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稍晚的时候,卢子言在刺史府对面窄巷子里简单叫了两个菜,边吃边琢磨着晚上的事,她还依稀记得她娘的模样,十多年过去了,她娘还记得有过她这个闺女吧,店里人不多,外面清冷地飘着小雨,菜色算不上好,但老板很是热情,夫妻两个在柜台边忙来忙去,有客人的时候,总是亲自跑在门口招呼,天色太暗了,桌上昏黄的灯光让这初秋的雨夜愈加凄清。
看看天色,卢子言放下筷子,掏出几钱银子放在桌上,朝着掌柜笑了笑,迈步出了小店。
雨越来越大了,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卢子言转到刺史府后门,瞧瞧四周无人,取出方巾蒙在脸上,一纵身进了刺史府。
等她进去了才后悔,这么多房间怎么找哪个是她娘住的,再加上天还下着雨,凉飕飕的,就更没人出来了。
在假山后蹲了一会,远远地有两个人的身影朝她走来,待靠得近了,卢子言凝神静气听着两个人说什么,也真是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搬到那佛堂里,苦了我们来来回回的。
是啊,简直是自己找罪受,本来就不受宠,又躲到那僻静的旮旯里,老爷哪能想得起来啊。
快走吧,雨下大了,早就催我给她送饭呢。
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匆匆地从卢子言身旁走过。
两个丫鬟左转右转,来到府里最西边的佛堂前,收好伞,推门进去了。
卢子言倒挂在梁上,悄悄地向屋内打量,三夫人,歇歇吧,饭菜给您端来了,不吃就凉了。
一个丫头将手里的托盘放在茶几上,劝着跪在蒲团上的妇人。
见跪在那里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的丫头撇了撇嘴,三夫人,您行行好,怎么也是吃斋念佛的人,就忍心我们姐俩一直这么守着?蒲团上的人听她一说,慢慢站起身来,身边的人扶着她坐回小桌旁,好了,今天天儿不好,你们先回去吧,我也没什么事情了,碗筷就不用收了,我就放在门外,明早你们来拿就好。
脸上表情平静安详,并没有因刚刚丫头的话生气,拿起筷子,默默吃着饭。
等两个丫头关好门走远了,卢子言从梁上跳下来,浑身已经被雨打湿了,雨水混着泪水径直往脖子淌,窗格上映着三夫人孱弱的身影,烛光跳动的时候,身影也微微晃动,曾经她觉得自己很孤独,十年了,爹娘在她脑海中只是个代号,记忆中深刻的也就是娘那娇弱的样子了。
现在看来,她娘应该过得并不好,怎么都是个夫人,境遇还不比梁府的丫头。
轻轻推开门,卢子言静静站在门口看着桌边的人,今天不用收拾了,吃完我会自己放在门外的,你们不用守着了。
十年了,她娘还是那么美,虽是布衣荆钗不施粉黛,清雅高洁的气质仍是掩盖不住的,比起十年前,她娘瘦多了,人也憔悴多了。
见丫鬟没有答复,卢夫人抬头看着门边的人,看着身着男装方巾蒙面的子言,惊异地掉了筷子,随即面上回复了平静,你是谁?这里是佛堂,并没有你要的东西,还请尊驾到别处去吧。
弯腰将落地的筷子捡起,用杯中的茶冲了冲,她娘不再看她,默默吃着东西。
子言一步步走了进来,在她娘的椅子前跪了,拉下自己的面巾,满脸泪水,娘,是我,我是子言,我回来了。
短短一句话,漫盖十年辛酸,卢夫人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是不敢相信的差异,过了好一会,双手颤抖地捧起子言的脸,是言儿吗?娘在佛祖面前求了十年,真是言儿回来了吗,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我儿,佛祖真的对我眷顾有加。
子言不停地流着泪,轻轻笑着,抬起手抹去她娘的泪,娘,是我,我回来了,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谁都不会,我要带娘离开这里,从此不分开了。
子言趴在她娘怀里,心里从没有过的幸福满足。
卢夫人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用手给她擦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言儿,来,坐这,娘要好好看看,十年了,我儿过的好不好?子言站起身静静坐在她娘身边,扯出有生以来最灿烂的笑脸,亮晶晶的眼睛在灯下光华流转。
娘,我过的很好,学到一身本事,养活娘肯定不成问题,只是~娘好像过的不好。
握着她娘的瘦骨嶙峋的手,卢子言静静地搭着脉,言儿,是你爹带你回来的?紧紧攥着着儿女的手,卢夫人紧张地问着,嗯~,卢子言低头想了想,不是,我是自己回来的,爹还在京都呢。
是吗?自从知道你的消息,你爹立刻就启程去接你了,他找不到你是不会离开的,我儿是怎么逃开你爹的?嘿嘿,说来话长,反正没让他抓到。
娘,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娘也有很多话想跟言儿说。
卢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轻轻走到香案旁,引燃一束香,卢子言看着她娘在佛龛前拜了拜,插好香,卢夫人转回桌边倒了杯茶递给子言。
这话要是要讲起来可就长了,两百多年前,大邑三十六年,光德皇帝从他打哥太子手中夺去帝王的位置,篡夺了江山,太子也在兵变中殒命了。
