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陪我去买东西。
很语塞,霍大少爷居然要亲自去买东西,买什么?四色糕点,四卷布匹,嗯……左右看看,差不多了。
金城在目前不算一座多大的城市。
不过,它北扼西北通道,两岸夹山,地势险要,历来既是兵家争夺之地,也是古代中西商贸流通的必经港口。
这里的货物市场集合了来自姑墨、浦类、龟兹、楼兰、大宛、戎卢、乌贪訾等等许多国家的各色商品,自然也有大量汉民族的丝绸、布匹、饮食用品等货物。
去病带着我,不去看出自昆仑山的玉石、不去看出自姑墨国的孔雀石,不去看戎卢国波斯缠花纹的羊毛毯……我们行走的是一些平民百姓常用物品的货摊。
去病看了许久,买了一些粗米粉做的笨重糕点,被风干了,硬邦邦的;还有几匹汉人家常穿衣的布料,染了素青、米白、黄宣等家常的颜色。
他将东西卷起来,绑成一个结实的包裹。
看看天色尚明:走,后天就要大军开拔了,陪我去见一个人。
我不知道金城能够有什么人让他这么隆重地对待,跟着他一起走上了一条山路。
金城背后的就是莽山,上面有五道泉眼,此时正是盛水期,清澈的泉水顺着石壁流淌下来,去病拉着我的手攀过那沾着湿滑苔藓的石面。
他的神色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觉得他对于这一次地拜访非常重视。
我们爬上莽山,看到脚下是一处两山夹峙的山谷,里面郁郁葱葱的树木层林霜染。
朱红,玫红,橙色。
艳紫,层层叠叠地颜色将那山林熏染出初秋的色彩。
山谷上方两边都是很高地山峰。
一侧山峰紧贴黄河,那黄河波浪日日夜夜在山峰边流淌。
我们来到一间茅屋前。
茅屋上新铺了干草,看上去金灿灿的。
去病说:前几天让郭元带人过来加的茅顶,看起来这个冬天是不会漏了。
黄河水在山峰边流淌,似乎能够听到那汩汩流水日夜不停地歌唱。
我问: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去病没有回答我。
轻叩柴门,那干净整洁的小道上,飘落数片黄叶。
一声干涩地,仿佛多年没有浸润过清水的声音从茅屋中传出来:什么人?大娘,我是去病。
屋子里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儿,才说:进来吧.柴门被去病推开,我的眼睛也随着一起进入了那茅屋。
灰暗如蒙尘的夕阳晚光照在屋子里,一切都是阴暗而不见天日的。
只有那歪坐在榻上的老妇人,一头白发如同一片耀白的芦花。
带着枯死的气息,漂浮在空气中。
我看不清她地脸,只能感到晦暗的肤色掩盖去了她所有的光彩。
天还未凉透。
她已经裹在了一件厚厚地棉衣中,看起来人似乎瘦弱干枯得没有了形状。
去病的神情仿佛一只被驯服地鹰。
他小心地收敛着高傲地翅膀。
静静地垂首注目着那老妇。
他手中拿着不昂贵的礼物,其实每一件都挑选得很精心。
这些是一个独居老妇人可以使用地家常物品:那硬邦邦的糕点放在水中煮烂。
可以化作一碗甜味的粉粥;那些粗布经过了裁剪,可以成为今冬御寒的新衣。
秋日的夕阳很匆忙,那一点点余晖很快便暗哑了下去。
我们几乎站在黑暗里,身上不知不觉写满哀伤。
我不知道这个哀伤何处而来,我抓住去病的手,希望他温暖的手指能够给我带来一些答案。
去病的手竟是凉的。
这是一种走入深渊回头无路的冰凉。
我不知道面前这嬴弱的老妇为何能够给他这样的感觉?他一直都是如同一支在风中烈烧的红烛,风越大,他的光芒就越跳脱。
霍将军。
平静的声音传来,那平静是多时恸哭之后,气力衰竭的平静;是问天天不语,唯有低头叹残生的平静。
去病似乎被这一声平静的称呼凝住了,过了许久才慢慢回答:大娘,我路过,看您。
他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地上,却大地无言,空山无语,只有远远的黄河水在茅屋外流淌……好孩子,难为你了。
老妇似乎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说完就将头沉沉靠在手上。
她的白发在黑暗中一掀,如一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白鹤,忧伤地垂下翅翼。
我……出去了。
没有回答。
从来就眸中无人的骠骑将军,拉起我,转身走出了茅屋。
我们沿着石阶向下走,走过清流不止的五泉莽山,我们站在了黄河岸边。
满月在寥廓的天空缓缓移动,星斗在深色的天幕中此升彼落。
我以为我们在茅屋的时间很短,原来却很长。
就像我们以为人生很长,其实却很短。
我们在山崖下解马缰绳,初秋的晚风吹得我们满身飘摇。
我问:那个大娘……是谁?陈大娘。
陈大娘?疑惑从我心间滚过,我知道他不过说了天底下最最平凡最最普通的三个字,我不知道这三个字能够和我有什么样的渊源。
还记得陈天鹰吗?去病以为我记不住,提醒我,就是河西一战,将你收到铁螭骑中的那个人。
