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里,一路到了民乐坊。
此时,白澜刚刚散乱的头发都已梳理好,重新绾了个髻。
雷天麟将她带进民乐坊的二楼一处地理位置十分好的雅间坐定。
一会儿,便有小厮上来,拿了壶新茶、一碟糕点上来放在桌上,也不多言,甚是小心的退了出去。
白澜没有说话。
定定的对着窗子发呆。
她刚一出畅春楼便被雷天麟强行拉进了马车,一路上雷天麟什么也没有说,带着她在城中转了一圈。
买了新的衣服,发簪,以及梳子。
衣服是裳衣阁最新做出的成衣,淡粉色罗裙,鹅黄色锦袄,衣服上的每一个绣样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绣娘绣制的,精致繁复而不失高贵优雅。
发簪则是在城南首饰店里挑的,银丝盘做蝴蝶飞,兰花一朵暗香浮动,栩栩如生,又美妙自然,头发也是在这里梳理后,别上的发簪。
最后他才带她来了民乐坊。
对不起。
雷天麟见她一路一直不发一言,心想她应该是很生气吧。
其实,他也很懊恼,在那样尴尬难堪的时候,他却不能带她脱离险境,不能好好护佑她,让她遭受了这样不公平的待遇,他也很难过,也知道白澜一定对他很失望,很气恼。
……白澜在心里苦笑一声,何必要说对不起,若是真的抛下她不管,就应该做得潇潇洒洒,就该头也不回的走了,如今有巴巴的跑来是要向她忏悔,还是来看她的笑话呢。
她转了身去,不看他。
窗外有繁花似锦,窗外有玲珑玉马。
许久,她才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雷天麟先是一愣,后笑道: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拉起她的手,走到另一扇窗子旁,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高台上曼舞的女子,可以听到美妙动听的琴声穿过那重重的帷幕飘了过来。
知道你受了委屈,所以带你来乐坊听听歌曲,看看舞蹈,排解一下心中的烦闷。
对不起,今天我……不用说了,我了解。
王爷对你有救命之恩,在朝堂之上,也算是你的支柱靠山。
保护王爷,原本也是你分内之事。
这个道理我清楚,所以不用再说了。
是的,她清楚。
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若是她责问他,骂他,即便是发发小脾气,他心里都会好受些,好接受一些,可如今她却是这样安静,说她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让他不要多说了。
可这一刻,他突然有种他马上就要失去她的感觉。
不由自主的从腰际环抱住她,生怕她就这样从他的身边消失了,不见了。
然而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责骂,只是静静地任由他这般抱着,眼睛始终呆呆地望向那些正在跳着异域舞蹈的舞女,不说一句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她淡淡的说道:我想再问你一次,可不可以放下国仇家恨?可不可以不再计较过往的一切,为了我,远走高飞?他呆愣不语,放弃眼前的一切,放弃父皇母后的惨死,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归隐山林。
上次她也这样问过他,而他没有回答。
今日再次提起,他还能不回答吗?恐怕不会再给他逃避的机会了。
兰儿,请给我一些时间。
待到我拥有了足够的力量报了父母之仇,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好不好?她苦笑着,推开他。
说道:不好。
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那我便不再说什么。
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任何瓜葛。
她夺门而去,他追了出去。
拉住她的手,问:为什么?难道你连短短几年都不愿等我吗?她笑,眼里却含着泪花,我可以爱一辈子,等一辈子,但是我不要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也不要一个在危难当头弃我而去保护他人的男人,更加不要一个必须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的丈夫!恭喜你,驸马爷。
他呆立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他知道他这一生永远的失去她了。
他的心仿佛要裂开了一般,只能眼看着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要成为驸马了,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而她不要一个必须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的丈夫。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穿过一条条街道。
从白天一直走到了黑夜,冷风刺骨穿透的棉衣,渗进骨头里去。
发丝在夜风中翻飞,裙裾摆动。
白澜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多久,直到脚痛的无法在站立的时候,她才找了个角落,慢慢地蹲下去,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蜷缩成一团。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意识早已随着冷风涣散了。
只是她不知有一个人也随着她走了很久。
直到她蜷缩成一团,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他也已经站在她旁边很久很久。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将她大横抱起来。
