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芙蕖,摇曳生姿。
我们走的道是极窄的,不能一马一车同时驰过。
疾也见到了迎面而来的精致马车,牵了下缰绳,引马儿往浅水中淌行,溅起波痕粼粼。
歌声戛然而止,她吟唱,翡翠盈盈,惊劫梨花素花瓣……此后,一阵咳嗽,车里的女子似乎没有察觉到附近有着别人,与另一女子仿佛说到什么快乐的事情,低低笑。
我与疾倒是难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皆静默不语,不想惊动了不明的来人,在这个世风还算严谨的时代,女子在偏僻地方奔波实在也不算是平常事情,何况还有引起他人注意的歌声与笑声。
贸然的,为首的马匹打了个响鼻,红幔帐、金玉挂的马车突然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未曾蒙面的车内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听刚才的笑声和此刻的叹息声,我断定,坐在车里的人儿定是个体质虚弱的女子。
她的笑声有些短促和无力,叹息虚无而薄浅。
跨下的马儿依旧缓缓向前迈步,擦身而过当即,马车上一红衣小婢利落地跳下了车,笑语女子两人中,她就是其中一个吧?对着车窗内的另一女子笑着说,小姐,荷奴给您摘几支花儿回去吧,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池畔风大了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我趁机探头看了眼,只见车内人,面若艳李,双颊绯红,双手合十,眸直勾勾透过我望着疾。
荷奴,小心些。
她遇到我的探究目光,忙忙收回,朝着车外唤了声。
而那个被唤作荷奴的小婢并没有顺利地摘到莲花,似乎生长的地方与水岸离了些距离,致使难以伸手摘到。
我见荷奴被池内水打湿了绿衣绿鞋,依旧不依不挠的不愿放弃。
车内女子又道,荷奴,摘不到就罢了……别折腾坏了身子,与我一般……随后又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任谁听了都感慨其中的无可奈何。
绿衣小婢闻言,更加努力的往池水内探,面容竟有些哀戚。
我丢了防备之心,捉捉了疾的衣襟,示意他放我下来。
疾似乎猜测到我想做什么了,欲说些什么,又抿唇不语,依我的意思,抱我下马。
日落月快升,描上了疾的剪影,挺拔清俊,模糊不清的表情,让人不敢逼视。
你……你们好,我帮你们摘,可好?大概举动有些唐突了,小婢不敢置信地瞧着我,小嘴还微微撅着。
打量半天,她点点头,腾开了边上的地方,好让我方便去摘。
我挽高手袖,拉起裙角系成一个疙瘩,双脚利索地褪下鞋袜,赤膊赤脚向池塘深处抵水而近。
盛开含苞的芙蕖在风中大片大片地招摇,含晶莹剔透的水滴,折出暮色的光华。
水儿不太冷,古时的水儿至清,可以看到小小鱼儿钻窜在脚丫子旁边,温柔拂着皮肤,水花点点。
眼前万千艳莲,我倾身,选了一支,微微使力,欲摘了出来。
不料,竟生得这么牢,我试了几次都未能得偿所愿。
衣倒被弄湿了些许,脚底大约踩到了青苔,一滑,眼看就要栽成落水狗,帮人不成反落的贻笑大方了……背后一双手,搀握我的腰肢,旋了一个圈,望着他的眼,星目如画,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金黄余韵的阴影,掩不住疾孤雁出群的气质,薄唇轻勾,他说,笨。
唇瓣一开一合间,差点气得我再次掉进池里。
你要这株?他声音平淡,一手扶我,一手指了指还美好恋水的芙蕖,颔首后扭头不愿理疾,居然嘲笑我笨。
他俯身,拣了其中的那枝,在我耳边轻道,站在这儿不要动。
疾就擒着芙蕖转身,轻点浪花,上岸。
走到车边,小丫头旁,她不接,捂帕子不知在为什么而喜悦。
