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4-7 12:46:19 本章字数:10633]李伯说我们要在那个城镇停留两三天,我们就决定大家先去买些日用所需。
早饭后,我们沿街游荡。
天热,我和杏花虽是男装,都不戴斗笠。
只有谢审言一身黑衣,斗笠面纱蒙着大半个脸,神秘得很,街上的人常看他。
这是个热闹的城镇,人来人往,店铺隔三岔五,小贩们来回叫卖着各色果品炊饼。
我们指指点点,除了有时要抵挡钱眼针对我与谢审言的关系发出的明枪暗箭之外,我们玩得十分愉快。
我问道:怎么满街都是驴子,没多少马呀?钱眼笑:就这还称自己知道事儿!杏花气:你不能答就别说!我笑,谢谢杏花,总帮着我。
钱眼鼻孔露了出来,懂不懂,马匹乃战事所需,十分贵!我那匹马,可是名马,那家因为债务沉重,不得不……杏花哼一声,什么破马,瘦猴一样,跟你似的。
钱眼转了身,倒着走,对杏花嘻皮笑脸着:这是说我是名马呀!我杏花娘子知道怎么说我好话!被称为种马还这么高兴,我仰面朝天,这世上有比这更无耻的话么?钱眼翻了下白眼,继续看着杏花,杏花娘子还看出我瘦了?日后给我好好补补?我缩了脖子,天哪!竟然还真有!我不活了!李伯笑道:小姐不要说这种话!谢审言连声咳嗽。
杏花骂道:谁是你的娘子?!还能给你补什么?!你都吃那么多了!钱眼的眼光穿过我和杏花之间,看着后面,奸笑道:当然是补上那份担心了,怕我咳嗽、怕我饿着……我麻得打个寒战,忙道:怕你撑死了还差不多!杏花,给他补上个桌子腿儿,让他能剔剔牙。
杏花笑得往前弯了身子,钱眼说道:杏花娘子,免礼了!杏花抬头,一拳打了出去。
我觉得钱眼似乎用肩窝处迎上了杏花的拳头,接着鬼哭狼嚎一样叫了起来,杏花娘子,我不行了……说着连退了几步,背靠在了街边一棵柳树的干上,蹲在地上垂头装死。
我冷笑,继续往前走。
走过了他的面前,也没说话。
我们离开了几步,杏花回了头,就听后面钱眼一声怪笑,几步赶了上来,走在了杏花身边说:我就知道杏花娘子会回头看我!我对空哀声道:打个雷吧!我求你了!杏花一跺脚,钱眼哎呦一声,一只脚抬到了半空,单腿一通乱跳,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在杏花旁,假装哭泣着说:杏花娘子,把夫君弄瘸了,你消气儿了吗?杏花对着我满脸无望地问:小姐,怎么办呀?我摇头叹息:没办法了。
钱眼在那边笑起来,知音,你连连认输了!李伯呵呵笑了。
……我们买了些干粮,给所有人都添置了鞋袜等等东西。
钱眼代表我们出面,和卖家讨价还价,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到了一处卖袜子的地方,那卖家五十来岁,一副笑脸。
钱眼:这袜子如何卖?卖家:一两三双。
钱眼:啊?!你这与抢劫何异?!卖家:客官何出此言?钱眼:这棉线买来也就用了你一钱银子,织成一双袜子不过用个晌午,按工钱,也就不过十文一双,一两纹银可得至少八双半袜子,你竟只给三双,真是小看了我!我是个冤大头吗?长得还应算聪明吧?上来就这么蒙我,这让我怎么信任你?!往下怎么再接着谈?!卖家:我们小本经营,客官不要如此刻薄。
钱眼:你在使劲刻薄我,我只是在告诉你别这么无情。
我们算来……一二三四五……要买十五双袜子,要不你给我们个最低价,要不我们就到你对面的那家去……卖家:十五双?!太好太好!一两四双如何?钱眼转身对着杏花:杏花娘子,今天我告诉你,日后碰上这样的人,千万别理他,我刚说了一两八双半,他只给咱们一半都不到,这是不是说咱们不会算算数?要耍我们团团转?卖家:一两五双如何?钱眼回身对着我:知音,我原来还怨你看扁了我,现在看来,你还是看得起我了。
咱们走吧!我受不了人们这么伤我的自尊!做要离开状。
