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酉时,京城荣威镖局。
大红的灯笼高挂,无数的喜字成双成对的占领着镖局的每一个角落,就连畜栏鸡舍、水井灶台都没被放过。
萧远山站在灯火辉煌的正院里,望着那轮渐渐西下的红日,心里一沉。
能眼看着年富力强、意气风发的弘毅迎娶机灵古怪、倾城倾国的影儿,他本应该高兴才是,可他高兴不起来。
是因为人老了,才会这般感伤吗?七十多岁了,这一生说不上轰轰烈烈,但也是非同一般,没有什么遗憾,是因为影儿出嫁了,才会这般失落吗?影儿嫁给弘毅,无非就是走个过场、换个身份,其他什么都没变,她依旧住在清修苑里,依然会天天跑到玉衡苑搂着他的胳膊喊爷爷,他心底里在担心什么?这让他自己也感到疑惑。
许是一切都太完美了,让这个老江湖觉得有些畏惧吧。
荣家、弘毅,一向都是那么完美、立于不败之地,有什么好操心的呢?想到这儿,萧远山自嘲地笑了一声,怕是多虑了吧,自己何曾这样忐忑多疑,还是年岁大了犯糊涂的缘故。
他转身向东角门望去,罗四海、成青云穿着华服走了进来,心想弘毅为了迎娶影儿大摆宴席有些反常。
今天是喜筵的第一天,请的都是各地的掌柜,接下来的两天里还要宴请镖头船主、叔伯亲友。
罗、成二位掌柜能从当年的三餐不济,奋斗到今日的独当一面,的确不容易。
老爷的在天之灵看着他俩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该很欣慰吧。
四十年前,他也是阴错阳差间与老爷结缘。
与老爷相交二十多年,名为主仆、实为挚友。
不是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影儿样貌、能力、心性都比表小姐超出许多,老爷若是知道今日的这段姻缘,应该不会反对。
******萧远山年轻时酷爱练武,为了追求更为高深的武功偷偷潜入魔教。
当时魔教内乱,教中死的死、伤的伤,他轻松地进入了空无一人的魔教法坛。
说是法坛,不过是教主、护法平日练功的地方,他就瞒天过海地借走了几本秘籍。
凭借着过人的习武天分,他很快就把其中的轻功练成了,还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也就招来的麻烦。
魔教的人看出了他的武功路数,再加上法坛的秘籍曾经失窃,这与他在江湖上崛起的时间上又很吻合,就对他格外关注,最后下了一道江湖格杀令。
在一些江湖朋友的帮助下,萧远山带着妻子隐居于山野之间,躲过了风声最紧的那几年,武功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添了一个儿子。
万万没想到,一天夜里,他还是收到了魔教的索命函。
论单打独斗,那些魔教中人敌不过他,但是,一番车轮战后,他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魔教的人把他们一家三口五花大绑,想留着活口、送到教主面前邀功。
岂料他们一行人才踏入魔教,就得知四大护法行刺教主,结果五个人是逃的逃、亡的亡,魔教在几个时辰前自行解散了。
魔教都没了,格杀令也就作废了,萧远山一家人捡回了性命。
剩下半条命的教主把十多岁的荣公子引荐给了大家,说去镖局做事也算是一条出路。
本来这些人加入魔教,无非想是在这动荡的年月能有个地方过活。
魔教的名声不太好,有些事做得也过于心狠手辣,埋没了良心。
镖局就不一样了,正正当当开门做生意,世道越乱,生意反而越好。
于是魔教里有本事的人都跟随荣公子,一般的教众也领了一笔钱财回乡了。
既然要开镖局,就要有一个镖头,但这魔教众人都在江湖上落过脸,做了镖头岂不引人注目、遭人怀疑。
荣少爷看到了萧远山,想了个绝佳的主意:对外宣称萧远山独闯魔教,挑战教主、护法,大胜后命令他们解散魔教。
就这样,萧远山莫名其妙地成了武林中的绝顶高手,曾经的魔教精英改邪归正成了他手下的镖师。
萧远山曾经私下里问过荣公子,这魔教内乱是不是另有玄机。
荣公子并没有瞒着他,一五一十地说了:魔教的两次内乱都是荣家的人策划的,第一次借教主与护法之手处决了十多位平日作恶多端的旗主;第二次利用教主与四大护法的矛盾,彻底摧毁了魔教的中流砥柱。
这位教主本就是个贪财之人,拿了一大笔钱,就把自己手下的好弟兄卖了。
让武林正派闻风丧胆的魔教,在荣家不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从内部瓦解了,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萧远山对这位荣公子是心服口服的,再加上作镖头既能练武又能养家糊口,就心甘情愿地称他为主人,供他差遣,毕竟他也算是间接地就过自己一条性命的大恩人。
