衅、又带着不解,转过身去,小声地说:为什么不问我的想法……我没想过要离开您、要从这清修苑嫁出去……您也讨厌我了、不要我了……话未说完,她抬腿就走了。
弘毅瞧见她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感到这话好似一根毒针,扎在了他的死穴上,让他觉得全身被冻住,挪不动步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痛在胸臆间荡漾开来,痛得他冷汗涔涔、眼睛泛酸、口腔发苦。
他怎么可能讨厌影儿,他根本没想过会有影儿出嫁的那一天。
这些年,他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影儿料理弘毅的起居,弘毅呵护影儿的情绪,彼此间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用晚膳时,两人相对无语,影儿几乎没动过筷子,弘毅看到这样的影儿,也就食不知味了。
他可以想象影儿躲在某个角落里往嘴里胡乱塞着食物的样子,她总是用这种方式抹平心中的伤痕。
他很是自责:这道伤痕,是我造成的……她觉得我想要遗弃她,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再搭理我了,我成了她心中的另一个温宝芝。
弘毅想解释、想说出心中的想法,可是他都不明白他心中是怎样想的,又该怎么说给她听呢。
******夜里,影儿的屋里亮着灯,弘毅估计影儿应该还没有躲进衣柜里,还是可以与她好好说会儿话的。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踱进了她的屋中。
一眼扫过,弘毅没找到影儿,但却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瓦片微微作响,原来她又换了个地方。
他走到了院中,跳上了屋顶,缓缓地靠近、从后面一把抱住那个蜷缩成一团的战抖着的瘦弱身体。
她不怒不笑、不言不哭,神情略显苍白,一脸的淡漠,颤巍巍的睫毛上沾着的泪珠,半垂下了眼帘看不到她的想法,只是紧握成拳的小手泄漏了她的心情。
树影像鬼魅,茂密的枝叶随风摇摆,如同百鬼夜行。
清冷的月光艰难地透过旋涡般灰暗的云层里,瓦上显出一团模糊的人影。
别掉下去了。
弘毅柔声提醒。
如果影儿情绪正常的话,他完全不用担心她会摔伤,但是,现在她又处于情绪不稳定的状态了,还是紧抱她为妙。
这次吃了什么?他小心地问着。
她没有应声,只愿别从他的口中听到一句教她心死的话语。
云移风住、冷落寂静,月光如水、轻薄幽渺。
她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紧攥着的一串冰糖葫芦,只剩下两颗红亮的山楂了,三根竹签静悄悄地躺在她身边的瓦片缝隙里,她在屋顶上坐了好久。
还剩两颗了……一颗是影儿的,一颗是我的,好吗?弘毅觉得她现在封闭着她的七窍玲珑心,只对冰糖葫芦有反应,也许和她谈这些会比较有效果。
淡淡的山楂的酸味儿混着影儿的体香,钻入到他的鼻腔中,弘毅的身体变得酥软,他不是坐在清冷的瓦片上,而是躺在天上的暖云里。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从影儿的手里拿过冰糖葫芦。
影儿的手攥得很紧,仿佛这是她活下去的信念。
他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我不想让你走。
你长大了,早晚会嫁人的,到时候,我就只能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独自过活了。
影儿的手渐渐松开了,弘毅慢慢地从她手里抽出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取下其中一颗山楂,放在了嘴里。
酸酸甜甜的山楂,与他那颗酸酸苦苦的心相互呼应。
她难受的时候,都会偏向吃酸味的东西,原来是有道理的。
他取下了另一颗山楂,放到了影儿的唇边,低声说:你可以长长久久地住在清修苑里,直到你选择离开的那一天。
影儿柔软的嘴唇微微触到了他的手指,那一瞬,指尖感受到她呼出的浅浅气息,像一股调皮的暖流,不经意地搔动他凄冷、不安的心,他不由自主地把她抱得更紧了。
影儿怯生生地说:我真的可以一直跟着您吗?我知道我有很多毛病,您要是不喜欢,我全都改了。
我乖乖吃饭,练功时不偷懒,即使受伤了也不哭鼻子……不用改,没了这些毛病,就不是我的影儿了。
弘毅脱口而出的我的影儿,让他整个人如被雷殛般愣住:我的影儿?影儿是我的……他察觉到影儿在他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了。
