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你怎么现在才来?齐总算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的泪水找到理由收干了:你看,他们把嬗儿都吓坏了。
快走!他拉着我向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不愿意,这么美丽的长安城我才刚刚到,怎么舍得没有看上一眼,就离开这里?我说:我还要带嬗儿去吃糖,我……跟我走!齐并不采纳我的意见,我的手腕在他的手臂间一个缠绕,就顺利脱开了,我也很诧异于自己动作的灵活,带着嬗儿重新向长安城门的方向跑去。
他的身材比我高大,我的灵活更是略胜于他,所以,他在人群中一时拿我毫无办法。
我在祁连山的时候,一直躺在炕上,来到长安的一路上也是令行禁止,从不多走半步。
现在,发现自己身法如此灵便,我心中好胜心起,抱着嬗儿在人群里继续向城门钻过去。
如流的车马在人群中间宽阔的御道上缓缓而行,我在两旁长安城的百姓中间穿梭如飞。
齐好不容易撵上了我,我从他的腋下一滑,滑到御道上:你追不上我!我还嘲笑了他一句,嬗儿在我的肩头向我张望着,还大声为我鼓劲:娘!娘!等到齐快要接近我的时候,我才重新夺路而走。
一股拳风向我袭来,我数次躲避都没能脱离对方拳脚的掌握,我心头怒起,怕他伤了我怀里的嬗儿,转身欲钻入人较多的便道上。
我此时才发现,这御道上大概普通人不能上的。
心中有些着慌。
阿朗!一个女子清脆地声音在御道上响起。
齐地身形顿时停止。
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拦在我和齐之间,齐因为她而站住了。
弯弯。
挡我道路的男子是一个中年的将军,发如墨,眸如星,严盔重甲,看起来自有一段威若天神的风采。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把嬗儿抱得端正一些。
你是谁?我问他。
他看着嬗儿,也问:他是谁?问完,他的目光变得疑惑,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摇头:我没见过你。
嬗儿已经喜孜孜地开了口:叔叔!这孩子胆子大。
不怕生。
那男子问我:你的孩子?他端详着嬗儿的面目,……很像。
我看他对于嬗儿太过关注,有些不放心,紧紧抱着儿子:我的儿子!你别想打坏主意!可是,他看着浑身正气,不像一个坏人。
嬗儿又咧开小白牙,笑呵呵地喊他:叔叔!他对男人只会这么一个称呼。
那男子身上地威严一收,眉目间流转的是温柔:该叫我舅爷。
胡说。
我不让嬗儿再看他。
那名拦住齐的白衣女子转过身,弯弯,你怎么了?父亲!那个阿朗在这里!那女子的声音出来,她的声音盛满了仇视与敌意。
把他给我拿下!那将军霎那的温柔立刻酝酿出要爆炸地怒雷。
那将军气势汹汹地派出人手去追剿他,我对他说:将军大人。
你别为难那个月氏人。
你竟然帮他?!不是帮他。
没有他,我活不成。
嬗儿也生不了。
这是我这两年亲身感受到的,齐的确对我很好。
这位将军的反应倒是让我很意外。
齐,你跟他们解释一下,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儿呢。
我听你的,咱们不进城了。
我摇着嬗儿的小手,向齐那里探头。
齐在重兵围困中与那位姑娘交了几下手,他冲着我大声吼道:弯弯,跟他们回去!我还没有答应他,他已经消失在了人影繁闹的长安城外。
不知道怎么了,我变成了无数目光地聚焦点。
不仅如此,我似乎感到不远处那辆金碧辉煌,有八匹纯种汗血宝马拉着地金色龙辇中,有一双令我感到非常不舒服的眼睛在看着我,仿佛在研究,又仿佛在审视。
弯弯,你不记得我们了?我摇头:不记得。
我看见许多人都佩着白色粗麻,那将军的手腕上也浅浅挽了一线白麻。
我记得月氏人举行大婚典礼地时候,就是白衣金冠,我问:谁结婚吗?都穿着白衣裳?御道上就很沉默,沉默地令人很不安。
卫青,把她带到我面前来!一个听起来很凶的声音从那金色的车辇中传出来。
诺。
中年将军来拉我,我害怕,推打他:你要干什么?皇上要见你。
卫将军说,身后好几个军士也压近脚步,我觉得陷入了重围,问:你们要干什么?弯弯,跟他们去吧。
齐的声音又远远传来,引起追兵与百姓又一阵新的骚乱。
我转过头,看不到他:好像,他刚才和我一起进城的时候,他虽然很不开心,可是还有几分心事释然的轻松模样。
而如今,透过他遥远的声音,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的疲倦,哀伤,甚至绝望。
仿佛他做错了一件很大的事情,此生也无法弥补一般。
这两年中,我都听他的。
我于是随着卫将军走到辇车旁,将军让我跪下,我不愿意,辇车中沉沉叹息一声:算了。
卫将军轻诺一声,站在我的身边。
竹满了朱雀飞龙的车帘被静静掀起一角,一双似乎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睛从里面露出散漫的光芒:你……嬗儿望着车里的人,又叫:舅爷。