由于他这皇位坐得名不正言不顺,日久猜疑心渐重,深恐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得个他哥哥的下场,为了稳固江山,让自己的子孙能顺利地执掌天下,他开始大肆屠戮开国功臣,嫉贤妒能,将朝中的贤臣明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在朝在野,上自宰相,下至平民,怨声载道,民愤不平。
光德帝不但没有警醒,反而益加焦躁、妄想成癖,疑心病频发。
也许是杀戮太重,没过几年,光德帝就病入膏肓,那时正赶上外邦来犯,但朝无贤臣,军无良将,根本就没法抵御,敌人攻破京都的时候,光德帝才意识到自己忠佞无别,赏罚不当,造成现在国将不国的景象,最后被逼在瀛水台旁引火自焚了。
临死前,光德将一包东西交给身边的一个校尉,要他拿着那东西帮着太子复国。
也许是太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卢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子言递过来的茶慢慢喝着,娘~光德帝给那校尉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标注着历代帝王陵墓的羊皮纸,有历代帝王留存下来的无数珍宝,还有五万凶悍的守墓苍龙兵,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们是不会动用的。
靠着地图的指引,校尉找到了援军,取了财宝,帮太子复了国,将苍龙兵又谴回了陵墓。
吸取他父皇的教训,太子对校尉感恩戴德,封了其监龙使,顾名思义,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上打昏君,下诛佞臣,如果一国之君失德,或是有人反叛生事使国主处于危难之中,监龙使都可行使自己的权利去挽狂澜于即倒。
权利听上去是很大,但在位者又岂能真正放心将自己置于他人的掌控之下?不久之后,这校尉便秘密离开了京都,从此没入民间杳无音讯了,无论皇帝派人如何查找都没有一点线索,几百年过去了,很多人都相信监龙使只是传说,那宝藏和苍龙兵也都成为了野史中的记载而已。
说了一会,卢夫人慢慢阖上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娘,您还好吧。
卢子言见她娘好一会不说话,担心地问着。
轻轻靠在椅子上,她娘慢慢睁开眼睛,言儿,你相信有监龙使吗?相信,娘说的我都信。
从那个时候开始,在位者就一直追查着监龙使的下落,朝廷里的人也在寻找着他,历朝历代都是。
监龙使以自己的方式一代代承续着,默默坚守自己的使命。
上任监龙使会倾尽一生的时间来找寻自己的继任者,一方面要保守这秘密,一方面监龙使本身也要做出极大的牺牲,那校尉将原来的羊皮纸毁了,将那地图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依然画成图,但只是弯弯曲曲的线,没有任何标注,另一部分……叹了口气,卢夫人停了下来。
另一部分在哪里?卢子言激动地问着,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什么。
另一部分,在~在他女儿的背上。
难道是纹身?不是,是连丝藤的根捻成汁,画在背上的,平日什么都看不出,只有到~洞房的时候,那印记才会显现出来,天明的时候就永远褪去了。
为了保住这个秘密,监龙使的女儿,只能嫁给继任的监龙使。
卢子言听了她娘的话,暗自感叹着当世竟有如此先进的显隐技术。
娘说了什么多,难道~爹和那监龙使有关?不仅他和监龙使有关,娘~~娘就是上任监龙使的女儿。
背负着这个秘密太久了,现在终于要传教给她女儿了,虽然她并不想,但出身已决定了一个人的一辈子。
一口气将她所知道的事说完,卢夫人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
嘿嘿,家里姐妹这么多,不一定轮到我的,对不对,娘?此时子言忽然觉得命运在不远的地方朝着她狞笑。
言儿有喜欢的人了?卢夫人抚摸着怀里的女儿,有了就不用嫁给那什么监龙使了?这十年,娘念着你能回来,又怕你回来。
有些东西太沉重,沉重到你要牺牲一切幸福就担当。
娘,我去和爹商量,让他把监龙使的位置传给我,怎么都是自家人,我绝对可以守口如瓶,这样我不就不用嫁人了吗?傻丫头,这不是说想传给谁就传给谁的,早在十年前,你爹已经选好了继任者了,只是没想到你会被人掳走,否则现在早该成亲了。
卢子言不断揪着眉心,她好怀念无名岛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娘,你知不知道新任的监龙使是谁?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不知不觉间,母女两个说到天色泛了白,卢子言告别了她娘,浑浑噩噩地跳出了刺史府,都说难得糊涂吧,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要明白的好,等你什么都明白了,才知道当初糊涂的时候是多难能可贵。
那羊皮纸的地图,恐怕不只一个人见过,只是还差她这部分了。
当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就知道老天爷不会放任她如此逍遥下去,逃吧,应该还有一线希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