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病一早就去了未央宫,我心里虽然担心他为了我而冒险行事,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帮上他。
只能对他说,小吱这件事情自己也有错,能救则救,不能救不要太放在心上。
他担忧地看看我:弯弯,这句话应该劝慰你自己才对,你看看你自己,脸色都黄了。
这是正常的反应。
提起我们的孩子,我就觉得甜蜜,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到时候我猛吃猛喝你可别嫌养不起我。
大不了我再去打一回仗,挣几千户邑回来,你几辈子都吃不完的。
他顺手搂过我。
我将脸贴在他的胸甲上:不打仗也够我吃的了。
我是属鹿儿的,只要你在,吃草也会长肉的呢。
长安城的官寺大道深处,有青朦朦的晨雾,远处,传来报时的梆子声:笃、笃、笃、笃,邦——四更了,你快去吧。
我推起他。
他翻身上马,威武铃在晨风中摇动,声音悦耳如歌唱。
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的深处,不一会儿,又有别家上早朝的马车车队从我身边走过,这就是长安城官员妻子的生活,难怪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盛宴与酒会,富足的物质背后是寂寞的生活。
这一天我没有去什么地方,就是和小桐他们一起在府中张罗一些家务。
夫人,将军让人捎信来,说那件事情你放心,他今晚不能回府了。
小桐她们在去病的要求下改了口,去病决定在本月月末之前举行婚礼。
当然就是那个一切从简的婚礼。
我们现在已经达成了共识。
婚礼如何举行并不重要。
所以,我现在提前进入将军夫人的实习期。
~~~~~~~~~第二天将近辰时地时候,我正在家中等待消息。
夫人,有一个长得很特别地姑娘在门口。
负责瞭望的小萝进来报告。
我连忙走了出去,果然远远看到了璇玉姐姐的背影。
她肯定早就想进来了,不知道在外面踌躇了多少时间呢。
我追了上去:璇玉姐 姐!她转身疾走,而且,听我走得快了,她也走得快,她本来就有些武功。
一施展开来我实在难以应付。
我让小萝她们停下:我自己 去。
没有了外人,不知道她会不会停下来跟我说话。
我跑着跑着跑出了官寺区,前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正是布阳里的东市。
我走到人群中,璇玉姐姐的背影在人流中若隐若现,我现在只是普通人的视力。
睁大了眼睛仔细寻觅,生怕丢了她的踪影。
我的脚下被青石绊了一下。
等到抬起头,璇玉姐姐的踪影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我知道现在见她本无益,自己对自己说,不见就不见吧,转过身。
看到她就站在我身后。
我悲喜交加。
扑上去紧紧拽住她:璇玉!几天不见了,她本来苗条饱满地身躯变得形销骨立,连背也似乎微微驼了。
她的脸上兜着纱。
看不清楚面目,我忙说:霍将军答应救小吱的,你不要担忧……我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所有小吱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人流攘攘从我们身边走过,我的声音自己都听不太清楚。
本来已经习惯了比常人敏锐地视力,现在恢复了正常,反而像个近视眼似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去拉她地手:你都听见了吗?璇玉姐姐后退而去,我的手拉了一个空。
因为跑了一阵子,胃里开始恶心,就在我对付身体的不适之时,她从人群中无声无息地消逝,我却既不能看到她,也不能抓住她……我一个人郁郁地回到了府中,我不知道方才我说的话,有没有让璇玉姐姐放下心来。
我知道我该相信去病,可是璇玉姐姐呢?我让霍金备上马车:我们去南市。
夫人,你现在……霍金尚是未婚青年,这种话不方便说,只得求救一般看向小桐。
我一摆手说道:所以才要你们都去啊。
我是去找一个人,她应该很早就会到南市等着,我们可以在午时之前,就将她带回来了。
那种场面我不希望璇玉姐姐受到刺激。
霍金听这么说了,才放心地去套辕驾马。
南市早已聚集起了人头攒动,很多无聊的人都聚集在这里,看谋逆地人如何人头落地。
我先让霍金再去确认了一下被处决地名单,依然还是有刘敞的名字。
我沉吟起来,去病说有眉目了,必然已经解救了他出来。
我问:那皇榜是不是新贴出来的?不是,三天前就贴出来昭告天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大概皇上同意了放人,因小吱不过是一个小小从犯,所以不高兴专为他撤一张榜?我走到马车车夫地位置上,高高站在那里四处眺望。
小桐说道:夫人,站在这里太危险。
我说,我会站稳的。
这个南市到处都是商铺小摊,没有高楼可以供我找人。
我的头上戴着一个蒙纱的竹圈帽,长长的披纱从帽檐上覆盖下来,遮住了我的容貌身形,在风中飘扬出丝纱的轻柔。
抬目高看,那里的石台就是犯人处决之所,斑斑青紫的石面上,仿佛能够闻见血的气味。
我按住嘴,这石台的联想,让我产生呕吐的感觉。
我想起刚才就是这样的感觉让我没有抓住璇玉姐姐,我压抑住难受,竭力四处寻找着。
