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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乡间

2025-03-30 08:44:31

[更新时间:2008-7-7 12:27:39 本章字数:16274]后面的十几天,我说的,谢审言都会去做。

每天早上,钱眼和杏花到外面游荡,我让谢审言和我去林间,我看他舞剑。

他还是不说话,可有时他舞剑时的表情,轻松而快意,像是忘记了他的周围。

他收剑后,我们会坐在果林的树荫里,我问许多许多问题。

除了他睡没睡好觉,吃得好不好之外的例行题目(他一向点头),我还会问其他的脑残句子,如:你喜欢白色吗?(点头)你三岁学会写字?四岁?(点头)那么早?我七岁才会!你怕冷吗?(没反应)你怕痒痒吗?(没反应)你喜欢阴天吗?(没反应)你喜欢早晨吗?(点头)你喜欢吃韭菜吗?(没反应)你喜欢吃西瓜吗?(微点头)瓜子呢?(没反应)……有时我都佩服我的坚持不懈,能层出不穷地问那么多无关痛痒的事。

稍有些智力的人早就因自感羞惭放弃了,但我就能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他一个时辰以上!千问不烦,万问不厌。

他越不点头我越问,他一旦点头,我就觉得如虎添翼,反正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我发现我其实特有骚扰别人的潜力。

如果他不是已经被那个小姐摧残得没了生气儿,恐怕他早就把我拍飞了。

谢审言总是看着我们面前的草地。

有时我问他是不是在偷偷睡觉或者昏昏欲睡,他会抬眼看我一眼。

那目光又亮又深,虽只是一瞬,还是让我看见了他眼中漆黑的瞳仁里映着我呆笑的面庞。

我们坐到午饭前后,一同回去吃饭,然后我去睡午觉。

下午时,谢审言会在李伯家的书房里看书写字,用钱眼的话说就是干些文人墨客的勾当。

我觉醒了就去给他捣乱,在桌边让他和我一起画画写字。

一天,我站在他身边,把纸铺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对他说:你研墨吧,我笨手笨脚,会溅得到处是的。

他默默地从水丞中倒了水在砚台上,修长的手指轻持了墨块,平稳地开始研墨。

我拿了毛笔等着,看着他的手,觉得像在看一件会动的艺术品,胡思乱想着:人们说的玉手,大概就是在说他这样的手……他研完墨,把墨块放在砚台边,收回了手,我才从出神中醒了过来。

我咳了一下,用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S,然后把笔递给他说:这是猫尾巴,你来画猫。

他似乎微叹了声,拿笔用S当尾巴,画了只正在睡觉的小黑猫,把笔放在砚台边。

我看着说:不错!又拿过笔来,满纸胡乱写了几个V字,再递给他说:这些是蝴蝶的须子,你来画身子。

他又画了些蝴蝶,还是放笔在砚台。

我皱眉想了想,又拿了笔,蘸墨后写了几个阿拉伯数字2字,说:这些是鸭子。

我真没什么想象力!他不叹气了,大概习惯了我的画风,接着画了,再把笔放在砚台边!我看着有气,我既然把笔递给了你,就非得让你亲手递还给我不可!我说道:我就叫这画‘鸭蝶戏猫图’!俗得很!但你也不说话,我们就只能用这名字了。

来,你写第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因为我不会写繁体的戏字,可我会写猫字……最后一个字,一人一笔!我再次从砚台边拿了笔,伸向他,我的手悬在空中,他迟疑好长时间,接过我的笔,写了一个字。

我的手抬起,停在他的面前,他慢慢地把笔送到了我的指尖,没碰到我的手。

我一笑,得逞了!我们两个人一会儿一换笔写完了画的名字,我看着大声叹道:我们的大作啊!主要是我的功劳,多好看!你来落款留念吧!他低头许久,终于提笔在纸角处写下了日期和欢言。

我扭头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他也在看着我,明润的眼睛中有一缕笑意,但转眼即逝。

那之后,我变着花样和他换笔写字画画。

比如让他和我玩故事接龙,我提笔写:一人出门,把笔给他,他写道:遇虎我接着写:和狮子,他又写:豹子,我再写:豺狼,他还写:毒蛇,比着把天下的凶禽猛兽都找来了……我终于写:此人大笑。

把笔给了他,他停了会儿,写道:不知为何。

我写:盖此人为猎户。

他又停片刻,写下:正在做梦……我哈哈笑,他半垂着眼睛,依然是一副萧索的样子,可嘴角动了一下。

我们纠缠到晚饭,又一起走到餐堂。

饭桌上,我与钱眼杏花笑谈,谢审言不介入,谁都不看,但他吃得很好,我不紧张了。

饭后,我们出去到田间散步。

有时我遥遥地看到钱眼和杏花,就引着谢审言走另一条路。

用钱眼的话就是:见色忘友,得了人家就不需要知音了。

我的回答一般是:彼此彼此!天还亮着时,我会让谢审言与我一起进行些对自然的探讨。

比如我会在一棵树下停了,让他和我一起摘叶子,然后对比他的与我的叶子。

无论我们摘了多少,没有任何两片叶子能完全相同。

有一次见到一处盛开的栀子花,我让他给我摘了一朵,然后故作神秘地对他说:伸出手,闭眼许个愿。

他真的闭了眼睛,缓慢地展开了手掌。

我把花瓣一片片摘下,放入他的掌中,随着每一片花瓣,嘴里说:立刻能实现,肯定能实现,立刻能实现……他低了头,每一瓣花都击得他身体微微颤抖。

最后一片花瓣落下,是肯定能实现。

他睁开眼睛看我,眼里似有一层雾霭,遮住了他往日的明亮,我忙笑道:好好握住,心想事成。

他重看了地,但合拢手指成拳,把手背在了身后。

天黑了,我们只能走路,我就开始讲话。

如果说上午我是问他问题,晚上就是大谈我想说的话题。

我讲起我来的这个世界,人类在科技医学艺术音乐等方面在二百年间有了飞跃的发展,但同时,这种发展也摧毁了对精神信仰的尊敬。

人们变得浮躁迷茫,虽然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富裕,但比任何时代都缺少了心灵的和谐。

