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即将来临。
元重俊决定以逸待劳,快速行动,各个击破。
张思成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天晚上,一支八千人的轻骑部队在年轻的朔方节度使秦武的率领下绕道截击他十六万人中最弱的一部。
这是秘密行动,除了元重俊、高昊、秦武和我四个人知道,其余人等一概不知,那八千人也是上了路才知道的。
临行前,我悄悄找到秦武,说了他在我赶赴平原之前说的那四个字——性命要紧!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半夜里,秦武归来,元重俊亲自出城迎接。
黑色甲胄上的血迹不是很明显,秦武的样子并不狼狈,所率八千骑士中只有不到一千没阵,叛军死伤数目尚不得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是王师伤亡数量的数倍。
你辛苦了!元重俊走到秦武面前说。
臣当以死效力。
秦武翻身下马,单腿跪于元重俊前。
起来吧。
元重俊双手扶起了秦武。
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悄悄舒了口气。
君臣之间,到底还是严守本分的。
回到营地后我竟意外看到了端木云,两天不见他了,我正疑惑他在哪儿。
你到哪里去了?我问。
能到哪里?在师兄那里,还跑到张思成那里去探了一遭,顺便看看我师姐在不在?他看着我,突然很有些无奈。
在吧?我很自信,女人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好像在啊……哎哟,真难办! 他眉头皱得厉害。
各为其主!你既已选了朝廷这边,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你说难办,你师兄呢?他岂不是更难?其实,你们师兄都不必矛盾,你们已经救了冷翠竹一次了,你还为她受了伤。
这一次,遵循天命吧,若是在战场上相逢,就当是同门之间比试武功。
说完,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那个什么……战场上兵刃相见和比武能是一回事吗?可是,我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唉,我看人人都有不得已,人人都有必须做选择题的时候。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午后,元重俊一身重甲,登上城楼巡幸,陪同者有兵部尚书、几位大将、还有我。
为国尽忠,誓死讨贼!八万人的喊声,如同一个惊天大雷,响彻云霄。
而我,也被这激昂的誓师所感染,一霎时只觉胸中热浪滚滚,满脑子都是杀敌二字。
仗打起来后不要离我左右!士兵们各就其位后,元重俊当着兵部尚书高昊的面,拉了我的手说。
是。
我轻轻说。
在灵州时秦武第一次带我去打仗时也说过这话。
这些男人,难道觉得女人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叛军到了。
城门紧闭,有人用箭射出招讨信,信上强调张思成背叛朝廷,深负君恩的罪状,声明投降者不杀。
好玩得很,叛军也有宣传手册,是声讨元重俊的。
当然,内容出不了《罪己诏》的范围,可是比《罪己诏》说得更加深入,连后宫都说到了。
说他好色,说他为声色耳目之娱,拆散百姓人家,说他奢侈,说他虚耗国库……总之,根据罗列的罪行来看,元重俊不仅不是个当皇帝的料,简直就是一游手好闲、倾家败产、骄奢淫逸的败家子!哈哈!我竟不知道我原来是一个恶人!元重俊把那纸檄文递给高昊说。
噗嗤!我笑了起来,惹得那以性急著称的高昊朝我看了一眼。
高大人不觉得这作文之人也算是个才子么?能凭空捏造出这么多罪行出来。
啊,叶将军说的是!太过份了!高昊皱了皱眉说。
也许,在某些人眼中,我就是专意享乐、荼毒黎元的天下第一大蠹!我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只见元重俊性感的唇角扬起,挂着一丝自嘲,其实,何尝是自嘲?他眼睛里含着的分明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决绝的冷酷!察觉到我看他,他转过脸来,对着我。
柔情似水!自嘲、愤怒与冷酷都不见了。
……叛军到达城下了,黑压压的一片,既看不到边也看不到尾。
一排排竖立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甚为壮观。
这让我想起了电影《魔戒》里的场面。
那个电影我可是看了N遍,里面最吸引我的就是战争场面,尤其是魔兵攻打罗汉国山里的城堡那场戏,简直让我爱不释眼!震撼大地的脚步声,骏马嘶鸣,剑戟森森……石弹,箭雨……唉,看电影的感觉和身临其境的感觉完全不同啊,一个是激动人心,一个是撼动人心;一个是浪漫,一个是现实;一个是窝在沙发里抱着一袋薯片的消遣,一个是通身甲胄兵器在手的实战,一个是纯粹的娱乐,一个是……生与死的戏台。
陛下,何时开战?兵部尚书的急性子又上来了。
哼,看我的指令。
说着,元重俊接过旁边兵士递过来的一张巨大雕弓,慢慢地,拉开了。
嗖!箭直直地射中城下叛军的大旗。
顿时,箭落如雨。
……一次次,叛军被击退,一次次,王师不利。
僵持到日暮时分,叛军后退,王师可以稍稍喘息一下。
走下城楼后,周良玉为元重俊递上一盏茶,看也没看,元重俊伸手递给了我。
众目睽睽之下,我窘得很,可还是双手接了过来。
周良玉见状,赶紧又递过来一杯,元重俊接过去一饮而尽。
早就是满头大汗了,喝了水后我想摘下头盔来透透气,却不留神被元重俊止住了。
暂不要摘吧,怕是会有流矢。
他拿过我的手说。
我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额上有汗流下来,于是伸手探到怀中掏出手绢递给他。
可是,他不接,只是看着我。
沉默了几秒,我举起手,握住了手绢仔细地给他把额上的汗水擦去。
……这手绢我认得。
擦完汗后他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说。
好几年了,还是兰娘做的那个。
我说,想起了兰娘。
你自己不会做吗?他还是不肯放开我的手,疲惫的脸上绽开一抹笑。
我低下了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做一个给我,我想要你的东西。
他晃了晃我的手腕说。
唉,我分明不是个会做针线的人,宫里有多少女人在女红上巧用心思啊,为什么想让我给他做。
想到这里,不由得想起秦武来,我生平第一件刺绣作品就是为他做的。
现在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我想过去找他,可手却被元重俊扣得牢牢的。
要去哪儿?他问。
更衣。
我撒了个谎。
不和他撒谎他是不会让我去的。
果然,他放开了我。
慌慌地跑到朔方军那边后却不见秦武,正伸着脖子东张西望时,忽见钱程走了过来。
秦大人在帐篷里。
不待我开口,钱程说道。
哦,多谢!我快速说道,心里却有些隐隐的不安:在帐篷里,他不会受伤了吧?你还有功夫来这里?一走近帐篷,站在帐篷门口里的端木云就挑眉说,语含讥酸。
看了他一眼,也是满头大汗、面有倦色的样子,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一声不吭地朝帐篷里几个人围着的地方走去。
不要害他了!一只脚已经跨出去的时候,端木云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胳膊说。
顿了顿,我大步迈了进去。
我的预感总是正确,秦武果然受伤了。
一个中年军医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很深的伤,在锁骨附近,那一小片是犀牛皮甲衣罩不住的地方,殷红的血对照着他光滑的小麦色肌肤十分骇人。
你受伤了。
待包扎完毕,军医退出后我上前一步,哑着嗓子说。
不打紧。
你快些回去吧,叫他知道了……你又有气受。
他不看我,伸手拿过一边的铠甲。
我慢慢转身,抬起脚。
不要和他扯谎,他痛恨谎言。
转过身后,秦武忽然又说了一句,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回了头。
他正看向我。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伤痛、绝望……你保重,我暂时不能再过来了,有空我再来。
鼻子一酸,我还是忍住了。
远远地看见元重俊正和两个人在说话,我略放了心,然而走近时却见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脸无一丝表情……低了低头,我还是走过去了。
到节度使那儿‘更衣’去了?冷冷的声音。
我不作声。
啊……元重俊正用力扣住我的右手腕……痛得我由不得不低低叫了一声。
要断了!我轻轻说,算是哀求吧,虽然有点夸张。
以—后—不—许—撒—谎!松了手,元重俊俯首在我耳边一字一顿的说。
唉,皇帝就是皇帝啊。
夜间,所有人都没睡,因为,战斗又开始了。
这一次,极其的惨烈!耳朵里除了喊杀声、惨叫声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混乱一片,黑的是晃动的甲胄,白的是武器的锋刃,红的是迸流的鲜血……元重俊身边有数人保护,且无须上阵,只是站在城楼上指挥,而我作为他的随从,几乎一步也不离左右。
多少次,我举起剑就要冲下城去都被他死死地拽住。
不许下去!他大声喝斥。
我要去战斗!我激烈地反驳。
小命要紧!下面不缺你一个。
他狠狠地瞪我。
唉,拗不过他,我只好继续待在城楼,唯一能用上的武器是弓箭,可惜我不能冲到城墙垛子上和弓箭手们一起,元重俊坚决不许。
不过,俗语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倒过来,最安全的地方也可以是最危险的地方。
跟在元重俊身边,既可以得到保护也是危险的中心。
城下敌军的多少支箭嗖嗖地就冲元重俊的方向射来了。
当然,一支也射不中,多少支盾牌挡着呢。
箭落一地,元重俊毫发无损。
而我,也就在这保护下无所事事。
左瞅右瞅,终于瞅得了一个空子。
趁满脸油汗的高昊冲过来和元重俊说话,我头一低,风一样冲到了远处的雉堞边,展弓拉箭。
攻城不外还是这些东西,箭雨、撞门、云梯。
张思成果然厉害,手底下的兵好像个个都是敢死队员,蚂蚁一样地攀着云梯往上爬,一个个被箭射中、掉下去了,一个个又上来了,当真是前赴后继。
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人能成功地登上来。
眼看着一个叛军已经攀住了城堞,我心急如焚,反手抽箭,却发现箭筒中的箭已射完了。
就在那小兵一脚跳入城墙内时,当啷一声,我长剑出鞘。
一剑毙命。
小兵还来不及看到我的面容已被刺中。
然而,不容我审视那小兵的模样,又上来了一个。
我举剑刺去,却见白光一闪,小兵轰然倒地。
回头,只见元重俊满脸寒光,右手持剑,几滴血自剑尖滴落。
啊!我轻呼一声,人被他猛地拉转过去,不,简直就是拖了过去。
死丫头!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进了楼里,他立即大声训斥,全然不顾有人在侧。
我要战斗!我回嘴,心说刚才杀了一个叛军你又不是没看见。
闭嘴!万一有冷箭怎么办?死在战斗中未尝不是件幸事!我继续,完全沉浸在战斗的气氛中。
你……元重俊气得张口结舌。
你若是敢先我而死,我绝饶不了你!片刻,他才说出来。
哈哈!我笑了起来。
我死了也饶不了我,怎么饶不了?你若是敢先我而死,我定鞭尸三百,再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走过来,把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说。
……这话的冲击力……太大了,我目瞪口呆。
记住这句话。
捏了捏我的脸颊,他唇边漾起一丝笑,邪魅到极点。
第一百章 大漠孤烟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天明。
结束后检点一番估计双方死伤人数差不多,但王师人少,而叛军在数量上占优势,因此,这么耗下去……王师不利。
草草地吃了早饭,元重俊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李成坤被令狐海截住了。
他叹了口气说。
那就是说十天内最多能等来江南道的三万兵马。
我也开始担心,李成坤是一员宿将,曾经平过四年前的卢承乂之叛,令狐海也是悍将,不仅有勇力还有智谋,当年随张思成破契丹一战成名。
这两人战起来,还真的难以预料会是谁胜?如果李成坤失利,那么……令狐海一旦与张思成汇合,洛阳真的危险了。
速请突厥援助!想了想,我还是说了这个元重俊不想听的话。
他没有作声。
此计可行。
我心里暗道,他没有出声就说明他已经在心里默认了。
片刻后,他召人商讨此事。
除了秦武,还有两员大将受伤。
王师是真的受到重创了!诸位爱卿请畅所欲言。
元重俊按了按腰间悬的长剑,打起精神说。
当然,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实力悬殊在那呢,用计、硬拼,都不行,又不能耗着。
最后,还是秦武担当起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角色,力陈请援的迫切性。
这条意见是第二次被提起了,第一次众人附和,第二次众人力捧。
只是,去请援的人选……高昊提出了一个实质性问题。
是啊,让谁去呢。
这可不是到边疆旅游,而是要突破叛军的防线疾驰千里。
性命攸关,非同儿戏!大将不能去,皇帝更不能,兵部尚书也不能去,他也是指挥官一员,若是找下级军官和非重量级人物吧,只怕突厥会认为齐轻视他们。
现在的突厥军政大权掌握在摄政王阿不思手里,这个人可是个极其傲慢的家伙,我和他仅见过三次面,可是三次就足够了,从他的眼神和动作里我就知道这个王子是什么样的人。
第一次比剑输了后居然还想对我动手动脚,第二次可是亲密接触,拉着我的手跳了半天舞,害我被元重俊骂了一顿,第三次……第三次强送了我一把装饰性匕首,结果……被元重俊暴打了一顿,差点丢了小命。
这三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会场的空气静默着。
我偷眼朝元重俊看去,他端坐着,面无表情,再看看秦武,他因受伤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也显不出什么表情……脑子里一闪,主意定了。
我向前一步,面对元重俊单腿跪下。
臣不才,自请去突厥请援!我声音洪亮,口齿清楚。
……一句话使我成了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我。
二月份的天气,纵使室内生了火,终归还是冬天,而我现在,却觉得身在六月骄阳之下,这许多人的注视,汇成了夏季的太阳。
陛下,臣以为,叶将军正是不二人选!又是高昊,这老头子是认得我的,也看过我和阿不思跳舞,我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半晌,没有人出声。
我以为我的毛遂自荐已经通过了,不曾想秦武忽然发话了。
臣以为:叶小将军资历浅薄,此去恐突厥会以为我朝有轻视之意……余下的话我没听进去,总之,秦武就是不同意我去。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此行数千里,且须突破张思成军营,所以,他不想我去。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把我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朕也觉叶风非此行恰当人选!元重俊冲秦武点了点头。
我抬头朝元重俊看去,却见他有意把头偏了过去,不接我的目光。
此次会议又没有结果。
然而,元重俊把秦武留下了。
现在,营帐内只三人,元重俊、秦武,还有我。
我看看他俩,清了清嗓子,准备来个即兴演讲打动他们,可还没开口就被元重俊作手势制止了。
此事与你无关,你只须跟随着我即可。
他果决地说。
陛下此言甚是。
秦武附和。
天,这两个男人……我无语。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口径一致,站到了一起。
可我一定得去,打定了主意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不说话了,改为行为语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出来。
那把小巧的黑宝石匕首在我手心里寒光耀眼。
两个男人都睁大了眼睛。
你居然还带着?皇帝脸上覆了层阴云。
将军重重喘了口气。
这个东西很值钱,我留着是预备哪天没钱度日了好拿它换钱,况且这么小巧,带在身上又不累赘,为何要丢掉?我仰起脸说,半是实话,另一半留在了肚子里。
因为阿不思当时送我时说过我可以拿着这个去找他。
虽然我没打算去找他,但我想哪天兴致来了跑到突厥去玩一趟也未尝不可。
哼,信物吧。
显然,元重俊不信,眼光逼视着我。
阿不思送这个会白送么?秦武接口说。
……我真的无语了,这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排斥阿不思。
可是,我现在不是要和他们纠缠不清,而是要说服他们让我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如果答应出兵,阿不思至少可以派五万骑兵。
我看着他俩说。
他会白白地帮忙么?秦武反问。
给他钱。
我答。
说得轻巧。
元重俊重重地哼了一声。
本来就是结了盟约的,要他们派兵不算过分,再答应多给他们些金帛。
我们只要土地和人,其余的,任他们要好了。
只要地在、人在,什么都好办!我很自信,觉得自己所说有理而且是可行的。
土地能生产出一切,而土地里的财富是通过人来挖掘的,所以,土地和人民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说完,我静静等着两个男人的意见。
元重俊看一眼秦武,秦武看一眼元重俊,两人互看了一通后,终于,元重俊靠近了我,拉住我的手。
去了千万不可再和那胡儿跳舞。
哈哈哈,原来他还担心这个!军情紧急,哪里有闲心闹这些。
你放心吧,我速去速回。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说。
一百名弓箭手,一名突厥语翻译,加上我,组成了请援小分队。
此行是秘密的,只有三个人知道,我,元重俊和秦武。
千万小心!元重俊在我上马前握住我的手说。
放心,死不了!我笑着说,想起他说的什么不允许我比他先死这话就觉好笑。
你……果然,他又被我气得皱了眉,然而是半气半笑。
咯咯咯!我掩着嘴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看他被我气的样子我特别想笑。
抑制住了笑,我在马上环顾一圈,见秦武站在元重俊身后十几米处望着我,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两只眼睛熠熠地闪着。
我朝他深望了两眼,对他作了个要他放心的手势。
他冲我点了点头。
城门外不远处是叛军大营,好在出发时间选在半夜,引起的注意不是很大,然而还是被发现了。
那一百个人箭飞如雨,我一骑飞驰,只管向前跑。
不知过了多久,觉身下马儿的喘气声越来越大,我只好停了下来。
将军,已经离开洛阳六十里了。
一个弓箭手见我停下开口说道。
我点了下头,回首望去,见后面零零散散地约摸还有几十个人,那一百名弓箭手……只剩了一半。
后面可能还有追兵,大家一路小心。
