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韦驮捎了那封信回来后,从那一天起,韦家里的每个人,上至祖奶奶、老夫人,下至劈柴担水的仆人都在引领期盼他的归来,韦家上上下下就像在过年节似的,凡是好看、好用、好穿的全都使上了,为的就是让韦驮这个大人物有回家的感觉!反观胡蝶,她就像一个没有关系的局外人,她不让自己有时间多想,埋头酿酒,跟师傅讨论重建的进度,试图对每个人谈论韦驮的言语充耳不闻,因为那只会教她的心情更混乱。
那个韦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每个人都把他当作神似的,这几天她光是听他以前的丰功伟业就听得耳朵快要长。
他们说他做生意的本事一流。
他们说他对待家人好得不得了。
他们说他面恶心善,从不吝于在旱灾时广布米粮,接济该帮助的人。
他们说他做人很有原则,恶人对他闻之丧胆。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现在她的脑里有一堆他们说’塞得她一颗小脑袋都快裂开了。
在这之前,她真的半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嫁了一个多了不起的相公!少夫人,请你快点准备,大公子他……他已经快到京城了!丫鬟翠菊欢天喜地的跑进空间里,也不管胡蝶手里正忙著,兴匆匆地将她拉走,心里想著要好好将主子巧妙打扮,绝对要让大公子满意才好!派去接应的人回报,说大公子人已经进了京城,应该再过片刻就会抵达韦家大门,要府里的人手脚俐落一点,随时准备迎接。
胡蝶从一早就被打扮得像朵花儿,她自知没有过人出色的容貌,一袭桃红的锻衫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俗丽,不知道那位大公子是否喜欢这个调调?搞不好他爱得很,这她就不得而知了!成亲两个多月,她今天才第一次要亲眼见到相公的面,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她索性低著头,管这个大厅里每个人都恨不得自己的脖子有十丈长,好早一点见到那位大公子她只顾想著自己的事情,出了神都不自知。
她没有注意到每个人都屏息以待,听到门外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以为是人到了,好几次都扑了空。
最后就在他们都已经失望到极点的时候,男人沉稳的脚步慵慢地踏进厅门,午后的斜阳将男人高大的身影拉得式长。
驮儿,真的是你!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祖奶奶拉著龙头拐杖从首座站起来,原本健朗的步伐此时显得有些颤抖。
祖奶奶。
韦驮礼貌地拜见过祖奶奶与老夫人,对于其他人则是轻扫而过,开门见山地问。
你们替我娶的新娘在哪里?你是说蝶儿?她她她在……在……祖奶奶张望了好一会儿,才从拥挤的人群中找到了沉默的蝶儿。
人们顺著她的视线让开了一条小径,一抹桃红色的纤影乍现其中。
她就是蝶儿,是祖奶奶替你娶的新娘,蝶儿,快过来见见你的相公。
韦驮细了锐利的黑眸,注视著站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蝶儿她的容貌勉强称得上清秀,但没有自觉地穿上一身华服,非但没有替她增添光彩,反而显得俗气逼人。
他在心里冷笑了声,看著她在祖奶奶的半推半拉之下走到他面前,他这才发现她的体型比他想像中娇小,他必须低下头才能与她的视线正对,而现在他只能看到她的头顶插了两支金色的凤钗,依旧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俗气……他忍不住拧起眉心,没有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娘子竟然品味低落至斯。
驮儿,蝶儿是个好女孩,你可不要辜负人家呀!祖奶奶看著孙子打量著孙媳妇儿,忍不住凑兴道。
如果只是好女孩我就必须负责,那我以后就不能上街了,否则放眼望去的‘好女孩’我是不是都应该要对她们负责?韦驮扬唇冷笑。
这……祖奶奶被他尖锐的回答逼得哑口无言。
她原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许久不见的长孙会给她这样的答覆。
她记得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呀!怎么一段日子不见,他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陌生……而且冷淡?!祖奶奶,大哥想必是旅途劳顿,吃睡不好,才会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韦云一阵凉笑打断了令人尴尬的气氛。
