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落叶回旋。
淕都,点兵楼。
一步一步地踏上通往高楼的台阶,我发现我此刻的心情正是这一场离散深秋的写照。
若恩已经先我一步前去通知了莫言。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只要抬起头,便可以看见他凝视我的双眸。
但是,我没有抬头。
因为,我早已猜测到了当他看见我时,会是怎样的一种目光。
惊怔,诧异,然后,他的两道剑眉会稍稍地挑起,好看的薄唇会向上扬起不算很高的弧度。
似笑非笑。
那是他惯有的表情。
对于淕国皇宫里的人来说,他这样的表情常常足以让他们噩梦几天几夜。
但是对于我,却似乎从来就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这样的笑颜,总是从骨子里感觉到熟悉。
很多次,当看着莫言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时,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种感觉很微妙,我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
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又是那样的深刻,深至骨髓。
仿若是浮生梦里的一个人在那一刻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一般,每每只要莫言在我面前微笑,我都会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纤颤。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无从去追究这种异样的感觉。
因为那种感觉其实通常都是转瞬即逝的,根本容不得我去细看。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每次在看到这样的笑容时,我会有那样一种特别强烈的宿命感。
我好像在不停地思念着什么,但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思念些什么。
很矛盾的感觉,但是在这一刻,却是如此真实……思绪,如同纷飞的柳絮,肆意地飘散。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砖,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直到那双镶着赤金边的白靴映入我的眼帘。
抬头,不出意料地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然后看见身着一袭白色铠甲的莫言,我的嘴角在那一瞬同时扬起笑意,见过皇上。
话音落地的刹那,我倾身朝前一福,正准备按着规矩行礼,却不料礼还未行完,双手已经接触到了另外一双手。
漾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莫言伸手将我扶起,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我身穿的纯白色衣裳,随即温和地问道:今日乃是大军开拔的日子,你怎么不在宫里好生歇着,反倒是跑这来了?呵呵……在宫里待得腻烦了,就想着出来见识一下。
早已猜到他会如此问我,随意胡诌了个借口,我悄然地收回被他紧握的手,继而问道:皇上是想御驾亲征吗?如果他不是想御驾亲征,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他此时此刻身着战甲。
莫言听见我如此一问,神情微愣,复而笑道:呵呵……漾儿到底是漾儿,什么都瞒不过你呐。
朕原本没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的,想不到如今却还是被你瞧出来了……他的脸上有不自然的笑意,一抹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仿佛是在隐瞒些什么。
我望着他,看着他干笑了片刻,不由地也随之微笑起来。
他在说谎。
这是我听完他说的这句话之后,心中立马出现的感觉。
他微愣的神情,闪烁的目光,无不告诉我,其实这场战争是别具深意的。
但是,我却不能这样直接地揭穿他。
他是皇上,是这淕国至高无上的君主。
所以,即便他确实在说谎,那话也可以当作圣旨而令人无法违抗。
皇上……我直视他的目光,声音放低了许多问他,这战一定不可避免吗?难道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吗?黑淕开战,天下大乱。
到时候,安定了数百年四国,皆会因为这一场战争而繁荣平静不再。
我几乎都可以想象,一旦两国开战,那会是何等惨烈的一个情景。
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饿殍遍野,目之所及全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只要一想到那些白骨凛凛的画面,我就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你说什么?像是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莫言微皱着眉头问我。
邪佞的脸上,没有了温和的笑意。
我知道,他其实听清楚了我说的话。
一字一句,我问得很清楚,他也听得很清楚。
所以我明白,此时此刻,他这样故意地反问,其实是在警告我,不要干政。
然而,我却还是不得不再次重复之前的问题,皇上难道一定要打这场战吗?此战一旦开打,天下必然大乱。
到时候,有多少的百姓会流离失所,有多少的家庭会妻离子散,皇上想过吗?不是没有想过后果,只是不忍看见生灵涂炭,所以冒着莫言当众发怒的危险,我仍然无视他的警告,开口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后宫干政,你可知该当何罪?那张邪佞脸庞履上了一层薄冰,深邃的眼底怒气尽显。
我一怔,恍惚间觉得这问话、这神情似乎多年前在哪里听见过看见过。
后宫干政,你可知该当何罪?这句话如此的熟悉,令我心中不禁猛震。
模糊的影像自我的眼前掠过,一幕一幕,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却是那样地深刻而熟悉。
惊怔之间,我仿佛看见了一座灯火半寂的宫殿,看见了一个面容熟悉的男子,还看见了一个妖艳妩媚的女子。
他们是……头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我竭尽全力地妄图回忆起有关于他们的一丝一毫,但是却像是在经历一场浩劫,越是回忆便越是痛苦。
头好痛,仿佛有千万条蚁虫蠕蠕爬过一般,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漾儿,你没事吧?莫言一个箭步上前,扶着我的手问道。
我缓缓地抬起头,再望向他,瞧见他眼里的关切,心中却开始疑惑起来。
又不见了。
那个幻象又不见了。
明明刚刚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但是现在又不见了。
我没事。
摇了摇头,勉强笑笑,我想起之前问他的话,不禁又开口道:皇上真的坚持一定要打这场战吗?扶着我的手,明显地一滞。
莫言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面容也开始变得凛冽起来,如今这场黑淕大战,已不是朕能做主的了……为什么?我不解。
黑国日前发兵,连日来已经攻克了我方五座城池,黑国大军长驱直入,直逼荆城,朕早前写信给了黑王,但是他却没有回信,如今想来,他必是已下定了决心要与朕决一死战,试问,朕又如何能退缩呢?莫言望着我,缓缓地道。
我惊讶:连日来攻克五座城池?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起码在听见莫言说完这些话的那一刻,我说话的音调都止不住地提高了许多。
莫言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许久,然后才郑重地道:朕所言无虚。
那么如此说来,早在日前,两国便已交兵,生灵早已涂炭了?原本以为黑淕两国尚未开打,现在听莫言这么一说,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是。
莫言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转而看向高楼之下的数十万列队肃立的将士,眸光瞬间变得幽长起来。
倾举国之兵,以及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换一人笑靥中的平和绝韵……莫言停顿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问道:值得吗?他似乎是在问他自己,然而他的目光那样地深邃悠远,又不免让我觉得他似乎是在问着远方的某个人。
我看着他骤然凝重的神情,心中猛颤。
片刻之后,有报时官拉长着声音高声道:辰时已到——撼地战鼓愈益繁急,巨大的白底黑字镶鎏金边帅旗肃穆升起,长宽俱有丈余,悲慨浩然,迎风而动。
莫言走至楼前,手持金杯,朝着楼下数十万大军朗声而言:今南隅黑国,一时猖獗,不自量力而犯我大淕。
我淕国大军天威万钧,所向披靡,朕当于淕都静候各位将士捷报,凯旋之日,定当分功论赏,百里相迎……我回望点兵楼外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无限江山,肃整军容。
霎那间只觉激扬充斥天地,豪情亟待抒发,千古英雄也不过等闲……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