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我又惊由喜地打量眼前的薄纱美人,她轻拈帕子,织物散发着若有若物的香气,依旧美艳照人。
清晨的薄雾里,她坐在海棠树下,见了我,平静地站起身子,恭敬对我行礼,颜卿郡主。
这一句简洁的称呼不着痕迹地拉开我们的距离,死寂般的沉默横亘在彼此之间。
我仔细打量她,如花的眉眼间似乎失了往昔的生气,在错落的海棠红艳中愈发显得苍白败落,眼光透过我不知望向何方。
如花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失了踪迹年载,今日怎么又突然进了宫?我虽心生疑惑,不过重遇故人总是分外欣喜,尤回忆起在青楼胡闹闲扯、冷眼旁观又有些揪心的日子,竟已是恍若隔世。
这曾经一笑媚惑众生的老鸨、暗藏不漏的宫内眼线、痴心一片的如花,于今日居然像是掉失去了灵魂,不复从前。
良久,我牵着如花进了屋子,她的手是那样冰冷,无生无息,任我携进去,不抗拒,也不主动。
胖瘦头陀见了来人,识趣地捎带上房门,踢踢哒哒离开的碎步声后一切归与平静。
拉着她,落座在暖和的床沿,燃鼎里噼噼啵啵香料是唯一的声响,我与她相对无言,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口边又觉得陌生,即使是以那样熟悉的姿态相互依偎,也感觉不到她身上有一丝温暖,终于还是我先开了口,如花,最近可好?我望着她脸上死水般的平静,反倒有些诧异,蹙了下眉头,取下如花扎斜了的发簪,青丝瀑布散落在地上,不必细看也发觉如花发梢纠结枯黄,这极其爱美的女子究竟在失去联络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为现下的懒于梳妆的样子,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如花的云奔又如何了?她久久没有开口,如花犹豫了半晌,眼里尽是空洞,她幽幽地说,我……我的孩子,没有了。
喝了那碗汤药后,便没有了。
窗棂上的纱幔扬高了阳光,轻轻飘起,轻轻落下,寂寞的花瓣就这样随风潜入土里,与其不被爱的痛苦一同化作春泥。
视线触及她麻木的眼,我伸出手,描绘曾经鲜亮的样子,如花的泪水潸潸地沾润了我的手心,蔓延在她强忍的面容上,浸满了咸涩。
窗外,无边艳色春已至。
窗内,未老红颜恩先断。
我试图安慰了许久,如花抬起泪水浸彻的眸,痴痴地摇首,不断呢喃那些成灰作旧让她心碎的故事,我也随之缓缓叹息,心中为如花不值。
甜蜜的回忆是无法长期滋养一个人的,如花就像陷在自己的囫囵里,逃生不能。
如果说她哪里有错,那一定是她爱得太凶。
突然开始羡慕这个为情伤不已的女子,至少她爱了啊,总比我整日混沌要强了许多。
如花抽泣半晌,才悄悄擦尽了泪水。
一如在青楼时那么自信,我说,我会帮你。
语落,如花死灰般的眼重新有了点神采,捉着我的手,眼中盛满了感激,在这之后我和她却再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有些时候,人不需要安慰,只是想得到同样不幸的人或者是承诺。
如花待了一上午,午后方静静离去。
临走如花那别有生意的一眼,看得我心生恐惧,有些惶惶不安。
明明是相同的人,可是陌生的眼神模糊了我的双眸,让我分辨不清虚实。
****************************************************************************颜儿姐姐做鬼,颜儿姐姐做鬼……单蓦像只无尾熊紧紧攀住我的身体,撒娇般高声呼朋引伴,双手不老实地摸索这棵无奈翻白眼的尤加利亚树。
白玉般鼻梁高高拱起轻纱,我一巴掌挥开那双肆意的小爪子,扯下遮眼布,灿如星辰的眸,纯粹,净透。
他荡漾起一抹天真的笑容,暖和的能量让阳光都羞愧地低头。
陪着蓦西王爷这个大孩子出来躲猫猫,太监宫女闹成一气,不分大小,没有规矩,有些人掩在花树后漏出衣角不自知,还有远远跑至高处的亭子里气喘吁吁的,甚至爬上树杈兀自偷笑不已的人也不在少数。
我拎起裙角淌过溪流,闻花香晒太阳,跑这样远做什么呢,这不就有天然水流屏障堵着么。
