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梆子在窗外敲响,我推开窗子,看到几个星点在空中眨眼。
一只小小的手将窗户合上,小吱道:弯弯,今天不能开窗,让别人看到你换妆就不好了。
我也知道今天不该开窗,可是,这几天我的心早就从这个窗户里飞了出去,飞到了未央宫的北面。
那里有鳞次栉比的北阕甲第,它们是大汉朝贵族们的宅第,平阳公主住的大将军府就在其中,还有,他的家也在那里。
听说,那里叫做冠军侯府,听说,那里树木葱茏房舍精美,还听说,皇上正着人替他丈量土地,筑造更为奢华的豪宅,到时候,府邸的匾额就该换了。
璇玉姐姐扶正我的头,用黄杨木的梳篦,把我的头发都向后梳,露出清秀饱满的额头。
这么长的时间了,我的齐眉刘海早已长拢在了发丝中,再也不会让别人一把揉乱。
她在我的头顶上盘起一个环翠葵娥发髻,耳边编几个细长的发辫。
用一圈特地从西域进来的白色鹳毛将我的发髻拢出一圈飘动的白色装饰,堆叠在我的头顶上,如同在黑发上嵌着一圈柔白的云彩。
银铃坠耳,银簪挽发。
小吱坐在铜镜后面看着璇玉为我装扮:弯弯,你此番代替璇玉去表演,可千万不能出错。
我点头,这是我央求再三才得到的机会。
因出入大将军府很严格,除了正式演员,其他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入。
就连搬运箱笼,攀搭表演道具等杂事均由将军府专门派遣下人前来处理。
所以,我偷偷请求璇玉姐姐让我去跳这次的舞蹈。
我们身材相仿,面貌虽然不同,璇玉姐姐自己也不喜欢人前露脸,表演时一向以面纱遮盖,只要有小吱的掩护,我再化点妆,基本上很难让人发觉掉了包。
小吱一开始觉得太冒险,不同意,见我坚持,他想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点浅柔的笑容,问我是不是要去见什么王孙公子?我还没好意思回答,他却先表示同意了,只嘱咐一切谨慎些,况且他见识过我的身手,一般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脱下家常的衣服,我在璇玉姐姐的帮助下,穿上祁老爷特地为璇玉姐姐设计的那件白色舞裳:深衣式的开襟,白色长纱在胸前披拂开来,两边却是窄细的袖子,可以显出舞蹈时手臂曼转的动作;一条腰带上错落纷沓地装饰满银铃玉珠,将我自腰下开始布满了高低变幻的细小碎铃。
还有几十根特别细长的银练,将一部分银铃挂到裙底,坠到脚边。
底下的裙子是用冰绸、练帛、鲛绡、雪纺、玉绫、纱丝等等不同软硬质地的白色丝料一层层叠放镶拼起来,组成一朵垂瓣而开的白色花朵。
穿在身上,如同一朵无风自开、皎洁婀娜的白色莲花。
姐姐又在我手上套上一大串碎小的铃铛,从中指指根一直连缀到手腕上,形成一个银铃细珠纷披的手链。
弯弯,走几步我看看。
小吱也没见到我这般穿上全部的装饰,饶有兴味地道。
我身上挂满的这些银铃,里面均镶着玉珠,只要身体一动,就会有轻响击出。
我的每一步路都必须控制动作,每一个举动都必须保证姿势,每一分呼吸都必须精确到位,否则,身上这些东西就会发出难听的哗啦声。
我控制住自己走路的每一点行动,慢慢转了一圈,保持着银铃玉珠轻悦和谐的声音。
小吱在一边看了半晌,衷心而笑。
可以么?随着说话的开合,我耳边的银铃耳坠发出叮宁一声。
小吱微微点头,我知道已经通过了他最后的审查,璇玉姐姐拿起面纱替我牢牢缚住。
笃、笃、笃,甬道尽头的二门外,传来三声云板敲击的声音。
小吱道:该出发了。
将门推开:璇玉,你先出去。
我和璇玉姐姐互相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叫的人是我,我便跨出了房门。
髋部的铃儿立刻发生轻柔的撞击,一片片脆响,似清水微澜,从我腰部慢慢下移,在裙角的边缘摇荡出气韵清明的声响,泠泠然如空谷垂露,如雁翅拂波,兰香幽幽,水光点点。
因为我的走路必须控制,我的速度比旁人慢了许多。
等到我来到门口,百乐门的杂耍演员们都已经在马车队伍边就位,等着人点齐了一起上马车。