我也发动了家里的仆人找她,可是,我估计璇玉姐姐还是会遮着她的脸。
若是那样的话,他们肯定 样,一眼就能够认出她的形容身貌。
伏羲之车,渐渐从半空升到头顶,我被晒得双颊发烫,背上却一阵阵凉飕飕的。
午时将近。
做完了早市的人们都渐渐围拢了过来。
石台前地人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难以寻找璇玉地踪迹。
小桐小萝她们催促我下来了好多次,我都不愿意。
忽然,听见人群中传来一阵阵非同寻常的喧哗声,从东面徐徐走来一队黑沉沉的车队。
旁边红旗滚滚,刀枪并列,正是从上林沼中递解出来的行刑队伍。
我的心中一阵收紧,虽然知道这些人里不会有小吱,可是我的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向那边望去。
无数臭鸡蛋、烂白菜向这些囚车砸去,伴随着长安城老百姓一句句出于发泄的咒骂声。
那囚车队伍立刻变成了一个缀满了垃圾的长队,有一种破烂腐烂的死亡气息。
忽然,我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辆囚车里,里面地人身形特别矮小,仿佛是个 儒!我几乎从马车的辕驾上掉下去,我一把掀开自己帽檐上的薄纱。
那辆囚车里的人蓬头垢面,身形短小。
我从马车上爬下来。
帽子上的纱绕在了轴承中,我用力拉断,扔下帽子,向囚车跑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靠近那囚车的,我只觉得自己被淹没在不断涌动地人潮中。
那因死亡的刺激而变得非常高涨地人群中。
我如一片孤叶,根本不知道霍府的人在我身后如何大声叫唤,如何看着我消失在人群中。
我就在那个时刻。
看到了璇玉姐姐。
她什么掩饰都没有,一把长发如瀑一般披在身后,一身素白的粗布衣裳。
她定定地看着那装着 儒的囚车,囚车从她面前慢慢过去,她的头也随着慢慢转过去,然后,她开始不断拨开人群,追着那囚车而去。
人群喧嚣,我看到她在不断地叫着,有时候是小吱,有时候是敝公子……我尽我所能挤到了她地身边:璇玉姐姐,璇玉姐姐。
她停下 来,回头看着我,却仿佛不认识我。
她猛然转过身继续追着那囚车:敝公子……敞公子……她哀楚地声音淹没在人群杀了他!杀了 他!杀了他!的高声呼喊中,细微如蝇。
我始终跟着她,我很想看清楚那囚车里的到底是不是小吱,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我恨起霍去病来,是他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是他让我放心地睡在他地怀里,否则,我安排一下,带着霍金他们几个劫一次法场,一定强过此时的无计可施。
囚车停下了,囚犯被押解出来,他们身上穿着触目的红衫,背上插着血红的斩标。
璇玉姐姐和我被重重士兵排挤在外,她扑了上去,想要穿过人群来到那石台上,见小吱最后一面。
我终于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璇玉姐姐,霍将军说他已经救下小吱了,这个人一定不是小吱!璇玉姐姐这才看到我:你说什么?我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声说道:璇玉姐姐,你不要着急,霍将 军……璇玉姐姐却不听,她冲上去像是要看看那个侏儒到底是不是小吱。
我想拉住她,她跟疯了似的将我用力向后一甩。
我不知道怎么,平时从来不怕这样的推力,这一次我在她的手下,弱不禁风一般跌了下去。
我看到周围都是人群向我挤压过来,我眼看着要被踩踏在众人的脚下,想爬起来又浑身拿不出一点力气来。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不应该贸然跑到这混乱的地方。
人群左推右搡,我在人们的身体底下不断躲闪,越躲越无力,我只得把身体团起来,以最消极的方法保护自己的孩子,等待承受那无法想象的踩踏。
就在我以为一切不再能有转机的时候,我感到一股气力从我身后传来,我仿佛从深海中升起,重新冒出人群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我回过头,一张匈奴人的面孔出现我的面前,深蓝色的眸子如同海水的星光。
齐?我惊讶,却来不及惊讶,你……你帮我把她拦下来……你怎么样?我哭:我没有事情……你别让璇玉姐姐丢了……她必定有了存死之心……齐说:你还说自己没有事情?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将我紧紧护在手臂之中,璇玉姐姐已经冲到了守兵的身边,被一个认为她在扰乱秩序的高大士兵一巴掌掀得倒跌出去。
齐正好带着我赶到,他拉住了她。
还用点力气制服了尚在挣扎的璇玉姐姐。
我大概已经迹近昏迷了。
用残存地一点力气抓住她:小吱……不在……不在……去病说地……他救……你等等……等等啊……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只觉得周围似乎安静了下来,然后就是白蒙蒙的一片。
等到我重新睁开眼睛,我还在人群中,璇玉姐姐站在旁边,是一个轮廓孤峭的侧影。
我一醒过来,齐就将我扶直:小弯,你怎么样?我左右看看:我晕了多久?声音轻得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身边忽然爆发出一声雷鸣般的爆喝,还有璇玉姐姐立刻发出的凄惨哭声,她茫然抓住我的手:弯弯。