人们已经能在宇宙中行走,登上了月亮。

但同时,多少孩子在饿死,多少人在战乱里伤亡。

人们制造出了总数能毁灭地球八次(!)的原子武器,但打针的方式百年未变,让怕疼如我的小孩们泪水涟涟。

同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一样,这个世界良莠同在,鱼目混杂,人性的丑恶和美好同时绽放。

有那在临死前大喝一声把孩子抛出险境的母亲,也有把亲生的婴儿活活摔死的妇人(她不该玷污了母亲这个字眼)。

有在山崩之时以身相护伴侣同归于尽的农人夫妇,也有杀妻骗保读书认字的丈夫。

有舍命救人的无名英雄,也有偷去救人者钱包的无耻之徒……我不为这个时代骄傲也不为它惭愧。

易经在两千前已经展示了世界发展的真谛:在最凶险的卦象里,含着希望的转机。

在最吉祥的卦象中,隐藏着祸患的可能。

终而复始的循环里,人们将同时进化和后退,但永远不会放弃寻寻觅觅。

谈天说地中,我的内容囊括了亲戚们的家长里短,生活琐事,去过的地方,学的那些商科的片段……我曾经在电脑,就是一种机器,上面玩战争游戏。

别提了,被人杀得……可有一晚,一个玩家带了我们一帮残兵败将,过关斩将,从胜利走向胜利,让我钦佩万分。

打完了一个战役,那个玩家突然写出字来说:我娘让我睡觉了。

我问他:你几岁?他说十岁,你呢?我毫不犹豫地回言:九岁。

我的舅舅和舅母要发财致富,退休后到农村租了一个院落养走地鸡。

买了四百只鸡,两个月内,一场鸡瘟,所有的小鸡,全军覆没。

两个人回了城,垂头丧气。

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不是他养鸡的失败,而是他才能的失败:此人职称为副教授——太学院的讲师,从此成了读书无用论的典范人物。

……我觉得我像是在水中的水草,谢审言的沉默和他的陪伴,就像水一样拥绕着我,我尽情地舒展着我自己,无数胡乱思绪如同我的纷纷草叶,在水中飘舞,无忧无虑。

说累了,我们就默默地走。

每每走到月至中天才回来睡觉。

夏夜的星空银河皎皎,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扬,谢审言白色的身影,夜色里,像一柱微光,照在我的身旁。

那个老头爱因斯坦说过,当人快乐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点不假。

一天天的,谢审言的神色渐渐有了些明朗的意思,可我还没来得及等到他对我开口讲话,哥哥董玉清就来了。

他曾说要到李伯这里来接我回家,他到的时候,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那天有些阴天,中午时我刚要休息,杏花来告诉我,哥哥到了,李伯的父母十分兴奋,说从没见过太傅的儿女都来他们家。

我出去时,哥哥已经见过了李伯的父母,正和李伯走出厅来。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淡棕色长衫,质地很好,但不引人注目。

他一见我,笑着说道:妹妹虽然瘦了些,可看着很精神。

我笑了:哥哥,你这一见面就说好话的习惯可真让人喜欢。

他看着我身后,还是笑着:审言,你看着好很多。

我转身,见谢审言和钱眼走过来,停在我们旁边,谢审言垂着眼睛对着哥哥点了下头。

哥哥抓谢审言的手号了脉,放手长叹道:审言,你的身体恢复了,只是你还是太过思虑。

我没有打探到你兄长的下落,但你父亲还活着。

我已经寻到了一处偏远农家,你可以到那里安心住下,等待消息。

谢审言闻言抬眼看了我一眼,可马上又看了地上。

我心里痛了一下,谢审言自己去乡下住了,我们就不会在一起了。

但我也不能让他和我回府,只好先不提这个事情,对哥哥介绍钱眼:哥哥,这是钱眼,啊,钱茂,天下第一讨账能人。

诚信无欺,爱钱如命。

是我的知音,还与杏花定了姻缘。

同意给我们讨价收帐,取利润之一成。

所以算是落入了我们美女和金钱的双重陷阱,你可以把钱的事宜交给他……杏花在我身后一个劲地笑。

哥哥不等我说完,过于热情地对钱眼抱拳说:幸会幸会!钱眼仁兄!真是人才!叫我玉清即可。

钱眼一抱拳,小眼睛一眯:玉清大哥!日后……哥哥忙说:不必日后,我一会儿就把一些账目给你,你可开始准备准备。

我笑了:你真不耽误功夫。

哥哥一声叹息:妹妹,你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我过去挑的人,都骗了咱家,我不敢再找人。

