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罗。
曜日的身影犹如一道海底暗流,虽极快却从容悠然,但当那十里紫苁跃入眼中时,曜日身影却陡然一滞,墨玉似的眸子里,转瞬便像是凝了一层霜华。
悬罗宫外,盛放了千年的紫苁在短短数月之间竟凋谢了大半,枯萎的灰褐色夹杂在朦胧的蓝紫色间,远望去便是一片颓败的苍凉。
守在宫门外的亲侍远远望见曜日,早已迎上前来。
曜日敛了眼中神情,淡淡的摆了摆手,道:你家大人呢? 大人她……那亲侍迟疑了下,小声道,大人她…… 怎么?曜日皱眉,不怒自威的面上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气势。
亲侍大气也不敢出,想也不想便低头快速道:回魔君,大人在宫内。
曜日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宫内走去。
未入殿门,便有一股浓烈甘醇的酒气扑鼻而来。
曜日双眉更皱紧了三分,沉着脸踏入殿内。
———————————————————————— …… 殿内夜华珠的光华似乎被人封住了,室内极暗,日光从轩窗处透进来,将窗边人映出一个深色的剪影。
那人半坐半靠在窗边大理石桌上,双腿蜷起,头枕在曲起的膝盖处,长长的发丝纷乱零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一袭华紫色长麾从肩头滑落了一半,露出里面麻白色衣衫。
桌上地下,还有数十个或倾或立的酒坛,零乱的堆了一地。
伊显!曜日强忍住心中几要喷薄而出的怒意,沉声道。
嗯?醉得恍惚的人抬起头,微酡的面色,越发衬得一双深栗色眼眸中波光欲流。
看了半日,方微微的笑了笑,哦,是你。
你这是做什么?那种慵懒又加深了怒意,曜日的声音越发低暗。
喝酒啊。
这可是我酿了几千年的紫醉今迷,也就剩了这么十来坛了。
伊显顺手拎起一个酒坛,朝曜日掷过去,来一坛? 曜日面沉如水,也不见什么动作,那酒坛隔着一丈开外便砰的一声炸裂成无数碎片,淡紫色的液体溅射向四面八方,一时殿内酒香更馥。
不要浪费。
伊显摇头叹道,这可是难得的美酒,什么都好,只除了……如何喝都不醉。
你这还不醉?曜日终是忍不住大怒,疾步上去,将那酒气熏天的绝色女子拖下来,劈手便想挥过去,手到半路,却又忽的捏成拳,重重收回来。
一双墨色的眼眸里似怒海掀澜,逼视着伊显:你何不痛痛快快跟我说,你不就是担心文…… 不要跟我说他。
伊显迅速打断了曜日的话,抬头漠然的扫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不要跟我说他。
轩窗处透入的日光飞舞成一道倾斜的光柱,无数细小的灰尘在日光中挣扎旋转,拼命要逃逸入黑暗的空间。
醉意熏熏的女子勉强站在那光柱之中,刚才因急怒而抬起的脸已经深深的垂了下去,就像那些灰尘一样,努力要避开日光,或是……避开比日光更刺透入心的视线。
伊显……曜日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似乎还带了点嘲讽,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太可笑么? 可笑吗?伊显的声音平静中带了些漠然,我不想听你告诉我他们都被全部消灭的消息,是很可笑吧。
如果你这么放不下,又何必躲在这里喝酒寻醉?可是,曜日冷然道,你并没有去救他们。
救?我已经叫他不可再入魔界,伊显似笑非笑,我还能怎么救?公然与你为敌,公然与魔界为敌,去救一群要誓死捍卫正义的小神仙?你看我像这么高尚的人吗? 曜日淡淡道:不像。
伊显一愣,看向曜日:身为魔君的人,面上却忽然依稀有种温柔的表情。
这眼神……一瞬间心中便又闪过另一人的眼睛,那一双像水般澄澈冰般冷漠的眸子,只有在回忆往事时,才会流露出一种伤痛与悲哀的神情,却偏偏打动了人心。
想着,一缕尖锐的痛楚便在心尖上挑逗,噬咬。
他们在哪一关……出事的? 曜日的笑声仿佛从喉咙深处传出来,你是说文曲他们吗?他们还没死呢,现在,大概在准备进攻九祀这一关了。
不过这一次,调侃的语调一转,带了隐隐的戾气,他们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伊显惊得抬头:他们,能打败紫殊沉桑北冕?? 沉桑是故意放水的,你知道他的用心。
曜日沉声道,紫殊和北冕都死了。
紫殊是狂妄自大,北冕么,大约是那群小家伙运气好吧。