可让我意外的是,这臭小子竟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小溪对面的我抓住,要不是脑后长了眼睛,要不就是作弊了,否则哪能简单地越过障碍,那么直直向我伸出手呢?我嗤笑一记。
单蓦直截了当地说,颜儿妹妹,我捉住你了。
一字一句,不若往昔的痴缠,反而多了一丝诡异。
我又是心里生起莫名惶恐,今天是怎了,为何总会有森森的感觉,如花是这样,单蓦又是这样,明明是冬去春暖的季节啊。
才一恍惚间,我被结结实实地蒙上了眼睛,视野一片漆黑,唯剩下执拗的光线透进纱内,我扯着底下的长摆,系成一个结,免得一会人没捉到,反而摔得难看,双腿重获了自由,我才慢吞吞地开始适应黑暗,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边出声威胁,哈,我来捉咯,捉不住的话,大伙一顿胖揍哦。
言下之意,最好快点出来个自觉的,省下了我受累的功夫。
我以小步行走,耳边一有说话嬉笑声我就迈出箭步,伸长双手去捞,可大半天没有成功,那群兔崽子顽劣地笑,还有不怕死的还挑衅地叫,郡主,来呀来呀。
看看,看看,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不是,是恃宠而骄。
原本热闹而嘈杂的花园里,忽然奇异地安静下来,我心里暗暗发懵,他们不会躲得太有技术性一狠心全跑了,留下我一个人躲猫猫吧。
碰一下,我痛呼一声,有些坚硬的东西撞得我往后退了几步,难不成是撞到树来着,我哀怨揉揉发酸的鼻子,咒骂着,没良心的兔崽子,见主子跟大树死磕,也不晓得提醒我注意一下,没人性……当我说完了,周身依旧静谧地可怕。
我皱眉,树会动么,我又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伸出一指戳戳罪魁祸树,我发觉这棵树居然还有温度,我大喜过望,一把扑住,呐喊一声,捉住咯!随即得意地搂住跟前的傻大个,故意装出猥琐的声音坏坏地说,让大爷摸下,让大爷猜猜到底是哪个?我的指尖滑上这张脸,很细腻的触感,按身材来说,定然是个男人吧,难道是哪个小太监么?这皮肤,这丝滑感受,比女人的更优质呢,我不禁小小的心生嫉妒,以指描绘他的眉型,密密的,却不扎手,似乎满狭长的,几乎入鬓,我继续往下探索,鼻梁高高的,薄薄的鼻翼,好想满好捏的样子,自然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我立即下手,捏住战利品的鼻子。
顿时,周身起了抽气声。
还以为全哑巴了呢,我愈发安心地调侃:笑一笑,大爷听听是哪个?四周一片静默。
不笑么?那大爷给你笑一个先。
我不放弃研究工作,再次抚上他的唇,勾勒起嘴唇的形状,厚薄适中,这回还真有些疑惑了,我周遭不记得有这样一号人物,就光以触摸来说,我能够一语判定此人相貌应是极好的,除了单蓦还能是谁呢?但这个人身上散发又不是单蓦常伴的青草香与阳光的味道。
会是谁呢,我嘟嘴靠近那人,抓起他的衣衫一角,好奇地嗅了起来,是一股淡淡的燃香味,薄荷香中掺了一些檀香的优雅味道,侵袭入鼻。
我的手指先被扯了过去,接着整个手就被对方包入掌心,我的心一紧张,另外空出的一只手猛地撩开轻纱,赫然看见眼前的人是他!单烙来了。
他说,我来了。
我仰起头。
天泽国的春天潮湿而温暖,犹如纠缠暧昧的的情愫,冗长的阳光印耀在单烙迷惑魅人的杏眸里,我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他眼中的情绪缭绕。
在仓促间,我对他微笑,这一笑似乎出乎了他的意料,原本略显呆板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不再傻傻停在原地,单烙自信地拾起一抹笑意,那样高傲却美好地面容,杏色的眼不知不觉就叫人深陷。
谁都没提及昨日的忧伤,单烙一手抓住我,很轻地在我耳边道:我,捉住你了。
我突然感觉耳根子发热,下意识地往后退。
近处水面上,红的,黄的,白的,粉的蝴蝶儿像是刚刚醒了过来,五颜六色装点了整个花园。
单烙烙款款说着,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对我没有掩饰的喜爱,可我依旧怀疑,这会不会是另一场错觉呢。
