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清修苑。
荣威镖局里清静了下来,膳堂的钟声响起,已到午时,他们都去吃饭了。
弘毅盘腿坐在禅椅上,缓缓收束真气,穿了靴、出了里屋,收了书案上的信件,便从书房里出来、进了厅里,抬眼看见一个脸孔很生的婆子在替他摆饭。
刚才就感觉走进院子里的人的气与师母不太相同。
师母被什么事耽搁了吗?他很想向那婆子打听,但是面对生人,他不太习惯开口说话了。
萧夫人的儿媳带着闺女来看她,一时走不开……那婆子摆好了饭菜,小声嘟囔完了,就拐着竹篮子、慌忙地离开了。
这清修苑的寒冷,不是一般人能够经受得了的。
吃饭时,弘毅想到这几日所练的内功心法中一处没有参透的地方,觉得还是应该去找师父求教,就匆匆地扒了几口饭,往玉衡苑去了。
师父的儿媳一颠一颠地走了出来,脸色很是欢喜。
不是带闺女来的吗,怎么就一个人走了?也许是刚才那婆子弄错了吧。
弘毅不太想和这温宝芝照面,小心地藏在树丛后面,一直等到她走远了,他才跳了出来。
这女人太过势利,一双贼溜溜的绿豆眼,总是半闭半睁着,似乎有算计不完的事儿,见着他准又是夸耀她丈夫的功劳,想要得捞什么好处。
父亲是冲着师父的面子才让萧横太当镖头的,以他的脾气,这种连老婆都怕的男人,是绝对不会重用的。
父亲也不是糊涂人,让萧横太守京郊的分局,即使出了岔子,师父也会帮忙补救。
玉衡苑院门敞着,院子里站着好几个婆子,响着一阵又一阵的嬉笑。
这娃儿真俊啊!还走不稳呢,竟要学拳脚功夫,不愧是萧总镖头的孙女!哈哈,长大了,给我当儿媳可好?……萧远山听着这些话,很是受用,哈哈大笑道:我记得年前收了几块鲜亮颜色的料子,全找出来给她做衣裳吧。
弘毅想改个没什么杂人在场的时间再来走动,但转念一想:我一出现,这些婆子也会逃走的,主人何必看仆人的脸色?师父,我有些事要向您求教。
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大步进院门,婆子们自然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师父脸色红润,仿佛年轻了许多。
这是我的孙女,影儿!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弘毅看到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她扎着一点都不稳的马步、小胳膊胡乱地比划着,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好像是在冲拳、劈掌。
他被这孩子吸引了,缓缓地走上前去,打量着她的小脸。
她身着粗布衣裳,扎着羊角辫,脸上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仿佛一湖碧水般清澈,嘴角粘着几颗芝麻,显得越发俏皮、可爱。
弘毅分明觉察到,她身上的气息与常人不同。
萧影——影儿——好像刚才听师父这般唤她,他在心中反复咀嚼她的名字。
她是一个精灵吗?影儿发现又多了一个陌生人在盯着她,停止了她的精彩表演,抬起头,与弘毅对视着。
弘毅感到内心被这孩童看透了一般,他想逃避那毫无杂质的明眸,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或者说他打心底里并不想逃。
他已经很久没在别人的瞳孔中瞧见自己萧瑟落寞的身影了,也许这世上,只有懵懂的孩童能够有勇气与他那凄冷的目光相接触吧。
萧远山冲着影儿和颜悦色地说:你总算是停下来啦,自打进了镖局瞧见别人习武,你就不老实了,我还当你准备折腾到夜里呢。
这个叔叔……哥哥……他望着弘毅尴尬地笑了,你比她大十岁。
他就是荣威镖局的主人,爷爷都要听命于他,快喊他‘主人’啊。
萧远山干脆跳过叔叔、哥哥的辈分选择了。
主人!影儿盯着弘毅,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甜甜地笑了。
弘毅短瞬间迷失在那纯稚的笑靥中,曾几何时,他是会这样笑的,可是现在他似乎忘了该怎样欢笑了。
那些婆子都悄悄离去了,萧远山微笑着凑到弘毅的耳边,小声地说:她是宝芝抱养的孩子,她替我们萧家引来个孙子。
宝芝把她送过来陪我们老两口过日子。
弘毅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下,心想:这孩子亏好不是温宝芝亲生的,不然也不会有这灵秀之气。