主人把荣威镖局设在了京城的一条不怎么热闹的街上,创办后的十年里押镖的次数是一年比一年多,也算在这一行里有了名气,因此这条街被人家习惯性地称为荣威大街,原来的名字倒被人渐渐忘却了。
魔教的人原来就有不少是专门截镖的匪徒,现在作了镖师、趟子手,也算是半个内行,因此这十年里他们押镖都没失过一次手。
三十年前,全国大乱,身处京城的主人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主人和他带着荣威镖局里的人多方奔走,顺利地把放牛娃出身的李元利送上了权力的最高峰。
事后,主人得到了优渥的回馈:全国各地共设立了四十余处荣威镖局分局,地方官府予以了绝对的支持,每年各地上缴的税银由他们协助官差押送;一些在战争中关张的店铺几乎半卖半送地到了主人的名下。
主人迎娶了琴技高超的夫人,她的父兄一直替主人打理当铺的生意。
二人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后来又有了聪明伶俐的弘毅少爷。
萧远山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让弘毅拜他为师父。
论武功修为,主人要胜他许多,只是平日里不需要亲自出手,就一直藏而不露。
后来萧远山看到了主人与弘毅的一次比试他才知道,主人太疼这个儿子了,即使弘毅输了耍赖,主人都是笑眯眯地哄着他玩。
就在主人、荣家顺风顺水、安泰祥和之时,主人练武时走火入魔,就这样去了,夫人悲痛欲绝,竟服了毒药追随他而去。
那本武功秘籍是主人在征服陈子梁后,从一个饿死在路边的老乞丐那里得的。
萧远山依然记得那个乞丐的模样:他浑身肮脏不堪、衣不遮体,头发上、指甲里、皮肤纹理间全是泥土。
他饿得只剩一把骨头,那鸡爪子一般的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的稻草。
主人好心命人把他就地埋了,事后手下的人献上了那本书,说是翻看后觉得是一本武功秘籍。
主人拿来看了,这一看,就不愿意撒手了。
主人是一个武痴,甚至比萧远山还痴。
因为这本秘籍,主人有时会冷落如花似玉的娇妻、会不顾儿子的撒娇,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练习。
萧远山也看过这本秘籍,心法口诀每一句都是古涩深奥,理解起来十分费力,常常是才想明白什么意思,一转眼的工夫,又觉得刚才的理解显得肤浅可笑,博览天下武学秘籍的人,也不一定能练出成果。
他曾经多次提醒主人,主人只说会小心练习,断断续续地练了十多年,主人都没有出过意外,他也就放心了许多。
不过,他看着主人沉迷于这邪门的武功之中,日渐消瘦、脸色苍白,还是有些不安。
一日,主人说他已练到第八重了,十多年的时间练这武功,练到第八重遇到了瓶颈,这门功夫的确玄妙,他还要继续练。
然而,第二天,萧远山踏进主人的书房,他看到主人瘫倒在地上、身体僵硬、瞳孔已经放大。
他的胸膛一阵剧痛,喉咙里充满了血腥味,眼前一阵晕眩,耳边回响着主人所说过的一个词——玄妙,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
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准备去通知夫人这个噩耗,却眼看着弘毅从卧房中慢慢退了出来,仿佛断线的木偶一般、跪倒在院中,嘴巴微张、发不出声音,眼中竟是空洞。
夫人安详地躺在贵妃榻上,嘴角一抹暗红色的血迹。
桌上摆着她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那瓶毒药和一纸遗书,她预感到会有这一天,可惜主人没有听她的劝告。
她备下了这瓶毒药,她要永远和主人在一起。
她把身后事托给了萧远山,把弘毅托给了那些叔伯。
就在那一天,原来的主人,变成了老爷;小小年纪的弘毅成为了主人。
弘毅一直没有哭,即使是看着父母的尸身被烈火吞噬,他都是呆呆地站着,仿佛也被小鬼锁了魂去。
萧远山抱着骨灰坛出了东角门准备上路,身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声,这哀号混在了练武的打杀声中,显得是那么弱小、无助、彷徨。
萧远山狠了狠心,没有回头、迅速离去。
人总是要面对生离死别的,弘毅更要学会面对这一切。
在伤痛中成熟、在绝望中重生、在割舍中学会珍惜,不然他怎么能有资格成为老爷、夫人的儿子,他亲身体会到了人世间的苦痛,才能以一颗悯恤的心同情、关爱他人,才能撑起这个庞大的荣家。