烙哥哥,你要做鬼,你要做鬼,你被颜儿妹妹捉到了……单蓦忽然从灌木丛中探出脑袋,乐得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硬生生挤在我和单烙之间,笑得纯洁无暇。
当初玩得不亦乐乎的太监宫女,个个耷拉着脑袋,如果地上有洞的话,我可以保证他们都会前赴后继地跳到里面去,以免看到花公公一脸想吃人的表情。
花公公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他终于忍不住了,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来的,蓦西王爷,尊卑有序,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同情地瞄了眼颤抖的花公公,跟白痴说道理有用么,难道他也傻了么。
我们是知道皇帝不能乱了规矩,单蓦怎么会知道呢?可这回,小弱居然听懂了,还状似认真思索地揉捏着手指,绞麻花似的,过了一会,他竖起食指在太阳穴开始做打圈运动,嘴里犹记得词,各滴各滴……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单蓦这小弱真是作出了我跟他曾经讲过的故事中——聪明的一休思考姿势。
我抚额叹息,我是不是把他弄更傻了呀。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瞪大,提议道,蓦儿捉,你们躲,好不好,好不好嘛?单蓦扁着嘴那可怜模样,搅乱我坚定不从的信念,他每回都能善于利用我的心软,说他傻他有时一点都不傻。
好。
单烙竟先我一步答应了单蓦,只是抬眉轻笑,而他笑意传达的对象却是我。
虽然两手已分开,但他注视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单烙今天是怎么了。
不要太拘泥小节了。
他转头又向陪侍在旁的花公公交代几句,花公公虽有些不大乐意,可主子都这么说了,他还是识趣地不再做声。
单蓦再次被蒙上眼,很可爱地转了一个大圈,嚷了句,蓦儿要来咯。
我赶紧三步并两步,兴冲冲地找个好位置猫起身子,瞥了一眼之前玩闹的什么高兴的宫女太监们,他们都不若之前自在,拘谨的、规矩地躲在角落。
是不是因为皇帝的驾到让他们心生胆怯,他平日里是这么威严的人么,我应该知道才是,自己也曾经见识过大殿上的单烙,我再次提醒自己,他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帝王。
我刚藏匿于桃花树后,一抹明黄也跟着快步躲了进来,定睛一看,又是单烙。
还算繁茂的树下撑起了我们的空间,粉色的花瓣弥漫着三月芳菲的气息。
再次,单烙不容我置喙地捉住我的手,他总是那么霸道,不管别人的想法,他勾引般咬着我的耳垂,温热的呼吸散在我的脖颈,嘘……他比了比噤声的手势。
我脸一红,不敢作声,还是往后退了退,以保持安全距离。
脚步声渐进,我猜测是单蓦走近了,正欲起身再觅安全之所。
单烙眼明手快地拉住我,我皱眉不解地瞪着他,他不语,俯下头,诱人的唇就这样精准地印上我的,单手楼着我的腰肢,不让我有逃离的机会,另外一手还扣住我的后脑往上托,霸道地整个覆住,吞下我脱口欲出的抗议。
我睁着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还有桃花树上随风吹下几瓣红艳,飘飘荡荡地闲散落下,单烙也不再侵略般地深吻,辗转以舌尖温柔描绘我的唇形,极至怜惜。
他那张完美引人遐思的面容如此近的贴着我的脸,长长睫毛却不卷,散成一片扇型阴影。
他口中的薄荷味道细细密密侵入我的感官,清清爽爽,并不让人抗拒,他的舌时而狡猾轻点在我的舌尖,时而深入舔舐上颚,撩拨我的,似乎希望得到回应。
我觉得这样的感觉很熟悉,似乎很久以前杜颜的身体就那么对单烙的亲吻不陌生,脑海里又上演了一出不属于我的记忆,杜颜与单烙相拥在一起,青涩地吻着,我不解,试着伸出舌,身体像是有了自行的支配意识,熟练地在单烙舌心画起小小的八字,吻得倒是有模有样。