这孩子!到处乱认亲,我轻捏了他一把:不许乱叫人。
嬗儿小嘴瘪了一瘪,然后大哭了起来。
那车帘一下子被掀得很大,一名穿着红黑兼色帛衣的男子紧紧地看着嬗儿。
是去病的儿子?!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哀痛,这哭声……够响……朕……车帘稍微合上了一忽儿。
又重新重重打开。
这一次,我看到他地手猛然伸出车帘:是嬗儿?我越发吃惊了,先是那卫将军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个坐在车里的男人还叫出了嬗儿的名字。
你……你怎么知道……我抱着嬗儿,哪肯离手?我细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称呼过嬗儿的名字。
又转看齐,我不认为齐会有机会跟他们说起这些话。
这个孩子的名字是谁取的?卫将军问我。
我说:我取的。
你怎么会想到给他取这个名字?车里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很怪。
我不知道。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是齐问我,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他让我起一个名字。
我就随口说了这个名字,就好像这个名字埋藏在我脑海中已经有了许多年。
来,让我抱抱。
车里地男人脸上横肉很多,看起来凶相很重,他竭力露出和蔼的神情,让人看着心里无端发酸。
我摇头:不行。
一名宽袍大人手抱象牙板走上一步:皇上。
这霍夫人虽然看起来没有疑问,可是……他自己看了看我的眼神。
臣觉得,霍夫人神志似乎不甚清醒,皇上这孩子……弯弯的孩子,自然就是去病的孩子!车里的男人忽然大怒起来,要你多什么嘴!他看着嬗儿。
卫青。
你看他长得跟去病小时候,简直……我这才看清楚,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尤其是眼角,显然刚擦拭过泪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卫将军诺然点头,这一次他连头也没有抬,更没有看我们母子一眼。
来,让皇上抱抱。
那个名字叫皇上地男人又一次伸起手臂,我看他的身份甚高,神色恳切,心中有些发软。
况且,就算不给他抱,凭身边的卫将军等人,恐怕今天我也逃离不了这里。
我说:你只抱一抱,抱完了就放我们走?他点头:不错。
我说:可以,不过,你要言而有信。
天子之言,万金一诺。
我一边将嬗儿递过去,一边拉住嬗儿的衣角:你敢打歪主意,我一定让你得不偿……弯弯!不得对皇上无礼!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喝斥我。
不争气的嬗儿早已被那辆华丽得出奇地金马车引逗得心猿意马了,此时可以进入马车里,开心地自己挣脱我爬进了马车:舅爷,舅爷,舅爷……叫皇上。
皇上把儿举起,让他地小脸对准自己的眼睛,好,长得像爹,真好!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太响太难听,把嬗儿吓哭了。
嬗儿又向我这里爬过来,我忙上去将他接住,抬起头看到皇上地眼圈似乎又红了,衬着他的黑肤,好似有泪水欲滴出……你……这两年,皇上看我慢慢将嬗儿哄乖,慢慢说道,你这两年在哪里?祁连山。
为……卫大将军抢前一步,意识到失言,又退后低头。
皇上横扫他一眼,问道:为什么是祁连山,不是漠北?我当时生病了,祁连山有可以治好我的药材。
我继续哄着嬗儿,这是齐告诉我的理由。
什么病?我不太清楚,我回忆着: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还有,不能受凉……劳累……还有……生孩子算不算是病?我觉得挺痛苦的。
哈哈。
皇上又干笑了一声,生怕吓着嬗儿,又忙收住。
车帘一合,大袖一挥,卫青,带她们母子先回霍府去。
皇上长身对外传令,昭仪司,出殡!他想了想,对一名宦官道:黄岩,传朕口谕,将景桓侯的封土造成祁连山的形状。
他说道:他最牵挂的地方,原来不在狼居胥山,而在祁连山……若早知如此……宁儿怎会……皇上后来的话,我就听不太清楚了。
我只知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十万匈奴玄甲队伍又开始启动。
~~~~~~~~~~=卫、卫、卫……姐姐。
那位拦住齐的女子让我这么称呼她,我有一些叫不出口:齐呢?你是说阿朗?卫轻衣看着我怀里已经睡熟的儿。
粗大地凤红烛将孩子地脸映射得鲜润欲滴。
她欲将手指碰碰嬗儿的脸颊,被我拦住了。
卫小姐叹口气:长得真好,很像表哥。
我问得很轻,表情却很严肃,他跟你交手的时候么东西?你,看见了?卫小姐不敢相信我的眼力,他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叫你别找他了。
