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睁开眼睛,感到一阵微凉的雨滴落在我的身上,扑簌着从我头顶滚落下来,一直落到衣裙间,我有点诧异,这是一阵什么雨,怎会让我沾衣不湿?我用手指接住一点雨滴,放在眼前,我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是天太黑了?我再把那滴雨点放得近一点,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愣了一会儿,我记得小姐的眼睛夜能视物,难道我跟小姐的身体换回来了?我伸手摸自己的身体,没有变,还是小姐的身体。
我呼得站起来,咚的一声撞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又直挺挺地倒下了。
又是一场春雨落下,沾衣不湿,满庭青涩。
我明白了,是落叶。
谁说春天没有落叶,谁说春天永远生机勃勃?它也有满地的荒落,漫天的飞叶。
弯?小姐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看不见她,小姐,你在哪里?我就在这里。
我循着声音摸过去:我看不见你。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弯,别担心,这只是暂时的。
声音满是疲惫,我把毒都逼到你的眼睛里去了。
她摸上我的头,把我撞乱的头发捋平:你不会有事,你还会活很长很长时间的。
真的吗?我心怀担忧地顺从着她的抚摸,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小姐的手移开了,她的心思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她自己笑了起来,起先声音很低,接着声音开始变大,大得让我捂住了耳朵。
我赢了,弯。
我终于赢了!随着小姐的兴奋,她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变暖,我知道她身上已经没有枭翼的功力了,她把生命的力量全部都压在了我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里满是欣喜:他没想杀我,弯!齐真的不想杀我……哈哈哈哈哈哈……她的声音中由于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疲倦有了癫狂的味道。
小姐,高兴吧?自己最爱的人即使满腔仇恨,也不肯把这股仇恨完完全全宣泄到你的身上,你一定高兴坏了吧?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急促道:弯,想办法回去!回到哪里去?我不明白。
本来我可以中止晏家的一切,可是,我为了恢复齐的自由,放过了那个机会。
你带着我的身体回到现代去,你可以中止那里的一切!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人死如灯灭,我凭什么要为你干事情?早点回去,弯!越早越好。
汉朝不是你呆的地方。
她的声音变得虚弱无比,两年之内,你一定要找到古水琉璃犀,然后,回去帮我了结掉那里的一切!这是命令。
她还在给我下命令,刁蛮而自私的命令,难道我真的只能为她而活吗?我摸到一掌清水从她的脊背上流下。
她很快就会像个死去的枭翼一样化成清水。
我点头:弯会尽力的。
只是骗骗她,就当成临终安慰吧,这点人道主义精神我还是有的。
话音刚落,小姐就化作了一泓清清的碧水,在我的指尖流淌而下。
她的衣裳分量沉重地落在我的手里,浸得湿透湿透。
我一寸寸摸过去:屈裾深衣,宽袖长襦。
我站起来,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摸到的是粗糙的树皮,脚下是磕绊的石块。
我走出几步,又重重地跌在一堆落叶之中,叶屑腾起,割得我十指皆碎。
嵌满春日落叶的风吹打在我的身上,我满身都是瑟瑟的抖动。
我在哪里啊!小姐不是一个会为人打算的人,她答应我会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她把我扔在了什么地方?因为这突然的失明,我感到了害怕,紧紧抱着小姐的衣裳,团缩在这个陌生的黑色世界中,不知何去何从——漫无目的地游荡。
有目的又如何,没有目的又如何?我抱着小姐的衣服在荒野里乱走,饿了,吃几口小姐留下的干粮,渴了就忍着,这里多水,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小溪。