温香暖玉在怀,他气息变得紊乱,从未燃起的情欲,不经意间被这个小天使发掘、挑动。
竹签横落在了屋顶上,顺着屋顶的斜坡,一路颠簸跳跃,最终消失在一片黢黑树影中。
阴柔的月光下,两人彼此温暖着对方受伤的心。
两颗空荡荡的心,此时满装着甜甜的味道。
影儿俏丽的脸上浮出了恬淡、醉人的浅笑,弘毅清俊的脸上随即漾起了幸福、痴迷的微笑。
她不自觉地伸手轻触他富有阳刚气息的俊美笑颜,娇美的脸蛋陡地红艳似火,急急地收了手,您笑了!当她温润的柔荑离开他的脸庞,他心头泛开一股无法言喻的怅然,竟希望她的小手停在他脸上的那一刻,时间能够停止。
他耳根子像火烧一般红起来,避开她好奇的目光,瞅着她窄小的靴子,爱怜地轻轻啄了一下她纤巧无比的脸颊,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缓缓吐出话:因为我的影儿笑了。
这些年,他为她的笑靥失神、为她的泪眼心疼,一切都有了解释,有了答案,他爱这个他呵护长大的小女孩。
他之所以反感管平、舍不得影儿出嫁,都是因为对他而言,影儿是无可替代的瑰宝,是他愿意一生呵护的女人,他不能允许别人抢走只属于他的影儿。
那么,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的呢?他试着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一切的源头。
那个摆脱了感伤失意的情绪、笑得让他神魂颠倒的十岁的小丫头,激活他自认为会永远深埋的爱心。
这些年里,他保护着她,让她远离忧愁、痛苦,并不是可怜她这么简单,而是出于这份宠爱。
怀揣对影儿的关爱之心,他就觉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生活是五颜六色的。
欣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的一切愁苦都会变得渺小、淡薄。
此刻,他不是她的主人、不是她的师父、更不是她戏言中的干爹,他和其他人一样,成为了她笑靥前的傻子,他又与那些人不同,他还是她孤寂身影的守护者。
他们都躲着我,你却想一直跟着我,能告诉我其中的原因吗?弘毅的脸颊倚着影儿的发髻,盼望着她能说出他想听的话。
这里是我的家。
声音像是黄莺出谷般清脆娇美。
影儿的回答让弘毅有些失落,她只把他当作亲人吗?他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
家,夫妇二人、两口之家。
她不好意思承认对他的感情?她还没有察觉出她对他的感情?不管怎样,他可以肯定,她是喜欢他的。
怀中的小家伙微微动了一下,弘毅猜想是他搂得太紧了,让她感到不舒服,松开了臂膀。
情字来得离奇,松手的那一刻,他的心被她彻底掳去了。
影儿舒展了一下四肢,好似在十分夸张地伸懒腰,显得那么可爱。
我去睡了,主人也早点安歇吧!她从他的怀中飞腾到了空中,优美地转身,轻巧地落在地上,消失在梧桐的茂密枝叶下。
弘毅躺在屋顶上,他听到了影儿关门、脱去外衣、吹灭蜡烛、放下绣帐、倒在床上的美妙声响。
月光皎皎,情思绵绵。
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吗?只听唿的一声风过,衣衫上的幽香注入他的心田,他可以轻易地分辨出这是影儿特有的魅人香气。
回味着嘴里残留的山楂的酸甜,他无比满足地笑了。
他笑得很自然、很陶醉、很灿烂,只因为他想着、念着的都是影儿。
他闭上眼睛,轻抚还残留着她脸颊柔顺触感的唇,笑纹隐约留在脸上。
睁开眼,他看向映入眼帘的楼阁树木,听到镖局里打更的梆子声,笑纹不见了,回屋调息打坐,冷然依旧。
******以前,弘毅觉得影儿躲在角落里吃东西,第二天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地过日子,是一件挺好的事。
可是,影儿这回的选择性失忆,让他感到有些失落。
影儿就像从没有经历过这件事一般,对他的态度还是原来那样——保持主仆、师徒的关系,恭敬有礼、偶尔撒撒娇。
他很思念那个蜷缩在他怀里的影儿,那是一个能够与他亲近,能让他产生爱欲、保护欲的小女人。
现在,她在他身边吱吱喳喳,是他一天中最舒服、闲适的时刻。
他经常叫影儿坐在他的书案前,帮他回复各地送来的信件,俨然由小跟班升格为小书童了。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很陶醉地看着她写字的模样,那荡漾着喜悦神色的脸蛋,还没有他的巴掌大。
粉嫩的小手,看上去是那么的柔软、温暖。
她身上散发的甜美气息,似一双无形的手在撩拨他的心湖,而他已无法用任何方法来平息它了。
写信的时间久了,她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揉肩、晃手,这是在暗示该休息了吧。
