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八，云飞燕邀请我去长春宫赏梅。
我应了下来，既然要在这里生存，我得学着和她们接触，我不能像元重俊说的那样不想见谁就不见谁。
长春宫里的梅花开得好极了，馨香扑鼻，然而长春宫的主人比梅花更艳丽。
恭喜妹妹，听说陛下就要册封妹妹为昭妃了。
云飞燕笑得很美，很真。
谢贵妃姐姐吉言！我尽量谦恭，毕竟，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在皇宫里生活了近十年。
寒暄一番后，点心和水果端上，云飞燕客气地劝我。
妹妹呀，听说你爱吃鲜果，这是洞庭红。
说着，她拿过一个红艳艳的芦柑递到我手上。
我赶忙起身接。
虽然元重俊夜夜陪我在身侧，可云飞燕是贵妃，而我就是封了昭妃也还在她之下。
谦卑些，于己于人都好。
妹妹你这是为何？我们姐妹不要生分才好，都是侍奉陛下的人……云飞燕嘴上这么说着，可那眼睛里的笑意分明是满足。
闲话了一番后，她把身边的人屏退。
我知道她又要对我说什么了。
妹妹……她倾过身子，拉住我的手。
我准备洗耳恭听。
妹妹……你还小，虽说都十八了，可在宫里头却是个新人。
我大你几岁，也早进宫几年……如今，陛下对你的恩宠全天下都知道，你知道外头都怎么说的么？外面说你专宠，说你蛊惑君心……陛下夜夜留宿在你那里……你知道么，每晚，有多少人眼看着怡心阁在心里恨骂不绝！这些我都知道，不劳贵妃姐姐提醒。
这些你知道，可你不知道的呢？陛下对你说过有朝一日立你做皇后么？什么？这个女人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和我说这种话。
陛下想要你的孩子，可是……陛下却不想要孩子的娘作皇后！我抬起眼看着她，不解，真的不解。
知道为什么么？你生得好，你能诗会文，你能歌善舞，你有功夫，你会骑射……可你只是一个人，你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哥哥兄弟，你来历不明，没有出身！……一个连籍贯都不明的人的儿子怎能当太子？陛下爱你，爱你的孩子，可是……朝廷怎能答应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儿子当储君！你……陛下再宠你爱你，你也只是路埂的野草！……我的身体开始发冷，虽然手炉就在掌心。
毫无疑问，云飞燕的话就是一尊炮弹。
皇后无子，可皇后的妹妹来了……王、郑两家的势力你不会不知道，这后宫之中，谁的儿子也当不上太子，只要王家的女人生了儿子！这我知道。
我机械地说。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只是个简单、狂妄的小丫头，只晓得陛下喜欢就万事大吉了，可这天下的事是天子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么？说句难听话，这万一陛下……王家女人生的孩子登上了大位，你怎么办？满朝文武中有几个是你的人，几个是皇后的人，你知道么？哼，汉高祖戚夫人的事你知道吧！皇后没有吕雉的手段，却有吕雉的狠心！姐姐多虑了！半晌，我方开口。
我多虑？叶飘飘，我是看你可怜才和你说这些的，看你没爹没娘的可怜！飘飘谢贵妃姐姐好意！不要谢我。
我再和你说一句，你要是想让你的儿子当太子，你就得先当上皇后！陛下若真的喜欢你，你就要他废后，立你为后！知道么？立后，而不是封妃！……走出长春宫的大门时，脑子里茫然一片。
我和元重俊还没有巫山云雨，后宫的眼睛居然就盯上了立嗣的事情！可是，云飞燕说的不无道理。
对比起她，对比起皇后，我究竟是什么？路埂的野草？对，是路埂的野草！连颗树都算不上！昭仪……皇后……身畔的秋云低声说。
不好，冤家路窄，居然遇见了皇后王姁。