说完我继续打马前行。
才六十里,离胜州还有两千九百多里。
唉,三千里啊,就是好马日夜不停也得至少两天才能到。
况且,真可以日夜不停吗?人、马都得歇。
天亮了,我吩咐歇一歇,这一夜马不停蹄,人不阖眼,早已乏得很了。
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中,路两边的残雪在金黄光线的照射下亮得晃人眼。
我下了马,拿出干粮嚼着,顺便摘下头盔透气。
一块饼子吃完的时候我忽觉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定神一看,那些三两休息的士兵面朝着我,无一不目瞪口呆。
唉,还是因为容貌吧,军中女人本来就稀缺,看就看吧。
第四天的早晨,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时,胜州到了。
日光照耀下的胜州城,一派平和景象。
自从和突厥缔约以来,边境一带一直安然无事,两边百姓交往、贸易活跃,胜州城也由一个小小的边镇变成了一个贸易中心。
城里的街市不由让我想起了一年前离开的那个小镇。
悄悄叹了口气,心说若无意外,也许我就在那里终老了。
在胜州稍事歇息后即赶往单于都护府。
这单于督护府还是延续齐开国之初的叫法,那时朝廷对外族实行羁縻政策,在漠北、塞外设了很多羁縻州、府,胜州即是其一。
而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些羁縻州、府多半失去了当初的意义,但人们还是习惯先前的叫法。
从胜州城出发不到百里,我遇见了此行要见的人。
望远镜里是几十个鲜衣肥马的骑士,粗看即可知是突厥贵族。
收起望远镜我打马上前,然而不待我靠近,那为首的几匹马便冲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身边那个突厥与汉族的混血儿翻译赶紧上前解释。
说了一通后,翻译回马对我说,我们要找的人就在不远,那些人是突厥摄政王阿不思手下的骑士,现在他们可以带我们过去。
前行二、三十里后,来到了一片营地,很大、很广。
空旷的草地上,散着马儿,数不清的马,除了马,还有人,数不清的人。
什么意思?我皱了眉头,这里离边境只有数百里,阿不思陈兵在此,到底是何想法?营地的中间是一顶巨大的帐篷,从外面看即华丽无比,然而到了里面我才知道一顶帐篷也可以如此的奢华。
阿不思正在饮酒,一左一右,身边是两个盛装浓饰的女人。
也是个离不开女人的!一杯酒喝完,他抬起了头。
容颜绝美,眼神不羁。
但已不再是四年前的少年王子,现在的他,比四年前更多了王者气质!那是草原上特有的气质,与元重俊的截然不同。
不说一句话,他推开身边的女人。
我瞄了一眼,那两个女人也算是美女吧,但在阿不思身边显然是绿叶。
我鞠了一躬。
你来了。
待我抬起头来时阿不思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嘴角轻扬,眼睛微眯。
大齐皇帝特使叶风参见殿下!我行礼。
哈哈哈……阿不思一阵狂笑。
大齐皇帝陛下委派我……小女人,在这里你就不用装了!我的话还未完就被这蛮横的摄政王打断了。
殿下,我此次来是有要事,望殿下……来人,带大齐使臣歇息要紧。
好个没礼貌的胡儿!居然又把我的话打断了,还转移话题。
我本想再接着说,可一想惹急了这家伙就不好办了,只好行了个礼随人出去。
午间,有人来说摄政王请齐使臣赴宴。
我心说中午一般不举行宴会的,难道是专门为我们举行的?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洗洗脸,来到阿不思的帐篷吃午饭。
烤羊、美酒、乳酪,摆得满满的。
说实话,美食是一种诱惑,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一群连续四天啃干粮的人来说。
怎么样?在我咬下第一口烤肉后,阿不思面带微笑说。
美味。
我笑答。
听说你很喜欢乳酪,这是草原上最好的乳酪。
说着,阿不思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端给我一大碗雪白的酸奶。
那一大口酸奶喝下去真是爽啊,冰冰凉凉的,精神为之一震。
是,我非常喜欢喝羊酪,可是……我好像更喜欢吃豆腐!放下碗我大声说,我知道草原上永远不会有豆腐。
哈哈哈……小女人,你知不知道:你有些无情。
阿不思大笑后弯下身子对我说。
那是草原雄鹰的眼睛,黑而锐利。
我迎上去。
殿下,皇帝陛下派我来向殿下请援。
说话间我伸手掏出元重俊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哼,我们的骑士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送死!阿不思接过信,草草看了一眼说。
我的心猛地下沉。
这是齐自己的事情,我想皇帝陛下可以处理好。
他接着说。
你……我几乎气得要跳起来。
两国交好数十年,殿下不想因为这个破坏了两国的关系吧。
我抑住怒气说。
‘破坏’?怎样破坏?元重俊平了张思成后过来攻打我?他继续道。
我放下酒碗,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角。
殿下从小熟读汉籍,对那‘五伦’之义不会不明白吧。
朋友有难坐视不管算什么朋友?我一口气说了一大段,总结下来共有几点,一是从道义上说他们应该迅速出兵;二是不会白白让他们出兵,会有大批的金帛和草原上没有但需要的东西等着他们;三是互惠互利,若突厥有难,我朝也可出兵;第四点也是我着重强调的一点:如果他们不肯出兵助剿,那么等我们平了叛军、整理河山后第一个要打的就是他们!殿下,我朝非无力平叛,只是皇帝陛下想速平而已……这可是千秋功业,望殿下速作决定。
说完,我端起面前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好!沉吟片刻,阿不思突然发话,我倒是吃了一惊。
我有一个条件,你须得先答应了我才出兵。
条件?我瞪眼看他。
眼前这二十四岁的草原之王正笑意吟吟地看着我,然而……犹如猎鹰瞪视着野兔。
第一百零一章 霸王别姬我一颗心开始忐忑:阿不思也是个好色的人,他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陪我一夜!他扬眉开口。
……轰地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死男人!哈哈哈!阿不思再次狂笑起来。
当啷!我猛地站起,拔出剑来。
顿时,帐篷里气氛大变。
阿不思的侍卫也拔出刀来,可是却被阿不思喝住了。
这个罪魁祸首自己却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
喘了口气,我按剑入鞘,复又坐下。
用个女人换五万铁骑,难道不是很好的交易?这个该死的阿不思还不肯罢休,竟然喝退了左右,走到我身边附着我的耳朵说开了。
你……卑鄙!我气极,眼泪都快出来了。
美人儿……四年不见,你更漂亮了。
阿不思的声音像个虫子,还在往我的耳朵里钻。
殿下,请自重!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站起来就走。
这个流氓!草原之王就是这德性?你到底想干什么?没曾想我还没离开座位就被他拉住了。
我横眉怒目,右手按剑。
哈哈哈,美人生气的样子真是好看……没想到啊,生气也可以如此美丽!我抬眼看这个色狼,却见他已经换了副面孔,眼里多了份认真。
我握剑的手松了松,静观其变。
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的条件是——和我比剑,若你赢了我即刻出兵!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
可是,能不能赢他是个问题啊。
当年赢他半是出于侥幸半是因为他之前已耗费大量体力,现在……真的难说。
怎么?美人儿不愿意?见我微微沉吟,阿不思的手伸上来了,想摸我的下巴。
当然愿意,只是说好了,绝不可反悔!一把打掉他的手,我仰起脸说。
当然!看着我的眼睛,阿不思快速说道。
究竟是要做君主的,还是从大局考虑了。
这一次比剑,意义重大,由不得我不紧张,转念又想我这几年的剑术也在上升,比起四年来只会高不会低,若是仔细些,不怕赢不了这个狂妄的突厥小子。
只是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全得由我自己拼。
剑拔出来了,阿不思还是让我先出招。
我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瞅准前方目标——阿不思,挺身刺了出去。
天地间,除了双剑交鸣声再无其他声响。
手中的剑越来越沉重,脚步也没有起初迅捷……阿不思的破绽却还没找到……可是容不得乱想,阿不思的剑锋随时会刺中我。
……也许都有几百回合了吧,输赢仍然不分。
我早已是大汗淋漓,阿不思也已是满头汗珠。
我简直要绝望了,我的体力有限,远小于阿不思,这样下去肯定会输。
然而,我不能放弃,坚决不能放弃,无论如何得坚持到不能坚持为止!有人说男人是铁,女人是钢。
铁硬钢韧,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这话没错!就在我以为我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时,对方的破绽出现了。
电光火石间,我集中精神、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剑尖距阿不思咽喉仅寸许。
围观者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有我带来的那几十名弓箭手也有阿不思的部下。
殿下,你输了。
放下剑,我捋了捋汗湿的头发,一步步走到阿不思面前,看着这个有些不相信眼前一切的王者,朗声说道。
是吗?我看是不是要再比一场。
这个阿不思,收了剑居然放出一幅耍赖的样子。
你敢食言?我一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摸出那把黑宝石匕首,闪电般地抵在他颌下。
你敢食言,流血五步伏尸二人!黑宝石匕首虽小,但那锋刃甚是尖锐,以我的功夫,用它杀人当不费力。
你还留着?阿不思的眼睛瞪大了,看着抵着下巴的小匕首,一幅不相信的样子。
当然,朋友赠送的东西我如何能丢弃?我放下匕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耳语说道。
五天后,阿不思亲率五万骑兵到达洛阳。
城里将近八万人,淮南道三万,再见上突厥五万骑兵,和叛军数量相当。
洛阳城门大开,龙旗之下是一身重甲的皇帝。
贼首张思成也露面了,大大的张字旗下,张思成容色肃穆,仿佛是在虔心的面对着祭坛,而非战场。
而张思成身侧的一个轻骑者,正是秦武与端木云的师姐冷翠竹。
在最关键的时刻,这个女人陪伴着她的男人。
这是怎样的大战啊?两个男人的对决,可以使天地变色。
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充斥着喊杀声,武器的交迸声,鲜血、白刃……骑兵的优势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铁蹄过处,步兵几无人能抵挡。
我和那几十名弓箭手混杂在突厥部中,和城外的叛军杀成一团。
长剑奋刺中,我觉察到不远处的阿不思时不时地扫过来几眼,似是惊讶似是钦佩。
战斗进行到天色将暮之时方才停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一点儿也不错!我不知道伏尸百万到底是怎样一幅情景,但眼前的伏尸几万已经怵目惊心。
我受了一点小伤,一支箭斜斜地贴着我的脖子擦过,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痕迹。
期间还被人从马上砍落,后背中了一刀,坚硬的犀牛皮做的甲衣裂开来,一阵刺痛钻入心底。
我不知道伤得怎样,战斗结束后才发觉后背有个地方疼得紧。
张思成暂时归营修整,突厥兵被迎进城。
元重俊和阿不思,两个人脸上都挂着职业性微笑,然而又都显得很真诚。
陛下!殿下!两人握手,很热烈。
我在士兵的队伍中,遥遥地看着这一切。
眼看两个人就要走过时,忽觉身后有人轻拍,回头一看是端木云,满脸惊异。
你受伤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到了朔方军的营帐中,端木云帮我把铠甲卸下,我拧身才发现后背上已是殷红一片。
不要动,我来。
正当我转身准备去找药时,端木云手托着一个盒子走近了,满脸痛惜。
棉衣脱下时我不动了:我不想在端木云面前裸露出肌肤。
要不你自己来,这里没有女人了。
见我犹豫,端木云倒也没生气,只是叹了口气说。
我打发他出去,拿过盒子自己给自己上药。
其实应该先清洗伤口再上药,可是在这个帐篷里,哪里来的生理盐水呢。
上完药我看看已经被砍裂开来的甲衣,拎了拎还是放下了,只穿了棉衣。
走出营帐时被门口的端木云截住了。
你就这样子出去?他上下扫视我一番说。
这里东西不全,况且我得先到皇帝那里去,我是他派去请援兵的,现在还不出现已是失职了。
说完我迈步向前,然而每走一步就觉后背上的伤拉扯一样的疼。
元重俊正和阿不思谈笑风生。
我低头小步走过去。
陛下,你真是令人羡慕啊!我羡慕你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子,美丽又勇敢。
阿不思看我一眼,大声对一旁的元重俊说道。
哈哈哈!元重俊并不推辞,大笑着接受了。
而我,却在这笑声里惶恐不安。
我看到,大殿里还有其余人,站在兵部尚书高昊旁边的秦武面无表情。
我偷眼看过去,他并没有反应。
难道是生气了,不想理我了?过了一会儿,元重俊要和阿不思密谈,令人出去。
我跟在别人后面走出去,没想到刚转身就被喊住了。
怎么伤成这样?不顾阿不思在场,元重俊大喊了一声。
我扭头一看,只见水色暗纹棉袄的后背上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小片。
回禀陛下,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说完这句话,我匆匆行了个礼就闪出了大殿。
门口,秦武还没走。
怎么这么不小心?秦武嘴上虽是这么说,可无半点埋怨之意,全是心痛。
这么多人,怎能注意到?我无奈地说。
轻轻地帮我脱下棉袄,秦武小心地拿过半冷的开水,拿一块白绢蘸了蘸,给我清洗伤口。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伤口处理完毕,药上好了,他帮我穿好棉衣。
你打算怎么和他说?临出门前,秦武微皱了眉说。
实话实说,就说你善于治伤,我来你这儿让你处理伤口了。
伤是谁包扎的?果然,再看见元重俊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秦武善于治伤,我让他给我包扎了。
我答。
哼,难道他比御医还强?元重俊的口气开始硬起来。
我不语。
在他快要生气时是不能和他硬碰硬的。
怎么受伤的?我的沉默让他以为我是默认了自己的错误,因此,他的语调又柔软了下来。
一个叛军从后面砍的,好像已经死了。
我说。
该死!若叫我知道是谁定将他……他咬牙切齿地说。
将他鞭尸三百再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我说,想笑。
伤成这样,还笑得起来?走过来轻轻拉起我的手,元重俊柔柔地说,眼睛里又是埋怨又是怜惜。
在我的坚持下,他放弃了让我脱衣检视伤口的要求。
一点小伤我不想再折腾了。
又不是什么大伤,皮肉伤而已,涂上好的创伤药三、五天就好了。
我实说道。
伤确实不大,但因为始终都处于运动状态中,所以血流得多。
晚上,在迎接明晨战斗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之后,秦武和元重俊都让我待在城里,不要再出去作战了。
我不答应,怎么说我是会功夫的人,在战场上能顶得上数个普通士兵。
不准去!最后,元重俊声色俱厉地发话了,不管我怎样央求。
陛下说得是。
秦武附和。
次日清晨,第二轮战斗开始了。
看着秦武、元重俊相次出城,一身普通士兵打扮、早已潜伏在城门附近的我悄悄闪身混在了士兵队伍中。
战斗比第一次更为惨烈,双方都想在这一次彻底结束。
这种硬拼的正面交战就看双方士兵的勇气和将官的指挥,而双方的指挥官都非常人,士兵的数量与实力现在也无甚悬殊。
所以,这一次真是拼勇气和体力。
白日无光,天地失色。
元重俊、秦武、高昊和阿不思分别带领四路人马进攻叛军四部。
我知道,元重俊会和张思成单挑。
一个骄傲的帝王和一个自矜的叛将在战场上相对会是怎样的情形?张思成,朝廷待你如何,我待你如何……不曾料你竟包藏祸心、有窥窃神器之想!元重俊剑尖前指,面色冷峻,似无表情,但我从眉梢眼角间可看出那是一种隐藏的、或者说是被强烈抑制的极度愤慨和遭遇背叛的痛心。
陛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张思成冷静得像是在做致词,而非在战场上面对着自己背叛的君王。
不得不说,这个叛贼的心理素质真是好。
两个男人的对话还在进行,夹杂着不远处传来的拼杀声。
我无意于听他们对话,眼睛盯着张思成旁边那位——那个刺杀元重俊两次的女人。
我钦佩她陪着她的男人战斗到最后,但 提防她再出暗器。
果然。
她按辔的左手在慢慢移动……我按剑的手也握紧了。
当!匕首和长剑相撞的声音结束了两个男人的对话。
谁让你来的?惊讶之下元重俊怒喝。
好,后宫也来助阵了。
张思成冷笑。
然而时间不容许我考虑这两个男人的笑声或是喝斥,因为我的战斗开始了。
冷翠竹下了马,举剑杀了过来。
贱人,几次都是你坏事。
她骂道。
用暗器,算什么女侠?我回答。
马上的两个男人杀了起来,地上的两个女人拼了起来,沉寂半天的皇帝禁军和叛将的亲军战了起来。
冷翠竹果然厉害,几个回合下来我已觉出要胜这个女人不容易,然而她要胜我也非易事。
小贱人,我早就想杀了你!这女人真是泼悍,打斗中还不忘骂我。
你几次三番刺杀皇帝,早就该死!我也不示弱。
为你那个狗皇帝拼命,你真够贱!协助叛贼,你是糊涂油蒙了心。
我为我的男人!我也为我的男人!此话一出口,我突觉不对劲。
哼,你的男人?做梦吧,多少女人的男人,一条玉臂千人枕……你男人难道就你一个女人?……第一百零二章 战罢沙场月色寒?/a>咚!旁边似传来一声物体落地的声音。
我举剑格开冷翠竹的剑…… 405213712008-06-23 23:12:02105第一百零三章 战罢沙场月色寒?/a>帐篷外有两个士兵把守,见我过来,两人忙低头行礼。
你来了。
…… 328914892008-06-24 22:13:07106第一百零四章 绑架咚!旁边似传来一声物体落地的声音。
我举剑格开冷翠竹的剑锋,猛地跳开几步,却见不知何时已经下马的元重俊头盔被张思成的大刀砍落了。
这久经沙场的悍将果然了得啊。
而元重俊的几名侍卫却被张思成的亲兵缠住,根本分不开身。
张思成的大刀一招紧似一招,招招致命。
元重俊长剑在手,边守边攻。
想也没想,我虚晃一招挡开冷翠竹,飞身过去,长剑直扑张思成。
顾你自己要紧!元重俊猛喊一声。
快走,不要留在这里!张思成朝冷翠竹的方向喊道。
可是两个男人的命令根本起不了作用,单挑变成了双打,还是混双!不知过了多久,两方都筋疲力尽,进攻和防守的步子都放缓了,渐渐停止,各自拄着武器喘气。
张思成看冷翠竹一眼。
元重俊看我一眼。
就在此时,忽觉平地里一道白光向我飞来……躲不及了……我的身子旋了起来,待从地上爬起的时候,却见眼前一个男人扑倒在地上……后颈处,插着一把小小的柳叶刀。
端木云!我狂喊一声。
转回头看时,却见放暗器的那个毒女人站在几米开外,也是一脸惊异。
云师弟……她失声叫道。
张思成也呆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元重俊的长剑刺向了张思成。
