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照旧例卯半来到书房候着六爷,虞靖后脚也跟来了,还没站定,她就指着我的眼睛,平澜你……我才要开口,六爷已一身青衫地来了,身后跟着谌鹊、宣霁与鲜于醇。
我和虞靖赶忙行礼。
六爷淡淡一点头,在朝我略略一看时却皱了下眉,他一侧的宣霁已脱口问道:平澜姑娘眼圈好黑啊,昨夜没睡好么?我捂了下眼,含糊道:呃,昨日与虞靖说话,说得晚了……话出口又觉得不对,因为虞靖就在一旁,而且看上去气色很不错。
宣霁眨眨眼,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再问,于是一行人就到了屋里。
才坐定,谌鹊就开口了,六爷,神都那边已派了钦差来凌州……六爷随手翻开一本折子,并不在意,他还不是怕我上都?王上既想让六爷回来,又怕六爷真的回来,如此寡断,也真是……宣霁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极明白了。
既然他不想我去,那便不去罢。
这儿也正事多。
六爷不知为何,语气很淡,有种淡漠下的疏离,平时说话间这股意味也是有的,但今日却流露得较为明显,稍细心的人一听便可知晓。
我稍稍抬头向六爷看去,不意竟对上了他的视线,带着深思与极淡的惆怅,让人捉摸不透。
我趁着倒茶,不着痕迹地转开脸。
一时,书房里有些静,宣霁与鲜于醇识趣地没有开口,而谌鹊,似乎在考虑什么。
许久,谌鹊捻了捻胡须,六爷,豫王那边是不是要安排一下?六爷抬起头,似乎方才是在出神,这时刚回过神,沉吟了会,不急,如今我回到凌州,那边总也得安静一下才好。
……神都那边乱成什么样子了?这句话显然问的是我,我连忙抽出几札早已整好的信函,朝中现在由常望月一手打理,尚书令云洵因为与皇长子交从过密,也被牵连,现已停职在家。
兵部是六部中唯一未动的,想是为了抵御豫王……我将这一月来神都的变动都简略地讲了一遍。
六爷轻轻一嗤,就凭常望月那点手段?是啊,宣霁也是一笑,想当初还吹成是国士无双呢!各皇子的势力消长如何?我细细斟酌了下,奴婢愚钝。
但我这回话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甚满意,连谌鹊都朝我瞥了过来。
六爷哼笑了声,目光冷冽,那你现在就好好想想。
……虞靖,你说!我心一惊,想起谌鹊的那句桓鍪且桓觥保匀灰膊⒉蝗范ǖ降啄母霾攀墙偈绻庋怯菥浮菥浮?奴婢以为三皇子在朝中声望颇高,于各方夺储之争中也涉及较少,所以,奴婢以为三皇子是最有可能登上储位的。
我暗自皱眉,虞靖的话没错,三皇子的确是最有望的,但六爷会这么问必定是另有打算。
依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怎样才能让各方都不能称意,而对自己又有利。
如果这样一来,最有望的应该就是八皇子。
其人生性懦弱又孝顺,极为听从其母乔妃的话,而乔妃贪财而见识浅薄,是个极易控制的人。
果然,我见谌鹊微眯的眼中一闪而逝的轻蔑,宣霁、鲜于醇只是淡淡一点头,唯独六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眼看看我,……你怎么说?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奴婢以为虞靖的说法很是明白。
明白,倒的确是明白的很。
虞靖朝我看一眼,眼神中有种询问,但我如何能说,只能低下头。
六爷沉默了会,忽地一拍桌子,吩咐下去,准备太妃的祭物。
再过三日就是正日子了。
说罢,他站起身,直往外走了出去。
谌鹊也站了起来,轻轻地瞟过我和虞靖,唇角微勾,也走了。
鲜于醇只是看着六爷的背影不住地叹气,眼神深邃。
一时间,我觉得他知道着六爷许多很隐晦的事,因为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他,对于六爷那种淡淡的疏离眼光没有意外,反而是一种很怜爱的神色。
再过三日,就是太妃的祭日了。
太妃,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生下像六爷这般的男子呢?对于太妃,府里的人似乎都很陌生,只知道六月二十一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而那一日,六爷总是不知踪影。
可如今,六爷应该不再是一个人了吧?他有了四位夫人,还快有孩子了……六月二十一,我以为会与先爷的祭奠不同,没想到却是一般情况。
都是四夫人和几个身边的近臣随六爷到后院的宗堂里去上了三柱香。
大概有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灵前的人中有三个已身怀六甲,而且多了个鲜于醇。
我悄悄打量着六爷的神色,却见他只是一径儿的冷漠,清隽的脸上几乎是不带一丝感情。
我转过脸去瞧鲜于醇,他一脸的沉重和叹息,与六爷相应和,成了一种肃穆中的牵念。
看着堂前袅袅的青烟,我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水纹湖畔,六爷那似是怀念,又似哀伤的神情。
虽然眼下的他冷漠而表情,但那种弥漫在鲜于醇怜惜的目光下的哀伤却欲遮不能。
祭礼其实很短,不多久,大家都退了出来。
拘缘行动已极为不便,一出灵堂便派人送回了凌波阁。
六爷在院外槐树下站了会,忽然回过头来朝鲜于醇看了眼,平澜,沏壶茶到水纹菀。
说罢,便往那儿走了。
我看着鲜于醇跟上前去的身影,忙下去沏茶。
果然,他是知道的。
当我端着茶进入水纹菀时,那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便涌了上来。
不知为什么,这里总是静极,也总是温柔至极。
照理说,这里是禁区,没人敢随便闯入,就是花匠也是,但菀里的花木却显然是有专人照顾的,杂草也除得很是干净。
……这湖底建着一座坟……我忆起那日,六爷如梦似幻的语气,心中不由一动。
难道平澜姑娘,端到这儿来。
鲜于醇不知何时已站在一外花木掩映的小竹屋的外栏处向我招手。
是。
我端茶走近。
要不是他出声,我还真找不出到这样一个所在。
进得屋里,六爷正坐在竹椅上微闭着眼睛。
将茶轻轻放下,我一个不经意地抬头,看到正堂上悬着一幅画像。
清亮的湖畔,一名温雅已极的少妇正在一棵垂柳下逗弄着一个幼婴。
那浅浅的笑意,使得整张画都浮出极厚极缠绵的温柔来,宁静又祥和。