绘着回云玄凤纹的门帘被掀起,我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出去,今天大家都特别安静,只有我身上的银铃玉珠化作一阵水波般流动的轻响在这个长安城薄雾初起的早上柔柔回荡。
众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小吱也觉得大家的注意似乎有些过了,将身拦在我的面前:璇玉,你看大家都只等我们了。
我在他的拉持下顾不得身上的声音,低头匆匆进了马车。
小吱坐在我的面前,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颤动着:弯弯,我疑心……今天让你去会出事。
他叹气道,平时璇玉也这样进进出出的,虽然也引人注意,却没见过别人这种表情。
我担心他不让我去,挖空心思想了些理由:平时百乐门里熙熙攘攘大家各忙各的,刚才他们没事情才正好盯着看的。
小吱锁着眉头看看我:但愿如此。
看我有些紧张的样子,想了想又笑道:怕什么,最多呆不下去换个地方做!我知道他存心成全我去见一个他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拉住他的手道:小吱,谢谢你。
小吱看着我似笑非笑:平阳公主此次请的是些什么人,我们又不知道。
其中必有你想见的那个人吗?我摇头:不知道。
不过我是必要见他这一面的。
小吱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也表示鼓励,我不需要他这样的目光,便道:见过这一面,我心里就安定了。
小吱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将头转向车窗,淡青色的天空,有丝丝缕缕的红色云霞,灰点般的飞鸟在高空无声地划过。
我看着他的侧影,今天他特地收拾了一下,肤白唇淡,粉衣翩然,玉带围腰。
他虽然为人亲切淡朗,但是对别人的事不肯多问多打听,对自己的事情也总是讳莫如深。
我这样的人与他相处一开始觉得有点冷淡,日子长了倒觉着舒服。
璇玉姐姐与其说是他的表妹,不如说更像他的下人,一切都围着他转。
我们三个仿佛能够一直这样清清淡淡活到老。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我也随着小吱的目光看向远处。
七十二阙楼台前,莲花宝阁层层开。
南面,长乐宫中的临华殿、长信宫、长秋宫、永昌殿、永寿殿的飞檐翘角,亭台楼阁在晨曦中隐隐绰绰层叠往复,组成了巍峨多姿的长安晨景。
长信宫的钟室里,青铜大钟敲响了今天的早钟,浩荡浑厚的钟声从皇宫深处传来,传入这个城池的千家万户。
近处,被横门大街分隔成为东三市和西六市的长安九市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炊烟燃起,茶馆酒肆的第一锅热水迎来了第一拨早客,街上渐渐有了稀疏来往的人流。
今天长安九市最热闹的情景我是看不到了,因为我们要赶早去大将军府。
马车经过了狭窄的平民居落群,走上了官寺的大道。
这里的景象与繁闹喧嚣的里坊截然不同,道路特别宽敞整洁,两边是高高的豪宅院落,女墙顶上排列着玄武朱雀纹样的瓦当,瓦当下晃动着青铜的风铃,风一吹,便会发出嗡嗡的振响。
要走好长时间才能见到一间正门,敞开的五道门前,门楼高耸,石狮威武,拴马桩也装饰着饕纹。
马车在大将军府的后门停下。
贵人们还没有来,后院里正在紧张地筹备着这一场盛宴。
我们经过衣轩,到了准备室名曰围趣堂,各自选准位置坐下。
围趣堂外就是盛宴开席的大厅燕誉厅,小吱爱读书,而我怕成为汉朝文盲,最近常与他讨教。
我知道这燕誉二字取自《诗经》式燕且誉,好尔无射,是安详快乐的意思。
足足干等了一个白天,将近午间马马虎虎吃了点干粮,近百名优伶就这样毫无声息地,卑微地等待着。
等到暮色渐下的时候,围趣堂外的大厅上红色灯笼一串串燃起,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多起来了。