一干太监宫女簇拥着，还有她的妹妹。
皇后娘娘好！躲不过去，我只好上前弯了弯腰，不情愿地行了个礼。
……可是，我没有得到回答。
见过皇后娘娘！我又说了一遍。
还是没有声音。
昭仪叶氏给皇后娘娘……声音响起来了，是靴底踏在干雪上的声音。
我抬头，皇后王姁已经走出几步了，留给我一个雍容华贵的背影。
……我站直了身子，望着这一干人的方向，却见王翠回了一下头，眼神复杂，似有歉疚。
我心说你有什么好愧疚的，是你姐姐，又不是你。
昭仪快请回吧。
秋云悄声提醒我。
贱人！……王姁已经走远了，可是声音却传到我的耳朵里，在雪后的空气中，分外的清晰。
昭仪娘娘回去吧。
秋云几乎是拽着我的胳膊说话。
回到房间里，眼前、耳边，云飞燕的声音和王姁的声音混合着，如同交响曲在激荡。
你只是路埂的野草！你只是路埂的野草！你只是路埂的野草……贱人，贱人……大脑在轰鸣，耳朵在发颤，可我静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晚上，元重俊在麟德殿宴请外族使臣，我一个人在怡心阁吃晚饭。
实在是吃不下去，心里烦，胃口不好。
一碗粥喝完后，渐渐觉得心里更难受，拿过一本书翻看了几页后，看不下去了，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没过多久，胃已经疼得受不了。
昭仪你这是怎么了？看我捂着心口窝，秋云赶忙跑过来问。
我胃疼得厉害……还恶心。
我挣扎着和她说话，那一碗粥却已经涌到了喉咙。
漱盂刚端到面前我就吐了出来，不光是那碗粥，连晚饭前吃的半块梅花糕也吐出来了。
秋云慌了，喊过张祥就要差他去请太医。
不用了，一会儿就好了。
不用！我阻止了他们，凭着一丁点儿医学常识，我知道我是轻微食物中毒了，但不严重。
可一向身体很好的我怎么会突然食物中毒？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云飞燕。
我在她那儿吃了什么？水果，点心。
水果是芦柑，点心是蟹粉饺子，还有柿饼，如果柿饼可以算作点心的话。
是什么导致我胃难受的呢？想来想去只有饺子和柿饼。
饺子馅是螃蟹的，而螃蟹和柿子是不能同时吃的！想到这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因为我亲眼见云飞燕也吃了这些。
可是……记得她没吃芦柑，而爱吃水果的我连吃了两个。
对了，正是这个！维生素C和海鲜类食品同吃是会引起中毒的，轻的恶心呕吐，重的死亡。
可是，我这个食物中毒并不是严重的啊，难道……云飞燕借此警告我！吐空了的胃，又火烧火燎得难受，撑不住只好躺下了，抱着个枕头蜷在被子里。
飘飘……飘飘……迷糊中，元重俊的声音自房间外响起。
怎么了？这么早就歇下了。
揭开被子一角，他轻轻在我脸上捏了一下。
嗯……有点不舒服。
到底怎么了？他站了起来，走至外间叫过秋云问。
什么？秋云打起帘子，他几步走到床前，俯下身子。
没什么，就是胃有些不舒服。
你身子一向很好，怎会突然胃不舒服？他眼睛里的疑问越来越深。
可能是东西吃多了吧。
秋云，昭仪晚膳用了什么？他不再问我，而是转过身去问秋云。
回陛下，一碗粥和半块梅花糕。
就这些？这点还叫吃多？……不得已，我只好把去长春宫的事讲了一遍。
话说完后，迎接我的是沉默。
飞燕的性子我知道，她……应该不会害你。
他以这句话结束沉默。
也没什么，她自己也吃了那几样。
况且，也就一会的功夫，现在已经好了。
我从被子里坐起来，手伸到他的肩上。
你今儿先好好歇着吧，以后注意些。
看着我，他眼睛里的疑虑似乎消去了大半，温柔浮了上来。
第二天起来，还是觉得云飞燕未必有意害我。
不过是轻微的食物中毒，况且维生素Ｃ和海鲜类食品同吃产生反应她未必知道。
然而，秋云等人却不这么认为。