卖家:客官!一两六双如何?!我们小户人家,指望卖袜之银买些口粮度日,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三十余口,你要让我们有活路啊!……我:钱眼,把钱给他吧,怪可怜的……钱眼:你这败家子!大笨蛋!胳膊肘往外拐的糊涂虫!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他赚了差不多一两银子!比你这么站着赚得多了!杏花娘子,你天天跟着她,怎么还没被气死?!卖家:这位小姐好心……钱眼:我是付银子的人,她说话不算数!我:说什么哪你,我才是……钱眼大咳了一下,瞥了眼在后面默默站着的谢审言,眼睛回来看着我说:要我说什么话吗?我一摆手: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钱眼看着卖家:十五双二两二银子!最后的价,要不要吧?!我头脑中一片晕眩,这是多少钱一双来着?卖家也一样蒙了,点了点头。
钱眼叹息着:冤死我了,李伯,付钱!跟你们出来真窝心哪!整个往地上洒钱哪……钱眼满面愁容地带着我们一大帮人出去了,卖家还在冥思苦想。
一过了街角,钱眼往后一看没人,马上手舞足蹈:太值了!我上次花了一两一才得了七双!咱们赚了!我说道:钱眼,我快被你逼疯了,咱们不缺那几个银子,差不多就行了。
钱眼一瞪两只小贼眼:难怪你畏畏缩缩,首鼠两端!这是敬业你懂吗?干了就要干到底!(我一哆嗦,没说话。
)没有半途就变主意的。
他一转脸对着杏花说:杏花娘子,你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人,说要了你,肯定娶得到!杏花骂道:谁要你?!他说完,我能感到谢审言此时对钱眼满怀羡慕而对未来一片绝望。
面对着钱眼对我的人格攻击,我没出声。
近下午了,我们才在餐馆里吃了饭。
回到旅店,说好我们晚上在餐馆会面,我们就分开行动了。
我和杏花到那院子后面的小浴室里,让店家烧了水,轮班守在外面,好好洗了澡。
折腾完了,我就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到傍晚了。
杏花端了个沉重的圆木盆进来,里面是她洗好的一堆衣服。
我忙说:我帮你晾吧。
杏花慌得摆手,连声说不行。
我坐在床边,看着杏花把一根根竹竿儿穿过衣服,再架到窗子上面伸出的两个木条上。
我知道在旅店,她不能把衣服晾在外面,来往的旅客会顺手牵羊。
看到那些衣服里有一件黑衣,我不禁叹了口气。
杏花晾好衣服,回了头说:小姐,又担心谢公子了?我苦笑:不是我能担心的了的。
李伯还那么在他面前说,只会让他厌烦我。
杏花往身上擦着被水泡得泛白的手说:小姐对他好,他不会厌烦小姐的。
我微摇头,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好,才会不厌烦。
不喜欢的人对自己好,就会厌烦。
杏花咬了嘴唇,小姐肯定谢公子不喜欢小姐?我想了想,如果有个男人对我干了那些事,日后就是我知道他换了灵魂,可他的样子……我绝不会喜欢他!从心理学上讲,人对曾深深伤害了自己的人不会产生什么好感,除非有病。
谢审言傲到快死了还连话都不说,不会有那种奴性……我点头说:我肯定他不喜欢我。
心里有些堵塞,忙笑着对杏花说:你是不是讨厌钱眼呀?杏花一撅嘴:我讨厌他!我轻轻笑了,杏花的脸红了。
钱眼在外面喊了一声:知音,杏花娘子,咱们去吃饭吧!杏花大声说道:你就知道吃!我们笑着出了门,三个人到了前边餐馆,见桌子旁竟只坐着李伯,我惊愕。
要知道自从我们出来,谢审言就没有自己待过。
一开始我以为是李伯所说他是府奴身份,不准独自行动。
后来我发现他自己就静静地跟着李伯,根本不会到其他地方去。
这是他第一次没和我们一起吃饭,我知道为什么。
