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山高千余丈,山顶层云环绕,直峰入霄,有如穿云而出,故而得名。
听说出云山顶有块巨石,名唤飞来。
斜插入峰,从石上往下看,就像浮在云端一样。
林大哥,你上去过吗?一大早,林婉儿与林翼然来到出云山脚之下。
林翼然点点头,对林婉儿的博学惊叹不已,你知道不少。
以前在家的时候,事事有下人打点,穷极无聊,就找了些书看。
林婉儿解释道。
她的记忆力向来很好,所以记得也多。
林翼然颇为赏识地望着她,真正的聪慧不仅仅需要灵活的头脑,更需要一颗肯学爱学的心。
而她无疑,两者兼俱。
走到她身边,他对她说,我带你上山。
出乎意料地,林婉儿竟一口回绝,这一次,我要自己爬上去。
林大哥,她望着他,一脸严肃,你也不许用轻功,我们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猜不透她意欲何为,但她总有自己的道理。
林翼然并不多话,只配合地点头。
出云山山势险峻,虽然修有石阶,却几乎垂直而上,甚难攀爬。
是以出云山名声在外,来观光游玩的人,却是不多。
林翼然好几次险险地扶住林婉儿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觉一颗心荡来荡去好不难受,真恨不得将她一把抱起,直接飞至山顶。
无奈林婉儿十分坚持,刚刚站定,又挣开他的手,继续往上爬。
好容易爬上山顶,已是傍晚,林婉儿累得气喘吁吁。
林翼然也累得够呛,心道下次再也不敢抱怨林婉儿让他用轻功带她赶路爬山观光涉水了。
山风吹干湿汗,落日的余辉将山景染成金黄。
展眼只见飞来石突兀地立在山尖,斜飞而出,凌空而立。
休息过后的林婉儿精神亢奋,三两步爬上飞来石,她在石上一路小跑,急着看山下风景。
阻止不及的林翼然一颗心再度提起,林宛!急转身形将几乎俯冲而下的林婉儿拉回来,林翼然简直要大声斥责她的胡闹。
好漂亮!林婉儿心神已被脚下景色所迷,根本无视他的惊惶。
脚下云霞飘渺,薄雾间屋舍变成一个个灰白小点,缀在片片苍翠之间。
江水蜿蜒而过,在夕阳下照耀熠熠发光,像是撒了一地的五彩宝石。
暮鸟迟归,从身边滑翔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几乎就在耳畔。
从这里看人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好小好小。
她轻声说完,抬起头来朝他眨眨眼睛,要是把林大哥从这里扔下去,一定会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找都找不到。
林翼然敲敲她的小脑袋,佯怒道,怎么,你还想把我扔下去?林婉儿立刻举起双手,做起誓状,我发誓,我有贼心没贼胆。
你呀……林翼然笑着摇头,他总也说不过她。
不过,林婉儿放下手,一脸认真,你可以把我扔下去哦。
林翼然微讶,正自奇怪,却见林婉儿已经转过身去,在边上碎石间拾起一块石头,搬到他手中。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只见她自靴中拔出青影,在石上刻下一个我字。
林翼然失笑,捧着手中的石块看了又看,好一会终于抬首对着她道,我恐怕,舍不得扔。
‘我’当然不能扔了。
青影再次出鞘,林婉儿在我后面,加上的烦恼三个字。
自他手中将石块拿过来,她痛快地将石块扔下山崖。
你看,烦恼在这里看起来这么大,可是扔出手以后,它就会越变越小,到最后,一点也看不到了。
她说完,跑到一边,择了块大块的石头,使出吃奶的劲,搬到他手里,然后掏出青影,在石上刻下林翼然的烦恼。
而后停下来,沉默看他。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处心积虑带他来这里,为什么一定要一步一步地爬到山顶。
林翼然抱着手中的石块,默然无语。
若我,扔不掉?林婉儿轻叹一声,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林大哥累不累?他抬头,皱眉看她。
她朝他微微一笑,一直抱着它不累吗?不舍得扔掉,至少先放一放吧。
林翼然也笑,说得也是。
说罢蹲下身子,郑重地将石块放在地上。
林婉儿再无话,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是这么多了。
上前几步,她在石沿上坐下。
晚风清爽,如血的残阳将整个天际染红,红到极至,泛出浅浅的紫来。
林翼然在她身边坐下,轻问,离家久了,想家了吗?林婉儿目光微暖,唇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轻点了点头。
那……林翼然胸口微堵,心中尽是不舍,但依旧继续道,回家吧。
林婉儿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林翼然沉默,目光落到南边,那个曾经是他家的地方。
我小时侯很皮,不肯听爹的话好好读书,只想练武。
爹拗不过我,悄悄把我送到鸿门。
长大后,更不喜欢回家,整日都想着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闯荡。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却发现,家没了。
……其实,林婉儿想了很久,终于认真道,我生前也这么想,希望死后,家人还会记得我。
可是现在,我却衷心地希望他们能够把我忘记。
他们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完全与我无关的新生活,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林翼然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看她,我听不太懂?什么生前死后?恩……沉吟一阵,林婉儿朝林翼然勾勾手指。
林翼然奇怪地凑近了些。
林婉儿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徐徐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已经死了。
林翼然蓦地沉下脸,一把抓过她的腕,沉声道,林宛,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第一次见林翼然动怒,林婉儿愣了一下。
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林翼然忙收了手,转过头去,抱歉,林宛,我……这里的死人……已经够多了。
林婉儿有些失望,转过头去,沉默看天。
身子突然被人抱起,林婉儿吃了一惊,抬头正好看见林翼然严肃的脸。
怎么了,林大哥?林翼然带她后退数步,直至觉得安全,才将她放下。
林宛……他轻唤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只是方才见她出神,总觉得那一刻的她如脚下飘渺的云,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云层,永远消失了一般。
怕她消失不见,就像那一年一无所知的他回到家中,所有关于家的回忆都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这感觉太过突兀太过强烈,而他一时还理不清道不明。
如果……如果想回家了,让我送你回去。
我……想看你平安到家。
好吗?他最后道。
林婉儿想了许久,终于点头,好。
--------------------------------------------------------------------------------出了东临,林婉儿终于转而向南。
东临南边最近的一个小镇名唤迎来,离东临不过三十里路,小半日的路程。
这个小镇名字不错,我们今天就在这里歇上一宿好了。
林婉儿认真道。
林翼然看了看天空高高在上的日头,对她有些莫名的理由向来无语,是以并不表示任何异议。
赶车的车夫摸透了林婉儿的脾性,入得镇中便径直望镇中最大最奢侈的客栈赶。
马车停下,林婉儿先自车帘内探个头出来,却见那客栈匾刷金粉,门漆朱红,桌椅厚实,酒器精雅,就连掌柜小二身上的衣裳,也不下档次。
林婉儿心中一喜,不曾想不到迎来这样的小镇上居然还有这么富丽堂皇的客栈,如此气派,就是东临城里的也比不上。
林婉儿跳下马车,正要往客栈里走,身子却被人拉了回来。
怎么了,林大哥?她不解地问。
我看这家也很不错。
林翼然说着,指了指对街不远处的一间小客栈。
林婉儿抬眼望去,只见那客栈比眼前的小了不少,看起来倒也干净整齐,当然桌椅摆设也朴实多了。
我还有钱。
林婉儿收回目光,不改初衷。
总会用完。
林翼然毫不费力地将她拉了回来。
用完再说。
虽然身子动不了,林婉儿依旧面朝华丽客栈,以表达自己的意愿。
林翼然一阵好笑,拎小鸡般将她提起来,面朝对街放好,然后道,我们往这边走。
林大哥!林婉儿不满地望他一眼,你不需要这样替我省钱。
林翼然正了神色,严肃告之,奢侈不是一个好习惯。
林婉儿无奈,留恋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客栈,顺从地往前走去。
只可怜了她兜里的银票,花不掉,难道还得带回宫去?掌柜的,林婉儿习惯性地往柜台上丢银子,二楼雅间,来两碗面,每碗加两个鸡蛋。
那掌柜的见了这么大锭银,有些吃惊,公子,这可用不了这么多。
那就留着吧。
跟房钱一起算。
林婉儿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是。
掌柜的点了点头,唤过小二,两位楼上请,面一会就好。
林翼然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面条。
面条白细,汤头料重,两个鸡蛋也煎得金黄,香气扑鼻。
只是这回,她居然真的只点了这一样!简直有点……不可思议!林婉儿就着面条的热气吸口气,眯眼笑笑,闻起来很不错呢……林大哥,你怎么不吃?见林翼然发愣,林婉儿不解发问。