昭仪还得小心，这里不知有多少人日夜地恨骂您呢，就算云贵妃这一次不是有意，那下一次呢，下一次谁能打包票没人要害您。
我一张嘴说不过他们几张，只好不作声。
但是，心却静不下来了。
我不要什么，我只要每天看到元重俊就可以了，我不想和他每天云雨，不想争皇后的位子，不想让未来的孩子作太子。
我不想和她们争！可是……王姁那恶寒的眼神，那歹毒的腔调，云飞燕那笑意盈盈的脸，那些女人们躲闪的眼神……我的心再也静不下来。
在这种心情下，面对元重俊是我唯一放松的时刻。
元月的最后一天，我又见到了端木云。
你不能再来了！我警告他，侍卫中有不少轻功不俗的，而且元重俊每天都不忘习武，他本身就是个高手。
如果被发现，端木云的下场不会好。
我来是看你何时变成怨妇。
他抱着拳说。
你可不可以正经些？我很正经！我要眼看着你由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姑娘变成一个愁眉苦脸的怨女！我有那么没出息么？你自己有没出息自己知道。
看看才几天，皇妃的架子也端出来了，脸上的笑也没了。
……他说的是实话。
自从回来后，除了和元重俊在一起我会笑出声来，只要他不在，任何事情也不会让我解颐。
打算何时再逃跑啊？你……我敢说，你会再跑的。
你这个性子，能忍多久？难道真的看着那么多女人无动于衷？我不语，我怎能无动于衷？可是我嘴上还要强。
我很好。
好个屁！我再说一遍，你这是害人害己。
跟你一路从江南跑到洛阳，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皇帝说几句好话，就又被骗回来了。
他是真心的！我稍稍放大了声音。
真心？真心不让你作皇后？再怎么样的妃子还不是小老婆？你……现在的皇后不是好废弃的。
越是不好废弃的废了才越显真心。
……我再次无语。
他话说得粗，理却是有的。
真心？真心？我师兄才是真心！他又提到了他师兄。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一个女人不能跟了两个男人。
你说的是，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可是……你非要在皇帝身边么？就算他是真心的，可是他有那么多女人，那些女人也不会放过你的！我第三次无语。
我知道，我是后宫的敌人。
走吧，为何一定到忍无可忍、受够了罪时才跑？你的性子，不该待在这里！……偷偷摸摸，冒死来到皇宫，主要目的竟是撺掇我再次逃跑。
我不能跑，跑了有人难过。
我咬着嘴唇说。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害人害己，不如拯人救己！你……我说的是实话。
飘飘！跟我走吧。
跟我走的远远的！天！这个人居然真的要拐我。
端木云，如果皇帝知道了你要把他的妃子拐走，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大不了要命一条。
是要命一条，可要你命的法子有很多种。
可以绞死，可以斩首，可以腰斩，可以杖杀！如果被他抓住，你休想被绞死和斩首，他不会让你痛快地死！哼，怕他做甚？我端木云做事从不后悔！……端木云走后不久元重俊就来了。
你的腿应该好彻底了吧，两个月了。
靠在椅子上，他含笑看着我。
嗯，是好了。
我坐到他的膝盖上，抱住他的脖子。
三哥，你说过如果我给你生了儿子，就立他做太子？是，君无戏言！那么，你会不会让我做皇后？我直视他的眼睛。
你说什么？他的眼睛里全是惊讶。
……我说你会不会让我做皇后。
鼓足勇气，我再说一遍，比第一遍更大声。
现在，这个……先生了儿子再说。
他的眼睛移开了，望着厚厚的帘幕，浓重的烛影在那上面摇曳不定。
……我明白：他不是李治，我更不是武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