他轻哼一声,辗转吮吸,缠绵款款。
像是一场势均力敌较劲,到最后,谁都不愿意先分开。
蝶儿驻足在坠地的桃艳花蕊里,翅膀慢慢合拢,安静了下来,仿佛可以听见一种绽放响声。
美丽无人倾听,只专注于眼前的人儿。
周围是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声道,烙哥哥,颜儿妹妹,蓦儿捉到人了,你们赶紧出来呀。
我脸微微泛红,一把推开了他,单烙的眸里尽是笑意,不是嘲讽,而是喜悦的,几乎将一切融化了去,桃花飘扬了一地。
我挣扎着从怀抱里脱身而出,眼光没敢再在那英俊的脸上停驻,仓皇逃离,绯红面颊。
此年三月,桃花开的最盛。
指间肩头满是花瓣的清香,温暖幸福的气息。
可我也借此记起,在某年三月,这个身体的主人杜颜和单烙也曾在桃花源里深情亲吻。
****************************************************************************是夜,风匆匆起了。
我早早逃窜回宅里,也管不了背后蓦儿不解地叫唤,若是让他见了我微肿的唇,非说我是被黄蜂盯了,接着会非常好心的给我涂抹上各式或有毒或没毒的药膏,百试不爽地使出假哭的杀手锏让我束手就擒。
我将头抵在双臂上,全身放松地伏在案上,眼睛不再四处打转,我在想,关于杜颜和单烙的情事,杜颜身体里的似乎都是关于他们之间快乐的回忆,而单烙告诉我且全数是痛苦的,这两个人有什么纠葛呢,我和单烙未来又会有什么故事呢,我无意识抚了抚嘴唇,低声轻喃,单烙……褪散水气的屋檐,风铃欢快地叮当,叮当作响。
口上念叨的人立刻就措手不及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不怀好意地笑,叫我做什么?我像被猫叼了舌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执玉骨扇傲然立于门外的单烙,有皇帝是这样闲散的么。
他的左耳上,两朵银钉闪闪,戏谑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我气势自然不输人,忆起桃花树下那一吻,呼吸不禁一窒,他又将完美的脸靠了过来,月色如黛,美男子静立。
颜儿,明日,你要出宫了。
风,有些张扬,吹得我有些难受,那声音随风飘进我不愿意去想的阴谋局里,灌入我的耳里。
我笑了笑,应允道,好。
他靠近我,面色有些沉重,有些微微失了冷静,可单烙口中说出的言语却不像他的表情那样,他说,不知谁将你可能是凤凰神女的秘密散播出去,大臣们近日来奏折不断,希望我能够派遣你去为天泽国,寻到巨大的宝藏。
他说完,再补充了句,现在我并不讨厌你,所以并非我的意思,你知道的。
这话,让他说出来多不容易啊,要一个君王向我惴惴不安地解释。
我还是点点头,平静地说,恩,我会去的。
他闻言,手紧紧握住玉扇,薄荷香冷。
风铃不歇地唱起,叮当,叮当……原本蜷缩在半靠椅上的我,被一双有力的手环抱起,慢慢步向暖床。
我惊得想跳下来,他紧紧挟制住,不留动弹余地,小心地轻轻放我下来,我的腿先落在床铺上,上半身依然悬空,一旦踏实地,我连滚带爬地翻身跳开,慌忙捂住被子,狗血地对他喊,你要做什么,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但随便起来不是人,我在心里接了下半句。
单烙坐在床沿,杏眸蒙上了淡淡的雾气,兀自轻抚我的头发,我这么搞笑的举动竟没激起他一丝笑意,他说,颜儿,你不是一直吵着要我背你吗,那就背一回吧。
说着,首先起了身,弯下背脊,黑缎般的发束在一边,就是那样一个背影,一句并不动听的话语,令我有些红了眼。
有一日,和他去望星,我肆意闹了一夜要单烙背着我走,他冷嘲热讽后没有任何动作,我也没有打算他会真的弯下脊梁,背我一个小女子。
而今天他却屈尊降贵,若普通疼爱情人的男子那般,主动弯下了腰。
他拍拍背,对我招呼,上来吧,晚膳食我可是多用了两碗饭,应该能背动你。
我轻笑,这话挺冷幽默啊。
我揉揉有些酸涩的鼻子,也不客气地跨上他的背。