卫小姐递上来一张丝绢,上面写着字。
字体我不太熟悉,辨认了许久。
你能够看懂吗?我看了一下:看得懂的,倒是你们中原很多字我看不太懂。
笔画挺复杂的。
丝绢上只有九个字,还有标点符号:弯弯,这里才是你的家。
我看着这九个字,说:齐就这样。
把我扔掉了。
别怕,你还有我。
卫小姐走过来。
想要抱住我和嬗儿抒情一下,我连忙推开她。
我说:我不觉得难过,你别对我搞得这么肉麻。
弯弯,你这两年怎么过的。
躺在床上,看嬗儿长大。
说起嬗儿我就很高兴。
他已经很会叫人了。
是很聪明。
父亲和皇上都高兴着呢,说,表哥……你表哥叫霍去病。
对吧?霍去病是谁?我将嬗儿平放在卧榻上,用软缎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是不是现在叫景桓侯?我前后总归还是能够串联起一些前因后果的。
我让卫小姐来到外间,方便我们说话,我问:你们还说,那个什么景桓侯是嬗儿的父亲?卫小姐脸色发白,我反过来劝她:嬗儿没有父亲的事实我早已接受了,就算我一个人,也能将他带得很健康,你作什么这么一付受了惊吓的表情?卫小姐说:弯弯,我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对你是好还是坏。
自然是好。
我分析,如果知道了从前,我一定会难过的。
你知道你们从前……很好?本来不知道,现在看卫将军和皇上的态度,还有你现在的态度,我们以前有过很好地生活,对吗?你想不想知道,表哥怎么死的?不想知道。
我阻止了她,自己地丈夫已经过世了,儿子成了遗腹子,我还失踪两年,我不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齐已经逃走了吧?以刚才她恨不能剁了齐的表情,我猜测,齐将我带走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是。
卫小姐只会随着我的思路而说话,看起来,她对我地悲伤与同情,已经让她失去了思考地能力。
能不抓回就好了。
这两年他待我不错。
我抱着膝盖,随便地靠坐在毯上,脚指揉搓着毯上金枝曼纹的茱花朵,柔软、厚实,无比舒适。
你口口声声说,他待你不错?你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卫姐姐又开始激动。
我不想去面对这件事情,左右环顾着,特意用平静的语调问:景桓侯还有其他的子嗣吗?没有。
卫小姐对我简直失望极了。
这么说,嬗儿可以继承他的爵位了?他是百户侯还是千户侯?我在祁连山与月氏贫民略有一些柴米油盐的来往,知道一些贵族的零碎事情。
万……万……卫小姐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下来,万户侯,一万三千七百户的食邑。
难怪这里这么富丽堂皇。
我很满意,嬗儿来了就可以享福了,那更要好好教育他了。
其实,财产逾多,孩子越容易养成惰性……弯弯!卫小姐倏然站起来,几乎将面前的红油木梨案踢翻,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道你失踪以后,表哥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谋划着……你侯爷夫人的未来生活?她哭声渐乱,你怎么不问问宁儿……卫小姐,你太冲动了。
我听着她在乱说话,你让我称呼你卫姐姐,可见我们从前的关系可能非常亲密,霍去病已经死了,难道你要看到我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看到我的嬗儿永远生活在没有父亲的过去中?我和舅舅他们接触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我也看出,景桓侯的过世对他们来说不但是悲伤,简直是一种哀痛。
既然如此,事情不能够挽回,不如就此让它过去。
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好,对嬗儿好,对你、对舅舅,还有那个什么皇上都好?卫小姐听了,重新坐倒,身躯如同被抽去了力量。
你好好休息去吧,霍府上下我会找其他人问情况的。
我把热茶倒出来给她喝,该记得的,该明白的,我都会明白的。
弯弯,你果然是弯弯。
她笑容苍白,我方才一直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现在我放心了……你是弯弯,跟从前一样,够聪明也够冷静……表哥……表哥也该放心了。
卫小姐还是哭了起来,霍府深深的庭院之中,白底黑字的灯笼在夜风中飘荡,有招魂的守夜人在嘶哑地喊魂:景桓侯——归——景桓侯——归——看着她伤心的面容,如果,我还记得从前的事情,我该有多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