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等待去病回家的希望,过了秋天,也过了这个冬日。
长安城是一个容易遗忘的地方。
长安城很快又迎来了晨钟暮鼓,永远不变的生活。
闾里九坊的人们照常起动、买卖,在平静的生活中喧嚣着,在喧嚣中让岁月慢慢流逝。
好久没有人提起过去病了,景桓侯府中想要阿谀奉承的,早已被我冷眼赶出。
卫家的人,除了舅舅和卫姑娘,别人也有意无意间与我保持着距离。
即使他们父女偶然来了,我们谈得更多的还是关于嬗儿。
人一走茶便凉,人死呢……那就更冷落了。
十月的年节,听说皇上要改换年历了。
我们现在沿用的是前秦时代的历法,皇上要采用殷商时代使用过的夏历,以春日为一年的开始。
世代掌管记载史实,编写史书,监管国家典籍的太史令司马大人被宣昭入宫。
他会如何记载关于去病的事情呢?我站在前堂的后庭中,看着嬗儿与家奴蹴鞠。
据说,他的父亲十分擅长此道,嬗儿也很喜欢那个装满了羽毛的皮球,追逐着踢打着,霍木他们几个偶然会用脚尖挑起皮球,在脚背上、膝盖上、肩膀上、头顶上,灵活地让皮球跳动着,如同玩杂耍一般。
娘!看哪!嬗儿被他们的这些表演完全吸引住了,我也要来,我也要来!霍府人多,嬗儿在这里,说话的能力突飞猛进。
卫小姐来了。
暗香阁门口传来了小桐的传报声。
我从走入前堂,梅条枝下。
卫姑娘在那里等着我。
弯弯。
她的视线掠过我地肩头,看着嬗儿追逐皮球地身影。
她问:明天你能不能早起?当然可以,多早?三更。
这是半夜。
就是要半夜出发。
卫姑娘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比划,我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路有些远。
我们坐马车需要半个多时辰。
那还是早啊。
我自然是同意了,只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要在日出之前,到达‘望生桥’。
这是一座什么桥?长安城郭外有五十三座桥,望生桥是人烟最少的一座桥。
据说,它通向幽冥地。
你想念的人离开了你,只要是有晨雾的日子里。
站在雾里,你们就可以见面了。
你要我和去病见面?我猜测,又问,这多半是无稽之谈吧?你听谁说的?父亲说的。
卫姑娘肯定而急切,父亲在那里见过娘,娘还向他问候我。
既然如此。
那必然是真的了。
我忙说道,我跟你去。
带些人在附近看守应该不成问题吧?好吧。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嬗儿那里:嬗儿长大了许多呢。
嬗儿来长安不过两个多月,哪里能够长大许多?我附和她:是长得很快。
我们都看着嬗儿奔跑,目光随着这个孩子地红绸棉祅而移动着。
虽然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们心里都在想,去病如果在,他一定会很高兴。
我感到什么东西落到了睫毛上。
用手指一抹。
一片薄薄的梅花花瓣沾在指尖,淡淡的香味在面前缭绕。
我抬起头,梅花洁白的花瓣一片片落下。
不一会儿。
如纯白的雪,落满我的脚边。
~~~~~~~~~~~~望生桥只是一座吱吱呀呀,摇摇欲坠地小木桥。
我们一干人站在河边。
霍木他们站得比较远些,我和卫姑娘并肩站在桥的旁边。
今天会有雾吗?会有。
卫姑娘说,我问了主管星象地司马大人。
冬如瑟、枯芦萧萧,等到天空略有鱼肚白,果然有乳白色的雾气从河对岸无声地飘悠过来。
那大团大团的浓雾,仿佛雪白粘稠的羊毛,很快就充塞了天地。
我虽然答应了卫姑娘来这里,但是,我知道在这里,我一定见不到去病。
因为皇上不甘心,曾经就去病的死亡原因,还有他在漠北地遭际做过非常周密地调查,可是皇上没有得到令他生疑的线索。
即便如此,我依然坚信,去病没有死。
他只是厌恶了朝堂的勾心斗角,无心于漠北地追打穷寇,寻了一个方法远遁天涯去了。
虽然我不知道他如何瞒天过海,隐世而去。
但是,我能够断定,那个不肯医药,病死在暗香阁,下葬在茂陵的懦夫,一定不是我的去病。
他勇冠三军,一次次从逆境而获新生。
长安城的政治风云,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逆境罢了。
他怎么会被这些事情一压就垮,丧失了生之欲望?他还没有找到我,怎么肯撒手人寰?他自己一遍遍写下各延长兮,怎会先向命运低头,撇我而去?正当我的头脑走神,那雾已经缠紧了我的身体。
冬天的雾原来是这样凉,透骨冰肌,令人浑身发凉。
我转过头,看不到卫姑娘的身影。
我似乎感到雾中有一道白色的光影,从望生桥的那一段缓缓照来。
身上越来越凉,似乎再这样下去,我会化作冰僵的身体,我想叫叫不出,想跑跑不动。
抬起眼睛,白色的光影里隐隐绰绰透过一个人影儿。
只这一看,我再也不能动了:去病?白雾苍白,若隐若现。
去病!我又叫了一声,白雾无声,我的头脑中似乎有电雷炸裂。
……皋兰山的风雪交错……长安城外的雷电邂逅……春山画堂我们曾经以曲互通……百子池边他将我带回军营……金泉湖畔的酒泉传说……嵠月谷的千年秦腔……椒房殿的飒飒红叶……原来,我们的生命有这么多的交集,难怪我不能忘记,无法忘记。
望生桥的一半是人间,另一半,是幽冥吧?他站在幽冥的那一半做什么?你难道不懂得,我们的一切只有活着才有意义吗?我叫着他的名字拼尽全力向他跑过去,我想拉住他,将他拉回到人间,我们还有长长的人生可以共同度过。
我不能让他再回到那个陌生的地府!弯弯!弯弯!有人拉住了我。
放开我!我拍打着对方,去病,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你有儿子了,他还没有见过你呢……我的嘶叫变成了痛哭,我哭着被卫姑娘拉倒在地上。
我的裙子,已经被望生桥下冰冷的河水津得湿透了,如果,不是卫姐姐拉住了我,我也许会淹死在这深深的湍急河流中。
弯弯,你醒醒。
卫姐姐也哭了,是我自私,我来这里很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表哥。
你知道我有多想见到他!也许,我不是他心里最在意的人,所以他不肯见我。
我才想让你来见他,我只要知道他来过这里就好了……我这才从泥泞中慢慢站起来:我真的看到他了,我真的看到他了……东方的旭日渐渐射出鲜艳的光芒,将彤红的朝霞布满天空。
白雾渐渐散开,望生桥又变作一座普通的木头桥。
望生桥,望生桥,一半是人间,一半通着幽冥世界。
——难道,去病并不如我猜想,他真的扔下我们母子,和宁儿一起去了那幽冥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