……思成!醒悟过来的冷翠竹疯狂转向了另一边——张思成已被元重俊刺中。
竹儿快走!就要倒地的张思成一边继续抵挡住元重俊的剑招,一边拼命地喊。
狗皇帝!这一声惊天动地。
她疯了,真的是疯了,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扑向元重俊。
我马上来。
我对地上的可怜人说了一句,飞速冲向那疯狂的女人。
竹儿……走!张思成终于不支,倒在了地上,最后一刻还拼了力气喊他的女人,叫她逃命。
狗皇帝我要杀了你!女人拼起命来是可怕的。
元重俊步步后退,渐无招架之力,还好我及时挡住冷翠竹。
狗皇帝,小贱人!已经招数混乱的冷翠竹不敌我和元重俊的双剑,十几个回合之后她的剑落在了地上。
两把剑同时对准了她!竹儿……走……地上的张思成还没有闭眼,徒劳地朝冷翠竹喊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思成……冷翠竹转向张思成,满面泪水。
竹儿……我害你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喊声消失在空气中……张思成的眼睛闭上了。
思成!冷翠竹狂叫一声,几乎不曾把我的耳膜震破。
我和元重俊双剑放下,任由她扑到张思成身上。
不用你们动手!半晌,冷翠竹从张思成身上起来,扭头看了我们一眼,然而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求你们……生同衾,死同穴!片刻,她涣散的眼神突然凝聚了起来,望望我,望望元重俊。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冷翠竹的最后一刻,竟是万般柔情。
思成,我来了!长剑入喉。
冷翠竹倒在了张思成身侧。
……端木云受的是致命伤,秦武说最多也就一、两天好撑的。
元重俊令洛阳能找得到的最好的医生给他疗伤。
晚霞满天的时候,端木云醒了过来。
是你吗,飘飘?他黑沉沉的双眼映衬着苍白的脸……叫人不忍看。
是……是我。
我哽咽不能语。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我赶紧握住。
你的泪……是为我流的么?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哈……你终于肯为我流一次泪!他笑了。
然而这一笑之下,我的泪更汹涌,汹涌到挡住了眼前的一切。
……师弟!秦武猛扑了过来。
……端木云的眼睛阖上了,嘴角边,犹自挂着一缕笑。
端木云!我的眼前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奔流的眼泪。
归德将军,这是元重俊拟在诏书里给端木云追赠的官名,从三品。
他家中可还有人?元重俊低低地问秦武,声音有些沙哑。
他自小父母双亡,由师父一手带大……哦。
元重俊眨了一下眼,应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
张思成的头颅被割下了,放在一个锦绣的盒子内,数天之内,将被传遍大江南北,传遍大齐帝国的各个重要关隘。
但是,传遍之后,这颗头颅还会回来,回到他所属的那个躯干之上与那个死前喊着生同衾,死同穴的女人放在一具棺木里被埋进土中。
军中都说,若非冷翠竹,张思成会尸骨无存。
可是冷翠竹竟然毫无名分。
张思成妻妾数十,居然没有给冷翠竹一个名分。
陛下他是个有情的人,师姐也算有福……遂了合葬的心愿。
回来后秦武对我说。
哦。
我哼了一声。
这两天我一直精神恍惚,无论是元重俊还是秦武和我说话我都是这样。
三天后,庆功大宴于行宫举行。
元重俊要求我出席,我拒绝了。
我不能去,我去了只会扫你的兴!我静静地坐着,不看他。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是我的女人!他倒是不急,耐着性子说。
我是叶风,你的女人在长安的皇宫里。
我仍旧不看他,兀自拿过梳子胡乱地梳发。
呵,你的记性可真‘好’!和张思成的女人对决的时候说过什么来着……‘我也为我的男人’是谁说的?……我说不出话来了。
哈哈哈!我是你的男人,你是我的女人……今儿的宴会你必须得去!他笑了起来,开怀大笑。
我以什么身份去?被你信用的朔方军偏将?后宫妃嫔?我扭转脸对着他。
为报君恩而女扮男装、投身军旅的皇妃!他扳过我的脸,眼中浮出一丝快意的笑。
……我不是皇妃我不是……从瞬间的呆滞中恢复过来后,我站起来,一把推开他就往外面走。
你往哪去?元重俊拽住我。
随便哪里……端木云为我而死,可你却要我在他尸骨未寒时参加你的宴会……!说到端木云三个字,我的眼泪一下子弥漫上来,到嘴的话生生被憋回去了。
你……好吧,端木云为你而死,我是亲眼所见,我不会忘了他,追封的诏书已拟好,回到长安后就下诏。
他的棺木先运到长安葬下,待你我……百年之后,迁棺陪葬于陵寝……你……死后还不让他安宁!我怒且不解。
他活着不就是为了保护你么?为了你对抗朝廷,为了你挑战君王,为了你而死……活着保护你,死了也可以保护你。
他就是在地下,也不会生气的吧。
陪葬?保护?元重俊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和他死后合葬!连那贼人都有情,死前尚念‘生同衾,死同穴’,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我重重地坐下,闭上双眼。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既然你心里不痛快,可穿得素些,我也不会要你喝酒,只是一定要去,知道么?一定要去,哪怕是片时也好。
你不能让我在突厥摄政王前丢了面子!面子?这就是他要我去的原因。
为了面子他就让恍恍惚惚的我去参加异族王者在场的宴会。
唉,你以为我很想做这些么?其实我也不想,连着多天的不眠不休,我早已乏了,只想……拥着心爱的女人睡上一觉。
可我是这个国家的天子,我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我要款待突厥人,要感谢突厥人,要给他们金帛要给他们女人……而你,是天子的女人,你愿意你的男人在异族人面前丢了脸面么?我……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说的句句在理,我……该怎样拒绝?可是,我去了的话,我这三年的逃避,我这三年的躲藏,我这三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我……难道就这么输了?还有……端木云,想起端木云我心里就是一阵绞痛。
这个人,默默陪伴我三年,结果就这样……眼泪又流了下来,由不得我。
渐渐的,从无声变成了抽泣。
最后我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算了……唉,你实在难过就罢了,大不了我对阿不思说你身子不爽。
半晌,元重俊喘了口气说,万般的无奈。
军营里没有女人用的东西,要参加宴会就得去行宫打扮。
走在通往行宫的路上,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已经输了。
是的,输了。
当我从浴桶中走出来时,那两个等待在一旁的侍女瞪大了眼睛。
我从她们手里托着的盘子中拿起雪白的细绢内衣时,这两个女人低下了头,然而眼角却偷偷瞥向我。
她们是在怀疑我的身份或是已知道我的身份或是惊讶我的容貌,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
我心里所想的只是要完成一项任务,皇帝新交给我的任务。
我曾经想过这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是怎样一种自信和骄纵,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诗句用在我身上也不算夸张。
和虢国夫人不同的是,我不是嫌弃脂粉,而是根本就想不到脂粉。
黑发垂肩,白衣胜雪。
刻意的装扮,但不是为了宴会。
裙摆从深红的地毯上拖过,仿佛是白云在枫红似火的秋山间飘移。
落步处,两边的人全都低下了头。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有个声音响起。
大殿里的空气骤然一变,瞬间停滞了。
是那傲慢的突厥摄政王。
他还是那样放肆。
从我一踏入大殿起,那双眼睛就一直追随着我的脚步。
……哈哈!殿下的汉文造诣果然了得!这话,用在美人身上真是恰如其分!片刻,元重俊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震荡在大殿上空。
哈哈!阿不思也笑。
这两个人,一个王,一个帝,一个放肆地看我,一个大度地接受着放肆……然而这不算,王请求我饮酒。
空气再次凝涩。
惊讶之下,我本能地想拂衣而起,却被帝以眼神止住了。
这杯酒由朕代饮。
说毕,元重俊端起酒杯。
放下时,酒杯已经空了。
谢陛下!阿不思也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脖见底,放下酒杯后看我一眼,并没说什么。
这两个男人……相对于阿不思,元重俊显然更为含蓄。
到底是从小读圣贤书的,骄傲归骄傲,在外族人面前,帝王风范十足。
我知道我不能久待,心里本就乱成一团,那草原王的鹰眼还时时地朝我盯来……隔着元重俊,我更觉不安。
乱中想起元重俊说过我只露面片时即可,于是深吸口气,打定了主意。
听我说完,元重俊的脸上并没显出半点惊讶,倒是阿不思的眼睛眨了一下。
我不管,心说我去还是留跟你无关。
可是,就在我以为马上就可以走的时候,这个狂人居然张口又来了个语不惊人死不休。
听说美人擅歌舞,今日大宴,不知我等可有福……太过分了!这个阿不思,每一次非得把我逼到角落里。
我正忖着该如何打发了他又不伤了他的面子时,有人终于按捺不住了,是元重俊。
他以最端正的表情面对着阿不思,对他说我有伤在身,不能歌舞。
哦,那……真是可惜啊!阿不思咧嘴轻笑,又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干。
临出门前,我又对元重俊行了个礼,深深地行了个礼。
抬起头的刹那,两双眼睛相交,说不上是什么,也许是默契吧,也许是无声的允诺。
殿外,有夜风,天上,有繁星。
紧了紧袍子,我大步朝行宫外面的军营走去。
端木云,还躺在那里。
第一百零五章 恋心当那小头目被我的皮带挥中眼睛的瞬间,我飞起一脚踢向他握刀的手。
当啷一声,钢刀落地,我一步抢上。
小头目反映过来时,我已经长刀在手。
有了武器,我不再掩饰不再遮挡,举起明晃晃的大刀对围上来的人说挡我者死。
这几个人也不敢贸然动手,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的王要的女人。
我不能受伤,更不能被杀死,因此,这是他们在我面前最大的劣势,也是我最大的优势。
这一次,几个人不再用眼睛交流了,改成大声地叽里呱啦。
然而不待他们呱啦完我身子腾空,长刀挥了上去。
速战速决,只要跑到官道上我就好办多了。
几年来我功夫大长,实战经验也多,自忖对付这几个人应当不是难事。
可是交起手来才发现这几个人都非凡类,功夫甚是了得。
我本不惯于使刀,加上两日来被缚于马上颠簸,身体损耗大,力气小了很多,因此着实费了一番力才摆脱这几个人。
摆脱了之后就是奔跑。
没命的跑。
突厥人骑马,我用双腿,除非上天助我,否则我根本无法走脱。
马蹄声近了,感觉就响在耳边。
我横了心:只管朝前跑,反正这些人不可能杀了我,不然如何向阿不思交代。
一个电影里最经常出现的场景出现了——就在我精疲力竭之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尽头,前方没有路了,只要再前行几步我就会落下去,落到那块突起的巨石、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悬崖之下。
转过身来,我面对着驶近的几匹马。
马蹄高高扬起,钢刀的锋刃在阳光下亮得晃眼,马上的突厥人气急败坏。
怎么办?不能被他们抓去!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可是怎样才能走脱?除了悬崖,前方没有第二条路。
悬崖,悬崖……我突然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清晨……既然那一次是上天眷顾我不让我死,那么这一次上天会不会也同样地怜惜我?……眼一闭,心一横。
我纵身跃了下去。
……风声呼啸在耳边,彻骨地寒。
醒过来后,我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处境——被拦腰挂在了半山腰的一颗树上!哈哈!我轻笑两声:果然是又得上天垂青,我竟然又一次落崖不死。
然而怎样从树上下来,再怎样爬到山下是个问题。
大脑里所有的边边角角都开动起来了,全身的神经都绷直了。
手脚并用两个时辰后,我终于摆脱了那颗半山腰上的歪脖子树下到了山下面,确切的说是悬崖下面的山谷里。
幸好身边的小巧物件一样没丢,腰间装瑞士军刀的小包大概被突厥人以为是装饰品,所以幸存了下来,怀中的微型望远镜也还在。
现在,我得靠这些东西走出这片谷地了。
谷地里白皑皑的全是积雪,中间一条小河哗哗地流着,夹杂着冰块。
掏出望远镜,我四顾了一通,没发现有人的迹象。
这对于我来说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好的是突厥人没有找来,坏的是附近没有人烟。
如果走不出去的话我该如何解决食宿问题。
其实,吃倒是好办,河里总归有鱼吧,可晚上睡在哪呢?总不能睡在雪上吧。
抬头望天,太阳当空照。
深吸一口气,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得在天黑之前走出去。
一边看指南针一边看望远镜……终于在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即将隐没在西边的山后时,我看到了房舍。
走出来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我一步步挪到了离我最近的茅屋后面。
左右观望一番后我敲开了门。
应门的是一个小姑娘,眉目清楚,年约十四、五,头上绾着双鬟髻,身上是青布裙袄。
一见了我,小姑娘立刻睁大了双眼。
我赶紧说明来意,请求她让我进去歇一歇。
到底还是良善人家,我一说就被让进去了。
不一刻,热茶端来了,虽然粗黑浓腻,然在我饮来却不啻于人间妙品,饮茶毕,小姑娘又端来了饭食——黑面饼和腌菜。
吃完后,我木木的双腿也恢复了大半的弹性,于是向小姑娘打听此地情况。
原来,此地已是隰州境内。
我心内忖道:隰州距洛阳将近九百里,距长安也是九百里,这么说,如果我要回到洛阳或者是到长安是差不多的距离。
这近一千里路,没有马,光靠双脚的话,至少得十几天才能到。
看看身上,还是洛阳时候的打扮,虽不华丽,但还算讲究,若是这样子一个人走在路上,少不得会引起注意……而且,万一要是遭遇到那些突厥人的话,靠双脚走路的我显然在体力上劣势明显。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是三条路:一是到州府去,说明自己的身份,借匹马;二是就这样走回洛阳;三是隐姓埋名,从此与任何人无涉。
这第一条路吗……说我是朔方军偏将,搬出秦武的名头来,向州官借匹马还是不费力的,或者说我是元重俊的妃嫔……更了不得,隰州刺史说不定会想法联络朝廷甚至亲自送我回到元重俊身边;第二条路,自己想办法走回洛阳或是走到长安累是累一些,险是险一些,但这样谁都不会知道;第三条路,埋迹于民间、江湖,作孤云野鹤,脱离一切人、一切事,从此世上再无叶飘飘……想来想去,下不了去州府的决心,作孤云野鹤嘛……我凡心太重,不是那能放得下的人,尘俗的人和事对我还有一定、甚至相当的吸引力。
目前的我,还不想流落江湖。
也就只有悄悄走回洛阳或者是到长安一条路了。
可是,去长安还是去洛阳呢?去长安找谁?找秦武么?他也许正在母亲的病榻前,或者正在准备成亲……他那边,是彻底没有希望了。
想到这个男人,心中一阵揪痛:这个深爱我的男人,等待了四年,却等来这样一场婚事,等来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元重俊那里……他的心,我早已真切地感受到了,可是,我如果回到他的身边,就必须面对他庞大的后宫。
回到他的后宫,就得开始另一场战争,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
这个男人,我的初恋对象,我的初恋情人,占据我心几年的男人……为什么是一个帝王?……乱糟糟想了一通后还是游移不定。
在小姑娘家里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来准备走时我拔下头上的碧玉簪,拿给小姑娘作为酬金,顺便央她给我备些干粮和水。
孰料我的举动着实吓了那小丫头一跳。
那根簪子其实并非上品,但在一个山村姑娘的眼里肯定是贵重物品了。
小丫头死活不收,我再三坚持,最后硬塞到她手里才算。
没有交通工具,这九百里路真可以算得上是长途跋涉。
开春了,雪化了。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身上非常暖和,若是在自家庭院里,半躺在卧榻上,面前放一杯清茶,手边搁一卷好书,让阳光洒遍全身是极其惬意地,然而步行在这土路上……怎一个难字了得?靴底粘的泥巴像两个秤砣,坠得我迈不开脚,走不了多远便已汗流浃背了。
还算幸运,老天不肯绝我,天黑之前,我找到了一座寺庙,心道晚上住的地方有了。
开门的僧人看了我一眼,眼睛立时瞪大了,呆滞片刻后回转过来赶紧低下头去。
看着小和尚的窘样,我心中暗笑,不由得想起一首歌《女人是老虎》。
不一会儿,小和尚进去禀报住持回来说是寺里不能留宿女人。
我一听就急了,眼见得天色已暗,风也大了起来,这可怎么露宿?小师父,烦请让我进去见住持一面……佛门乃慈悲之地,难道你们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求告无门,就这样露宿山野么?我急急地说了一大段,极其谦卑,希望能打动这又不敢看我又忍不住偷看我的小和尚,让他进去和住持说说好话,或者是放我进去见见住持。
这个……果然,我的演说起了作用,小和尚皱着眉头在原地转起圈来。
小师父……我脸上换了一表情,从哀怜转为……媚笑。
可怜的小和尚被我吓坏了!于是,第二轮向住持打报告的行动开始了。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格外地长。
然而这一次的等待不是白等。
我被安排在了整座寺里最后边一间格外偏僻的客房中。
走在前往客房的路上,我对带路的僧人说我想面谢住持,然而话刚出口就被拒绝了。
果然是真和尚。
硬梆梆的板床,薄薄的被褥,冷得像冰窖一样的房间,然而终究比露宿山间强。
躺下去后,我以为我会很快睡着,然而翻来覆去几遍后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仅仅因为冷……一合上眼睛,一张张脸就出现了……我知道我不是个有决断力、能放得下的人,经过的人、事,总会出现在脑海中,不管是想不想、喜不喜欢的,都会自动出现,就像是电脑开机杀毒一样,只要合上眼就自己出现。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
端木云的死对于我是个永远的心结,然而我无能无力,只盼着下一世的轮回中,他不会再如今世这般遇着我这样一个人。
同样,对于秦武,我更是无力。
他心里的痛,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眼神,是细针,深深地扎在了我身上,扎到了我心里。
