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贺文的母亲有着圆圆的脸和淡淡的眉毛,眼睛和王贺文一样,很黑很亮,嵌在这种疏淡的脸上,显得很是精神,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
我马上看了看王贺文,他似乎已知我心中所想,在背着人的地方顶了我一下。
没错,我是想说他的脸型很像他的母亲,我想像了一下50岁的王贺文,恩……还蛮慈祥的。
王母似乎早就开始等待我们,还没敲门,门就应声开了,然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干净整洁的小客厅,红胡桃木的茶几上摆放了水果和小吃。
这样端肃的招待让我安心不少,又有点紧张。
她一直在看我,弄得我很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确定该说什么,直到王贺文开口:妈,您这是干吗呐?哦呵呵,看看怎么啦,让你带人过来,老给我推三阻四的,我不得一次看够本吗?王母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着站起来,孩子喝什么茶?都可以,麻烦您了。
我微微低下头,紫砂茶壶很快热气腾腾的放在面前,我装模作样的拎起来分别注满四只茶杯。
王贺文在旁边小声取笑:嘿,真有点新媳妇儿的样啊。
我趁王母转身进屋的功夫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又说:瞧我妈多喜欢你,眼睛在你身上拔不出来了……然后又贴近一些:跟我一样,哎,我们王家造了什么孽啊~我把王贺文推远,小声警告他:严肃点!他笑着接口:打,打劫呢~我正要笑,就听王贺文他妈大力推开卧室门,向里面喊道:孩子他爸~赶紧出来见客啦!我差点喷了,赶紧把茶杯放下。
难怪说男孩像母亲……这也太像了吧!王父是传说中的冷峻男人,说实话,我有点怵,但被王贺文和他母亲这么一搅,先前的忐忑心情已经消失不见,反而变成了浓浓的欣羡,能够拥有这样的家庭是何其的幸运,我往旁边看了一眼,王贺文真没心没肺的傻笑,真是幸运的傻瓜。
知道王父爱喝酒,尤其是白酒,因此我托朋友辗转弄到两瓶二锅头,小路得知我拎着这样两瓶酒去见家长时还大肆鄙夷我一番。
至少也要特贡茅台吧!二锅头……你真敢拿得出手!哼,懂什么你?我懒得和他这种四无青年辩解。
他爸,这是嘉北。
王母热情的为我们介绍。
我笔直的站起来,王父只嗯了一声,和我象征性的握手然后看向王贺文。
又换工作了?啊,您才知道啊。
王贺文比我随意多了,我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直到他从后面悄悄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对来自他父亲的冷遇我早有心理准备,虽然还是有点失落,但我扔维持着微笑,小指被捏在他手里,似乎有力量从那里注入。
还好王母是个热情且会看眼色的人,在王氏父子交流的过程中,她一直和我聊天,不断将小吃零食递到我面前。
开饭的时候已经七点,菜色都是妈妈牌味道,丰富健康又亲切。
席间王贺文一直小声问我够不够得到,爱吃哪个,还要不要再来一点,王母只当没看到,但目光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瞟,王父则完全选择无视,只偶尔重重哼一声,直到他再一次站起来去夹离我最远的那盘笋烧鸡丝时,我实在挂不住了,在椅子底下用力踩了他一脚。
他停住筷子,诧异的看着我。
我又踩一脚,无声的暗示他:没看到你爸的眼睛快喷火了?赶紧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吧!他放下筷子,北北,你踩到我了。
OMG……还是王母打的圆场:贺文啊,嘉北这么瘦哪吃得了这么多?哦,呵呵……对哈。
王贺文放下筷子,向厨房看了一眼:那要不要喝点汤?刚开始吃饭喝什么汤!王父终于不再沉默,给了王贺文当头一喝。