她惊愕的叫了声,待看清了那人之后,不由得问道:怎么是你?他点点头,说了句。
我送你回去。
外面冷。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饱含了他心中的不忍和痛苦。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为什么偏偏看见了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为什么一路悄悄地跟着她绕着京城转了两圈,为什么她总要这样伤害自己!有一千一万个的为什么憋在心里,到了口上却也只有那一句,我送你回去。
她搂着他,却没有说话。
他和她算是有缘吧。
从昌吉客栈开始,仿佛就注定他和她以后要纠纠缠缠,牵扯在一起。
每一次的相遇似乎都合情合理,却有巧合的让人怀疑。
她若是就此接受他,和他厮守在一起,也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情吧。
可是为什么她会有些不甘心,会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为什么在她眼里总是只有这样一个温文尔雅,浅笑若风,沉稳而高贵的他呢?他善良、大方、明朗却又带一点忧郁,在危难时总能守候在她身边,保护她,关切她,可是为什么她却不敢爱他。
怕玷污了他的高贵,怕他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卑贱,怕他有一天会弃她而去,若到了那时,她还能依靠谁呢?早已习惯了他的护佑,早已离不开他的遮挡,她又将何去何从呢?她的灵魂曾是属于那个凄惨污秽的女子,她的内心依然在恨着,又如何来接受像他这般善良的人的爱呢!对不起,若是有来生,我一定清清白白的与你相遇。
她在心里这样说。
他抱着她来到莫府门口。
她下来站定,说:谢谢你。
不用每次都和我故意保持距离。
是我自己愿意照顾你,愿意在任何时候都站在你这边,所以,请不要将我拒之千里之外。
他说,双眸中流露出的深情正默默地望着白澜。
若水汀兰这个人存在过,那她一定爱得是你,但是此刻的我不是水汀兰,只是白澜。
忘了我,我配不上你。
她毅然决然的走进莫府,似乎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小姐,你回来了。
莫老爷找您。
在门口一直等候的刘达终于见到平安归来的白澜,赶紧迎了上来,唠唠叨叨的说道。
莫老爷刚回来不久,已经听说了畅春楼的事情。
对莫小姐大发雷霆,把莫小姐关进了祠堂。
小姐,你还是过去看看吧!莫老爷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还以为他去处理公事,会很晚知道这件事。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听说,只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与莫轻扬有关的呢?带我去祠堂看看。
刘达以为小姐会直接去见莫老爷,没想到她居然先要去祠堂。
但还是马不停蹄的带她前去祠堂。
这莫轻扬被莫老爷罚跪,已经在祠堂跪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去看看也没错。
亭廊转了几圈,才到了莫府最深处最僻静的祠堂。
祠堂内烛光昏黄,跳跃闪动。
隐隐约约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白澜示意刘达不要出声,静静地站在祠堂外面。
轻扬,疼吗?莫言愧疚的问道,心里十分难受。
莫轻扬摇摇头,咬着嘴唇说,不疼。
你怪哥哥吗?怎么会。
我知道哥哥最疼的就是我了,轻扬不怪哥哥。
是轻扬不对,做了错事。
伤害了水汀兰,也损害了莫家的声誉。
还害得哥哥担心。
哥哥,你会生轻扬的气吗?不会。
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看到妹妹突然长大了,高兴又有些心疼。
雷将军很快就要迎娶长乐公主了,你忘了他吧。
啊,怎么会这样?那兰姐姐会不会很伤心?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也许吧。
她或许早就知道了吧。
莫言想。
挥挥手,离开了祠堂。
白澜的内心从平静到波澜,再恢复平静。
兄妹情深,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和莫言一样爱着自己妹妹的哥哥,只是可惜她从三年前的那个雨天,便注定她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不能再看见他欢笑时裂开的大嘴,不能缠着他要零花钱,不能在受了委屈时躲在他的怀里哭……三年又一个三年,像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继续多久……门咯吱被推开,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
恭敬的说道:大少爷,小姐,老爷说小姐可以回房去了。
两人擦了擦眼泪,感到有些奇怪。
那小丫鬟又赶紧解释道:是水小姐向老爷求了情。
那她已经回房了吗?莫轻扬问道,心想自己还应该去亲自道声歉。
哥哥说的很对,水汀兰或许哪里都不如我,但她却又容人之量。
白天她那样伤害水汀兰,而水汀兰却还是会为她求情。
这样的容忍和度量确实是她比不上的。
是。
水小姐还说天晚了,她想先睡了,有什么事可以以后再说。
小丫鬟答道。
莫言向莫轻扬点点头,劝她早点回房里休息。
这祠堂阴气重,加之现在天气寒冷,很容易冻伤,得风寒,还是早些回去暖暖的好。
莫轻扬知道水汀兰是故意这样说,不想让她再去打扰她,只好先听了哥哥的话,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莫轻扬就来向白澜道歉,并且希望白澜能够放过那些无辜被她牵连的人。
她不能看着那些人就这样因为她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无处安生,尽管那些女子不过是青楼女子。
白澜只是一笑置之,告诉她,其实刘达一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不必担心。
