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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七章 回朝

2025-03-30 08:44:32

[更新时间:2008-7-22 1:33:06 本章字数:11369]谢审言一定是非常累,我从黎明时就醒来几次,每次都看到他在我脸前酣睡。

我反正怕疼不敢动,就仔细看他的眉毛和睫毛,他眼角浅浅的皱纹,他抿着的唇……又迷糊起来。

再醒来,天大亮了,他正对我的脸,看着我,唇紧抿着,可眼里似含着笑。

我轻唤道:审言?他稍低了眼睛,没回答。

我笑了,他没说什么下奴之类的。

我叹息:你总是让我担心。

他还是不说话。

我轻声问:你今天穿什么?他也不看我,悄声道:什么也不穿了。

耍赖?!出了牛角尖了。

我低笑:那就在被子里一直呆着吧。

我喜欢,你敢不敢?他抿了下嘴,说道:白天不敢,晚上敢。

我不放过他:那快说你白天穿什么?他投降了:你喜欢的白衣服。

口气像孩子在撒娇。

我接着问:还有呢?他含糊地说:袜子。

我追到底:都说全了。

他悄声说:靴子。

我感叹:你昨夜穿成这样多好,费了我那么半天口舌!他极其轻声说道:你说的,没有坏事情……我若穿成那样,你就不会让我脱衣了……我大瞪了眼睛:审言……他的嘴又马上堵住了我的嘴……他的吻轻柔温软,我们亲密了一会儿,分开,他脸上略显尴尬,说道:我得起来了。

万一他们来……我笑着:不是日夜在这里?怎么这么不好意思?他慢慢地起身,把黑衣重新穿在身上,低声说:我从没有在床上躺过。

我心中酸痛,说道:你怎么还穿……他转头看我,微挑了下眉说:那我穿什么出去?我想到他自己说的话,就笑着说道:什么都别穿了。

他对着我笑了,也许是因为他睡了个好觉,他俊秀的脸庞在这年轻欢乐毫无苦涩的笑容里神采焕发,我张了嘴,因侧躺着,口水到了我的嘴角,我忙闭了口。

他眼睛闪亮着,缓缓地说:什么都不穿,让别人看了,你还不妒意难捱?我知道怎么戳他,就也笑着说:哪只是难捱呀,我大概是得嫉妒死了……他笑容立刻没了,说道:不许说死!我笑了:没有……他微蹙眉说:那也不行!我笑:我回来了呀。

他凝视着我,缓慢地说:那是你答应我的事,本来就该做到。

我气!方在思索反击,他低声说:你自己说的,每天晚上,都会抱……我笑,悄声逗他说:只要你不穿衣服……他嘴角一动,看入我的眼睛,轻声说:我敢,你敢吗……他竟然反守为攻了!我退却,假正经起来,不敢看他的脸,就看他的肩膀,很好看……他轻哼了一下,背了身,穿好了衣服,弯腰穿了鞋。

到门边,刚一拉门,外面钱眼的声音说:太好了!你们终于起了!我们都等了一个时辰了!谢审言马上转了身对着我,他苍白的脸有一抹淡红。

门一开,呼啦地进了好几个人。

先是杏花抱着言言,钱眼,后面是哥哥和冬儿,最后是李伯。

谢审言抢占高地,坐在了我的床边。

杏花脸上有泪,可笑着把言言放在了床上。

我才担心言言来碰我,言言叫了一声娘,躺在离我半尺左右,看着我。

杏花说了一句:我去打水。

就出去了。

李伯搬了椅子,哥哥坐在床前,也是眼里有泪,但笑容满面,给我号脉,其他人有坐有站,开始说笑。

一通问候寒暄,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他们怎么为我担心,等等,等等。

然后,钱眼说道:知音,你们醒了就好,虽然我们在外面等得心焦。

我疑问:谁让你们等的?干吗不走?钱眼:走得了吗?把好戏错过了可怎么行?我轻叱:谁让你们看戏的?!钱眼:不是看!是听戏!有那么多好听的戏词……冬儿笑道:姐姐别理他,门都关着,听不到什么。

我叹息:冬儿妹妹,是个好嫂子。

钱眼:那是没武功的人才听不到,可我有盖世奇功,听得一清二楚,什么穿不穿衣服,敢不敢的……我气道:你这听壁角的小人!哥哥说道:妹妹不要激动!你气血……我说道:还气血呢!我气死了……几个人同时:不许说死!一齐怒目钱眼。

