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爷身边的日子,很忙。
我总是觉得自己像个转陀螺,没怎么停过。
每日沏两壶茶的时间成了我偷懒的时间。
六爷渐渐放下许多事给我。
由挑几封信让我按他的意思回信,到就只扔给我信让我自己琢磨。
而现在,许多并不太重要的信都只由我过目,然后挑紧要的告诉六爷一声,其余全由我看着办。
任务繁重,六爷书房另一端的那张书案几乎成了我的办公处。
每日卯时即起,却往往要到亥时二刻才有和睡。
黑灯瞎火的,害我不知摔了多少青。
回房后怕吵到虞靖、燕巧,连哼也没敢哼,匆匆梳洗一下就上床睡觉。
但这样频繁地接触各地军务,也使我对整个天下局势有了相当清晰的概念。
王上占据西北三川河谷一带,北有华水横亘,其余三面皆有山川阻隔,神都即位于其中。
且其周围关隘大都依三川河谷的山势水势而立:潼关,拒其西,扼崤函之险;虎牢阻其东,扼崇阳山北麓与华水之间的通道;伊阙阻其南,扼崇阳山与圆朵山之间伊河河谷通道;仲津阻其北,扼华水渡口。
雄关虎将,王上能与豫王对峙多年,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豫王,当年本是东北一支小队伍。
但豫王雄心壮志,也颇多才具。
表面上依附王上,暗中壮大自己声势,最终称雄一方。
同为王上手下大将,六爷这一支却是自太爷起就辅佐王上。
西北三川河谷的三分之二可说全是先太爷之功。
可惜天妒英才,太爷在六爷才十四岁上就盍然而逝。
六爷小小年纪就承袭了先太爷的爵位,引兵作战,西南这一方便是他亲手打下的江山。
现今,六爷手握精兵三十万,且麾下能人异士群集,要虎将有陈何年、鲜于醇之辈,要谋士有谌鹊、宣霁之流,实力于三方之中是最盛的。
所以王上用他又忌他,豫王防他又拉拢他。
在这东北、西北、西南之外的东南却是颇有些复杂。
小股势力有许多,像蒋和秋、郑言武、周湖这类就是,还有许多山寨、流寇,要打下来容易,要安置却让人头疼。
到时,兵力牵制,反为人所乘隙。
所以这东南一方,六爷没动,豫王似乎也不打算动。
但个东南却是块让人眼红的地方啊。
土地富饶不说,地势特别也罢,单是平这连年战乱所收的民心就是一大声势啊!据我猜,六爷与豫王都是在等一个契机吧,一个既名正言顺,又无牵制的契机。
九月半,六爷有事出府。
我认命地在书房里整理各地来的文书。
衍州别将孙长龄来信回说,郦阳张贲已受不了九寨匪寇之扰,多次请示救援。
我边看信边笑,六爷这招真是高明!那张贲摆明就是来当靶子的。
他不闻不问,任其治下流寇猖獗,六爷可上本参他;他尽心尽力,但强龙岂压得住地头蛇?搞不好身家性命都搭上。
横竖都是两边见弃的子,他是何苦来哉!我摇头叹息一声,提笔拟了回信。
意思就是六爷准他调兵赴救郦阳,亮出旗号,也就是敲锣打鼓地闹哄到郦阳。
让该躲的躲起来,再驻上个十天半个月,让张贲好好款待一番,然后打道回府。
下次再有求救,也可酌情行事。
写完,我又看了一遍。
会不会太不厚道了?可是,各为其主,张贲,你自求多福吧。
正这么想时,眼前掠上一道阴影。
我抬头,居然是谌鹊。
他从永州回来了?我连忙站起,行了一礼,奴婢见过谌先生。
他阴郁地看着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听着这种话,正常人很难不紧张担心起来。
我恭敬而坦然地道:回先生的话,奴婢奉命在此整理文书。
整理文书?他轻捻起我刚写完的信,瞧了一遍,这信是六爷让你写的?是。
是六爷的意思。
我答得模棱两可。
六爷的确让我代他拟回信,但此信的内容,六爷现在还不知道。
他似乎勉强信了,将信放下,在一旁的客座上坐了。
我赶紧倒上一盏茶。
谌先生请用茶。
六爷去了湘平知府那里,还要过会儿才回来。
