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铮铮的汉子，在黑军遍布的汶城城楼之上，孤军奋战，又坚持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也体力殆尽。
当一把长而尖锐的长戟刺进他的胸膛时，我只觉得我的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耳中充斥了琴毁弦断一般凄厉的铮鸣。
似乎有无数的鲜血迸溅在我的手上，脸上，身上，带来腐蚀般的灼热与痛苦。
那一刻，我几乎也感受到了，当长戟刺入他的身体时，那种起先势如破竹，而后势衰力竭艰涩刺进的过程。
殷红的鲜血，有些刺目，顺着那具强壮的身躯缓缓留下。
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已被大雪覆盖的地面，晕成一朵朵颜色比任何花朵都要鲜艳的血花。
原本还喧嚣的战场，突然之间，万籁俱寂……不论是城楼之下正在撤退的淕军，抑或是仍在不断涌上城楼的黑军，在长戟刺进城楼上最后一抹天青色的身体时，齐齐沉默了下来。
时间仿佛被停住了，越发显得漫长。
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了汶城城楼上那一抹仅存的天青色上，撤退的淕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利刀，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城楼上。
看来，此战还没结束，谁胜谁负，尤未可知。
身边的护卫，忽然平静地说道。
我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言，心中不禁疑惑顿生。
转眸对上他还略显清澈的双眼，却忽然看清了他眼底映出的淕军帅旗。
黑底鎏金的银线淕军帅旗，长宽俱有丈余，此刻正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徜徉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
那旗上硕大的淕字，清晰地映在男子清澈的眸中，隐隐散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气息，一下子便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然后，霎那间，一种凶猛的纤颤由心脏一直奔流到我的指尖，我的心突然之间开始前所未有地猛烈抽搐起来。
我毫不迟疑地，立刻转头望向了坡下——坡下，天青色的淕军，密密麻麻地，顷刻间便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
再定眼一看，我这才发现，那迎着风飞舞的淕军帅旗，此刻竟立在了淕军战阵的最前沿……战场之上，行军作战，都有固定的法则。
帅旗退，则兵马退。
帅旗进，则兵马攻。
先前淕军经过整夜的进攻，疲惫尽显，莫言理应知道不宜再战，所以命令撤退，照道理说，那黑底鎏金的淕军帅旗，便应该是在战阵的后方才对。
但此刻……原来……刚才的撤退……竟然只不过是诱敌之策……我恍然大悟，却也有些不敢相信莫言这样的部署，望着城楼上垂死挣扎的陈寻，不禁喃喃：难道，就一定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激起士兵们的斗志吗？战场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就没有所谓的残不残忍。
年纪轻轻的护卫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睨看我一眼，随即又将头挑转，望向了不远处的城楼，低声道：夫人果然是太天真了……我蓦然惊讶，被他轻声说出的天真二字震住，微张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天真么？什么叫做天真呢？而什么又叫做不天真呢？难道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送死而无动于衷，才叫做不天真吗？我怔了片刻，而后出声反驳他。
如果所谓的不天真，便是要有铁石心肠，要冷血无情，要看着血流满地而连眉都不皱一下，那么我倒是情愿自己是天真的了。
那护卫低声一笑，对于我的问话不置可否，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一般，望着前方，怔怔出神了半晌。
飞舞的雪花，趁着风势，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脸上，然后迅速地融化，变成一滴一滴的水，顺着他的脸庞留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我竟差点以为那便是他的泪了。
也许，天真的并不只是你。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抬起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汶城城楼，又道：天真的，或许还有他们……他们？曾将军，陈将军，以及无数拼死一战的淕国将士们？眉宇间似忽然多了些微愁，那护卫凝望着城楼处，目光深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微讶，看着风雪中这个少年年轻俊秀的脸，却突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他们，或许都还以为，这样拼死地一战，只是为了我淕国臣民将来能安享太平吧……那个少年偏过头来，朝我笑笑，忽而眉头一皱，又道：可是，这一战，真的就只是为了这些吗？真的就只是为了我淕国百姓将来不再遭受兵祸之苦吗？真的就再没有其他原因了吗？我微怔，心脏顿时没来由地一阵猛颤。
脑海中，蓦地闪现出莫言在点兵楼上说的话：倾举国之兵，以及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换一人笑靥中的平和绝韵……难道……这一场战，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吗？黑军侵犯我淕国边疆，皇上率领我淕国臣民予以还击，难道不只是为了让我淕国百姓将来免受兵祸之苦吗？我低声地反问，声音却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飘忽。
那少年凝视我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出声，问道：夫人当真就这么以为吗？嗯？我不知道他这样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没有意义地含糊嗯了一句。
那少年见我没有回答，停顿了一下，隔了几秒，又将目光转向了城楼的方向，然后忽地出声，幽幽道：倒也是，夫人长期在宫里，对于坊间的传闻，定然是不知道的了……他这样说时，神情平静而恬和，令我觉得他此刻好像已不是置身在战场，而只是在随便某个惬意悠闲的地方，与人畅谈云淡风清，月华在衣一般。
坊间……有什么传闻？我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敌不过心底的好奇，轻声问道。
他眼中波光一闪，漫天飞舞的雪花在他眼中幻动，谜一样的光华。
这一瞬间他让我似曾相识到有霎那间的失神。
我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到底是什么传闻？！他凝视着我，却只是轻笑：坊间传闻——陈将军，陈将军！快看，陈将军！身边另外几个护卫的惊呼，截断了那少年还未说出口的话。
我与那少年听见他们的惊叫，不约而同地往城楼方向望去——城楼上，那一抹独存的天青色，不知何时，被无数的长戟刺中了，整个盔甲因为鲜血的浸透而变成了暗红色，赫然映入眼帘。
陈寻……我默然，有一瞬间不能言语，喉咙只能发出这二个字。
我不是没预料到他的死亡，只是，我不曾想到的是，他的死亡竟会是这样的惨烈——万戟穿心。
……城楼下的淕军，发出几乎哭泣的悲鸣，声势堪惊。
一时之间，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
原本经过彻夜苦战而疲态尽显的淕军，终于又被激起了斗志，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然而，我却骤然沉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的目光在坡下快速地搜索，掠过一个一个满脸悲愤的淕军兵士，最后停在淕军战阵的最前沿，定格在淕军帅旗旁的那一抹熟悉身影上。
莫言的神情，还是那般地淡然，一如既往地冷漠。
我看见他骑在马上，举起了手中令旗，正在下令发动总攻……看来，皇上的鼓舞士气之策，已经收到效果了……身旁的少年，语出惊心。
北风大作，寒凛如刀，雪花凝结在了我的眉睫。
众人的面孔在我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冷汗从我的额头涔涔而下。
恍惚间我觉得我的左手颤抖得有些厉害。
嚯，那是黑王吗？！城楼上出现的那人就是黑王吗？！黑王终于现身了吗？！看，他也正举起了令箭呢……负责保护我安全的几个护卫，忽然齐齐叫出声来。
我闻言一惊，听见他们口中的黑王二字，不免也有些颤意。
那个残暴不仁，杀人如麻的黑国君主，终于出现了吗？轻皱着眉，我不禁也向汶城城楼上望去……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