妹妹看准的人,肯定没错。

钱眼忙道:她没看准,把我看扁了。

是李伯看准的。

哥哥更高兴:那就太好了!李伯的眼光从来不错的。

我笑:钱眼,杏花不高兴了。

钱眼忙说:我家娘子也看准了。

杏花叫道:看准了你是个厚脸皮!哥哥被我们之间的这种玩笑惊呆,习惯性地说道:杏花的眼光也是准的。

我们都笑,我说道:哥哥,你这个老好人,是不是总被人欺负?哥哥看着我苦笑,李伯叹息道:大公子是总受欺负。

我想起以前的小姐,怕谢审言伤感,忙笑着说:哥哥,以前的事就算了,日后找个不欺负你的嫂子就行了。

钱眼搭腔道:是啊!关键是后面的那个人,对不对?李伯?李伯郑重点头:钱公子,很对!杏花也说:小姐说的对。

哥哥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看着我们,说道:你们都对。

大家又笑。

钱眼叹道:知音,你哥真是好欺负啊,你们家让他管家,怎么还没败了?哥哥低头:钱公子,不瞒你说,快了。

钱眼立刻精神百倍:那么是一团乱帐了?哥哥点头,钱眼抬了一只手,轻抚下巴,仰头微笑着说:如此,我实在该多要些分成。

哥哥真心地问:你要多少?三成……我,李伯,杏花同时大喝道:钱眼!钱眼放下手,哭丧了脸,看着哥哥说:不必了,玉清老弟,你保证听我的就是了。

他几乎要落泪。

我问道:怎么哥哥从玉清大哥变成老弟了?哥哥一连声道:没关系,我肯定比你小。

我一定听你的!一切你做主!我们又笑。

哥哥看着我说:我来的一路听见人们谈论一位跳崖投水的女子……大家都不笑了,李伯刚要说话,我打断说:我也知道,来,哥哥,咱们走走,给我讲讲家中的事情。

我们向别人告辞,我引着哥哥走到了院外,和他散步。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事,白白担心后怕,就简单地讲了些我们旅程的见闻。

哥哥对我讲了家里的事,说我走后,丽娘常念叨我,她和爹处得很好。

她开始接管府中的事情,哥哥有时间行医了。

他说着,忽然面现犹疑地看着我,慢慢地说: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你,我的妹妹,实际上,几个月以前就买进了谢审言,还对他十分,不好……我现在过了当初的昏头昏脑,明白了日后出问题,影响会很恶劣,大家该做准备。

而且既然钱眼都知道,也不应瞒着哥哥,况且哥哥是医生,也好帮助谢审言。

就对哥哥挑明了我怎么来的,怎么见到的谢审言,杏花讲的详情……我什么都没有隐瞒,那小姐的失身和谢审言受的侮辱及残伤,全告诉了他。

哥哥听完,脸色白黄,有些发抖,好久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远方,含糊地说: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等了好一会儿,我问道:你从没有察觉出她的狠毒?哥哥轻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只说她因没了娘亲,爹朝事忙碌,我又常年在外面,她失了管教,多少有些脾气。

我可怜她孤单无伴,一向容让她。

她过去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那时一见审言,就求爹提亲。

对审言十分动情……可谁知她能做出这等事,这么害了审言……日后,审言怎么办……咱爹娘仁慈待人,我家忠厚传家的声誉全都葬送在她手里……我说道:尽快安抚那些知情的人……哥哥还是摇头:你说的那个庄园里已走失了一个仆人。

我一惊:为什么?哥哥说道:据说是因被李伯殴打致伤,心中愤怒。

我想起那天早上我让李伯看护谢审言,就忙又告诉了哥哥。

哥哥点头说:看来那人想再去欺辱审言,被李伯阻拦,定是吃了苦头。

如今,那逃走的人若是把这事讲出来,说我家如何趁人之危,虐待罪臣之后,重伤人身……我问道:我是否会受律法惩处?哥哥摇头:律法上,因……是下奴,一般只领轻责,但如此辱人,有伤风化,到底为人言所不容……我忽然有些害怕,感觉这事情早晚会闹大。

哥哥突然说我们明天就带审言回府!我问道:不让他去乡间住了?哥哥摇头,既然已经有人知道了他在我府,再把他藏起来,更让人觉得可疑。

我一喜,至少我们还能见面。

想到我们这些日子的快乐,就又说道:哥哥今天才到,为何不休息两天再走?哥哥使劲摇头,说道:要尽快让爹知道详情。

我发窘,结巴着:如此严重?哥哥点头:若有人参一本,说爹指使人如何如何残害谢审言,报复政敌。

爹在朝堂名声扫地!会被多少人弹劾!皇上知道此事,又会怎么想……听了他的话,我浑身发麻。

和哥哥一路走回来。

阴阴的天空让人抬不起头来。

哥哥去见李伯,我就到床上躺下,心里发怵,不愿动弹。

我整整躺了一个下午也没睡着午觉,就没有去书房。

晚饭时,我和杏花到了餐堂,哥哥没来。

李伯说他因为累了,就在房中用餐了。

我知道他是羞于见谢审言。

我情绪低落,在谢审言身边坐下,低声对他说:哥哥说你与我们一同回府。

他看着桌沿,轻点了下头。

钱眼大声笑道:知音,怎么争取到的?我抬头看钱眼,竟然无力玩笑,只微叹了口气。

气氛变得沉闷,大家安静地吃了饭,连钱眼的咀嚼声都不是那么响了。

饭后,我和谢审言又出去散步。

暴雨来临前,周围的景物十分清晰。

我没心思再搞什么花样,也没有想说的话。

只走了一会儿,我就觉得累了。

在那条小溪水旁坐了,谢审言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我身边,多少让我觉得有些成就感。