我一脸严肃地坐下来。
李伯不敢看我,低声说:谢公子在床上躺着,我叫他,他不说话,大概身体不适,不能用餐了。
钱眼刚要开玩笑,我立刻打断他说:钱眼,你不能这么开玩笑了!你没伤到我,可伤到了另一个人。
我示意杏花,杏花,你告诉他吧,小点声儿。
杏花坐到钱眼身边,钱眼笑了,杏花在他耳边,低声把谢审言的身世背景,他怎么落在了原来小姐的手里,遭遇了什么,大概讲了一下。
没提那最羞辱的地方,可也够让钱眼笑容尽失,慢慢地大瞪了两眼大张了嘴巴的了。
杏花说完,坐回了我身边。
我叹道:钱眼,你明白了吧?我是不该让他看见我的。
谁也受不了总看着折磨过自己的人。
你就更不该开玩笑,让他觉得我和他有什么。
钱眼摇头,难怪他身着奴衣,可你们对他却如主人。
我想了好久都没想出是这么回事。
他又眯眼叹道:真可惜,你们那小姐没碰上我……杏花凝眉道:你想当谢公子?!也落到我们小姐手里?钱眼忙道:我不可能是谢公子,我爹只想当乞丐,不会惹怒了皇上。
他又摇摇头,我爹又对了,人贱命大,我们天天讨饭,也比那样被卖成奴要强。
杏花娘子,你在那个小姐身边那么多年,受够了苦,命里就剩福份了。
从今后,夫君我得仰仗你给我压住我挣的那些银子。
杏花只有气无力地呸了他一下,叹气。
我又看着李伯说:李伯,你知道是你起的头儿,从现在起,不要再在谢公子前提我!李伯看了我一眼,也叹气说:我以为谢公子对你……我打断说:你不是不知道你原来的小姐干的事情!谁受得了那样的侮辱?他那天在马上没由着我坠马摔个半死,已经是对得起我了。
李伯不甘心地说:他早就知道你不是原来的小姐啊。
我那次用剑指着你时,他从床上起身向我摇了摇头,我收了剑他才倒下。
我后来发现那时他动都动不了,那么起来一下,大概用了他十二分的力量……又叹。
我说道:那是他不想让你杀人,换个别人,你如果要杀杏花,他也会起来摇头的。
李伯脸色变得十分沮丧,再深叹了口气。
钱眼把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了下巴上轻轻地点,说道:昨天,他把馒头掰成了两块,应该是在帮你呀。
我叹气:那是他不喜欢被牵扯到你我的玩笑里。
你跟我说,如果你曾经见过那个小姐,现在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钱眼对着我:知音,看着你,我就怎么也想象不出你这个模样会是个那么恶毒的人。
李伯摇头道:钱公子,原来的小姐,语气严厉,词句刻薄,脸色常带了怒气。
杏花哆嗦了一下,李伯又叹,现在的小姐,说话和气,爱谈笑,根本不一样,所以我……李伯还不改悔,我又截住他的话说道:但长得还是一样的呀,怎么都会让他想起从前的那位。
钱眼蹙眉,要不,知音,我给你脸上划几下子?杏花骂道:想什么呢你?!我先划了你!钱眼叹道:那是没指望了。
我们这帮人就在这里你叹完我叹,叹了半天。
最后,我总结性地叹息说:谢公子是十分善良的人,不然也不会替我拉住了马。
但这不同于你们所玩笑的事情。
他做事凭的是自己的良心,可你们说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李伯抬头,忙轻咳了一声,欠了身说:谢公子来了,快请坐。
我赶快闭嘴,他真的暗中听我说话成习惯了。
眼角处,见谢审言慢慢地走到李伯旁边坐下。
我悄悄地抬眼瞄了他一下,自出来后,他竟第一次没戴斗笠,昏暗的天光和初上的烛火下,他俊美的面容惨淡死寂,新刮的脸,苍白瘦消,眼睛垂着看着他面前的桌沿,嘴唇轻抿着,像是睡着了。
钱眼只看了他一眼就转了脸,我想起来,钱眼以前没见过谢审言的脸。
钱眼看着我,眼睛里很冷,没有笑意。
店小二过来,我还是硬着头皮厚颜无耻地给谢审言点了清蒸鱼,选了野菜清汤。
食物上来,杏花起身双手把我点的鱼给谢审言上到了面前。
我们大家在沉默中吃了晚饭。