两人也算是和解了,成为了好姐妹,好朋友。
这才知道,原来莫轻扬是在去年状元披红挂彩游街时认识的雷天麟。
当即便被雷天麟威武英俊的气势而吸引,后来慢慢了解的多了,才发现已经喜欢上了他。
只是雷天麟一向不近女色,甚至也不常离开惠宁王身边,随后又是战乱,又是平定边疆,雷天麟一时成为整个京城女子心目中的英雄。
而雷天麟却总是彬彬有礼,又拒之千里,直到白澜的出现,雷天麟频频来找她,还总是微笑着对她。
莫轻扬也是因此才心生妒意,对白澜不理不睬,故意刁难。
莫轻扬说了这么多她的坏话,而她却只是一笑置之。
从未发过火,莫轻扬不由自主的问了句:兰姐姐,难道你不爱雷将军吗?为什么听说他要娶公主,你一点儿都不难过呢?要我一定难过死了。
摇摇头,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白澜叹口气才说:难过又能怎么样呢?无论我多么难过,他还是要娶公主,他还是会成为别人的丈夫。
从始至终,我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很明白我和他之间即便再海誓山盟也改变不了现实。
若是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其实我今天的放弃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不明白。
也许雷将军也是爱你的,只是皇命不可违吧。
姐姐,你该等他几年,到那时,他一定还会来找姐姐的。
不会的……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他了。
白澜喃喃的说道,思绪却早已飞远。
她的生命已经快走向尽头,时间对于她来说是最奢侈的东西。
但她却一点儿也不留恋。
和莫轻扬和解之后,白澜就不太想出去了,整日整日的坐在房间里看书习字。
若不是听到流燕和几个丫鬟说到李大人新纳了一房妾室好像叫做彩凤。
听说这彩凤原先是一个青楼女子,后来被李大人看中,替她赎了身,接到了殇阳已有半个月了吧,前天刚进门。
白澜不由得好奇了,这个彩凤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彩凤呢?便命人准备了帖子,备了马车,去了李大人府上。
帖子递进去不久,便见一婀娜少妇走了出来,上下打量起她来。
白澜呆愣了好久,因为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美丽高贵的夫人与她印象中的彩凤是那样的不同,比之以前多了些贵气,少了份超凡世外清气,不媚俗,但很高雅端庄,不是青莲而是娇艳富贵的牡丹。
她上前一步,说道:水汀兰代表白公子来看看故友。
那女子一愣,随即点点头。
带她进了李府,左转右转终于到了她住的白凤居。
乍看到这个名字,白澜一时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愧疚。
遣开了身边的人,房间里便只剩下她们二人了。
彩凤这才问道:白公子还在殇阳吗?白澜哽咽难言,半饷才道:在。
彩凤,你为何不忘了他?彩凤怔怔地说,若这是他让你问的,那他应该知道答案。
白澜说:唉,若你有一天发现白澜骗了你,你会忘了她吗?不会。
白公子骗我,自然是有他的苦衷。
如今你已嫁做他人妇,又何必想她。
他让我告诉你,他从未爱过你,只是把你当做姐姐一般看待,真心待你如友。
白澜慢慢劝慰道,没想到彩凤至今还是忘不了她,即便是嫁了人心里却还一直为她留了这一席之地。
我知道。
只是他有权利爱紫雨,我也有权利爱他。
虽然我身不由己,做了别人的妾,但心里却从未忘记过他。
可惜他爱的紫雨如今来了殇阳,却已另结新欢,早忘了白公子。
说道这里,彩凤不免有些伤心,神情黯然。
白澜一时惊愕,连连问道,紫雨也来了殇阳?她是怎么来的,现在哪里?听她这么一问,彩凤倒有些疑惑了。
为何水汀兰也知道紫雨的事情?她和白公子又是什么关系呢?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盯着白澜看。
白澜见她不回答,知道是自己一时慌乱,口不择言了。
便静下心来,说道:其实我和紫雨也算有些交情,听说她来了殇阳,一时欣喜,让夫人见笑了。
彩凤见白澜如此一说,便也没再怀疑,说道:紫雨来到殇阳已有段时日了。
我也是在前些日子才见过她一次,她说她现在住在无涯公子的府上。
点点头,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心想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不然让旁人听见了,又要多生事端,对彩凤也不好。
便说:白公子过些日子便会离开殇阳去邻国,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至于紫雨,他希望你不要误会,她爱得人从来都不是紫雨,紫雨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需要她保护的妹妹而已。
所以,不必为他难过,为他打抱不平。
紫雨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你的幸福也是他的幸福。
只有你们过得快乐安宁,他此生便没有遗憾了。
也请你替我带话给他,告诉他,彩凤此生能遇到他是我最大的幸福,这一生都会记得他的好。
我知道了。
白澜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到了门口。
白澜钻进马车,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她 ,说:保重!看着彩凤点点头,她已然泪落,本想告诉彩凤自己就是白澜,可看见她执着不悔的样子,看到她一脸哀容,心里一时真的说不出真相。
她怕会伤了彩凤,会让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她又该用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呢!彩凤,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