我侧了身,看着他,他看着溪水。

我说道:我们明天就启程了。

他点了下头。

我又说:还记得我说的,你会更快乐的话吗?点头。

我问:我说对了吗?他好久后,终于点了下头。

我接着问:我也说过,在李伯家,我们会好好玩玩,你玩得好吗?他又点头。

我有种愿望实现了的欣慰。

天色暗了,我看着他的侧脸。

他似乎咬了下牙,转了脸对着我。

他明澈的目光看入我的眼睛,嘴唇翕动,可还没有出声就闭上了眼睛,脸色变得苍白,又扭了头对着溪水,没再看我。

那晚,我又问了好多问题,他很少点头,似乎是真的被我烦得睡着了。

我们回来不久,就下了场暴雨。

我在喧嚣的雨声里睡去,朦胧地想到那些栀子花是不是都被雨水打在了地上,像所有的美好都有凋零一天。

第二十八章回程次日,我们黎明动身。

李伯的父母送出大门,李老夫人又是哭得泪涟涟,一再对我说要让李伯找个媳妇,用她沾了泪水的手握了我的手,拍了又拍。

我们来时一路走走停停,可回去,哥哥恨不能日夜兼程。

我实在受不了这么颠簸,常常叫苦连天,李伯总是劝哥哥早些投宿。

因为我们骑马骑得快,我无法分心,路上只能偶尔和谢审言说几句话,不像以前那么能随便聊了。

如果说我们来时一路欢笑,这回程只能用郁闷这两个用烂了的俗字来形容。

除了赶路弄得我们大家疲惫得很,没法长聊,哥哥的举止也让大家意兴阑珊。

他自己单开房间,每天一出门,见到谢审言,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心惊胆颤,根本不敢停留在谢审言左右。

躲着谢审言不说,看都不敢看谢审言。

晚餐该是我和钱眼杏花大肆论谈的时候,可看着哥哥那副神不守舍的心虚样,我们根本无法尽兴欢笑。

这天,晚饭时我们都到了桌边,我和谢审言先后坐下,可哥哥就像以前的谢审言一样,在后面远远站着等着,眼见着谢审言坐下了,才悄没声地选了处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了,气也不敢出。

钱眼叹了口气:知音,你哥怎么被人家吓成了这样?我原来以为你就够胆小的了,现在看来你哥比你还差劲。

日后,见了你爹……哥哥叹息:钱眼兄,我告诉你,我爹知道了,怕也会……他没说完。

钱眼嘿嘿笑:你们倒比着看谁负疚得多是不是?知音,人家不需要你歉疚。

我生气:不是那么回事!他当然不需要我们的歉疚,可是我们需要他的康复啊。

钱眼坏笑:那是怎么回事?我深深叹气:你又懂了装不懂!钱眼摇头:我只是为你着急啊!这是怎么回事?你到这时候都上不了手?!是啊!我费尽了口舌,到现在,除了我昏迷时,谢审言一句话都没对我说!难怪那个小姐被气疯了,他真算是软硬不吃了……我可不能把自己和她这么摆在了一起!哥哥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摇头叹息,低了头。

李伯和杏花也神色沮丧,长吁短叹。

我暗自算了算,还没到五分钟,我们总共叹有十几次气。

谢审言深低了头。

钱眼皱眉:我怎么觉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意志消沉,说道:钱眼,你有没有过走一条路,可不知道会走到哪里的感觉?钱眼一歪嘴:又想借着我给人家递话?和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说?杏花瞪他:你没话回答就别说别的!钱眼对着杏花笑:娘子总是向着知音。

他又看着我,走在路上,自然是知道要去哪里,除非是像你这样的路痴。

我叹了口气:就算你不是路痴,如果,你被命运安排在了一条陌生的路上,那条路很难走,你一边走,一边怀疑。

走走停停,有时还误入泥沼。

你会不会疲惫消极?钱眼贼眼一转:自然会!可如果有一个和我方向相同的人,一起走在这路上,两个人在一起,搭个伴儿,也许就好点儿。

哥哥苦笑起来:钱眼兄,真是会牵线搭桥。

钱眼看着哥哥:你倒会拆台!哥哥看着我,不敢看谢审言,问道:妹妹,行得通吗?我想着谢审言那偶尔流露过的对我的好,这些天来,在李伯家的我们的相处,就说道:如果两个人的方向相同,我肯定会走下去。

如果方向不同,我会送人一程,余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大家一片安静,谢审言的呼吸十分浅。