萧远山为了处理老爷、夫人的身后事,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跑遍了五湖四海。
回到京城,他发现弘毅已经完全从丧亲之痛中走了出来,变得那么成熟稳重,却又是那么难以亲近,他好似失去了作为人应有的一切感情。
他的眼睛总是透露出难言的冷峻,让人莫名觉得些许胆寒的感觉。
其后多年里,弘毅在练武遇到困难时会来找他讨教,随着他的内力不断提升,连萧远山都会在不经意间渐渐畏惧他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弘毅是在刻意躲避这个师父。
萧远山想知道,弘毅的武功已经达到了什么境界,希望他永远不要练那邪门的武功。
他更想知道,弘毅的内心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真的是那样宛若雪洞一般吗?弘毅处理荣家的生意已有八年了,能守住这偌大的家业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竟还能把荣家推向了烈火烹油的新的境界,可谓是青出于蓝。
但是,看着弘毅孤单的身影,他心中尽是酸楚,他终于明白孤寂寡人的真正意义了。
也许弘毅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只是不想再遭受那种痛苦。
为了逃避痛苦,克制自己种种感情、欲望,这才是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不过是因噎废食罢了。
弘毅选择了这条歧路,又有谁能来引导他了?影儿是这个人吗?弘毅与影儿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主仆、师徒,或者真的是情人。
影儿总是少根筋、没心没肺的样子,一点都不明白男欢女爱之类的事儿,她愿意接受这桩婚事,弘毅是怎样说服她的呢?他感觉自己老眼昏花,怎么也看不真切了。
******各位掌柜纷纷入席,萧远山心想:今天这帮小子也够忙活的,接下来两天还要派去码头、城外接那些贵客。
三天没练武,不至于荒废,我听了这么多年的练武之声,一时耳根清静了,颇不习惯。
金乌西坠,皓月在天,戌时就快到了。
萧远山突然发现新郎官还没当场,不禁有些担心:弘毅不会是临到这时又改主意了吧?好不容易盼着他开口说要成亲,还那么积极主动,让人不能拒绝,这会儿又想孑然一身了?你们几个,可曾看见新郎官?没见着!萧远山连问几个小厮,都这般回答。
快——快去找啊!清修苑——去清修苑看看!也许还在那边吧?萧远山有些急了,不断地用衣袖揩着额头上的汗珠,汗流浃背,盛夏之时,冒的竟是冷汗。
不用找了,我在这儿!弘毅一身红袍款款地走来。
我的小祖宗,吓死我了!萧远山不自觉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暗自抱怨道。
他上下打量着作为新郎的弘毅,许是穿了一身红的缘故,似乎两颊染上了红晕、嘴角也有了些笑意,孤傲之气少了许多。
去父亲的书房看了看,又摸了摸母亲的琴。
弘毅说得淡淡的,但眼中多了一份凄迷。
这样啊……萧远山小声地附和着。
他的心里终究是有个柔软、温暖的地方,那里有父亲、母亲、童年美好的回忆,或者还有影儿,还有很多人、事。
影儿可好?弘毅抬头望着天上的玉轮,问得有些随意。
内子说影儿昨晚没怎么吃东西,今早也显得没什么精神,可能好久没睡那张床,夜里睡不踏实。
萧远山如实地回答。
哦,这样啊。
弘毅低下头,理了理衣袖,脸上闪过一抹俏皮的神色,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傲清俊。
萧远山有些惶惑了:那一刹那,我分明看见了弘毅儿时的神采。
今晚弘毅的心情是极好的吧?萧远山试探道:还有点工夫,去和掌柜们打个招呼?千里迢迢把人家叫过来,光请人家吃顿饭、住一宿,不去打个招呼,有些失礼。
师父教训的是,我这就去露个脸。
弘毅快步移到那些掌柜之中,萧远山都没来得及观察他的表情,不过他答得这么痛快,心情真是好的。
换作他人,洞房花烛夜是乐得合不拢嘴的,也不需要让别人这般察言观色、试探猜度,真是可叹、可悲啊。
〈婷婷看见男主走来,好言劝道:拜托,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你还能笑一个啊。
男主横了她一眼,直接用轻功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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