元重俊,一想到他,我就控制不住……心不由己地想他,想他整个人,想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吻……想起他纤长有力的手指捏住我面颊时嘴角那抹勾人心魄的邪笑…………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没有理想,没有志向,不想轰轰烈烈,不想锦绣一生,不想受万人景仰……我只想找个疼我的男人陪我过完后半生,只想和这个男人生两个孩子,只想在温暖的午后,偎在男人的怀中看着孩子在花园中嬉闹……如果说二十岁之前我的这个理想还朦朦胧胧、隐隐约约,那么现在,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个理想越发地清晰。
唉,我终究只是个平凡的女子。
眼皮渐渐沉重,叹口气,翻了个身,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揉揉眼睛,不相信自己是躺在山间的僧房中。
坐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切……白的墙,灰的地,一床,一凳,一几……确实在僧房。
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心里冷起来,越来越冷……一滴泪落在灰色的布衾上。
头顶上是寺庙灰扑扑的梁柱,长安的鸳鸯瓦……到底是离得远。
笑语,温存,深情的眼……都是梦,都是梦啊。
再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了。
身下的床板,更硬了,身上的被子,更薄了。
翻到左边,泪流到左边,翻到右边,泪流到右边。
不一刻,小小的圆枕已经全湿了。
万籁俱寂,我听着眼泪从脸颊上流淌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当山风再次呼啸的时候,我穿衣起来。
推开房门,清冷的月光如水,流注一地。
在这月光里,我的脚步轻盈如风,飘呀飘地就飘到了前面。
一排排的僧房黑漆漆的,除了偶尔几间亮着一豆灯火。
僧房的后侧,是一排客房,比我住的那间地理位置好得多的房间,然而也是黑漆漆一片。
现在的时节,没有什么香客,客房多半是空的,想来里面也没人。
抬头看看月亮,我吹了口气,准备飘回去躺下。
明天还要赶路,休息要紧。
然而就在我走过那排客房一侧的小路上时,耳中突闻一声叹息声。
是谁?右手立刻按住了腰间的匕首。
我素来不信鬼神,然而在这深山老庙中,又是夜半……这是鬼神故事最好的背景。
环顾一番后,定了定心,我抽出长剑,循着声音转到靠近小路的一间客房前。
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匕首的锋刃被月色映上了一层寒光。
刀在手,怕什么?遇鬼杀鬼,逢妖斩妖。
第一百零六章 雪尽又是一声叹息。
而后,是脚步声,朝着门的方向响起。
是人!我放下了心,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门开了。
我迅速闪到廊檐外。
月光下,一个男人的身形修长而挺拔……容颜俊逸、清冷。
……我的心狂跳起来,躲在柱子后的身体开始颤抖。
飘,你在哪?他仰头望月,自言自语,声音低沉、疲惫。
我闭上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一次次地……你要从我身边离开?脑子乱了。
三哥!我闭着眼睛低喃。
他的声音停止了。
强大的气息逼了过来……那双纤长的手指捏住了我的双肩。
我睁开了眼睛。
……真的是你……抱紧我后,元重俊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是我!真是我!在几乎窒息的拥抱下,我费力地一遍又一遍说着。
……抱我坐在膝上,元重俊盯住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就着那一豆灯火。
不要看了,真的假不了。
我简直要笑了。
他的表情叫人难以和一个帝王联系起来。
我在想:是不是该拿绳子把你拴在身边。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砍了我的脚就好了,一劳永逸!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笑!说话时,他用力扭了扭我的脸颊,痛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你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的?揉揉脸,我问。
这该我问你。
他的问题和我一样。
该死!听我说完这几天的经历,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两团火焰跳跃在漆黑的瞳仁中。
我早该料到!阿不思这贼……居然敢劫夺我的女人,早晚我要他付出代价!报仇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动他不得。
我知道,元重俊现在一定是恨阿不思到骨里,这件事,他会永远记住,可现在不是讨论怎样给阿不思个教训的问题,毕竟他领大军前来协助平叛是大功一件。
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来到这寺里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一定要我说么?他的眼神柔和如窗外的月光,但月光是清冷的,他的眼神,灼灼如日光。
一定要说!我点点头,用力地说。
说话时,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说如果这个男人是抛下一切来找他的女人,我就抛下一切……跟他!他沉默。
我心跳起来。
我找了你三天了。
……我知道秦武对你……所以,在洛州我就安排了人跟着你……那晚,我气坏了,阿不思这贼居然要你跳舞……而后,你又去见了秦武。
我真的是气坏了,又不好发作。
天快亮时,来人回说你在城墙上坐了一夜,秦武把你给他做的帕子还给了你……哈哈,我真是高兴极了,真的高兴,心说这下子再没人和我争了……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说你进了一家酒肆后就再没出来……说到这里,元重俊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脸。
说啊,后来怎样?我像个听故事的孩子似的仰起脸催促。
后来……后来我立刻叫人召了那酒肆的人来……再后来,再后来我就交代了高昊一番,一个人悄悄出了城……你一个人来找我?我猛地坐直了身子,打掉他的手,打断他的话。
你看到了两个人么?他反问,闪了一下眼睛,有些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的样子。
惟有如此,才能让你乖乖跟我回去,乖乖待在我身边。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因为我是君王,若是以帝王之力夺回你,只怕留得住你的身却留不住你的心。
哼,阿不思这贼胡倒是亲手制造了一个机会,不过,这也是上天的意思。
上天要我以一个凡人的力量找回你,惟有如此,才能夺回你……的心!他停住了,说完了。
我的心静了下来。
灰的房间里,一切都是静的,惟有那一茎昏黄的灯焰在青灰的碗盏中跳跃着。
真是上天的安排么?心里的声音在说。
宝贝,你知道我是如何想你?浑身一阵阵痉挛。
他的吻,如烈火般瞬间侵袭了我。
我迎了上去。
我的身体和他的身体紧紧交缠在一起。
二十一年来,我从未和一个人的身体如此靠近。
……大胆!佛门净地,怎容如此亵渎!就在我的意识快要失去的那一刻,突闻一声断喝。
略略松开了身子,我和元重俊朝门外望去。
只见房门大开,烛火闪耀,一群僧人正立于房门之外,方丈青寒的脸色胜过僧舍屋顶的灰瓦。
真是难堪!在和尚庙里亲热被发现。
我本想躲开这一干人的眼神,却见元重俊昂起头迎上了方丈愠怒的眼。
学他,我也端正了脸,听他朗朗开口。
我俩本是夫妻,因朝廷与叛军大战,闾里之间沦为战场而不幸走失,不意竟在贵寺相逢,生离死别之情难以言表,故有如此之举。
若方丈认为有亵渎神明之处,还望海涵!到底是皇帝啊,如此镇定而有理。
老和尚却不管这些。
哼,老衲不管你们是不是夫妻,在佛祖面前做出如此之举,就是对我佛的亵渎!一本正经的老和尚横眉怒目,那眼神还真叫正义。
弄得我都以为自己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倒觉得心里有愧似的。
可皇帝不觉得惭愧,面对着愤怒的老和尚和一干表情复杂的小和尚,元重俊的神色愈发肃穆,仿佛我俩刚才的激吻是神圣、纯洁的举动。
哈哈,佛门的确应当是净地,方丈对佛祖的虔敬之心,实在令在下佩服。
可这深更半夜,在这般圣洁、清净之地,佛门中人居然于深夜暗中尾随一个女子……实在令人不解啊。
我简直要笑了。
元重俊居然倒打一耙,说得方丈和一干僧人摸不着头尾。
这……老和尚有点着急,扭头扫了一眼身边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眉目清秀的小沙弥。
小和尚立刻站了出来。
回禀师父,弟子……弟子方才因梦中有魔缠绕而醒来,故此……故此起来念心经……不意师兄恰从窗前走过,对我说有人……住口!先回去。
小和尚结结巴巴的话还未完就被老和尚打断了。
元重俊笑了起来,非常晴朗的笑。
魔由心生!转脸,深情地望我一眼后,元重俊对着方丈笑说道。
那一抹笑,真是意味深长。
二位施主,你夫妻既已团聚,要叙那别离之情,我佛门非风月之地,还请自便吧。
恕老衲不能留二位了!要赶我们走了。
老和尚气不小。
多谢方丈容留内人于此歇宿。
告辞了!说着,元重俊转身拿起小几上的剑,拉了我的手就大步迈了出去。
罪过!罪过!和尚们自动让出了一条道。
此二人貌类天人,却行出此等有伤风化之事!走出很远了,仍能听到方丈念念有词。
我和元重俊相视一笑。
脚一离了门槛,大门就关上了。
被赶出来了。
回头望一眼寺庙的大门,我自言自语。
有我在,怕什么?一手拉紧我,一手牵着马缰绳,元重俊的声音一如他在朝堂上般威严、沉稳。
天亮还早,我们就这样上路么?环顾四周,月色下的山峦如同一头头蹲伏着的野兽,好像随时会醒过来,朝我们扑来。
上来,抱紧我。
不答我的话,元重俊上了马,递出一只手拉我上去。
又要夜里赶路了。
轻轻说一句,我紧紧搂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别怕,今夜的月色很好,虽说冷了些。
蹄声响起,马儿跑了起来。
银色的月光下,一马,二人,就这样跑了起来,如同月夜里的一只飞鸟。
马儿跑得慢,两人一句句地说着话,没过多久就说到了那谁也不愿先碰的话题。
可是,既然说到了,总得有人先开口。
我不说,他先说了。
英国公夫人病危,不知秦武心里有多难过呢。
嗯,肯定很难过。
我含含糊糊地答道,心说元皇帝你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别提多高兴呢。
别人的娘要死了,于您却是好消息。
听说秦世勋夫妇都中意崔家小姐。
清河崔氏世为望族,代出才人,那崔小姐据说也是才貌双全……因品貌过于常人,凡夫俗子难以入眼……故年已双十尚待字闺中。
呵,一日前往长宁寺进香遇到了英国公夫妇,老两口对崔小姐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那崔小姐也终于等来了如意郎君……哈哈!和秦武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原来人人都有八卦精神,皇帝也不例外!我不语,但心中已描画出一个才貌双全的世家小姐样貌。
崔小姐美么?想着,不由得脱口而出。
怎么不美?有名的美人,又是大家的小姐。
自及笄之年到如今,朝中多少重臣想把这崔小姐用轿子抬到家里作子妇……一个个把自家儿子夸得跟朵花似的……哈哈,都吃了闭门羹!这崔才女等到了二十岁,终于等到了我朝最年轻的节度使,没白等啊。
既然又是才女又是美女,怎么没叫人一顶轿子抬到你的后宫?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说呢?元重俊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毫无愠怒之色,倒是眼含笑意。
不知道!伸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肩头,我把脸埋得更深了,不看他。
哈哈,不想说还是不敢说?他还在激我。
你的女人太多了,才女不愿意埋没在后宫!我张口而出,不管他会不会不高兴。
傻丫头!你知道么?自从四年前见到你,什么才女、美女,都成了那庸脂俗粉、平常到看一眼、看两眼……看多少眼都叫人记不住!瞎说!余美人、王美人不是你认识我之后才要的?我不信他这话,抬起头来又捶了他两拳,比刚才加了几分力。
哎哟,死丫头,你想谋害亲夫么?果然,他被打痛了。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
这个帝国之内,有谁敢动他一个指头?除了我。
笑?殴夫还敢笑?‘殴夫’?谁看见我殴了?况且,妻妾殴夫可是要夫告才追究的!你若是去州府告状,我立刻认罪。
你……他哭笑不得。
我却笑得摇摇晃晃,几乎坐不稳。
不许笑了!搂紧我。
微微侧过头来,他忍住笑,低低说了一声。
可我怎能停住,脸贴在他的背上,仍是吃吃地不住。
……月色淡了,天色将明。
凛冽的晨风中,马蹄声过处,薄薄的积雪印上了两行脚印,向远方伸展开去。
第一百零七章 定心当太阳的光芒像金子一样洒遍原野的时候,隰州城到了。
隰州城小,人少,然而走在大街上,元重俊和我还是引人注目。
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啊。
一个挽着篮子的中年妇人走过时,狠狠盯了元重俊和我几眼,对身旁另一个年纪略小些的女人说道。
就是,瞧那衣裳,若不是穿在这样的人身上,也是白糟蹋料子。
年纪轻的女人又回头看了我们几眼,附和道。
……如是几拨。
若是几年前,我肯定会低着头走,可是现在,在元重俊身侧,我毫不害羞,只管仰起头。
太阳出来了是好,城市到了更是好,可不好的也来了……一个人类或者说是所有自然界生物都必须解决的基本问题——吃饭,困扰了我。
饿了。
饿得我前胸贴后背,饿得我心慌气短。
昨晚在那寺里吃的淡到几乎没有咸味的炒苜蓿和薄粥,连睡觉都撑不到就消化了。
怎么了?元重俊低头问我。
好一会儿不说话,他知道我心里又有事了。
饿死了。
我皱了皱眉说。
哎,干什么?他不回答,却牵我的手直直地朝前走去。
我抬眼看,前面不远处有个胡饼店。
此时,一炉饼刚刚出炉,三、两个人围在炉边。
我们有钱么?狠劲咽了一口,我说道。
别管,有我在。
我不再说话,心想这家伙十有八九身无分文,皇帝一贯身边不带钱的,问了也是白问。
不过他既这样说了,料他会有办法。
胡饼店里还兼卖小米粥,但店堂狭小逼仄,一身锦绣的元重俊站在店门口已是相当不协调了,若叫他进去陪我喝粥……想了想,我放弃了喝粥的打算。
拿十个饼!就在我思量的时候,元重俊对店家发话了。
这么多?我抬头看他。
只见元皇帝神色泰然,仿佛千金在手。
公子,给。
满脸笑容的胡饼店老板娘数好了十个饼,直勾勾地盯着元重俊。
我瞪了瞪眼:这家伙居然真带了钱。
只见这元公子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小块黄灿灿的金属……他居然带了金子!看那分量若是换成铜钱,至少值几千文。
哎呀,要不了这么多的,也就十来个钱。
老板娘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难得遇见这样好看又大方的帅哥顾客啊。
帕子拿来。
公子下命令了,扭头看我。
我怀中有两方手帕,一是用了几年的,一是给秦武做的、三天前被他还给了我的那方。
略略犹豫了半秒,我掏出了旧的那个。
换一个。
他皱眉道。
就用这个吧。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心说不好,给秦武做的那方手帕要遭殃。
果然,不待我动手,他居然伸手就从我的怀里扯出了那方手帕,看得旁边人一愣。
……十个胡饼,厚厚的一摞,被我用雪白的手帕托着。
距胡饼店十几米的地方是一间羊肉汤馆,干净且敞亮。
当然,这只是相对胡饼店而言。
滚滚的羊肉汤端上来了,袅袅的白气立刻氤氲在简陋的木案上空。
我吸了吸鼻子,准备伸手拿饼,却见元重俊正看着我。
不行啊,他是皇帝,应该他先来的。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坐着不动了,等着他先动手。
果然,他骨骼纤细优美的手伸出了。
轻轻一捏、一提,那张焦香扑鼻的胡饼就在他的手中了。
我心说好了,你拿过了,该我了。
谁知……他的手伸了过来,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细白的手指如莲花般托着那张撒满胡麻的圆饼。
……在旁边一桌人的注视中,我伸手接过了饼。
幸好羊肉汤的热气蒸腾在眼前,我发红的眼眶不会给人看见。
二十一年的生命中,有多少人这样对我做过……我从未感动过,因为我已习惯,习惯被宠爱、被照顾、被关注……到了这里来,我从云端跌到了地面,可还是有人这样对我,从最初的王泰到端木云、秦武。
可是,为什么这一次我会红了眼眶?因为是元重俊!他不需要关心人、照顾人……他也不用不着关心人、照顾人。
他可以给他的女人锦缎、珠翠,可以给她们他的情话、他的身体……可是,他用不着在给出自己这些的时候同时给出自己的心!他是天下第一人,他用不着想别人是怎么想。
我知道,他其实比我更饿。
十个不小的饼,我吃了三个,他吃了六个。
可他吃得很慢,右手拈着圆饼的一角,一口口往嘴边送,优雅得仿佛手中不是面饼,而是鲜花。
要胡椒么?汤喝到一半,老板突然托着个小瓷瓶走了过来。
我知道,胡椒在这个时代是极受欢迎的调味品,但也是价格昂贵的调味品。
我喜欢胡椒,因为香、辣。
给夫人洒一些。
不待我开口,元重俊吩咐道。
好嘞。
老板满脸堆笑着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胡椒?走到了大街上我才问他。
以前和你一起用膳多次,你都忘了?他反问我。
我是什么人?和你一起吃饭的女人那么多,你会注意到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我撇撇嘴说,想到宫里那些女人,不由得心里泛酸。
哼,你这脾气……你这脾气和胡椒也差不离,又香又辣!说着,他又捏了捏我的面颊。
人家的脸是看的,不是给你捏的!打掉他的手,我嘴上嘟哝着,心里却一点儿气也没有。
吃完了饭,又该上路了。
隰州刺史就在城里吧?看着他牵马,我犹犹豫豫地说。
怎么?你想见?不是……我是说,你……你来到这里,不想让他接驾么?哼,‘接驾’?我一个人来找我的女人,与他一个刺史何干?他转过脸来,扬眉道。
我不说话了。
果然是雪尽马蹄轻。
大太阳底下,雪化得快,马儿跑得也快多了。
和夜间一样,我搂紧他,脸贴在他的背上,在马儿跑慢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身上既带了钱,应该再买匹马的。
我说。
放心,这匹马压不垮!我想一个人骑。
我不想你一个人骑!为什么?我怕……我怕你一时性子上来又骑着马跑了。
我笑了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这话像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来的么?在你面前,我哪还有性子?我难道不怕死么?你不怕死!我怕你死!……我埋首不语。
自从打起仗来和他重逢,他在我面前说的很多话如同利箭,每一支都精准地正中我心。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我继续说,梦游般。