对了,嘉北带了酒。
王母及时拿来我带的酒。
王父一直拧着的眉毛终于在看到那两瓶酒时深深的舒展开了。
哎呦……这,这这不是95年前的二锅头吗?我微微一笑。
王父摩挲着深绿的瓶身,不断喃喃着:行啊,还能弄来95年前的……哎呦,这我可舍不得喝,这得贡起来啊……您就喝吧,这是北北的一份心意。
王贺文搭腔。
您要是喜欢,下次我再带。
我赶紧点头。
不行不行,这多不好意思……虽说不舍得喝,但嘴巴已经咂咂出声,盯着商标的眼睛冒出绿光,我赶紧取过小只的酒盅和起子,王父看着我启酒瓶的动作两眼又开始放光:唉……想当年喝酒,找不到起子我们都用牙磕开……一面说一面摇头,现在都换成拧盖了,方便是方便,但哪还有当年的感觉呦……我和老六他们比着开瓶盖,老六用牙,我就用筷子翘,看谁先开开,不过最后还是你李叔赢了。
为什么?王贺文问。
那老东西一手拿一瓶,相互撬,这不一次开了两瓶吗?我们笑,酒缓缓倒入杯中,浓烈的酒香扑出来,凛冽又刺鼻。
王父盯着酒盅,不说话,只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叹道:就是这味儿……多少年没闻到了。
轻轻抿一口,陶醉的看着我:行,不错,有本事。
我低头笑了。
看来王父难得夸人,王贺文既惊讶又奇怪,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市面上最常见的2块五一瓶的白酒就能哄得他老爸满面堆笑。
二锅头的确不算名贵的酒,再穷的酒客也买得起。
它是本市自产的酒,度数高,味道烈,是酒瘾上来随时可以买来抿一口解下馋的那种,但没人会拿它作礼,在生活质量普遍提高的今天,各种酒类一应俱全,有观赏价值极高的洋酒,也有收藏价值极高的白酒,甚至还有专门讨女人欢心据说可以美容养颜的红酒,二锅头这种本市自产,任何一个小店都买得到的深受老百姓喜欢的酒就太普通太便宜太常见了。
但是我带来的这两瓶,却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酒厂十几年前改版,不但将瓶盖改良,改成了一手就能拧开的螺旋口,还将配方更新换代,将原有的辣味减轻,号称更香醇绵软。
但实际上真正喜欢二锅头的人还是迷恋原先的味道。
我一个朋友开过小超市,在改版消息刚传来的时候就很有先机的将手上那批老版二锅头存了下来。
到得今天,光一只老版的酒瓶盖就能在好酒的老饕手中炒到三五百元的价格。
那95年前的酒呢?有市无价呗!反正当我拎着那两瓶酒出去时,朋友都快哭了。
我说你留着不喝也不卖,会长毛的。
他说你懂什么啊,酒越存越香,我指着这半箱酒养老呢!靠,真阴险啊。
他说:你才阴险!你都不给钱!听我说完,王贺文眯着眼睛道:人脉够广的啊……我知道他又想到什么,笑着不接话,到底是什么朋友啊?现在还联系?趁王母去厨房添饭的功夫,他赖着贴上来,低声问,我往旁边缩了缩,冷哼道:你当我是什么啊,朋友就是朋友,龌龊!王父拈着酒盅已经满足到不行,根本无限顾及我们是否成功体统,王贺文被我呛了一句悻悻的低下头。
饭局进行到尾声时,王母问:哎,嘉北,你属什么的?我一愣,看了王贺文一眼,老实答:属狗。
王母惊讶的瞪大眼睛:哎?比贺文大三岁呐?然后又仔细端详我的脸:真不像。
我有点窘,王贺文从没问过我的年龄,此时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盯着我笑,我不是故意隐瞒,主要是……被比自己小的男人领回家见家长……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吧。
贺文属牛,可是一点都不稳重,真是愁死我了,嘉北你可得帮我管着他。
不过这孩子也是牛脾气,倔到不行,当初跟我们说他喜欢男人……王母絮絮的说着,一会回忆往昔,一会为将来咿嘘,东拉西扯的说话方式真和王贺文一模一样,我插不进嘴,只不住点头,过一会她突然惊喜的喊道:哎呀!我刚想起来,女大三,抱金砖啊!好兆头哦~靠!怎……怎么看出我就是女啊!!我闪去洗手间。
