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4-11 4:49:08 本章字数:6048]出门,上了马,我和钱眼在前面,李伯和谢审言在后面。
我们骑出好远,我哈哈笑了,心情非常好。
笑罢,周围没声音。
转脸看,钱眼满脸生气,李伯一脸的严厉,谢审言自然藏在斗笠里。
我说道:怎么没人笑?没看到一场好戏?李伯道:小姐,我今夜可前去惩办那个辱你的妇人!我一愣,又笑起来说:李伯,你忘了我是谁了吗?我既不是你的小姐,也不是杏花的丫鬟啊!我干什么要生气?她都不知道我是谁,她哪里辱得了我呀?钱眼也笑了:知音,的确啊,我也不是吴钱,不是小奴,她骂我,那是在骂别人!我笑着说:钱眼,我惭愧了。
不该那么小看你。
你今天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把杏花当成商品,是真的把杏花放在了钱上面。
钱眼紧皱了眉头,叫起来:我怎么忘了还价儿了?!你也不给我提个醒儿?这算什么知音?!我出声笑,我把你说成小奴,已经为你省了多少银子!还不谢我?那杏母若知你富有,必无休无止地要你银两,你又那么爱财如命,杏花夹在中间,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今天一下子买断了她,少多少麻烦。
钱眼叹道:我的杏花娘子好苦啊,嫁人都要被卖一次。
我认真道:杏花的可贵不是在她受了这么多苦,是在她受了这么苦之后,依然对人那么好,依然如此善良。
我一下想起谢审言,叹了口气。
杏花熬出了头,谢审言怎么办?钱眼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我得了杏花,得了大便宜。
你的便宜呢?我咬着嘴唇看着他说: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
钱眼凑过来,到我耳边极低声地说:说了算的人不说话。
我微笑着,也极低声在他耳边说: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把你耳朵拧下来。
钱眼笑着直了身子说:知音,你这段日子怎么了?从那天在庙里你就不对劲儿,今天让杏花的继母逗乐了,该告诉我了吧?我气,你知道我刚高兴了就又来提醒我?钱眼贼眼乱眨,你怎么都得告诉我,要不我总惦记着。
我摇头道:钱眼,别提了,那天我想明白了,我实际是个大傻瓜,自然就一直没情绪。
钱眼等了半天,我没再说话,他恶笑,知音,你把我当成大傻瓜了吧?他接着喊道:李伯,谢公子的药吃完了吗?最近晚上咳不咳?我说了她还不信,小姐想让你告诉她。
李伯呵呵笑着说:药还有,但谢公子大好了,晚上几乎不咳,小姐请放宽心。
我咬牙看着钱眼,他贼眼灼灼看着我,我说:李伯,他把杏花买断后,咱们把他杀了吧。
李伯咳了声说:遵命。
钱眼笑容没动地说:小姐刚才在我耳边说,她……我叹道:别让杏花成了寡妇,留他的命吧!李伯又一声:遵命。
钱眼嘎嘎笑了,谢审言终于低声咳了一下。
那夜我们露宿在村外的树林里,杏花不在,我感到孤单。
我和钱眼两个并肩坐在火边聊天。
钱眼常问李伯几句话,李伯老实回答。
钱眼从不看谢审言,虽然谢审言戴着斗笠坐在我们对面。
许多次,我觉得谢审言隔着火看我,我每抬眼,看到的只是他斗笠的面纱。
钱眼想念杏花,我们总谈有关杏花的事。
后来,他心中烦乱,就用尽心机,千方百计地开谢审言的玩笑,让我防不胜防。
钱眼叹气:知音,你说杏花的继母那样对她,也就算了。
她的父亲为何根本不护着她?我也叹息:也许就是因为她是女的?钱眼看着我说:你也是女的,你父母对你怎么样?我答道:我的父母对我非常好,总说我是他们的大福分。
我爹说我小的时候,他每天就盼着回家看见我,路上就忍不住地笑。
我娘从来向着我。