你让我等霍将军!你让我等的!他人在哪里?公子已经死了,公子已经死了!齐将她的手臂狠狠拉开:你没看到她刚昏过去!我闻到新鲜的血腥味,还有满场欢 斩杀罪犯地欢呼声,我明白这批囚犯刚刚被处决,脑子又开始混沌起 来,我以意志控制自己的意识。
不让自己陷入昏迷。
齐只顾着照顾又要昏过去的我,我听到旁边有人在尖叫:血! 血!血!有人自杀了——璇玉的白衫上。
一片殷红色的鲜血如火莲一般从衣衫的深处不断开,周围不断有人逃离这里,我地身边渐渐有了空隙。
我不明白,他们这么热衷于观看死亡,璇玉姐姐不正是又表演给他们看一场同样真实的死亡么?为什么要奔逃呼走成这个样子?我们地身边忽然都空了。
只剩下齐抱着我。
还有璇玉姐姐倒下的身体,她的血一直在流,我和齐站的地方都是一片鲜红。
齐扶着我用足尖在璇玉的身上点了几个止血地穴道。
我因为紧张。
紧紧攀住他。
放下她!我们身后传来地大喝。
齐带着我慢慢转过去,霍去病带着一队人马站在我们身后,卫轻衣软甲束身也在旁边。
她惊讶地看着齐抱紧我的手臂,去病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自己地地面上,看着另一个男人抱着自己的妻子,他的眼睛装满了杀人的目光!去病!我求之不得地叫道,你快让军医看看璇玉姐姐,她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去病知道是误会了,叫我:你快过来,在那里算什么意思?我点头,推开齐打算走过去,手臂却被齐控制住了。
他对着霍去病大声道:不行!所有人都愣住了,我更加使劲去推他:你要干什么?!我把小弯让给你,是以为你会对她好,你会保护她。
齐的眼神凶光并不逊于去病,可是,我一路上跟过来看到点什么?!她先是因你而受伤,接着在宫里因你而受凌辱,她的朋友出了事情,还要她自己东奔西走!霍去病,我这一次出现,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带她走!你别这样!我担忧地看着去病,他听见这个话,一定会被活活气死的,我说,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了,月底我们就要成亲的。
我知道。
我肯定和他在一起的,你把我带走我还是会回来的。
我也知道。
齐低下头,眼神已经柔和。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到底要干什么?一道剑光在我和齐的脸上闪过,战马扬起铁黑的大蹄,几乎踏上了齐的头。
齐与我分开又合在一起,他的手将我的双手反缚在身后,阻止了我的反抗,然后右手如电,捉住了去病的剑。
仿佛为了故意示威,他握剑的方式很见技巧,近看他是拿着我压在去病的剑锋上让他无法施展,而远看,就仿佛他赤手空拳抓住了去病的快刃……去病的脸色好难看,他和我距离一点儿不算远,可是,我却无法靠近他。
齐拥有的是阿朗的身躯,那是一个半兽人一般天生神力的躯体,再加上齐多年受训的精粹……去病的眼睛火苗直喷……去病的战马受不了双方的大力,一声长嘶,抬蹄再次踏向我和齐。
这只是一匹普通战马,金月这几天正由专门的骑奴带着在军营受训。
齐毫不动摇,将我向着战马的马蹄轻轻一送。
去病突然撒手,昆吾剑立刻落在了齐的手中。
去病强拉着战马倒退出数步,战马强大的踏跃之力被他拉转了方向,使我免于马蹄之祸。
他满脸的青筋都在跳动,死死地盯着齐,什么话也不说了。
昆吾剑在齐的手腕上转出一道银光闪闪的弧线,齐把剑扔还给他:你的剑我不要,我要的是小弯。
忽然齐的脸一偏,脖子已经被我手中的短刀擦破了一条皮。
因他闪得及时,没有伤到动脉。
他用力一捏,我唯一的武器就掉在了地上。
我咬着嘴唇喘气,这一击已经花费了我所有的力气。
他的眼神很平淡,平淡地令人心中发毛:你为他向我动刀?冷然而笑:你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气。
他将我拽到身后:霍去病,小弯跟着我了。
我在他身后叫:我会杀了你的!齐当作没有听见,拉起我就走。
去病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动。
我喊声里有了哭音:我一定杀了你!去病你救我……齐说:你没这个本事,他也没这个本事!他将我一把背在身 上,顺手掀翻一名军士,跳上马背,带着我向城门口狂奔出去。
似乎是想到我经不起这样的速度颠簸,将我放在身前,手臂腾空垫住我,以减缓战马奔跑的颠动。
我无法逃脱,正要说话,他用一块布头堵住我的嘴。
双眼的蓝光闪动着黑色的无底深色,带着我一路向长安城的城门冲去。
我多么希望这里有电话,霍去病一个手机打到守门校尉那里,就可以立刻关上城门?可惜,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正是午间时分,没有特别通知,宣平门、霸城门、清明门、洛城门……十大城门都是敞开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齐带着我,毫无阻拦地越过长安城唯一的屏障——城门,向着城郊一马平川一泻千里。
我试图回头,只怕自己无法再回到这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