钱眼举了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了!杏花进来,端了水盆,哥哥放了手,杏花越过躺着的言言,熟练地给我擦脸脖子,又用另一条手巾蘸了茶水使劲擦牙齿。

钱眼说道:娘子,人家想干的事,你给干了。

杏花笑着对我说:今天大家都看着,谢大人也不好意思。

没人看着的时候,他倒是可以。

钱眼斜着眼睛说道:没人看着的时候,就不是只擦擦脸了……谢审言一下起身说了一句:我去洗漱。

在大家的笑声里出了门。

哥哥拿出几只银针,在我的两只胳膊上,一通狂扎,但入针毫无痛感,他一边叹息着说:妹妹是真的死而复生啊!根本是闻所未闻。

我学医行医十五年,头一次见。

钱眼说:十五年算什么?外面人说千百年都没有过。

人说那谢大人对天一哭,天昏地暗,玉帝落泪,有人亲眼见九天仙女带重生之水,灌入了知音的喉咙,让知音再返人间。

杏花说道:天女?我怎么没见到?钱眼喝道:娘子!我正想让你开一场‘谢大人感天动地,董小姐起死回生’的证人口述会,每人收银一两。

你要是这么没有心机,咱们怎么挣得到钱?!大家又笑起来,哥哥叹道:人言虽是有些过头,但那日审言半疯半癫地抱着你回来,哭哭笑笑,说上天听了他的乞求让你回生,实在也不是人间常闻之事啊。

杏花含泪道:是啊,小姐,那日谢大人正抱着你,突然大哭大叫,说感谢天地你回来了,别人都知你已死去多时,疑是鬼怪附体。

谢大人根本不让人靠近,一个人抱着你在街上乱走,说这就与你去归隐。

后来是老爷到他面前把他拦住,对他说你要让大公子看看,他才容老爷牵了他的衣服,带他上车回的府。

哥哥说道:我给你把脉,简直不能想象你曾死去。

元气内敛,心神未散。

而且,除了皮肉外伤,内脏无损。

也许因为我那时的妹妹练了十二年武功,内息强悍……杏花说:也许是言言爬过去,护住了你。

我叹道:是啊!不然我非被打烂了不可……众人齐声大叫:别这么说!我忙玩笑道:也许是我当时忍了口气不想出声,结果把自己憋死了。

哥哥沉思地说:有这样的可能吗?气蓄中枢,断息不死……我笑:哥哥,我是瞎说的!钱眼笑着说:知音,你可不能在人家面前瞎说什么自己被打烂憋死的话。

人家这次让你弄得失了魂儿,这么多天不睡觉,你再不醒来,我准备把他打昏过去。

哥哥摇头叹道:是苦了审言啊!妹妹,你若是还有武功,运气调神,早就醒来了。

钱眼怪声道:知音,我总觉得你有点故意耍娇气,我们在的时候你没事,可对人家,动不动就流泪赚人家的伤心,逼得人家使劲说话安慰你。

我皱眉:你天天在偷听不成?!钱眼得意:何止我,谁不在听?反正外面总有人。

我又叫:你们想干什么呀?冬儿又安慰:不只是因为你啊,姐姐,那日,谢大人一进府就要穿下奴的黑衣……杏花叹着气接道:小姐啊,你都没法想,那谢大人哭求黑衣,老爷坚决不允,他就跪在地上,说他不为下奴,上天就会再把小姐带走。

哥哥也叹道:爹说若他穿了下奴的黑衣,传扬出去,我家负他在先、受他深恩在后还如此待他,我们永无颜面处世。

爹怎么拉他,他都不起来,结果爹也跪在了地上。

两人先是对着哭,后来爹看他太可怜,就抱他在怀,可是他更哭个不停,拼命哀求,爹就抱他更紧……哥哥停下,幽幽地叹息道:我从小离家十年,都不记得爹什么时候抱过我了,还那么使劲……我忙道:哥哥!你对着爹哭一场,爹也会使劲抱你。

但爹大概不会对你跪下……哥哥接着说:唉!那天,爹跪下了,我们谁敢站着?大家跪了一片……钱眼插嘴:知音,我那时真怕你把人家吓疯了,那我们谁也别想站起来了,大冬天的,还在外头,冻得我……杏花恼道:你还说笑!哥哥赶快道:到最后还是钱兄说先听从审言,等妹妹醒了,自然知道怎么对付他。