跟着小姐在汉朝的中土大地上转悠过那么久,我很清楚这是一个以城市为主的古代国家。
不像我们现代人口暴涨,连乡村也很热闹。
这里乡村很少,我这样毫无目的地乱逛,预示着我这样的人会迷失在荒无人烟的莽原苍岭之间,最终活活饿死。
小姐说我的失明只是暂时的,但是,失去了视力的眼睛让我无法捕猎,无法辨清方向,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想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再过几天,这点干粮吃完以后我就会弹尽粮绝了,如果眼睛还是不好,我怎么继续维持自己的生命?风凉夜来,春日的夜晚应当星光满地吧?我飘荡在无人的空间,任满身裙衫飘得一片零落。
我全身滚烫,后背却如同浸在冷水中一般冰凉,头昏昏地发痛。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阵阵眩晕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随时会昏倒。
抬起右脚,足尖在草叶上犹豫半日,依旧毫无目标地沉沉落下,然后,左脚也是这样毫无目标地落下。
我微微仰着头,衣衫破烂,面巾肮脏,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我更像乞丐的人了。
乞丐还能在人间乞讨到一口饭食,而我,身处荒野,什么也不是。
我木然行走在旷野,寻不到回去的道路。
日——一声金铁破空的声音传来,直向我面部奔来。
长剑?利器?我闻到了血腥味!我还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这正是我熟悉的东西。
我拧身让过锋利的剑尖,抄手一拍,一把被人打飞的长剑被我接在了手中。
臭小子,还有帮手?虽然已经没有了视力,我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我可不是什么帮手。
不过,大约我来得不是时候,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
两道疾风在我耳边划来,准备给我来个一刀溅血。
一刀溅血就一刀溅血。
翻腕,悬手,甩臂抡圆,我的腰身堪堪从两柄刀刃的劲风处滑出去。
从两个夹攻者中间穿身而过以后,我长剑前挑,滑出半尺,以免尸血溅身。
一秒钟后,身后的两具尸体迎面而倒,在我的裙后流出一条小小的血河。
剑尖微抄,凛冽之气从我指掌处溢出,第三把铁刀刚抡上我的面门,就被我的剑身粘得偏离方向。
粘诀一收,电骋雷芒,我在原地旋转身躯,划出一个半圆,第三具尸体在我的剑芒中倒下。
尸体还未躺稳,我已然长身而起,撂腕如箭,笔直挺拔的线条人剑合一,长剑刺穿第四个人的胸部,直到没柄。
第五个可能认为我的武器被制,有了出手的机会,向我背后砍来。
我放手让开,与第四具尸体错肩而过。
突然手肘一撞,第四具死尸手中的钢刀插入了第五个人的胸腹。
手有点软,准头差了一点,第五个人没有马上死。
我听着他发出难听的咯咯声,抽搐了好几下,才断了气。
裙角落定,衣袂翩垂。
我站在原地仔细感觉了一下,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杀气了。
耳朵里嗡然一片,我陡然失去了重心,我感到手中小姐的衣衫从我指尖滑落,整个人也失去了控制一般一泻而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很软。
头胀得像塞了一团马蜂,嗡嗡乱叫中撞得满脑子生疼。
我的手刚一动,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你总算醒了?如同雪山上流淌的一注清泉,如同玉罄敲击出的一串流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动听的声音。
喝点粥,你的力气就会恢复了。
一勺温热粘稠的液体来到我的唇边,散发着稻米独特的芬芳。
我喝了两口,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一碗粥被我的手臂碰翻了大半碗,滴滴答答洒在被子上,粘稠一片。
璇玉,把被子换了,再端一碗粥过来。
好。
外面清清脆脆的应答声,一名女子脚步轻捷地走进来,为我换了一床新的薄被。
那个声音又道:给你,你是不是要这块遮脸的布?我抬起手,慢慢往上摸,可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反而感到一只手在我的眼前摇动,我手指如电,一把握住那只手,是一只很小的手,似乎和我自己的差不多,与那个声音显得极不协调。