疾就这样,从夕阳里,从水云间,从连绵连天的芙蕖艳里,走到孱弱小姐车前。
我愣愣站在并不深的莲池中,任双足陷在淤泥内,风轻轻吹……接着我就看见从车窗内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儿,十指纤纤,定是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吧,玉葱般的手指,指甲上却擦染上鲜红妖冶的丹蔻,娇艳得与弱弱的病容不符,我凝眉。
当疾把同样娇艳的莲花递到那双美丽的手中,就在此刻,采来的花朵碰到白嫩的手儿时,瞬间枯萎了,死黑败灰的颜色顺着茎脉蔓延上来,顷刻间红艳欲滴的芙蕖颜色与美好全部凝化成一道可怕的灰黑色--死亡的危险颜色。
就连停留在花瓣上的水滴都在芙蕖枯萎的瞬间被蒸发成无形的气体,发出微音的嗤响。
立刻的,微响还没落,那双如玉的手儿忽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绕过那朵凋零的莲花,指尖变幻了丹色,成了黑蓝色,指甲开始暴长,以奇异的速度。
光照下,闪耀出青紫的夺命。
它倏地扣住疾握芙蕖的手,五个指甲如刃如虫,嗜血地起了诡异的色泽。
疾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脸,微微消瘦的影,落在眼前,我惊异突转的景象,大声呼喊起来,疾,小心……可惜,来不及了。
那可怕的长长指甲,扑哧一声就钻入了疾右手臂的皮肉之下,接着五只青紫带血的指甲又贯穿了出来,用力一转,将疾手臂上的骨肉紧紧地攥进手中。
血液滴滴哒哒地流淌,我对此情景已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眼见鲜红血缓慢地成了漆黑的。
而这只恐怖的手不单单有长到似利剑一般的指甲,它的力气似乎极大,把疾拉得离车窗很近,几乎快要扯入车内,手背依旧那么如花似玉,却沾满了疾的血。
这个时候车窗内又伸出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间,扫过木制的窗棂,短短几秒,马车已被毁了稀烂。
这只手与之前那只不同,像来自幽冥的手,说是手,称为爪更为恰当,其上的皮肉筋骨都已腐烂不堪,可是灵活凶残的令人胆寒。
它撩过枯萎的芙蕖时,瞬间花瓣成了灰烬。
眼看就要侵上疾的咽喉,却硬生生地停在他滚动的喉结处不动了。
下一秒,鬼爪无力般垂了下来,挂在残破的车窗上,软软的,似没了声息。
我没看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车内微弱的声音喃喃问着,为……为什么……疾依旧背对着我,欲甩开还纠缠在他血肉里的五指,踉跄了下,从车内抽回闪着锋芒的怨天。
原来不知道何时,疾已隔着车门用怨天贯穿了对方的喉咙。
疾扬起剑,一挥,坚定利落,斩断那只白玉般却附在他手臂里的手,指甲应声而落,他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
他苦笑道,要不是被你捉住我的右手,你又怎会放心伸出鬼手,席月,你困住我的同时,我也困住了你。
席月?不就是越阳楼里遇到的东方不败么,我狠狠一愣神,想起风吹起帘子时的那份怪异,女子怎么会长了如此大的足呢,还有,大家闺秀怎会轻易收陌生男子的花?我暗骂自己粗心,湿了的衣衫已分不清是紧张出的汗水还是池水起的波浪。
左手……左……车内人发出最后的字句后,没了言语,似乎断气了。
疾解了困住的手,返身,轻道,我的右手是用来穿衣睡觉摘花送女子的,而我的左手,才是用来杀人的。
他对我微笑,一步一路血地走过来,那笑容比山中清涧还要清澈,还要惊心动魄。
他折了经过的梨花枝,有些失血苍白的唇,单薄如刀削。
疾站在我面前,只字未说,血迹斑斑的紫衫,他抬手,梨花素瓣染上了鲜红,牵起我的掌,柔柔地放入我的指间。