接下来……是九祀?伊显心中忽然极其不安,那种迅速缠绕而至的担忧,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某一人。
是。
曜日一笑,看着伊显,犹豫片刻又道,其实,你也不必这么为难自己,我倒也未必要至他们于死地。
九祀只要再拖个三五天,也就够了。
伊显瞪视着曜日:三五天?你什么意思? 我总是要彻底成魔的那个,曜日面上浮过一丝苦笑,到那时,这几个小神仙的生死对我来说,有什么要紧呢?好歹你……好歹我跟了文曲几万年,他现在已是这个样子,我也费不上对他下手。
曜日……伊显忽然有些茫然,喝了几个月的酒,似乎关键时刻,脑子不太够用了。
只听出曜日那个好歹你后面必然是拐了弯,明明是想说自己什么的,却又忍住没说,改成了他与文曲的交情。
可是,那个三五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妖稷应是在二十二天后,那时候天妖元灵复出择主,曜日当以魔君之尊应劫,从此魔性大增,人性不复。
两天?二十二天?不对!一定是哪里不对!伊显的脑子猛的清醒起来,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牢牢的盯住面前的男子,那一丝苦笑,还隐隐有些悲哀,一瞬间,竟有些似那个人的样子。
你瞒着我做了什么? 我何曾瞒过你?曜日转开视线,这两个月来你未踏入浮罗一步。
我便是想对你说,也没机会对你说。
曜日,你干了什么?伊显的声音提高了三分,额上手心,不自觉的有冷汗滲出来。
我将部分修为,注入了……天妖元灵之中。
曜日的声音依然是平淡的。
你注入了多少?伊显颤声问,心里隐隐开始抽痛。
……两万年…… 伊显的面色骤然惨白。
天妖元灵复出择主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
被选中的魔主虽然从此有了称霸天地的能力,但也同时丧失自身的情感,成为天妖的傀儡。
因此,自神魔大战之后的历代魔君,对于这天妖元灵都是又敬又畏,能拖则拖,从来不会主动以自身修为助天妖复出。
何况,每消耗自身一千年精纯修为,仅能减少天妖蛰伏一天。
换言之,曜日损耗了自身两万年修为,换来的,不过是天妖将比原计划提前二十天复出。
所以,不是二十二天,而是,两天。
难怪你前段时日拼命夺取妖兽元丹,以你目前的修为,本来不需用这种自损的方式修炼……伊显沉默了半晌,方低声道,你这是为什么? 曜日沉默的看着伊显,唇边闪过一丝极淡的苦笑:原来,你毕竟还是在注意我…… 这样做的后果你应该知道。
伊显避开了曜日的视线。
苦涩的感觉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汁,慢慢匀染开去。
但声线却依然低沉而平静:堕为枯魔吧?反正我是迟早要走上这条路的。
自己走火入魔和被天妖附灵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以后失去了本性,未必还能像今天这样和你说话了。
伊显默然,良久方道:你何苦一定要成为天妖傀儡? 因为我恨这所谓天道的不公,恨那群自以为是的神仙随心所欲的划分出神魔之隔,又打着拯救苍生的旗号来进行所谓的救赎,他们制定出游戏规则又玩弄着游戏规则,我们的生命在他们手中只是显示神力的工具,他们,却高高在上堂而皇之的说一切妖魔鬼怪都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倒要看看,曜日的墨色眸子在日光中折射出亮彩,像是深藏在暗海中的明珠忽然闪亮出灼目的光华,我便是不可活,也要倾覆这天地,重塑一个公正的世界! 曜日的声音回荡在静静的宫殿间,带着震动三界的力量。
伊显沉默着,微风将发丝吹得纷乱飘扬。
曜日也沉默着。
狭长的光柱隔开了两人,却在墨色和琥珀色的眼眸中印下同样深刻的悲哀。
这样的面对,这样的相望,就算明知道不可为,至少还可以安静地守护,和等待。
三千年等不到回心转意,还可以等三万年,或者,更久。
可是,这样的日子,只有两天。
两天之后,他将是一个最强大的魔君,一个拥有着毁灭性力量,却泯灭了情感的傀儡。
…… 当辉煌的神迹已经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时,我们不过是神手中的一颗棋子。
进退,都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