他点点头,接过茶喝了口,忽地噫了声,这是首山毛峰?是。
正是青螺县的‘老竹大方’。
嗯……入口芬芳,犹若兰惠,醇厚爽口,回味甘甜……他细看茶盏,轻如蝉翼,嫩似莲须。
果然不错。
我敛眉在旁恭立。
首山毛峰,冲泡后,雾气结顶,清香四溢。
一芽一叶泡开后,便成一枪一旗,光亮鲜活。
其长约半寸,尖芽紧偎嫩叶之中,状似雀舌,自然是极品。
想当初,那本<茶经>可不是白看的。
你叫什么名字?平澜。
我声音平平,没有任何波动。
水平处不见微澜,实乃纳动于静中。
好名字!谁起的?这个阴沉的人今天似乎特别有兴致。
但这么和煦的问话,听在我耳里却总有种凉湿阴寒的感觉。
是师傅起的。
家师姓水,水睿。
的确,平澜是我十二岁以后的名字,之前的名儿么,不说也罢。
水先生就是你师傅?声音听起来相当惊讶,他一双鹰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才道:难怪有如此才智了。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一径儿沉默。
他又喝了口茶,啊,我刚从永州回来。
本来还想顺道拜会一下水先生,怎奈军务紧急,总得先回禀六爷一声,夏阳事定了。
我眸光一闪,扯开一个笑脸,这可好了,六爷常惦记此事呢。
如今是可以放心了。
谌鹊笑笑,就此揭过。
我在旁站着。
夏阳合攻之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有了事先的有备无患,再加上谌鹊坐镇,几是万无一失了。
事定是必然。
由着一个月的整理文书军务,对于那事也了解得更为全面。
蒋和秋是勉强出兵,一个半月前其部下参将何周延叛变,两军交锋,是勉力压下,会同意出兵显是屈于豫王之势。
本就不想打,加之曾有内乱,军士缺乏斗志。
六爷首攻蒋军,自然溃不成军。
而豫王本就慑于六爷威名,在见到这种情况下,军心必乱。
周、郑两军同在东西称霸,矛盾嫌怨还会少?稍加离间,两军默契就消,不能互相支援,当然纷纷争逃。
这时,再集中兵力攻打豫王中军,自可一战而获全胜。
不过,单是胜军的消息,让谌鹊亲自来报也太过小题大作了吧?谌先生已到了?六爷的声音传来,我一眼过去。
一身白锦的他如仙子般已至书房。
我赶紧倒上一杯茶。
见过六爷。
不必多礼。
看着他们行礼,我将六爷脱下的风衣挂好,又合上了书房的门。
谌先生此次辛苦了。
份内之事,六爷言重。
谌鹊将军报递上,顿了顿又道。
豫王军已退,而蒋、周郑三军也不成气候。
六爷是否考虑乘胜追击?这个倒是有些费神了。
进退各有其利弊,若乘胜追击,自可拿下东南的一部分,于豫王也是一大打击。
但这么一来会耗损己方兵力,而豫王势必元气大损,反是让王上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而守,则可保各方势力均衡,但到底是失去了侵吞东南的一个大好时机。
六爷沉思良久,终究还是一拍书桌道:撤了吧。
让陈何年休整兵卒。
这一次暂且放下。
是。
六爷明鉴。
谌鹊像是放下了心,扭头又朝我看了眼。
我心一跳,却没有避开他探试的视线。
他的眼底有种深深的忧虑,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看得出来,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留下我,亦或是我们七个。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觉迫近危险过,仿佛只要被他看着,就有一种死亡的气息环绕周身……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