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踩开一注清泉,飞溅开冰玉般的水珠,一串笑声在树林里传出来。
一白一红两匹骏马在浓翠一片的密林里奔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仿佛两只艳丽而轻巧的飞鸟,在清气四溢的树林里弹跳出快乐的节奏。
弯,抓住了!小姐一条腿勾在马背上,抄身从地上抓住一只正在飞窜的野兔,向我扔来。
这样子也可以抓住啊?我张开口袋接住飞来的野兔子,今天的午饭有着落了。
口袋里一阵蹦跳。
活蹦乱跳的兔子被我一指捏死,小姐虽然有我的身手,可是,要她给这些食物抽筋剥皮,洗干净血水,她还是觉得无法做到。
假什么假?她以前吃的那些餐桌上的肉,难道都是地里长出来的庄稼?还有,我烧出来她会不吃吗?我们骑着快马来到了一个宁静的小湖边,放开马缰,让多多和咪咪喝饱水。
我把野兔洗剥干净,放在篝火上烧烤。
过了很长时间,肉香才渐渐飘散开来。
弯,你是不是以前做过厨师?难道你们的训练里还有烹饪项目?小姐吃着兔肉,新鲜的兔肉当然很好吃。
我摇头:适应主人的需要,是我们的天职。
小姐需要我做饭,那我当然要用心。
每一次我都计算好火候,一般两次就可以把事情做到比较好了。
小姐停住了手,把我拉过去:弯,我不是你的主人。
小姐,你的手很油。
我受不了她这种罕见的多愁善感,推开了她。
我们吃完了午饭,小姐和我一人一个将多多它们的马具都割断,并且踩碎。
小姐揉揉咪咪的头:回去吧。
多多,清川原到了。
我抚弄着多多的耳朵,红色的耳朵多毛而强壮,可以找你的小老婆们去了。
我偷偷看看咪咪,它还傻乎乎不知道从此以后要成为别人后宫里的一员。
不过,有过生死与共的经历,多多会不会对它另眼相待呢?这里就是清川原,物非人更非。
清川原到处长满长长的茂草,一片片密集的矮树林也不知何时长了出来,早春时节那深褐苍黄的色调全被深绿色取代了。
一株矮树斜斜插在那里,身边回绕着无数新萌出来的绿叶,我忍住了走过去的冲动,因为我知道,那株树上有一个深深的箭洞,曾经有一支铁箭将我钉住,却不能钉住我的一生一世。
多多舔着我的手,还不肯离开。
马鞭高高扬起,手腕缓缓在空中打开一个半圆:啪!脆亮的响声在这个空寂的草原上传出很远很远。
多多一直那么聪明,那么通人性,指挥它不需要这样用力地抽鞭。
从未得到过如此沉重鞭打的多多,前蹄猛然高高扬起,立在空中不断踢打着,有力的后腿肌肉勃张,浑身毛发劲竖!唏律律律——野马的长嘶比鞭声更为响亮,红色的野马仿佛火团一般向着草原的深处飞驰出去,身边,一团白云般的身影紧紧跟随。
放眼望去,风吹草伏,如潮如浪。
青翠的草尖上,红白两色娇艳得像两朵烂漫盛开的鲜花。
它们奔入白云拂地的遥远地方,奔入了雄鹰低飞的皑皑群山,它们再一次化身为自然的灵魂,融入到了这片云高水长的天地之间了。
我的多多、来来、咪咪、发发、索索、拉拉,还有西西。
终于全部离开我了……弯,走了。
好。
我转过来,跟着小姐向不知名的地方走去,难道,前面还有可以扭转时空的古墓,让我们回到现代社会吗?我不清楚,懂得计算,懂得寻找归路的人,只有晏小姐,我只要跟着她就可以了。
不过,我现在回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这几天,我没有看到晏小姐计算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不计算了?我总是猜不透别人的心思,小时候我猜不透尘的心思,大了一点我猜不透齐的心思,在梅花林里我猜不透霍去病的心思,我一直记得他那双盛满荒落的眼睛,我伤害他了吗?应该不会,他不是一个容易受到伤害的人。
他足够冷静,足够坚强,足够面对一切……我一遍遍回忆着他的眼睛,我很少有研究人的兴趣,除非对方是我狙杀的对象。
可是,我现在真希望自己曾经认认真真看过许多人类的眼睛,这可以帮助那天的我积累起许多了解他人的经验。
这样的话,只要他那双眼睛里面的一点波动,我就能够感知他的痛苦与欢欣。
我知道,这样子的人叫做善解人意。
一切都已经迟了。
我和小姐在河西大地上走了十几天,终于快要走出河西草原了。
小姐,你这些天待我这样好,真的只是为了用我的眼睛回去吗?我追上晏小姐的脚步。
小姐走在前面,迈的步子很大,她并不回答我。
她不想回答,我也不能多问什么,只能安静地跟在她后面。
走了一段路以后,小姐突然止步,转头看我:弯,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不要死。
我抬起睫毛,不解所以然地看着她,她返身走过来:弯,不许死!这是命令。
我只是声音单调地告诉她:小姐,我们要走出河西了。
前面是墨色的树林,后面是青色的草原,我们一起回头眺望这片长草如茵的大地。
草原与苍天接壤处,云层复云层,叠叠复高高,组成一幅幅庞硕巍峨的云团幻象。
这些幻象仿若铁铸雄关,仿若五岭逶迤,仿若高山大峦,雄蟠虎踞,威势赫赫,似乎可盘亘千年屹立不倒。
