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的心事,如暗夜里的花,在幽冥中阴阴地绽放,扰乱了我原本的安宁平静。
三个多月来的无忧无虑,在那一夜,彻底地,被击了个粉碎。
如同薄而脆的琉璃,一点一点地裂开,然后轰然声响,碎成无数个光亮耀眼的碎片。
流光四溢,却补都没法补。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
仿佛受到某种召唤,然后就成为诡异而奇特的出神呆怔,更交五鼓的时候,我知道失眠已成定局。
那是第一次,在原本就令我感到陌生而疏离的北楚宫中,我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了一些悄然临近的改变。
我知道,当漆黑的夜空被喧嚣的白昼所占据的时候,我的生活已不可能再如之前一般的平静了。
我知道。
我都知道。
然而,我却已没有了丝毫的惧意。
仿佛是豁然顿悟,醍醐灌顶,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所能做的,其实终究只有等待而已。
是的,等待。
等待秋风乍起落叶回旋。
等待檐下铁马发出寥落长音。
等待……沉沉霭霭,似从遥远的天外来,仿彿一股蓄而未发的力量,冥冥中靠近。
当黑暗终于如退去的潮水般隐没,天色一点一点白了起来,最后,阳光像一刃薄剑穿过琉璃窗棂刺进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要等的,已经等到了。
……秋风寥廓,雁阵惊寒。
远远传来的炮声惊天动地,仿佛要以其无穷郁愤动摇崇山峻岭,震落我头顶萧瑟的秋阳,击破整个混沌阴霾的时空。
当炮声余音渐歇的时候,我出声轻唤:来人。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匆匆响起,然后随即便有一人伏于我的跟前。
奴婢在。
出声的是这三个月来贴身服侍我的女官若恩。
我低头看了看她,瞧见她灵动的双眼附近两圈黑晕,已然明白这侍女为我守了一夜。
替我更衣。
转头,望向窗外,任冷风扑面而来,我沉声道。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到非常地渴,嘴里有种说不出的苦味。
奴婢遵命。
恭敬地垂眸,恭敬地回答,若恩起身取衣。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退去时的模样,看着她一脸地顺从,心下又不由地佩服起莫言来。
他总是将这宫里的宫人训练得谦卑有礼,进退有度,令人找不出一丝不妥的。
用拇指轻轻揉了揉额头,我掀开身上盖着的镶金鸳鸯薄被,自床上起身,然后又伸了个懒腰,顿觉浑身舒畅起来。
一夜未眠,精神却出奇地好,好像昨晚其实我是一觉无梦地睡到天亮一般,那感觉竟是我从未感觉过的神清气爽。
漾夫人,衣裳已经备好了。
只是稍稍片刻的时间而已,若恩已经将衣裳捧至我的面前了。
我闻言侧目,随意瞥了一眼她手上捧着的杜若色莲裙,也不多说什么,只道:换了。
是。
若恩微微颔首行礼,正欲上前为我更衣。
换了!如远山一般的黛眉些些皱起,我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听起来竟有了几分呵斥的味道。
若恩一愣,随即明白我说的换了,并不是指让她给我更衣,而是指将她手上取来的衣裳重新换一套,于是又恭敬地垂首道:是。
我走了几步,行至妆奁前坐下,拾起镜子前的犀角玉梳开始梳理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
不一会,若恩又捧着换了的衣裳进来,安静地走至我的身后,道:夫人,衣裳已经取来了。
我微微抬眸,自铜镜之中窥得她手上捧着的玫瑰色罗裙,也不回头,只是又道:换了。
明显地,身后的人儿在听见我的吩咐后有瞬间的呆楞,随即我听见后面的若恩恭顺地道:奴婢遵命。
看着铜镜之中的她有礼地退去,我轻轻地用犀角玉梳沾了些许玫瑰花露将头发一缕一缕地梳顺,精致的脸上却是表情全无。
又一会,若恩再次捧着一套龟胆色长裙进来了。
我在镜中看着她正准备行礼,不由地沉声道:再换。
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没有回头,我已看见了若恩脸上且惊且惑的表情。
是。
若恩再次恭敬地领命而去。
须臾之后,我已将长发梳顺,自妆奁前站起身来。
恰好就在这时,若恩又再次捧了一套千岁绿色的衣裙进来,看见我已转身,马上垂首问道:夫人觉得这套衣裳如何?我稍稍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换。