我笑:对付?钱眼笑了:知音,我说的对不对?我一咬嘴唇笑道:也对,但你那么说,大概主要是想赶快起身吧。

钱眼咧嘴:知音啊!我几时跪过那么长时间?苦死我了……可我也是替你怜悯人家,人家跪了那么半天,肯定不舒服,你也心疼不是?我翻了下眼睛。

哥哥再叹说:你不知道我们多提心吊胆,就怕别人看见他穿成那个样子。

宫中每日都来人问你的情况,问昏迷了的谢大人的情况……我疑问:昏迷?哥哥苦笑:审言那个样子,我们哪敢说让审言回家?谁不知道他留在了我府,多少人要见他!爹让人说他那日后就昏迷不醒,在由我,最出色的名医,照料。

我为人古怪,不愿别人干扰我的病人,现在病人尚在莫测之际,出了差错,由来人负责。

这才挡开了皇上数次遣来的御医和外面众多的人还有谢家的老仆人。

不然的话,来的人早冲进来了。

钱眼说:就是!谁不想现在献殷勤?这么挡着都不行。

哥哥说道: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突然要见爹!可说三句话后就问审言如何,还让爹转告这转告那……冬儿说道:姐姐,你说能没人吗?我们不让别的仆人过来,一听说有外人来,我们中的一两个就得守在门边,怕有人误到这边来,看见谢大人的样子。

钱眼说:就是,只要有一个人看见了,知音,你们家大概就得让人拆了。

杏花也笑:还好,谢大人除了你这卧室和外间的洗漱浴室,从不到别处去。

只是这四五天日夜无休,不吃什么东西……正说着,谢审言一身黑衣进来了,微低了眼睛,还坐在了我床边。

我看着他质问: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大家大笑起来,谢审言没出声,钱眼说道:为什么还明知故问?!我叹了口气说:杏花,给他找件白色衣服,夹袄,还有鞋袜……谢审言突然抬眼对一直没有说话的李伯说:李伯,请你去我府中,见我的老伯,麻烦他把我的日需衣物,书籍和琴剑都交给你带来。

还有,问一下你家老爷,请给我找到所需的朝服。

哥哥大惊说:那不是告诉大家你醒了吗?你就该回府了。

谢审言淡淡地说:我明日上朝,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哥哥蹙眉说:以何名义?谢审言看着他似笑非笑:你的……哥哥气道:审言!你还要把自己毁损到什么地步?!谢审言一挑眉:……妹夫。

大家狂笑,哥哥一个大红脸,踟蹰地说:毕竟,没有成亲……钱眼笑着说:玉清兄,你也太老实。

谁没看见谢大人哭活了知音,这还用有名义吗?我明天就让我爹在乞丐们那里散布,说仙人夜临太傅府邸,唤醒了谢大人,谢大人感怀仙人,从此就在这儿呆着了。

我说道:这毕竟……谢审言打断我说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我闭嘴,撇了下嘴角。

大家哄笑。

我只好说:李伯,请快去搬东西。

哦,李伯,你不许向太后和那些太监寻仇。

李伯张着嘴看着我。

我叹道:李伯,你没看出来这是件大好事吗?既然大家认为上天让我死而复活,从此再没有人追究你们小姐干的坏事,我可以安度余生。

皇上既然天天派人探问,应是生了歉疚之心,爹可以安然退下,审言……除了谢审言,大家都哆嗦了一下,我问道:怎么了?杏花说道:小姐叫了谢大人的名字。

我不解道:审言?众又抖,谢审言安然不动。

我接着说:哥哥不也这样叫吗?钱眼叹道:知音,你在别处说话都挺好的,可人家这两个字,你说得太软,还好像还呼了口气,让人听着觉得太腻!我不好意思了,看向谢审言,他没有表情地说道:我觉得很平常。