林翼然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惊讶,怎么突然想起要吃面条了?他不记得小二或是掌柜说过这里的面条远近驰名、风味独特,也没听说客栈里最贵的,就是眼前这道煎蛋煮面。
林婉儿朝他眨眨眼睛,难道生日不该吃面吗?生日?林翼然微讶,你是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林婉儿微笑点头。
倒是我疏忽了。
林翼然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该有了吧?正要吃面的林婉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林大哥,说你眼拙你还别不信,我已经了。
林翼然着实有些尴尬,相处这么久,他竟连她的真实年龄都弄错。
是我眼拙了。
林翼然承认完错误,随即问道,你可有想要的礼物?有!林婉儿笃定点头,认真地望着他道,想让你陪我吃碗面。
林翼然有些不可置信,这么简单?现在看来,确实简单。
林婉儿说着,垂下眸,筷子在碗中轻搅,缠绕上几根面条,以前每次生日,娘都会亲手给我煮上一碗长寿面,加上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
那时候,确实幸福而简单。
直到有一天,我病了。
那年生日,娘像以前一样给我煮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我很高兴,很想像往常一样,吃得干干净净。
可是我的身体已经差到不能进食,吃不了多少便开始吐,吐过再吃,吃了又吐。
这样吃吃吐吐了好久,娘终于忍不住了,把碗收起,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吃。
第二年,她再也没有给我煮面。
林婉儿说到此处抬起眸来,清亮的眸中甚至带了几分决绝,只听她徐徐开口,那时候起,我便告诉自己,若有来生,不痛快,毋宁死!原来她的乐观、倔强、坚强与洒脱,竟是在死亡的教导下习得。
想到虚弱的她与死亡艰苦搏斗的那些日子,他没由来的一阵心疼,都过去了,不是吗?他柔声道。
恩!林婉儿用力点头,这一世活得确实痛快,到哪里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所欲为?说着粲然一笑,其实我心里都明白,我是遇对了人。
你们宠我护我,才让我有了肆意妄为的资本。
林大哥、颜雪、继祖、子强、宝儿、汪爸汪妈……还有,安寿。
不是的,林宛。
林翼然轻声反驳,是你先种下的善缘,才有了我们对你的好。
我并不清楚以往那些人你是如何结识的,但我记得,素不相识的你,不嫌脏乱地扶我起身,记得你慷慨地将自己的饭菜分我一半,记得你为了开解我,带我一步一步地爬上出云山……林宛,你的心是暖的,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忍不住想与你亲近,忍不住想对你好。
林婉儿难得听林翼然说这么感性的话,心中一片感动,不由得想起了颜雪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林大哥和颜雪果真是从小一起长大,连说的话都一样。
是吗?林翼然有些好奇,她怎么说你?她说……如果我是男子,一定也会喜欢上婉儿姐的。
林婉儿顿了一下,为什么突然觉得这话现在听来,有点……怪?发觉林翼然还在等她回话,她急忙转了语调,嘻嘻笑道,自然是说我的好话。
一副不足为外人道的样子。
林翼然勉强笑笑,埋头吃面,不明白为何一想到这对小情人感情融洽,心里便有些微微发涩,堵得难受。
林大哥,要不要加点醋?林婉儿举个小壶,给自己的碗里加了点料后,冲林翼然问道。
林翼然正走神,听她叫唤吓了一跳,慌忙应道,不,不用了,已经够酸了。
林婉儿奇了,可我没见你加醋呀。
我是说我不喜欢吃醋,这样刚刚好。
只觉越说越错,林翼然埋下头,专心吃面。
好在林婉儿并不追究,席间无话。
午后不行。
得了半日假期的车夫乐呵呵地拿了赏银,很快不见踪影。
不用身兼陪玩、保镖、免费搬运工和临时代步工具的某人百无聊赖地在小镇上乱晃。
小镇占地不大,景色平平,政治太平,人人自得……总之,没他什么事。
才发现这些日子以来所做所想几乎都绕着一个人打转。
与她一起观风赏月游山玩水,不管吃的喝的玩的看的,她总要一一品评。
水光山色,人情风土,总能在她的口中生色立体。
有她相伴,这一路有滋有味,而今想来,竟有些不在现世的恍惚。
想想他鸿门大弟子,放着正事不做,耗费近半个月,跑来陪个贵公子游山玩水,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正想着,突闻一阵酒香自身边小巷传来。
香气馥郁,醇而不烈,闻之心神舒爽。
林翼然踏步而入,酒香原来自小巷尽头一座低矮屋檐传出,却见那檐外,已然站了数十人,手中或壶或罐,自门口排出一道长龙。
队伍末尾是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林翼然上前打探,请问这位小哥,这里为何这么多人?那小厮端详他一下,见他穿着不差,眉宇轩昂,态度也谦和,便道,公子从外地来吧?这是我们镇上有名的胡三酿。
林翼然听到有名的三字不由会心一笑,因为想到某个一听到有名的特有的最贵的等等词汇就会双眼发亮的人。
胡三酿?见林翼然不甚明白,那小厮忙解释道,胡三酿就是胡三酿的酒。
这胡三一酿酒,整个小镇都能闻到他的酒香。
至于酒的味道如何,你看看这队伍就知道了。
三两银一斤呢!来晚了还买不到。
林翼然掂掂怀中林婉儿硬塞给他的银子,估计买个三五坛都不成问题。
这些日子都不曾沾过酒,肚中的馋虫早被那酒香勾起,看着天色尚早,便在那小厮身后站了,排队买酒。
林翼然回到客栈,已是月升。
月色正好。
林翼然兴致高昂,叫小二在客栈后院亭子摆了酒菜,便回房叫林婉儿陪他饮酒。
出得后园,发现林婉儿的房间正对后园。
一时玩心起了,拾了块石子,抬手轻送。
嗒嗒!石子在林婉儿的窗上打了两下,徐徐落下。
一会儿只听呀地一声,林婉儿推窗而出。
林婉儿正准备就寝,只着了一件单衣。
单衣宽大,更显得她身形纤弱。
华丽的乌发披散而下,柔顺地贴在身侧。
月光映在她本就柔和的脸廓上,竟添……妩媚。
林翼然蓦然呆住,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处,只愣愣地望着她,移不开眼。
林大哥有事吗?林婉儿的声音叫他清醒了些。
你到后院,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
准备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只听她应了声什么,便关窗转身去了,可一双眼睛却依旧点了穴般定在窗纸上,过了许久才终于重获自由。
林翼然懵懵转身,进得后院凉亭,在石椅上坐下。
脑子里空白一片,翻来覆去只有方才那一瞬她的脸。
她的眉毛纤秀,弧形皎好,眼睛亮而有神,鼻头巧俏,唇小而偏薄,是淡淡的粉色,月光在上面镀上一层薄薄的水色,盈润的色泽有一种叫人心动的妩媚。
那张脸,他明明天天对着。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为什么移不开眼,为什么心会……乱?林大哥!林婉儿在他对面坐下,出声唤他。
林翼然徐徐抬眸看她,见她已换了装束。
淡青褂子,月白长衫,束碧色腰带,如瀑长发束起,只留一两缕坠在颊边。
虽然身量不足,但气度翩然,也是个清秀过人的翩翩公子。
可林翼然此时愈看,愈觉得她不像个男人,有人说过你长得像女人吗?他忍不住脱口问道。
林婉儿笃定摇头,没有!她本来就是女人,何来像女人一说。
林翼然一脸茫然,是他想太多,还是他眼睛出问题了?林婉儿翻个白眼,对眼前这个比木头还迟钝的男人彻底无语了。
她扮男装,一来为了行路方便,二来也有躲过宫中眼线的意思。
林翼然是颜雪的师兄,就是路上不曾巧遇,终有一天也会见面。
从一开始,她对自己的女子身份就没有刻意隐瞒。
谁知这个武功绝世的风流剑客居然不是一般的迟钝和眼拙,一路下来竟然对她男子的身份毫不怀疑。
相处日久,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说,其实我是女的。
心中暗叹一声,林婉儿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再做计较。
男的就男的吧,至少这样相处起来不会拘谨。
大略扫一眼桌上物什,林婉儿已经猜到他叫她下来做什么了。
动手揭了瓶封,醇香的酒气扑鼻而来,一嗅便知是好酒无疑。
林婉儿有些陶陶然,香气清冽,甘醇馥郁,浓而不烈,难得的好酒。
见林婉儿喜欢,林翼然心中欣喜,方才的困惑茫然暂时扔到了一边,这是镇里有名的‘胡三酿’,我候了两个时辰,特地带回来给你庆生的。
林婉儿迟疑地望了望林翼然,神色间有些愧疚,林大哥一番心意,我心领了。
可是我不喝酒。
林翼然皱眉,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能饮酒的道理?林婉儿在心中再叹一声,正色道,我这辈子就醉过两次。
第一次,招来一只白眼狼。
占尽她便宜还不够,还要她的心。
第二次,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被他看上,这辈子都别想自由了。
所以,她深吸口气,那之后我便再也不喝酒了。
既是如此,林翼然松了口,不喝醉,便是了。
林婉儿拿起他备在一边的海碗,万分无奈,不瞒林大哥,我的酒量实在是……烂!这样的酒,只需小半碗,就能将我灌倒了。
林翼然兴致全扫,难掩失望。
林婉儿心有不忍,垂眸思索片刻,有了主意。
林大哥一番好意,我若不领情,实在失礼。
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个游戏。
她说着,将海碗放到二人中间,满满地倒上一碗,我问你答。
你若答错,就罚酒一碗。
若是对了,我喝。
林婉儿自信的神态叫林翼然好奇,却不知她究竟有何难题,如此自信必能难倒自己。
林大哥若无异议,我们现在就开始如何?林婉儿道。
好。
林翼然微笑,等她出题。
问,这世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林翼然思索片刻,先有……蛋。
没有鸡哪来的蛋?林婉儿将海碗推过去,林大哥答错了。
林翼然倒也豪爽,一饮而尽,抹唇道,下一题。