关上厕所的门还听到王贺文在训他妈:您也忒不会说话了,哪有这么说的!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啊,那是封建迷信!靠靠!不是迷不迷信的问题吧?!等我从洗手间出来,王母已经换了个话题。
嘉北你姓嘉啊?这个姓不常见呢,是哪个嘉?我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呃,我不姓嘉,我姓钟。
钟嘉北。
咦?王母一愣,王贺文大声问:你姓钟?你怎么从来没说过?!王母瞪他一眼:倒霉孩子,连人家名字都搞不清,叫什么叫?王贺文愤懑的看着我,我慢慢解释:除了身份证和户口本是钟嘉北外,我都自称嘉北,连签名都是。
我父母很早就离异,小学到初中我都随母亲的姓,她姓钟,但是后来我实在不喜欢同学问我,为什么别人都姓爸爸的姓,但你要姓母亲的姓呢?于是高中以后我便自作主张,叫自己做嘉北。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而且,后来母亲改嫁,嫁给一个台湾人,要冠夫姓。
我苦笑道:连她都不要自己的姓了,我又凭什么随她的姓呢。
王贺文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当着他母亲的面拥了我一下。
王母则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这些不好的过往我一向选择性失忆,要不是今天被问到名字,觉得对长辈撒谎不合适,可能连我自己都忘了,原来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也有家人的,可是他们现在又在哪呢?我有些恍惚,王父已经醉倒,半靠在红木扶手椅里晕陶陶的看电视,半梦半醒着;王母拾掇着桌上的碗碟,并逼迫王贺文将剩下的汤喝光;王贺文一边喝汤一边埋怨王母偏心眼,指着我说他只喝了半碗。
外表严酷但内心柔软的父亲,喜欢唠叨但时时刻刻都在微笑的母亲,以及一个没大没小的缺心眼儿子……这一切再普通不过,可他们却组成了一个家庭,从新生命的诞生到看着他成长,扶着他走过每一步,经历着他的挫折坎坷,到他学会争吵,到他学会忍让……父母慢慢变老,孩子慢慢成熟,彼此活在彼此生命的最深处。
我想到饭前翻阅的相册,厚厚的几打,从黑白照片到彩色数码打印,满月的王贺文,穿着开裆裤露出小鸡鸡的王贺文,在公园里大哭的王贺文,骑着玩具车笑得露出豁牙子的王贺文……每一张照片下都有纤细的笔迹写着:XX年XX日XX地,贺文XX的XX在XX……不止相册,墙壁上随处可见细小的划痕,王母舍不得丢的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玩具车,贴过奖状的白色空处,以及一切老旧的小东西,代表家庭成长的痕迹。
——这一切,我都没有。
我喜欢清空,喜欢扔掉多余东西的畅快,从父母离婚开始,我就把有关父亲的东西丢掉了,从生活中,从脑子里,后来母亲改嫁,欢欢喜喜乘上飞往台湾的客机,我和她唯一的联系就是大学时定期出现在卡上的数字,直到大学毕业。
本来已经清空的东西,为什么好像忽然化成另一种形式涌了出来?我鼻腔有点酸,赶忙站起来擦桌子,95年前的二锅头真不是盖的,只陪着喝了两盅我就开始头晕,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收拾完桌子我又帮忙削苹果,但王贺文看我拿刀的样子很担心,自作主张抢了过去,三两下削好。
最后我只能帮忙装盘。
吃着水果聊天,我又喝了几杯酒,但这回是啤酒。
王贺文不断的向我使眼色,我冲他笑了笑,告诉他我没事。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王母挽留我们住一晚,我倒无所谓,反正明天是周日,王贺文更是兴奋得直摇他那条无形的大尾巴:太好了,睡我的卧室吧!床够大。
我还没说话,一直晕乎乎的王父正好听到这句,无声的瞪了他一眼,他只得委委屈屈的说:我……睡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