大家笑得弯腰。

李伯半天才说道:幸亏小姐回转,否则的话……我又叹道:李伯,就是我没活回来,也是好事。

我们家必会因此安然无恙,那些孩子都能长大,只是,审……钱眼捂耳朵:受不了受不了,肉麻死了!知音,我求你,当着我们的面,别这么叫人家。

谢审言低声道:你别听他的。

大家又笑出声。

李伯大叹了口气,站起了身说:我去谢府。

他停了一下,又问谢审言说:谢大人可有要告诉您父亲的话?我们都安静了,谢审言说道:若是我父问起我,就说我已丧心病狂,无可救药。

让他不必震怒,就当我死了。

我学着他的声调轻声说:不许说死!大家笑。

我叹道:这大概……谢审言看了我一眼,我不说话了。

哥哥笑了:妹妹,难得你这么怕,当初怎么说丽娘来着?不敢回嘴了?钱眼喊道:娘子!我是不是早发现了?李伯!我对不对?杏花说道:是,夫君早就看出来了。

李伯临出门,笑着说:钱公子很对,不到两年前就知道小姐怕谁了。

说完他立刻出了门。

我在大家的笑里气愤:你们就这么合起伙儿来欺负我。

谢审言马上说:我不是和他们一伙儿的。

众人又是一通哈哈笑。

见我疲倦,哥哥拔了针说道:妹妹休息吧,我们走了,我和冬儿下午来给你换药,你现在只服汤剂就行了。

杏花说:我去给小姐端药和吃的,都弄好了。

转身出去。

我干笑着:哥哥,我觉得好多了,只要不动,也不怎么疼痛,能不能不喝药?谢审言马上对着我低声说:不能。

我的干笑笑容没了,大家都笑出了声。

钱眼大叹一声说:知音,你们终于有了今天!我们走了。

他转脸对着冬儿说:我们去与建房的人相谈。

冬儿说道:好。

我好奇地说:你们要建房?哥哥叹气。

钱眼眉飞色舞:我和冬儿要办个药厂,买了那庙附近的山地,十分便宜,可广植药材。

我们在那里建房,用那些人工(他忙轻咳了一下,我知道他在说以前庄园里知道谢审言底细的人)……制造你说的咳嗽药……冬儿接着说:还有还有,比如开胃丸药,不好好吃饭的谢大人就可以试试。

我笑道:是不是你出的银子?冬儿笑了:是我的嫁妆……哥哥哼了一声,冬儿忙赔小心:是夫君不想要的嫁妆!我爹娘也不好意思收回去,只好我来花。

钱眼眉飞色舞地说道:你嫂子懂些药材,我来采买,绝对质优价廉。

做出药来,我们在你哥的药店卖,陈家是京城首富,店铺林立……哥哥叹着气站起来说:你们就知道多事!冬儿忙又赔笑:绝不占用我伴夫君的行医时间,挣得银两,夫君可以救助病人……钱眼叹息:挣了钱也是为了给败家子儿霍霍啊……他们三个人一出去,杏花就端着药和吃的进来了。