林婉儿窃笑不已,声音却依旧严肃,问,这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回林翼然未多想,既不是先有蛋,那便是先有鸡了。
又错!林婉儿替他斟满一碗,鸡从蛋出,无蛋如何有鸡?林翼然并不辩驳,接过来依旧饮了。
下一题是,问,这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林翼然皱眉,有些不满,怎么又是这题?你未答对,我自可再问一遍。
林婉儿悠然答道。
我看此题并无答案,拒绝再答。
林翼然义正严词。
林婉儿眨眨眼睛,若我说出答案,你便输了。
林翼然拿过海碗,随时准备慷慨就义,好,你说。
林婉儿扬唇一笑,答案是,先有人。
林翼然不解。
林婉儿笑意更深,自是先有人,才有了这么无聊的问题呀!林翼然失笑,倒也心服,自饮一碗。
问,林婉儿再接再厉,风吹旗动,一人说风动,一人说旗动,到底是风动还是旗动。
这个典故我听过,林翼然接道,仁者心动。
错!林婉儿笃声批判,我已经说过,风吹旗动,自是风在吹旗在动,所以,动的是旗。
好,你有理。
林翼然端起海碗,三分无奈五分腻宠。
林婉儿渐渐得意,下一题,若是你……师父……本想说娘的,突然想起林翼然父母双亡,好在及时改口,和你娘子同时落水……话未说完已被林翼然打断,我未娶妻,没有娘子。
我说假若!确实没有。
林翼然固执地接道。
好吧。
林婉儿妥协,若是你师父与颜雪同时落水,你该先救谁?林翼然不假思索,师父与小雪皆通水性,无须我来救。
林婉儿望他一阵,深吸口气,笑,一个不识水性的老婆婆与一个不识水性的漂亮姑娘同时落水,你该先救谁?这回总可以了吧?林翼然埋首想了好一会,终于抬头对她吐出两个字,同时。
不可能同时,必须……别人许是不能,但我,可以。
林翼然抬眸看她,自信的眸光中没有半分不确定。
林婉儿败下阵来,半晌无语。
林翼然笑容温婉,微扬的凤目中竟带了几分狡黠,你问不出来,可算输了?林婉儿看看他,再看看那盛得满满的海碗,点头。
如此干脆,倒叫林翼然有些惊讶了。
原想着她推脱几句,他便替她喝了的。
她若真醉了,留他一人独饮,终是无趣。
却见林婉儿应承下来,却未碰那酒,只自脖间取下一物,在林翼然眼前晃了晃。
林翼然脸色微变,鸿门令!小雪竟连鸿门令,都舍得送与她?鸿门林翼然听令!林婉儿举着鸿门令,好不趾高气扬,我现在要你替我做件事!林翼然恭敬俯首,是。
纤细的指朝那海碗指去,替我喝了这碗酒。
林翼然愣住。
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吗?见林翼然不动,林婉儿拿着鸿门令,开始生疑。
林翼然无奈,我喝便是。
一碗酒下肚,林翼然感慨万千,今日真长见识,原来鸿门令还可以用来挡酒。
林婉儿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大哥,原来你也会讲笑话呀。
还玩不玩?当然!你听好了……游戏继续进行,期间林翼然答错七次,林婉儿动用鸿门令四次。
渐渐月牙偏东,酒坛见底。
海饮了一坛的林翼然打个酒嗝,上涌的酒劲熏得他有些晕乎。
触手一片香软滑润,他不由得倚近了些,只觉得浑身舒爽不舍得放手。
林大哥,你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那声音甜甜的,暖暖的,像暖日熨慰心神,听着好不舒服。
林大哥,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别走!林翼然心口一窒,急忙伸手将那片温软留住,箍在怀中。
朦胧中抬起醉眼,谁的眉眼近在咫尺?林宛,林宛……他轻轻地唤,痴了一般。
林……林大哥唤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林宛,我也不知道……他喃喃地答着,头埋进她的颈窝,拥得更紧。
……林大哥,可以问你要件东西吗?他抬眼看她,点头。
不管她要什么,他都会给的,从不食言。
把你的手给我。
不过一双手,有什么不能给?他放开双手,将手递过。
只是放手的一瞬,她已不见。
他挣扎着想起身寻她,却又敌不过浓浓酒意,终是睡了过去。
只是睡也睡不安稳,梦中依旧在寻她。
群山之中,绿水之畔,烟云过处,飞鸟栖处……他终于寻得她,在某个高高的小阁里。
她倚窗望他。
月色如银,撒在她身上若散了一身银辉。
她身形单薄,只着一件白色单衣,披散着一头华丽的发,素净的脸上轻噙笑意。
他的心跳顿时乱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转身而去。
他慌了,急进几步,竟入了阁楼。
她已换了装束。
流云入髯,环佩玎玲,衣裙摇曳……她……是女的!林宛是女的!林翼然蓦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不觉汗已湿透浃背。
第二日林婉儿起身,发现林翼然早早地便在楼下等着她了。
林大哥早!抹去尴尬,林婉儿笑得灿烂。
微红的双眸并未逃过林翼然的眼睛,昨晚睡得不好?林婉儿摇头笑笑,径自在他身边坐下,并不答话。
林翼然亦不追问,只将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我叫小二备了些甜点。
小小一桌煞费苦心,百果馅、水晶饺、桃仁酥,配八宝百合羹。
林婉儿一见,眉开眼笑,举箸一一来品,好不陶然。
林翼然默然观之,目光定在她身上,不离半分。
林婉儿终觉有异,放下筷子,林大哥一直望着我做什么?你的耳朵,林翼然的手指,抚过她小巧的耳垂,林婉儿躲之不及,只能任之,上面有洞。
他说。
是呀。
林婉儿点头,它一直都在。
林翼然自嘲苦笑,我竟现在才发现,果是愚笨不堪。
林婉儿垂头不语。
两人静默。
用毕早饭,车夫牵过马车,停在两人面前。
昨晚,很抱歉。
林翼然突然道。
正要上马车的林婉儿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踉跄之后立刻被人托住,手被人执在手中,紧紧攥着。
林婉儿抬眸,正对上林翼然的眼。
如果昨夜他唤她时她依旧不明白他的心意,那么此刻,他的感情便赤裸裸地写在眸中,毫无掩饰。
聪明如林婉儿对感情之事却并不比常人敏锐几分,昨日林翼然的愈矩方才叫她察觉到不对,而今日他眼中的炽热与坦然终于令她意识到危险。
猛地将手自他是手中抽出,林婉儿转向车夫,今天不走了。
说罢转身回客栈。
林翼然不明所以地跟上,却见她转过头来,林大哥,有件事请你帮忙。
虽是请求,语气却分明不容拒绝。
你说。
附近可有鸿门据点?最近的在百里外的红林县。
林翼然如实答。
林婉儿微微颌首,劳烦林大哥叫人传信给颜雪,说我在迎来等她。
说完举步上楼,并不多言。
林宛。
林翼然叫住她。
林婉儿漠然回身,站在阶梯上垂眸看他,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在小雪面前,如何称呼你?他问。
林宛便好。
林婉儿说完,转身便走。
林翼然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一觉有异便果断决绝,这,也是林宛。
从未见过向来淡漠的小雪亦会有这样的表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脚下步履犹如飞奔,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将身着男装的林婉儿拥住。
却说林翼然到红林县传消息,竟意外发现颜雪竟也在那里,听了他口中的林宛后,她一脸的惊疑不定,当下便随他来到迎来。
婉儿姐,你真的来找我了。
颜雪难掩激动。
林婉儿轻笑,我何时说话不算话?可是,颜雪的第二句话立刻将林翼然的心打至谷底,你又离家出走,你家相公不生气?那我可顾不得。
林婉儿笑着答过,将话题引回她身上,你怎么不在充州,却在雍州出现?颜雪正了神色,对有些黯然的林翼然道,师兄回来得正好,我有大事相商。
说罢转向林婉儿,此地说话不方便,婉儿姐先随我回红林县吧。
三人说定便行。
为了照顾林婉儿依旧以马车代步。
所幸百来里路并不遥远,夜后便到了红林。
打发走车夫,林婉儿和林翼然随颜雪入得一条小巷。
巷子尽头一处院落清幽,微黄的灯火似乎正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笃笃笃!颜雪轻敲门板。
来了。
里面有女子轻应一声,一簇灯火便自院内缓缓行来。
听这声音,柔中带刚,清甜利落,必是个美人无疑。
林婉儿尚着男装,此刻摇头晃脑地品头论足,倒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模样。
不一会门开,只见提灯来迎的女子红衣罗裙,梳堕马斜髯,玳瑁为钗,珠玉作珥。
灯下美人五官精致,玉肤白中透红,鲜嫩如新熟的水蜜桃,看得某人手痒不已。
艳而不俗,姝而不媚,这位妹妹容貌脱俗,如水肌肤更是叫人艳羡不已。
林婉儿说着,手已经忍不住朝人家脸上伸去。
那女子脸色骤变,出手如风,力道之大,足可折断林婉儿手腕。
几乎同时,林翼然伸手挽过林婉儿的腰,带她急退数步。
颜雪则出手化掌,拦下那女子的攻势。
你们……那女子见同门反戈,怒火更盛,一张俏脸气得通红。
让我摸摸又不会少块肉。
林婉儿颇为委屈,似乎未觉此时只她镇静如初。
灵儿回风掌已至第六层,我尚不及。
方才若是救晚了,你的腕就断了。
林翼然心下初定,给她分析利害。
林婉儿却不甚在意地笑笑,转向穆灵,一本正经,灵儿妹妹美则美矣,就是脾气暴躁了些,终究是女儿家,还是收敛些好。
穆灵怒气正盛,谁是你的灵儿妹妹,你这登徒子好生无礼!说罢挣开颜雪的手,又要来攻。
颜雪哪能容她伤害林婉儿?奈何穆灵正当气头,不得不与她近身相博。
两人师出同门,俱未下力,只就招式身法斗得难解难分。
一时院内红衣摇曳,白衣飘然,好不悦目赏心。
颜雪微微分神,只见林婉儿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差不曾击掌喝彩,知她玩心又起,心下无奈至极。
倏忽间穆灵早已飞身而去,掌势已成,直逼林婉儿。
婉儿姐,小心!颜雪失声喊道。
穆灵闻言手掌化拳,掌势生生停住。
落在林婉儿面前,她瞪大了眼,你就是林婉儿?虽然乍看不甚分明,但这般身形相貌,确显女气。
穆灵忙着惊讶,林婉儿趁机在她脸上摸一摸,而后悠然品评,灵儿妹妹天生丽质,肤质过人。
可惜护理不当,已显粗糙。