谢审言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在嘴里含很久才咽下去。
我有时怕他是因吐不出鱼刺才难以下咽。
钱眼这次在谢审言放筷子之前,根本没动谢审言面前的东西。
我们都吃完了,钱眼才把桌子上的剩菜都倒入了他的大海碗。
他用手拿起那条剩鱼,吸吸啦啦,瞬间就把肉吃个精光,把鱼头咬个稀烂,吐葡萄皮一样飞快地把鱼头的碎骨吐了出来,然后满意地把个完美的鱼骨头架子扔在了桌子上,简直比猫都专业。
杏花张了嘴,但我们都被桌子上的沉闷空气笼住,谁都没说什么。
钱眼把饭菜都扒拉在嘴里,空碗和筷子啪嗒一放,手背一抹嘴说:我的银子快用完了,从今夜起,我就同李伯他们住一屋。
除了近乎闭着眼睛的谢审言,他们都在看我,我心慌意乱,只想赶快逃开,就对着李伯说:李伯,你决定吧。
然后我起身道了别,和杏花匆匆地离开了餐厅。
回了房中,杏花没再提谢审言,我们聊了些我来的地方的事,就睡了。
也许是因为我下午起晚了,我好久没睡着。
谢审言的面容总浮现出来,即使在想象中,我都不敢看他。
第二天早上在餐厅中见到谢审言时,他已重新戴上了斗笠。
我们几个有一阵没怎么谈笑。
直到后来,店小二上一碟辣酱时在桌子上洒了一点,钱眼立刻掰了块馒头,往桌子上一抹,把那点辣酱擦在了馒头上,又一口把馒头吃了。
杏花当场哭了一声,用手捂了嘴,我也一下子笑了。
钱眼有些不快,嚼着馒头说:你们是没饿过肚子,不知道珍惜吃的!我说道:钱眼,桌子上多脏,你万一吃坏了肚子,好多东西不就白吃了?钱眼一仰头,长这么大,我还真没拉过……杏花叫道:住口!我想起来,桌面上是不能说不雅的事情的。
钱眼不服,知音先说的!你怎么不管她?!我赶快低头吃饭,钱眼说:你看,她知道做了亏心事!杏花说道:你再这么闹腾,我就……钱眼坏笑着:杏花娘子,你就怎么样呀?夫君我等着呢?杏花狠狠地说:我就不缝洗你的衣物,把你那些快穿烂了的袜子都扔了!钱眼慌了,别扔!那些袜子特软,正穿着舒服呢。
我皱眉,杏花,你竟然给他缝袜子?!钱眼,咱们买了新的了,就把旧的扔了吧。
别累着我们杏花。
钱眼看着我气势汹汹,我得叫你多少次败家子你才能醒悟!真是没记性……谢审言轻轻咳了一声,钱眼突然顿了下,一笑说道:知音,你再给我买三十来双,我就把旧的袜子给那些乞丐。
我冷笑,你给的时候最好转身撒腿就跑,免得人家发现了是什么,觉得受了你的轻蔑,追上来和你拼命。
杏花哧哧笑了,钱眼转着眼睛看了看左右,狠咬了下牙说:我就让你一次!你有落单儿的时候!低头开始大声吃起来。
听出这是我昨天对他说过的话,现在反用在了我身上,除了谢审言,我们都笑了。
气氛又像以前一样轻松。
吃了饭,我们说说闹闹地上了街,钱眼敬业地讨价还价。
与我的言谈中,他重新陷入了被动,因为他再也不能开谢审言的玩笑了,只能任我宰割。
可另一方面,杏花已经败状尽显,对钱眼的杏花娘子的称呼渐渐习惯,没有每次都要和他过不去。
所以,两相权衡,钱眼还是赚了。
天气渐渐地从春天过渡到了夏天,不能讲出怎么变的,我们一路行过来,树叶从新绿到翠绿到浓绿,大地也覆盖了深厚的绿色草木。
太阳变的有些热辣,我们的衣服只是单衫还常汗透。
这一天,我们黎明启程,走了这么一个上午,快到午饭时,也没见到个城镇。
我穿了件灰色的粗布衫,头戴着斗笠,护胸让我闷得难受。
我真累了,钱眼骑在前头,我和杏花并肩在他后面,李伯和谢审言跟在最后。
我对着前面的钱眼说:钱眼,天热了,骑一会儿歇了吧。
钱眼指着前方说:那里有个寺庙,十分清净,咱们到那里歇吧。
钱眼领着我们离开了大路,进了一片青翠的竹林。
高大的竹子滤过了阳光的热意,我摘了斗笠,透了口气。
竹林间小径狭窄,我们变成了一线单骑,钱眼引着路,杏花跟着,接着是我,谢审言在我身后,李伯殿后。