门外马车的轮碾声连绵不绝,门内传报通名声也此起彼伏,方才还显空荡荡的燕誉厅前开始有了衣香鬓影。
女子们彩衣如霞,环佩琳琅;男子们佩剑戴玉,长襦峨冠。
平阳公主携婢站在大厅前,与人寒暄招呼,迎来送往。
稍顷,传乐家臣蹑步而来,吩咐我们大家准备了。
大家立刻如临大敌,纷纷行动起来了。
我凝神听着传报的声音,却没有听到冠军侯的名字——难道,他今天并没有来?正文 四十三章 椒浆瑶席云中君宴会开始了,身着淡橙色春衣的使女们跣足趋步,端着各色食盘、香匣、金瓯、小鼎在窗外往来不歇。
节目很丰富,既有我们耍百戏的,也有歌舞坊的舞女献演。
雕花木窗的缝隙里,燕誉厅内所有的声音都可以传过来。
有男人打趣的说话声,有女子爱俏的笑声,还有各种乐器弹奏的声音。
厅堂内弄剑、跳丸、倒立、耍大雀、顶竿、五案、七盘、鱼龙漫延一个个节目演出过去。
可是,贵人们似乎并不在意我们的表演,即使是在逗人大笑的说唱表演中,也常常能听到觥筹交错的声音。
到了力士玄鱼机表演扛鼎的节目时,总算是兴起了第一个高潮。
大家为他的表演热烈鼓掌,甚至还有几个人在那边蠢蠢欲动也要下场较量一番。
尚武的年代中,大力士的表演总能赢得众望所归的掌声。
玄力士也得到了许多的赏赐,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围趣堂。
轮到我们出场了,我跟在小吱身侧向那个宴客大厅走去。
按照规矩,我跣足而行,地面上铺满珍贵的氆毯,氆毯上茱萸纹丹凤纹富丽堂皇,羊毛的质地十分柔软,将我的脚心摩擦地很舒服。
地上半人高的青铜镀金莲形纹灯饰上,油烛点得如同无数夜明珠,照彻全场。
深红色的薄纱蝉翼丝幕将整个大厅隔成既相通又独立的数十个小空间,大厅外的凉风吹来,深红色薄丝便会如同天女的仙袂飘飘悠悠,掩映着达官贵族的步摇与高冠,好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
当我踏进这个场子的时候,里面的贵族们大约正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成一片,男子玉佩响晃,女子簪环摇动,厅里充满了欢乐欣喜的气氛。
我透过面纱仔细将客人一个个看过,果然没有他的身影,虽然也有思想准备,我还是感到了一种无计可消的失落。
大约我左顾右盼有些失仪,小吱轻轻扯一扯我的衣袖。
我醒悟过己身在何处,只得抛开心中的空落,很敬业地专著起全副精神,将身上的银铃摇晃出水流一般的轻响,如山泉出涧,如轻云入岫,如春雨滴檐,如珠玉落盘,全身上下每一分动作,每一款摆动都是精心设计而又宛若天成。
就如同马车边的百乐门众人一样,达官贵人们忽然全安静了。
青铜酒爵停止了饮酒的倾倒,双鱼玉佩定住了摇动的身形,金丝钗环没有了语笑晏晏的款摆,诺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了我的银铃玉珠孤单而无奈地摇动着,如凤鸣,如龙吟,如琴奏,如瑟鼓。
这片安静之中,我的脚踏上了特制的丝索。
两名力士同时发力,将丝索缓缓拉直,我在空中逐渐上升,失重的感觉让我产生了飘然欲仙,魂灵出窍的感觉。
伴随着远处金箫的穿堂度水,小吱的歌喉清亮而出,如深山中远渺的仙音。
仓冥辽阔,景曜光起。
窃翘翘西顾兮,若云开雾列。
嘈嘈兮珠飞玉溅,切切兮凤鸣鸾回……美丽的仙境在我面前打开,这里青冥浩荡不见底,这里日月照耀金银台。
凤鸟仙鸾轻吟浅唱着从我身边掠过。
我挥开手臂若飞若止,悬悬丝索带动我的沐风之姿。
小吱的歌声如同引领人们走入仙境的使者:……盘山垒垒兮缠辟萝,清泉濯濯兮归北溟。
芍山之泽,香笼薰烟,龟伏之寿,服玩珍奇……而我,化身天界的仙子,一颦一笑,一柔一动,道似无情却有情。
银玲玉珠在空中响成一片,丝带在索上随袂飞转。
我忘却烦恼,忘却尘世,双眼面前,只有小吱歌声中的遥远仙境。
箜篌流淌而来,和声一片中,小吱的歌声渐渐激昂:……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