我这里有柔……妹妹的护肤方子,明日写给你。
你闲来做做,切莫糟蹋了这上好的肤色。
穆灵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林翼然无奈叹气,灵儿莫恼了。
林宛有时调皮过甚,不过并无恶意。
穆灵冷静下来,亦觉方才有些冲动,险些又闯祸事,不由脸红。
对着林婉儿,她低声道,婉儿姐好,我是颜雪的师妹穆灵。
见面之前已听颜雪说过林婉儿,这奇女子身无寸武,却能将师姐救于危难之中,其智其勇,心中早已向往多时。
今日见她,确与心中所想相差甚远。
但仔细回想,刚才三人斗勇,其势危急,她却一直淡定自若,不曾有过一丝惧色。
寻常女子,又怎会有如此胆色?林婉儿朝她笑,林婉儿。
多承指教!误会尽释,四人正要进屋,只听颜雪冷喝一声,恼中带嗔,你怎么来了? 敞开的大门外立了一个青衣书生。
那书生肩挎背篓,腰斜布包,青衣上沾几缕带了新泥的嫩草,连那白皙的脸上都带了些许泥灰。
分明狼狈,又偏生得温润如玉,文雅过人。
俊秀容颜,儒雅气韵,比那满身狼藉不知抢眼几倍。
听得出颜雪的恼怒,范继祖的神色间多了几许倔强,只见他俊脸微红,大声道,我担心你!你……颜雪面色一冷,一时语短,过了许久方冷声喝道,你回去!范继祖咬牙看她,不动。
两人僵持。
穆灵不知所措,林翼然更是一头雾水,独林婉儿笑得了然,出声打破沉默,继祖,你来找我吗?范继祖眼前一亮,急奔过来抓住林婉儿的手,双眼汪汪如遇至亲,婉儿姐……不哭不哭。
林婉儿扯出手来拍拍他的脸,权当安慰。
穆灵在一旁看得愕然,这个婉儿姐似乎有喜欢摸人脸蛋的坏习惯。
颜雪欺负你了?只听林婉儿柔声问道。
范继祖急忙摇头。
你欺负颜雪了?我、我怎敢?不知想到什么,范继祖的脸又开始泛红。
林婉儿忍住笑,你们闹别扭了?范继祖看看颜雪,再看看她,沉默。
有什么大不了的?林婉儿牵着他的手,像牵一只小狗,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仇。
范继祖脸红彤彤,想反驳偏又吐不出一个字。
只见林婉儿歪歪脑袋,似乎发现自己言语中的失误,你们还没成亲,不能用这句。
应该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范继祖脸更红,看势头几乎要冒出烟来。
林婉儿转过头来对上他的大红脸,一脸无辜,又错了?真是为难呀……还是算了,你好容易才找到我,一直站在院里总该累了,我们进去坐着说话吧。
穆灵听这话终于反应过来,折身到厨房烧水煮茶去了。
四人入得堂内,林婉儿助范继祖卸下背篓包袱,浓浓的药香飘至鼻端,想那背篓中多是药材医具。
范继祖刚自坐定,便见林婉儿掏出丝帕,就着案上冷茶湿了水,细细地替他拭去脸上垢物。
大堂静默。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范继祖只觉背后两道目光如芒如刺,一颗心如被水煮火烤,好不难受。
偏林婉儿没事人一般,依旧过分仔细过分温柔过分执着地进行着手中的清理工作。
范继祖冷汗直冒,终于忍不住一把抢过林婉儿的帕子,我自己来就好了。
说完猛擦冷汗。
林婉儿轻皱秀眉,不无埋怨,你可不许抢了我的帕子,洗净了记得还我。
恩,恩。
范继祖忙不返点头,看看身后两人,急忙识趣地将帕子收起。
一会儿穆灵上茶,众人坐定。
范大哥,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穆灵耐不住好奇,先自开口问道。
此行颜雪刻意对他隐瞒行踪,这呆子不会武功,不可能跟在她们身后而不为她们所察。
官银过雍州。
我向门中人打听了鸿门在雍州的据点,估计你们会在这里落脚,便从水路赶过来了。
范继祖在鸿门呆了一段时间,因其相貌俊雅,脾气温和,医术又高,在门中颇得人缘。
是以打听些事情,倒是十分容易。
颜雪和穆灵因为一路要打点安排,不可能走快捷的水路,所以终于还是被他赶上了。
此行危险,你没有武功,跟来只会拖累我们。
颜雪冷冷道。
范继祖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但终于尽数收起,我知劝不动你,但你有危险,我便不能不理。
林婉儿却不依不饶起来,没有武功又如何?继祖没有武功,举手可救数人。
林大哥和颜雪都是当世高手,最后不都被完全不懂武功的我救了?劫官银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智慧。
说完点点自己的脑袋,那模样似乎煞有介事,眸底却分明玩味。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林翼然乍听此言,见颜雪穆灵神色皆变,知颜雪口中的大事,便是此事,故而惊讶。
穆灵是惊于如此大事,竟被林婉儿如此轻巧说出,而颜雪万分诧异,已忍不住脱口问道,婉儿姐,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话未说完,众人更惊。
原来颜雪并未与林婉儿透露此事,那她到底如此得知?林婉儿笑笑,虽是回答颜雪问话,目光却直指范继祖,运输官银的路线每年不同,而且极为隐秘。
你们辛苦探得官银走向,难不成是为了护送官银进京?范继祖赧然回视,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逃不过林婉儿的眼睛。
刻意向她透露官银信息,便是知她能够猜到。
有她支持,他才能安稳地留在颜雪身边,而不需担心随时被她甩掉。
此行颜雪对他瞒得紧实,若非门中人对毫无武功的他殊无防备,他亦不能探得一丝半角。
这样费尽心思地跟在一个冷面女子后面,确实足以为人笑柄。
但他既然已经决定护持她一世,便不能放任她置身险地不理不顾。
上次她身受重伤,有林婉儿搭救,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每每想到这里他便寝食难安。
劝她远离是非只是奢想,他能做是,只有守在她身边。
执念一下,她的冰冷,世人的嘲笑,自身的恐惧与怯弱,便都不再重要了。
心念流转,终在彼此的眼里读懂了对方。
林婉儿不无感慨,她终是不曾错看于他。
范继祖外表柔弱,心却刚强,惟有这样的厚实与温暖,才有资格拥有颜雪的心。
只是,为了成就两个人的感情,一定要有人牺牲什么吗?鸿门并不富足,但亦不能算贫寒,你们劫官银,所为何用?林婉儿收回心思,严正以问。
既然已经决定插手,自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颜雪与穆灵对望一眼,徐徐和盘托出,今年梁州七省,有四省大旱,颗粒无收。
上万灾民流离失所,我们想为他们做些事。
林婉儿皱眉,旱情如此严重,难道朝廷不管?梁州地处北荒,物产贫瘠,朝廷向来不重视,拨下来赈灾的银两根本是杯水车薪。
更为可恶的是梁州太守一手遮天,居然不理百姓死活,将朝廷下拨的银两私吞瓜分。
颜雪说到恨处,不由愤慨。
林婉儿沉吟片刻,此次官银总数,大约多少?据说,有十万两之多。
穆灵插话进来,双眸熠熠发光。
林婉儿在心中盘算一会,低喃一句,三分便好。
说完抬头继续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动手?穆灵自怀中掏出一张地图,递给颜雪,颜雪将地图摊开,见众人围定坐好,继续道,官银自兰州出,过雍、齐两州,转入京城。
我们决定,在雍州落霞谷动手。
劫得官银后,分三路送至梁州。
梁洲那边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只要能将官银运出雍州,则大事便成。
林翼然听罢一脸凝重,落霞谷地势狭长,易进难出,确是伏击的最好地点。
但是一旦得手,带了如此轸重,怕不好撤退。
纵使出了落霞谷,前方尚有千山、青仪、庞悌三县重兵盘查,你们准备如何过关?林婉儿接着林翼然的话头问。
落霞谷一役,惟有硬闯。
至于如何运出雍州,我已交由雍州各分舵执事各自调度,他们都是老江湖了,应该不会出错。
颜雪此时,已有些底气不足,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组织如此大事。
但救民如救火,他们动作快一分,梁州百姓便可少受一分苦。
虽然兵行险着,她义无返顾。
林婉儿扫视众人,发现众人脸上已有了几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心里亦有些沉重。
我这里有一个方案,或许较为稳妥,诸位可愿听?颜雪闻言大喜,我鸿门不乏武林高手,却少有统筹谋划之才。
婉儿姐勇略过人,如有妙计,还望倾囊相授。
林婉儿扬唇浅笑,亦不自谦客套,直接切入主题,我建议,将伏击的地点改在秋谷原。
根本不可能!穆灵原以为林婉儿的计谋如何玄妙,一听之下大失所望,立即反驳道,秋谷原视野开阔,方圆数十里一览无疑,连埋伏隐蔽的地方都没有,如何伏击?林婉儿看出她的焦急和失望,忍不住卖起关子来,人有双手,可平山填海,垒土造田。
城本非城,墙本非墙,若是有心,平原亦可以不是平原,没有遮蔽也可以隐蔽一切。
众人左右相顾,各自猜测起林婉儿话中意味来。
范继祖最先想透,道,婉儿姐的意思,我们可以在平原上做手脚。
林婉儿悠然点头,既然上面不能藏人……我知道了!穆灵恍然大悟,我们可以藏在地下!只要事先派人挖好地道!婉儿姐,她一脸兴奋地望着林婉儿,钦佩之情溢于言表,你说对不对?林婉儿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道,兵法有云,出奇不意,攻其不备。
对方始料未及,我们便有三成胜算。
众人皆点头赞同,伏击地点改在秋谷原,想来必在官兵意料之外。
秋谷原离庞悌太近,援兵赶到只需半个时辰,择在此处,亦不十分稳妥。
林翼然沉声分析。
不错。
林婉儿应道,目光扫过颜雪众人,所以此战须得速战速决,半个时辰内将官银抢到手,迅速撤离。
我想,以鸿门之能,加上秋谷原地势平缓,四通八达,应该可以做到。
师兄妹对望一眼,给了林婉儿一个肯定的答复。
如此,我们又多三成胜算。
剩下三成,在这里。
林婉儿的手,指在桌面地图上一道深蓝的痕迹上。
穆灵俯身一看,微显疑惑,湛江?林婉儿点头,湛江离秋谷原不过三十里,且贯穿大玄。
由湛江过梁州,至少可比陆路快半个月的时间到达。
可是水路盘查比陆路盘查严格数倍,我们要如何避开官兵耳目?穆灵最是沉不住气,急急发问。
林婉儿笑,炫目的神采融入清亮的眼眸,眸光流转,若调皮的精灵游戏舞蹈,为什么要避开?我们要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过去。