可我跟你说过,我是个傻瓜,学习不好,干什么都很笨,如果在别的家中,早被歧视得半死了。
但我爹娘是真的爱我。
我叹息道:你说我怎么这么走运呢?钱眼长叹道:傻人有傻福啊。
你有这么好父母,你不能孝敬他们,心里一定不好受。
我轻点头,但沉思着说:不是孝敬,我的父母从小就告诉我,他们不要什么孝敬,总说不要回报给他们,要回报孩子,这样才能把爱传下去。
我怎么喜爱他们对我,就怎么对我日后的孩子。
我想念他们,但我不觉得欠了他们什么。
我还没有孩子,就已经担心欠了孩子。
万一,我的孩子没有我当初那么快乐,我就欠了债,没有把我接受的美好,完全留下来。
钱眼久久不说话,最后叹息,你说的话是如此大逆不道!我笑着说:这还算大逆不道?我告诉你件事,我爹说话风趣,我娘做一手好菜,我的那些同窗好友都喜欢到我们家去聚会聊天,最后吃一顿我娘做的晚饭。
有一次,我们十几个人,正谈到孝顺这个话题,一位仁兄,当着我爹的面说,要求孩子孝顺的父母都是不爱孩子的父母。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接话,怕我爹生气,可我爹高兴地说:‘对呀!因为爱孩子的父母从孩子身上得到了无数的快乐,早心满意足了,还需要什么孝顺?’不是所有父母都这么想的。
我们那里出了件事,有对父母在公堂上要女儿还当初的抚养之资,说一滴奶,差不多,一百两银子吧!钱眼大惊:比我还厉害?!我笑着问:你怎么还价?钱眼一哼:那还不容易,就是你刚才说的快乐之意,我就说我每一个笑容,也要一百两银子!我长大后每次去看他们,就是一千两!我感叹:钱眼,你到我们那里去,也一样能成大富翁!不,还可以成大律师呢!钱眼得意起来:那当然,我到哪儿都活得下去!我原来要饭都能活下来。
我敬佩地说:真好!我从来就没有这种自信,因为什么都不会。
不过要饭我大概还是可以的吧……李伯开口,小姐,不要再这么说。
日后老爷或大公子听到,都会不快!钱眼说:就是,你这个太傅千金,这么贬自己,不是给你爹抹黑吗?再说,你可以给人算命啊!李伯又说话:小姐也不能是个算命的!我叹气:想当也当不了啊!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靠呀。
一时有一时没有的,万一到时候没有,非让人当成骗子给打个半死……我忙停了口,怎么能在谢审言面前说打字?!钱眼毫无所动:你爹娘打没打过你?他还说这个字?!我气道:当然没有!我爹说他可不敢,我一哭,我娘就……钱眼笑了:打他?我急死了,忙说:瞎说什么呢?!我爹说我娘只是给他揉揉……钱眼大笑起来:你爹娘倒是恩爱。
我叹气点头说:我爹娘是一对好夫妻,他们都四五十岁了,还搂搂抱抱的,看得我发麻!钱眼更笑得眼睛眯成了小缝:日后,你……我赶快打断:我说的那位仁兄,知道我爹娘好得不得了,那次讲过孝顺后就问我爹,如果他的母亲和媳妇都掉入了河中,该救谁?你猜我爹怎么说的?钱眼极其认真地问:怎么说的?我说道:我爹说,按情而言,就是救最爱的人。
按私心而言,就是救自己的血肉娘亲。
按无私而言,就要去救那个别人的女儿,让人家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按道德而言,救父母。
按自然发展的要求而言,救年轻的人。
你来决定你要按什么来做,怎么救都没有错!爹这么说了,我们那位口出叛逆的仁兄佩服之余,还是问我爹,作为他,会救谁。
我爹说会救我的娘。
全屋子的人都不说话了。
有人问是不是我爹的娘,我奶奶已经死了,爹说不是。
爹说如果他救了我的奶奶,我奶奶会觉得欠了我娘一条命,负疚难过,也不会活多久。
救了我的娘,他失去了母亲,可我就还有母亲。
我爹说我奶奶不会怪他,还会说他做得对。
钱眼停了半天,才说道:难怪你这么无视规矩,你那里的爹是可以被当成逆子了!我笑着说:我爹接着告诉我,如果他和别人都在河里,我救了另一个人,他只有赞许,他知道我对他的心,让我别内疚。