只眨眼的工夫,又在风的推动下,化作别的陌生事物。
倏忽弹指间,白云苍狗时。
站在这些宏变的巨云之下,我,只能算一枚小小芥子。
正要回头,云层堆叠出一片淡淡的烟灰色,那色彩组成一只高昂的马头,顽皮地冲着我歪嘴。
西西,是你来接我了吗?我知道不是你,那只不过是云之幻象罢了。
你早已转世投胎,做了另一个快乐的生命。
西西,我一直责怪是你将我们大家卷入了这场无妄之灾中,现在我知道了,将大家卷入这场战争的是我不是你。
你放心吧,从此,我再也不能害人了。
正在这样想着,西西的烟灰色马头状云彩在一片风波云动中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皮肤里似乎突然有了许多活物在跳动,我感到全身都在碎裂,我慢慢蹲下去,小姐拉住我,隔着厚厚的面巾,她在我耳边叫道:弯,不要死!!这不是我可以做决定的事情,怎么可以要求我呢?一股凉丝丝的气息从我的脉门传入,小姐又在做徒劳的努力了,我已经知道这次是最后一次发作了,从此以后我就解脱了。
凉丝丝的气息让我的头脑还残存着一点点清醒,这让身上那毒蛇钻噬的感觉一毫不差地传入我的头脑中枢,痛苦清晰地让人无法忍受。
我挣扎起来,希望摆脱她的手掌,没有她护住我的心脉,我可以很快就过去的,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一定要将我折磨到死?小姐,你放手啊……我吃力地叫道,晏小姐道:弯,一定,一定活下去。
为什么要我活?小姐,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我摇头,用残存的气力堵塞自己的经脉。
她感觉到了,吃惊地将我抱住: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小姐,放过我吧……我沉沉地感受着身体的痛苦,经脉堵塞的感觉真好,一切都仿佛离我远去了。
弯!弯!几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却好似隔着一层厚垫,我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
你要不要知道霍去病的结局?什么……我不由自主放松堵塞经脉的气息。
小姐的手又可以将自己体内充沛的内力传过来,我的头脑又清晰了一点,身体却更加痛苦了。
好,我说给你听。
小姐攥紧手指,你撑下去。
霍去病一生六战六捷……我的神志渐渐开始模糊了,耳中隐约听到她继续说:后来,他有了一个儿子,叫霍嬗。
神志凝拢了一些:儿子?他以后还会有属于他的生活。
我挣扎着喘息:小姐,他……他与他的夫人……好吗?小姐带给我的只有沉默。
我的意识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小姐……你说啊……我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却只是无望地沉溺着。
……很幸福,平安终老……我笑了,也感到小姐终于放手了。
我一定是没有救了,所以小姐终于放弃了折磨我的想法。
我在空中慢慢飘移,好似慢慢升上了天空。
大约是我的灵魂在往天上飘了。
真轻啊,我的身体很轻飘,我飞得很轻盈。
变成魂魄原来这样美好,生无乐,死无苦,那我还要专注执著着生命做什么呢?我低头俯看,看到一个华服女子抱着一个面容都被裹住的女孩嚎啕大哭: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我赌你不会杀我的。
你怎么可以让我输呢?……难怪这些天她待我这么好,又是拿我开心,又是让我去见霍去病。
原来,小姐用我的生命,给自己打了一个赌,她赌她爱的人不会残忍地对待她。
她以为她不会输,可是,她输了。
齐真的很恨很恨她的家族,无论她为他作出什么,他都不屑一顾。
真的是这样的吗?齐?他人已去了,我最多得到一个对于真相的解释罢了。
白云苍狗,生命皆如同白马过隙般短暂。
上天是公平的,所有人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瞬息间渺然而去。
小姐,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生命再重来一次,我希望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子。
有一幢房,房前有一片花,屋后有高高的云杉。
春天可以看鲜花盛开,夏天可以在树下乘凉,秋天看着落叶随风而下,冬天躲在窗里听雪花。
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没有那么多的己所不欲,一天天老去,平平安安过一生。
就像,霍将军未来的生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