竹林里,竹叶哗哗作响,夹着远方的溪水之声,谢审言偶尔的咳声,我感到心中的燥意慢慢平息。
到了庙宇之前,我们下了马,我四外观看,见庙墙粉白,院门大开。
进去,大院子里,一条青石铺成的路径,两侧树木荫蔽,凉风袭过,传来远处主堂里的木鱼声。
进了庙堂,里面佛像庄严,旁边有和尚在敲着木鱼。
我低声说:李伯,给些香火钱。
李伯应了一声,放了些银子。
大概是听见了银子响,有和尚出来,合掌行了礼,与李伯说了几句话,然后递给了李伯几支香。
我拿了一支,走到佛像前,低头沉思,想到自己处在富贵之家,大家都对我很好,身体也没病,实在没有什么要求,就暗暗祝愿谢审言早日忘记过去,尽快恢复健康。
闭眼凝思了片刻,睁眼把香插在了香炉里。
李伯把香递给谢审言,他僵立着没有接。
杏花持了一根香跪下拜了拜,钱眼和李伯随后也敬了香。
和尚领着我们到了后面的一间竹舍,室内有张竹桌,周围是竹椅。
和尚出去后又进来给我们上了茶壶和茶碗,然后离开了。
我们用茶水把干粮送了下去。
吃了午饭,钱眼看着我说:知音,你说过,你不信佛。
我点头,钱眼扬眉,那你为何给那么多银子?我说:咱们到了人家的庙里,借了这里的阴凉,又喝人家的茶,在此用了餐,自然该给银子。
钱眼眯了半天眼睛,说道:知音,你是学商的,计算到这种地步了,和我真差不多了。
杏花气道:我们小姐不像你,就知道占便宜。
我沉思着点头说:钱眼,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钱眼笑,我在说什么?我看着他说:你在说我没有那份诚心,与你的不给银子几乎是一样的。
钱眼点头,知音啊!如果你像我那么爱财,你那几个银子还有些份量。
你不爱财,那些就真的只是个茶水钱。
我叹道:对呀,只是人情的施舍短长,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奉予。
所以那和尚给我们檀香,觉得我是真心向佛,是看高了我了。
钱眼说:若是真的有神明,你给了钱,也没记在你对神明的孝敬上,只落个不占便宜,买个安心,与我只一步之遥。
我微微颔首,这就是有本书中说的,在神明眼里,一个贫穷寡妇给的两个铜板胜过富人的巨额供奉。
一切都关乎诚心真意,有无之间,决定所给予的东西,是不是珍贵。
说完,我想起了我那位给过我的许多物质上的宠爱,我总觉得是他爱我的有力证明。
此刻恍然明白,那些钱,对他而言,九牛一毛,他不在乎。
没有了他的诚心,我得到的所有,都是那么浅薄。
说穿了,他是在补偿我,像钱眼说的,给他自己买一个心安理得,就像我方才表面是奉献可实际只是买这个歇脚的地方。
那他对我,和对一个包养女的,有什么不同?难怪他一直我行我素,因为他给了我那些东西,让我有了物质享受,就不必感到歉疚。
而我,接受了那些,就以为他还是爱我的……我一时心中阴霾,只觉得自己曾经和个妓女没两样。
有什么纽带在我心中砰地断了,我像在梦里一脚踩空,突然惊醒,迷茫无主,似不知身在何处……小姐。
我一下回神,杏花看着我,有点担心地说:钱眼胡说,小姐敬香了呀,还是有诚心的。
我叹道:祈祷的人不见得就是虔诚的人。
也许只是表达一个希望,觉得能否实现要看命运。
其实,人们通过祈祷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这也许是祷告最重要的作用。
钱眼立刻追究,你想要什么?我勉强一笑,你不觉得你该问杏花?钱眼马上转攻杏花,杏花死活不说。
我喝着茶,努力把思绪从自己的往昔拉开。
想起谢审言方才没有接香,他一定没有什么愿望,心里也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暗叹,不由得抬眼看他。