他装作熟视无睹,等着她用那接近谄媚的笑容、苦巴巴的眼神、甜柔的嗓音向他发起柔情攻势。
然后,他会因势利导、束手就擒,让她觉得获得了重大的胜利,显得格外兴奋。
瞧她那模样,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有半点荣家未来女主人的架式?没关系,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
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培养她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气度、威严,在他面前嘛,她就随心所欲吧。
一日,影儿用了半天的时间帮他处理完所有的信件,弘毅便说要带她出去吃饭作为奖励。
与他估计的一样,影儿显得格外兴奋。
去福满楼的路上,女扮男装的她神采翩翩,而他那又冷又俊的脸孔也十分吸引人,总之,他们这一冷一热的俊俏哥儿在这一路上不知惹得多少姑娘家的爱慕眼光。
弘毅看着她的穿着,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心中抱怨着:给她备了这身粗布衣服,她也换上了,怎么还那么引人注目,以后带她出门得乘马车了。
那些浅薄的青年男女看着她也就算了,连那些脏兮兮的乞丐也盯着她要钱。
丐帮帮主是怎么调教手下的,乞讨时怎么还想趁机揩油?以后带她出门在她脸上抹灰、衣服上抹泥巴算了!不行,她爱干净,衣服上不能沾着一点尘土,往她脸上抹灰,她肯定会要死要活、闹个没完。
影儿不能忍受扑面而来的恶臭,更不愿意让乞丐触碰到她的衣裳,为了摆脱他们的纠缠,只好掩着口鼻、左右闪避,扔些铜钱到破碗、烂钵里。
弘毅瞪眼吓退了围着影儿的乞丐,问道:你又是买吃的、又是施舍乞丐,一个月有多少月银?和杂役、婆子们一样,二两银子。
影儿散尽了腰里挂的两小串铜钱,停在一个摊子前面,欣赏着那些绣工精美的荷包。
弘毅塞给她一个碎银块,命令道:不要挑了,全买下来,别在街上耽搁工夫。
影儿把银块塞回弘毅手里,笑着说:只是看着玩儿的,月银到我手里,不出一天就花光了,买来荷包也没银子能塞进去。
弘毅收好银子,怪腔怪调地说:周管事是你的叔叔,你去说几句好话,他就给你加月钱了。
弘毅明确了他对影儿的感情后,就知道反感周算盘的原因了,他不喜欢别人凑近他的影儿,他妒忌周算盘能以长辈的身份亲吻影儿的额头、抚摸影儿的脸颊、轻捏影儿的鼻尖、捋起影儿的发丝。
影儿呵呵一笑,这是镖局里的规矩,我给您端茶递水、传话跑腿,只能算作杂役,我手下又没人差遣,不能平白无故地把月钱加上去。
荣家发的月钱要比其他地方多,镖局里好些人挤破头要把妻儿老小都弄进来做事,就是这个缘故。
一个杂役,管吃管住、还给做衣裳,一个月有二两银子存下来,多美的差事啊。
做了镖头、镖师、趟子手月俸比朝廷官员、官差的都多呢。
你跑过北郡那一趟,不是一般的杂役了。
明儿见到他,我让他按镖师的身份给你算月钱。
镖局的规矩又怎么样,规矩都是弘毅定的,他想为影儿破例又有何难。
只要影儿喜欢,把镖局拆了再建也可以。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就不用麻烦您了。
您也看到了,我的月银买了吃的、玩的,剩下的都会散给乞丐。
您给我加月钱,还不如直接把银子丢到乞丐的面前呢。
影儿抬头细瞧着字画摊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很是陶醉地看着。
弘毅瞟了一眼尾随着他们、想要再趁机接近影儿的乞丐,说道:京城的乞丐有丐帮照顾,就算没人施舍他们钱财,他们也不会饿着、冻着。
萧远山经常让丐帮帮主派遣手下帮他查探事情,每次都给予一笔可观的报酬,丐帮仰仗着荣威镖局的照应,即使在太平盛世,也能在江湖上不断扩张势力,成为武林的巨擘。
我知道,我看他们装可怜装得好逼真啊,一点都不亚于戏台子上的丑角儿,就冲他们的演技,也该给几个铜钱吧。
她展开了一抹比春花还要娇甜的笑靥。
弘毅厌恶欺骗他的人,看到这些乞丐装出的可怜相,就想冲上去踢几脚。
他以为影儿单纯、没识出他们的伪装,没想到影儿是这样看待骗她钱的乞丐,她一点都不像他调教出来的徒弟。
他暗自庆幸着:还好我的影儿不像我。
〈影儿在清修苑里撒盐,见着人就哭哭啼啼地说:主人被那什么附身了,竟然会对我笑,还像爷爷、奶奶一样亲我的脸哎。
〉〈婷婷轻轻地敲了一下影儿的脑袋,影儿小朋友,你怎么会没有一丁点理财观念?我有金山银山让她糟践,轮不到你教训她!弘毅一掌袭来,婷婷口吐鲜血、飞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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