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皇宫,我们找最好的太医治。
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这不是病,是诅咒。
我的那一只手依然被他紧紧抓握,已然出现了血痕,是怨念,没有人可以解开。
而且,我放下耳边的垂发:这些血瘢会从耳部扩散到全身,脸上。
我会变得很丑陋,我不想那付样子死在别人的面前。
我真的没有看错。
他的声音如深水一般消沉,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什么勇敢无畏,而是,你一直在寻找了断?不是!我翻腕抽手,双眼正视着他:我承认,匈奴人劫营那天晚上我是有些一时冲动,但是,弯从来不是一个肯放弃生命的人!他也正视着我的眼睛。
将军不是对我的出处很好奇吗?弯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我愿意对将军和盘托出。
你说,我听着。
他恢复了平静,撂开手与我对面相坐。
弯是一个家族豢养培育的杀手。
周岁起就被这个家族的人从一个普通家庭里偷走,然后经过一系列的训练,最后,成为了一名以完成任务为人生唯一目标的杀手。
那你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我点头。
何止不知道父母是谁,就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晏家不过是嫌把机器做成智能人太麻烦,索性把人改造成了机器。
不仅自身身体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还从小被通过手术,泯除了性别信息,以免成为将来执行任务的障碍。
这个,我不能说。
可是,你的武功不怎么样。
不愧是反应敏捷的骠骑将军,他很快就找到了疑点,我只得将实话再多说一点:不瞒将军,这具身体并不是弯的,弯以前的身手要比现在强很多。
什么?借尸还魂?他也感到惊讶了。
差不多的意思,否则我也无法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我继续道:我们的成长,需要经历无数次淘汰,只有胜利者才能继续活下去。
对于我们这种……东西来说,活着就是最高的奖励。
我每一天的寿命都是自己在绝境中争取得来的,我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了它,我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杀过很多不该死的人。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是不可以有关系亲近的人,因为我们的刀会刺向任何一个人。
可是,齐却不相信……他甚至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个怪物。
齐?我的心中一阵酸痛:是的。
不管什么情况,他都没有放弃过我们之间的感情。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也是,唯一的朋友……将军没有声音,让我慢慢回忆。
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不过我们非常快乐。
他的资质比我好,他鼓励我,一定要活下去,他会给我们一个自由的未来。
所以,我比所有人更加努力地面对每一次训练和淘汰,等待着他的诺言兑现的那一天。
我真想知道自由的味道是什么。
我们是最卑贱的生命,连奴隶也不如。
我们的消散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感觉,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那个家族的工具而已。
按照规定,成长到十六岁,就要离开训练基地。
从此不会再见面了。
如果有机会重新见面,那只有一种可能……我的目光中一定充满了悲凉和无奈:那就是有一方奉命杀死另一方。
在我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了训练地。
临走的那天,天上飘着雪花。
回忆起美好的往事,让我的眼睛里稍稍有了一点润湿的气体,我们都喜欢下雪。
只要下了雪,地面上无论多肮脏,房子无论多破败,一切都会变成洁白无瑕的世界,干净纯洁得仿佛从来没有沾染过任何污垢。
我看着将军的脸,他的脸也这么干净,杀了那么多的人,双手沾满血腥,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干净,也是用雪擦拭过他的灵魂吗?那天,雪花在我们身边飘落,周围洁净地毫无尘埃。
我跟齐说,永别了。
他说,不是永别,以后,我们还会相遇。
我摇头,我说我宁愿不要再见到你。
他说,你误会了,我们的见面不是尘说的那种见面。
我仿佛又看到了齐的脸,他说,我们可以像真正的朋友一样,手拉着手看雪,没有胆颤心惊,没有担忧烦恼,只有快乐。
可是,后来你杀了他?将军猜到了结局。
是他说话不算话!我叫了起来,我们不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的!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听管事老爷的话,好好完成任务,我们是不会有这样的结局的!我眼眶里的那点湿气被心火烘干:他给了我一个承诺,又亲手打得粉碎,还要逼着我一起来打碎这个承诺!是他让我生不如死,毁灭了所有的希望!也许是听出了我声音里的颤抖,将军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那样温暖、那样敦实。
我也握住他的手,平复一下情绪:我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继续活下去……将军!你不知道我杀过的人中间,有些,真的很无辜……为了活下去,我不择手段惯了……将军的手握得更紧了,任我将内心的伤口袒露无遗: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依然无法阻挡死亡。
这个注定来到的死亡让我觉得很不甘心,这几天,我的内心一直充满着怨恨。
我每天就靠着战鼓声来麻痹自己。
我将眼睛躲到看不见他的暗处:很抱歉,我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勇敢的人,我只是个怕死的懦夫……我知道,我一定,让他很失望……所以他……久久无言。
他的无言让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颤栗,这种颤栗甚至超越了我对于死亡的恐惧。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应该后悔自己的坦诚,可是,我现在是那样后悔自己的坦诚。
也许,我依然应该微笑着面对一切,就像我以前一直做到的那样。
我盯着他的手,等待着他撤去这份不属于我的暖意。
依然是久久无言,可是,他并没有放手。
我却几乎要自己放手了——不要用这种沉默来折磨我,我无法在这样不能确定的空间中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