那个好听的声音含着诧异:你眼睛看不见东西?嗯。
我摸到了他递给我的厚布,已经浆洗干净了,我把它缠在脸上。
这样子你怎么吃东西?我把面巾向上提起一些:这样就可以了。
干什么要这样?天气渐渐热了,你会不舒服的。
我长得丑。
哦。
他又把一勺粥递到我的面前,喝吧。
听他说,我发了好几天烧了,什么湿热内滞,中焦内苦。
那些一大堆的中医名称我也听不懂,说白了,就是得了肺炎。
他还说,他跟表妹璇玉那天晚上赶路错了时辰,遭到强人抢劫,是我出手救了他们。
我只记得自己杀了人,不记得自己救了谁。
你好好休息。
衣衫悉索,他要站起来离开了。
哦……他要走了。
什么?他要走了!!这里又会变得彻底安静,什么也没有。
我将重新坠落到寂静无人的荒野,除了黑暗和衰草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理我,让我一个人沉浮在这个哀伤的岁月中,慢慢走向更为黑暗的地方。
不!我不要这个样子!不要走!我叫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服,你不要走!他很意外,将手按在我的手上,似乎要把我推开。
我越发紧张起来,手指更加用力地拉住他,几乎要将他的衣服扯破。
姑娘,你别这样。
他的声音里有了浓浓的慌乱。
我死死抓住他,哭了起来,我在荒野中被扔了太久太久了,那里一片黑暗一片荒芜,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
现在,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可以被我拉住的人,我怎么可以让他走呢?你不要走……不要走……我用全力拉住他的衣袖,他挣不开,叫道:璇玉,璇玉!方才那个姑娘奔了进来:表哥,怎么了?他慌张失措地用力掰着我的手:你来安慰安慰她。
一个柔软的身体将我抱住,把我的头安放在她的胸前:没事的,我们都不走,姑娘,别哭了。
不要走……我什么也看不见,你们走了,我该怎么办?我问那个璇玉姑娘,我真的很害怕,我原先不是瞎子,我没想到变成瞎子这么可怕,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面前什么也没有。
我不能奔,不能跑,甚至不能走路。
我在树林里总是摔跤,摔得很疼很疼,就是没有人来管我……我哭成一团,盲了双眼后我一直没有哭,可是,现在我只想哭,因为会有一双手抚着我的背,告诉我别害怕,告诉我不会没有人管的。
我哭着哭着重新睡着了,每睡着一会儿就会惊醒一阵,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每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的手心里总是握着一只温暖的手,我还来不及分辨是谁的手就又沉沉睡去——我知道有人在我身边。
-------------------------------------我的身体底子其实很不错,三天后我可以下床了,璇玉他们要去长安。
弯弯,你怎么办?他问我。
他叫小吱,就是小老鼠吱吱叫的意思。
这么一个大男人却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
我……我轻轻踩着脚背,别无选择,也去长安。
我拉着璇玉的手,拉得很紧,你们带我去!他轻轻笑了,笑声很好听:好。
他们也很穷,我们没有马车乘,小吱有一匹驽马,名字叫那鲁,璇玉是用走路的。
他们把唯一的坐骑让给了我。
我们一路上经过了很多地方,这天,大家都很累了,准备坐在一个小林子里休息。
小吱看着我死死拽着璇玉的手从马背上摸索着爬下来,又一步一趋地跟着她走到休息的大石头边。
弯弯,我觉得你的感觉很敏锐,完全不用这样走路。
表哥,你别胡说,她不是说眼睛很快就会好的吗?用不着这么逼她的。
璇玉仍然让我拉着,当心,这边有块石头。
这几天,我的手就像粘在了璇玉的手上一样,除了骑马,其余时间我死活不肯放开她的手。
我从来没有这么依赖过别人。
小吱的冷淡让我有时候不敢对他过于亲近,可是,璇玉不一样,她那么善良,知道我在荒野里游荡了很久,知道我很害怕一个人呆着,她总是让我与她在一起。
我也破天荒地对着一个人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只要她肯这样拉着我的手,什么事情我都肯干。
小吱看璇玉宠着我,便不说话了,让我们慢慢走到石块边。
我蒙头坐在石块上,撩开脸上的面巾,喝璇玉姐姐递过来的水。