哥哥又一声叹息。

钱眼却笑了一声说:知音,也算是单方面的尽心尽力了。

我叹气:也算是单方面的强加于人了。

我们对着嘿嘿苦笑,谢审言似乎暗叹了口气。

终于到了要和钱眼分手的地方了,他要自己去收账。

一早上,他就和杏花闷在屋里。

我们本该启程,可我说别去打扰他们。

好不容易有了点松快时间,我就和谢审言在旅店外的街道上走来走去。

我时常挑选些东西,不是为了买,只是为了和他说说话:你觉得这个怎么样?你说这个好不好?他跟在我的身后,有时点下头,有时懒得理我,我接着说:不点头?我也不要了。

点头?那我也不买,拿着费劲。

走了有一个时辰,总算稍微冲淡了我们这一路来没怎么说话的疏远感。

我空手和谢审言往回走,快到旅店了,我停下脚步,转了身对着他。

他又戴着斗笠,现在我知道这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不是为了躲着我了。

我笑着说:还是在李伯的父母家好,能走到天黑。

他点了下头。

进了旅店的院子,见钱眼正和哥哥说话:你放心,我办了这趟事,就去收你给我的那笔帐。

差不多,一两个月,肯定到你府上了……杏花哭得眼睛红肿,站在钱眼身后。

钱眼见了我,笑眯了眼睛:知音,就此告别,多多安慰些我的娘子。

我笑了:钱眼,放心,你到了府上,就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了。

钱眼嘴咧到脑后面:知音,我也等着你的!虽然你笨了点儿,但我觉得……我忙打断:你才是个笨蛋!不知谢审言听了洞房之类的话会不会难过。

钱眼不思悔改:比你聪明!至少知道人家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对着谢审言道:谢公子,我不能给你当传话的了,你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口吧!我转头看谢审言,他对着钱眼举手抱了一下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人行礼,钱眼立刻正容回了礼。

然后笑着看我说:知音,人家理我了,大概是谢谢我替他吃东西。

他又对李伯道别,李伯,你是第一个说我不是坏人的人。

李伯呵呵笑道:钱公子是好人。

钱眼歪头睨视我,我叹息道:好吧!你是个大好人。

钱眼仰天出气,说了声:我大获全胜!然后又看我,我翻了下白眼。

钱眼大笑:娘子,送你的好夫君上马啦!自己昂头挺胸走向大门,杏花低着头抹着脸跟着出去了。

如果以前她还剩了任何爪牙,现在都被这离别给拔光了。

李伯叹气:钱公子是位侠士啊。

哥哥也点头说道:我就指望他救我水火了。

李伯,我们也准备起身吧。

他们出去牵马了。

我转身看着谢审言说:你是为了他吃了你剩的菜饭才谢谢他的吧?他等了片刻,点了下头,我嘿嘿笑了,说道:你还是会开玩笑的。

他马上又点了下头,我看着他的面纱想象着,他现在是不是笑了?他的笑容是不是还那么苦涩?又骑了两三天,杏花自从钱眼走了以后每夜哭泣,白天也动不动就抹眼泪,我和她骑在一起,常逗逗她。

这天眼看着接近京城了,在前面开路的哥哥大约心里松驰了,他的速度终于慢了。

我和杏花骑在他的后面,李伯和谢审言在我们身后。

我正和杏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前面过来十几骑。

哥哥忙引马避到路旁,我们和后面的李伯他们也一字排开,站到路边。

那些人过了大半,其中一人突然停了马,其他人也停了下来。

那个人转了马头,到了我和杏花之间。

我和杏花及谢审言都戴着有面纱斗笠,他在我和杏花之间稍犹疑了一下,还是看向了我。

我已经认出是那天在府中见过的贾成章大夫的儿子贾功唯,他穿着一身淡草绿色的长衫,把他的圆脸衬得有些黄。

在面纱后,我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眉毛稀少,嘴很小,眼睛是单眼皮。

打量我时,好像他在用目光给我脱衣服。

我又一次浑身发毛。

他一笑,我后背凉了一下,听他说道:没想到在此得遇董小姐,董公子,真是幸会。

看来他是认出了哥哥才停了下来。

但他并没有看哥哥,一直看着我。

他的声音有些软,说话拖着腔调,我听着很不舒服。

哥哥引马回头,一抱拳微笑着说道:贾公子,好久不见!你气色很好。

他真是见人就说好话。

贾功唯又阴阴一笑:看来比被董小姐称为癞蛤蟆时好了吧。

哥哥忙说:我妹妹出言不逊,我该教训。

但她大病之后,已无记忆。

我也欠了身说道:这位公子,我已忘怀前事。

若我曾经冒犯了公子,万请恕罪。

贾功唯盯着我,脸上说不出的神秘状,笑道:如此甚好,董小姐竟似脱胎换骨了,必有缘故吧……他眼睛扫向其李伯和谢审言,眯了一下。

我心中方觉不对,他已掉了马头,向后行去,可骑过谢审言身前时,突然挥起手中马鞭,打向谢审言的头部。

谢审言往后一闪,但那马鞭已打在了他的斗笠上,斗笠啪地一声被打落在地,谢审言端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垂目不看贾功唯。

哥哥这才来得及出声说道:贾公子,这是何意?!怎能对太傅府中的人动手?!李伯一纵马,到了贾功唯面前,手放在了剑柄上。

那方的人也纷纷刀剑出鞘。

贾功唯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挥鞭失了准头,本无意动这位……谢……不该说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才子谢审言公子了吧?是否,该说是,你府中的下奴?哥哥张口结舌,半天才慢慢说道:我府中之事,不劳贾公子费心。

贾功唯依然笑着,但那笑意阴寒,转头看着我说道:听人说,董小姐买了官奴谢审言,立意制服他,用尽了手段,哪怕假众下人之身手,也要让他成臣拜裙下之奴……现在看来是不假了,那人称傲然不群的才子,终变得如此温顺无力……强钢被炼成了绕指柔……他的话语十分暧昧,谁都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他随行的人中,有人用鼻子哼笑起来。

我心中大惧!他知道谢审言受辱伤残这样的隐情,必是手里有我府的逃奴。

哥哥看来也是想到了这点,看着贾功唯,唇微抖,可没话。

贾功唯笑着,像是吹着烟圈儿似地说:董小姐心愿得偿,自然宽宏大量起来。

只是,这谢奴,经了那么多的教训和人手,居然还活着,倒让人刮目相看呀……字字轻软,却能刺人欲死。

我难受得想哭。

哥哥无力地说:贾公子莫听人言……贾功唯嘎嘎笑出了声:不听不听,眼见为实!董小姐,董公子,在下告辞!转头刚要走,似是自言自语可声音正常地说道:真是肮脏下贱!被那么多人……还有脸……无耻!一踢马,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忙看向谢审言,他脸色惨白,闭着眼睛,紧咬着牙,颤抖的手死握着缰绳。