那双眼,黑白分明。
我心中一阵撼动。
接着,疾就毫无预兆地昏死过去……我连忙跑上去接住他,想要努力支撑起疾的身体,可是奈何他那么大个人着实令我没法子拖他出池塘,疾的衣衫已然残破,鲜血开出一朵形状散漫的花朵,衬着红莲,像要有水底妖精浮上水面将他吞噬。
一咬牙,我环视马车前还在瑟瑟发抖的赶车人和名唤荷奴的小婢,提起怨天,看起来挺轻飘飘的长剑,要稳稳握在手还真费劲。
你们两个,帮我把他扶进车里……我凭着武器多了一些底气,有些威吓性地要求他们两个把疾送上车,送到医馆治疗是当务之急。
小婢终于反应了过来,疯一样朝车上扑去,嘴里呼喊着,小姐……小姐……不想死就赶快把他扶上车,而且,她大概不是你家小姐,应是早被人杀了,冒充你家小姐容貌。
我蹲下身拍拍她的一耸一耸的肩膀,不晓得该怎么劝慰。
我倾身去探,斜斜倚在车窗角的白衣女子早已没了气息,双眼瞪直,喉间伤口还有红渍在不断涌出来,壮着胆子摸索鬼手小姐的下巴,皮肤触感是极滑腻的,大概是匆忙易的容,接口处有些凹凸。
我伸手一揭,果然是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我捏着一点抛给还在呜咽抽泣的荷奴瞧。
她先是一惊,索性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高分贝的哭声使我头更隐隐作痛,我拍拍她喘不过劲的背,拧眉道,帮我去扶他吧。
可不想疾就此与世长辞了。
她朝我看看,挂着泪水点头。
合三人之力,终于将疾抱上了马车。
临行前,我在死去的席月身上搜了下,掏出形状各异的青花瓷瓶,没有解药,伤药也是好的。
三步并作两步坐上马车,我见他越来越苍白的肌肤和混着黑色的血液,心中生出担忧。
急急跑去城里去,一来可以医治伤口,二来可以避开一些追捕,毕竟在热闹地方,或许那些个心怀企图的人还不敢那样招摇。
疾的头靠着我的腿,随马车颠簸银色面具无力地闪耀微微的光泽,夜色浓重起来……****************************************************************************临即下车当口,驱走了荷奴和赶车人,总归是陌生人,怕他们掉转头去找了别人,反害了自己,疾又伤重不醒的模样,我着实对他们难以不有防备之心。
扶着疾下了马车,压得我腿支持不住的颤抖,惟恐他的装束遮掩面容,反会招人怀疑,轻轻捉了这银制的面具……晚风飘飘,眸里的月色明如昼。
我先是一怔,接着听到了心沉重缓慢地鼓动,闭上眼睛的疾没有了平时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面容如宝石般璀璨,渊黑稠密的睫毛,偷偷掩起他黑白分明的秀瞳。
我抚上他的脸,用仅仅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轻道,单蓦,果然是你呵……来不及再细想些什么,身侧抓了把泥,胡乱涂抹在他的脸上,绝色男子的颜就这样暂时被我一手抹去。
不是为了报复什么,只为了能够躲过莫名的追杀,或者说,对我的捕猎。
我亦步亦趋,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栈,信口胡编什么远道而来,寻亲未果,遇到歹人,哥哥病重等等。
耷拉着脑袋的疾,衣衫褴褛加上苍白又被我加工过的样子,还真像是刚被山贼劫持了一遭。
托小二去请了大夫,他们到也不辨话中真假,掂了掂银子,满意地笑笑,依言赶紧跑出去为我请来了医者。
大夫,他怎样了?我催着搭脉沉吟不语的大夫赶紧说句话啊,就一个劲地点头算怎么回事儿啊?这位大夫极有医腔,抚着长长的髯须,任凭我一催再催,才慢腾腾地开始说,依老夫之见,此人深重剧毒,又加上一路舟车颠簸,恐怕命不久矣……不轻不重的话语把我击得几乎站不住身子,眼前邋遢狼狈不堪的疾,曾是以花为魂,以月为精的清冷绝色人物,却落得今日如此下场。