这女人也真做得出来,得了儿子就把这孩子送到这儿来养,一身好衣裳都不让她穿来,门面工夫都不愿意做了。
师父、师母和温宝芝一年就见几次面,客客气气地聊两句,外人看来就是一派儿孝媳贤的气象,哪知道萧家养了一只河东狮。
弘毅有些眷恋地把目光从那孩子身上移开,问道:她是什么来历?这就不得而知了,宝芝说除了身上的衣物外,就只留了一张纸条,写着一个‘影’字,应该就是她的名字了。
这孩子的身上……萧远山说这话时,声音更低了,好像不愿意让旁边站着的师母听见,去搭一下她的脉,你就大概知道了。
弘毅在影儿身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小手,在手腕处轻轻一搭。
这脉象也太奇怪了,他虽说不大明白医术,但以一个练习内功之人对脉象的了解来说,这孩子身上有一股毒气。
有这毒气的人,竟然还能存活下来,已属不易,而她像正常孩童一样活蹦乱跳,实在奇怪。
影儿挺喜欢吃这芝麻糕的,一会儿就都吃玩了。
趁现在空闲,你带着她去街上买些好吃的、好玩的。
萧远山知道下面要说的话越少人听见越好,想找个由头把萧夫人支开。
弘毅发觉那一双反映出他的面孔的清澄瞳眸缓缓偏离他时,心中竟衍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生怕再也见不到如此澄澈的注目。
不过是一个路还走不稳的孩童,短暂的对视竟能牵动他最深处的渴望。
萧夫人也不多心,上前拿绣帕轻轻地揩去影儿嘴角的芝麻,抱着她欢欢喜喜地走了。
可找黄大夫看过?他对毒物很是了解。
弘毅关切地问。
萧远山看着弘毅,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老爷、夫人离世之后,第一次听到弘毅用这种语气说话啊,他似乎见着了弘毅回归正常人性的希望。
弘毅看出了师父的心思,赶紧补充道:搞清楚了,也许就能为我所用。
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样说既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连掩耳盗铃都不如。
师父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让他有些不自在。
黄大夫看过了,说可能是母亲在怀她的时候每天服下微量的毒物,她在娘胎里就习惯了这些毒,不会有生命危险,母亲极可能在诞下孩子时仙逝。
萧远山的语气中流露出悲哀。
那是被人投毒加害,还是有意为之?弘毅用凛冽的语气掩盖蓦然晕开的心湖寒水。
这么长时间的投毒且不使胎死腹中,母亲应该是知道的,不然毒药的分量就没办法控制得那么恰到好处。
黄大夫说其中有好多种毒物是他都没见识过的。
如果能查清这些毒,就能弄清楚她的来历了。
带着这身毒气过一辈子了,对这孩子来说,倒是一件好事,这天底下大概没什么毒能害得了她。
弘毅低声地问: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些?他年纪虽小,却已有大将之风,事事设想周到。
犬子一向不管这孩子,功力也有限,并没有察觉。
儿媳不会武功、不通医理,自然不会知晓。
今天一早儿媳把她抱来,我就感觉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不太正常。
后来找了个茬儿,说抱她去厨房找点心吃,才绕到玉尘苑,让黄大夫搭了下脉,他自然也不会说出去。
到现在只有你、我、黄大夫知晓。
萧远山做事一向稳重、周全。
弘毅点着头说:当然越少人知道这事对她越有利。
让黄大夫空闲的时候追查清楚是哪些毒。
萧远山点头称是,补充道:等她长大了,我便说她身上的毒是儿时被毒蛇咬过后残留的。
******萧夫人要照顾弘毅的饮食起居,影儿住进了玉衡苑后,萧远山一人养育着影儿,变得更加繁忙了。
他一边训练着那些轮回日从正门进来的小子们,一边还要照顾这个宝贝孙女。
通常情况下,影儿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她会默默地站在那些大男人的后面,很认真地学镖师们所演示的招式。
偶尔她会无缘无故地失踪,最后萧远山得发动整个镖局的人来找她。
她从黑黢黢的犄角旮旯爬出来,嘴角粘着偷吃糕点、果脯的证据,满脸尘垢、貌似逃难的流民。
萧夫人是说一句重话自个儿心疼,萧远山是手高高举起却迟迟放不下,一人搀一只小手,生怕一转眼她又不见了。