刹那的神采叫众人摄了心神,竟都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林婉儿等了许久,竟不见有人回应,独角戏唱不下去,便讪然继续道,打造数条铁链,钉在船底,到时将银两放入水中,用船带着走就可以了。
盘查再严格,也查不到船底吧?婉儿姐,你好厉害呀!穆灵已经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兴奋地拉着她唧唧歪歪地询问细则。
师兄!颜雪轻唤一声,拉了拉身边犹自发呆的林翼然。
林翼然怔怔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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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和暖,在夜里拂过,亦带了寒气。
林翼然躺在屋顶,望着漫天繁星出神。
她睡在他的房间左首第三间。
奔波了一夜的她尚未休息,颜雪耐不住欣喜,与她和衣而卧,尽诉别后离情。
无意窃听,只是习武之人,耳力过好,心之所系,便不自觉地一一听去了。
终于听到了他的名字。
相遇相识,携伴同游,盘云山、沁宁、隆城、丁当、浅枫、宿幸……独东临与迎来一语带过。
她总是心细,他的愁与痛,由他自己悉心收着,不必假任何人之手打开。
她太明白,以至于他有时候希望她能糊涂一些。
相谈正欢,穆灵也钻了进来,兴冲冲地听她谈论一路见闻。
半路进来的她不明就里,听完便道,好羡慕你和大师兄呀!你们一定两情相悦吧?进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我一出手,师兄就一脸紧张地把你搂了过去,我还没见过他那般模样,像怕你碎了一样。
师姐是抢不到你,才来拦我的。
屋内沉默。
林翼然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仿佛呼吸也困难起来。
我已经成亲了。
只听林婉儿轻声回道。
啊?这……我……穆灵惊讶过甚,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兄喜欢你,便会待你一心一意……颜雪!林婉儿喝断她的话。
颜雪却固执起来,我师兄待你,会比林若好千倍万倍!婉儿姐,我替你委屈。
为什么要守着那个用情不专的林若?他身边这么多女人为什么还要缠着你?我实在无法想象你躲在深闺,与一群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样子。
世俗礼制,分明不在你眼里。
只要你一句话,无论如何我也替你将休书拿回来!静默中只听林婉儿轻叹了一声,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他以为这世界都睡过去了。
是我不好。
林大哥宠我纵我,我便得意忘形,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日后离他远些就是了。
婉儿姐……颜雪还想说什么,已经被林婉儿漠然拒绝。
我累了,睡吧。
睡吧。
闭了眼,任无力的疲惫如浪般涌入躯骸。
如果一开始,这便是个错误,那么现在修正,是否还来得及呢?次日众人再度商议过后,决定分头行动。
穆灵先行一步,根据变更的计划重新打点和部署人手,并将运输官银的船只准备好。
林翼然和范继祖负责准备秋谷原的埋伏,林婉儿和颜雪则留下来监视官银走向。
虽然要与颜雪分开,范继祖对这样的安排却颇为满意。
他终于置身其中,并能与她比肩作战。
午后便要分别,范继祖痴痴地望着颜雪,尽是不舍。
无奈颜雪始终冷面以对,不发一言。
范继祖受不住,撑着泪眼去看林婉儿。
林婉儿被他看了两眼后,也终于受不了。
林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她笑盈盈地拉了林翼然,带他步出屋内。
撇眼回望屋内沉默相对的两人,隐隐听到范继祖唤了声,雪……沉凝的空气开始微微松动。
林婉儿满意地笑笑,加快了出门的步伐。
握在手中的温厚翻转,裹住了她小小的掌,也凝住了她的笑。
她驻了步,抬眼看他。
他却不看她,垂了眸,出神一般望着她被他禁锢在手中的细白。
林大哥,该放手了。
她意有所指地轻语。
轻轻一带,他将她带入怀中。
闭上眼,拥紧了,依旧是他眷顾的温暖与柔软。
如果早知结果,他是否还会痴迷?没有答案。
因为,没有如果。
我,不舍得你受委屈。
林婉儿勉强笑笑,故作不解,谁能让我委屈?不可能不委屈,除非,你真不在意。
林翼然望进她的眼里,哀伤而了然。
他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何此时竟不糊涂了。
他如此清楚地明白,她心里有人,而他曾经以为是颜雪。
林婉儿别过脸,并不想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心情,我已婚之身,离家出走,四处游历,本已离经叛道,若还与一个男子关系暧昧,纠缠不清,世人将如何看我?我承认我并不在乎什么礼教制度,但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家人,有庞大的家族。
他们,不应也不能因我蒙羞。
环在腰际的手微微松动,林婉儿咬牙,命令自己狠下心来,林大哥想知道,我到底姓什么吗?缠在腰上的手瞬时离开,他转过了身,只留背影相对。
你总是,直击要害,张扬得叫人恨不起来。
他的声音微带苦涩,但很快恢复如常。
林宛。
他如是唤,告诉范继祖,我在门口等他。
官银第二日才到红林,林婉儿得了空,便到成衣铺买了两套女装,顺道也给颜雪买了一套。
上好的雪缎,盈素如雪,流光如莹,缎面用浅紫的细线绣上一路碎花,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颜色,远看时却如笼在淡淡烟霞之中。
配着颜雪身姿优雅,绝世容颜,每一步,都似乎踏雾腾云,宛然若仙子入世。
林婉儿看着大为满意,完全不顾颜雪意愿高价买下,连哄带骗地逼她收下。
后几日跟上官银,出红林,经山阳,过落霞谷,进入千山。
为了不让押运官银的官兵发现,她们一直与他们保持数里以外的距离。
到达千山正赶上城中圩日,附近村镇上的都赶到城里赶圩来了。
林婉儿喜欢热闹,二话不说便将颜雪从客栈里拉出来逛街。
婉儿姐。
颜雪小声唤她。
看林婉儿兴致勃勃,她有些不忍坏了她的好心情,可这几日她只顾吃吃玩玩,对官银的事一点也不上心的样子,让她有些怀疑监视官银走向必要性。
当初是她十分坚持地说他们必须随时掌握官银动向,并指名了叫她陪她一路追踪至此的。
她现在开始怀疑她的真正动机了。
以她对林婉儿的了解,林婉儿确实不会把人命当儿戏,却常常把玩命的事当儿戏。
想起昔日她救她脱险,送她出城,几乎每次都是惊险过关。
所谓计谋亦不过信手拈来,随性而至,这回,似乎……继祖才说了句官银过雍州,她就连怎么将官银运出去都想好了……颜雪心里有些发虚,她这样相信林婉儿,当即决定修改全盘计划,是不是草率了些?什么事?林婉儿头也不回,她正在品尝千山松子糖,此刻正蹙了眉摇头,似乎对那味道不太满意。
我们在干什么?颜雪试探性地问问。
林婉儿抬起头来,眨眨眼睛看她,给出的答案简单明了,当然是逛街了。
婉儿姐……颜雪正想说什么,林婉儿的目光已经越过她,投向对面摊点。
那小摊上堆了数十个寸余半径大小的小碗,碗中糕点呈半透明状,内里嵌了许多花样,红豆、绿豆、芝麻、葡萄……林婉儿心动,看那摊上小旗,千山小碗糕,一碗两文钱。
看起来不错,我们去尝尝吧。
说完便拉着颜雪朝那边走。
颜雪深吸一口气,挽过林婉儿,用暗劲带着,直到两人地处偏僻才松开。
婉儿姐,我们不是来玩的!颜雪严肃地对她说。
林婉儿垂下眸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被她拉皱的衣袖,微微叹息,身处高位,最忌讳的便是沉不住气,颜雪,你还欠些火候。
婉儿姐,我不明白。
颜雪放低了声音,被林婉儿看似闲适却分明迫人的气势摄住了。
这样的气势让她立刻想起一个人――林若!那种分明什么也没做,却总能叫人矮上三分的压人气度,究竟需要怎样高的地位,才能与之匹配?好。
林婉儿微微一笑,那我们便谈谈官银。
负责押运官银的徐谦,为人如何?个性谨慎,足智多谋,是个难缠的对手。
我还听说,他为人中正,克尽职守,在兰州颇得民心。
颜雪有些惊讶地望着林婉儿,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
林婉儿目光如矩,直指人心,若是官银被劫,他当如何?颜雪一怔,一时失语。
林婉儿执过她的手,轻声抚慰,颜雪,我与你说这个,并不是想劝你改变主意。
一个人不可能兼顾所有人,任何计划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人生当舍则舍,顾忌太多反而一事无成。
只是要统筹全局,就必须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明白了吗?颜雪垂眸沉默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那,林婉儿眉眼带笑,我们去吃小碗糕吧!可是……可是小碗糕跟官银有什么关系吗?次日下起中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时辰后又转成缠缠绵绵的细雨。
山路泥泞,押运官银的队伍只走了小半日便停了下来,在千山城外一间小客栈内住下了。
鉴于那是方圆十数里唯一的一间客栈,颜雪提出露宿。
林婉儿坚决反对,理由充足,今日雨水湿了身,我要洗个热水澡。
那……我们去农家借宿?颜雪小声征求意见。
不!林婉儿双眉一挑,玉指轻扬,我要住那里!手指处一家灯火昏黄的小客栈,此刻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押运官银的官兵,不知还有没有空房。
纵使有,以一路上观察所见,他们从来都会将整个客栈包下,不与外人同住。
婉儿姐,别玩了。
颜雪无奈哀求。
很显然林婉儿心意已决,对颜雪的异议视若未闻。
颜雪,把衣服换上。
一会只管交给我。
