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苍,我跪于佛龛里,金尊佛高高在上,不容亵渎。
菩萨,请您保佑我的家人,柳、单烙、如花、白眼狼……还有……所有人都能够平平安安。
虔诚地递香,从前我是绝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人间穿梭一遭,还有何能否认彻底。
欲开口说,还有,司空拓,那个名字含在喉间,辗转落回腹中。
十几日调养下,身子已无大碍,被戏弄的采花贼也乖乖不再骚扰。
现下,预备去单烙那取雀华国的锦盒,那里,或许藏有秘密。
从蒲团上收起双膝,领着两个小太监打听皇帝去向,似乎那日起,也未曾见他……花匠低头修剪枝叶,我踏着石板桥,拾级而上,桥下荷花水池开始泛碧,空气中漫溢微腥的河水气息,各色鱼儿竞相嬉戏。
茉莉花在落日映照下,浓绿的叶子圈着一层金黄。
几个宫女肩并肩眺望嬉闹,欢乐声不断,指点河里这尾那条的锦鱼。
我突如其来地羡慕她们,若能如此无忧无虑该多好。
正痴痴行于桥最高处停滞不前时,有个面生的小丫头跪于面前,甜腻腻的声音道着,奴婢秋水见过颜卿郡主。
我怔了怔,微微笑了下,起吧,何事?对于这些宫女太监一等人我总摆不出凶恶面孔,都是些失了自由的可怜人啊……奴婢是云小姐房里的婢女,我家小姐找您有事,特别请您跟奴婢一同前去商议。
云小姐?是云茴湘么?关于这称呼我也觉得蹊跷,单烙那么宠爱她的样子莫不是瞎子都能知道分明,可奇的是,居然未封一妃一嫔,任我也猜不透其中玄机。
所以宫里的人仍唤她云小姐,态度都是恭谦的,第一才女呢,皇帝面前红人,怎能不是光圈环绕?她找我是何事呢?我和她似乎是没什么交情的两人,有什么可说的?小丫头见我不大乐意去的样子,接着说,我家小姐说了,大约是关于您一些想知道的事儿。
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哼,狗仗人势,连一丫头都如此会摆谱。
若不是念在我急欲知道发生事情的源头,还真不想理会她们。
领路吧。
闲话不说,随她前往。
却不知,深入的是龙潭虎穴啊……我跟在小碎步极快行走的秋水丫头后面懒懒移动两腿,她终于带我们到一个大的院落里,同是密布的主房,附属房子若干,景色怡人,隔空有一座亭子,半坐落在小山坳上,半凌空,旁边伴着溪水淙淙。
大树底下好乘凉啊,习惯性撇嘴,偏心的臭皇帝。
领路的蓝影在我一晃神间就已不见踪影,听见最大宅子里有呼唤的声响,掸干净身上的草屑,我循声而去,命胖头陀在外等自己和瘦头陀,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莫名的,不知从何而来。
我临走前嘱咐他,若二个时辰我们还未出来,立刻去找花公公,让他禀告单烙我大概有难,胖头陀依言听着,连连点头,看我认真的样子,不敢深究原因。
我扯扯瘦头陀,走入那宅子,许是被我感染了紧张,在这夏至天,他孱弱的身子微微打着抖。
****************************************************************************迈入那未踏足过的宅子内,四正规格,中堂字画若干,绿色小品生机勃勃。
已入夜,月皎暖风吹不停,我抚了下桌椅,没有灰尘,应是常有人住的,却丝毫见不到人迹。
寂静的可怕,灯烛时明时暗,照射壁上侍女图都分外恐怖,若是要从图画上跃下一般,我不敢深看。
檀香炉依旧青烟扑起,我壮着胆子大声喊,云茴湘,秋水……有人么……许久,没有动静,只有回音平添几分诡异,瘦头陀瑟缩靠近我。