不许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他的口气稍稍严厉了些。
就要说!我又伸手敲他。
乖些好不好!我真是怕了你了!他的口气转为哀求。
我住了声。
我知道,他已经放弃了他大半的威严,在我面前。
行了几十里后,我发现我们所走的大路是往蒲州去的。
不去洛阳了?我问。
到长安、洛阳一般地远,为什么还要去洛阳?反正要回长安的。
我不问了,我知道他肯定有安排。
可是一想起长安,原本静悄悄的心间像是突地起了一阵风,一时间竟有些乱起来。
长安是京城,是帝国最大的城市,它的巍峨、庄严、雄阔、深厚和包容深为我所仰慕,可是……那里面有皇城,有后宫……虽然宫里有我爱的男人和爱我的男人,可是……一想起后宫里的一张张脸……实在是烦啊。
我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怎么?不想回京城?他虽然手持缰绳,眼望前方,可还是感觉到了我心里不快。
我……我不想去长安。
犹豫了一秒,我还是说了。
我不能不回长安!片刻后他开口。
长安有你的后宫。
我坐直了说。
哪个皇帝没有后宫?他回答,心平气和。
这一次,又轮到了我沉默。
这场对话该怎么继续下去?他说的对,哪个皇帝没有后宫?后宫制度绵亘了千年,已经是古代中国礼制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帝制一日存在,后宫就不会消失。
其实,岂止是后宫?妻妾制度也是礼制的重要内容,男女、尊卑……现代人所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制度哪一样不是礼的内容?要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就得知道礼,就得懂礼,日常生活就得按礼的规定来。
所以,爱他,就得接受他的后宫!唉!半晌,我一声叹息结束了沉默。
然而,这一声叹息像一个引子,引出了他一大段话。
我知道你心里怎样想,你不是那能忍的女子,看不惯、听不惯的,你不会装喜欢。
你不会在人前低头,就算一次、两次、三次的低头,可心里是不服的。
宫里头最是人多嘴杂,存心不良的人也有,依你的脾气,那不是能容得下你的地方,可你是我的女人,一国之君的女人,不待在宫里能待在哪里?我知道你担心的什么,放心,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若不在了呢?我脱口而出,全然没想到这话对一个帝王来说是何等不祥。
他重重喘了口气,几秒钟后方开口。
你要生儿子,你要强!……生儿子?生儿子又能怎样?况且,又不是想生就生出来的。
女人本弱,为母则强!我不信你为人母后还会如现在这般任性。
……女人本弱,为母则强!我在心里默默把这话念了几遍。
其实我知道很多坚强到令人肃然起敬的母亲原本都是柔弱女子,可当了娘后,这些弱女子会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韧性和坚强为她们的孩子付出一切。
我会是这种女人么?他的话还在继续。
你这样聪明的一个女子,在战场上简直比男人还厉害,若是安下心来,我不信有什么能难倒你!飘飘,听我的,回长安……我想要孩子,要你的孩子,不拘男女。
快说完的时候,他偏过头来。
我有些想笑:刚才还跟我说要我生儿子,这会儿又说不论是男女都可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待我发问,他自己解答了。
我知道女人生孩子不易,可是……有了孩子,就可以留住你!哪怕是女孩子,只要是你的,我不信你能抛下她自己跑开。
如你这般一个纯善的女子,不会丢下自己的骨肉不管!我闭住眼睛:原来,他还是怕我离开。
孩子,真可以成为男人拴住女人的绳索么?傍午时分,下马歇息。
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到浦州至少还得两天,可我不觉得远。
看着泥泞的土路通往远方的天际……我一会儿希望马上就到头,一会儿又盼着这条路能够无尽的远。
元重俊也盯着前方看。
看什么呢?我觉得他心里有事。
我在想那贼胡的人到哪里了?他扭头看着我说,嘴角浮起一丝笑,嘲弄的笑。
他该带人走了吧。
我随口说道。
洛阳府库已经空了,教坊里有些姿色的也都送到他军中了。
他垂下眼睛,很无奈。
好歹算是比较快地平了乱。
我只有这样安慰他。
哼,这贼还等着开长安的大藏库呢。
他回过头来,面对着我。
正午的阳光下,他苍白面颊上的疲惫之色纤毫毕现。
这个……他还嫌洛阳的钱不够?子女玉帛,他都想要,越多越好……居然连我的女人他都想要!这最后半句话,他是咬着牙说的。
你都答应了?我皱眉道,心说这阿不思若是还嫌洛阳府库的钱不够,那这个贼字加在胡字之前真不算白加。
你说我有没有答应?不回答,又是反问。
你没答应!如此无理的要求你断不会接受。
我斩钉截铁地说。
哈哈哈!果然是我的女人!心有灵犀啊。
元重俊一把搂住我,紧紧地拥我到怀里。
你是怎样拒绝他的?想起阿不思的那双鹰眼,再看看眼前之人,我来了兴趣。
自是费了一番功夫……不过这贼胡我自己还能对付的了。
低头看了看我,元重俊的双眼晶光闪烁,我知道:他还有话说。
飘,知道么?能在床上陪我的女人我要,能在床下为我分担国事的女人我更想要!……这最后一句话,着实惊住了我。
第一百零八章 帝与王我不是那有谋略的人。
许久,我才开口。
‘谋略’?什么叫谋略?在你,只要心狠些,多防着些人就了不得了。
……唉,心狠?但凡心狠些元皇帝你就不会见到我了。
但凡能心狠下来,我现在也许正和端木云逍遥于江湖之上……但凡能心狠些,我也不会误了端木云……误了秦武四年的光阴!……一路无话,直至暮色降临。
官道旁有驿站,也有小旅店。
看也不看,元重俊拉着我去了小旅店。
驿站里人多,且近日接连大战,官府差人来往甚多。
虽说这些小角色们没见过皇帝、不知道皇帝长啥样,可元重俊还是不想冒险。
叫人知道了,又是一场好闹腾。
这是他的理由。
我没说话,却在心里点头。
他这个皇帝,从种种作为来看,实在是距昏、暴二字离的远。
除了女人多外,说他是个明君似乎并不为过。
小店并不小,比我当初在边镇开的那家店子要大,但卫生条件就差得远了。
环视一番室内,看看那污了颜色的床帐,元重俊不由得皱起眉来。
啊,公子是嫌肮脏了?伙计凑上来说道,满脸堆笑公子不是嫌肮脏,是嫌太肮脏!我也笑着说。
哎呀,夫人瞧您这话说的……若是嫌肮脏,小的这就去回老板娘,叫拿全新的被褥来。
我点点头,看伙计一溜烟跑开。
晚饭吃了,被褥换了,热水来了。
洗脸,濯足。
好不痛快!接下来,就是睡觉的事了。
看看床铺,看看屈腿坐于床上的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紧张!娘子,上来!床上人招手道,双眼含笑。
床……好像有点小。
我忸怩地说,说完才觉这个理由真是傻得可以。
哈哈哈,嫌床小?嫌床小,可以叠起来。
他闪了闪眼睛说。
怎么叠?我着实不解。
我叠在你身上!……我的额头抵着墙角,身子快弯成九十度角了。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床上的人摇头晃脑地念着……念完,他下来了,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啊!他双手环住了我的腰,唇贴在我的后颈上。
二十一了,为何还这般害羞?……在这乡村野店里,我……我不想!挣脱不了,我只好低低地哀求。
一个多月了,我没碰过女人……今晚我一定……要你!他手上的力越来越大,我身体的扭动也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无谓。
啊!我尖叫一声——人被他抱到了床上。
……他满头大汗,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双手狂乱地和我棉衣的布纽战斗着。
该死!这是他第三次这么说了。
我偏过头去,笑。
若布纽子有生命,该被斩首几次?你还笑?他又急又怒。
我来吧。
忍住笑,我坐了起来。
推开他的手,我才发现布纽子被他解了半天解成了一个死结。
于是,笑愈甚。
然而就在此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马嘶。
双手立刻停住了。
别管!他一心都在我衣裳的布纽子上。
可我哪里能再继续。
马鸣声大而整齐。
不理会他,我径自下了床,摸出望远镜,掀起窗板一只角。
来人不善!放下望远镜和窗板我对那气急败坏的人说。
该死!元重俊骂着,可神色却迅速地转过来,方才被欲火灼红的双眼此刻已经清亮了起来。
顷刻间,两人收拾好衣装,武器握在手。
因为,那来的几匹马中,有一匹正是那嚣张、狂妄的草原王阿不思的坐骑!那几位骑士,蒙着脸罩。
若说不蒙脸还好,这一蒙倒叫我看出来了,他们正是劫持我的人。
这几年混乱的生活并没有使我的记忆力减退,相反,对人脸部特征的观察成为我这几年闲时的爱好之一。
因此,这几个蒙面人的眼睛,都被我记住了。
那最黑最亮最美最狂的就是阿不思!好一个草原王,带人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人已经走到店里来了。
我和元重俊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又盯住了门窗。
短暂的停息后,脚步声复又响起……响在门外。
店小二的职业笑语响起——他们居然住在了我们的隔壁!唉!我轻叹了口气,看元重俊一眼。
心中不免感慨:这是第几次了?每一次将成之际,老天总会想出这样、那样的法子来搅局。
关门之后,再无声息。
可我们哪里能睡?间壁有老虎伏着,这还能睡得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隔间的墙壁都是芦苇的骨架,以阿不思那样的功夫,听出隔壁声音应当是不难的。
紧张之中,我脑中最想的不是阿不思会否袭击我们,而是元重俊会不会后悔,后悔一个人单枪匹马行事,后悔不带个随从……想着,又悄悄看他一眼。
只见他眉头虽然是锁着的,可眼神坚定,无丝毫慌乱。
看着看着,我竟忘了……坚定的男人最是引人啊。
……蓦地,他转过头来。
一霎时,又是四目交接。
两人无语,两只手却紧紧绞缠在了一起。
……整整半夜过去了,没有分毫动静。
天色将亮之际,他决定退房走人,趁着旅店中人还未起来。
拿起搭在横杆上的湿手巾擦了擦脸,我随他走了出去。
寒风拂面,空气清冽,星月尚在天空,晨曦还没有醒来。
马蹄声响起来了,踏破了这黎明前的寂静与黑暗。
元重俊一手握缰绳,一手持弓,长剑给了我。
马蹄声催,心中越发不安,直觉告诉我:有事了。
果然,行到二十里地外后,有马蹄声自后面传来。
剑握紧了,我侧过头去看。
哈哈,果然是阿不思。
看到了?元重俊问我。
是阿不思。
我说。
贼人!今儿就叫你领教大齐皇帝是何等人物?他咬牙说道。
你忘了一句,还叫他再次领教领教我的剑法。
我加了一句。
说的好,今儿就由我二人给他个教训!后面马蹄声急,我们的马蹄声慢了下来。
跑也跑不过他们,不如早些准备应战。
……人近了。
元重俊勒转马头,和阿不思面对面。
女人留下!简直是命令。
这贼子!嗬,殿下你该把面巾去了才对,好让美人看清了你。
元重俊沉静地说,然而每一个字后面都是一团火焰。
哈哈,我听美人的。
阿不思朗朗笑道。
摘下面罩吧,殿下,您脸上又没有疤子、麻子,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应该造福生民,应该给大家欣赏才对,干嘛要捂起来?我半笑着说,指望能激怒他好快点动手。
谁曾想……这厮竟然一下子扯掉了那层黑布!那张绝世张扬的脸毫无遮挡地呈露出来了。
那双乌黑的深眼,犹如黑宝石,在星空下熠熠生辉。
陛下!阿不思可以不要你洛阳的府库,不要你洛阳的女人,不要你一文钱一个人……只要你留下这个女人。
黑宝石下的唇动了起来,一张一合。
我听到了一座火山即将喷发的声音。
我不敢看元重俊的脸,可我知道,火山就要喷发了!他没有开口,而是沉默,火山喷发前的短暂沉默。
陛下,这女人又不是你的妻,不过是个出身卑贱的妾罢了,而且……还是不听话的妾,想跑就跑,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公然侮辱您和皇家……您的女人那么多,还都出身高贵,为何一定要这女人呢?这个不听话的女人,不如给我吧。
你们汉人不是常有将自己女人送人的么?……怒火直窜到脑门。
我简直被气炸了。
想也没想,闪电般跳下马,长剑刺向阿不思的马腿。
嗖!元重俊弓箭发出。
马受惊了,昂昂地嘶叫着。
阿不思下了马。
元重俊下了马。
我递剑给他,掏出腰间的匕首。
顾你自己!他怒道。
你也得顾你自己!我回嘴。
他接过了剑,正及时。
因为阿不思的剑锋已经扫到他胸前。
我对付阿不思的随从。
顾不上他了,我必须集中精力。
那几个人和我交过手,现在看了我有拼命的架势,不敢贸然动手,倒是都围到了阿不思身边。
元重俊和阿不思双剑交碰,发出点点火花。
一场恶战啊。
剑都是好剑,人也实力相当。
我知道如果我也加入,阿不思绝对不敌,可他身边那些人……不容多想,我扬起手中寒光闪耀的匕首,飞身扑向距元重俊最近的一个突厥人。
猝不及防,突厥人手臂中刀,武器掉地,捂着手臂跳开了。
弯下身子,手刚接触到地上的刀柄,就觉眼前一个阴影倾了过来……赶紧闪人。
啪!那人的长鞭抽在了地上。
长鞭甫一离地,我腾起双腿,单手揪住了鞭梢。
几个转身,我缠到了那人的眼前,匕首划过他蒙面巾下的脖子。
长鞭脱手,但人又走脱了。
夺了鞭,如虎添翼。
猛扫几圈后,突厥人已被我扫到了十几米外,扫到了官道边的野地里。
暂时无碍,他们也并不想要我们的命。
喘了口气,我扭头发现那一帝一王正战得不可开交。
两人都倾尽全力。
我插不进去,眼见着十几米外的人又要围拢上来,心中一急,长鞭在半明的夜色中划过一个极其优美的弧形……啪!一声巨响。
鞭梢在阿不思的肩头结束了旅程。
战斗宣告终止,因为其中一方在被鞭子击中的那一刻立刻弹跳到了一边。
……一手拄剑,一手握肩的草原王,双眼燃起了烈焰。
我迎了上去,唇角微翘。
接触到我的眼神,那双眼睛里的怒火顿消大半,不解迅即占领了被怒气抛弃的领地。
哈哈哈!元重俊仰天大笑,笑得又围上来的那些突厥人面面相觑,笑得阿不思羞愤交加。
定了定神,我看向那已经被松开的肩头。
天,我的力气竟然这样大!貂领的刺绣长袍……着鞭处,竟然裂了开来,虽然是浅浅的一道口子,若不仔细都难以发现,然而……毕竟是在外力的作用下裂了开来。
二十几年来,是第一次吧。
这草原王的尊严被我一鞭子打落,散了一地。
殿下,亲自领教了吧。
这女人虽说脾气大了些,要紧时刻,还是为着她的男人的。
略略收敛了些,元重俊上前一步,手指着气得说不出话的阿不思。
突厥人围近了,紧紧围在阿不思身旁。
我和元重俊并肩而立。
……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晨曦的呼吸已经可以闻到了。
阿不思低首望地。
良久,抬起头来。
不用命令,一干突厥人默默地各自上了马,跟在阿不思后面。
得得得……蹄声响起,比我以前听到的任何马蹄声都清脆。
因为路上的残雪还未融化,土地也冻得结结实实的,马蹄踏在上面格外的脆响。
我以为这伙人就走了。
孰料,跑出二百米远后,阿不思又折了回来。
居高临下,他眼望着我……是一只受伤的狼的眼睛,我想,这样一双眼睛,恐怕会一辈子刻在我的脑子里了。
记住了!小女人。
这一鞭子,我还不了你,也要还在你的后代身上!我要不了你,也定要了你的后代!说完,棕红色的宝马疾驰如流星,转眼,不见了踪影,仿佛是被施了魔法,平白消失了。
如此狂胡,简直是史无前例!收起弓箭,元重俊上了马说。
我不言语。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哼,在你的后代身上还!哈哈哈!看他到时怎样还?到时我要踏平他的地盘,要他的女儿给我的儿子作妾……就这样还!我叹口气。
三哥啊,你是一时气话还是心里就这么想?我们生个儿子,二十年后,掳了阿不思的女儿充入他的后宫。
你说,好不好?……天,这是什么逻辑?你自己有个庞大无比的后宫不算,居然还想延续下去?可我嘴上没这么说。
好是好。
可到时你的儿子也得有踏平突厥的实力啊。
我可不想让他如这个贼胡一样对女人这般暗偷明抢!第一百零九章 倾城我们的儿子,会是个庸主么?他回过头来说,闪亮的眼睛里是自信,然而更多是期待。
我埋首一笑,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晨,雍州到了。
疲累极了,寒夜赶路,还是在马上颠簸,骨头都松散散的,感觉一碰就要掉了,可瞅瞅一边的元重俊,却仍是精神抖擞。
不累么?下了马,我轻轻敲了敲他的后颈。
美人在侧,何累之有?他捏捏我的脸。
没正经。
我伸手拍他一下,扑到他的肩头,把脸埋了下去。
宝贝……他紧紧地拥住我,在我的耳边呢喃着。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一阵雷声传来。
我抬起头,望望天,万里无云,转头……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烟尘升起。
再看看元重俊,高高地昂起了头,目视着前方、那烟尘升腾的地方。
他的人来了。
尘土近了,雷声大了。
我想从他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拧了几拧,挣脱不开,反是被攥得更紧了。
人就要来了。
我急道。
我可不想被人说张狂。
你是天子的夫人,怕什么?他们敬你是礼,若不敬你倒是大罪了。
我……我不想在人前这样,会被说成是张狂的。
眼见着人马就要到了,我越发着急。
呵,你想学那贤妇人么?班姬不与成帝同辇,博一贤名又如何?还不是为那赵氏姐妹所谮而自退于长信宫执箕帚奉养太后?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堂堂一个皇帝,以贤明著称的班婕妤居然在他眼中可以成为反面例子。
我真无言以对了。
我做不了班婕妤,也做不了赵飞燕。
我偎在他颈边说。
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够了。
他笑盈盈道,无限怜爱悉堆眼角。
人到了,那一马当先的正是兵部尚书高昊。
我站直了,立于元重俊身侧。
臣兵部尚书高昊叩见皇帝陛下、昭仪娘娘!一身戎装的高昊跪于元重俊面前。
免礼!谢陛下!爱卿辛苦了!为臣之道,自当戮力为君!……君臣客套一番后该上路了。
这一次,元重俊不再和我同乘一匹马,因为高昊准备了马车。
我的马累了。
看我跨进了车厢后,元重俊朝高昊扫一眼,微笑着说道,说毕转身也进了车里。
高昊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吃了一惊。
帘子放下后,我笑了起来。
他也笑。
马累了,你人也累了?我说。
美人不在身边,自然要累的……惟有看着美人,我才不累。
说着,他的身子倾了过来,双手捧起我的脸。
十分仔细地在两侧脸颊各印上一个吻。
……我困极了。
他的唇一离开我的脸,我就半眯了眼睛嘟起嘴说道。
那就睡吧。
说着,拉我斜躺到他怀里。
实在是困,阖上眼睛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揉揉眼,挺了挺身子,才发现一直让我靠着的那个男人正在熟睡中。
昏黄的光在他俊美的脸上熏染了一层朦胧的光影,给那雕刻般的轮廓增添了几分柔和,微微张开的唇角也没有了白日里的那番凌厉,密而黑的睫毛轻轻地闪动着,随着车轮的颠动。
他其实很累,我知道。
可他总是试图掩饰,不在我面前说,不在臣下面前显露。
惟有沉入睡乡,他的疲累才会呈现。
睡梦中,他的双手仍紧紧扣住我。
几番想挣脱,无奈他的手太紧。
怕惊动他,我不敢太用力,挺了挺只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睁着眼睛,看上方的车顶。
车顶蒙着猩红的绒毯,绒毯之上刺绣着云纹、神兽、仙人,绒毯的四角垂着珠串。
随着车子的行进,莹白圆润的珠子悠悠地晃动着,却没有一丝儿声响。