他原来静静地低头坐着,却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似地忽然抬了头,虽然隔了他的面纱,我还是觉得他看到了我对他的注视,一时吓得脸热心跳,忙垂目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放下杯子时,瞥见他又重新低了头。
李伯起身只给我和谢审言的茶杯倒了茶,我感到我的脸红到了脖子,幸好钱眼正专心盘问杏花,没注意到我的失态。
钱眼在杏花那里没问出什么来,大声叹息道:杏花娘子和我不一条心呀!咕嘟咕嘟把茶喝了个精光,说:这茶杯怎么这么小?喝得真不解气!杏花说道:一会儿你和马一起喝水,肯定解气了。
钱眼看着杏花摇头道:杏花娘子,我刚才在菩萨面前求他保佑咱们俩成双成对,你现在就让我和马去喝水?杏花低声说:谁让你……没说完就红了脸,也低头喝茶。
我看钱眼,问你了吗?你就说了?钱眼厚颜地笑,我问了她七百遍,她竟然不问我!知音,有空你教教她。
我微笑,钱眼,我说了话,你可就更难了。
钱眼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问:知音,你刚才面露伤感,想到什么了?告诉我,我给你帮忙,你为我说好话,行不行?我忙抵挡道:每个人都有过遗憾,钱眼,你别跟我说你从没有过。
钱眼紧皱了眉,两个手指在下巴上一通狂敲,最后说道:你别说,我还真有让我一辈子都遗憾的事情。
杏花都感兴趣了,拿了茶壶给钱眼倒茶,说道:快讲讲,别说是和钱有关的!钱眼摇头,一副讲述遥远往事的模样:不是和钱有关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小的时候……我皱眉,很久很久以前,你还不小?钱眼一瞪我,知音,我刚要正经些。
我忙说:接着讲,我不该打岔。
钱眼叹息,那年年关,一户人家开慈善之宴,请乞丐入堂。
那不是清汤白粥之食啊,真是有半菜半肉的丸子!我至今依然后悔,没把盘中最后的一个丸子夹在筷子上!杏花问道:为何不夹在筷子上?钱眼说:我筷子上有个丸子了。
我说:把那个丸子放嘴里就是了。
钱眼:嘴里也有个丸子。
杏花说:嚼嚼快咽到喉中嘛!钱眼叹道:喉中也有丸子……李伯道:那胃中呢?钱眼:从嘴到胃,全是丸子了。
我和杏花都笑了,杏花说道:贪心!钱眼大叹说:我为此追悔莫及,每到年关都会心中大痛不已。
我只好逢年都办一次这样的宴席,请乞丐入席,纯肉的丸子,看他们吃得心满意足,尤其那夹起最后一个丸子的人眼中的喜悦之情,让我多少减了些痛楚,弥补了些我平生之憾。
我不笑了,侧脸看了钱眼一会儿,说道:钱眼,我难道看走眼了?钱眼恶笑着说:你肯定看走眼了。
但只要我的杏花娘子不看走眼就行。
杏花没出声。
我不再说话,喝了一杯茶。
心绪灰暗。
钱眼这么小气的人,为了自己的遗憾,能出钱让乞丐快乐,就这一份没有指望回报的施舍,已经超过了我那位给我的种种好处……我不想再想下去,见谢审言没再动他的茶水,就说:李伯,咱们启程吧。
钱眼诶了一声,你忘说了一句话。
我眨眼,什么话?钱眼笑眯眯,你惭愧你曾经把我想得那么差。
我看着钱眼的贼眼说,我现在还没看到你对杏花怎么好呢。
要想让我惭愧,你大概还得走一段。
别忘了,我可要你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来证明你是认真的。
钱眼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叹气道,知音,遇上你,我真倒霉呀!杏花咯咯地笑着挽了我的手臂,我们走出屋门,钱眼走到我的另一边,说道:知音,我觉得你快成杏花她娘了。
我笑了,杏花生气地说:钱眼,小姐是我的姐姐。
我说道:没事,杏花,说我像个娘亲是说我对你好呀。
女子可以当母亲这是好事。
若有选择,我会总当女子,因为我要体会那当母亲的快乐。
