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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木兰舟老千秋事

2025-03-30 08:45:03

霍木、水、火、土?我拿着家府名册对总管霍青山道,是不是少了一个霍金?是的。

霍青山面容上是军人出身的平静,在漠北之战的时候,霍金随部出征,战死在涉离原的狼牙屿。

哦。

我点头,也是跟着霍去病出征的人,客死他乡,永不再回。

身边的小桐穿着素白的裙子,霍府上下都在重孝之中,她的白衣与哀戚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出。

说说看,这一阵子会有些什么事情出来,哪些要我应付的,哪些我不必出面周旋的?夫人,霍青山说,夫人不应该表现得如此镇定。

我说:我只是问清楚有些什么事情要做,免得误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虽然长安城都知道夫人失踪遭遇意外,现在对以前的事情记得不多。

不过,夫人,还是应该表现得稍微,更为……他是个粗莽的军人,还是直话直说了,更为符合您的身份一些。

我听出了他的不满和怨气:我不会哭。

我也对他很坦率,我觉得,虚假的泪水更辱没你们的霍将军。

霍青山无言可对。

他指着大厅的左边:夫人,左手拐,约十二丈远,有一个暗香阁,是侯爷生前常在的地方。

说完,他甩手走了。

我跟着他走出厅门,此时是秋末,枯枝瑟瑟,瑟瑟秋意之中,一座挑角楼阁在树林间掩映,清脆的青铜风铃。

在风中轻吟。

平阳公主、卫大将军、平阳侯、卫长公主——到!仆射令公孙大人——到!……一串串长安城里跺一脚。

城墙都会抖三抖的名字传来,我忙收回目光,披起白麻,跪在霍去病的灵前,神色滞然地面对这些对我来说,非常陌生地亲戚。

丧礼确实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心思,每个人都让我节哀顺变,都叫我莫要悲哀。

他们多心了,我没有记忆,哪里有哀伤?一个名叫霍光地孩子在前后操持。

这孩子年纪不大。

口齿玲珑,虽然出自河阳小吏之家,指挥起霍府数百人手,如臂使指,轻松自如。

据说,他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

灵堂上有一幅霍去病的画像。

神色威风,身穿铠甲。

也是这位弟弟画的。

这倒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年天才。

他们的父亲不知道何德何能,两个儿子都是年少出众。

和嬗儿不太像。

我看着那幅画像,就跟一个门神似的,浑身都金光闪闪的。

上午应酬完毕,我回到房间。

命小桐找出帛纸。

笔墨,我自己来画一幅跟嬗儿相像一点儿的霍去病像。

里间,嬗儿在柔软的羊毛毯子里睡午觉。

隔着纱幔。

我感到秋天地风从木格窗户里透出清凉的气息,有黄色的落叶从窗户缝隙里轻轻地挤进来。

正要自己去关窗户,小桐先走进去,将窗户关严一些。

她走出来,想了又想,对我开口道:夫人,我想陪你跪夜。

他们的规矩,自己的丈夫过世了,只要不曾改嫁,每年都要为丈夫守灵一夜。

不用了,天气这么冷。

松香烟墨在瓦砚上研磨着,跪夜这么辛苦,我不希望别人为了我多受累。

小桐说:我不单跪侯爷,还跪金大哥。

你不是嫁给霍木了吗?我停下手,看着小桐已经盘起来的发式。

我知道。

我不会当他地面为金大哥守灵。

小桐跪下来,小桐恳请夫人,让我随你尽一些情分。

我同意了。

笔尖在洁白的帛纸上轻轻移动,我慢慢描摹着想象中地嬗儿父亲面容:黝黑的脸上,浓眉如同纯黑的鹰翅,从天庭一直扫到墨玉一般的额角……抿紧的薄唇,有难得流露地温柔……呀!门口传来卫轻衣地声音,小桐向她行跪礼:卫小姐,你来了?卫轻衣常常来,我也学会叫她姐姐了——如果这样称呼她,能让她高兴一点儿的话。

她的神色总是很古怪,来到霍府也好像有所忌讳似地。

我站起来让她:卫姐姐好。

这是你画的?她端详着用镇纸压着的帛画,你没有忘记表哥。

她的声音里有激动,也有肯定。

我想画一个和嬗儿很像的人,我解释,我想画的是嬗儿的父亲。

这是一个和霍光画的不一样的霍去病,一个女子在我身后传来说话声,不是站在胜利祭坛上的高傲将军,而是一个可以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说话一同笑,一起面对人生艰难的平常男子。

平常?我有些想笑,她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我画得不好。

这些天来,没有人说,霍去病是个平常人。

他的一生从来就是出类拔萃勇冠三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和平常两个字挨不上边。

华美宽松、绣满金线的红色帛衣,衬托出一位肤如凝脂的贵妇人。

她说:他对你来说,他就是平常。

平常得就像你每天喝惯的水,吃惯的饭菜。

就算你失去了记忆,也会毫不出错地描绘出他的样貌。

陈娘娘是代皇上来看你的。

卫轻衣给我引见。

我向她见了礼。

她从我身边走过,坐到画案前。

抚平被我衣袖卷起的一角帛纸,将鹤娥笔蘸上浓墨,给画像上霍去病的眼睛,添了很少的一点墨色。

你从左边慢慢走到右边,看看我添得好不好?陈娘娘放下毛笔。

我依言而走:那双眼睛被她添了一笔,便活了。

无论我站在哪里,霍去病的眼睛都像在看着我。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被困在一张帛纸上。

