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又过了大半个月。
东边的战事依然吃紧,而这边粮草却迟迟难以送达,皇上正为此事忧心,便再无心思顾暇她。
但她已经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动,每日只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度日。
整个人也瘦了一圈,轻的如同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的伤痕还清晰可辨,看上去狰狞而又恐怖。
皇上倒是一点都不吝惜,打完了,还让人送了最好的外敷内服的药过来,说是擦上半个月便毫无痕迹,不过照他现在来折磨她的周期,恐怕再好的药也无法让这新伤旧伤无痕了。
每次她只是认命的由那些宫女抱着她去沐浴,涂抹那些名贵的药物。
吃饭都是由着她们喂给她的,若是没有人喂,她恐怕早就饿死了,毕竟她本就一心求死。
这一日,她照旧躺在床上睡觉。
她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便是面对皇上的时候,其他时间她通常都在睡梦中度过的。
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响,她便睁开眼,走来的是一个宫女,这个宫女,她很熟悉,是每日给她沐浴的那个宫女,说话总是柔柔地,软软地,看着她满身的伤痕,偶尔还会掉两滴眼泪,劝她几句。
所以,对这个宫女的印象还不错。
不过这个时间并不是沐浴的时间,刚过了晚饭,大多数人都在外间忙碌,这小宫女为何要跑进来呢?正疑惑间,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不急不慢的喊道:娘娘,你起来做什么?铃铛响了响,她继续说道:娘娘你要去如厕啊。
我扶你去。
小心。
铃铛又响了一会儿,停了停,又响了起来,娘娘,您睡吧,奴婢这就告退。
从这一段话开始到结束,镜月一直都躺在床上,诧异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的将锁链上的铃铛拆除,然后又用发簪轻易地将锁链上的小锁撬开。
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小纸条交到镜月的手里,看明白纸条上的内容后,她的手明显有些颤抖。
那宫女也不说话,径自将纸条拿走在明亮地灯烛中烧了,看着它化成了灰烬,才冲她点点头,慢悠悠地走出去了。
整个过程都贯穿在那不时响一响的铃铛上,藏月宫的人每天只要听到铃铛声,便都认定她还在宫中,若是有两个时辰听不到任何响动,他们便会进来巡视一番。
她感觉浑身都湿透了,是害怕,也是担忧,还有些惊喜。
躺在床上,便觉得愈加难受了。
直到一个时辰后,那个宫女再次出现,她再次蹲在床边,摇着那铃铛,说着些话。
等到月亮升起,银色的光顺着宫殿的门照进来,她点点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袱,她迅速的脱了身上的宫女装,换上黑色的夜行衣,头发也扎起来,在脸上蒙上一层黑布。
然后,又拿另一套黑衣替她换上,和她一样的装扮。
不一会儿,便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猫叫的声音。
然后,院子里便有人喊,是不是有刺客了。
纷纷上去看,便见一只黑色绿眼的猫从宫门口窜过,一下子又消失了。
院子里的侍卫便再没有了响动。
那女子趁着那阵子响动,已经走到屏风后,不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她身边又多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都蒙着面,可看的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一人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人,穿着镜月的衣服,身高与镜月等同。
此人也不说话,上来便将那女子放在镜月的床上,然后另一人将镜月背在背上,轻轻地走进那水池里,屏气沉了下去。
就在她几度想要挣扎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水里出来,到了一条深邃的暗道,这条暗道很潮湿,四处散发出一股子腐败发霉的味道,显然已经存在很久,不过从水池到这里的那段距离却是刚刚挖凿的,很干爽,空气里还有尘埃的味道。
暗道很黑,空气稀薄,她已经昏昏欲睡了,但理智告诉她,如今还不能睡。
至少她还没有搞明白到底是谁要救她出去。
此时,那个女子已经和另一个男子跟了上来。
她知道,她们二人是在为她的顺利脱逃争取时间,给那些侍卫造成一种她还在宫殿里的假象。
见他们跟了上来,她便开口问:是谁派你们来得?你们又是什么人?此时背着她的人极不耐烦地送她一句,有力气说废话,不如好好的睡一觉,等下有你受的。
镜月却笑了,因为这个声音太过熟悉了,也只有他才会和她这般讲话。
她也不再说话,靠着他的背,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抬头,便看见墨蓝色的天空中一轮满月高高的悬在头顶上,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能活着看到宫外的月亮真好。
说完,又继续沉沉睡去。
然而,与她同行的三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心情却是无比的沉重。
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那轮月亮好一会儿之后,更是一刻也不耽误的向城外飞驰而去。
在郊外的密林里,接应的人已经等候多时,见四人飞掠来的身影,忙上前迎接,见了面也不说话,只是心照不宣的点头,上车。
她再次清醒是在翌日的中午,被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的时候,她还有些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而身下移动的感觉,告诉她,她已经离开了那个皇宫,如今正在一辆马车上。
