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看见父亲明亮而璀璨的眸子。
那眸子中透露出的慈爱,那样的熟悉至极。
我轻提襦裙想要走近一些,却忽地发现自己寸步难移。
漾儿。
是父亲的声音。
我闻言抬头,发现父亲已经坐在一张空五倍子色的大理石桌前,端着一杯茶轻抿。
茶香四溢,是我最爱的铁观音。
漾儿,过来。
父亲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地朝我招手。
我踏出莲足,惊地发现这次居然可以移动了。
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在父亲的面前对视而坐,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却是淡笑着开口:漾儿这是怎么了,见到爹也不爱笑了么?来来来,喝喝爹亲手泡的铁观音。
我扬起嘴角,顺从地端起眼前的青瓷杯放至面前,闭眼闻香,香气浓厚而深醇,沁人心脾。
轻抿一口,便觉一股暖流自喉头缓缓地流入五脏六腑。
果然还是那般熟悉的滋味。
蓦地睁开眼,看见父亲淡笑依然,正欲开口,却陡然惊觉这不过又是父亲给我的梦境,话在嘴里又咽了下去。
像是知道了我要说什么似的,父亲笑着开口:漾儿,不必执着。
凡事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皆有天道。
人生是生死早限定的戏,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我看见父亲的神情在说完这些话后忽地落寂许多,心中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果然,沉默许久。
父亲又说:漾儿,这是为父最后一次见你,以后便长伴你娘左右了!想来你娘一个人也已经孤单许久,很寂寞了……最后一次见我?难道……我不由地睁大眼睛朝父亲望去,却看见父亲只是一味的微笑,那神情像如同以往般和蔼……漾儿,漾儿……好像有人在唤我,这声音好熟悉。
我试图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一股暖流在我的五脏六腑涌动翻滚,似乎随时都会破体而出,让我觉得难受至极。
煎熬许久,体内的气流又似乎趋于平静。
而当这些气流平静的时候,我便又觉得全身舒畅,不再像之前那般如针刺骨。
漾儿,漾儿……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而在声音响起的同时,体内的暖流又极不安分地再次翻滚涌动起来,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我的五脏六腑,疼痛得让人觉得生不如死。
当声音停止的时候,居于五脏六腑的暖流便又趋于平静。
那声音就好像一个魔咒般,控制着我体内的气流的运行。
如此反复不停歇,我终于不堪重负地昏了过去……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躺在寝殿的床上,宽大的寝殿灯火通明。
殷曲伏在我的床头正睡得深沉。
依旧是那婴孩般的睡颜,只是嘴角的胡渣清晰可见。
微微蹙起的眉头让人觉得他睡得极不安稳。
许是感觉到有人盯着,他陡然睁开眼。
你醒了?语气不冷不热,手却探上我的额头,然后又探了探他自己的额头,冒出一句:唔,烧退了……我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也不说话。
心下却觉得不可思议。
他也望着我,目光如往常般冷然。
案几上的蜡烛发出滋滋的燃烧声在这宽大而静谧的寝殿显得异常突兀,沉默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许久,他又开口:你没事就好了,好生歇着罢,朕先去上朝了。
我兀自点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忽然觉得这黑宫的深不可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我的目光随着殷曲的离去而变得有些微的迷离。
似海的黑宫之中,我万般隐忍委曲求全,不过就是为了保命而已。
争宠夺权并非我愿,安身立命才是我的目的。
而如今,纵使我无欲无求千般忍让,到头来也还是让自己陷于危险之地。
我又想起那晚。
蒙着面的黑衣人,散发着耀目红芒的拂花剑,还有那金属刺入肌肤的冰冷感觉。
我从未如那晚一般生死命悬一线。
肩头的剧痛已经开始弥漫,我几乎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
我的全身都在抖,包括我的声音。
冷,前所未有的寒冷。
我轻抬手命寝殿内的所有人退下,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似天外传来。
漾儿,你很冷么?那是陆离的声音,我辨得清楚。
我勉力微微从床上起身,往寝殿门口望去,却瞧见陆离已经踏着银缕黑靴朝我走了过来,他脚上的银光突兀地闪过,犹如暗夜里掠过头顶的流星,那是靴上的金属装饰。
我费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缓缓地躺了下去。
说话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的体力,我竭尽全力地抑制着自己不露出痕迹。