我发现自己从前以为一个人很好,甚至连齐也不让他太多地挤进心中,这种想法真是很错误。
身边有人真好啊,又安心又温暖。
这么想着,我伸出手,璇玉姐姐就拉住了我的手指,问我要什么?我笑,刚想说话,喝在嘴里的水呛进了喉咙,她给我拍背,直到我的咳嗽完了,责怪道:喝水也不好好喝!我道:璇玉姐姐,我以后一定待你很好。
我觉得我待小姐不大好,可是她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看着过去生活。
从此以后我有很长很长的生命,而且没有人可以逼我做任何我不愿意的事情了,只消这样一想,我就觉得我的人生满是光彩。
璇玉姐姐说:说傻话。
我摇头,我不傻,我真的希望能够待她很好,还有小吱。
小姐说我的眼睛只是暂时的,我相信她。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恢复了以后我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把头一摆,一切都等到恢复了以后再说吧。
-------------------------------------------小姐确实没有欺骗我,还没有到长安,我便能够模模糊糊看到东西了。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璇玉,她高兴得很,只有小吱不说话。
正文 三十八章 暮沉沉兮雷振振长安北垣的洛城门边。
宽大的泥路上布满了车马长年累月压碾出来的轮履之印,高低相差竞达半尺左右。
翻滚的乌云将天空中所有的色彩都拥塞成一片黑暗,狂风从遥远的渭水上吹来,呼啸着撞击在正慢慢关闭的洛城门上。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城门内传来守城将士们关合城门时整齐的走步声。
他们一边徐徐推动庞大的城门,一边庄严而有力地低低诵唱着:……警七曜兮,诏八神。
排阊阖兮,渡天津……他们的声音伴着乌云狂风共同回荡在长安城的一十二个城门内外,…………皇情畅兮,景命昌……他们的歌声回音振振,殷殷如雷。
高楠木门轴在石臼里扎扎地转动着,厚阔的城门缓缓合拢,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关闭在气象巍峨的长安城门外。
着——宣平门——关——远远传来的城门传令,穿破云层,一声又一声。
着——清明门——关——着——霸城门——关——……小吱说:弯弯抓紧马缰绳,我们跑过去!要不然,就得在城门外露宿了。
我眯起视力模糊的双眼,只觉得眼前还是一片灰暗混沌。
不过,不时有雪亮的闪电从高空的云层里钻出来,伴随着惊心动魄的霹雳,在我的眼前隐约可现地勾勒出一座高大的黑色城池。
城外的荒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充满了潮湿的汽体——天快要下雨了,不入城,我们就会在城外的雨地里度过到达长安的第一天。
我抓住缰绳,璇玉姐姐牵着马,大家一起向城门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跑去。
我的头上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额头上火辣辣一片疼,身上的半边全湿了。
紧接着,我的身前身后,传来一片哗啦啦的水响,泼空大雨仿佛从天庭倾倒下来,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被雨水打得睁不开来。
璇玉,快跑!风雨中传来小吱的声音,我觉得身下的马匹一颤,踉踉跄跄加快了速度。
也许是泥路上车马的压痕过于崎岖不平了,那匹老马跑出了没几步,前蹄一打滑,摔了下去。
我为了避免被它的身体压到,只好弃马跳远一些。
又是一片风雨大作,我在茫茫雨水中听辨不清方向,心中有些惶急,大叫:姐姐!璇玉姐姐!我从泥水中抬起头,带着粗糙咸味的黄浆水将我浑身抹了个透,我刚爬起来,又被身上的裙子绊倒:姐姐!你在哪里?弯弯,别乱走,我们在这里。
小吱叫我,璇玉姐姐在拉动马匹:那鲁,起来!那鲁在带着泥浆的水洼中扑腾着,试图站直无力的双腿。
我想他们两个都忙着呢,就自己爬起来,慢慢摸索着走过去,摸到了那鲁的尾巴:我过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劲风。
我以为是挟裹着雨滴的怒风,不以为然。
只听得耳边一声大喝:趴下!抬起头,恰一道霹雳从我头顶划过,闪电将天地映得青白。
一片明亮中,我看到两只乌黑的巨大马蹄带着飞溅的雨水,直冲我身上来。
我似乎听到他身后还有很多马蹄混杂着雨点向我冲来。