古往今来,有皇帝背的女子有几个呢,伏在他的肩膀,勾住脖子,还不知死活地弹了下单烙的后脑勺,起驾啦……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低低的笑声从单烙口中溢出,他直了直身子,笨拙地托住我,在屋子里打着转。
有时还转过脸来,一脸嫌弃我猪一样的体重。
他那并不可恶的取笑姿态,直逗得我乐翻了,单烙还真是可爱的苗子啊。
这晚,我们聊了许久,心中想着,天色一亮,离别就迫在眉睫了。
就这样假装明天不会到来,心无杂念,什么都不想,反正想了也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助益。
我还是不争气地靠着单烙肩膀,沉沉打起瞌睡,时醒时睡,外边起了厚厚的雾气,如同一个梦境,四处皆无可往,迷失而茫然,朦胧间,悲伤的声音摇摆在我耳畔,颜儿,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怎样都要回来,可好。
我更紧地闭起眼,笑着离别,总比伤感间离开的要好。
****************************************************************************如花与我携行,清晨在泽清殿领了圣旨,第三回进此殿,竟已要告别了。
单烙淡扫群臣,面容平静无波,俨然是一个高傲、无事能左右的君王,花公公应命开始宣读旨意,我双手接了金轴黄缎精致背绣飞龙的圣旨,淡然处之。
转身,已是天涯。
退朝,他从龙椅上起身,杏眸凝视我一眼,从堂皇的圣黄通道离开,那黄边盛开的像帷幕的龙帐后,消失不见,离开的速度快到我来不及最后看清楚单烙的脸。
我乘上马车,倚着车窗而坐,一路没有说话。
到了宫门口,我听到平地掀起的马蹄声,声声急切短促。
一只手撩开我的车帘,那样看着我,熟悉的清俊眉宇间透出淡淡的光,那种离别的伤。
他追来,只为告诉我,颜儿,我们还要一同看桃花,颜儿,我还要再背你一回,不,一辈子。
我抿了抿唇,心中涌起汩汩的暖流,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好。
帘子终究落下,就像人终须离别。
马车刚出了宫门,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妖艳苍白的如花,一身红衣,如夙命哀怨孤魂,她的眼,如绿草般开始滋长,像是浮萍,不断摇摆。
我惊疑她的神色不定,眼中变幻莫测的光芒,当我瑟缩想逃开时,骤然的疼痛已至。
我惊骇地瞪着胸口,金色的光,直直入体,没有声息,就像是一道阳光断层在心口处。
临黑暗前,我脑海印出的全部是单烙的影像,所有关于他的画面错落上演,单烙的那些笑靥、怒颜、忧伤的模样漫漫散开,激起心湖的涟漪。
我看见某些东西抽离出身体的轻盈,轻盈得像是柳絮,在浩瀚的黑暗里,我感觉到什么东西即将离开我的记忆了。
漂浮得很远很远,漂散在浮华之中,不见踪影。
如花平静无波地说,郡主,对不起,我必须这样做……否则云奔会不要我,只是失去皇帝的记忆,我保证不会伤害你……我不在意她在说什么。
我感觉身体有些如同焦灼地发烫,那双杏眸主人是谁呢,怎么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呢,是谁呢,一切如常,为何心会有些疼痛呢?睡意袭来,马蹄踢嗒,可笑的是,我在最后记起杜颜怎么死的,我在最后才记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在最后的时刻才记起杜颜死前的遗言,她说,我若死了,谁来陪你地老天荒,单烙……谁来陪你地老天荒呢。
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杜颜身体里的记忆竟悉数苏醒。
而转念间又仿佛一切飘远了,单烙是杜颜的谁,单烙是我的谁,单烙,到底是谁呢。
为什么,我一下子忘却了,将一切忘记了,我之前似乎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何短短的瞬间又会全然失去影踪。
我看着手心,茫然无措。
灯火处,隐藏起来的危险气息渐渐起幕,岁月一往无前所带来的难以承载的未来,末日将至。
烙之番外假装往昔逝去云薄雾轻。