某个脾气急躁的镖师,原本火气在头顶聚着冒白烟,见着影儿可爱、可怜的狼狈相,大笑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黄大夫诊脉后断定,这是突然的情绪转变造成内伤,小病小灾,他儿子随手抓几包药都能治好。
曾有人向天借胆、当着她面骂了一句惹祸精,她蒙眼皱鼻、嘟着可爱的菱形小嘴,明摆即将哭给所有人看。
铮铮铁骨的汉子们卸下十八般武艺,手忙脚乱地围着惹祸精塞银珠、递糖人、拿大顶、做鬼脸,只为博红颜一笑。
事后,惹祸精破涕为笑,屡教不改地继续上演失踪闹剧;罪魁祸首被众人孤立,万般无奈自请调离京城走镖。
一向威严的荣威镖局,因为她的到来多了一份欢乐、纯美的气息。
她天资聪颖又讨喜,约摸三四岁时,别人家的小孩还一口不清的奶音,她已经懂得看人脸色说好话。
稍大一些,她日日跟在叔叔、伯伯、大哥哥们身后,没学几招出神入化的功夫,可一张甜不腻人的小嘴犹胜过绝世武功,每每哄得人掏心掏肺地说要认她做干女儿,甚至有人想骗她做儿媳。
弘毅没有机会领教她的无限魅力,但众人对她的宠爱,他是看在眼里了。
每当看到她那小小的身影、听到她咯咯的笑声,他不自觉地想到那毒气,才从心底里稍稍冒出的一丝欢快,就这样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丝感伤。
******逢年过节时,温宝芝会带着萧庆进到玉衡苑,给公婆请安。
影儿六岁那年,弘毅无意中碰见的一幕,让他对这妇人更是厌恶。
她搀着儿子要往院子外面走,影儿可怜兮兮地追在她身后,想让母亲拉拉自己的手、抱抱、亲亲。
萧庆看到影儿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伸手去拉她的手,想要表示亲近。
温宝芝好像儿子要伸手摸什么脏东西一般,抱起儿子,神色仓皇地赶忙离去,宛若背后有恶鬼在追。
影儿就这样被遗弃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立着。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淌落清秀可人的脸庞——日后可见是倾城之貌——好似落入弘毅不生波澜的心湖,泛起奇异的涟漪,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也是被父母遗弃在人世间的孤儿。
他想冲进院子,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然后大声地告诉她:那个女人,不是你的母亲,不要因为她流泪。
萧远山默默地来到了影儿的身后,蹲了下来,左手捂住了她涌出泪水眼睛,右手捏着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放到了她的嘴里,慈祥地问:尝尝这是什么?他的左手从影儿的眼前移开,观察着影儿的表情变化。
是酸梅!好酸!她捂着腮帮子笑了,睁大充满惊喜的眼眸,抹去让人心疼的晶莹泪痕。
鼻子酸了,眼睛也酸了,都流眼泪了!她咯咯地笑着,但却让人看得心中不是个滋味。
萧远山把影儿举过了头顶,让她坐在肩头,爷爷带影儿买糖去了!好喔——影儿不停地拍着小手,笑得更加灿烂,脸上的泪痕仍在,眼中却充满了幸福、满足,仿佛是一朵暴雨过后享受到第一缕阳光的柔弱的小花。
弘毅有些恍惚了:当年我逃避别人的安慰,是一种错误的选择吗?不对,这种安慰只适合六岁的孩子,它只能让人暂时获得解脱。
要想不受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绝情。
如果影儿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就不会在意那女人对她的冷漠、排斥,她就不会那么无助。
师父应该告诉她真相,让她不再被这种虚假的亲属关系所牵制,活得更加轻松。
转念之间,弘毅又觉得也许还是对影儿保守这个秘密比较好。
她现在需要的是一种家庭的归属感,师父把她当亲孙女一般的疼惜,她至少在这玉衡苑、在荣威镖局里是欢快的,现在告诉她真相,只能让她更加茫然、厌世。
还是在她能够成熟地理清自己的思绪、学会保护自己免受心灵创伤的时候,再让她了解这一切吧。
〈小影儿呜呜地向大家道歉:我是一个乖宝宝,不是故意闹失踪……〉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