风声、雨声、马蹄声一起灌入我的耳膜,我不知道向何处去藏身。
只得按照他的指令,合身扑倒在水洼里,抱住了刚刚抬起身的那鲁。
哗啦——与此同时,马蹄在我耳边踏出水花喷溅的响声,从我和那鲁的身上一跃而过。
马上的人在大声命令着:分队!本已扭伤蹄足的那鲁突地长嘶一声,璇玉姐姐叫道:那鲁!一股血腥味从我手掌边散开,即使是这瓢泼般的大雨也无法掩盖。
又一道霹雳从天空如银色树枝一般倒攀下来,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我从泥水里转过头,看到逼面而来的后续马队上一个个都是戎装骑士,他们双手紧紧握住缰绳,身体倾侧出马鞍……闪电黯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是……这个是……骠骑军转弯的动作啊!我情不自禁撑手而起,去寻找那个当先从我身上越过去的人,就算是暴雨大作,就算是马蹄如箭,就算是天闪雷鸣,我,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我爬起来追了上去,满心思地想看看他。
模糊的眼睛在没有闪电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甘心地用手背揉揉眼睛,沉闷的天空让一切越发难以辨认。
从声音可以听出来,这一队纵马的骑士分成两队绕过我们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合为一股,他们的速度穿插得毫无商量余地,城门口的戍城校尉只好让即将关闭的洛城门略微缓一点儿,让骑士们像一条哗哗作响的铁链,贴着城门穿入了城市。
或许是因为城门关得狭窄了,风从缝隙中钻入,带着呜呜的鸣声。
我身上的湿衣也被这风带起,猎猎向门缝穿行而去。
到了城门的拱券石条下,高若天顶的城门漏泄出来的暮云残光如同白月照璧,我循着这最后一点儿光线向前跑着。
喀喇喇——就在这时,天空又一次酝酿出了一个灿烂的暴雷,一片雷光将天地万物都照彻得如同霜雪之地!我感到眼睛里一痛,似乎有什么异物流出,久有雾繄的双眸在这个华丽的雷声中变得仿若明镜!在这片突如其来的视野中,白光渐退,阴霾全消,但见城门之中,百米开外处骑马立着一个人。
他玉冠束发,浅色袍角在骤雨中抖动,倾盆大雨将他周身上下,甚至他的坐骑都冲刷得一片雪白,连肩上的雕工强弩也仿佛是玉石雕刻,透着雨水般的颜色。
唯有他的两点眸子,是透彻纯粹的湛黑,这种黑如此令我熟悉,熟悉得让我不禁哭泣。
霍将军!我在心中叫了起来,这三个字一上心头,但觉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汹涌流入口中,一时悲喜难辨。
他只是毫无表情地朝我们的方向扫了一眼,一回身,手腕在雨水如注中打起一个鞭花。
他身后的一队骑兵也跟着他一起分开雨帘,踏过了长安城最宽阔的进城直道。
他的身后,城门在我面前慢慢合拢,成了一根银色的细线……雨下得越发紧密起来,如同一幅从天到地的大白幕子。
他,完全消失在了长安城的雨幕之中。
我失魂落魄地停在了城门口,放弃一般地慢慢回过头。
他消失了,于我,却如同被挖空了一般。
一串积水踩踏的声音,带着马喷鼻的响声,我转身一看,城门留下了一条狭窄的门缝:进来。
一名戎装的骑士坐在高头大马上,从门缝里低头俯视我,可能是他让戍城兵丁把城池门留了这条缝。
我怔然看着他,他坐骑的得胜钩上挂满了野兔野羊之类的猎物:姑娘,这是给你们的钱。
粗大的手摊开,一个厚织锦囊子递到我的面前,我不明白地望着他,他道:霍将军踩伤了你们的马,这点够你们买匹新的了。
我明白过来了,伸手接过钱囊掂了掂,想跟他说给多了。
马的价钱相差是很大的,那鲁这种驽马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他递过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告诉我,对方给我们的至少是半匹战马的价钱。
我想到我们需要用钱,他们大概也不在乎这些钱,便叫住他:我……我还有同伴,能不能等一会儿?他点点头。
我回头看到璇玉姐姐带着那鲁,和小吱一起向这边赶来,那鲁的腿上一片刺目的鲜红,走路也跛得厉害。
我安静地站在风雨中,心想,这一定是霍将军他们打猎晚归,方才为了抢着进城把那鲁给踏伤的,也许,他若不踏伤那鲁,踏伤的人就是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些天以来一直陪伴着我的璇玉和小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