我赤上身立于清池内,池上片片花漂摇,微微低首,看着自己的躯体。
肩胛处的图腾,殷红如血,夜里,妖娆格外,指抚过,模糊的疼痛。
栖息着的艳粉,它原本是一个伤口,揭过往依稀,仿佛已来自前世的记忆……杜颜手持藤条缠绕花色簪子,红着眼,狠心朝我颈下热烙,她转过头,我还是见一道泪光划过。
那泪,却像把刀。
有时我会反复思量,那双莫测的眸,善变的瞬间,是否有过为我心伤?渐起的水浮氤氲,迷了我的眼,那些回忆,如此偷袭,令我措手不及。
夜,那么静。
玉,是温玉,做成了玉阶,我她踏着水珠,拾级而上,太监恭敬地低垂脑袋,见我出浴,赶忙小碎步前来,殷勤地服侍在旁。
一室芬芳弥漫,暖气扰扰,离去后,尽是清冷寥寥。
暗线突然来报,待他离去后,我再次抚过肩胛上的印记,纵然一笑。
明日,是你该来了,杜颜。
常侍太监挨在正在批阅奏折我的边上,懦懦地禀报,颜卿郡主已到泽清殿。
我面无表情,依然固执地挥舞笔,假意专注于批阅奏折,而纸上片语却已不入心间。
我想假装不在乎,可是心却出卖了自己。
这一刻,我有些恨自己。
我还在想,那些斗转星移的年华后,那个当初和我一同看桃花的女子会是以何姿态再出现在我面前,那个记忆中肆意任性的魔鬼会以怎么样的眉眼与我相对,看见如今的我,又是什么样子,被诸多揣测搅得心神不安,我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她。
是的,我要见到。
一路上奴才侍卫跪了一地,无不规矩而又疏远的行礼。
我是万万人之主,一方帝王,可是愈发寂寞,顺利平和的政局,万千臣民的爱戴,一切波澜不惊,我的身边有许多人,可是却都极其遥远,其实我早知道原来世上最大的距离在心里,现下,不过是回归苍白的寂寥里。
雕栏玉砌,华丽堂皇的宫殿,俯首称臣的民众,这些,变化成了我的筹码,都是报复的筹码。
我那么急切想见杜颜不过是恨她的情绪作怪,也只是因为保万年天泽基业为目的,定是如此,想毕,步伐更快了些。
她与朔站于殿中,朔是我安排在青楼的其中一名暗线,负责搜集一些隐秘情报,很巧合,她也是命定的御金之术的护法,虽在天赋上弱于我,倒也能催眠暗示他人的行为,至于抹杀记忆这一术,她运用起是有些勉强的,不若我,挥手间即可完成。
朔旁边有个女子,一进殿便没了生息,只是很低很低地垂头,她应是杜颜吧。
倒是极乖巧地扑通跪下了,生生像是明净的砖块哪里招惹她了,那膝盖及地的声音,分外响亮。
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略有些泛着阳光色泽的头顶,我记得儿时她还经常调皮地捞开发丝,得意地炫耀,看吧,我是两个旋的,比你聪明着呢。
我公式化地问了朔一些问题,余光悄然注意这若干年未在正面搭理过的人儿,见不到那浓发遮眼后的女子,藏匿在暗处的那双眼,是否能够像明晃晃的刀那般割裂这空气,始终未见她抬起,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
窗外雀儿叽叽喳喳,正巧瞧见她不安分地,偷偷地侧了侧脸,凝神注视外边的景色,仿佛这殿内一切与她是无关的。
风过低回,青烟缭绕,杜颜张扬的眉,略略轻扬。
我道不清心中莫名充斥的情绪,忘却了之前想羞辱她的初衷,冲动地脱口而出,抬头见朕。
天晓得这些年来,自己冷静的本领早已是刀枪不入了。
对上她探究的眼,甚至还有些谄媚的笑容,竟也不觉得讨厌,我心中微微惊讶,却无一丝表情坦白出来。
果然是杜颜啊,果然是她,我心里一声声地念着,好个面似桃靥心似火的女子,可看她残破的衣衫,白不纤白,黑不全污,稍显邋遢,活象个顽劣孩童回家后的模样,可怜兮兮。
随着我玩味地讥嘲后,杜颜又状似深感尴尬般低下头,再次找不着她的眼,临她垂首的瞬间,我还是见到她似乎不甘愿地撇嘴,动作弧度极小,却衬极了她桀骜不驯的气质。
我竟想起初见她的模样,心神一恍,暗自轻笑。
自知失了冷静,正了正神色,假意关怀,恩威并施,心中暗道,耐你杜家狡猾,扣下你做质子,倒是不信姓杜的可不在意,即便在意的只是她的利用价值。
她闻言琐眉,困扰般纠结脸色,像下了决心似与我在如何照顾上讨价还价起来,笃定的口气,胜券在握。
我微微怔了怔,心一直往下沉,她莫不是想坐皇后之位吧,胃口倒还着实不小,聪明如杜颜,她难不成忘记了现下局势容不得她主导么,还是,又心藏何毒计?正当我揣度沉吟不语时。