阴森气重,雾漫屋堞,这妖异的屋子,我特意拉大嗓门了,仍没半个人影,狐疑地左右张望,轻嗤了声,恐怕真是被摆了一道!欲往后退出,却发现进来的门已经从眼前消失。
身边的小太监骇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从前看多了恐怖片有好也是有恶,记忆里残破的脸一张张忙不迭窜入脑中,我甩甩头,挥散这魔障。
受八荣八耻熏陶的现代人还能屈服莫名的异象么。
我开始四下找照明物,钻进通向左边的小屋,借着月光摸索,索性的是,在两旁阁间里看到一只略显作旧的灯笼,小小的,里面扎着的蜡烛也所剩无几。
再走回进来的大厅,取了火源,扯上瘦头陀,毅然上路。
掏出怀里的铜币,往上空一抛,若字就左,若花就右。
叮……拾起铜币,我暗道,全靠你了,提了口气,往左侧先行。
第一间屋子里似乎很正常,仅有几副字画,茶水还腾着暖气,怎……怎可能?这是在和我玩游戏么,我心猛地抽紧……伸手摸不到,在身边却无法顾及,那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我收收心神,继续向前。
再拐入,差点绊倒当场,瘦头陀跟在后面见了,连忙搀扶住,才免了我一身皮肉之苦。
入口处浇满了油之类的润滑物,不小心就会飞身出去,而恶毒的是,前方遍布钉子,根根细如牙签,在月色下闪着寒光,锋利龇牙,若谁不慎滑倒,绝对成为刺猬,暴毙当场。
第一才女,你竟如此毒辣。
我银牙暗咬,捏紧拳头,更是步步小心,生怕踏错。
这条路是走不了了,我重新返回大厅,往右边入。
耳边风声簌簌,一道红色光,如同窗外突然划过闪电般,恍如白昼。
瘦头陀的脸异常惨白,我想,现在的我,也定然好不到哪去。
小瘦,不怕,咱们能出去!坚定地告诉他,其实同样安抚自己,殷悦染,你要活着出去,痛扁那个坏女人一顿。
你要出去,找到柳……问清楚单烙……还有,很多很多迷题没有解……郡主,奴才不怕……虽然他声强自压抑颤抖,我握了握那只比我还冰冷瘦小的手,异常地感觉温暖和希望。
右侧头间门前,我居然望见了类似八卦的图案,难不成这是迷魂阵?迷了魂,夺了魄,方休。
寻常人找不到阵眼或许此生拿着罗盘也出不去,凭我三角猫五行八卦认识能够走出么……探头一望,里头栓了条狗,季节的关系它全身毛脱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肉球伏在角落,朝我们看了一眼,又埋头睡觉。
此时,我听到大厅处有凄凄然的音在叫,姐姐……姐姐……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被瘦头陀一靠,心又快速飞窜。
没想回头,继续朝右边第二间走。
室内列满镜子,不管从哪个方向都是自己的影子,妖邪无比,加上何地传来姐姐的喊声,碜的人快站不住腿,至少我身边那位已经就地扑下了。
拎起他,叼了颗桌子上的葡萄,向下一间走进。
人大概冲破了恐惧极限后,已然无所畏惧。
就像现在我可以定定望着吊死在房梁上的尸体,想喊,喊不出。
闭眼,指甲快嵌入手心,提醒自己,只是障眼法,不要惊。
恐怖的气氛让这张寻常的死脸,变得如鬼魅般莫测,下一刻她会不会目落黑血?咚咚垂下的脚有节奏地撞击堵墙……我疾步离去,无数次诅咒那该死的云姓女子。
最后一个空间是摆放了床和食物,如普通人家般平静的屋子,不再有些许令人无法接受的异物,却再也走不过去了,是死角。
没有出口。
走到这里,瘦头陀已经瘫痪在地,嘤嘤哭起来,喊着小胖小胖……谁都不可能有胃口去吃那食物。
这,是死棋么。
