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彩琉璃窗棂的镂空之中透射过来的阳光,照在冰镇酸梅汤上,融化了那最上面的一层厚厚冰块。
一滴一滴的冰水,从金质的食盒侧壁上滴落,落在案几之上,晕成一大片水迹。
我望着那还散发着寒气的冰镇酸梅汤,却忽然感觉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冷得只打战。
若不是舒凝因为有事先行离开而没有食用这冰镇酸梅汤,若不是我因为没胃口而任这冰镇酸梅汤摆放在案几之上被阳光直射,若不是这冰镇酸梅汤最上面的那一层厚厚的冰块被融化,我又怎么可能发现这里面的重重玄机?淡淡的麝香,因为被完全冰封在这厚厚的冰层之间,所以平时食用的时候,即便是如我这般能够辨识百香的人,也根本闻不出一点异样。
那日他亲手喂我食用这冰镇酸梅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原本还以为他是一心待我,却不成想,这一勺一勺喂给我的,不是这防暑佳品,而是那有堕胎之效的麝香!殿外的蝉鸣声吵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看着那渐渐化水的寒冰,我的心,也跟着被凉了个透彻。
自从怀孕之后,我对于自己的饮食起居,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再三检验,可是如今,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想要让我流掉孩子的,竟然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我承认,是我疏忽了,因为我防范过所有人,却独独没有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防备。
然而,也正是因为我没有防备,所以此时这真相对我而言,才更让我觉得难以接受!被最亲近的人设计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抽干了。
我的血我的热我的光,一点一点从体内流失。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结冰。
眼泪掉下来,一直掉一直掉,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整个世界。
表面的伪装,永远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无助与脆弱,而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身在一座孤城,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阳光很烈,照得整个地面白花花的一片,像是在用火烤一般,可是为什么我却忽然觉得很冷?那璀璨的白光,竟仿佛是雪光一般,只让我觉得寒冷彻骨。
氤氲的大雾弥散在我的眼睛周围,隐约中,我居然看见有暗金色的身影在向我走近。
暗金一色,那是帝王的服制。
是我产生了幻觉么?这个时候,殷曲应该还在御书房才对的。
漾儿……漾儿……有人在叫我,这样熟悉的声音,我想我不可能辨错,真的是他来了。
伸手抹去眼眶中的盈盈不绝的泪水,我的动作几近粗鲁。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几步之遥,他的眼睛里似乎布满了忐忑与不安。
一向那样淡定从容的他,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呢?是我的错觉么?漾儿,你怎么了?他挑过头,双眼盯着案几之上那已经渐渐融开的冰镇酸梅汤看了好久。
为什么?我只想要一个理由。
什么为什么?他的目光从那金质的食盒上移开了,转而望向我。
为什么?难道一定要我明说么?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朝我伸出手,上前几步,似乎想要走到我的身边。
别靠近我!!惊恐地尖叫,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护住腹部,往后退了两步,阻止他近身。
他苍白的手,因为我忽然的惊叫而悬在半空之中,颤抖不已。
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同他的手一般颤抖:漾儿,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了?什么事?!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真好笑!为什么到现在,他还可以装作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漾儿,你到底怎么了?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看见他望着我,目光复杂。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要装作不明白?难道,我们之间,从来都不能坦承相待么?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他旁边不远处的金质食盒之上,然后,他也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苍白,那是他此刻脸上唯一的颜色。
自从我怀孕之后,这是我第二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的面色。
第一次,是得知我怀孕的那天。
那一天的他,脸色跟殿内的幔帐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别,仿佛站在那里的他根本已经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缕游荡在外,漂泊无依的游魂而已……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殿内漂浮的尘埃,没有一丝重量,但是在我听来,却仿佛一把大锤,将我一颗原本坚强的心,砸了个粉碎。
殿内忽然一片死寂,直到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半生执着全成虚妄,倾心白首不过荒唐!原来十余年携手相濡以沫,不过梦幻泡影过眼云烟!原来到头来在他心里,我终究与这黑宫里的其他女子无异!人生至此,我何能不笑?我不可抑制地狂笑!直笑到五内如焚,气血狂翻,左手再也止不住地颤抖。
你认为我该什么时候知道呢?是要等到胎死腹中么?还是说,最好我永远都不要知道?我勉强地停住笑,脸上犹挂着笑容。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的声音也可以变得如此冰冷阴鸷。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喉咙里像是火燎一般,让我觉得口干舌燥。