他下意识地避开兄长凌厉的瞪视,随口吩咐,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张罗美酒佳馆替大公子洗尘!是是是……下人们一窝蜂地涌来,也一窝蜂地散去,顿时大厅中就只剩下韦家人如果把已经嫁进门的胡蝶也算在里头的话。
她扬起水眸打量自己的丈夫,他正好转身背对著她,高大宽阔的背影透出一股难以忽视的疏漠感,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心想他跟自己想像中的样子出入甚大不,他们简直就是两个人!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还活著,她会以为眼前所看到的是阎王呢!他的神情冰冷得教人心里发颤。
韦家人口口声声对她说,韦驮是一个面恶心善的人;虽然做起生意来毫不拖泥带水,个性果断而睿智,最重要的是,他对家人极好。
她并不清楚他究竟对家人好到什么程度,但如今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众人热热闹闹一场之后,很识相地在接近初更的时候,将胡蝶送回新房去,并且千方百计把韦驮也骗进去,出门时,还有人很不小心地把房门给锁上,似乎房里有一头凶禽野兽生恐它趁隙逃出。
韦驮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眼中的那头野兽没错,他是很生气,但他们料错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可以跟自己的新媳妇儿聊聊天,他岂会傻得放弃!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个陷阱,他绝对不会与胡蝶圆房,让他们以她为借口,再度将他困在韦家;而区区一个胡蝶也不够资格将他留下,只是有些事情,他必须跟她说清楚。
胡蝶早他一步进房,早就将桃红色的缎杉换下,也迫不及待地将那两支又重又累赘的金凤钗摘下。
现在她一身月白色的罗裙,加上棺起的秀发,将她勉强搞得上清秀的容颜衬得白净恬雅。
喝口水吧!我看你今天被灌了不少酒,喝口水润润喉。
她看见相公进门,便走到桌旁替他倒水。
我不会中计的。
他冷冷地观了她一眼,再次发现她真是出乎他意料的娇小,脆弱得像是一捏就会碎掉。
他真怀疑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是一个女人。
你当然不会中计,因为我根本就不想陷害你。
她耸耸肩,似乎很能体谅他的心情。
她现在的心情也不好过呀!虽然她是自愿嫁进韦家,当他的妻子,但她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能够把他找回来早知道她就说只当挂名的妻子,那么或许她现在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相信她,她一颗心正忐忑不安,像是快要跳出口似地剧烈跳动著,只是她不以为让他知道她的紧张,会是一件好事。
是吗?韦驮扬唇冷笑,如果你不想从中得到好处,你就不会答应嫁进韦家。
在我点头之前,你不是我韦驮的妻子。
胡蝶不想针对这个问题与他辩论,笑吟时地端起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
先喝口水消消气吧!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高兴……无缘无故多了个陌生的妻子,还被要求负责,任谁都会觉得不痛快。
别说好听话,我随时可以休了你。
你确实有权休了我,但是此时此刻,你找不到理由休我,要不你早就这么做了。
我是你韦家长辈明媒正娶过门的,在你没有找到十足的理由之前,只怕我要一直留在韦家碍你的眼了。
被她一语道中了心思,韦驮心里不快,别自作聪明。
自古以来,男人可以休妻的名目多不胜数,更何况,我并没有亲自与你拜堂。
也对!我也这么觉得。
只是好奇怪,就是没有可以用来休夫的七出之条,真不公平,是不?她挑地回顾他一眼,看见他的脸色顿时铁青。
韦驮不语,定定地注视了她许久,最后,他扬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微笑,迎面朝她步去,教她一时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胡蝶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生恐他会对自己不利,更怕他心里正在打歪念头她才这么想著,就发现他越过自己身旁,两人擦身而过之际,她可以看见他以嘲讽的眼神观了她一眼,似乎在笑她的自作多情。
韦驮伸手在长柜旁探手一触,不知道动到了什么机关,胡蝶讶异地瞪大水眸,看见一面石墙平顺地滑开,一条黑暗的通道出现在他面前。
