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已经陷入了混乱。
敌我之间,只能够通过彼此方向的不同,方能判断身边的匈奴士兵是击杀还是并肩而战。
我和伊即轩并肩靠在一起,多半是为了控制他。
这个新任的楼专王命令他的部族不断向自己曾经的族人进攻。
对面骑兵的长矛挑到,我一边注意着伊即轩,一边以最小的角度让开。
从伊即轩的方向看过,我似乎很危险,他的大矛从我身边划过,将那名冲上来的匈奴敌兵用力撞开,他迅即扫过我一眼,用浑浊的匈奴口音说道:我……已经是大汉朝……他看穿了我对他的不信任,觉得很不高兴。
我也撂剑荡开射向他肩膀的箭矢:那你就做给我看!伊即轩狠狠剜了我一眼,返身冲入了更为密集的敌军阵营。
这一次我没有抱着不信任的姿态跟在他身边,我们面前越发混乱了,我的耳朵里争先恐后地灌入各种声音,似乎什么都听到了,又什么都听不到。
夜空中闪烁起一片猩红色的光芒,星子暗淡、夜云难辨。
这猩红色很快就蔓延开来,化作一条细长的火龙围绕着饿狼坨自西北到东南大半边广袤的土地。
霍将军来了!有汉朝军人先叫了起来,我们同时欢呼起来,可是,楼专部的士兵们听不懂汉语,还在埋头奋战。
楼专王伊即轩回头望了望那片愈演愈烈的猩红色,此时的火光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火海呼拉呼拉地吞吐着新生勃发的力量,在宽阔地天地间以奔驰地速度向这里迅速汇拢过来。
伊即轩砍下一个匈奴人的头颅,举起铁矛用匈奴语朝着空中大喊:苍狼来了!苍狼来了!楼专部落全体都听到了。
他们的士气诡异般地高涨:苍狼来了!总觉得是错觉。
我似乎看到漫天红色火光中,伊即轩那黝黑粗糙的脸上,似乎滚下一颗泪水来,旋即融入热汗、混入烈血,不见了踪影。
苍狼来了!他振臂高呼,全场更为声势赫然。
他们,为了一个来自异族的将军而高呼,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他的属下,他的麾下之兵。
当我抬头看到去病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只不过。
看着我的眼神,跟看着一个仇敌差不多。
……~~~~~~谁叫你让我离开涉离原!我尖叫着打算从他的爪子下逃脱出来。
济弓闾、屯头王、韩王快要合围我们了,左贤王还没有出现,你当然得离开涉离原。
去病给我马马虎虎分析了一下情况,我也猜到了,他让我去找齐是假。
让我别碍着他地手脚是真——不够温柔不够体贴不够细心……我心里咒骂着他的所有缺点,眼看着他的狼爪子要把我的胳膊都抠出血来了——松开!我没能够甩开。
索性佯作要咬上去的样子。
——吭哧,我愣住了,他居然干瞅着我白刷刷的牙齿向他地手背上啃过去,就是不缩手。
去病也愣住了,没想到我真的下了口。
回过神方骂道:吃了几天匈奴饭。
都成了野女人了。
他从披风上撕了一块脏布要裹手,我将他手上地脏布抢下来:这么脏……我在身上摸索着找干净的布……去病面含嘲弄,冷眼看我从哪里找出干净布……我白了他一眼。
手伸到衣领里,扯出一条很干净的白绫,故意用力给他将伤手裹紧。
我帮他包扎完,在他身边坐下:都作爹的人了,怎么还喜欢赌性子?周将经过都向我汇报了。
他鼻音很重,郁怒不已,为什么自作主张到饿狼坨去?你就那么听那个阿朗的话。
还不是希望仗快点打完?我比他还郁闷,我都厌了,几乎没有机会跟你见面,还要每天担惊受怕。
他拨拉着手上那个白绫裹成地蝴蝶结,左看右看,似乎那个蝴蝶结比我好看似地。
他说:你打的结,嗯,挺不错。
顾左右而言他!我说:去病,左贤王逃了,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做?追。
好吧!我站起来就走。
你干什么去?去病拉住我,我说:备战啊,把左贤王打得老家也不认识。
他知道我也有点赌气,笑道:他已经不认识老家了。
报告将军!一名军士穿越茅草丛,打算进入我们所在的岩石背后,被周拦住。
周队长说道:霍将军,有重要军情回报。
去病说:说。
已经发现了左贤王部散兵。
那军士站在草丛外,语言简断地说,在北面。
好!去病拨开草丛走出去,全体备鞍上马,全速追击!如同风行电掣,我和去病匆匆忙忙带着队伍向瀚海方向进发。
~~~~一路上地追击已经不再充满悬念了。
或者说,漠北大战之中,霍去病是胜还是负,早已不再是一个悬念了。
唯一一个悬念就是,他到底会带着我们走多远。
匈奴人走多远,我们就走多远!站在一面黄色砂崖上,饱蘸酣血的军刀被去病插入砂岩中,我们的军队人数虽然发生了减员,可是一路上过来,除了杀兄称王的楼专王伊即轩成为了霍部的降将,又有因淳王复陆支带队归义,也约有八千人马加入。
前面就到瀚海了。
左贤王的部队如同被打散的瓷片,虽然尚存锐利,不过,对于被一路漠北狂风摔打得皮糙肉厚的大汉朝军人来说,实在是有一些不够杀的。