虽藻纨之可思,竟隆杰而飞文。
匪榆曵之嬛柔,具灵矫之烂眇。
水气酷而上芳,严威沆以窈窕……山高水长,天广云厚,我只是天际飘来的一点浮尘,用自己渺小的全副性灵去解读那远去的情怀。
……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
渺远思而挥弦,轻流云而断流。
长殇之举,叶转飘零。
殆将惑疑,苍茫微堕!……离别的哀楚涌上心头,是他的歌声萧索,还是这缥缈无依的悬索之舞带给我的这种感觉?水袖高高抛起,又低低落下,人若天涯飘尘,无处着定。
高处不胜寒,这就是天界仙宫的感觉吗?嫦娥奔月,碧海青天中她与他都是处处寂寞。
一样的相思,落在两处,淡淡闲愁,漠漠人生。
可是,我还尚未与他见上这最后的一面,就要开始这般的离索吗?一曲舞毕,我翻身跳下丝索,数分真气将裙衫飘带都荡开去,在空中缔造出一朵人为的花朵,落在平阳公主的面前。
叠叠白丝如冉冉而开的花瓣,在我身边层层落定。
串串碎铃,吟哦落停,只有几个小小银铃儿还在轻轻丁冬。
舞,就这样跳完了,我心中暗想。
掌声响起。
高高在上的公主开口了:这就是你们百乐门的压轴戏?班主祁柏恭敬地站在一边:是。
公主道:你过来。
我看着是叫我,便走了过去跪下,把自己有意弄粗糙的眉眼对准她。
平阳公主专为皇上搜罗美人,当今的皇后卫子夫就曾是她府上的歌女。
她那双看惯美人的慧目在我面前一扫而过,不露痕迹地转向小吱:那个唱歌的孩子也过来。
小吱走了上去,垂手下跪,平阳公主仔细端详了他一下:确实不错。
她的下颚微微一抬:你去给客人们敬酒。
表演上佳的伶人可以为贵族献酒,我已无心要这敬酒的差事,隔着面纱落寞地跪在一边。
小吱岂知我现在心头的翻转,他跪着道:小的自小有手足之残,生怕拿不住酒壶,扫了公主和各位王公大人的兴。
敝妹虽然生得粗陋,这些事情上一向灵慧,不如让她替小的一回。
公主若觉得小的口齿发脱还能勉强入耳,舍妹进酒的时候,小的自当竭尽全力,再为诸位大人唱上一曲,以助公主雅兴。
他说话的样子大方得体,丝毫也不因为自己的残疾与身份的低下而有丝毫的自惭。
公主目中流出欣赏的表情:你喜欢唱歌?是,小吱微笑,唱喜欢的歌,让别人也喜欢。
平阳公主看着他颇为愉悦,笑对旁人道:倒是个伶俐的孩子,可惜是个男孩,否则……小吱低头不语,他是属于那种比较纤薄带着几分女儿气的男子。
坊间虽然流传皇上有龙阳之好,但是小吱不属于皇上看得上的类型。
比如前几年被王太后处死的那个男宠韩嫣,虽然有个女里女气的名字,可也绝对不是娘娘腔,能骑也善射,着实是个好男儿。
平阳公主吩咐我道:那就你去吧。
我心中黯然,又不能出口回绝,只得诺了一声,随着吩咐,起身去拿那只通体晶莹的玉壶,灯光中隐约可见里面有大半壶清澈的酒水。
走出几步,听到小吱洒然击响手中的玉板,口齿如同落在明盘中的玉珠,每一个音都清润动人: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我明白小吱的好意,他用了《越人歌》的故事,希望我能够如那船上的越女一般,因这一曲而与那所谓的王子结上缘分。
他可知道,我在意的人其实根本不在此处。
我手执玉壶,一处处跪席斟酒,耳边传来的是客人们的互相吹捧打趣之词。
我们今天其实来得不是时候,男子不太多,有也是以一些年轻闲贵之人居多。
听说卫大将军不招揽门客,在座的大多是一些皇族中的皇亲贵戚,几乎只能算一场简薄的家宴。
一个个青春华丽,大多难辨身份。
我在香粉脂浓间专注穿梭,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不能有丝毫怠慢。
再敬几个,我的这份因表演出色而得到的恩宠便可终止了。
心中刚有一些松脱,但听得,甬道深处,金罄击响,送来一声高高的传叫:骠骑将军——到——-----------------------------长假,出去玩了。
今天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