我的心痛得发虚,忙下了马,从地上捡起斗笠,双手递到他手边,触了他的手指。

他不睁眼,手抖着接了过去,戴在了头上。

我重上了马,听李伯道:谢公子还是不该回府。

哥哥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区别。

李伯说道:不回府,至少可以推说老爷并不知晓。

哥哥想想,点头说道:好吧,我们去我开的一处药房,让审言在那里住下,我回府和爹商议一下,再作安排。

李伯说道:谢公子需要保护。

我的心一沉,现在谢审言可不能出事。

哥哥点头:我会吩咐那里的人看护审言。

李伯,你先同我们回府见爹,然后再回来陪审言。

李伯答了声是。

哥哥看我,我点了点头,他调了马头领先前行。

我想和谢审言同行,他引着马后退了些,和李伯走在了一起。

我和杏花并肩走着,杏花悄声说:以前的小姐骂过那位贾公子,还……我心情阴郁,点了头说:杏花,我算是认栽了。

她挖了一个大坑,我是来填坑的。

杏花往后稍倾了下头说:谢公子,会不会……我稍提了些声音说:那贾功唯是想让谢公子死啊。

一旦出了人命,就可以用刑法追究责任。

他明显手里有从我府逃出去的仆人,人证在堂,当然能把我绳之以法,杏花,我命不保了。

杏花半急半笑地说:小姐,要是钱眼在,就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了!她往后瞥了一眼。

哥哥转头说:妹妹!这本不是你所为,出了人命,你若认罪,保住性命应该可以,但多少要受些刑,我家也必名声扫地!你可千万不能承认啊!我叹道:哥哥,我怕受刑。

我宁求速死,也不想痛苦!哥哥,你身为郎中,是否能给我配剂毒药,让我无痛而终,我永念你的恩德!哥哥大声叹息:这样吧,想死的也不只有你一个人,我配两副毒药,你们一人一副……李伯大喊:大公子,不可如此谈论!小姐一路上已两经生死……哥哥转头说:怎么回事?!李伯你上前来,告诉我!我忙说:那算什么!根本没死成!你的毒药一定要够劲儿,别让我半死不活,又让人给叫了回来!可他把我叫了回来,还不负责了,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李伯从我身边骑过,和哥哥并肩走,口中还说:杏花,你也来说说,我讲不周全。

杏花也骑了过去。

我慢下马来,骑到谢审言身边,感到刚才的心痛好了些。

我又叹了口气,说道:是不公平,她害你如此,可现在这么多东西都堆在你身上,你担得动吗?我扭头看着他,知道自己十分无赖。

他受尽侮辱,还不能死,不仅要担着人们对他的辱骂,现在又要担负着害了他的人的声誉和安危。

他转了脸,对着我,慢慢地点了下头。

我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前面的人一直谈论不休。

我和谢审言却并肩默默地骑过余下的路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有安慰的语言,在真正的痛苦之前,都是那么无力。

他受了那些苦,死到临头都没有屈服,可竟因为我,还是没能维护住他的傲名。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

到了地方,是一个镇子上的一处药房。

我们都下了马。

哥哥进去安排了,杏花和李伯把行李褡裢等提了进去。

我慢慢地走开,感觉谢审言跟在我身后。

我信意走到院子后面,发现是一片种了草药的园子,一片绿油油的药草,空气里有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香气。

我转身对着谢审言,他已经摘了斗笠,看着我,眼神黯淡,似倦意深沉。

我看着他说:你要吃好。

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我又说:也要睡好。

他又点了头。

我说道:我会来找你玩的。

他明显地点了下头。

我们看着对方,中间好像隔着架无形的屏风。

我叹息:我们一同归隐乡间吧。

他半垂下眼睛,没动。

我咬了嘴唇,他双唇微张了一下,可还是没发出声音。

我们就这么对着站着,待了好久。

看天色晚了,我终于说:我先走了。

他轻点头。

我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抬手给他把领子捋了捋,他开始发抖。

我弯身,把他的袖子也轻轻扯了扯,又蹲下,把他的长衫的底部拽了拽,轻轻用手弹了弹他鞋子上的土。

我重站起来,看见他颤抖着,闭着眼睛。

我轻声说:你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下头,可没有睁眼。

我走向前院,最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谢审言面对着药圃站着,他身着粗白布衣的背影,笔直挺立但显得孤独单薄。