杜颜面有娇色,含笑骄矜,一低眉,一欠身,不卑不亢,不高不昂道:我要做他的位子。
素白的手指直直向着我身边的花姓公公。
我身未动,不必环顾四周也知殿上殿下之人均被这一句惊得像见了鬼一般,因为我也是一样,有些错愕,哪里有寻常女子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要求。
我低笑,真是有趣呢,女子当太监,闻所未闻,我竟然对以后的日子开始有些期待了,这回,谁胜谁败,充满变数。
我颔首,掷了一句,准……一口答应。
原以为只是一诺,未料到竟为一心。
她得到我的恩准似乎极其高兴,一点都不像是在故作姿态。
周遭的人,尽是些托不住下巴的样子。
杜颜得意扬起唇角,我亦是。
在我倾身走向她的时候,我知道花朵是美丽的,尤其像杜颜那样带着骄傲不可侵犯的红颜花朵,美得让所有艳丽图画在她面前,全都瞬间化成逊色不起眼的绿叶罢了。
我旋身离去,曲径幽长,枝头,春意绽放。
探出手,摘下顺季欲凋落的春花,冷冷笑着,生命真的很脆弱,因为在我的手掌中,我看到它渐渐失去耀眼的光泽。
花再美,被采摘起来的时候,仅仅只是一束美丽的尸骸。
弃之,离去。
****************************************************************************假装不曾疼惜一日,暖春。
我还真有些纳闷了,到底准了杜颜这小妮子想当奴才的要求是她的冲动还是我的冲动了?怎么觉着跟劫数似的,每天都得提防那丫头又出什么法子整我,她嘴里总是霎有其事般呼天喊地,天泽万岁,吾皇万岁,狗腿的样子让以溜须拍马见长的花公公也气闷不已。
可她做的事却没一件能让我称心如意的,换做别人早被我发配到何地都不知了,哪还能气定神闲地一边喝茶打瞌睡。
我摇头叹息,瞥见无数次梦周公的小女子,欲责又忍,花为容,灵为韵,杜家女儿的绝世容颜上淌着口水。
此幕,我也只好苦笑声,任她去了。
曾经宁和却略显寂寥的天泽皇宫已然被她搅了个天翻地覆,不知为何,我竟恋上终日笑语欢歌声冉冉的乐土——她流连的地方。
我知其中转换的玄机,却不知那之后的一切会皆如宿命注定,按部就班无可阻止的发生。
一如往常的,我处理完没完没了的国事,舒了口气,谴退所有服侍的人,一人默默立在窗口逗着鸟儿,它栖在衫木上,没有维塔设下笼子,可鸟儿也似有灵性般一直没有离开。
而它却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鹦鹉,并不怎么稀罕。
可当时执意在外使奉上的贡礼中看中了它,晚风轻拂,鹦鹉停在我的右肩,稍一侧头便瞥见它额前微泛珍珠的光泽。
我后来才晓得留下它的原因,我与它一样都是说不出,说不出寂寞。
以为自己应该是厌恶接近女人的,尤其是曾让我愤恨不已的杜颜。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着了魔,看见她泫之欲泣的样子,会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还主动拥她入怀,极尽温柔,说出来的话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望着窗外同样高不可攀的宫墙,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杜颜陪着我在御花园里玩耍,她指着高处告诉我,越过这一道,再越过另外三重宫墙,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世界,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虽然不像宫里那么精致,可是很有活着的感觉,你想不想去呢。
杜颜露出笑靥,歪着头,可爱的样子,似乎在等我伸出手回握她的。
我愣愣想象着她口中的宫外生活,发现这竟比锦衣玉食的宫廷于我有着更强烈的诱惑。
我直视她真挚的眼睛,杜颜,你带我去吧。
她一笑,说,好。