想来她也是猜不透我心中所想,不由地再次问道:奴婢愚钝,不知夫人想穿那套衣裳?抬眼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在接触到我的目光之后又低下头去,我轻轻一笑:纯白色。
纯白色?!猛然抬头,像是不可置信自己所听见的颜色,我从若恩的眼里看见了极少出现的惊怔。
没错。
纯白色。
我浅笑,声音轻且柔,细细的,甚至比不过自窗棂处灌入的秋风那细微的簌簌的声响。
三个多月以来,不论周围的人如何劝说,我都不肯穿的纯白色,此刻却被我主动要求着拿来,我想换作这宫里的任何一个人,若听到今日此刻我这番要求,必然都是不会相信的。
看着眼前这一向以冷静沉着著称的若恩面露的惊诧之色,我微微将嘴角的弧度上扬,怎么?还需要我再重复一次么?……略作停顿,像是在平缓自己的情绪,若恩忍不住再次向我确认,夫人当真是要奴婢去取纯白色的衣裳来么?有什么问题么?以问代答,我直接将问题又再次丢给了她。
只是……若恩抬眸,讶道:夫人您不是一向不爱穿这类颜色的么?但是你们平时不都说我以前最喜欢这类颜色的么?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脸,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放过此时若恩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
果然,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神情便是一滞。
难道我从前并不喜欢穿纯白色的衣裳么?我紧紧逼问。
若恩的脸上出现了些微不自然的神情,这让我心中的不安陡然又加重了几分。
怎么,难道你作为我的贴身侍女,也会不知道我以前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么?我再次发问。
明明是问句,但是此刻这话问出来,倒是显出了几分肯定的味道。
不……不是……若恩的话明显地有些吞吐,夫人以前自然是喜欢穿纯白色的衣裳的……哦?!我勾唇一笑,表情看起来似乎甚是诡谲,你确定我当真是喜欢这类颜色?!其实,这不过只是个心理战而已。
因为,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以前的我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只是,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我嗅出了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气味,所以,我决定为自己的过往探寻一番。
这……若恩听着我如此一说,脸上的惊恐陡然显现,夫人,您是不是想起了——余下的话语,被她用双手掩在嘴里,没有再说出口。
我冷冷地望着她,看着她脸上难得的惊怔表情,忽然觉得,她此时此刻的样子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在隐瞒一个不欲人知的秘密。
是的,秘密。
一个必定和我有关的秘密。
想起了什么?温然一笑,却没有半分喜悦的心情,我望着若恩,道:我应该想起些什么吗?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若恩见我似乎是起了疑,自然更是诚惶诚恐,往日的冷静沉着早已不复见,奴婢刚才失言了,奴婢知错。
我漠然地瞧了她一眼,看着她脸上极少出现的惶恐神情,并不曾再多说什么,只是走至琉璃窗棂前,推开了窗户,任冷风扑面而来。
思绪,已然明朗起来。
今日若恩的种种表现,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三个月来,我周围的这些宫人所灌输给我的各种所谓的回忆,果然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喜穿纯白色,自然我也不会喜欢吃辛辣食物,由此看来,其他的那些从他们口中说出的关于我的事情,想来也必定不会是真的了。
沉沉的目光,移向窗外,看着远方原本湛蓝的天空被黄沙渐渐掩盖,我问若恩,大军是不是要在今日开拔了?若恩一愣,随即回道:回夫人的话,是。
领兵之人是谁?我又问。
墨羽将军。
墨羽将军?!这次发愣的换成了我。
隐隐地,觉着这名儿格外地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
回夫人的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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