等他哭完,我盘腿在床上,脑中回想遇见所有不思议现象和半真半假的房间。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间,全然成了她手中一把吹冷的瘦骨。
她困住我,是想取我性命么?九星八门,莫非是九宫阵?九星(天蓬星、天任星、天冲星、天辅星、天英星、天芮星、天柱星、天心星、天禽星)是随时变化的,用来做为支点,而八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却是固定的,用来按照其属性设置。
搜索记忆里半桶水的知识,流光浮现,我倏地神志清明。
呵,纵使你云茴湘是天泽第一才女,也比不过刘伯温、诸葛亮这些历史上的奇才啊。
是你太看扁我,才设了如此简单的迷魂阵,是你如此狠毒,才欲我一天天在此被困绝望断粮而死。
八门、九星在活盘没有转动以前,在阴阳十八局中的位置是固定的,各局门、星的位置都是一样的,活马当死马医,我大胆揣测。
今日自是从死门入后,死门立即变成生门,才会突兀不见。
八门性质暂不变,三吉四凶一平。
现在所居地是休门,虽算为吉门,但在阵法中困久了也自当成为葬身凶地。
我一一确定每一房子的五行,慢慢走下床来回走动。
伤门属凶门,出入容易得病遇灾受伤,招惹是非,布满尖钉的那间若无猜错应是伤门。
惊门惊惶忧惧,多生怪异,平白出现的吊死鬼无疑就是惊门,此也是四宫主大凶。
死门应是声源了。
杜门伏狗,景门悬画,而开门,就在那镜子阵里!推测完毕,我睁开眼,捉起瘦头陀一路行进镜子屋,途经风景,视而不见。
我指着葡萄盛满的果盆对应的墙壁,恨声道,给我把这墙推倒了!砸也行!瘦头陀迷茫地看向我,像拍棉花似的一下,那墙轰然倒塌。
轮到我惊呆了,没想到这孩子还是武林高手啊?闻到了真实世界的茉莉芬芳,我扬起嘴角,展臂呼吸馨香,远处灯火烁烁……云茴湘,你给我等着!面前这个莲步姗姗,抖动如随时快到晕厥过去的女子,我骄傲睨视她,如同公主般不容侵犯。
人与人距离能够多远,尺度绝无法衡量,而隔了肚皮的心,遥不可及。
我捉住了她身边躲藏在灌木丛里的秋水丫头,云茴湘太过于自负,断然认为我绝逃不出,草草命了小丫头守在门口虚设,以防万一。
而我,就是那个幸运的万一。
小丫头见我出来了倒是比见了鬼魂还惊讶,想要跑去通风报信,谁知被我捉个现形,她倒是重情义,死咬住牙关不说出指使主谋,料这样连面都未曾识过的孩子怎也不会设局害我,亦无动机。
如果,现在时候还不能确认是谁,我未免太愚笨了吧。
与云茴湘,本也无怨,今却结仇。
猜测原因不外乎是龙衍宫的一夜,女人啊,平白贬低了自己,抬高了男人。
****************************************************************************我一脚踹进情意缱绻的书房,他们倒好,快乐似神仙,本小姐可是与死神亲密接触了一回。
她婉转低笑,青丝衬雪绸,素白皓然;他眉眼温暖,毫不设防,一番情浓。
正当两人因我鲁莽闯入还没回神时,我快步走在良质美人前,没有忽略掉她眼中快速消失的惊疑,烛火风回转,手起,我毫不犹豫掴了云茴湘一巴掌,这一声响,甩出了自己无以名状的怒火,对方娇颜毕现五道红印,达到了目的,我揉揉发疼的手,得逞地冷笑。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应该拿字典砸她才是的。
我不甘示弱地对上她宜嗔宜喜的美人眸,轻笑一声,茴湘眼泪扑簌扑簌滴落,果然,好个个面似娇花心似蛇蝎的女子。
透明的空气依然静谧流动,仿佛沉默的海,暗藏杀机。