当我登上皇位后,每次路径那堵曾经让我向往自由的宫墙,总会心中起了逃跑的念想,而杜颜的那些话,那个笑容,那个画面像是永不消散般停驻在原地,她微微歪着头,笑说,好。
一遍一遍,不断反复。
我忍不住对身边的花公公玩笑地开口,花公公,你说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花公公立刻吓得双膝跪倒,不住地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您千万不能这么胡思乱想,您与常人不同,您是天泽之王。
是啊,我是天泽的主宰。
我明知花公公会做出惶恐的反应,而我也只是不当真的一句话。
而这早早预料的答案,还是让我心中难免失落,它再次提醒我,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会告诉我宫外的一切,再也没有一个会笑着应允带我出宫的女孩,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会挑唆皇子逃家的杜颜了。
想着,我又紧了紧怀抱,杜颜,她还活着,现在正在我怀里。
不过,让我皱眉的是,她为什么反而比我还用力的样子,似乎有把我勒死的企图。
旖旎的气氛让我忘记了那些难以陈述的痛苦,我吻了杜颜,她的唇还是如同从前那么柔软,骄纵强硬的她却有世间最温暖的吻。
我悄然抬了抬眼,只见她两颊绯红,气恼的眼睛直直地瞪我,真是不懂得温存的丫头,我心里一阵好笑的无奈,原本缠绵的吻变了味,更像是玩闹一样,若要吻一只活像烫熟的虾子,谁还能撩拨得起兴趣。
不过,逗逗她,还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恶意地撬开她的贝齿,想要探进舌去,看她更红扑扑的脸蛋。
果然,她全身的血像是都往脑门子冲,我真担心这丫头下一秒会血管都爆裂了,我想着,差点笑出声。
正在此时,瞥见她眼中有一丝狠劲一闪而逝,我的舌吃痛,来不及说什么,杜颜一把推开我,像是丢掉多脏的东西似的,第一次在我面前仓皇地逃跑了。
我看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并不着急,抬手整理一下凌乱的发丝,调匀紊乱的呼吸,感觉到舌尖的疼痛和血腥味,这丫头还真狠,我哑然失笑,返身又是一阵茫然,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敛起笑容,再一次告诫自己,那个人是杜颜,是自己的弑母仇人。
不能忘,不能忘……****************************************************************************我生气,真的很生气。
我生气她居然公然为了一个司空拓胆敢在大殿上与我争辩,使得自己伤痕累累。
我生气她不顾一切地为我挡下毒箭,使得自己奄奄一息。
我更生气自己,因为我不能爱她,不仅是我要向她复仇,还因为杜颜身上有天下的关键,她随时都会成为各国的争夺对象,这样的她,根本不适合做我的妻子,根本不适合做天泽国的皇后,杜颜这样的人,只能利用,不能喜欢。
对,就是这样,只能利用。
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可是看见她倒在我怀里的模样,还是心生动摇了,我是真的仅仅利用她吗,是这样吗。
我注意到她伤痛而倔强的神情,以及那一抹不易觉察的、带有些许嘲讽意味的冷笑,这神情使她苍白的面容上增添了一份凄哀之美,她说,烙,这样……抱你能让你不那么冷吗……这句话,让破碎的记忆里重叠,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完了,再次被这个魔女牢牢的牵住了心。
狩猎那天的末尾,太阳正在西方徐徐降下,层层的雾霭如帷幕一般低垂,她的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再次失去杜颜的痛苦如此厚重,在我的记忆里,仿佛有万钧沉重,那是一整座天下的重量。
曲断:纸泛黄,如当年旧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