陈大娘是他的母亲。
什么?从春到夏,再到此时的初秋,长安城、河西大漠……太多太多的故事在我面前演绎,太多太多地生命在我面前消陨。
我……却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在我来到汉朝以后,第一个说会娶我的男孩子。
他爽朗地笑,他真诚地生。
他豪迈地死!黝黑的皮肤,雪白地牙齿。
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仿佛从记忆地深潭中一点点浮现出来,化作一丝揪痛,缠在心口闷在胸中……天鹰是我在建章营里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们一起练箭、一起骑马、一起出定襄,罗姑比是我们一起擒住的。
去病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如果可以的话。
他愿意用一种欢愉地表情说起他,还有他的娘,空的时候,我们常去他们家吃点心。
大娘的蒸糕,很甜。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天鹰死了,她就住在这里了。
一个人?皇上赠她忠节烈孝的匾额,她的丈夫陈凯元死于元朔二年的欤阴堡之战,她的长子陈天冉死于元朔三年的长平关之战。
我记得陈天鹰说过。
他也出身颇为尊贵,虽然不像去病那样以王侯之家而显赫加身,但是也是军功累世地将门子弟。
我停住了脚步。
回头看那山壁深处已经看不见的茅屋。
茅屋中那个干瘦无神,话音苍老的老妇。
真地就是陈天鹰的娘吗?陈天鹰曾经以他那绘声绘色地表演。
向我形容过他地娘。
……我娘一定喜欢你的……我娘就喜欢你这种脾气地女孩子。
……恍惚神思中,我似乎又看到陈天鹰学着老妇人的样子。
憋紧了嗓子的可爱模样…………她说,给老娘带个爽快的媳妇回来,磨磨蜇蜇的我可不要!……似乎还记得,当初灰心失落的我,还非常希望有这样一位开朗健爽的母亲……这……就是……那个说话如刀子一般尖快的妇人吗?此时此地,我明白了什么叫失去!我明白了失去的痛,失去的苦,我明白了,人原来是经不起多少失去的。
大娘失去了她最心爱的儿子,去病失去了他亲密的童年旧友。
如果我是去病,也一定不能原谅自己战斗指挥的失误。
去病说:在山崖上见你的时候你这么嚣张,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他部队里唯一的幸存者,我早已将你拖下去军法处置了。
他的声音怎么可以这样平静?他说,弯弯你看,天鹰死了,他还在天上成全着我。
是的!我记起来了。
在河西一战那场遭受到覆灭之战的时候,我记得是去病远远地叫陈天鹰去顶住他们的阵脚。
陈天鹰明知道此去无回,去病也知道是在将自己的兄弟推上死路,可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能够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为他挡下一切,重新掌握战机的仍然是从小一起骑马射箭的好兄弟。
去病现在和当初陈天鹰战死的晚上一样,看起来似乎很平常,可是,他的心一定很痛很痛吧?他的头高高仰起,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要用他那双绝黑的双眸,去映出今晚的星光万点。
我记得去病那天一个人坐在土崖上,也是这样抬眸向天,久久凝望着那根本看不见的远方……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在策划休屠王部落的偷袭之战。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那天的他根本就是一片空白,悲伤和自责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不让他有呼吸的空间。
我听说,当人伤心的时候,不愿意有泪水流出来,就应该像他现在这样,把眼睛睁大仰望天空。
这样,泪水就会从眼眶中倒流回去,一直流到心里,流到旁人看不见的深处……我哀叹自己当时太不懂事,我的无知与莽撞一定让当时的他感到非常失望。
去病,天鹰不会怪你,陈大娘也不会怪你。
我很想让他宽慰一点。
去病说:我知道。
是的,没有人会怪他,战场上的生生死死本就很平常。
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可是,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叩问:生死,真的很平常吗?是否已经平常到了,我们有权力去忘记那些曾经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