哒!正在打瞌睡的掌柜被一抹雪白的亮色惊醒。
蓦地睁眼,却见眼前竟多了一锭十两银锭。
他双眸一亮,不着痕迹地将它移到双手所及的范围内。
抬眼看看包下整个客栈的官爷们,正想从中找出这锭银子原先的主人,却发现原本在堂中喝酒聊天的官兵们,竟都安静下来,直愣愣地望向门口。
他疑惑地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道倩影。
最瞩目的女子白衣华贵,一道轻纱遮面,独留一双眉眼示人。
只那娥眉如黛,美眸流转,已是美得叫人屏息注目。
她此时静静立着,一双美眸清冷冷地扫视众人之后,落在身边翠杉女子身上。
翠衫女子放下行李,小心拂去白衣女子衣上的水气,又抖了抖身上被春水沾湿的罗裙,几分着恼。
掌柜的,她唤了声,抬起脸来,小巧的五官清秀动人,身边美人容颜绝世,竟不曾将她身上的光芒掩去半分,那脆甜的声音中有几分不容拒绝的凌厉,一间上房,热汤侍侯。
掌柜地只能将那银锭推开一些,抱歉了姑娘,小店已经被这群官爷包下了。
林婉儿皱起眉,不悦地扫视堂中目光痴迷的官兵,厉声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的狗眼挖出来!那群官兵哈哈大笑,你这姑娘还挺泼辣。
你要不喜欢我们看,也拿块布巾遮住脸吧!你们好的的胆子!居然敢在我们家小姐面前放肆!林婉儿怒道。
官兵们笑声更大,你们家小姐什么身份,连看都不许看?我们家小姐……林婉儿似想起什么,突地顿住,随即回道,我们家小姐什么身份岂是你们随便能问的?叫你们领头的出来,给我们家小姐腾间上房!笑话!我们家大人什么身份,你们说见就见?一个高个站起来道。
林婉儿冷哼一声,不屑至极,你倒说说你们家大人什么身份,我看看他够不够格给我们家小姐提鞋。
你……那高个脸一红,霍地一下便将腰刀拔出。
林婉儿冷冷扫他一眼,无视剑锋,语气揶揄,哟!你家大人治下,还真是严谨呢!那高个被她一句话堵住,持了剑不知如何是好。
老夫见过两位姑娘。
不知两位姑娘找老夫做什么?一道微哑却不失清朗的嗓音响起,楼上走下一个五十来岁,精神奕奕的老者。
那老者须发花白,留山羊小胡,眉眼含笑,目光却凌厉过人。
正是徐谦。
林婉儿昂起头,目中无人,听说你将客栈包下了。
是。
徐谦态度依旧温和,对林婉儿盛气凌人的姿态半分不恼,徐某奉命送些物资进京,小店狭窄,已容不下他人,还请二位另觅佳处。
什么佳处?林婉儿分明迁怒,这方圆十几里,就这一间客栈。
我们家小姐肯住,已经够委屈了。
而今外头冷黑,你叫我们到哪里另觅佳处?徐谦依旧平和,实在抱歉。
徐某有命在身,不能留两位在此。
附近或有农舍。
若两位姑娘不嫌,徐某愿派两个亲兵护送两位过去。
林婉儿根本不领情,说得如此好听,你为什么不去住农舍?徐谦脸色微变,姑娘不肯给面子,是故意为难老夫了?林婉儿斜他一眼,依旧趾高气扬,我肯为难你是给你面子。
告诉你,就是当今皇上,对我们家老爷也是礼遇有加。
得罪我们家小姐,就是得罪上官……婉儿……见林婉儿越说越离谱,颜雪忍不住出声喝止,好容易才将姐字咽下。
林婉儿急忙垂首,一副失言知错的样子。
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对着徐谦,咄咄逼人,总之,立刻腾出一间上房。
否则我家小姐着了凉就是你害的,到时候叫你吃不完兜着走!哼!徐谦沉吟片刻,神色很快温和如初,小姐身体金贵,确实不宜再劳顿,不若将老夫的房间让与小姐,不知小姐意如何?这话对着颜雪说的,颜雪不知如何回应,只做不理。
林婉儿轻笑一下,算你识相。
说完扶过颜雪,傲然吩咐,房间在哪里,找个人来带路!徐谦笑着走到他们身边,姑娘不嫌弃的话,就让老夫带路吧。
林婉儿哼了一声,勉强答应。
徐谦也不恼,温文有礼地在前方带路。
客房内水汽氤氲,蒸腾的雾气中偶尔传来几声撩水的声音。
舒服……林婉儿全身浸在温热的水中,只觉身心殊爽。
颜雪,她从屏风后探出头,讨好地笑,我忘了拿换洗的衣服了。
颜雪明了,取了衣裳给她送了进来。
林婉儿却还趴在浴桶中不肯起来,颜雪探了探水温道,婉儿姐,再不起来水该冷了。
不想动。
她懒洋洋地喃了一句,突然朝颜雪眨眨眼睛,嬉笑着攀上颜雪的腰,小脑袋在她胸前噌来噌去,满身的水珠很快将颜雪身上的雪缎印湿泰半,颜雪帮我穿衣服,否则我不起来。
眼前莹白带粉的肌肤依旧带着朦胧的雾气,柔嫩细致不带半点瑕疵,林婉儿赤裸的身体毫无遮蔽,颜雪禁不住有些脸红,慌忙应了,她将她带出浴桶。
林婉儿胸前的红玉在水的滋润下愈显晶莹,落在她如雪的肌肤上分外显眼。
正是她给她的鸿门令。
红玉旁是一个银灰色的锦囊,黑白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仙鹤望月图,水珠滑过,便如珠玉陨落,竟是半分也不曾浸入锦囊。
颜雪心中微讶,伸手捏起锦囊一角,触手处清凉柔滑。
暗运内力,不仅损不了锦囊丝毫,甚至不能让已经在热水中浸泡多时的锦囊暖上半分。
这是相公给的。
林婉儿说着,不着痕迹地将锦囊从颜雪手中收回。
颜雪垂了眸,依旧细心地替她拭干身子,能用天蚕锦包裹的,不知是什么贵重之物?林婉儿没想到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微愣过后随即笑道,只要有钱,在京城,天蚕锦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京中,颜雪迟疑片刻,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眼,并没有姓林的大户或富商。
说没有一丝怨愤是假的。
初遇她时,她只是醉乡茶楼的老板。
遇见林若,她变成了离家出走的名门贵妇。
接下来,她还会变成谁,还会给她怎样的惊讶和震撼?对不起,颜雪。
林婉儿垂下眸,遮去一闪而过的无奈和苦楚。
我没有别的意思,婉儿姐!气氛因为林婉儿的低沉的语调变得沉重,颜雪有些后悔将心中疑虑点破,我没有故意打探,也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林婉儿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颜雪,我不可能瞒你一辈子的,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但不会是今天。
私心里,我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所以对不起,颜雪,我不会告诉你我到底是谁,除非有一天,你自己发现。
颜雪,林婉儿执过她的手,微微忐忑,你会原谅我的自私吗?我……颜雪沉吟半日,坚决道,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婉儿姐,她救过我,待我如至亲姐妹。
我以后,不会再主动打探你或林若的身份了。
婉儿姐就是婉儿姐,不管她到底什么身份什么人。
林婉儿微笑不已,扑到颜雪身上,她紧紧搂住她,颜雪,你对我太好了!婉……婉儿姐,颜雪面色微赧,你先穿衣服好不好?好!林婉儿笑嘻嘻地应了声,开始着衣。
颜雪想帮,却被林婉儿推到了一边,你的衣服被我弄湿了,你等等,我马上叫小二换水,你也洗个舒服澡吧!没等颜雪说第二句话,林婉儿已经走到门口,隔着门板吩咐小二打水去了。
没一会热水准备好了。
林婉儿殷勤地将颜雪送到屏风之后,笑得好生灿烂,要不要我帮忙?颜雪不无尴尬地回以一笑,我自己来就好了。
好在林婉儿并不为难,一会便出去了。
颜雪徐徐解衣,隔着屏风,借着灯影看林婉儿在屋内走动。
刚刚踏入浴桶,就见林婉儿拨身往外。
颜雪,我去茅房。
婉儿姐……颜雪轻唤一声,林婉儿已经走出房间了。
应该不会有事的。
颜雪命令自己放心。
兹事体大,婉儿姐绝对不会故意支开自己,拿鸿门这么多条人命开玩笑的。
站住!守在徐谦门口的亲兵将靠近门口的林婉儿喝住。
林婉儿并不看他,只对门内笑了笑,朗声道,徐大人难道不想见我?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呀地一声开了,徐谦自屋内亲自来迎,姑娘,里面请。
林婉儿微微颌首,随他步入房门。
徐谦让出屋内主座,林婉儿亦不客气,怡然得体地坐下了。
屋内尚有几个徐谦的副官和亲兵,见林婉儿此举,无不怒行于色。
林婉儿视若无睹,只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交到徐谦手上。
徐谦看了一眼,面色微沉,朝身边人吩咐道,全部退下,无我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
几个副官和亲兵不明所以,对视一阵后,顺从地退下了。
林婉儿轻扬唇角,对徐谦更为赞许。
天蚕锦之所以珍贵,因为它是用特殊工艺将天蚕丝织入锦缎,其质柔滑,水火不侵。
京城繁华之地,天蚕锦确实算不上稀世奇珍。
她的锦囊,贵就贵在面上所绣仙鹤望月。
天蚕锦一旦织成,便难以刺绣,若要增加花样,需得在制锦的同时,将图案嵌入,如此一来,制锦工艺无疑更加繁复,成锦的几率比之素色天蚕锦大大减少,是故天下之大,怕也再找不出下一个一模一样的锦囊了。
却见徐谦双手捧了锦囊,徐徐将囊中之物顺出。
五爪紫龙腾空而舞,压云蔽日。
饶是徐谦见惯风云,此时见到紫龙佩亦忍不住惊然骇住。
但他很快回复心神,郑重地将紫龙入囊,高举过头,在林婉儿面前跪下了,微臣兰州刺史徐谦,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婉儿淡淡地扫他一眼,自他手中将紫龙佩拿回。
徐谦起身,恭声问,不知姑娘有何吩咐?过两日你们就到秋谷原了吧?徐谦一听,虽不清楚林婉儿目的何在,但也明白,官银路线已泄。
林婉儿此问,本就不是想得到答案,所以不等徐谦回答,她又继续问道,此次官银总额,一共多少?回姑娘,一共十二万五千两。
徐谦老实作答。
不管如何,至少已经确定林婉儿并非敌人,否则如何来此通风报信?我已在秋谷原设下埋伏。
林婉儿停下来,目光落在徐谦身上,等他反应。
徐谦眸中的惊疑一闪而过,却见他恭敬垂首,不知姑娘想要老夫做什么?林婉儿点点头,对徐谦的反应很满意,分出四万,照原定路线走。
若中埋伏,立刻佯装不敌,弃银逃走。
至于剩下三分之二,另择路径运回京城。
这……徐谦犹豫,失银罪责过大,纵然她身怀紫玉,如帝亲临,但他手中没有任何信物,如何当此重责?林婉儿知道他的顾虑,便道,所有责任由我来负。
你取笔墨来。