单烙再睁眼时眼神不再柔和,听他的话语有一种令我茫然的深远,本以为颜卿郡主变了性子,今日一见,还同儿时一般恶毒如斯!单烙一如既往对待他人那般清冷的调子,嘲讽地挥开笔墨,这一扫,足见他的愤怒。
我闻言转身看他,一地残碎的墨,那与以往不同,愤怒的宣泄罢了。
他不做声色与我对视,手却安抚怜惜地触佳人粉颊,我暗笑,一出痴男悲女的好戏。
我的裙摆上沾染了墨迹,湿了我的心。
该解释什么么,要细数她的罪行么。
云茴湘底下的头偶然向我轻侧,柳眉轻扬,尽是得意之色,看得我差点又想扑上去,撕下她那张伪善的假面具。
我怎么恶毒了?本早就想问这个问题,未想到会落得大家都难堪的境地才张了口。
刚说出这句话,始料未及的疼痛侵上脸面,眼神一冷,这个混蛋居然不待我解释,回给我打云茴湘的那掌。
那力道,生生把我的脸打偏至一边。
我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不让他们看到我的一滴眼泪。
天晓得,我要有多大的自制力才没甩手给这个高高的帝皇一个永生难忘的巴掌。
我以为我和他之间应该有着浩荡淋漓的复杂情感,而今日一见,这些细碎的感动断裂、破碎,存在的意义也仅仅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我和他之间随随便便摧毁也无所谓。
眼前的单烙,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再怎样嬉闹,恐怖的他都见识过,而如此无情陌生的样子,突生的沧海桑田啊。
他扶云茴湘一边长塌坐下,自己站了起来,走近我,不答反问为什么要伤了茴湘?因为嫉妒?因你的皇后之位?朕说过了,别仗着先皇谕旨胡作非为。
朕从不承认这个皇后!字字咬的清晰无比,恐我听不清般。
除了有点耳鸣,我自然记得入骨,不为那措词的轻重,只为那言语之间的薄情,我让他看清我的愤怒,我的鄙夷,我不介意脸上的痛,直直看进他的眸。
我缓缓摇首,你单烙未免太小看我了,我从来也未曾觑看过你口中所谓后位,我都避之不及的东西,犯得着让我为此受累吗?若是平日我一定嘲弄他不要脸的臆断,而现在,任谁都不可能再笑出真心了,旋即我接着道,我对你,还有你的后位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想法,请你也清清楚楚地记得。
而且,若问今日为何打云茴湘。
呵。
我看着单烙杏眸里转瞬即逝地狐疑,只觉讽刺无比,我再次向云茴湘走过去,佳人害怕般窝在那里不说话。
我不怒反笑了,扯着有些疼痛的脸上肌肤,柔和抚上云茴湘的细弱纤指,天下第一才女不过如此,布的也是破阵而已!我的言辞犀利,想看穿她眼中泪雾后的阴狠。
不需要跟我解释什么,秋水丫头都招了,要不要当堂对质?半诈半真地唬她,她脸色白了白,猛地抽出手,慌忙逃开。
而且,我相信宫里会术数的人恐只有云茴湘你一人吧,这头衔难当呢,当然不排除某些藏龙卧虎的人,可真真不巧呢,在那阵法你留下一个致命指认你的东西。
寻不到她的眼,早已埋首,我猜不到心思。
不说话么?那个东西揭示了你的恶毒,你的不堪,你这张美丽脸孔后的蛇蝎心肠。
从头至尾,你犯的最大的错,就是自视过高。
我想,你在我走出来时已猜到了吧?我啧啧两声,不在意发烫的颊,后来路经时未无心撇到吊死鬼脑后的银针,若不细看绝会以为那是障眼之术罢了。
呵……你需要好好解释,那悬于惊门中的女尸,还有,镜子阵墙壁内那堆堆白骨是从何而来?星亮虫鸣,灯火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