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拿起笤帚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宫女生涯开始了,而且,是整个皇宫中地位最低等的奴婢。
那些宫廷诗歌中描写的种种繁华、绚丽的场景永远不会在这里——掖庭发生,这里是皇宫中最为阴冷的角落,繁华中的人永远不会来到这里。
也许,我的后半生就在这里了结了,也许,我会永远在那徐大娘的手底下工作……王泰兄妹、兰娘……我也许真的永远见不到了……叹了口气,我走到院子里开始劳动,几片最后的残叶被我小心地扫起。
哟,看不出真不像大家小姐,干起活倒麻利。
是徐大娘的声音。
抬起头,看到徐大娘正站在台阶上,满面笑容,映得天空似乎都亮了一些,只是……那笑容里不仅仅是赞叹。
姐姐过奖了,飘飘本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做这些事原是本分。
我谦虚地微笑一下,继续干活。
模样儿这般,做起事来又是这般利索,你到底是什么人呐。
都叫姐姐了,这徐大娘还是不肯走开,难道是在监工么?我继续扫地,但是感觉眼前总是有个影子在晃动,那张意味深长的笑脸始终在头脑中萦绕着。
扫完了整个院子,我深吸了口气,看着这诺大的院子在我手中笤帚的亲吻下,已经一尘不染,心里不仅有些小小的满足感。
毕竟,体力还是有的,如果天天这么做,会不会在某天,被放出去呢。
话说也会有皇恩浩荡的时候,万一哪天某个直言极谏的大臣上封折子,强烈建议皇帝释放宫女,爱面子的皇帝想这些女人反正用不着,不如虚心接受建议……到时候,嘿,说不定我就能出去了。
想到这里,抬起头来,看到一只鸟儿正从头顶掠过,展开的双翼划过青灰色的天际。
看什么呐,来换衣裳,刚才忘了。
又是那徐姐姐,把我从怔仲间唤醒。
是,我马上来。
我赶紧把笤帚放下,随着徐大娘进了厢房。
来,换上这套衣裳,你身上的裙子以后就不要穿了。
徐大娘看我进来后,从一个衣橱模样的柜子里拿出一套浅绿的衣裙,大概是我这种婢女的工作服吧。
是,我马上换上。
答应着,我双手接过裙子,心里却在想:好俗气的颜色。
就在我转身准备换衣裳时,徐姐姐喊住了我。
飘飘,你来一下。
来到那间我午饭前去过的正房,我很茫然:她究竟想和我说什么?进来坐下吧,走进里间的徐姐姐隔着门帘招呼我。
啊,这个……飘飘不敢坐。
我低头进房,学着电视剧里小丫头的样子说,心里却在骂自己。
咯咯……怕什么?有什么不敢的?坐下吧。
徐姐姐拍了拍身旁的一个清漆木凳说。
那,我……就坐了。
我见她这样,只有走过去坐下。
孩子,让我好好看着你。
天,这就是要和我说的话么。
我忐忑不安地在那道专注的目光中受着时间的折磨,一直等到那半老徐娘再次开口。
飘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没有什么打算?我有些吃惊: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的打算。
那怎么成?难不成在这里待一辈子?徐大娘似乎很关切。
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了,能有什么打算?我说了实话。
哦,那就当我没问。
……你,定亲了没有?沉吟片刻,徐大娘居然想出这么一个问题。
这个?没有。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关切的女人,非常不解。
哦,没什么。
没有定亲最好!徐大娘在我的注视下,叹了口气说。
飘飘愚钝,不明白姐姐的意思,还望姐姐明示。
我是真的不懂,只好硬着头皮说。
真的没什么……我是说也许你命好,哪天皇恩浩荡,说不准就出去了呢。
徐大娘幽幽地说,表情完全换了,再不是那个我刚见到时悠闲剔牙的明媚妇人了。
那……如果没事的话,飘飘还有事做,暂辞了姐姐,等有空了再向姐姐请教。
我猜不透眼前的谜语,只好这么说一通套话。
好吧,你先做事去吧。
徐大娘吐了口气,徐徐说道。
那,飘飘出去了。
我躬着身子,退出徐大娘的房间。
走出房门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胸口一松,仿佛刚才憋住了气似的,走出那屋子,才重新呼吸到氧气。
到工具房里找到抹布,继续干活。
想起老宫女春兰的话来,干活要紧,不是自己的事千万不要打听。