说完我突然感到一阵万箭穿心的痛苦,皱了眉头,手禁不住捂向胸口,杏花忙问道:小姐怎么了?深呼吸了一下,我说:没什么,岔气了吧。
不能再说什么,听着钱眼又开始挑逗杏花说:我的杏花娘子也会是个好娘亲……谢审言在想他再不能让一个女子成为母亲了。
而我,走在他的前面,有那个夺去了他这未来和欢乐的人的身体。
我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
我们到了外面,李伯打了水,饮了马匹。
大家准备上马时,我站在马边回头看那洞开的门宇和里面的青绿阴凉,忽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泛出的疲惫。
那是对自己心智和身体的双重厌倦,对面前的人世的一种莫名的拒绝。
那一瞬间,我仿佛窥到了那些遁世而去或隐身山林的人们的黯然。
我叹息了一声。
钱眼转身问:怎么了?知音。
我缓慢地说:钱眼,有人说,当一个人的尘缘尽了,就能看透繁华落尽,都只余一身憔悴,觉得深情如梦,心成灰烬,世间冷暖,均宛若挥手袖底风。
我如果真有那一天,找这么一个地方好好休息,该也不错。
钱眼睁了眼睛,说什么呢?知音?!你才歇息了,还没够?我没说话,上了马。
钱眼还是领路,我受不了让谢审言在我身后看着我,就引马跟在了钱眼的后面,杏花骑在了我的马后。
在竹林里走着。
钱眼半回身问道:知音,以前你是不是栽过跟头?我说道:没有。
只觉得心绪冷淡,没有什么好说的。
钱眼笑,还不告诉我?连出家的心都有了。
我叹道:出家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如果相信通过修行就得到永生,出家就不是避世,而是对理想的追求。
只是我没有这样的信仰,还喜欢读杂书,总睡觉,大概没有庙宇肯收我。
钱眼点头说:对,知音,其实你信的是和佛家相反的。
你信我们已是仙人,是入世来修行的。
而不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要修行才能得道。
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会被踢出门去。
我止不住又叹道:是啊,没有宗教信仰,竟是连逃避都没有地方去。
钱眼,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钱眼使劲拧着身子,你现在才承认我是知音,是不是原来一直看不起我?就因为读了点儿书,还有点未卜先知,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情绪低落,钱眼,我真是个蠢人,我现在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了。
钱眼眉飞色舞,知音,你这么想不开了?太难得啦!快多跟我说说你怎么怎么笨,好不容易看你这副被打败了的样子,我……杏花在我身后大声斥道:你少多嘴!钱眼!没心没肺的家伙!钱眼答:杏花娘子,冤枉啊!你就让我伤心啦,怎么能说我没有心?我默默地骑着马,听钱眼和杏花隔着我一来一往地拌嘴。
无精打采中,我只能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与谢审言所经历的那些折磨和伤害相比,我的遭遇算什么?不过是些眼泪和破灭,哪里称得上是痛苦?哪里就让人绝望了?他如果知道我这么自怨自艾,一定会觉得我在无病呻吟。
我暗自在头脑中写了个便条,千万不能在谢审言面前表现软弱或发什么消极言论,免得让他看不起。
林中的小径如此清幽,竹香弥漫,我真愿意再也不回到那风尘飞扬的大路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