他没有转身。

到了门前,听哥哥低声吩咐人不能片刻让谢审言独处。

我知道他还是不放心谢审言,怕他寻短见。

然后,我们都又上马,哥哥领路,大家各怀心事,一路无语,疾奔回了府中。

进府门时,天已经全黑了。

我们四个没有洗漱,下了马就直接走向大厅,爹和丽娘也迎到了大厅。

爹脸上挂了丝微笑,丽娘满面欢乐笑容。

她见我刚要说话,可一见哥哥的脸色,笑就凝在了脸上。

爹的笑意没了,仔细地挨个看我们。

大家无言地分头坐下,哥哥屏退了所有的仆人,看着我。

我实在没有勇气再说一遍,就示意杏花。

杏花从头说了端详,她伶牙俐齿,细节处讲得我心里抽痛。

李伯又说了那日我们离开后,几个人怎么想进屋欺负谢审言,李伯如何劝阻不成,终于动手,把那几个打得起不来。

哥哥接着说一人现已逃离了庄园,又讲了和贾功唯的相遇,看来那逃走的人是在贾府。

李伯讲了我在郊外与皇上的相遇……都说完,夜已经深了。

大家沉默地坐在烛火下好久,只觉得周围阴森森的。

我不敢看爹的脸,只盯着脚前面的地面。

爹终于说话时,声音颤抖:我曾提及重新启用谢御史,皇上未加置否。

我明日当再力谏,劝皇上念他忠心,赦他无礼之罪。

可无论谢御史复官与否,洁儿必须嫁给谢审言。

我家负他如此,即使他已伤残至体,洁儿都要以身抵偿。

我听了有种喜悦,看来我是想和他在一起。

李伯开言道:老爷,我那日曾听皇上言道,要娶小姐的人得有些胆量……爹停了一会儿,思索着慢慢地说:难怪他几次问及洁儿,说让洁儿回来后,入宫面见皇后太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峻:洁儿贞洁已失,不能和皇上有任何瓜葛!实在不行,就只好让洁儿假死,与谢审言同隐乡间。

哥哥开言道:只是审言骄傲难折,不知他可否愿意。

我微抬头,见大家都看着我,就低声说道:我今日也如此问了他,他没点头。

爹叹息说:我知他必是气愤难平!我也一样难以面对列祖列宗!唯愿现在的洁儿能予他些补偿……况且,此事已成祸端,你们必须尽快成婚,方可免些后患。

至于皇上那里,只好先假装不知。

大家都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我疑问道:为何那贾功唯如此恨我?爹又叹口气:他的父亲贾成章是太后的远房表兄。

十年前,先帝重病时托我辅佐当今的皇上,传言太后曾推举贾成章为首臣,先帝未允。

后来,皇上十岁登基,那时太后二十七岁,我也不过三十出头,都有些年轻气盛。

有几次,贾成章替太后传话,建议一些朝政事宜,我未曾采纳……自那时起,贾成章一直在朝中与我明里暗里是对头。

三年前,贾成章突然差媒人上门,说他的独子贾功唯有一日见了洁儿,十分心仪,想与我家结亲。

我与他素不相和,恐洁儿嫁过去受委屈,那时洁儿不过十四五岁,我就以洁儿年幼,尚未及笄为辞相拒。

隔了一年,他家又来提亲,我说洁儿要自己选择。

后来,听说他的儿子贾功唯在春游郊外与洁儿相遇,据人讲,十分不快。

大家都看向杏花,杏花开口说:那年清明时节,在城外,贾公子上前与小姐答话,小姐骂他是癞蛤蟆,他说他志在必得。

小姐生气,与他动手,结果小姐武功胜他许多,把贾公子打得满地打滚,求饶作罢。

但小姐离去时,贾公子说以后还会与小姐见面。

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命运如此安排,这贾功唯简直是这里的小姐对谢审言的翻版。

大家又安静了一会儿,丽娘问道:我家逃走的奴仆怎么会这么巧就到了他的府中?哥哥沉思着说:不见得是逃出后才到他们府中的。

李伯说道:逃奴无平民之籍,如果被人抓住,有杀身之祸。

此人必是事先知道有去处,才逃离那个地方的。

我问道:那他们手里有这奴仆,为何多日没有行为?爹慢慢地说道:定是他们知道谢审言不在京城。

如果露出风声,怕我们杀了谢审言灭口。

我皱眉:那不是人命了吗?李伯说道:下奴生死本不被人所重,其实多少下奴被虐待身死,无人知晓。

但谢公子身份特殊,不是一般的下奴,是老爷往日的政敌之子。

如果谢公子不堪劳作而死或病死,无人能指摘。

如果谢公子死在他乡,我们说没有尸首,死无对症,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但若他死在本地,有死尸和仆人为凭证,指认他因刑伤而亡,事情就不一样了。

哥哥接着李伯的话说:那年诗会,审言夺冠,他的诗名在京城家喻户晓。

人都说他才貌夺人,是京城第一才子。

那时到他家提亲的人,日以十记。

据说审言甚是挑剔,容德俱佳之上,还要能与他诗词唱和……如果人们知道他曾被我府那样地摧残,万一他再含辱而亡,想一想民愤所指……他叹息了一声。

我心中惨淡,难怪他不和我说话,我一样儿也沾不上……暗叹!又看着杏花说:原来的小姐,想怎么处置谢公子呢?大家一片寂静。

杏花低着头,半天才说:小姐对他说,他不求饶,就是他死了,也会被毁尸灭迹,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死后也无法超升……举止一向沉稳的爹突然站了起来,背手走到了窗前,站在阴影里,不看大家了。

我赶快转移话题,问道:今日,那贾功唯明显对谢公子格外憎恶,他们以前有仇吗?哥哥垂着头,勉强答道:那贾功唯也作诗赋词,颇有名气,人们常把他与审言相较,但众多文评中都说他远次于审言。

每每诗会之时,他的所作又总不及审言。

他的相貌不如审言,他过去总说审言是以面容得了诗名,与娼妓何异……他的父亲和审言之父在朝中,好像也不和睦……大家都看着爹的背影,爹也不回头,慢慢地说:谢御史常言贾成章是借裙带之助才得立朝班,说他才能平庸,只知搬弄是非。