他说,如果他看着他培养出来的孩子,为了救他,让另一个人死去,他会觉得他的教育很失败。
钱眼停了会儿,说道:你的爹真是……他找不出词来。
我说:你总提你的爹,可见你对他也是十分尊敬的呀。
钱眼呲牙咧嘴地想了半天,突然说道:知音,你别说,我觉得我爹大概会对我说一样的话,他和你奶奶想得一样。
我好奇,怎么一样?钱眼说:我爹总说绝不能欠人家的,因为欠了就得还。
弄不好,还得还好几辈子。
最好临死时能说,只有人欠我,没有我欠人。
你想想,如果我救了他,让杏花死了,他也会说欠了杏花的。
他和你奶奶是知音。
李伯叹息,真的到那时,谁在身边就救谁呗,哪里想那么多。
见死不救才是……他重重地叹了一声。
我和钱眼愕然相视,钱眼说道:看出来谁的真心救人了吧?没什么私心,就是救能救的人!我点头,是呀,这就是本心善良的人的自然反应,没有什么选择。
真正麻烦的是有选择的时候,我们那里有过一次大地震,房子倒塌,埋了很多人。
有人知道自己的老母亲被压在废墟下,却没有回家,带着大家救了别人。
有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在砖石中,却没有援手,背出了别人的孩子。
人们听了他们的事,许多人流泪不止。
钱眼点头道:对,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我说:其实,就和我们那日在庙中说的一样,所有都关乎是否真心实意。
钱眼说道:是啊,不必说什么孝顺孝敬,如果没了那份心,做了那些事,也是敷衍了事。
知音,你那天是不是因为这真心诚意的话题走火入魔了?当时想到了什么?我不说话,懒得想那些事了。
钱眼坏笑:知音,其实我知不知道的,没什么。
但有人因为你那么一下子,苦熬了多少天。
我这样与你探讨,也算是助人一臂之力了。
我皱眉:你这是落井下石吧?还一臂之力呢,没人感激你。
钱眼:你是那‘没人’吗?你怎知此‘没人’会不感激我?我岔开话题:我是你和杏花的媒人,没有我,你们怎么能认识?你现在还不谢我?钱眼:我不谢你,你没帮忙,还说要拆了我们。
说自己惭愧也只一带而过,我没得着什么满足。
说到谢字,那谢公子倒是该谢谢我。
我又不说话了。
钱眼:知道为什么吗?我还是不说话。
钱眼转头对着李伯:李伯,你说说。
李伯咳一声说:可是因为你常引着小姐说话?钱眼:李伯,你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李伯,上次的事,我还没说我原谅你了。
李伯:是,小姐。
钱眼:这算什么本事,仗势欺人,你怎么不敢回答我的问题?我哀叹道:杏花,回来吧!我想你了!你的夫君想你想得疯狂,拿别人开涮过瘾,算什么本事!钱眼:知音,你看我一眼到底,你觉得我看不清你?我:钱眼,我说过的话让风吹跑了?现在不是你看得清我的问题,是……钱眼:是什么?我蹙眉想着怎么说得不让谢审言听出来:是李代桃僵,结果杯弓蛇影;是瓜田李下,结果草木皆兵;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是……钱眼一哼:是欺负人是不是?我替人讨账这么多年,讲究的是察言观色,抓人的短处,看人的想念。
我一看一个准,知道怎么威迫利诱,才能笔笔不落空,没失手的时候。
我看你虽然多用了些时间,但还是看清楚了。
看另一个人,不是我夸口,我与他同行同息这么多天,比你看得清楚。
你刚才那几句话,如果觉得人家听不懂,那你可太小看了人家。
