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木云的宣传下,云来酒店有新奇菜肴的消息像夏季的南风一样,迅速吹遍了半个灵州城。
喜欢尝鲜的商人来了,好奇的本地市民来了……一个多月的功夫,酒店日日爆满。
看着这一切,我是喜在心头,愁上眉头,厨房里就我一个人在烧菜啊,才雇的小丫头只会烧火添柴的,叫她帮一下案板上的忙,倒得跟在后面收拾半天。
夏天到了,可灵州一点儿也没有热的迹象,春天的衣裳穿在早晚一点都不热,忙完了活后我也会到街上走走,一个人走在夜风中,抬头看看头顶上疏疏的几颗星……会不自觉地想起以前的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皮影戏一样地浮在眼前的空气中……这天早上开了店门很久才见拎着满满两筐鱼的阿来回来,端木云问这小子是怎么了闹这么晚,平时不是很快的么?告掌柜的,是我耽搁了,刚才满城的人都在看节度使大人呢。
这小子有些羞赧地说。
你看到节度使了?端木云抢在我前面问。
看到了……骑着那么高的马,人人都能看见,可是前后都是人……又看不真,只是看到一个很威风的人……不等他说完我心说真是废话,看到一个很威风的人能叫看到么?什么事啊?我耐不住了问,说实在的,两年多不见秦武,现在知道他几乎就在眼前,多少还是有些激动的,况且想起他的好……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感觉。
听说是去城外练兵呢。
噢,原来他真是个工作狂,巡边、练兵……生活得倒也充实。
啊,这位大人真是辛劳啊。
我应了一声,动手把鱼一条条拿出来放到水缸里。
就是,听说……听说什么?我抬起头,问阿来。
刚才路过羊肉铺子,他家婆娘说刺史大人有意把自家小姐嫁给节度使呢。
哦?一直不作声的端木云凑了过来,同时拿眼角瞟了我一眼。
那好啊,州刺史的女儿嫁给节度使也不算是高攀吧。
……八卦一通后,个个归了位,我到厨房忙活,阿云坐到柜台后面拨算盘,阿来扫店堂,烧火的丫头顺娘抱了柴禾点火。
我知道,把女儿嫁给秦武只是这刺史的一厢情愿,想当初在京城时多少名门闺秀想被轿子抬到秦府作少奶奶都没成功……虽然这刺史也是进士出身的地方大员,女儿长得也还端庄,但能不能入秦将军的眼就令人怀疑了。
在想什么呢?听说师兄要娶媳妇儿了,不高兴呢?端木云一挑帘子大步跨了进来,径直走到盛鱼的大水缸边,看看鱼,看看我。
我怎会不高兴?豪门贵府,他这个年纪早该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了。
不看端木云,我麻利地在石板上剖鱼、去鳞。
我这个年纪难道就不该有老婆孩子了?你……突然间,我的脸被端木云扳了过去,这使我的眼睛不得不和他相对。
……他的动作让我立刻想起某人。
某人尤其喜欢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他。
可是……眼前的人……端木云的眼睛里有两团火在燃烧!一阵心慌,忙把脸扭了过来,捞起案板上的鱼继续刮鳞片。
只是,动作已不如刚才流畅。
小心点,莫要伤着自己了,这刀快着呢。
沉默了几秒,端木云转身走了出去。
帘子的下摆终于停止了摆动时,我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那帘子的方向,然而只是一眼,因为胆怯。
两个月过去了,酒店的名气已经响彻灵州城。
每日里银钱哗哗地来,可是总数距离赎回匕首的钱数还是差了一截,当初和当铺老板说的是当一年的,可是这不到四个月我就心急火燎的,闲下来时常常觉得一日不赎回来那匕首就一日在别人的怀里。
果然,我不祥的预感实现了。
老板,你不会不明白‘诚信’二字吧!强抑住怒气,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瘦高的当铺老板。
这个……还请小娘子包涵,当初说的是当一年,一年后你一手拿钱我一手还刀子。
小娘子你也是生意人,识数的,这才几个月?况且你也没有拿钱来。
老板的理由很充分。
无法,我只好耐下心来细问老板到底是谁把匕首租去了。
这个……恕我不能透露,租借的人叮嘱过。
总之,到期限后你拿钱来我给东西!叹了口气,我蔫蔫地回了店里。
到底是谁拿了我的匕首??当铺老板会不会骗我?这件事像个打不死的蚊子似的,一连几天嗡嗡地在脑子里转着。
八月十五就要到了,可是灵州的人毫无感觉,整个灵州城也没有一星儿节日气象,虽然早知道这个朝代还不兴过中秋节,可是心里多少还有些感慨。
俗语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十四的月亮已经圆了。
洗完澡后软软地坐在院中的胡床上,捧一碗酸奶,一边啜饮一边仰望头顶那轮莹白的大月亮,清风徐来,撩起耳畔的几缕发丝……一时间,心竟也像夜空那样明澈起来。