她笑嘻嘻地把食物摆在桌子上,谢审言起身坐到了桌子边,非常默契。

杏花再出去,端了水进来,放在床边椅子上,自己上了床,掀开了被子,给我换了垫布,把我清理了一通。

我目瞪口呆,谢审言都不出去?!他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吃的东西,面不改色。

见到我惊诧的表情,杏花轻声笑着说:这么多天,谢大人没怎么出屋,夜里,还是谢大人照顾你。

我脸热得要命。

杏花收拾完了,抱了言言。

言言任她抱过去,竟然没有哭。

我勉强说笑道:言言比以前好了。

杏花说:自从小姐活了过来,言言就不是那么怕了。

每天在小姐这里躺躺,一会儿就去和常欢常语还有澄儿他们玩儿去了。

我刚才见了丽娘,说小姐醒了可是累了,丽娘说下午带着孩子们来。

她对着我一笑,抱着言言出去了。

杏花一走,我窘得闭了眼睛。

谢审言过来低声说:我早让你看过我了,这是公平合理的事。

别装睡,喝药。

他极轻地把我半扶起来,把药端到了我的唇边,我睁眼看着那黑乎乎的药剂叹了一声说道:我死都不怕了,还怕喝药吗?一咬牙把药一口气喝光,发现也没那么难喝。

谢审言没出声,把药碗拿开,又扶我躺好,才低声说道:不许再提那个字!不然我让他们加三倍的水!我咬了嘴唇看着他,可又笑了,说道:你吃点东西。

他点头说:一起吃。

我一笑:你吃三口,我吃一口。

他刚要开口,我说道:不然我就说……他点了头。

谢审言坐到我床边,自己喝三口粥,喂我一口。

喝完了粥,我们又吃了点面食,他看着我的眼睛把食物送到我唇边时,我想起那次在旅店里他怎么闭着眼睛喂的我,不禁对着他傻笑起来。

他对着我似乎想笑一下,可眼里突然闪现了光亮。

……我睡了一会儿,又醒来是下午。

谢审言已是白衣,正坐在床边读书。

他从书卷上抬头,看着我一笑,让我想起顺畅流淌过春天的溪水。

我们刚脉脉含情地说了几句话,杏花,丽娘和莲蕊带着澄儿,常欢,常语还有言言来了。

又是一通问痛问好,丽娘和莲蕊又抹了泪。

孩子们可没悲伤,爬的爬,走的走,屋子马上显得小了。

丽娘她们一边说话,一边追着那几个孩子,嘴里说着:别动那个!……不行!……下来!……放下!……我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十分消极,因为在我们最初的记忆里,爱护和打击总是连在一起的。

孩子们走了,冬儿和哥哥来给我换药。

哥哥把针扎在几个部位,我发觉并不是那么疼,加上谢审言在屋中坐在桌边假装看书,我更不好意思叫唤。

咬着牙任他们摆布完了。

他们走了,我又想表达一下委屈,刚含了泪,谢审言放了书在案上,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看着我低声说道:想哭就哭。

我看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欢喜,想起红楼梦里宝玉说喊着姐姐妹妹就不疼了,低声说道:我看见你,一高兴,就不想哭了。

他一动嘴角:那我明天看你换药?我忙说:别!我换药时,看着你的背影,就不疼了。

两个人正说笑,杏花在外面说爹来了。

爹进来,谢审言起身坐到了椅子上,爹坐在了我床边。

他的眼里有泪意,神色之中悲悯更甚。

问过我的情形后,他轻叹了一下说:我托身体不佳,向皇上再次请辞,皇上虽然又拒绝了我,可这次态度十分和缓,我觉得他心中多少负疚,因为太后对你下了手。

我嘿嘿笑着说:这真是好事了。

谢审言低声说:不要这么讲。

爹看着谢审言,停了好久,说道:我已为你准备了朝服,明日同你一起出府。

我听李伯说你下朝后也要回到此处。

你知这会让皇上顾忌你与我瓜葛不清,还有违人伦法则、礼数纲常,你可想清楚了?爹对谢审言说话的语气,温和缓慢,像对着一个孩子。

谢审言点了一下头,可垂了眼睛不说话。

爹等了他一会儿,见他实在没其他反应,就叹息起身,让我多休养,离开了。

从那日起,每夜谢审言都和我躺在一起。

他抱着我,我们在黑暗里聊天,接吻,入睡。

夜里他有时会猛地动一下,接着就发抖,稍紧地抱住我,把稍凉的嘴唇贴到我的额角。

我知道他是惊醒了,就像以前对言言一样,朦胧中我会轻声叫他言言,说句我在这里,他就会再睡去。

黎明时分他自己起身上朝。

杏花白天照顾我,哥哥和冬儿每日来给我扎针换药。

谢审言下午回来就在一间爹给他准备出来的厅里会见他的访客。

无论多少人在等他,他见天色一黑,就不再接待。

到我屋中我们吃晚餐,然后在烛光下他给我读几页书。

临睡前,他亲自帮我洗漱,对我照看备至,看样子不再嫌弃我的身体。

我又一次验证了我的天平理论,他曾看见我被打死了,我们之间受的苦平衡了。

但我可不敢跟他讨论这种话,有一次我刚得意地说了一句:话说,我也算吃了苦的人了……他立刻眼睛里有了泪,我赶快就说了别的事情。

我好得很快,十天后,背上的伤疤就大多痊愈甚至脱落,肌肉的损伤也都差不多好了。

我开始坐着,又过了两三天,每天走走路。

因为躺了十多天,腿软脚软,让杏花架着,我在院子里追着满地跑的小不点们,常累得半死,还一个也追不上。

言言除了那个娘字,什么话也不说。

每天一定要来和我躺一躺,但他爱和其他的孩子们玩了。

据说我刚回来时,让他晚上和莲蕊睡觉,他哭了三夜。

但谢审言那时夜夜守在床边,杏花只好狠心不让言言睡在我那里。

过了初醒来的几天,我发现我变得不同于以前。

除了对谢审言,平时没有什么事让我记挂于心,几乎可以说我对周围的人和事到了无所谓的地步。

经历了死亡,许多事情都变得十分琐碎,我经常说的话成了:没关系没事随便我不在意之类的话,弄得大家都觉的我变得有些傻。

另一方面,我对许多人和事都有了新的理解,总从一个遥远的角度看着周围。

点点滴滴的动作和语言都让我感到新奇,我常忘言忘语,笨手笨脚,别人看着也像个傻子。

有一次,我在把茶倒入杯中时,恍惚地想到,在那杳然的永恒空间里,这个动作是不存在的,那么这个现实中的短暂,其实和那浩渺中的永恒是平等的……想着,茶水从杯中溢出,流了满桌。