怎么说人家也是京城第一……我:钱眼!有本事,咱们现在去杏花的家,看看她在干什么?!钱眼皱眉想了想:是啊!我那杏花娘子在干什么?我贼笑:大概见到了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正在共诉衷肠……钱眼凶恶地笑:我曾拜读过人家的诗作,天下传扬,你想不想听?我:杏花为人十分心软,万一那以前的伙伴说些甜蜜言语……钱眼: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因为你才落得一身的病痛……我:我身体不适,得让杏花早晚都陪在左右,尤其是晚上……钱眼:人家晚上经常不舒服,夜夜辗转叹息……我:杏花与我情同姊妹,我想可以说服她等上五六年再嫁给你。
钱眼:人家度日如年,伤心无人得见……我喊起来:李伯!李伯出声笑道:在。
钱眼:人家没喊,你喊什么?我:李伯,先把他活埋在哪里,等要赎杏花时再挖出来吧!李伯笑着说:是,小姐。
钱眼:谢公子!到时候我就指望你救我了!我豁出去了,知音,你要对得起人家为你受的苦!我一把去推钱眼,手没碰到他,他已经仰身平躺在地。
我气急败坏地对李伯说:给我剑!我得亲手杀了他!钱眼躺在地上说:你不是不会武功吗?我说道:我不会!但你也不许用武功!不然不公平!钱眼伸了伸腿轻松地说:不用就不用,大不了,拉谢公子过来,替我挡上一挡,你不敢动人家……我抓起一大堆石子沙子打向钱眼,他叫着跳起来,刹那跑到了谢审言的身后,挤眉弄眼。
谢审言静静地抱膝坐着,微低着头。
我不好意思起来,说了声:钱眼只是玩笑,对不起。
谢审言轻轻地点了下头,我觉得心中一阵快乐,这是他头一次对我做出了回应。
钱眼看了看左右,说他要去杏花的家附近转转,我问他是不是要我们陪着去,他说不要,他只是自己去走一走。
他离开了,李伯突然说他要到附近看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说了一下子站起来,不等我说话,就消失在黑夜里。
篝火边就剩下了我和坐在对面的谢审言,他夜里也戴着斗笠,但我都看得惯了。
我局促不安,看他一眼,他该是在看着篝火。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想起钱眼的那些话,不知为什么,有丝甜蜜。
我终于轻声地问:谢公子,你可是真的好多了?不怎么咳了?说完我看着他,他过了一会儿,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的心有点跳,有种又酸又痛的感觉。
我想不出来再该说什么话,骂自己以前那些杂志上写的约会技巧之类的读过就忘得一干二净!我这辈子从小就跟了一个伙伴,什么时候跟别人搭讪过?他好不容易对我点了下头,看来不是那么讨厌我了,我得赶快近乎近乎,日后也能安慰些他的痛苦。
可我怎么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哪?!和钱眼讲得上天入地,到此时一个词也没有了。
四外黑暗,只我们面前的一小堆橙红色的火光,摇动跳跃,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我看着火,咬了会儿嘴唇,又抬眼看他,他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双手修长,环在膝前。
一只黑衣的袖子稍褪上去了些,露出他曲线优美的手腕上的一道伤痕。
那伤痕环着他的手腕,一定是因为……我看着,明白了钱眼看见杏花手臂上的伤疤的感伤,想起我那次为他上药时看到的……心里难受起来,微皱了眉……他稍动了一下手,让袖子滑落些,遮住了手腕。
我猛地从凝视里醒过神来,低了头。
我在想什么哪?他为人善良有礼,自然会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就算他心里明白我是谁,我的模样还是那个害了他的人!想想那个小姐对他做的事,他怎么会喜欢我?!我一直深深地低着头,没再看他一眼。
像有什么在我心口,一下下扎得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