再看看车内的人,一眼便看见那个吵醒自己美梦的罪魁祸首。
她正梨花带雨,哭得伤心欲绝,见她醒来,便哭得愈加伤心了。
再看看另一人,别扭而又不好意思的别开头不看她。
她不禁有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感觉,动动喉咙,却只能发出比乌鸦叫声还要难听的嘶哑声音,念春……一愣,这是她的嗓音吗?一开口倒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坐在她身边的人更是哭得凶猛了,一甩帕子竟是再也不理她,钻出了马车。
她无语的将头偏了偏,好歹能够看到那人的全貌了。
只见他顿了顿,也不说话,从旁边的小几上拿了一个小瓶子过来,一手托起她后脑,一手往她嘴里灌那瓶液体。
有一股淡淡花草香味,带着甜味滑进喉咙,唇齿之间便溢满了那股香甜,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她的喉咙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
她便张了张口,有气无力的叫了声,秋。
声音显然要比刚才好多了,不过还是很暗哑,让人只想起破锣嗓子。
蓦得,他的眼里竟也闪动起泪光来,眨眼的功夫,人也走了。
整个马车里,便只留下她目瞪口呆。
想不明白,为何他们都流起眼泪来了。
再看看自己,不觉恍然大悟。
自己身上已经不是那套黑色的夜行衣,俨然有人替她换了衣服,是她最喜欢的眼色浅绿色的长裙,有种飘逸若仙的感觉。
不过如今她这个破败的身子穿着这身衣服倒显得有些讽刺了。
脖颈处青青紫紫的吻痕,还有雪腕处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此时都暴露无遗,这样的她让他们担心了吧。
不大一会儿,便见念春捧着一个青瓷小婉进来,面上还是那般凄凄哀哀的样子,却强忍着没让自己掉下眼泪来,坐在她跟前,说道:小姐,饿了吧?刚买来的粥,还热着,我喂你。
一勺一勺都吹得不烫了,才小心的送进她嘴里,动作轻柔,生怕触痛了她的伤口。
对了,她此时嘴角还留着咬伤的伤口,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咬破了嘴唇,连血和着泪一起吞进肚子了。
待到将所有的粥都吃完了,念春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将碗放在小方几上。
镜月拉拉她的袖子,用那破锣嗓子说道:别难受了,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可这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
因为念春哭得更厉害了,刚刚还只是偷偷掉眼泪,不让她看见,现在却是明着哭,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流。
直哭得人心肝都要碎了,也不见她止住。
小姐,念春对不住您。
好念春,别哭了,你看你哭得连眼睛都肿了,以后要是叹秋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啊!来笑一个,让我看看。
我都活着出来了,以后你只要紧紧地跟着我,我不就不会有事了。
镜月抱着念春,一边柔声的安慰,一边心里仿佛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堵得慌。
听着车内传出的呜咽声,坐在马车外面驾车的叹秋心中更是一片凄楚和怅然。
若是个男子,满身的伤痕,他会觉得很有气魄,可当他看到镜月满身伤痕的时候,心里却只觉得讽刺和刺痛。
在他的印象中,她是柔弱的,单纯的,被人宠在手心里的女人,怕她伤着,碰着,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都要惊动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来医治。
她是镜王最疼爱的妹妹,她是他们四人尽力保护的主子。
她有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仿佛能说话。
她的皮肤水嫩的可以掐出水来,她的笑可以让最美的花都自惭形秽。
他虽然喜欢看她挫败的样子,看她嗔怒的样子,看她一脸狼狈的冲他哀求的样子。
可他一点儿都不想看到她现在这样虚弱无力,强颜欢笑的样子。
那种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了的脆弱让他看着心痛。
昨日念春替她换衣服的时候,便被吓到了。
哭着从马车里钻出来,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的哭,不停地自责。
他当时还不明白,进去一看,才明白了。
他还记得那一刻他的感受,他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硬是让自己保持镇定,让念春替她把衣服穿好,免得着凉。
可他的手心里已经满是血痕,紧握地拳头狠狠地给了纳兰影一拳,纳兰影没有还手,他知道那是因为自责,他也在自责。
那一日为何会被人掉开,那一日为何会轻信了纳兰影的话,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般后悔自己曾经做过那么愚蠢的事情,他后悔自己没有尽全力去保护她,后悔他只是装装样子,潜伏在她身边,探求她的秘密。
而纳兰影却是唯一知情却不报,甚至可以说是亲手将她推进了火坑,他让所有人都无法进入火场救人,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弄晕了从地下暗道直接送进宫里。
所以,那一刻他恨不得将纳兰影碎尸万段了。
纳兰影如此冷傲清高的人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哐一声巨响,木屑横飞。
马儿似乎受了惊,撒开蹄子往前跑。
车内的人吼了一句,拳头又不比木头硬,还是省省力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