除了那夜对谢审言说过我的事,我从没有对其他人讲过我的经历。

有时,在我们拥抱的时候,我会对他谈些我的感受,谢审言总是静静地听着,很少说话。

我临回来前的那瞬间的领悟,几乎每日都会在我脑海里浮现。

那种对爱的感触渗透了我的身心,让我对他的情感成了一种无任何理智的狂热。

钱眼和杏花都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我在看着谢审言时,眼睛发亮,灼灼逼人。

我十分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每个片刻,表现出来的就是对他时常痴呆地微笑不已。

只要他不是在说他自己的坏话,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有道理,对他全面肯定,百依百顺。

同时,他对我的要求,百分之九十满足,余下的百分之十,我一看他的脸色,马上自己就改了主意。

我们又像以前那样两个人腻在一起,低声细语,谈天说地。

但现在,我不在他身后坐着了。

经常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对着书指指点点。

我说道:审言,我发现孔子的言论如果说得圆通些,就能更有人情味儿。

谢审言问道:譬如?我说:这句,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什么事都靠自己,小人什么事都依靠别人。

可谁不依靠别人?我认为大家相互依靠,相互需要才会和平相处。

谢审言迟疑良久,终于说道:此句意为君子首先从自己的方面来要求,来找原因,而小人则苛求埋怨他人。

我吃惊,啊?!这么大的差别?!你肯定你是对的?谢审言轻声说:不肯定,我觉得你对。

我笑了,审言!你逗我!谢审言说:没有,我同意你说的,人要相互依靠。

我大喜,真的?!审言,我可什么事都依靠着你,你觉不觉得累?他叹息:你如果不依靠我,你还想靠谁去?我说:按我们那里的说法,人都应该靠自己。

审言,你就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什么都是自己争取得来的。

他静了片刻,低声说:不是,我如果只靠着自己,就活不到今天……我赶快换话题,审言,我觉得孔子太要求人们以理智的方式控制自己而不是爱自己,其实一个人如果真心喜欢自己,比一个劲儿地束缚自己要活得更健康,是不是?他又半天不说话,我问:审言,怎么了?他轻声说:有的人就是不喜欢自己怎么办?我低声笑,那就得找一个我这样特别喜欢他的人,付出两倍的喜欢,替他喜欢自己,还得教这个笨瓜怎么喜欢他自己。

他小声说:你觉不觉得累?我也小声说:我的喜欢好沉,自己担不动,放在他身上,我还舒服了些。

他嗯了一声,用手环了我的腰。

我又问:可我哪天能教会他喜欢自己呢?他立刻回答:大概不能了,他觉得这样挺好的,况且……他的头触着我的头。

我也歪了头,问道:况且什么?他悄声说:你比他笨……说完他作势要离开,我怎么可能放了他……吃饭时,开始他总你一口我一口地喂我,等我能自己下床了,两个人必定是紧靠着坐着,连比带看地吃。

我说:审言,前一阵你不好好吃饭,把这块肉吃了。

他答:刚才我就吃了一块了,该你吃了。

我说:我天天在家,不饿,你吃了。

他回:你吃一半我吃一半…………我每天只觉得时间过得十分快,刚说几句话,天就漆黑了,我就得催他睡觉,不然早上他眼睛下面就会出现阴影。

也许是我觉得我们家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也许是我曾历恐怖的痛苦,也许是因为谢审言天天和我在一起,他的那种沉着影响了我,我不再胡思乱想无端忧虑,日子过得很格外轻松自如,让我想起以前军训时,我们曾经负重跋涉,回来时,那脱下肩上沉重后的愉快。