夏天的草原常常能够看到连片乌云从大地上层叠连缀,沉闷得让人以为暴风雨随时会降临。
可是,往往闷雷一阵之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瀚海以一大片冰蓝色地清澈呈现在我们面前时。
尘蒙地战士们如同喝下一盏清洌的泉水。
我们在瀚海连绵的雪山下度过了几天安静的夜晚。
去病命令全军回朝。
终于要回去了。
去病宣布班师回朝的军令一传下来,全场都是欢呼的声音,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汉朝人,都高高举起兵戈。
回朝的道路漫长而疲惫,我们的一股劲都在追逐左贤王的努力中消失了许多。
我们走了约有十多天,重新回到了乌兰草原。
不过我的心情很好,回到长安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吵嘴也好,打架也罢,总归能够一直在一起。
我在想。
这一次打仗我看到去病一直在追着左贤王往猛里追,是不是希望战争就结束在此番呢?如果不打仗了,他该赋闲在家。
我们应该一起补偿对于宁儿这几个月来地亏欠。
我在队伍里随着马匹身体的波动而晃动着身体,天气闷热,黑云压低。
我们也习惯了草原上这种天气,抹着头上的闷汗。
为了尽快回家,而快速赶路。
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又在我身边了。
今天的空气特别令人窒息,有士兵在咒骂:什么鸟天气?快些下一场暴雨吧!有个别匈奴族新投降的士兵脱了盔甲,精赤着身子。
天气实在难耐,这些千里奔波,对于汉朝规矩不是太懂的匈奴士兵们姿态很不雅。
我只得低下头。
不去看这些不够观瞻地场面。
干什么?!干什么?!领头的汉人士兵发现了。
大声叫起来,命令他们重新穿起衣裳来,新降地匈奴士兵习惯了在草原上奔放的生活。
一时双方有了一些争执,队伍不觉放慢了脚步。
全军准备!不管我们这一支队伍有了一些什么不愉快的松动,乍然间,前面传来了汉朝军官的命令。
我们都很迟钝:又要打仗了?发现伊稚斜了!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传来,我觉得奇怪,大单于正与卫大将军交手,怎么能够到这里呢?当然,连续数月地混战之中,伊稚斜抵挡不住卫将军地攻击,逃到乌兰大漠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有汉人的目光都兴奋起来了:大单于!大单于!——活捉大单于!!!我都可以猜测出去病得到这个消息地时候该有多兴奋,我们的疲劳似乎一扫而光,我们的战马在我们的催促下,很快就进入了快跑。
千夫长、百夫长,命令的声音里揣满了激动。
大家最遗憾的就是未曾能够与漠北王廷的最高领导者伊稚斜决一死战。
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谁愿意放过?我们的战队很快形成了,我们的作战布局很快就铺开了。
我们在后队,还看不清敌人,不过每一个人都知道,霍去病利箭所指,就是我们冲击的方向!轰隆隆——奔驰的马蹄声压过了天上的雷声。
我们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天空白线闪闪,一道霹雳从天空横贯下来,在草原上掀起一片惊人的巨响。
我们仿佛和雷声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响亮,谁的速度更迅猛。
整支队伍仿佛草原之风,在乌云压顶下,黑色蒸腾。
轰隆隆——老天终于做出威严,一道雪白的闪电将我们都照射得一片惨白,在一片大叫中,我听到周围传来盾牌!盾牌!一颗颗雪白的冰雹从长天落下,铺天盖地,无处遁藏。
我们纷纷将手中的盾牌举起来,比骨箭更沉重的撞击,不停地砸在我的盾牌上。
我们谁也顾不上谁,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的战马不知道被砸伤了哪里,惨嘶着跳起来,我正要翻身下去躲到马腹下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的眩晕…………头上重重一沉…………我恍惚看到了齐的脸…………我很想找一个人,却不能找到这个人……~~~~~~~~~~我的名字叫弯,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和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一个名叫嬗儿,他还很小。
刚会走路。
一个名叫齐。
嬗儿叫他叔叔。
我们生活在祁连山脚的一座小茅屋里,虽然窄小,却很温暖。
弯弯,吃药了。
