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4-7 12:50:53 本章字数:4641]天气渐渐地从春天过渡到了夏天,不能讲出怎么变的,我们一路行过来,树叶从新绿到翠绿到浓绿,大地也覆盖了深厚的绿色草木。
太阳变的有些热辣,我们的衣服只是单衫还常汗透。
这一天,我们黎明启程,走了这么一个上午,快到午饭时,也没见到个城镇。
我穿了件灰色的粗布衫,头戴着斗笠,护胸让我闷得难受。
我真累了,钱眼骑在前头,我和杏花并肩在他后面,李伯和谢审言跟在最后。
我对着前面的钱眼说:钱眼,天热了,骑一会儿歇了吧。
钱眼指着前方说:那里有个寺庙,十分清净,咱们到那里歇吧。
钱眼领着我们离开了大路,进了一片青翠的竹林。
高大的竹子滤过了阳光的热意,我摘了斗笠,透了口气。
竹林间小径狭窄,我们变成了一线单骑,钱眼引着路,杏花跟着,接着是我,谢审言在我身后,李伯殿后。
竹林里,竹叶哗哗作响,夹着远方的溪水之声,谢审言偶尔的咳声,我感到心中的燥意慢慢平息。
到了庙宇之前,我们下了马,我四外观看,见庙墙粉白,院门大开。
进去,大院子里,一条青石铺成的路径,两侧树木荫蔽,凉风袭过,传来远处主堂里的木鱼声。
进了庙堂,里面佛像庄严,旁边有和尚在敲着木鱼。
我低声说:李伯,给些香火钱。
李伯应了一声,放了些银子。
大概是听见了银子响,有和尚出来,合掌行了礼,与李伯说了几句话,然后递给了李伯几支香。
我拿了一支,走到佛像前,低头沉思,想到自己处在富贵之家,大家都对我很好,身体也没病,实在没有什么要求,就暗暗祝愿谢审言早日忘记过去,尽快恢复健康。
闭眼凝思了片刻,睁眼把香插在了香炉里。
李伯把香递给谢审言,他僵立着没有接。
杏花持了一根香跪下拜了拜,钱眼和李伯随后也敬了香。
和尚领着我们到了后面的一间竹舍,室内有张竹桌,周围是竹椅。
和尚出去后又进来给我们上了茶壶和茶碗,然后离开了。
我们用茶水把干粮送了下去。
吃了午饭,钱眼看着我说:知音,你说过,你不信佛。
我点头,钱眼扬眉,那你为何给那么多银子?我说:咱们到了人家的庙里,借了这里的阴凉,又喝人家的茶,在此用了餐,自然该给银子。
钱眼眯了半天眼睛,说道:知音,你是学商的,计算到这种地步了,和我真差不多了。
杏花气道:我们小姐不像你,就知道占便宜。
我沉思着点头说:钱眼,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钱眼笑,我在说什么?我看着他说:你在说我没有那份诚心,与你的不给银子几乎是一样的。
钱眼点头,知音啊!如果你像我那么爱财,你那几个银子还有些份量。
你不爱财,那些就真的只是个茶水钱。
我叹道:对呀,只是人情的施舍短长,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奉予。
所以那和尚给我们檀香,觉得我是真心向佛,是看高了我了。
钱眼说:若是真的有神明,你给了钱,也没记在你对神明的孝敬上,只落个不占便宜,买个安心,与我只一步之遥。
我微微颔首,这就是有本书中说的,在神明眼里,一个贫穷寡妇给的两个铜板胜过富人的巨额供奉。
一切都关乎诚心真意,有无之间,决定所给予的东西,是不是珍贵。
说完,我想起了我那位给过我的许多物质上的宠爱,我总觉得是他爱我的有力证明。
此刻恍然明白,那些钱,对他而言,九牛一毛,他不在乎。
没有了他的诚心,我得到的所有,都是那么浅薄。
说穿了,他是在补偿我,像钱眼说的,给他自己买一个心安理得,就像我方才表面是奉献可实际只是买这个歇脚的地方。
那他对我,和对一个包养女的,有什么不同?难怪他一直我行我素,因为他给了我那些东西,让我有了物质享受,就不必感到歉疚。
而我,接受了那些,就以为他还是爱我的……我一时心中阴霾,只觉得自己曾经和个妓女没两样。
有什么纽带在我心中砰地断了,我像在梦里一脚踩空,突然惊醒,迷茫无主,似不知身在何处……小姐。
我一下回神,杏花看着我,有点担心地说:钱眼胡说,小姐敬香了呀,还是有诚心的。
我叹道:祈祷的人不见得就是虔诚的人。
也许只是表达一个希望,觉得能否实现要看命运。