爹说朝上表面如常。

谢审言的筹建初见框架。

商部已有了基本的人员配置,原始的法规和条例出笼了。

鼓励商业的相关税法也在按区域逐步实施。

商家的注册和管理渐成格局,一些简单的措施在大中城市里普及开来。

比如京城里就划出区域开办了连日的市场,而不是以前逢初一十五的集市。

有信息牌坊,公开商品供求方面的消息。

官府出面,建立短班,培训市场经营的人员。

商部下属的一所商业学校就将开学,教材是自古以来有关商业的各种资料,政府的商法,以及,谢审言亲编的商学点滴(惭愧!都是我说的那些零星的东西)和成功案例研究。

要上学的人以文章入选,上等的文章能得到资助,其他一律自费,学程一年。

人们都知道这是皇家在给自己培养商业方面的官员,从豪门富户到寒士贫民,都十分踊跃。

虽然首期只收十五人,但要求来入学的人据说有三千人,光一两银子的报名费用就够了给前五名学生的资助钱。

教课的人是那些自荐的有商业成功经验的人或对商学有研究的学者。

大家觉得以此可以与政府搭上关系,日后自己的学生还会是政府官员,所以著名商家纷纷要求成为老师,不领薪俸不说,还向商学院捐赠巨款。

皇上依然常单独召见谢审言,与他私谈。

谢审言下朝后,众多的人蜂拥而至来见他。

可两个月后的一天,爹回朝来让我去见他,他告诉我,贾成章向皇上呈上了过千文人礼士签名的声讨谢审言的檄文。

文中说谢审言不遵礼教,悖违纲常。

此等背离父子规矩之人,不可相托君臣之道。

他的行为离经叛道,影响世风。

他为人不检,道德败坏,不该担当要任,而该予以追究法办。

朝上众臣有大多数同意此观点,随文而起了众多弹劾,说谢审言虽然才能卓著,但人品实在不能恭维。

他朝上求娶董氏女子不遂,竟然公开入住董府,明摆着违抗皇命父命,贪恋女色。

试想大家都这么做了,皇上的威严何在?父母之命何在?且不说抗旨不从,理当斩首,国法有违父之命,可判为逆杵,当被杖死之律。

谢审言如此不守圣贤之道,如不惩处,就是对天下世人的一个误导。

爹说大臣们如此大胆指摘皇上所重之人,是因为谢审言的行为的确不符纲常,让大家抓住了把柄。

朝上的新臣还没有成气候,没几个人能支持他。

旧臣一直对这几个平步青云的新人们心怀愤怨,多少想借此对皇上表示一下抵触。

谢审言所在的位置又是一个公认的肥缺,许多人也想借这个机会整治了他,不能取而代之,也出口心里的恶气。

我听了,头一次,自从我生还后,心中起了波动。

想起那天早上,谢审言还穿着下奴黑衣,就说要次日上朝,然后回我府中居住。

我方疑问,他就打断我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下午时爹问他是否明白深浅,他点头不语,想来那时他就已经准备犯下众怒,逼皇上选择,求个结局。

爹叹息着说:我本该示意人在朝中支持他,但怕那样反而引起皇上的猜忌之心。

皇上现在方有放我之意,我一旦动作,你就白挨了打,会让他再动杀机。

况且,谢审言是皇上亲选之人,我若护他,反而会让皇上疏远了他。

爹几乎是抱歉地看着我说:你那时就曾说贾家不会罢休,谁知他们通过太后对你下了手。

爹没能……我忙道:他们怎知这么一下子,皇上反而不愿再下手,谁能说这不是天意巧妙的安排。

只是,现在他们又对审言……爹沉思着说:那三位代替了我的新臣,倒也与贾成章不和,与谢审言相投,他们该不会不管。

告别了爹,我问了仆从,他们说前面没有多少人在等着见谢审言了,我就到他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反复踱步,等着他。

初春的傍晚,微风柔和,令人沉醉。

那我已经陌生了的淡淡愁绪,重上心头。

我感慨我回来后就没有担过什么心,原以为我这一辈子,经历了生死,已无所畏惧,真的可以从此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生。

可事情一旦关乎谢审言的安危,我立刻失去了心的安定。

我不禁叹息,他简直是持念的图解: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努力,飞蛾投火般的不放弃,软硬不吃、不达目的毫无退意的倔强……他是要斗到底了,可他现在是个朝臣,万一有闪失,皇规国法都在他面前……冤家呀!他这是要吓死我呀!还让我不必担心,我倒是想不担心,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