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远的师傅,一代高僧了空大师多年前便只闭门清修,不问寺中事务。
自远不但每月初九开道场为公众讲法,其余诸日还要为国内各地寺院前来请教的僧侣们授业传教,每日竟无闲暇。
夜间再深夜苦读至凌晨,是以他便一直这样清瘦。
我却不能够帮助他,便只是在自那天以后,每日去寺中,白天听他讲经渡人,消解苦难。
夜来,便与他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共读佛经。
无事时,我便静静的看着他,有时看得久了,竟会生出幻觉,仿佛他也像这样看着我。
雄鸡啼罢三更,我便悄悄离去。
他已读罢了佛经,沉在睡梦中。
当然,他从来都不会看到我。
我每天都在他身边,却每天都用仙术隐去真身。
这样平淡的曰子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一曰,他问身边的僧人:这些天,你们有没有嗅到,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们寺院中,都总是有兰花的清香?且这清香却并不是我禅房之外所植的兰花所散发出的味道?僧人们都笑着说:法师,你自己竟然都不知道,我们都说您身有异香,定是活佛转世。
他诧异的想了一想,又问道:最近你们沏的兰花茶从哪里采来,我以前从来没有喝过。
僧人们都摇头,说并没有人沏过兰花茶。
他似是不信,但看着众人亦不像是撒谎。
他有些混沌,又轻轻皱起眉来。
我看着他摸不着头脑的的样子,不由无声而笑。
夜里再去的时候,我便愈发的小心。
不敢在他的清茶中滴入碧心兰露,不敢帮他整理衣物,灯光跳跃起来,也不敢再去将灯芯拨的明亮。
我只是坐在他身边悄悄打量着他,我不愿被他发觉,唯恐被发觉后,他顾忌许多,连这样静静的相守也不能够。
可是这一个夜晚,自远却似又忘记了白曰的疑惑,他端起案边的清茶饮下一口,竟自不解的皱眉道:这茶怎么味道变了许多?想了一时,又起身去打开窗子,边用衣袖拭了拭额角边自语:连天气也似乎闷热了许多……我掩口轻笑,此时刚进阳春三月,并不是上次与他初遇时的盛夏,虽是温暖,在夜里徐徐吹来的风还是有着丝丝寒意。
此刻他衣裳单薄,却在额角渗出汗来,当真是好笑。
只是笑罢,我忽又怀疑,莫非他猜测到了我的存在?可是,我用仙术隐身,没有丝毫破绽,只凭着兰香他又怎么能够发现?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却听得他又在窗前自语:这兰花也开得怪异。
兰花?我心头又是一惊。
我竟忘记了这一点,昔日我在青州灵隐寺院的山中采集兰露,漫山兰花皆逆时而开。
如今他禅房外种植的是凡间的鹤顶兰,只在夏季盛开。
既是此时开放,定是因我常在此处的缘故。
只是那日在灵隐山中采集兰露时,他并没有同去,又如何知道此事?一时间心思百转,只不知道何去何从。
留在这里,或许终会有一日被他知晓,我却几乎已经预料,那时,他会毫无悬念的选择他的信仰。
那么便离开这里,返回我的云华山,即使心中有无尽的想念,不过是透过乾坤至清镜看看他,距离虽遥远,却是永远也不会破碎,永远也不会失去的梦。
我想向禅门走去,却忍不住回头再望他一眼。
他依然出神的站在窗前,春日里的风吹在他单薄的僧衣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清瘦的身影,汇集出的是让人不忍见的寂寞与孤独。
他心中未必无情,若无情又怎么会将我送予他的兰花十年不弃,他心中也未必无爱,若无爱,又怎么能兼爱众生。
只不过他牺牲掉了自己的情,选择了对天下大众的悲悯,和苍生百姓的博爱。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目而出,这个注定孤寂一个人走下去的道路,我为何不能陪伴他一起走?哪怕只是这样每日将自己隐藏。
我从门边返回,轻轻来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窗外的素心兰。
这样就好,可以陪在他身边,听见他的声音。
我微微露出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笑容。
清吟,你一定在这里。
万籁皆寂静的夜里,我忽然听见他叫我的名字。
一别十年,你却容颜丝毫未改。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可自那日在道场见到你,他回转过身,望着我的方向,似乎,我的隐身术已经在他的目光里失去了效力,我便总是嗅到你的碧心兰清香无时不在,连平日的清茶中也有了只有你才有的兰香,我丢在禅房里的衣物不知是谁帮我清洗整理,甚至那日,我做法事做的辛苦,还有谁在帮我拭去了额上的轻汗。
他的声音似乎飘渺却又这般清晰呈现,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是梦刚刚开始还是已经醒来。
自远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声音却愈发的迷离起来:眼下这兰花又逆时而开,是不是因为你?你或许并不是凡人,可我却又总是怀疑,我感觉到的这一切,是不是佛祖在考验我,给我现出的幻镜。
他有些忧伤的垂下眼去。
既然如此,莫若相见。
禅房中旋起仙家五彩云霞,兰花漫天中,我对他微笑着现出真身:我是天上的兰花仙主,清吟。
他呆呆的立在原地,目光中的迷惑全然变作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只是不过一瞬间,他又回复了原先的迷惑。
想是又疑为梦境了吧?我不由失笑出声。
他听到我的声音,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影,目光向我再次投来,有着熟悉的温暖情意。
我亦含笑望向他,轻声道:我曾听凌波说,你要带着她的妹妹出家。
他一愣,待得懂得我的语中之意,却马上着急辩解道:昔日贫僧不过一时戏语,唐突姑娘,还望见谅。
我愈发笑起来:此刻又叫姑娘,方才却听你叫我清吟。
他愈发窘迫起来,白玉般的面色片刻间全作绯红。
我却只是低低语道:我在仙境中看到了你,你的佛钵。
他的目光在书案的那盏佛钵上一闪,却并不再看我,只是低头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贫僧只是觉得那朵兰花,有救人奇效。
有救人奇效?我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他是佛门弟子,自然是慈悲为怀,他曾亲见我用那朵碧心兰救治垂死的病人,若是因此而倍加珍惜,却是再也合适不过。
我于他眼中,或许不过也是那芸芸众生。
昏黄的灯光愈发朦胧起来,眼中似有什么涌起,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