徐谦遵命,亲自拿了笔墨,送到林婉儿面前。
林婉儿提笔想了想,在宣纸上写道,我在雍州。
此消息值白银四万两,已收。
另:梁州刺史贪赃妄法,私吞灾银,若不速取,民必反之。
至于如何落款,林婉儿踌躇许久,写下四个字,知名不具。
好了。
林婉儿笑着将信纸入封,没注意到徐谦的目光在信纸上一扫而过。
请徐大人务必亲手交给皇上。
林婉儿将信封递过。
徐谦双手捧过,徐某明白。
林婉儿点头,正待要走,却听门外传来了颜雪的声音,让我进去!推门出去,只见颜雪已蒙上面纱,正与门外卫兵对恃。
那卫兵是徐谦亲兵,接了徐谦死命守门,丝毫不让。
颜雪已然恼火,眸光扫过,杀机顿现。
那卫兵心中一惊,退后一步,手持刀柄。
林婉儿急忙趋前,一把挽过颜雪,小姐,你怎么出来了?颜雪见林婉儿无恙,心中稍放,婉儿……你怎么在这?方才回来的时候被徐大人叫了来,说是请我品茶。
林婉儿不慌不忙地解释着。
徐谦忙接过道,随身带了些白毫银针,想送与小姐又怕不和小姐口味,所以就先请婉儿姑娘品品。
一时与婉儿姑娘聊得兴起,便吩咐了下人不许打扰,叫小姐误会了,实在是徐某人之过。
说完,一脸惭愧。
颜雪一时找不出什么漏洞,随口应了声,有劳徐大人,我向来不喝白毫银针,大人盛意,敬谢不敏了。
徐谦一脸失望,叹道,如此,可惜了。
走吧,婉儿。
颜雪与徐谦打过招呼,带林婉儿回房。
他确实怀疑我们的身份,想从我口中套话。
没等颜雪开口,林婉儿便先自解释开了,不过你放心,我跟上官一家,熟得不得了。
几句话让颜雪所有的疑虑都打了结,想要问她跟上官家如何熟法,又想起自己刚刚答应过不主动探究她的身世,几番顾忌,竟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
那厢林婉儿已经铺好床,漫不经心地打个呵欠,招呼她道,好累,我们快睡吧!第二日与徐谦别过,徐谦殷勤地恭送了十数里,才策马归队。
颜雪带林婉儿择了小路,绕回后方,依旧跟上官银,相隔数里。
很快运银队伍便进入秋谷原,林婉儿与颜雪道别,你到秋谷原支援,我不会武功,就在原地等你。
颜雪点头,飞身去了。
林婉儿环顾四周,正想找个地方休息,突听得身后有人叫唤,姑娘留步,我家老爷有请。
林婉儿压过心头诧异,回首以望,出声的人见过,是徐谦的亲兵之一。
徐谦居然没走。
倒是她疏忽了。
这么想着,林婉儿随那亲兵来到一个石亭。
亭旁绿意葱茏,疏花翠叶,徐谦闲然坐于亭中,亭内布一棋局,一壶清茶,茶香撩人。
见了林婉儿,徐谦起身行礼,不知婉儿姑娘可有兴致陪老夫下一局?林婉儿点头就坐。
立即有下人奉茶以迎。
微微一笑,林婉儿目光锐利,谁先落子?徐谦拱手,依旧谦恭有礼,姑娘为尊,自是姑娘先下。
说得是。
林婉儿心头微安,拈子落下。
茶香中对方从容以对,林婉儿步步为营,终因棋艺不佳,渐落下风。
徐谦拈起一子,对林婉儿道,夫人开局虚张声势,逼得老夫几乎自乱阵脚,实在高招。
林婉儿抬眸看他,注意到他的称谓,已经从姑娘变成了夫人。
徐谦智谋,果然名不虚传。
林婉儿心中感慨,面上依旧一丝不乱,徐大人过奖。
只是,徐谦转了语调,夫人步步险棋,若让老夫看出破绽,只怕全盘皆输呀。
是吗?林婉儿轻挑秀眉,不知大人看出什么了?老夫不才,窥得一二破绽。
徐谦眸光微亮,竟带了些须挑畔。
林婉儿轻笑,悠然以回,那么徐大人,到底想不想赢这一局?哈哈哈哈!徐谦朗声大笑,弃子回盒,夫人好胆识!老夫实在是……不敢赢。
这只老狐狸!林婉儿暗骂一句,拿过手边的茶,轻泯一口。
放下茶杯,她冷声吩咐,除了皇上,不许向任何人提及我的存在。
徐谦拱了手,压低的声音只有林婉儿听得清楚,微臣遵命。
颜雪回来时日已偏西,脸上得色难掩。
婉儿姐,你怎么在这,叫我好找!林婉儿笑笑,方才遇到一个老先生,非拉着我跟他下棋。
那胜负如何?颜雪心情好,不由多问了两句。
林婉儿轻叹一口,虽然拼尽全力,险胜一局,还是吃了不少暗亏。
说完站起身来,手指在残局上轻划一道,搅乱一局情势。
转过头,她的笑容依旧绚烂如霞,接下来,我们去哪?云州。
半个月后,云州,如柳山庄。
武林大会?颜学点头,解释道,武林大会三年一届,由当任武林盟主主持。
那是不是要选新的武林盟主了?林婉儿好奇地问。
颜雪失笑,没想到林婉儿也有不懂的事,当今武林盟主柳飞正值壮年,且威望正盛,还没有重选一位的必要。
武林大会只做各派切磋武艺之用,若要选举新一任武林盟主,多由上一任盟主指定数位候选人,另择时日召集各派推举新盟主。
林婉儿听罢频频点头,非常民主呢。
颜雪亦十分赞同,推选出来的盟主不一定是武功绝顶之辈,但在江湖中的威望都极高,各门派不管实力如何,都要卖盟主面子。
江湖现下如此太平,多是武林盟主从中协调的结果。
林婉儿嬉笑着眨眨眼,虽然无聊了些,不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叫人舒心多了。
颜雪微笑点头,举手掀开马车的帘子。
帘外庄园广阔,如平地拔起,林木苍秀间,巍峨的大门向众人开敞,门庭匾额苍劲有力――如柳山庄。
下车吧。
颜雪挽过林婉儿,带她下车。
才刚落地,便听得一声夹杂着惊喜和急切的叫唤由远及近传来,颜姑娘!林婉儿立定抬眸,却见一个俊秀青年,正笑着朝这边奔来,一双星目望定了颜雪,似乎再看不见他人。
颜姑娘,上次充州一别,许久未见,不知可好?听说你几月前被困京城,我急得吃不好睡不下,好容易劝了爹让我进京,又听说你回了充州。
在充州总算见到,却又匆匆一别。
今次武林大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柳如玉,如柳山庄三公子。
颜雪不等对方说完,淡淡地朝林婉儿介绍完来人,便将拜帖送到门口。
柳如玉碰了个钉子,依旧不屈不饶地跟上颜雪,颜姑娘,我带你到为鸿门准备的厢房。
不用了,柳公子还要忙,叫个小厮带我们进去就可以了。
颜雪婉声回绝。
柳如玉还要坚持,正好一个小厮走过来道,三公子,盟主叫您过去。
柳如玉权衡许久,不舍地望望佳人,终究敌不过身为武林盟主的爹的威严,颓靡地去了。
颜雪暗自松口气,转身去看林婉儿。
林婉儿掩了嘴直笑,我总算知道你为何对谁都冷着一张脸了。
若是你对什么人都笑的话,这狂蜂浪蝶怕是怎么赶都赶不完了。
婉儿姐!颜雪娇喝一声,微嗔微恼的韵味。
好在是对着自己。
林婉儿想。
鸿门为武林第一大门,分到的院落舒适幽雅,颇和林婉儿心意。
本来因为劫银一事,今年的武林大会鸿门已经决定不参加了。
没想到官银一事会如此顺利,颜雪与林翼然商量过后,觉得武林大会毕竟是江湖大事,鸿门不参加实在说不过去,于是林翼然留下善后,颜雪则先带了林婉儿赶到云州。
入得院中,林婉儿与颜雪稍事收拾,已经月上柳梢。
用过晚饭,两人在庭中闲聊。
若是顺利的话,师兄和继祖过两日便赶到了。
颜雪轻道。
林婉儿眨眨眼睛,什么也不说,只对着颜雪暧昧不明地笑。
颜雪被她看得心乱,不期然红了脸庞。
林婉儿一脸不明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你怎么脸红了?颜雪咬牙,偏又恼不得林婉儿,只能偏了头去,埋头不语。
雪!猛听得一声叫唤,颜雪心中一震,倏忽间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转头只见范继祖与林翼然已然立在门外,师兄风度翩然,继祖气度儒雅,望着她时笑容里偏多了几分执拗与傻气。
雪。
他再唤一声,温情款款。
恩。
不自觉地板起脸,颜雪应了声,别过目光。
一旁的林婉儿起身相迎,林大哥,继祖,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虽然官银总数出了些偏差,但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范继祖诸多感慨,早习惯了颜雪的冰冷,心中喜悦倒不曾因此减退半分,官银已经安全送出雍州,目前已经分发梁州受灾各地。
来的路上还听说梁州刺史被罢职入审,朝廷已经另行拨款,派了专人来治理梁州旱情。
林婉儿听后,微笑点头,只听范继祖继续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当今圣上是一个好皇帝。
从近年的整兵制,睦邦交,制宁王,到而今的撤贪官,治旱情,桩桩大快人心……范继祖还想继续说,突然收到颜雪一记冷眼。
正疑惑间,又见林婉儿眸光扫过,极其明显的警告意味。
范继祖急忙识相闭嘴。
林大哥和继祖都累了吧?林婉儿笑着缓和气氛,我去拿些吃的回来,你们先到房间休息一会吧。
说完望向林翼然。
林翼然无声笑笑,点头应了声,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确实,出乎意料地顺利。
是吗?林婉儿不甚惊讶地笑笑,可惜了我无法亲临现场,要不也亲眼见见。
说完便径自忙去了。
晚间各自安顿,林婉儿回房歇息。
林大哥。
她停下脚步,轻唤一声。
林翼然倚在她的门前,静静看她。
想跟你谈谈。
林翼然朝她伸出一只手。
林婉儿犹豫地看看他,迟疑着举步不前。
他上前两步,揽过她的腰,带她起飞。
风从耳畔刮过。
林婉儿不敢去揣测他的心情,只噤了声沉默,任他带她出了山庄。
新月如钩,周围的景致浸在一片淡淡的光影之中,仿佛模糊不清,却又似清晰可见。
是你做的,对不对?林婉儿装傻,林大哥想说什么,我不太懂。
我听小雪说,进入秋谷原的前两天,你曾使计混入徐谦包下的客栈。
林婉儿笑,林大哥也知道,我娇贵惯了,不喜欢露宿。
况且失银责任重大,我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叫人把官银送给你们抢吧?林翼然显然不信,你我同游半月,所费银两,足够穷苦人家花费三年有余。
如此用度,区区四万两恐怕根本不在你的眼里。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若说你没这本事,我便不信。
苦笑一下,林翼然继续道,这样很好,不是吗?双方不伤一兵一卒,梁州百姓又得救助,还顺道替小雪在门中立下威望,一举数得,有甚么不好?林婉儿知多说无益,但依旧不想承认,遂闭口不语。
他抬起她的头,望定了她,不想承认,是因为不相信我吗?林大哥,你明知……为什么,不把发盘起?他的手指,滑下她的颊,捧一掬她如丝的发,看那华美的发的掌中缓缓滑行。
为什么她是这般装束,流云轻挽,翠色盎然。
分明,分明是待嫁女子的打扮,分明是呀……林婉儿急忙后退数步,与他拉开距离,林大哥,我想我上次说的还不够明白,我……你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林翼然怒吼着打断她的话。