就算这徐大娘是怎样的谜团,我也不能知道,也无法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刚刚进来的婢女,地位在这掖庭应该是最低的吧,哪有资格八卦别人。
然而,我不想八卦,这八卦终究还是到了我的耳朵里,原来,女人的八卦天性是无法消弭的,不管是在哪里。
(三)就在我成为掖庭奴婢的第五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忙着擦洗房间角落里的家具时,听到两个宫女走进来,赶紧躲到柜子后头。
不是我故意要看她们干什么,只是不想再去打招呼。
来到这里五天,见到每个人都敛声屏气的,我觉得快憋死了。
可是,这两个宫女却一边翻找东西一边聊了起来,她们的话分毫不差地钻进我的耳朵。
哎,我说那个新来的什么飘飘的?一个突然说。
我一凛,居然在说我。
姓叶。
另一个很热情地答。
对了,叶飘飘,好像很得徐大娘的欢心呢。
切!是不是徐惠春想在那丫头身上打什么主意。
啊,徐大娘原来叫徐惠春,听到这句话将我和这徐惠春联系起来,我赶紧屏住气。
能打什么主意?那丫头生得真是好,连我看了都觉得……哎,对了,别是让徐惠春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吧。
是了,听说徐惠春年轻时可是大美人呢。
当然了,现在还美呢,虽然我不喜欢她,可是人美,不得不承认。
对了,听说徐惠春也蛮惨的,17岁就被没入这里,整整21年了,还没出去,怕是要死在这里了……连个男人也没有。
是啊,我也听说了,说是徐惠春当初定了亲,男人生得也好,而且年轻轻就中了进士,谁知就在婚期前一个月,家里就出事了。
哎呀,那个男的听说现在杭州当刺史呢。
算来也真是可怜,21年了,没见过一面,那个杭州刺史早已儿女绕膝了吧。
哎,你说当初她家犯的是什么事?听说是她爹,当时是二品大员呢,因为和鲁王交好,恰巧那年说鲁王造反……就给当成鲁王一党,把家给抄了,16岁以上的男丁全斩了,女眷没入掖庭,徐惠春和她娘就给弄到这里了……听说,十年前,那徐夫人,就是徐惠春的娘就死了。
……那两个宫女终于找出了要找的东西,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待她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我慢慢从柜子后出来,眼前却是一片茫然。
我没想到,这容颜妩媚的徐大娘身后竟然有这样一个故事。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这徐惠春是大臣之女,本是千金小姐,一朝突遇家变而沦为宫婢,如今已经整整21年了。
21年啊,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这阴沉沉的地方流走了……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徐惠春,就是我的将来!朱门紧闭,庭院深深,秋去冬来,红颜渐老……我已经不能再往下想了,那灰暗的前途似已将我淹没。
深深呼吸一口,我抬起头来望天,这是我延续多年的习惯。
然而,每一次,头顶上还不是那四角的天空?宛如一张巨大的网罩,将这掖庭牢牢地罩住,网住这里无数的灵魂……不要望了,再望,也还是长不出翅膀的。
是徐惠春。
她穿着一件厚重的裙子,颜色虽不是很鲜艳,然而那衣料上绣的图案却是极鲜嫩的,鲜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
若在常人穿来,定会觉得俗艳,然而在她身上,竟别有韵味。
姐姐的衣裳真美。
想了想,我没有回答她,反而说了这么一句。
哦?你真的觉得美么?这个38岁的独身女人眼睛闪烁了一下,笑道。
飘飘不敢说谎。
我低眉敛气道,我现在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感——或许是同情吧。
眼见得就要成为新娘了,而且那新郎还是有名的好相貌、好才学,才子佳人呐,竟然……赶哪天我闲了,给你也做一身,年轻姑娘整天这身衣衫未免也太……老得快啊。
没想到,徐惠春竟然会这样对我说。
难道,她真的喜欢我?谢过姐姐!无功不受禄,只怕飘飘无福消受。
我一时情急,有些语无伦次。
咯咯咯……又是一阵娇笑。
不相干,我一定把你打扮好了。
你……就是宜春院的希望!徐惠春转身走了,丢下这句话,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