仍记得猎场树丛后初见他那一眼的风华,如一影孤鸿、几缕飞絮、灼灼流星般的刹那惊艳,竟快要灰飞湮灭。
眼内有些酸涩,有如一场蓄势待发的春雨,泪水,在眼中忍了又忍,转了又转,还是径自逼了回去,心却还是有些愧疚和不忍。
若不是我多生枝节,要不是我一意孤行,疾那时的欲言又止可是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了。
我伏在床沿,有些伤心地低声诉说,想呼唤他醒转,可话一到嘴边竟变了味,你不能不理我啊,如果你都不理我,我就真成狗不理了……这时,有双手不识相地轻拍我的肩膀,肆意影响我酝酿已久伤心不已的情绪,直到老头子咳嗽数声,沉沉地说完后,我才反应过来,他说,虽是没救了,可老夫一向妙手回春,姑娘若能让他按此方服药,不多日,便可以痊愈了……我恼怒地瞪眼前的大夫。
这人,怎么说话大喘气呢?我抹了把将要掉下来的泪水,随手被子上一蹭,迅速而热切地捉住身后大夫的枯手,真的么?几日?三日。
那你给我些能让人昏睡的药,可好?我贼贼地暗暗盘算着,时不时发出奸笑两声。
老中医大概也不好意思刚才让我白流那么多泪,哆哆嗦嗦答应了,调头去开方子。
照顾了他三日,果真如大夫所言,渐渐好转起来,伤口血水用湿布擦拭后不再是满满一盆黑色,恢复了正常血色,呼吸也平稳起来,不再骤高骤低的考验我的心脏。
第一日的半夜里,夜风吹开了窗,靠在藤塌上浅眠的我忽然惊醒,反射性蹑手蹑脚地去关窗,怕冷风进来,疾着了凉,病上加病。
再回转身来时候,我听到床铺上的疾低低说着话,像是梦呓,他说,如果有来生,我不愿再生在帝王家……我不愿……他喃喃着,重复重复着,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我却清晰地听在耳中。
我不知道他话中所包含的意义,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哀戚,痴傻的单蓦,清冷的疾,只身探花的采花贼,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会有怎么样的故事?我端详那被我拭干净的面容,头发随意散开,奇异的发梢带些紫,毫无修饰的清淡之气,叫人无法挪开视线。
想了想,回到藤塌,枕着月光,一夜无事。
见疾七七八八好的差不多,我就把大夫当时调出的昏迷效力不是极强的药同治伤药一同煎煮了,随即一手托着疾的头,一手端着药碗,将汤药慢慢灌入他的口中。
突然,他咳了两声,竟然有转醒的趋势。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还得了,接着又猛灌了他几口,疾才慢慢地放弃了挣扎。
末了,我药碗一丢,得意地拍拍手。
我手脚并用地剥去他淡紫的上衣,顺便把疾包袱里的银子什么的都放在自己的小包裹里,满意地拍拍饱实的荷包,挥舞了下小手,飞个飞吻给还躺在那赤裸着上身动也不动的人儿,回身取了怨天宝剑。
哎,我好人做到底,一同帮他消受了吧,想毕,捂嘴偷笑。
我赢你了,婚约失效。
我潇洒地扔下这八张大纸写的字条,逃之夭夭了……刚出了客栈没多久,前头吵吵嚷嚷,别样的热闹,大有惹得全城万人空巷,只为竞相争看些什么稀罕事情的意思。
正当要上前去凑个热闹,只听身后有熟识的声音想起,震得我一时无法动弹,他说,颜儿……我愣了许久,默默转身,眼见来人眼尾处幽蓝深邃的蝴蝶翩然起舞,神清骨秀。
我望着,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他慢慢荡起一抹笑容,如春风和煦,滋养了我长期不安的心田,我终于唤出声来,柳,柳……终于,一季春絮换旧桃,再见故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