谢御史过去还说太后越位擅权,该效古法,令后宫不得谈及朝政。

两个人在朝堂上形如水火。

我又感慨,这简直是糊涂仗啊,人和人就怎么偏要打成一团。

杏花突然说:那日,我和小姐去官奴卖场买谢公子,贾府的人迟了一步。

小姐刚提了谢公子,他们就到了。

那家人还想出几倍之价从我们手中买谢公子。

李伯也说道:当时几乎交手,有个家人认出了我,说是太傅的人,他们才作罢走的。

哥哥说:审言若落到贾府,必是难逃羞辱磨难。

他突然恍然道:那么贾府一直知道审言在我府之中!丽娘接着说道:只是等到谢公子离开京城,得了逃奴信息,才知道他受了虐待。

不然,早就会有所举动。

哥哥点头说:是啊,他们原来一定以为审言在此,是被保护起来了。

他突然抱了头说:我那时离府两个月!回来时已成大错!李伯,你为何不阻止她?!李伯埋头不说话。

杏花低声说:李伯曾多次请求小姐住手,也说会告诉老爷。

小姐说如果李伯告诉了老爷,她就说李伯觊觎夫人,常对着夫人的遗像流泪。

她还说,如果李伯不让她尽兴或告诉老爷,她就把谢公子立刻一刀杀了,反正李伯得收拾残局,不会让她受累,否则李伯违背誓言,对不起夫人。

让她这么天天折磨谢公子,哪天谢公子求饶了,她就住手,谢公子还能保住性命。

李伯听完突然在起身在爹身后跪下,说道:老爷!我对夫人只是一片感恩之心,绝无半点亵渎之意!爹转身双手扶住李伯,要让他起来,低声说道:五儿,我知道。

难为你在我家这么多年……你当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早该告诉我……李伯依然跪着,垂头说道:老爷,我对不住您!也对不住夫人!我起初以为是他们年轻人之间负气不平,不过是些轻微伤痛。

小姐是打骂了谢公子,但毕竟买了他,没让他落入娼馆之中。

那谢公子虽是落难,但人品出众,与小姐般配。

他们打打闹闹,和好了,也许就能成就伴侣。

老爷在朝中这么高的官位,肯定能想办法让他们如愿。

我不知接着小姐失了身子……等我发现小姐动了狠手前去相劝时,才迟了不过半天功夫,那谢公子已经被小姐用钢鞭打得鲜血淋漓,昏死在地。

小姐不听我劝,我又想,虽听说谢公子习过些武功,可我看他身体,并不强健,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受不得这样的苦,也许随时都会开口求饶,小姐自会住手,他的性命就保住了。

可谁知日子一天天过去,谢公子死不开口,所受之刑,渐渐惨无人道。

我去劝过谢公子多次,求他开口保命,他从来闭着眼睛不看我……到后来,我已知小姐不会罢手,谢公子受尽凌辱拷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再两三日,必死无疑。

我那时反而不再多加阻拦,考虑小姐当时就是住手,也已对谢公子铸成大错。

我看那谢公子如此坚强隐忍,他活下来,日后有机会,一定会残忍报复,以解这样的残害之恨,那时必然祸及老爷,还不如让他一死……我只想着他死后,我怎么为小姐遮掩……爹长叹道:五儿!为人怎能如此负义!那谢审言从来不曾害过我家,我家害他在先!又如此狠毒!就是他因此报复,我家也是罪有应得!现在欠了他这样的血债,让我家怎么偿还?!子不教,父之过。

我有此女,必是我为人有差……爹低了头。

丽娘起身,与爹一同扶住李伯,说道:李伯,请起,否则老爷心中不安。

李伯起了身,爹又叹息,回身不看我们。

丽娘在爹身边说:老爷,儿女不同。

您看清儿,从小就想救助病弱,与洁儿,那时的洁儿,完全不一样,都是一母所生。

我所闻,夫人也是慈心善意之人……我接着说道:爹不要自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不能怪别人。

无论什么样的理由,爹从没有让她去虐待他人。

我来的地方,也有这样的事情,有的人杀人越货,可他们的父母平和善良。

儿女不该担承父母的罪责,父母也不必承担儿女的罪过。

爹深深地叹息。

丽娘转身,神情严肃地看着李伯说:你现在又怎知谢公子不会报复我家?李伯不抬头地说:那日我发觉现在的小姐不是原来的小姐时,曾拔剑对着小姐,谢公子负痛起身摇头,不让我下杀手,我才知他是个正人君子!受辱重伤之余,尤不忍见无辜受戮,奋力相救。

我实是个卑鄙之徒!后来,无论我怎么护他,都无法让我稍减悔恨。

他对与过去的小姐一体的欢语小姐都三施援手,更不会向从没有伤害过他的人报仇。

可叹我一向自以为是个除暴安良的侠者,现在才明白我不过是个是非混淆、见死不救的小人!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何尝不是曾见死不救,看着他愁伤不解……杏花轻声抽着鼻子……夜深沉,远方传来更鼓之声。

丽娘开口说:他们都累了,老爷,让他们去歇息吧。

爹背着我们点了头。

我们纷纷起身告安而出。

出来后,李伯对我们道别,说还有一个时辰就会开城门,他会去谢审言住的药店。

哥哥送我和杏花回了闺房。

临睡前,杏花悄声说:小姐真要同谢公子在一起了。

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这样的深夜让我感到颓废,想起哥哥说的他那么挑剔,我心中抑郁,根本没有任何快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