搬进鬼怒院那么久,她从来没有发现这间房里竟然有此秘道,这时也才正视到他才是这间房的主人,或许,该离开的人是她才对。
她看见他一脚踏进秘道里,急忙唤住他,你要去哪里?想管吗?他回眸投给她轻蔑的一瞥。
你下句话一定要说‘你管不著’。
她摇摇头,闷闷地说,揣测著他内心的想法。
没错。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你也说得对极了你这副尊容确实‘碍眼’!他冷笑说完,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幽暗的秘道里,洞开的门板就在他身后迅速密合。
究竟是谁对她说他是好人?别说是沾上好人的一点边儿,他根本就是一个旷世难遇的大烂人!胡蝶咬牙忍耐了许久,最后她终于气不过,忍不住冲上去往那扇石门板一踢藉以愤,只是她立刻就后悔了,那扇石门又冷又硬,害她的脚趾痛得要命!清早,原本应该是和乐团圆的早膳,出乎意料地在凝重的气氛下结束了。
韦云因旧病复发缺席,韦驮则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话,一张原本就冷峻的脸庞看起来更加严酷。
驮儿,是不是早膳的菜色不合你的胃口?如果是这样的话,娘去教膳房重新替你料理一份,等会儿送到你房里去好不好?不必了,那只是白费心机。
我的胃口不好,不是因为菜色的问题,我想这个应该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才对。
说完,他丢下错愕的众人转身离去,似乎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
驮儿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在他走后,祖奶奶悄声问,神情看起来有些悲伤,就连银白色的发丝都显得有些黯淡。
老夫人看见她意志消沉,连忙打气道。
娘,我们擅做主张替他娶了一房媳妇进门,他当然会有一点点不高兴,不过我想等他气消,就又是以前的驮儿了。
是这样吗?祖奶奶怀疑地瞧了媳妇一眼。
一定是的。
您忘了吗?以前驮儿最孝顺您老人家了,每年您过大寿,他都给您意外的惊喜……就算他跟我们之间有误解,这份心意准错不了的。
老夫人给了婆婆一剂定心丸。
你说得对!祖奶奶一张充满岁月痕迹的脸庞顿时又充满了活力,驮儿就是驮儿,他从以前就是一个贴心的孩子,我老太婆的眼光不会错,把蝶儿许给他是对的,别看她小小个子不起眼,可我看得出来,她刚强的个性绝对不下驮儿,跟他恰好是天生一对。
在一旁的胡蝶悄悄退下。
她听见了祖奶奶的话,心里并不那么认同,心想自己有那么糟糕吗?才会与那位不苟言笑的阎王爷匹配?!既然她的相公闷不吭声,说明昨晚夫妻闺房里情事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她的头上。
胡蝶很有耐心地回答每个人的问题,看他们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表情,她就觉得好笑。
祖奶奶派人来问韦驮有没有很生气?她回答没有,不过她心想祖奶奶也真是自欺欺人,看她孙子昨晚那张阎王脸,怎么可能没有生气。
老夫人则是亲自来询问!她想婆婆是想问她到底两人有没有圆房,或许是因为难以启齿,说没两句话就红著脸走人,教她这个当事人真是感到莫名其妙又错愕。
而那位提议她与韦驮成亲的小叔则是命人捎了封短笺,内容很简单,就是教她自己好好保重,真是一点儿都不负责任。
韦毓那位小小叔则是受不了酒味,进不了酒窖,才没把满肚子问题丢给她,她也乐得轻松,从早上到现在做了不少活儿。
接近正午时分,她才正在想仆人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翠菊就担任了众人的代表,一步步小心地走下了地窖的阶梯,来到她面前,欲言又止了老半天,才终于开口,怎么样?大公子他……你们……昨晚……我们没事。
他中途就走人了,他们能够发生什么事?胡蝶耸耸肩,决定不点破事情的真相。
碍…没事?那不就代表你们什么事都没有做?她失望的神情明显可见,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胡蝶非常明白他们意指的什么事是什么意思,但她只是笑笑,从缸瓮里分出了一坛酒,以浅杯嗅闻著香气。
他很好。
看起来挺凶的,其实还好。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她好不容易才隐忍下来,不让自己口出恶言破坏相公的名誉。
我就说吧!少夫人,你别看大公子一脸酷酷冷冷的样子,以前他当家的时候,我们下人的日子挺好过的,只要我们做好份内的事情,他就绝对不会亏待我们。
有一年照顾马房的罗大叔家乡淹了大水,大公子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五十两,还给他三个月的假,让他回乡去探亲,嘱咐他把事情办好了再回来。