其实,人们通过祈祷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这也许是祷告最重要的作用。
钱眼立刻追究,你想要什么?我勉强一笑,你不觉得你该问杏花?钱眼马上转攻杏花,杏花死活不说。
我喝着茶,努力把思绪从自己的往昔拉开。
想起谢审言方才没有接香,他一定没有什么愿望,心里也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暗叹,不由得抬眼看他。
他原来静静地低头坐着,却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似地忽然抬了头,虽然隔了他的面纱,我还是觉得他看到了我对他的注视,一时吓得脸热心跳,忙垂目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放下杯子时,瞥见他又重新低了头。
李伯起身只给我和谢审言的茶杯倒了茶,我感到我的脸红到了脖子,幸好钱眼正专心盘问杏花,没注意到我的失态。
钱眼在杏花那里没问出什么来,大声叹息道:杏花娘子和我不一条心呀!咕嘟咕嘟把茶喝了个精光,说:这茶杯怎么这么小?喝得真不解气!杏花说道:一会儿你和马一起喝水,肯定解气了。
钱眼看着杏花摇头道:杏花娘子,我刚才在菩萨面前求他保佑咱们俩成双成对,你现在就让我和马去喝水?杏花低声说:谁让你……没说完就红了脸,也低头喝茶。
我看钱眼,问你了吗?你就说了?钱眼厚颜地笑,我问了她七百遍,她竟然不问我!知音,有空你教教她。
我微笑,钱眼,我说了话,你可就更难了。
钱眼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问:知音,你刚才面露伤感,想到什么了?告诉我,我给你帮忙,你为我说好话,行不行?我忙抵挡道:每个人都有过遗憾,钱眼,你别跟我说你从没有过。
钱眼紧皱了眉,两个手指在下巴上一通狂敲,最后说道:你别说,我还真有让我一辈子都遗憾的事情。
杏花都感兴趣了,拿了茶壶给钱眼倒茶,说道:快讲讲,别说是和钱有关的!钱眼摇头,一副讲述遥远往事的模样:不是和钱有关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小的时候……我皱眉,很久很久以前,你还不小?钱眼一瞪我,知音,我刚要正经些。
我忙说:接着讲,我不该打岔。
钱眼叹息,那年年关,一户人家开慈善之宴,请乞丐入堂。
那不是清汤白粥之食啊,真是有半菜半肉的丸子!我至今依然后悔,没把盘中最后的一个丸子夹在筷子上!杏花问道:为何不夹在筷子上?钱眼说:我筷子上有个丸子了。
我说:把那个丸子放嘴里就是了。
钱眼:嘴里也有个丸子。
杏花说:嚼嚼快咽到喉中嘛!钱眼叹道:喉中也有丸子……李伯道:那胃中呢?钱眼:从嘴到胃,全是丸子了。
我和杏花都笑了,杏花说道:贪心!钱眼大叹说:我为此追悔莫及,每到年关都会心中大痛不已。
我只好逢年都办一次这样的宴席,请乞丐入席,纯肉的丸子,看他们吃得心满意足,尤其那夹起最后一个丸子的人眼中的喜悦之情,让我多少减了些痛楚,弥补了些我平生之憾。
我不笑了,侧脸看了钱眼一会儿,说道:钱眼,我难道看走眼了?钱眼恶笑着说:你肯定看走眼了。
但只要我的杏花娘子不看走眼就行。
杏花没出声。
我不再说话,喝了一杯茶。
心绪灰暗。
钱眼这么小气的人,为了自己的遗憾,能出钱让乞丐快乐,就这一份没有指望回报的施舍,已经超过了我那位给我的种种好处……我不想再想下去,见谢审言没再动他的茶水,就说:李伯,咱们启程吧。
钱眼诶了一声,你忘说了一句话。
我眨眼,什么话?钱眼笑眯眯,你惭愧你曾经把我想得那么差。
我看着钱眼的贼眼说,我现在还没看到你对杏花怎么好呢。
要想让我惭愧,你大概还得走一段。
别忘了,我可要你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来证明你是认真的。
钱眼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叹气道,知音,遇上你,我真倒霉呀!杏花咯咯地笑着挽了我的手臂,我们走出屋门,钱眼走到我的另一边,说道:知音,我觉得你快成杏花她娘了。