是太妃吧。
虽然眉目间与六爷并不神似,但那股如沐春风的温馨却让人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如此一位温柔娴雅的母亲,的确让人恋恋不舍。
虽然我不知道太妃的坟为何修在湖底,但水纹湖确实已成了太妃的化身,圣洁又柔和。
六爷……一定很怀念太妃吧……我轻轻一恭身,准备退下,这种安宁是外人不能插足的。
但在我转身时,却见鲜于醇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再看看六爷,拦下了我,平澜姑娘……你……要走么?我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鲜于将军还有何吩咐?呃……没有,没有。
那奴婢告退了……我正想抽身而退,背后却传来一声低沉的问话,平澜……你那日的话……还作得了准么?那日的话……平澜,你会助我打下这个天下么?…………平澜说到做到。
看着六爷流露出来的淡淡的哀伤,我竟然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六爷倏地张开眼,直直看着我,眼神激切,你,你可能对着这张画发个誓?我忽然心里涌起一丝异样,说不出的迟疑与惊惶,画像,画像……你可能对着这张画像发个誓?六爷的语气让人心震动,我抬头与他对视。
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有着让人吃惊的企盼,明亮如水的瞳仁倒映出我的张惶,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那样的让人心动……我在画前跪下,平澜指天发誓,此生定助六爷完成大业。
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身后传来鲜于醇的一声轻叹,六爷已闭上了眼,我仍跪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今日的所见所为。
良久,鲜于醇才扶起我,和煦的话响在耳边姑娘请先回去吧……你日不必伺侯了。
我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可以站稳,整了整心神,那奴婢先告退了。
一敛身,我出了竹屋。
待出得水纹菀时,我脚步一软就坐倒在地,被燕巧看见,她连忙上前扶住我,怎么了?你……没什么……我昨晚没睡好,想先回去睡了。
我朝她勉强笑笑,然后站起身,回房。
身后是燕巧担忧的眼神,但此刻我已无暇顾及……回到房中,呆愣愣地躺在床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该想什么。
一切思绪纷至沓来,搅得我一团糊涂,耳边只有六爷的那句话你可能对着这张画像发个誓,脑中转来转去都只有一道似是企盼的明亮的视线。
六爷说的话里有着一种昭然若揭的含意,但下意识里,我却惧怕去知道,惧怕去明白,只想这么继续糊涂下去。
该何去何从呢?我从不曾像现在这般慎重地考虑燕巧当初的话。
平澜,我们逃走吧。
逃走,逃走……这个念头让我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间天色已暗了下来。
门被推开,燕巧轻轻地进来,点了烛,咦?我还以为你睡着。
……晚饭也没吃吧?我摇摇头,只是看着她走来走去。
燕巧呀,她只要在我眼前,就会给我一种平静的感觉。
她走过来,坐到我旁边,别想太多了,有些事如果有答案就不成其事了。
这样似对似错的说法只有从燕巧的口中吐出来才格外显得正确。
我笑笑,不想让她担心,我是庸人自扰罢了。
既然知道还要自扰?人要是那么想得通就成佛了。
平澜,我不问你今天经历了什么,反正有些事我也帮不了你。
只是,平澜,有些事决定了就不要再回头,你太过重情义,这也使你做事瞻前顾后,太多顾忌。
有时候,既然一切无可挽回,那么神伤只不过是作茧自缚。
燕巧收起了笑,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
我回望着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多日来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很想大哭一场。
要哭就哭吧……你忍了太久。
燕巧拉住我的手,语气轻柔。
我不怎地投到了她的怀里,眼睛热热的,呛得人浑身都要抖起来,意识中只剩下燕巧的名字在口中不断地低念……当我醒来的时候,窗边已有一轮细月,清辉满地,燕巧早已走了,身上的薄被盖得很好。
我摸着被衾上光滑的质料,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事。
我摸索着穿上外衣,起身出门。
几乎就在那股温柔的气息包住我的同时,湖边六爷清拔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
我轻轻上前,六爷。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拈起一片柳叶,细细地触抚着。
整个园里很静,虫儿在低吟,微风细细,吹来湖上清爽的气息,很舒展的感觉。
蓦地,传来六爷低浅的吟哦: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吃了一惊,六爷这句话是……那日你为何要推脱?六爷回过头,也转变了语气。
那日?我想了想,意识到是三日前的问话,平澜有所疑忌。
他冷笑一声,你记着,你们七人的性命是掌在我手里。
奴婢记住了。
他看我一眼,又别过头,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你的心性还是跟随我去征战的好。
我一愣,随即笑笑,平澜一直是六爷的随侍,自然六爷在哪里,平澜也只能在那里。
好一个只能!六爷笑得开怀,仿佛不沾一丝阴霾。
水纹湖畔,有两个人都笑得各有心事,我笑是因为除了笑,我别无选择。
六爷也在笑,但那里又有几分真?我看不透,也无力去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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