这次大公子回来,罗大叔高兴得又哭又笑,还说他这两年来培育最好的马匹终于有机会给大公子品鉴了!你们大公子很喜欢马?对呀!大公子当家的时候,最大的兴趣就是养马,那一阵子咱们韦家可风光了,因为大公子养出来的马就连宫里的御马都比不上,其实祖奶奶娘家有人在朝廷当官,我们韦家跟皇室也有一点渊源,有一年大公子以祖奶奶的名义送了一匹汗血宝马给皇帝,皇帝喜欢极了,立刻封祖奶奶为一品夫人,教祖奶奶高兴得好几夜都睡不著觉呢!听起来真是一点儿都不像那个男人会做的事情。
胡蝶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对翠菊所述说的事情不以为然。
少夫人,你刚才说什么?翠菊纳闷地搔搔头,凑近耳朵试图听清楚主子的话。
没事。
翠菊,你来这地窖还有事吗?如果你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现在要出门去办点事。
听说酒厂火烧的残骸都除尽了,再过两天要开始动工,我没空陪你了。
说完,她迅速地收拾好东西,不待翠菊有意见,一溜烟地离开地窖。
她知道自己再留下去,绝对会听到更多赞颂韦驮的话,但在昨晚与他争执过后,说实话,她没有心情听任何人说他好,因为她实在不忍心伤害好心的韦家人,告诉他们那位大公子根本就不是善良可亲的好德行。
翠菊还有满肚子的话想问,欲言又止地看著少夫人的背影,心里觉得奇怪。
少夫人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走起路来微跛?少夫人究竟在哪里弄伤了脚,她怎么没听说呢?延命院。
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就是想要住在里头的主人可以长命百岁,不用多想,这里当然就是二公子韦云的居所。
他从小就身体病弱,长大后似乎也不太硬朗,能活到二十有四,韦家人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对于他这个文弱公子,韦府上下都多了一点纵容,从小一切事情就由大哥韦驮替他担当。
过午,韦驮走进延命院,发现他离开了两年的时间,这个地方一点改变都没有。
其实不只这个地方,他注意到自己过去居住的鬼怒院也没有更动过,就连个小的摆设都跟他离去之前没有两样。
他这个弟弟平时无事就只知道养花玩鸟,如果还有什么其他的兴趣,那就是玩棋。
他的棋术可是天下一绝,算是对弈的鬼才。
大哥,我一直在等你呢!韦驮循声望去,看见弟弟就坐在水塘边的小竹亭里,他身边又是花又是鸟儿,将他平日缺乏日照的苍白皮肤衬出了一点血色。
他正一个人对弈,棋盘上的棋子不少,可见他已经下了许久。
他走进小竹亭,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你这次做得太过分了。
我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回韦家。
怎么,不满意我替你挑的新娘吗?韦云耸肩笑笑,从钵里取出一个白子,思考了片刻,终于将它放在棋盘的右上方,断了黑子的退路。
我以为你很清楚我离开的原因。
韦驮的眸光并不真的那样冰冷。
或许他只是一张阎王脸吓人而已。
韦云淡笑颔首,我们都知道。
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把大哥你当外人。
这两年来,我们都很想你,只要能够让你回韦家,别说是娶一个新娘,就算是娶十个新娘,我们都很乐意。
你不要模糊话题。
而且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我这两年内已经成亲了吗?不消多想,他就可以肯定娶妻一事是韦云搞的鬼。
我知道你没有。
大哥,大嫂或许不是长得挺漂亮,不过你慢慢会喜欢她的,她耐得住长时间的欣赏考验。
她耐不耐看我管不著!韦家是你的,我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当家,此次回来,我并没有打算长待,把事情解决之后,我立刻就走。
对于这个敏感的话题,韦云巧妙地转移开来,祖奶奶很想你,记得多去跟她老人家说说话。
你别逼我把事情做绝了!韦驮投给他冷冷的一瞥。
你不会的。
只要你仍旧是我心中那个大哥,你就不会忍心伤害疼爱你的祖奶奶。
韦云指出了他的弱点。
一直以来,大哥就最敬重老奶奶,她老人家也一直最疼他这个长孙。
难道你没有想过,我已经变了?韦驮语意玄长地说完,投给韦云一记深沉的眼光后,转身离开延命院。
望著大哥的背影,韦云轻笑了声,随手从另一个钵里取出一枚黑子,巧妙地接续了被白子所断的生路。
原来,在对手没有注意的地方,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