只能望着我。

~~~~~夜晚来临。

我和小桐一起跪在雪白的灵堂上。

洁白的麻幡在空中随风飘舞,巨大地奠,每一寸浓墨,都沾满了对于逝者的哀伤。

霍木不时站在灵堂外,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小桐,小桐没有流泪,她笔直地跪在我身后,好像只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妇,陪伴着她的女主人。

只有嘴里用轻低若无的声音在唱:葛生蒙楚,蔓于野。

予美亡此。

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

蔓于域。

予美亡此。

谁与?独息。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在唱一首哀悼亡人的歌:藤葛缠绕着枯枝,青青的蔓叶爬满地面。

我爱的人长眠在这里,谁来陪伴我?藤葛缠绕着荆棘。

长长的蔓叶爬满地面。

我爱的人长眠在此处,谁和我在一起呢?……冰冷地地下。

你的锦衾破旧了,你的枕角碎裂了……冬去夏来,百年之后,我会来,来与你同穴。

门外的霍木让我感到了他的孤单。

我忍不住打破夜晚的宁静:小桐。

其实你现在挺幸福地。

小桐停止了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歌声,半晌说道:我明白,夫人。

所以。

我不会把今天在这里地真实原因告诉霍木。

也许,他已经知道了。

小桐看向门外,霍木已经走开了:夫人,我只把这一夜给金大哥。

好,明白就好。

不要等失去了再后悔。

我懂。

小桐的目光随着霍木而走入了庭院的深处,夫人,侯爷也一直在等你。

祭堂上的画像,还和白天一样,无论我身在何处,他的眼睛都会对着我看。

就好像门外地霍木,总是在看着小桐。

我看到了。

我地目光与画像中霍去病相接,烛火明灭,他的目光也明灭。

只是,指向我的方向始终不变。

陈娘娘说,这种画法在杭州灵隐寺地一张道济和尚像上就有。

能够画出这样眼神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画技特别高超,还有一种就是用生命在思念对方。

这是我和陈娘娘一起画出来,到底算哪一种呢?我摸摸腮边,湿润,流淌,这是我到霍府以后第一次为景桓侯的离世而流泪。

我的记忆是否能够恢复,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确知,那个躺在茂陵的男人,就是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

~~~~~~~~~~秋色明净如妆。

出了头七的霍府将白色麻幔都撤去了。

我感到很高兴:祁连山的白色是纯净无暇,天地清新;这里的白色却是如此压抑,令空气沉闷。

我和嬗儿一起在庭院里玩儿。

侯府的假山、灵泉、飞瀑,看花了他的小眼睛。

结出了红果子的箩、滕,挂得满墙都是。

一岁多的孩子走路还蹒跚,我和几个丫环跟在后面追着,笑着,死气沉沉的霍府因为嬗儿的成长而变得充满了生机。

我们玩着玩着,嬗儿走进了一个梅林。

梅叶都落光了,干枯的枝条在秋日蔚蓝的天空下,有清爽动人的姿态。

我又看到了暗香阁。

这些天,我了解了很多事情。

去病自漠北瀚海追击左贤王之后,又率部回到了狼居胥山。

他奉皇命,在这个匈奴圣地上,盖土封禅,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

自黄帝起,封山拜禅之事,均在中原日出东方的泰山举行。

泰山乃是五岳之首,象征着皇上乃为五岳之尊。

皇上让他暂代皇权,在那里拜祭天地,是向整个漠北少数民族确认西域所有权。

回到长安城后,皇上一改常例,同时任命卫青和他为全国军事最高首脑——大司马。

并且特别指出: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军职相平。

年纪轻轻,成为全国军事总司令,皇恩圣眷,何其浩大?辅弼皇上,改革军政,出将入相……年纪轻轻的他,该有多少事情可以名垂千古,可以荫芳百世?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了。

他轰轰烈烈如同狼山野焰的故事,仿佛已经结束在了漠北粗的风沙之中。

长安城里的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再也没有了剽悍桀骜的言词,也没有在任上拿出关于军队建设的任何政绩。

唯一留下的《请王表》,他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写着: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带罪行闲……这还是他们口中孤军出河西,打通河西走廊的豪迈英雄吗?这里,还有什么力挫漠北左贤王,杀灭强虏七万四百四十三级的绝世气概?此时的长安城,我只看到了,李广老将军失道战场,愤而自杀的怨怒;我只看到了,李敢行刺卫大将军的冲动;去病射杀李敢的目无王法!轰轰烈烈的英雄时代,已经在漠北之战中,踏着沙漠的狂风呼啸而去,留下的是一些人性的渣滓。

我能够感受到皇上对于卫大将军的冷落与弹压;我还能够看清楚皇上借侵占皇庙之事,对于李蔡丞相的故意残杀;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卫氏家族对于霍去病复杂的仇视心理……我替那个十万玄甲送出长安城的景桓侯感到幸运,如果,他还生在此间,我想,会生不如死!我的头脑中雪亮一点:小桐,我压制住翻腾的心潮,让霍总管将暗香阁的钥匙拿过来,我要进去看看。

诺。

小桐看着我的目光有些不解,我当初曾经拒绝卫姐姐对我说过去的事情,现在怎么突然又要去了解过去的事情?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管我的决定给我带来什么,我都会打开那扇门。

然后,慢慢梳理某些应该属于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