珠子在眼前荡来荡去,云纹移动了、神兽跑起来了、仙人的衣袂飘起来了……我又睡着了。
……元重俊比我先醒过来。
见我睁开眼,他伸手小心地撩开我额前的碎发,低下头来在上面印上一个吻。
到哪里了?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斜了身子过去,伸手擎起车帘一角,却见外面已是暮霭沉沉了。
快到长安了。
他眉毛轻扬,揽过我说。
嗯?我瞪了瞪眼:长安、长安就要到了……长安,帝国的中心,权势的中心……会以怎样一幅面孔接纳我这个怯懦的人、曾经的流亡者?今夜还入不了城,明儿早起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再进城。
勿要畏惧人言!谁敢对你说三道四我就治他的罪!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思。
可是嘴长在别人身上,若想说,你能封得住么?况且别人就是说了你又能怎样?周厉王弭谤的例子在那儿搁着呢。
就算是皇帝,也照样有不怕死的人在背地里、甚至当面指斥你,何况一个小小的妃子?而且,在世人眼中,这个妃子身世如孤蓬,行为类癫狂。
如此种种,正是八卦的绝好素材。
别皱眉了,你心里有什么我清楚。
你是我的女人,无论是宫中还是府中,谁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不敬!他紧紧搂住我,重重地说。
嗯,我不怕。
点了点头,我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
京畿驿站里的条件到底比小旅店好得多,虽然供应热水洗澡还办不到,可房间里有火盆,床帐虽不是很奢华,但都是全新的,看得出是精心备办的,伺候的人也一应尽量按照仪节来。
晚饭后,元重俊进房和我说话。
委屈你又要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他话还未完,我伸指按在他的唇上。
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今年连续天灾,又打仗,府库虚空,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
宝贝,你真是体恤下情。
他垂下眼睛,凝视着我。
官腔!说着,我轻轻往他怀中拱了拱,他趁势拉紧了。
晚饭,不,应该是叫晚膳了,朴素而不简陋。
怎么样?元重俊坐下后笑吟吟看着我。
很好,谢三……谢陛下!我本来想说三哥的,瞥到厅内有人,赶忙改了口。
元皇帝轻笑一声,朝我眨眨眼,屏退了所有人。
来,我喂你。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立刻招我坐在他膝上,举箸往我口中喂。
来者不拒,我半闭着眼睛任他一筷又一筷的来。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但是……一想到进了城,进了宫,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情致……还会再有么?当然,回到皇宫里,他还是可以抱着我,喂我东西吃,可是……那样会承受多少怨毒的目光、甚或是诅咒……得一刻是一刻吧。
心定下后,我尽情地享受着小鸟的感觉。
饭后,因为我的坚持,两人没有同房歇息。
我不想做班婕妤那样的贤妇人,也做不得,可我的是非已经太多,我不想在皇宫之外还给人制造八卦材料。
我把理由说给他听。
好,四年都等得了,这一夜还等不了么?虽然无奈,他还是允了。
临睡前,又吻遍了我的额头、眉毛、眼睛……第二天鸡鸣即起。
有人来给我打扮、梳妆,全是连夜赶来的长安宫人。
娘娘……这一声称呼,已使我嗅到了宫城的气味。
看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美丽的自己,我心一横: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跟他回去吧,做他的女人,生他的孩子……也许,天命如此。
朱粉轻匀,青丝慢绾。
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罗衣。
定定地看着镜中的美人,我突然想笑,然而却笑不出来,脸上仍是僵僵的,或许,也可以叫做端庄吧。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王维《西施咏》)这句诗接着上一句,很自然地蹦到了眼前。
夫差宠了西施几年?元重俊可以爱我几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或者……只有三、五年?我相信他此刻是真的,我也相信一辈子的童话,只是……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许,一辈子的承诺可以像最坚硬的玉石一样,但他是皇帝……算了,唉,我就是一片落叶,今生,飘到哪里是哪里吧。
她们要为我梳最时髦的高髻,我没有反对,虽然更喜欢简单。
然而,高髻没有梳成,因为皇帝进来了。
笑吟吟看着我,几秒钟后他方开口,要我不必作宫装打扮,因为他要一身戎装进城,让全城士女、百姓们看看他们平叛归来的天子何等的威武。
而我,作为在战场上陪伴他、帮助他的女人,要和他并骑。
半个时辰后,我最后看了自己一眼。
滚金边深紫长袍,金光灿烂的嵌八宝束发冠子,冠子上垂下一串莹润的大珠摇曳在鬓边,脚上是嵌金挖云羊皮靴,腰间悬着的、是那把伴我整整四年的七彩宝石匕首。
我吸了口气。
这样的打扮,妩媚而又英武,真是说不出来的魅惑。
倾国倾城!正发呆间,一双手自身后环住了我。
他的眼神,痴到迷离!天子凯旋,该是怎样一幅盛大的场景啊。
壮观!脑子里的词不够用,搜来搜去,就只在心里念叨着壮观。
然而,对长安市民们来说更为轰动的消息是皇帝陛下居然要和他的爱妃并辔入城。
高昊谏、周良玉谏……他一概不听。
吾意已决!卿等勿奏!一身戎装、帅气到极点的天子,高昂起他的头,目光掠过在他面前弯着腰的臣下。
是,臣等遵命!忠心的臣子退下了,这骄傲的君王携了我的手大步朝前迈去。
果然是壮观,而且庄严。
皇帝陛下万岁!海浪般的呼声一波波地炸响,端坐于马上的圣天子微笑着走过,头颅始终高高地昂起。
红毯,自城外延伸到城里……红毯上,和君王并辔的我,终于在跨入城门之前被发现了。
臣叩见皇帝陛下、昭仪娘娘!一个声音自前方响起,深沉浑厚。
循声望去,通身黑甲的朔方节度使、不久后的新郎秦武,半跪于马前。
爱卿免礼!马上的天子对马下的将军说道,微翘的唇角勾起一丝笑,不清晰,但明朗。
谢陛下!黑甲的将军起身了,抬起头……我的眼光低了下去。
抬起头来!一边的元重俊悄声命令,目视前方,并不看我。
我抬起头时,发现秦武已经看不到了,在我躲闪的片刻间他就已经闪到元重俊身后了。
进了城后,我发现刚才城外的景象和城内的比起来,真不算是什么,壮观一词用在城内更合适。
长安的市民们,是不是都倾巢出动了?长安的闾巷间,是不是都已经空了?晨曦的第一缕金光洒了下来,洒在猩红的地毯上,洒在天子的宝马上……臣民们膜拜的对象、帝国的核心、我身边的男人,沐浴在新鲜的晃眼的晨光里……神话般俊美、庄严。
皇帝陛下万岁!昭仪娘娘千岁!又喊起来了。
这一次,不是秦武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全长安城的声音。
在这山海般的呼喊中,我一度曾迷失了心智,觉得自己正行进在云端,而不是人间……眨眨眼,定下心来,仍昂首坐直了,深吸口气,把眼光投向两侧的人群。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压压的头颅埋了下去,随即,自地面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声。
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在这呼喊的浪涛间,身边的人拉过我的手,握在掌心。
第一百一十章 成礼(上)终于,我不愿面对的一切来了。
我又回到了宫城。
一样的宫墙,一样的宫殿,一样的人,一样的物。
只是,那些人看我的眼光已经不再如从前。
我看到,她们的眼中,带着惊恐!我难道是个妖怪么?在她们的眼里。
我知道自己不是妖怪。
有欢迎我的人。
娘娘啊,您可是回来了!一回到我的院子,秋云就奔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袖子。
鼻子一酸,我差点也掉下泪来。
三年,三年啊。
梳洗一番后,我倚在榻上歇息,秋云告诉了我宫里这三年发生的一切。
皇后的妹妹,原来的王美人,就是现在的王婕妤,一年前诞下了皇子,您走后几个月,原先的余美人,现在的余昭容,生了阳城公主,如今都三岁了……云贵妃,已是病了大半年了,人都瘦了一圈……余婉婉生女、王翠生子的事我早已知道,但云飞燕久病的消息却令我一惊。
见我微抬了一下头,秋云靠近了些,仔仔细细告诉了我云飞燕的事。
都说贵妃是求子求来的病……不待秋云说完,我已知道云飞燕的病是怎么回事了。
一定是吃错了药,导致慢性中毒。
云飞燕不小了,已经二十七了,不再是慌慌张张心内没成算的年纪,况且她本是个聪明人,怎么会慌到信了旁门左道服药求子呢?不过,我也能理解。
她进宫十多年,虽然位至贵妃,一直得元重俊的欢心,但眼看着后来的人一个个肚子大了,孩子生了,她这贵妃终于沉不住气了,慌了,慌到求神打卦,慌到信了什么真人的药可以让她怀孕……我想去看看云飞燕。
然而不待我行动,瞻仰我这个跳墙昭仪的就来了一拨,有真心的,有假意的。
话说初听到跳墙昭仪这个词我着实笑了一会儿。
她们说您一不高兴跳了墙就跑了,所以叫您‘跳墙昭仪’。
知道我不会生气,秋云大大方方地说了。
可我这跳墙昭仪一回了皇宫,就觉心里烦得慌。
而且,更糟的是元重俊接连有几天要忙,忙到顾不上我。
接见大臣,批阅章奏,还有什么献俘仪式,什么祭告宗庙……三天来,他只见了两个女人,我和云飞燕。
他见我都是在半夜后,从云飞燕那边过来。
他来的时候我已睡熟了,都是早上醒来后秋云她们告诉我的,说是陛下夜间来了,见我正睡得香,不愿惊动我,盯住看了几番后才恋恋不舍的走了。
我不怨他,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后悔。
宝贝,飞燕病得久了,我不能不去看看,委屈你了!第四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竟发现他坐在床边,于是赶忙坐起来,不意被他一把按住了。
累坏了吧,这几天我见你睡得沉,好像是多久不曾睡觉似的,怕扰了你,所以来了也没叫你。
……我能说什么呢?他已经这样了,我还能作何要求?我乖乖地又躺下了,看着他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宝贝,睡足了,晚上精精神神地去参加喜筵。
嗯?什么喜筵?我眨眨眼,然而很快就知道是谁的婚礼了。
你要我和你一起去参加秦武的婚礼么?定了定神,我脱口而出。
是啊,除了他,还有谁呢?他是平叛功臣,不待下诏就起兵勤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的婚事,我要参加。
他说着,手又来了,轻轻地,在我脸上抚了一遍。
原来,秦老夫人快不行了,秦、崔两家赶着择日子要把婚事办了,否则一待秦夫人过世,这婚事就得被耽搁三年。
日子,就定在今天。
皇后,贵妃,婕妤……那么多的女人,他非要我和他一起去。
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咧嘴轻笑了一下。
宝贝,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你不去谁去?皇后呢?按理说应该皇后和你一道的。
我真的不想去,只好拿自己在宫里最讨厌的女人挡着。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要我最心爱的女人和我一起去祝福我最看重的年轻将领!傍晚时分,我开始打扮。
元重俊早就穿戴好了,坐在一边只是看着我。
我从镜子里瞥见他,那金光灿灿的明黄色团龙盘领常服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眨了眨眼才从那一团金光中辨出他的俊脸。
见我从镜子里窥视他,他冲镜子一笑。
这一笑,当真是迷人,给我盘发的秋云眼睛一闪,手里拈着的碧玉步摇险些掉下来。
其实,他的衣装并非隆重,只是常服而已,只是,离开宫廷三年的我,见他这一身帝王打扮,倒有些不适应了。
我的衣饰,颇耽搁了些时间。
按照品级,我应该着二品服色,相应的,头上的发髻、钗环啦,都应该是相配的,但元重俊非要我着妃的服饰。
这样会叫人说张狂的!十日内就册你为妃,这衣裳早穿了几日又如何?早穿一日都不行,我不穿!说着,我一撒手,不干了。
本来就是招人眼的角儿,已经是跳墙昭仪了,再这么着公然违礼,我还有形象么?好好,依你。
斗争是有效的,元重俊微皱了下眉,答应了。
于是,我一身二品昭仪吉服,和元重俊一起前往秦府。
坐在乘辇里,他还是不安分。
手是一直被他握着的,脸也时不时地给捏一下。
就要到秦府的时候,他突然猛地抱住我,紧紧地拥我在怀里,湿漉漉的吻,不放过我裸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直到我全身颤抖。
乘辇停了,秦府到了。
周良玉撩开帘子扶元重俊下去,秋云上前扶我,而我,在迈出了一只脚后,忽然心中一紧,另一只脚却怎么也动不了了。
秋云急了。
而我,却恨不得两只脚都动不了,这样就可以不用进去了!娘娘,陛下……秋云开始着慌,望望我、望望元重俊。
啊!片刻都不曾犹豫,元重俊一步上前揽过我的腰,抱我下了车子,轻轻放在地上。
陛下、昭仪娘娘请!脚刚沾地,就有人弓腰上前来,眼皮子一抬起,就见乌鸦鸦的眼前全是人,个个都是盛装,只扫一眼就觉眼花缭乱。
皇帝到臣子家,对于臣子来说,真是天大的麻烦。
老臣叩见陛下!甫一站稳,就见眼前突地冒出一个华贵衣衫的老头,直挺挺地就要跪下。
爱卿不必如此!亏元重俊年轻、反应快,老头子膝盖刚一弯就被拉住了。
谢陛下!陛下亲临小儿婚礼,老臣真是……接下去是英国公秦老将军的一串感谢词,情是真情,词是陈词,没什么听头,只是元重俊还要一本正经、装样子认真听,然后,又是一番君臣客套。
烦呐。
然而,更烦的还在后头。
秦家的亲交故友、朝中有关系的重臣都来了。
因此,这秦府等于是暂时作了朝堂,倒是元重俊反复交待不必拘礼。
在一声声的陛下、昭仪娘娘后,新郎出现了。
一身大红吉服的秦武,腰还没弯下去就被元重俊止住了。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我是来喝喜酒的,君臣之间的那一套,暂时都别用了。
谢陛下!秦武的回答,永远是那么短。
然而我已放心:君臣之间,看来还没有芥蒂。
锣鼓、红烛、宾客……华服闪耀、金宝灿烂。
满堂的客人们,无一不满脸欣喜之色,因为亲事,因为皇帝。
同时,所有人的眼,又都在偷偷地转着、觑着……我知道,他们是在寻找窥视我的机会。
同元重俊一起据了主位的我,心内却无半点喜气,倒不是因为眼看着秦武成亲。
眼前,一会儿是锦绣的宾客们、一会儿是战场上横陈的尸体……一会儿,是秦武受伤的肩背,一会儿,是端木云那最后的眼神……强压着,那萧索之感才没露在脸上。
新娘本来是不必拜客的,但皇帝在,新娘子只好出来了。
大红的盖头,遮住了一张怎样的脸?我的眼睛动了一下,新娘子大红的身影赶走了我脑中纷乱的思绪。
小女子秦府崔氏叩见皇帝陛下、昭仪娘娘!新娘崔小姐眼见着膝盖也弯了下去,我家皇帝却又在此时行动开来。
免礼!秦武快快扶起。
新郎身手真是快,几乎和声音同步,那崔小姐头上的红纱只是颤了一下,人还没弯下腰就被秦武一把搀住了。
哈哈,好身手!元重俊哈哈大笑,笑得堂上红烛摇曳,笑得在座大臣和他们的夫人们面面相觑,转眼也都随着皇帝笑起来。
满屋子都笑了,只除我一人。
秦武,可否让朕一睹新妇娇颜啊?这个元重俊,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调戏人家?我瞪了瞪眼。
呃?秦武显然是吃了一惊,头一抬,眼睛却正好撞上我。
刺痛般,两个人都在最短的时间内撤回了眼神。
哈哈,新郎请放心:你的新娘,朕不会有想法的,朕这里可是有昭仪呢!天哪,这个人……有在人家的婚礼上说这样话的么?也只有你敢。
我扭头看了眼身边这个满脸得意之色的男人。
谁知,他也在看我!唇角翘起,眼睛微眯,典型的元氏笑容,自信、坚定,迷人而又侵略!我眼睛略眨了眨,旋即正了脸色,看下面。
陛下真会开玩笑!不等新郎回答,有人开口了。
是宰相宋若水,他身边那位雍容华贵的美丽女子,正是他的夫人,我的老熟人徐惠春。
女人的日子真是显在脸上啊。
一看着徐惠春,我就知道她和宋若水是何等的恩爱。
四十二岁的女人了,全没一点中年妇人的臃肿之态,那眉眼,恍然还如二十七、八模样。
我深深地望了一眼,徐惠春也欠了欠身,眼睛闪了闪,点了个头。
正行注目礼间,元重俊又活动了,他居然要求秦武当着众人的面掀起新娘的盖头。
这主意,不仅没人说轻佻,反倒招来一片喝彩声。
无法,秦武只得拿了那银柄刻花的小棒,伸手去挑新娘的盖头。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根小棒。
……红纱落地,满堂声噤。
心颤了一下:这崔小姐,果然是名不虚传。
美而端庄。
长眉如柳叶,丹凤眼黑而亮,鼻子小巧挺秀,嘴唇更是绝,小极了,涂了脂膏,恰如熟透的红樱桃,直撩拨人心。
我垂下眼睛,心中突地泛起一股潮水。
是嫉妒?是放心?也许,两者都有吧。
嫉妒崔小姐嫁得好夫君,放心秦武终于有相配的女子。
宝贝,记住,你是昭仪!正呆滞间,忽觉手腕一紧:元重俊正用力捏住我的左腕,偏了头过来耳语。
我微微点了个头,正了脸色,抬起头来。
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星斗满天,灿烂夺目。
然而,我院子里的大红灯烛比星空还要摇曳、耀眼。
咱们这儿又不是新婚,怎么也跟洞房似的?眼望着,心内不解,进了房脱下披风就问秋云。
谁说今儿这里不是洞房?秋云没答,身后有人答了。
我回头,见元重俊紧跟在身后。
你?你不是说要回寝殿换衣裳的么?我更不解了。
在这里换,不成么?他几步赶了上来,一把揽过我的腰。
这里,是怎么回事?我一手指着满屋子燃烧的红烛。
笨丫头,今晚京城里有两个洞房,一个在秦府,一个……就在这里!第一百一十一章 成礼(下)我要洗澡。
这是我所有的反应。
第一次,我不能马虎。
好啊,我们两个一起洗。
他扳过我的脖子,湿润的唇贴住我的肌肤。
……和他同浴,不是第一次。
三年前,洛阳的行宫里,折了腿的我曾经被他抱进浴桶,他也曾试图……但没能如意,因为我的腿。
然而这一次,我竟十分地不自在,或者……可以说是害羞。
我闭着眼睛,任他纤长的手指在我的衣衫间游走着。
终于,他滚热的手指触到了我冰凉的肌肤。
全身一颤……氤氲的热气、兰香扑鼻……睁开眼,人已经在水中了。
洗得很慢。
宝贝,这么大了还害羞?他捧住我的脸,湿润润的眼睛里映出一炉跃动的火焰。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不敢看他,只好用力挣脱他的手,低了头往身上泼水,缓慢而认真,仿佛是一个仪式。
其实,我只是害怕。
他倒也有耐心,居然没有过多的行动,看着我洗,抱我出来。
披上雪白的曳地长袍,我端坐在镜前。
眨了眨眼,深呼吸一次,我让自己相信镜中人正是自己。
面似芙蓉眉如柳,长发似墨,眼睛是最完美的黑宝石……怪不得都说女人出浴的那一刻最美!一双手,缠上了我湿滑的长发……宝贝,你真是太美了,美得叫人喘不气来!美得叫人不知身在何处!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狂乱地低喃着。
我闭住眼睛,紧紧地闭上,重重地喘息。
啊!我尖叫一声:发稍尚在滴水就被他抱到了床上。
不行不行!我坐起来推开他已经覆在我胸前的双手。