心下却在思忖,是不是因为听闻我深夜遇袭,所以他才从千里之外的南疆赶回来的呢?我不敢问。
我怕当我问出口,结果却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如当年。
忽然之间,一阵剧痛自我的肩头窜起,蚀心的痛楚让我觉得这是一种无比绝望的折磨。
我要紧紧咬牙才可以制止我的牙关打颤,我的神智已经开始被无处不在的剧痛拆得支离破碎,眼神空洞得像一座盆景。
陆离的声音从我的耳边恍惚而过,没有在脑海留下只言片语。
我的泪像融化的积雪潺潺流下,滑过脸庞,从一侧的眼角流过鼻梁,滑过另一只眼,然后缓缓地滑向耳垂。
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感觉到一股凌厉的痛楚划遍全身,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心脏。
因为痛,我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告诉自己,我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就这样,自己给着自己温暖,又再缓缓睡去。
在梦里,反复出现的是父亲给我的玲珑梦境。
空五倍子色的大理石桌前,父亲端着一杯茶轻抿。
茶香四溢,依旧是我最爱的铁观音。
然后是父亲的话语——漾儿,不必执着。
人生是生死早限定的戏,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当熟悉的画面和声音不断地在我眼前重复变幻的时候,我的心却陷入了一片冷然,远远的一个人站着,像远古太虚的存在。
我听见有人不断地唤我:漾儿,漾儿……然后,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疼痛,伴随着肩头的剑伤一并发作,五脏六腑被火灼烧得燥热难挡。
嘴唇也似乎已经被我咬破,有一丝些微的腥味。
昏沉之间,我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
我滚烫的掌心触摸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久违的熟悉感让我一时之间居然忘却了深至骨髓的痛楚。
我无力多想,只是紧紧握着手中这唯一的力量。
生怕一个晃神间,手中便失去这最后一点支撑…………当刺目而斑斓的阳光将我自昏睡中扰醒时,肩头已经不复初始的火辣,相反还有一阵一阵的清凉沁入心脾。
抬起头,我看见殷曲正卧在靠窗的榻上,轻微的鼾声平稳而低沉。
勉强下床,踏着金缕绣拖行至他的身前,将取出的一件外袍罩在他身上。
我努力小心地让动作轻微些,不想却还是惊醒了他。
你醒了?他望向站在他面前的我,语气冷冽依然。
我迎上他的目光,抿嘴点了点头。
像是刻意躲避我的目光,他些微低下头,却一眼瞥见了我脚上的金缕绣拖。
我已然感觉有些饿,转身正欲吩咐玲珑准备膳食,却听见他忽然变得有些怒气的声音:这么重的寒气,你怎么还穿着绣拖下床来!我回身,再次迎上他的目光。
才发现他的眼光忽地如寒冷冬日的冰棱,刺出冰冷的怒气和威严。
有一瞬间的晃神,我惊诧于他莫名的怒气。
然后不由得笑笑:不碍事,早习惯了,臣妾怕热不怕冷的。
原以为说了这话以后可以缓解一下忽然有些沉寂的气氛,却不料他忽地起身,连我刚刚罩在他身上的外袍都掉落得措手不及。
满眼的怒气依旧未有丝毫减退,嘴巴紧抿。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将喜怒形之于色,在我眼中的殷曲永远冷静自持,有一股子王者与生俱来的威严。
我不由得有些恐慌,跪地请他息怒。
许久,他叹息一声,伸手拉起我的手。
你永远都不会照顾自己。
他轻叹一声,声音澄澈轻和,听来仿若熟悉得有如宿命。
自他掌心传递至我掌心的温度,让我不由得一怔:皇上请放心,臣妾会照顾好自个儿的。
他深深望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朝寝殿外走去。
片刻之后,我听见太监总管李裕尖锐的声音在凤栖宫的寝殿外响起——皇上摆驾梨牧宫!殿外的红墙蜿蜒,偌大的寝殿依旧沉寂。
宫苑深深,飞檐重重。
我忽觉前所未有的迷茫,肩头的清凉忽然变成刺骨的冷。
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偌大的寝殿中央,任刺骨的凉气自脚底窜起。
直至夜幕低垂,有人点亮了殿外廊上悬挂的灯笼。
单薄的微红里,我看见玲珑神情严肃地朝我走来,然后在我的耳边低语。
当玲珑说完的时候,我只觉一股袭人的凉意自我的脊背升起,远比我肩头刺骨的清凉更甚千倍。
更鼓就在此时忽起,悠远绵长的回音,声声入耳。
已是亥时。
我望着殿外已经陷入黑暗的红墙碧瓦以及远处的灯火通明,心一阵一阵地抽痛,无限心灰。
潘乌已死。
果然,那个人还是比我先了一步。
黒祁谷一战之后,祁国大将潘乌便失去了踪影。
祁国为稳定军心,一直秘而不宣。
我一直暗暗打听他的消息,寻找了他三年,好不容易才得知潘乌出现在距婺城五十里的邴城。
却不料派去的人回报,潘乌三日前已死于邴城。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费尽千辛万苦换来的只是一身筋疲力尽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