一碗酸奶喝下去,诗情大兴,对着月亮又随口胡诌了几句。
谁道月无心?江南江北圆。
小庭中夜坐,最喜微风清。
又作诗了?最后一个字的余响尚可以在空气中找寻到痕迹时,端木云松松地披着袍子出来了。
以后千万别用‘诗’这个词!我伸出两根手指轻敲了一下空碗,算是告诫。
是,遵命!你这都不叫诗,那我们……打住!他随手拉过一块木头桩子坐下来,对着我。
我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地。
飘……还是他先开口了。
飘,快到你生日了吧。
是,下个月。
怎么了?你快二十一了吧?是啊,二十一了……一年一年地老下去,只有她不会老!说话时,我抬起头,手指着天空中那个白白圆圆的家伙。
这个最皎洁、也是最冷漠的家伙!不管人世间是怎样地变幻,她却从来都不会变。
怎么不说话了?奇怪,端木云竟站了起来,眼睛对着月亮。
就我所知,这家伙是从不会对月伤怀、临风悲叹的,今儿却反常……瞧那神情……不过倒有三分儒雅之味。
你是不是说我都二十一了,老了?尽管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我还是装糊涂。
老?你哪里老?还是十六七的模样。
说着话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要睡了,明儿还要早起。
端起碗我转身就往屋里走。
你说……浑身一抖!他竟然扭住了我的胳膊。
你说如果要你选一个人……我和师兄……你会选谁?……他终于还是说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城外那条河里的卵石,硬硬的。
……当啷!猛地挣开他,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我要去睡觉了。
风一般地旋进房,我重重地靠在了门上。
第二天清早,顺娘一到厨房里就说我的眼圈有点青。
我笑说是累的,那丫头居然满脸认真地劝我少操心。
酒馆的事最是繁琐,你看我哪一点可以少操心?我叹了口气。
果然,顺娘不说话了,埋头做事。
中午,店里客人依旧是满满的,阿来一个人都忙不过来了,连阿云都放下了掌柜的架子去伺候客人,只好把顺娘叫出去帮忙。
好在齐朝风气较为开放,女子出门在外的颇多,也很少有人说三道四。
三娘……端出最后一盘菜后,顺娘得了空子溜回到厨房,见我手里的活也快没了,走上来张了张嘴,很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似的。
想说什么就说吧。
放下手里的菜刀,我看他一眼。
三娘,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我知道。
还剩最后一个……嗯。
那个客人很奇怪……说来听听。
那个客人看起来跟一般客人有点不一样……年纪大概跟掌柜的差不多,也许大点儿,可是那气派……吃东西也是细嚼慢咽地,可是斯文了,喝酒也是一小口一小口的……说实话,真像个公子哎……不等顺娘说完我就笑了起来。
这丫头,敢情是从没见过公子。
不过说来也是,这里地处西北一隅,又紧邻边境,最看重的是军事方面,哪有几个文人、公子来呢?大街上有的是雄赳赳的武夫、面色黧黑的农人、风尘仆仆的商人、还有高鼻深眼的异族人……只不见有斯文的公子!要说文人,也就是进士出身的刺史算是半个文人吧。
若是在京畿、江南,那刺史也是个文人了,可是在这边地几年,刺史的文人气质已经被沙尘覆盖了大半了。
不过,听顺娘描述的这样动人,我倒是来了点小小的兴趣,反正也没其他客人了,就去瞅一眼公子的玉容吧。
洗了手,掀开帘子,我大步迈进店堂,果然看见最靠里、也是光线最不好的地方还端坐着一个人。
店里仅此一人,而非客人就这一位,端木云、阿来、顺娘都自己给自己放工了。
公子给我的只是背影,但这背影……顺娘说的不夸张,的确颇有公子气质。
一时间,我竟也呆了一两秒。
说实话,自从踏入服务行业以来,我的眼光没有以前那么呆了,往往打量一个人几秒就能对其人的身份猜个差不离。
可是眼前这位,只有背影……就在我迈脚准备转身之际,背影突然动了。
轻轻地一声……宝石的光彩点亮了那个昏暗的角落。
我的眼睛被烧灼着……我的匕首,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个人面前的桌子上。
顿时,喉咙发干,眼睛发涩。
嗡嗡……门外飞进来一只苍蝇,在店堂里盘旋了一圈后向那背影面前的盘子俯冲了过去。
该死!我生平最讨厌的几种小型动物中苍蝇是占第一位的。
来一个打死一个。
转身走到柜台里拿起来了苍蝇拍,我轻轻走了过去。
啪!彩光一闪!我一拍子拍到了墙上,低头看那苍蝇已经躺在桌子上了,一动不动。
是那个客人!他抢在前面伸手用匕首挥了一下。
就在我怔愣间,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