哪里还不行?死丫头,我要疯了!他大喊,双手仍在动作……一把扯开了长袍。
我要喝酒,喝酒!我喊道。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大红的灯焰下,酒色越发的诱惑,艳丽如血。
心,渐渐地迷醉起来。
一杯又一杯。
宝贝……三哥……终于,我笑了,仰起脸笑,咧开嘴笑。
好。
被他放倒在床上的那一刻,真是舒服极了,头靠在软软的绣枕上,我顺手扯过被子,刚盖在身上却被他一手扯开了。
衣衫尽褪。
干什么?人家要睡觉!我闭着眼睛嚷,两腿胡乱地蹬着。
然而,唇被堵住了,腿被按住了。
他压了上来。
舌头绞缠着……胸口剧烈起伏。
慢慢地,两腿被分开了。
……啊!我大叫一声,本能地闭拢双腿。
好痛啊!然而,他强劲有力的腿阻隔着我的腿,任凭我怎么蹬动,他纹丝不动。
不要!不要!我狂乱地喊着。
宝贝,忍一会就好了。
他的声音是软的,可动作却有力而奋迅。
好痛啊!撕裂的痛楚让我的眼泪冲决而出。
可他不管,身下仍旧是动作着,头一仰,唇又覆上我的唇,舌尖,如同一柄利器,左突右闪,几个回合便又撬开了我的口。
……旋即,他放开了我的唇,低下了头。
舌尖,选中了我胸前的蓓蕾做目标。
周身一麻。
疼痛的感觉,慢慢在减退,如同潮水。
睁开眼的时候,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
不仅仅是眼睛,他浑身都是湿的,他就这么湿漉漉地看着我。
宝贝,你是第一次? 他开口。
是。
说着,我伸手在他的唇边抹了一下,一滴汗,徜徉在他的唇边很久了。
你?这几年,你在外面……你和端木云、秦武……都没有?他双眼闪烁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
我不是那随便的人!我一字一字地说,看着他的眼,那眼睛,是一汪深潭,我早溺于其中。
宝贝!他猛地扑下来,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口。
良久,方抬起头来。
宝贝,你……我果真是没看错人!他的眼神,是激动?是信任?是假想被证实后的狂喜?也许,都有吧。
不语,也不看他,我扭过脸去。
嗯?头刚侧过去,又被他扳回来了。
狂吻,继续肆虐。
天明时分,秋云领着小宫女收拾床帐。
几点血迹,已经干成暗红,如梅花,开在那上好的雪白袍子上。
我的眼睛随着小宫女的手,随着那精致的铜盘,随着那染血的睡袍……奴婢告退!三个人齐齐地弯腰道。
帷幕重又落下,我移开了眼睛,却看到他仍在注视着我。
不让你看了!我一步跨到他的身后,双手捂住他的眼睛。
不让我看让谁看?说着,他反手揽我坐在他的膝上。
记住:你就是给我看的!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他抱紧我,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一起。
今天作什么?我搂着他的脖子说。
你想做什么?他笑说。
什么也不想做。
那就册封吧。
正午时分,他走了,诏书来了。
我知道,一定是早就写好的,只不过改了个日子而已。
昭妃娘娘!旨意宣完,身边的人立刻满脸喜色地叫上了我的新称呼。
哈哈,想来好笑,昭妃?他竟真的为我改了后宫编制,在贵、德、淑、贤四妃外增了一个昭妃的名目。
超编了,真的超编了。
娘娘,陛下对您真是……我们这些奴婢看在眼里都觉得…… 说了半句,秋云说不下去了。
对我怎么了?叫你们看在眼里觉得怎样?我笑着问。
迟疑了一下,秋云走近了些,说了那剩下的半截话。
娘娘,陛下对您是真心!哦?你从哪里看出?呷了口茶,放下杯子,我继续问。
本来,我不是个喜欢闲聊的人,但是现在,我突然很想知道在这些人的眼中,在这些局外人的眼中,元重俊和我之间到底是怎样,他对我到底怎样。
呃?这个么?奴婢知道娘娘您是最宽下待人的,所以,奴婢就直说了吧。
于是,秋云说开了,从四年前我初次进宫到四年后第三次进宫,这中间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事件,一一被她作为元重俊爱我的证据列了出来。
比如我以一个小小侍卫的身份入住太后曾经住过的居所,比如夜半跑马、比如册封我为昭仪,比如……比如我出走后他茶饭不思,比如为了我他承受了多少朝臣的指责……总之,这四年中,每一件发生在我和他之间的事,都是他爱我的铁证。
唉,娘娘啊,陛下一颗心都在您身上了,这宫里宫外、朝里朝外,甚至……她们说举国上下都知道了,知道陛下最爱的女人是您!我知道,秋云是有感而发,绝非空言,我也知道,举国上下都知道我了,知道我是最擅宠的女子、最会魅惑帝王的女子。
至于元重俊是不是真的爱我,他们不关心,也没必要关心,他们只知道我这个来历不明、连床都没上过的女子居然就可以被封为昭仪,居然在一次、两次出走后轰轰烈烈地被皇帝拉着手回到宫廷。
就是在宫外的寻常人家,像您这般……生了气就……就出走的侧室也少见啊,就是回来了,也多半是被家人追回的,哪像您这样风风光光、和陛下一起回来的。
您啊,真是……几十年、上百年怕都没有第二个了。
秋云还在感慨,我这个跳墙妃子的心也翻腾起来。
四年,四年来的总总,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眼前出现了。
他的柔情、他的戏谑、他的爱怜、他的冷眼、他的暴戾……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应该问秋云一个问题,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家庭暴力问题。
呃?这个,娘娘……尽管已经是个较高品级的老宫女了,秋云还是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
说吧,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看的?为了显示鼓励与真诚,我大大地微笑了一下。
又是迟疑。
漫长的迟疑。
我在这迟疑中,喝完了剩下的半盏茶。
娘娘……秋云终于肯说了。
娘娘,奴婢、以及所有这宫里的人都以为……都以为陛下是爱娘娘才会这般动手的!果然,没脱离我的想象,她们真的全都以为元重俊爱对我棍棒相加是因为爱我!娘娘啊,陛下是何等人?您……您不仅顶嘴,还詈骂。
就是寻常人家,妻妾詈夫都是罪过,何况是皇家,是对陛下?而且,是当着奴婢们的面。
您说,这天子的颜面何在?照规矩来的话,陛下何须亲自动手,一道旨意您就完了,革除封号、废为庶人,或者……或者赐死都在理中……因为爱着您,把您放在心上,陛下才会气得那样……过后,陛下知道伤着您了,那心疼……奴婢们都看得真真切切……其实,也怪您的脾气太执拗了……说了半天,归结到两点上:一是我遭受家庭暴力纯粹是自找,二是暴力是元重俊爱我的一种表达方式,只不过扭曲了些。
也许,她们的看法是对的吧,当初我就在想:若是元重俊心里没我,我可能当场就给扔到冷宫里或者是哪个地方做苦役,甚至是赐死!唉,不想也罢。
晚间,他又来了,带着笑。
宝贝,想我么?一进门他就抱起我,紧紧地贴在怀中。
我知道,今晚他还要!照例,他先吻我,从脸颊到脖子,每一寸肌肤都在他的目标之内。
然而,这一次却与往日不同了,因为——我开始反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从脸颊到颈项的每一个地方,都被我吻遍。
仿佛是拉锯战,接连几个回合,而后,他抱我到床上。
这一次,仍旧是他为我解衣。
我,仍旧不看他。
……凉意袭来。
衣尽了。
那一番温柔的抚摸与湿吻,依旧是前奏。
然而,这前奏的效用是如此明显。
很自然地,他分开了我的腿,没有丝毫阻力。
……我的腿交缠在他的腰上,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他动作着、喘息着。
……这一夜,他要了两次。
后半夜,我睡着了,很快,因为疲劳。
半醒半梦中……有一股暖暖的热流自胸前流过,缓缓的,直至漫遍全身。
几番挣扎,我终于半睁开眼。
嗯?张了张嘴,只发出了这么个声音。
他的一只手,正罩在我的胸房上,轻轻地滑动着……另一只,放在我的腰上。
努力了几下,终于把眼睛全睁开了。
见我醒来,他一个翻身,整个人压在了我的身上,仿佛是一条被子,瞬间便将我覆住。
……算起来,从昨晚到现在,不到十二个小时,他共要了三次!幸好不用上早朝。
日头很高的时候,两个人才起来。
于我,实在是无所谓,本来就是个声名不是很好的妃嫔,若不是参与平叛为我挣得几分名誉,只怕我在那些死守着纲常名教的儒士眼里就只是个惑君乱宫的祸水。
而他,却是罕见。
纵使宠爱云飞燕十年,他也没有这么晚起来过。
你不怕史官在实录里记下么?帮他系上内衣的纽带,我随口说道。
怕他们?若是怕了他们我还会带你回来么?捏捏我的脸,他顺势又把唇凑了上来。
放下布纽,我搂住他的颈,回应。
我看着内监给他穿上常服袍子,窄袖盘领的袍子身前身后及两肩各织盘龙一,盯久了,那金丝的图案倒也不那么刺眼了。
日间,仍是我一人。
他要处理的事太多,且多关乎于朝廷的格局。
而这一天里,从他走后直至晚间,我就像一个新妇,无所事事,一心待郎归。
掌灯了,他没来,进膳了,他没来,洗漱了,他没来……院子里有水滴声传来,嘀嗒、嘀嗒地,小鼓一样。
下雨了。
趿拉着撒花拖鞋到外间门口转了两转,新来的小宫女海棠忙打起帘子,秋云赶上给我披了件紫貂领绵袍。
紧了紧袍子的领口,我看雨落在院子里。
是春雨,在宫灯的映照下如万千小箭头,齐齐地射在青石板上。
娘娘,虽是开春了,还凉得很。
不一会儿,秋云在身后轻声说。
回头对她笑了一下,我进了屋。
换了睡袍,散了头发,拽过一个盘锦靠枕,斜斜地倚在塌上,就着烛火打开《诗经》翻看,翻到《鸡鸣》篇时,不由得大声念了出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就听见院子里一叠声地喊陛下驾到!一把扔掉书,踩了拖鞋就往外走。
帷幕开了……那团金黄的影子如渔网般,猛地将我裹住。
三哥!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处,如一尾鱼。
宝贝,想我了?他捧了我的脸,四目交接。
……我为他除衣,怎奈那织着金丝、银丝的龙袍厚重而复杂,双手忙活了半天方脱掉。
宝贝,你真是太美了!他笑着抚了一下我垂在颈间的几缕发丝。
衣衫不整,未修仪容,何谈‘妇容’?我打掉他的手,作为回敬。
然而,转瞬间他又卷土重来,拉我到怀里,并且……抓住我的长发就吻起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不再是羞颜未尝开,敢半睁了眼睛看他。
没有了龙袍,他完全是我的男人了。
我的眼睛从他的眉溜到脖子、肩头、锁骨,直到脐间。
要再看仔细些么?邪邪的一笑,他欠了欠身子,似要站起来。
不要了不要了!我慌得闭上了眼睛,侧过头去。
嗯。
我低哼,身子颤动了一下。
他进入了,瞬间。
……这一夜,又是两次。
醒来时,见他正端坐在靠窗的几案上,面前,是一堆章表。
我坐了起来,却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个呵欠。
醒了?他回头问。
这都起来了!我扭了扭身子,半是撒娇。
说完,张嘴叼住被子,裹紧了,望着他。
宝贝,还想要?他突然丢下手中的文书,站了起来,走了过来……满脸,是春天的味道。
坏!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躺下去转身朝里,不再理他。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私人秘书?/a>一连十五夜,夜夜笙歌。
夜夜,两个人都到筋疲力尽。
而这十五夜…… 386314202008-07-19 09:47:36115第一百一十三章 私人秘书?/a>第二天,我正式成了元重俊的私人秘书。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叫…… 419213062008-07-21 21:42:30116第一百一十四章 另一场战争(?/a>参见昭妃娘娘!走下台阶,他躬身行礼。
……我把眼睛转向…… 390513112008-07-23 09:44:26117第一百一十五章 另一场战争(?/a>半夜,他来了。
从身后拥住我,他轻轻喘息着。
嗯,你不陪她了…… 485711382008-07-25 18:00:34118第一百一十六章 另一场战争(?/a>他说了很多,说那些大臣,说他自己。
飘飘……最后,他停住了…… 436011182008-07-26 22:07:52119第一百一十七章 女人戏(上)一连十五夜,夜夜笙歌。
夜夜,两个人都到筋疲力尽。
而这十五夜,却并非专属于元重俊和我。
宫里宫外,朝上朝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十五夜。
君主私生活前的私字其实是应该去掉的。
因为有《起居注》,皇帝的性事,要记在上面,因此……元重俊对我半个月内的几十次宠幸已经犯了众怒!经历了这么多,我其实已经无所谓,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但是我担心元重俊。
自古以来,帝王专宠一个女子的多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毫不在意。
可我在意。
后宫是个怨气冲天的地方,如果怨气能杀死人,我想我纵使不死也会伤。
那个,你……你难道不想雨露均施?我说,心口不一。
你?他瞪了瞪眼睛,盯了我半晌。
我怎么了?我被他盯得心慌,垂下了眼睛。
不要心口不一了!他伸手拧了我的脸颊一把。
唉,总是被他看出来。
然而我的话似乎也不是白说,晚上,也就是我回到皇宫的第十六个晚上,他没有来。
他去长春宫了,据说云飞燕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呵,人们说的果然没错,这大齐的后宫里,我是如今的第一宠,云飞燕是当初的第一宠。
等到半夜,我已经又看了半本书,终于支不住。
早上起来后,问人皇帝陛下在哪里,回说还在长春宫。
到底,他对云飞燕还是有情的啊。
我没去找他,也没差人去。
云飞燕的日子可能不多了,能得他陪一日就是一日了。
午饭后,坐在院子里看花。
真是春天了,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连日里的两场雨那么一滋润,柳也绿了,花也红了,草也长了,鸟也叫了。
风吹过,皱了一池春水。
娘娘,您这样坐着不如出去走走呢。
见我对着小池发呆,海棠小心地提醒我。
谢谢你的好意,这宫里没有个大花园子,你叫我往哪里走呢?总不能到别人的院子里赏春吧。
抬起头,我笑着对海棠说。
果然,海棠低了头,不再说话。
不多会儿,起风了,我又回到房里,看书、练剑,能打发时间的无非是这两件事。
晚饭后,秋云在房里逡巡了很久……我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娘娘,奴婢以为您该去趟长春宫。
我本来想去的,可是怕见了贵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怕陛下他以为我缠着他。
娘娘啊……秋云说了我该去长春宫的种种必要,说我若是不去,才会给人看成是那自大轻狂的人。
于是,穿了正式的衣裳,吩咐了几个人跟着,我走出了怡心阁的大门。
虽然是三月了,可夜晚的空气仍然冷冽,冷风吸到鼻子里,凉气直灌到胸口。
幸好外袍的领口还是带毛的,向上提了提领口,我甩开了步子。
长春宫到了,宫监见是我,忙进去禀报。
片刻,人回来了,却不是原来那个,是元重俊身边的。
陛下让娘娘进去。
宫人引我走进去,进得院子,着眼处便是那曲桥边的几株梅花。
已经残了,却还在枝头,风吹过,摇摇晃晃的,然而只是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落到了地上、水里。
近了,尚能闻见些微香气,尽管已经很淡。
昭妃娘娘到!还没踏上走廊,就有人大声禀报。
有脚步声自室内响起。
是元重俊。
进来吧。
说着,他一只脚跨下了走廊,拉起我的手。
药味,浓重的药味。
一踏进去,立刻觉得脑门子一冲。
扭头看元重俊一眼,他正看我,似要和我说话,见我看过来,偏了偏头。
看几眼就速速出去,这屋子,住久了病人,对你不好。
他低声说。
我不语,点点头,却在走进宫女掀起帷幕前甩开了他的手。
在这地方,手还给他握着,叫躺在床上的云飞燕会作何想?飞燕,飘飘来看你。
他抢在我进去之前一步跨到云飞燕的床边,俯下身说道。
床上的锦被动了动,云飞燕似要起来。
贵妃莫动!我赶紧抢上说道,同时,看清了云飞燕的脸。
瘦削、苍白,然而却如雪梨花般,自有一种动人心处,非我想象中的那般不堪。
妹妹!她黑沉沉的眼睛闪了闪,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然而还不如不笑……我扭了扭头,旋即又转过脸来面对她。
贵妃姐姐好生养病!妹妹啊,几年不见,你……越发地美了,真不枉这‘后宫第一美女’的名头啊!她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有力气品评我的容貌,然而,后头还有话。
有陛下滋润着,妹妹这朵花会越开越盛,越开越艳……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咬了咬嘴唇……字还没挤出来就被元重俊拉住了袖子。
飞燕,你安心养病,飘飘改日再来看你。
说着,他又捏了我的手臂一下。
贵妃姐姐,妹妹告退。
说着,我对着那锦帐微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啊!刚跨下走廊的台阶,我就张开嘴猛吸了几口气。
刚才在屋子里真是憋死了,云飞燕的话,云飞燕的眼……比满屋子的药味更令人窒息。
她,绝对是恨我的。
是我夺了她的宠,是我夺了她后宫第一美女的称号,虽然这并非我所想。
飘飘!刚走下曲桥,就听元重俊在后边喊我。
转过身,只见他正急急地往这边走。
怎么了?待他走近我忙问道。
她是病久了的人……她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拉了我的手轻声说。
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么?他点了点头。
今夜,等我。
转身前,他又靠近了我的耳边说。
嗯。
我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松开袍子的襟带,仰头朝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夜空,明朗清静,星光闪烁,实在是好天气。
然而,我的心却不能像这天空一样晴朗。
我已感受到了怨气。
刚走到得月楼前的空地上,碰见了郑美人。
昭妃娘娘! 她敛身行礼。
姐姐这是何必?我忙阻止她。
然而,这两句说完后,两人之间再也无话了,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我本想问问她这么晚是打哪里回来,毕竟,以前她也曾主动问候过我,也曾在公开场合向我示好。
可现在,自打我回来后……一切都变了,妃嫔们除了刘晚香和萧兰娘见了我还有真话,其余的……难道我是罪人?还是我先开口。
风大,郑姐姐先回吧。
谢昭妃娘娘!心凉了。
这一声谢字是何等的遥远。
娘娘,快些回吧,您自己还说风大呢。
秋云催了。
我加快了步子,几乎是一阵风似地回了我的院子。
娘娘啊,您现在是陛下的心尖儿,陛下一连半月,夜夜宿在这里,这宫里的娘娘们……说得不客气些,有谁能心里畅快呢?接过我脱下的袍子,秋云张口说道。
我知道,是我霸占了她们的男人!盯着那一支烛火,我无力地说。
娘娘啊,您这是哪里话?哪朝哪代的娘娘没有皇帝陛下特别中意的呢,况且,您现在是皇妃,就是她们有气又能拿您怎样?再说了,这……这陛下连夜宿在这里,您哪,不想怀上龙胎都难……嗯?我抬起头,看着她。
说实在的,这怀上龙胎四字着实有力。
娘娘,恕奴婢失言了。