身子又酸又软,全身的力气似乎也随着体内的水分而渐渐被蒸发掉。
朕……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低着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让我听不清晰。
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一股血气渐渐从我的身体深处窜出,似乎急促地往上涌来,直迫我的喉咙,你是不想要这个孩子,还是不想要我的孩子?!我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质问的意味极其明显。
漾儿,你听朕说……他懦懦地开口,往日的意气风发不再。
说?!你还要说什么?!说你是怎么样费尽心机来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么?还是说我花漾根本就不配拥有你殷曲的孩子?一字一句,从我的牙缝中迸出,森然的阴冷。
如果连他自己都不愿意要这个孩子,那我当初的坚持是为了什么?那我又为什么还要倾尽自己的性命来护卫这条小小的生命?漾儿……朕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们来日方长,不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要这个孩子啊……他的眼神复杂,有很多我读不懂的情绪。
然而,在那一刻,当他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我却忽然没有了再去深究的想法。
来日方长?!你能告诉我有多长么?一年?还是三年?眼泪模糊了所有,包括殷曲那精致的面容。
如果可以,我希望连同我这些日子的回忆一同被模糊……漾儿,朕……他的神情忽然变得纠结无比,像是陷入到一个无比绝望恐怖的梦魇里。
他望着我,却又好像不是在望着我,而是透过我,望向世界的尽头。
僵持的气氛,第一次,出现在我和殷曲之间。
殿外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挑过头,看见案几之上的那一片水迹渐渐顺着案几的四角滴落,一滴一滴地打在光滑的青玉石板上,声音清脆而响亮。
许久之后,我终于再也沉不住气——我只要一个理由,你给我一个理由。
极其阴冷的声音,渐渐变得连我自己都辨不出来。
原本正在出神的殷曲,因为我忽然而起的一句话,神情忽然一滞。
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他瞬也不瞬地望定我,表情变得纠结,仿佛是在下一个极大的决定。
我回望他,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牙关紧咬,嘴唇紧闭。
我怕只要我一开口,急促涌上的血气就会一股喷出,让我心神巨震。
寝殿之中,半晌安静。
片刻之后,我听见殷曲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神忽然又变得迷离,仿佛是再次陷入了那个极其阴霾而黑暗的梦魇里。
那是在我五岁那年……殷曲的声音,开始低沉地响起,充满回忆的味道……我望着眼前的殷曲,看着他极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却发现我的耳朵渐渐轰鸣作响,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身子越来越酸软,抽搐一样的疼痛悄无声息地开始蔓延,有什么东西渐渐从我的体内流失。
为什么在这炎炎盛夏,我却觉得如置冰窖一般的寒冷?那么白亮的日光,照耀在我的身上,为什么竟像是白色的雪光一样,让我止不住地颤抖?小腹好疼,好像有东西在里面翻搅一般,搅得我五脏俱裂,剧痛难忍。
一丝一丝的温热,似乎正在从我的体内游离,渐渐远去,然而我却无力阻止。
氤氲的雾气之中,不远处的殷曲仍在皱着眉头说些什么。
可是,为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漫天弥地的剧痛,一阵一阵地袭来,让我渐渐无力忍受。
累,我好累。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
似乎半生的倦意都于此刻袭来,让我再也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爱恨情仇,于我何堪?我这样一再苦苦地坚持,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换取腹中孩子的性命,可是结果我得到了什么?余光,不自觉地,瞥到了搁置在一旁的那支白釉瓷箫……既然不快乐,为什么不离开?莫言的声音,忽然在我的耳旁响起,一遍又一遍,重复不停歇。
离开?离开!我要怎么离开?心神有些恍惚,有一瞬间,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逃离!逃离这充满阴谋诡计的宫廷,逃离永远都无法猜透的他,逃离……有温热的液体,自我的下体汩汩而出,一点一点地抽走我的热量,让我觉得寒冷。
低下头,我看见我所站在的青玉石板上,一股一股的殷红正在流淌。
那红色,多鲜艳,妖冶得如同一朵开得正盛的红莲……红莲,是红莲。
在玲珑梦境之中,我也曾看到过的红莲。
那时的红莲,在父亲的脚下缓缓绽放。
而今日,这妖冶的红莲,却绽放在我的脚下。
爹,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下漾儿一个人?爹,漾儿好怕,漾儿好累,你知道么?无穷无尽的算计,分分秒秒都要做着权衡,时时处处都要用着心机,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在这重重的宫苑之下,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再也找不到了……酸软的身子,渐渐无力。
目光呆滞地看着脚下那一滩殷红的血迹,我知道,终于,我连唯一的希望都已破灭。
一无所有。
我已一无所有。
腹中的孩子,眼前的男人,都已不再属于我。
我知道。
漾儿……漾儿……那抹暗金色的身影似乎正在朝我疾奔而来。
可是……可是……我已经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疲乏而酸软的身子,我只能放任自己无力地倒下……熟悉的怀抱,有着令我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曾经,这是我令我眷恋至极的怀抱。
而如今,倘若我还有一丝力气,我不会允许自己倒在他的怀里。
看着眼前表情焦急的男人,我忽然觉得好笑。
殷曲,恭喜你心愿得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的响起,在失去最后一丝知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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