惊觉自己的失控,他蓦地转过身去,重重地打在身旁立起的岩石上。
那岩石无辜地歪了脑袋,渐渐分做两截,沉沉下坠。
相思原来是这般滋味。
如蚁噬心,点点侵蚀心灵,惊觉时心中已然空出一个大大的洞口,瞬间又被抑制不住的思念填盖。
可是相见,偏又成了另一种蚀心入骨的痛。
她就在眼前,却又疏远淡漠,遥不可触。
回去吧。
平复下心潮,他转过身来,那画面却叫他手足无措,林宛,你……别哭……林婉儿愣愣地轻触自己的颊,咸湿的液体自指间滑过,她哭了?这一世,她从来就不曾哭过。
初到异世的迷惘,朱玉儿的以怨报德,安寿的威胁恐吓,甚至刀剑之间生死一线……她不是不曾慌乱、伤心、愤怒、感怀,可她不哭。
上一世她哭得太多,得知病情时她哭了一天一夜,可是病魔不曾放过她;看到父母为她染白的鬓发时她哭了,可是家底依旧渐渐掏空;母亲拿走那碗代表长寿的面条时她哭了,可是死亡依旧步步逼近……终于她不再哭泣,她终于明白眼泪只是懦弱者的徽章,什么也挽回不了。
可是现在她哭了。
不是伤心,不是恐慌,只是敌不过漫入心底的酸,抵不过侵入眼角的涩。
她眨眨眼,拦不住汹涌奔腾的泪,颗颗透明的琉璃自眸中滑落,在谁的掌中溅碎。
她抬头,他的心疼与慌乱映入眼底。
这个人对她千般疼百般好,那样的温柔宽厚,总叫她忍不住想对他倾心依赖,她会跟他说她的委屈,她的彷徨,她的心伤……他总是静静听着,然后温声安慰。
她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付出与给予,却偏偏,还不了分毫。
别哭了,别哭了。
他顾不得其它,紧紧将她搂住。
她的每一滴泪,都落在心里,烙在心上,灼灼地疼。
她终于不哭,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看他。
微红的眸依旧清澈,眸中的坚决和固执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摄人,林大哥,我……他将她的脸压入胸膛,如同满满的苦涩压下喉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别说,至少现在……让我送你回去。
清晨的阳光穿透山中薄雾,漏进敞开的窗户里。
林婉儿坐在窗边,对镜梳妆。
挽个流云,任余下的发在肩后披散。
为什么,不把发盘起?正要放下梳子,林翼然昨日的问话突地响起。
为什么?她将披散的长发挽过,细细理顺了。
因为他还没来,所以,还不想为他,盘上头发。
找了一根绢带,将长发束了,垂在一边。
她起身出门。
走到偏厅时正好遇到范继祖,见了她惊叫出声,婉儿姐,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大概是昨晚睡不习惯。
林婉儿面色自然地接上。
我看看。
范继祖将林婉儿拉进偏厅坐下,伸手在她眼睛附近按了按。
像哭的。
他下了结论。
林婉儿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一会儿还要去比武场,你看完没有?感觉到林婉儿的不耐,范继祖急忙将语气放柔,我这正好有一副药方,敷上一盏茶时间就可以消肿,婉儿姐想不想试试?林婉儿想想,自己这副样子确实不好见人,就点头应了。
范继祖似乎挺高兴,交待林婉儿稍等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一会他捧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小药包回来,轻轻地将它们敷在林婉儿眼下。
感觉如何?他问。
药味很浓,不过还能接受,暖暖的刚刚好,眼睛挺舒服的。
范继祖认真地听着,喃喃道,还可以再改进一下。
林婉儿扫他一眼,你在拿我当实验品吗?范继祖刚想否认,一对上林婉儿的眸,立刻乖乖说实话,前阵子雪为了官银的事,操劳过度,导致风邪上攻,目赤肿痛,又不肯吃药,所以我就想了这法子。
林婉儿听罢,闭上眼睛,别把我的眼睛弄坏就行。
婉儿姐放心!范继祖自信满满,我用药向来谨慎。
你的情况跟雪不一样,所以我将药方稍稍改……奇怪于范继祖突然安静下来,林婉儿睁开眼睛。
颜雪和林翼然站在偏厅,目光正落在两人身上。
没人敢给林婉儿脸色看,所以范继祖在两道明显不善的目光中挤出了一个更像哭的微笑,婉儿姐……不太舒服。
他的手还替林婉儿扶着药包,姿势与捧着她的脸差不多,而林婉儿正斜倚在椅上微微笑着,丝毫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门口那两人听了他的解释后一句话也没有,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范继祖想哭。
林婉儿朝他眨眨眼睛,宛若对周围微沉的气压毫无所察,继祖,你怎么像快哭了?服侍我令你很伤心吗?范继祖比任何人都清楚谁才是最不可以得罪的人。
只见他慌忙摇头,绝对没有。
我只是……感动得想哭。
林婉儿于是满意地闭上眼睛偷笑。
范继祖的药方颇有成效,一盏茶时间后,林婉儿难得一见的核桃眼已经消失不见。
用过早饭,被热气薰红的眼下肌肤也恢复了往日白皙。
四人各自收拾心情,正打算往比武场去,便见柳如玉带了四匹良驹,一脸殷勤地登门拜访。
如柳山庄坐落山腰,而比武场地设在山下广场,上下有四五里路程。
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柳山庄为表待客周到,便给每个门派都分配了马匹代步。
马匹取自如柳山庄后面的柳家马场,隶属如柳山庄产业,倒也方便。
林婉儿自是不愿步行,但是骑马,她却不会。
她不由得回身看看范继祖,却见他蹬鞍上马,动作利落娴熟,哪里还有平日半分柔弱风骨。
林婉儿难掩惊讶,继祖,你会骑马?范继祖腼腆笑笑,小时候跟叔父学过,骑术尚可。
林婉儿勉强回他一笑,他若说尚可,那必是非常好的意思。
林宛。
林翼然首先看出她的尴尬,骑了马踱到她身边,在马上朝她伸出一只手。
林婉儿微愣,不知当接不当接。
林翼然对她微笑,柔声道,我带你走。
她在犹豫什么?林婉儿蓦地清醒,收回手,后退数步,严词拒绝,不用了。
说完步向颜雪。
林翼然默然收回空落落的手,策马向前。
颜雪于心不忍,小声对林婉儿道,婉儿姐,你伤了师兄。
林婉儿垂眸,不能让他,陷得更深。
若是……已经泥足深陷了呢?林婉儿沉默。
抬起头,林翼然落拓孤寂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
是我推进去的,就该由我亲手拉上来。
下了山,往北再行数里,便可看见一个十数亩大小的广场。
广场中间一个方型擂台,三丈大旗矗立其中,武字生风。
以擂台为中心,周围修建了数里长的连篷,供各派休憩歇马。
武林大会第一日并不比武,盟主柳飞在擂上说了些客套话,按惯例说了说比武规则后,各派间开始相互寒暄。
林婉儿跟在颜雪和林翼然身边,一日下来,也将江湖中的门派记了七七八八。
第二日开始比武,林婉儿兴趣盈然,边看边听颜雪和林翼然给她讲解台上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招式剑法,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期间柳如玉带了他的妹妹柳如燕过来献殷勤,可惜总时不时被他的盟主老爹叫去办事,每每没跟颜雪说上几句就被人叫走了。
倒是柳如燕开始常驻于此,那之后的每日她都会到早早到这边报到,一直蹭到散会才走。
小姑娘十五六岁,长得娇俏可人,小嘴儿甜,粘人的工夫一流。
一入连篷便缠着范继祖说话逗乐,跟她哥哥一样目无旁人。
也是自那以后,范继祖在颜雪面前说什么错什么,不尽凄惨。
这日林婉儿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比武,突然眸光一闪,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见林婉儿看到他了,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
也该到了。
林婉儿想着,自椅上站起,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
她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林翼然的眼睛,看见熟人了?他轻问。
林婉儿笑着点头,对众人道,我去打声招呼。
颜雪与林翼然对望一眼,都在犹豫是不是该跟去。
却见林婉儿走了数步又折身回来,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我们可能还要叙叙旧。
夫人。
万方朝林婉儿恭声行礼。
林婉儿点头回应,走吧。
万方遵命抬首,目光扫过方才一直盯着林婉儿走过来的男子,恰好那男子亦朝他看来,目光对上,一般的探究与锐利,双方都竭力想在这短短一瞥中,看清对方底细。
收回目光,万方护着林婉儿步出人群。
刚才那个未见过的男子,应该就是林翼然了。
虽然从他内敛的眸光中,根本无法猜测他的内功的深浅,但以他在江湖上的盛名来推,他的功力,只怕不在自己之下。
看来,竭力阻止皇上亲自来这里抓人是对的。
抬眼偷偷望一眼走在前面的林婉儿,万方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佩服她。
怎么每次,出现在皇后身边的人,容颜都如此出众?出了广场,林婉儿被请上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马车穿过山下繁华的小镇,在郊外一座僻静的院落停下。
院落古旧幽静,青灰的石墙透着几分古朴的典雅。
新漆的朱红大门与墙的青灰形成强烈的对比,烫金的匾额上大书林府二字。
林婉儿笑笑,随万方步入宅中。
一入院内,视野大开,却见雕梁画栋,廊檐雕琢,花木奇妍。
外在古旧清幽,内里富丽堂皇,一如再黯淡的衣装,都掩不住那人风采气度。
行至一间卧房,万方停下,恭敬垂首,少爷请夫人进去。
林婉儿点点头,正想推门进去,突然想到什么,低着头顿了好一阵才复又抬起头了。
差点忘了。
林婉儿轻笑,眸中光芒闪烁不定,还给他……准备了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