齐端着一个陶碗走进屋子,嬗儿在我身边,扶着暖炕走路。
这里的一切都是齐亲手做出来地,包括这个炕不能受凉,也不能劳累,我要好好吃他从祁连山绝壁采来地药材。
这样我就会和他一样,两年以后,就可以走出屋子了。
他说,他在祁连山整整两年,他熟悉这里的一切。
两年,什么都是两年:齐曾经在祁连山两年。
我对于自己的记忆也是两年。
嬗儿据说虚岁两岁,为什么都是两年?嬗儿当然是我的孩子,我的意识恢复起来的时候。
我就已经有了他。
为此我还很担心,我问过齐,我会不会第二年再生出一个孩子?齐苦笑着说,没有男人。
你不会再生的。
齐也是男人啊。
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很无知。
我在他心目中,大概还没有嬗儿能干。
药苦吗?齐问我,他每一次都会问。
我总是一口喝完:不苦。
然后就马上躺好,齐说我和从前一样,还是比较听话的,应该会比预期恢复得快一点。
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地?我从来不问他,他看起来很不快乐,我担心我的过去也不快乐。
我觉得我现在很快乐。
卷开厚厚的牦牛皮窗帘,我就可以看到祁连雪山。
我望着它,它就像一个让我非常熟悉非常亲切的熟人。
我希望自己快点恢复,恢复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爬一趟雪山。
当我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问了齐。
齐摇头:你不能去爬雪山。
我地意思是,我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去爬雪山了?你不要去雪山了,明天跟我回长安。
齐一边说,一边找出一件羔羊毛很厚的披风来,你穿上这个就不会太冷了。
我抱着嬗儿,孩子挺懂事了,乌溜溜地眼睛,有高挑浓密的眉,既不像我,也不像齐。
我问齐:长安是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很不快乐的样子。
我撇撇嘴:我不去。
你必须去!齐说,模样很凶。
我说:可是你似乎对于长安没有什么好印象,你没有好印象的地方我不要去!齐的眼睛似乎滞涩了,滞涩得我几乎以为他会流下泪来。
齐说: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两年了,我该把你的过去还给你。
我的过去?~~~~~~~~长安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是我踏上中原土地的时候就感受到地。
现在是秋天,梧桐黄叶犹如金色的手掌,在巍峨壮美的城墙旁边,渲染出金色的秋意。
这里怎么这么多匈奴人?嬗儿在我背上的背篓里吃着一颗中原的糖果,我在人群中跟着齐一起向城门走去,人群很安静,仿佛在经历着什么大事。
城门大开,一队队身穿黑色玄甲的匈奴人排列着庄重肃穆的队伍,从长安城里走出,那望不见头的队伍前方,据说所指的方向叫做茂陵。
我边摇着背篓,逗着嬗儿,边说:祁连山也见到过匈奴人,就是没有这么多。
难道中原如今都住了匈奴人?我一回头,齐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被人群推着无法回去寻找,我说:嬗儿乖,我们先进城,在城里等叔叔。
我看着城墙,我想,一个土砖围成的地方,能够有多大?娘,娘,娘!飞,飞!嬗儿在我背上拍着小手,跺着小脚又笑又叫。
我回头看去,半空中,细长的竹竿挑着一面面绣着飞天虎蛟的丝织品,两端皆有长长的黑色绶带,在一队白衣翩长、黑领庄重、神色肃穆的男子手中,轻轻挥舞出玄妙的路线。
那上面的虎蛟形象随风摇动,仿佛充满了生机,勃然欲出。
我笑着附和儿子:是很好看,飞!飞!飞!飞!一队盔甲庄重的士兵拿着雪亮的兵戈向我们走来,其中一个狠狠对我道:不许大声喧哗!他的模样大概吓到了嬗儿,嬗儿不懂事地哭了起来:哇——周围人虽然多,却没有人发出太大的噪杂声,我担心嬗儿再次受到他们的惊吓,站在密集的人群中将儿的背篓反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嬗儿不哭,嬗儿不哭。
与此同时,一声声长长的唱喏从耳边传来。
皋——景桓侯——归——皋——景桓侯——归……皋——景桓侯——归……一个陌生的名字传在耳朵里,就像钻在心里。
嬗儿久哭不止,我无法安慰他,我心中酸痛,也跟着一起大哭了起来。
十万玄甲出长安,十里长安无声息。
只有一对母子夹杂在人群中嚎啕大哭,招魂的旗幡在我们身边摇动,伴随着我哭声的,还有那一句句喊魂的干冷的声音。
皋——景桓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