我笑了,杏花生气地说:钱眼,小姐是我的姐姐。
我说道:没事,杏花,说我像个娘亲是说我对你好呀。
女子可以当母亲这是好事。
若有选择,我会总当女子,因为我要体会那当母亲的快乐。
说完我突然感到一阵万箭穿心的痛苦,皱了眉头,手禁不住捂向胸口,杏花忙问道:小姐怎么了?深呼吸了一下,我说:没什么,岔气了吧。
不能再说什么,听着钱眼又开始挑逗杏花说:我的杏花娘子也会是个好娘亲……谢审言在想他再不能让一个女子成为母亲了。
而我,走在他的前面,有那个夺去了他这未来和欢乐的人的身体。
我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
我们到了外面,李伯打了水,饮了马匹。
大家准备上马时,我站在马边回头看那洞开的门宇和里面的青绿阴凉,忽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泛出的疲惫。
那是对自己心智和身体的双重厌倦,对面前的人世的一种莫名的拒绝。
那一瞬间,我仿佛窥到了那些遁世而去或隐身山林的人们的黯然。
我叹息了一声。
钱眼转身问:怎么了?知音。
我缓慢地说:钱眼,有人说,当一个人的尘缘尽了,就能看透繁华落尽,都只余一身憔悴,觉得深情如梦,心成灰烬,世间冷暖,均宛若挥手袖底风。
我如果真有那一天,找这么一个地方好好休息,该也不错。
钱眼睁了眼睛,说什么呢?知音?!你才歇息了,还没够?我没说话,上了马。
钱眼还是领路,我受不了让谢审言在我身后看着我,就引马跟在了钱眼的后面,杏花骑在了我的马后。
在竹林里走着。
钱眼半回身问道:知音,以前你是不是栽过跟头?我说道:没有。
只觉得心绪冷淡,没有什么好说的。
钱眼笑,还不告诉我?连出家的心都有了。
我叹道:出家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如果相信通过修行就得到永生,出家就不是避世,而是对理想的追求。
只是我没有这样的信仰,还喜欢读杂书,总睡觉,大概没有庙宇肯收我。
钱眼点头说:对,知音,其实你信的是和佛家相反的。
你信我们已是仙人,是入世来修行的。
而不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要修行才能得道。
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会被踢出门去。
我止不住又叹道:是啊,没有宗教信仰,竟是连逃避都没有地方去。
钱眼,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钱眼使劲拧着身子,你现在才承认我是知音,是不是原来一直看不起我?就因为读了点儿书,还有点未卜先知,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情绪低落,钱眼,我真是个蠢人,我现在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了。
钱眼眉飞色舞,知音,你这么想不开了?太难得啦!快多跟我说说你怎么怎么笨,好不容易看你这副被打败了的样子,我……杏花在我身后大声斥道:你少多嘴!钱眼!没心没肺的家伙!钱眼答:杏花娘子,冤枉啊!你就让我伤心啦,怎么能说我没有心?我默默地骑着马,听钱眼和杏花隔着我一来一往地拌嘴。
无精打采中,我只能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与谢审言所经历的那些折磨和伤害相比,我的遭遇算什么?不过是些眼泪和破灭,哪里称得上是痛苦?哪里就让人绝望了?他如果知道我这么自怨自艾,一定会觉得我在无病呻吟。
我暗自在头脑中写了个便条,千万不能在谢审言面前表现软弱或发什么消极言论,免得让他看不起。
林中的小径如此清幽,竹香弥漫,我真愿意再也不回到那风尘飞扬的大路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