见我看她,秋云忙低头认错。
别!我可没生气。
我赶紧拉住她。
见我不气,秋云又继续。
娘娘,您若是能生下皇子,您在这后宫里的地位真就无人能撼动了。
呵呵……我笑了起来。
儿子是想生就能生的么?从现下来看,您……您一定能生下皇子!秋云几乎是拍着胸脯说的这话。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兴趣。
宫里都说了,您有那命!嗨,原来如此。
半躺在浴桶里,我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才是这一天里最轻松的时刻。
眼睛闭了半日,海棠等人又加了回热水,我还是不想起身。
摆摆手叫她们出去,我索性闭着眼睛哼起了小曲儿,一首我小时候跟邻居一位奶奶学的小曲儿——《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唱到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时,我猛地停住了。
瞬间,眼泪流了下来。
醒来不见爹娘面……我怎么忘记了这歌里还有这么一句。
闭着眼睛,任咸咸的眼泪流到嘴边。
飘飘?不知过了多久,元重俊的喊声传入耳中。
抹了一把脸,我迅速沉到水里。
宝贝,这么晚了,原来在这里。
他来了。
说着,人已经弯下腰,探身看我。
我仍旧闭着眼,不是不敢看他,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脸。
是怎么了?他竟然一把提了我起来,强捧起我的脸。
哭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我不语,然而眼泪却一行行的又下来了。
宝贝,究竟是怎么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急。
没什么。
我扭扭身子想挣开他,却被他整个的拎出了浴桶。
秋云赶紧拿了袍子来,元重俊一手托我一手胡乱地给我裹上。
躺到了床上,我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他却出去了。
我听到他在问秋云。
娘娘方才是怎么了?回陛下,奴婢方才只听见娘娘在唱曲儿,唱着唱着……就没声儿了,然后,陛下您就到了。
秋云小心翼翼地回答。
娘娘方才唱的是何曲?这个……回禀陛下,奴婢无知,不知道娘娘方才所唱是何曲子?秋云越发惶恐。
清了清嗓子,我冲着帷幕喊元重俊进来。
她实是不知,你不用为难她了,我方才唱的曲子叫《四季歌》。
喘了口气,我看着他说。
《四季歌》?新鲜,没听过,再唱一遍给我听如何?他靠了过来,轻轻掀起我的下巴,柔声道。
就是唱这个才难过的,你还让人家再唱!我转脸不看他。
这么说我真要听了,到底是何曲子能叫我的女人哭成这样?他更来劲了,不顾这都三更半夜的了,执意要我唱。
无法,我只有唱。
第一段唱完,他就拍掌叫好。
我不理,继续,唱到那一句时,眼泪又哗哗地下来了。
宝贝……他搂住了我,脸贴在我的脸上,摩擦着我的脸。
宝贝,是我不好,招来了你的眼泪。
说着,他开始吻我,直至将脸上的泪吻干。
……这一次,他温柔得令我迷乱。
给你找些事做吧,省得你闲着想起难过事来伤心。
完了后,他仍旧伏在我身上,目光炯炯。
什么事?我问。
从明日起,帮我看奏折。
嗯?我惊得身子一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女人戏(下)胸口突地一闷,仿佛是被打了一拳。
原来她们是算计好的,叫了我来这里嘲讽出气。
不行,我不能任由她们这么欺负!战场上,刀剑丛中我都不怕,还怕了你们几个女人?清了清嗓子,我抬起头,准备反击,却又被一个人抢了先,循声望去,见是余婉婉。
皇后娘娘不是说牡丹开得好么?我看东墙下那丛‘紫重楼’开得甚好,众位何不去瞧瞧?余婉婉款款地说道,眼中含笑。
嗯,那……那是好。
一时间,众女哼哼、呵呵地含糊应答。
哎,那丛‘蓝田玉’也极好,不如咱们都过去看看吧。
王姁边说边站了起来。
于是,锦绣堆动了起来。
我偷眼朝余婉婉看过去,见她也朝我看来,眼中,仍是方才的那笑,并无特别处。
她果真是聪明人!女人们都下来了,我走在王姁后面,毕竟她是皇后,就算元重俊再宠爱我,她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啊,礼数怎么着也是要的。
我低头小心走着,眼见前面那片不小的牡丹花丛就要到了时,王姁侧边的牛淑妃忽然住了脚,回头向我望来,容色端正。
我停住脚,看她要做什么。
昭妃,看到那些花儿了吧。
咱们这些女人,就好比是那些花儿,都需要雨露,开的时候好看,败的时候难看……这后宫里就陛下一个男人,晚上陛下上你床的时候,你也不要把我们这些人都撂在脖子后头了……就当我是求你:你就分些雨露给我们吧!……我怔住了。
众女皆惊!独有王姁似乎被盛开的牡丹花迷住了,俯身于花丛间。
都是怎么了?唉呀,快来看花儿!瞧这‘姚黄’开得也不错呢。
片刻,她方抬起身来,有些惊讶地招呼道。
我早醒过来了,再看牛淑妃,她已经散身于花丛中。
被王姁这么一招呼,女人们都拥到那矮矮的篱笆边去了。
眨眨眼,定定神……我只能装做耳聋眼花。
然而胸中那口气,怎能消散?片刻,我推说身子有些不爽,要回去歇着,然而话刚出口就听见一个声音自花丛中响起。
是不是有了龙种?连着承恩月余,是只母鸡也该下蛋了。
……旋即,人丛中发出一阵大笑,一群女人的大笑。
是谁!站出来!深吸一口气,我几乎是飞一般冲到花丛中,对着那堆锦绣大喊。
是我,怎样?人群一闪,牛淑妃走到我面前,昂着头。
啪!我伸手一巴掌重重地甩到她那张粉妆玉琢的脸上。
牛淑妃倒在了花丛中,压在一片开得正艳的锦袍红上。
啊!众女又是惊叫。
昭妃!王姁几乎是一步跨了过来,手指着我,满眼愤怒,正义无限。
嫉妒我你们就直说,何必这样?对着面前的女人,我怒目而视。
昭妃,你太过分了!你当这是哪里了?你当你还在陛下的怀里么?赵贤妃走了过来,瞪着我说。
我没糊涂到当自己还在陛下怀里?看一眼赵贤妃那张四平八稳的脸,我厌恶地甩头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有人拉住了我。
我回头一看,是王姁。
昭妃,你身为皇妃,该知道宫里的规矩,竟然殴打淑妃!来人呐。
哼!我扭过头去,运力一甩。
咚!啊!女人们再次集体尖叫。
娘娘!远远站在廊上和王姁的宫女说话的秋云飞速冲了过来,哭也似地喊。
看也不看,我甩袖而去,却被秋云一把拉住了胳膊。
皇后!皇后!她惊慌地喊道。
来人呐,来人!身后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呼喊着。
娘娘!皇后摔倒在地上了。
秋云的步子跟不上我,在后面扯着我的袖子慌乱地说。
摔了就摔了!我一把甩开她,大步向外走。
然而还未走到宫门就被拦住了。
拦住她!是那几年没听见的老太监孙长发的声音,又腻又滑。
奇怪了?刚才怎么没见着,这一出了事,立刻从地底下冒出来了。
正疑惑间,几个年轻太监冲到我面前,另外两个竟然一把拽住了秋云。
放开她!我厉声喝道。
叶飘飘,你……王姁的声音传来,我回头看,她刚从地上被人拉起来,头上的假发歪了,硕大的金步摇掉了……王翠和两个丫头忙不迭地给她摘去头上、身上的牡丹花瓣。
在她身后不远,几个女人围着哭哭啼啼的牛淑妃。
好啊,这计策真好,激我先动手,她们扮成受害者。
按住秋云的两个太监不放手,我走过去二话不说,拳头开路。
两个太监被我打得趔趄在一边,秋云赶紧扑了过来。
叶昭妃恃宠生骄,骄横无礼,公然行凶,殴打淑妃、皇后……来人!给我拿下,重杖六十!拉了秋云的手刚准备走,听见王姁又在身后下令了。
真把我当成眼中钉,非除掉不可了?我回头,只见院中积聚着两团人,一是刚才那群女人们,一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帮子打手太监,在老妖怪孙长发的带领下向我逼来。
好啊,想打人?冷冷扫视一眼面前的人群,我伸手拿下肩上的披帛递给秋云,卷起上衣的宽袖。
大姐……一直不出声的王翠慌乱地看王姁一眼,怯怯地说道。
皇后……以余婉婉为首的几个女人也沉不气了,开始向王姁身边聚拢,同时眼睛紧紧盯住我,那样子,仿佛我是个夜叉鬼。
给我打!王姁大喊着,没了端庄气质,全然不顾身份。
昭妃娘娘?孙长发竖着眼睛一步步踅了过来。
谁先动手?我上前一步,扫视着眼前人。
除了孙长发,无人敢动步。
你真忠心啊!盯着这老人妖,我猛地旋身,抬腿。
啊哟!一声惨叫,老家伙倒在了几米外的石头地板上。
孙公公!一帮徒子徒孙赶紧上前搀扶。
老家伙在地上颤动了半天方被几个小太监搀住,起来后闭着眼睛哼哼不停。
还有人要来么?我冷笑一声,又上前几步。
叶飘飘你……王姁的眼睛瞪圆了,人却不自觉地向后退。
叶昭妃快回吧。
余婉婉直起脖子大声朝我喊。
反了!反了!以下犯上,以卑殴尊!我……你……王姁已经语无伦次,紧紧扶住她的王翠眉头紧皱,眼睛里几乎要滴出泪来。
孙长发被抬出去了,几个太监重又跃跃欲试地围拢过来。
我双手抱拳,静观其变。
昭妃!皇后!在这对峙中,几个女人没头苍蝇似的一会儿喊王姁一会儿喊我。
我心说你们早干嘛来着?现在看情况超出预期结果了,害怕了。
小贱人我跟你拼了!就在这时,王姁腾地挣脱了王翠的手,上前从一个小太监手里夺过棍子向我扑了过来。
这女人真是气疯了!我闪身躲过。
啊!一声惨叫响起,定睛一看,身边的秋云正蹲在地上捂着肩:王姁这一棍正打在她肩上。
王姁一棍落了空,正待再举棍,却被冲上来的王翠抱住了。
放开我!这个时候还不帮姐姐?这个女人在一天,我们姐妹就别想出头!大姐,万万不可啊!王姁不松手,王翠赶着夺棍,一时间,姐妹二人竟扭在了一起。
顿时,满院子人手足无措。
我也不好动手,只是看着,戒备之心却丝毫不敢放松。
陛下驾到!就在这时,院外一阵喊声入耳。
一霎时,所有人都如被冻住了一般,行动的停止了行动,站着的站得更直了。
风一般,一抹金黄的影子闪到眼前。
陛下!一院子人齐齐地弯腰,只有我和王姁除外。
所有人等各回自己宫室,眼前之事,不得妄议,有违令者,杖毙!言毕,他转身,拉起我的手,飞也似的出了长秋宫。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一步未停,紧紧攥着我的手,几乎是拖一样把我拖了回去。
进了房,屏退奴婢们,他一把抱我在怀中。
伤着没有?他急急地问,满眼忧虑。
我说不话,憋了很久的眼泪瞬间冲了出来,伏在他的肩上痛哭。
宝贝,别哭了。
他轻轻哄着,拍着。
半晌,泪方止。
是皇后欺负你了?待我抬起脸来,他小心地抹去我脸上的泪。
你都知道了?我哽咽着,睁开迷蒙的眼看着他。
方才海棠跑到乾元殿,告诉我你在长秋宫里出事了,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人为难你了。
海棠?我瞪了瞪眼睛。
傻丫头,海棠是我的人。
放她在你这里,我就是三天不来也知道你每日里在做什么。
啊?我惊道。
原来,这个我回宫后才见到的新宫女竟然是他派来的贴身密探。
这丫头机灵着呢,原先的那两个,夏芝和夏棠一年前放出宫嫁了,秋云说要等你回来再伺候你些日子,所以才留下的。
他笑着说。
唤人进来伺候了梳洗,我慢慢给他讲了在长秋宫里发生的事。
言讫,我喊张祥进来,差他去找人给秋云看伤。
以身护主,好!张祥出去后,他点点头说。
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她们不出宫就惨了。
想起秋云来,忽然有些感伤。
你能出什么事?他说道,眼神灼灼。
今儿不是差点出事么?我撇撇嘴说。
挨打的不是你,打人的是你吧?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淑妃她用那么难听的话嘲讽我,我实在是受不了!我皱眉道,想起牛氏说的那句话,仍觉心里堵得慌。
明日就拟诏,贬淑妃为昭媛。
这?这也……她也是受皇后蛊惑的。
我忙说,不想因为我又掀起一场宫闱变动。
皇后失仪,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宫。
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若叫外头知道,定会有人说我横行后宫,无仪无德。
我有些担心:担心这事若传到外面,肯定会有大臣上章上表的议论此事。
我已严令不得妄议、外传,你放心吧。
说着,他拥我入怀,手指抚过我耳际的散发,低语。
宝贝,我要所有人知道,我的女人,是碰不得的!第一百一十九章 花开(上)第二天,他果真下诏了,降淑妃为昭媛,禁皇后于长秋宫。
我以为这后宫的变动会引起朝臣的热议,孰料舆论并非如我想象中那般哗然。
两天后,上书的来了,说失后妃之仪的非皇后、淑妃二人,我这个动手行凶者也应一并受罚。
但此论在朝堂上就被驳倒了,中书舍人陈沅说陛下家事而已,外人何得妄议?说得好!午膳时分,他来了,笑盈盈告诉我朝堂上的论战。
这陈大人倒是会说话。
我点点头,眼前却觉隐隐有似阴云压来。
我已置身于一个漩涡中!这与我的本性相反。
我是最不喜欢抱团的,从小除了上学就是和爸妈待在一起,长大了也喜欢独来独往,可是现在……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我和一些人推在一起。
饭菜摆上来后,略瞧一眼,有缕子脍,逍遥炙,凤凰胎……(1)无非就是些鱼肉蔬果,点心有莲花饼、龙凤糕等。
拿起筷子,挑了点鲫鱼脍,入口却不似往日清鲜可口,看看蔬菜,倒是一盘清炒莴苣碧绿喜人,夹了一片放到嘴里,觉得甘香脆美,然而连吃几片后又觉得没什么味道了,放下筷子,满桌子看看,最后拣了块小小的糕团。
怎的?不合你口味?见我吃得少,他抬眼说道。
也不是,许是这两天睡得多,动得少,不太饿。
我一口口咬着糕团说道。
是不是气伤了身子?只恨那两个妒妇……他放下了筷子。
不是!那点事我早不放在心上了,真是动少了,半日里又吃了点心,所以见了饭倒不想吃。
我忙摇头说道。
‘动少了’?你还是想出去吧。
说着,他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抱起我放在膝上,唇贴着我的脸颊,眼中笑意融融。
说月底出去的,这不都月底了?我撅着嘴,扭开脸说。
好,明儿无须上朝,事也不多。
娘子,为夫明日就带你出去赏春。
他嬉皮笑脸道。
讨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赏春?赏夏差不多。
说着,我伸指在他额上点了一下。
一阵吃吃的笑声传来。
扭头,见海棠和张祥等人正捂着嘴笑。
飞了他们一眼,我一头扎在元重俊的颈窝。
翌日,睁开眼坐起来才发觉早已是日上三竿了,于是叫了秋云进来问时辰。
辰时已过了大半。
秋云含笑道。
陛下呢?在外间。
掀开被子我下了床往外走,却见帷幕一动,他闪了进来,正撞到怀里。
懒丫头,还说要出去赏夏,你看这都几时了?他笑着说,在我脸上轻轻抚了一把。
不管是何时?你说过去的就要去!我又撅了嘴。
总拗不过你,好,来人!于是,梳妆打扮。
他着一身天青色圆领袍衫,我穿杏黄色衫裙。
‘单衫杏子黄,双鬓鸦雏色。
’站在我身后,他凝视着镜中人,笑意盈盈。
片刻,一切收拾妥当,马也来了,两人各自上了马,身后不远处跟着秋云、张祥,还有几个布衣侍卫。
好舒服。
出了宫门,我张嘴说道。
是不是迟几日出来你就要憋出病来了?他仍是笑着。
正是。
我撩起脸上的轻纱,仰起脸看看头顶的太阳,只觉心里金灿灿一片全是阳光。
究竟是光明正大地出宫,不是自己那偷偷摸摸地翻墙,两种心情是不能比的。
大街上人不少,我们的马只好慢腾腾地小跑,然而马蹄每一次敲在路面上的声音都宛如是一个叮咚的音符,听来心里畅快得很。
不久,城南到了。
长安的郊游胜地全在此处。
虽然春天的尾巴都看不见了,然而来游玩的还是不少,曲江自不必说,但凡日子好,总是游人不绝。
京城豪右,贵府公子,名媛仕女,清介士人……市井细民,都是常客。
下了马放眼望去,只见新柳飞翠,鲜花吐芳,耳边是莺声娇软,溪水潺潺……这暮春之景倒比初春更为繁华。
看着,眼前就浮现出上一次来曲江的情形。
那是四年前了。
那时的我,懵懂、无知,看到他人、听到他声紧张又羞涩,被他握住手时心里慌得像有只兔子在蹦……记得他为我买了胡饼,自己用帕子托着,还被一群在草地上欢宴的新进士看见了,可他毫不在意,拖着我的手大步从臣子们面前走过。
天色将暮时分,花了一大笔钱为我买了汗血宝马……呆子,想什么呢?突然,他用手肘碰了我一下。
我抬头看,他正疑惑地望着我。
想起了四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
我说道。
唉,四年了!这四年你我若是只在一处,你该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他捧起我的脸,眼中似有幽怨之意。
这眼神,让我不敢久视。
于是强转了脸来,对着眼前的暮春浓景。
片刻,脑中涌出几行句子来,便随口说了出来。
春到暮时景方好,红飞翠叠莺声长。
宝匣镜开晓妆罢,陌上携郎俪影双。
好!好一个‘陌上携郎俪影双’!他大笑起来。
宝贝,用尽这世间一切的好词都比不来你的好处!不待我搭话,他紧紧拥住了我,撩起覆在我面上的轻纱,眼中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哟,瞧这……这天子脚下……竟然……这样排场的公子怎得……过往的人纷纷指点着,然而他久久不肯撒手。
在水畔林间徜徉了一番后,觉得脚下有些软,便挣开了他,要拣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不料被他拦住了。
张祥!他回身朝后边不远处喊。
奴婢在。
小厮打扮的张祥赶忙跑了过来。
夫人要歇息。
是,奴婢这就办。
说着,张祥朝后面摆摆手,一个侍卫抱着一个小小的胡床跑了过来。
可不能让娘子受委屈。
他看着张祥把那精致的小坐具摆好,笑着说。
多谢相公!我嘟起嘴,飞过去一个媚眼,提了裙子准备小心坐下,不料又被他挡住了。
他竟然一个箭步自己坐了下来,然后拍拍自己的腿,扬眉开口。
这才是你坐的地方。
哧……我还未跳到他膝上,就听身后又是一阵轻笑。
是那些跟来的人。
不理会,我展开裙子坐下。
刚坐稳了,忽听一阵卖胡饼的吆喝声。
胡饼!才出炉的羊肉胡饼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胡人少年提了一个大竹篮朝这边走来。
竹篮上覆着一层白布,虽不见热气自布中冒出……但烤焦的芝麻香味却飘入了鼻中。
喉咙顿时动了一下,感觉有液体在舌尖附近漾出来。
我……我扭了下身子,眼睛望向少年手中的篮子。
张祥!他张口喊道,嘴角浮起一丝暖暖的笑。
片刻后,一叠夹着羊肉的胡饼裹在白绫帕子里被张祥双手捧到了我面前。
撩起纱幕,我抬手拿了最上面的一张,不及端详,张口就咬。
慢些,仔细噎着。
他低下头,轻声道。
好香!不理会他,我连咬几口。
然而,这几口饼下肚后,忽然又没了食欲,原先那喷鼻的焦芝麻香味此时闻来却有些不对劲,饼中间夹的羊肉也腻味得很。
于是,手捏着半个饼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毕竟,这白面夹肉的饼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常见的,若是就这么丢掉,那可真是罪过。
怎么?吃不下了?见我举着饼犹豫,他问道。
饱了。
我略皱眉道。
我来。
说着,他竟然拿过那剩下的半个饼就要送到嘴边去。
哎……我慌忙阻止,边上的张祥也慌得直喊公子且慢。
这还有整的呢,别吃剩下的。
我说,伸手就夺饼。
什么叫剩下的?你吃的,能叫剩下的么?他举高了手,避开我,咧嘴一笑。
哧……身边又是一阵笑声。
转瞬间,他手一摆,那半个饼就到了嘴边。
粒粒皆辛苦!去年天风不正,京畿州县受灾严重……这半个饼,搁在腊月里,都能救活一个人了。
吃完饼,他接过我手中的手帕擦了擦嘴说道。
知道你是明君!勾住他的脖子,我把唇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
丫头……他放下帕子,一扭脸,在我颊上印上一个热热的吻,带着烤芝麻的味道。
片刻,起身继续走。
来到一片空阔地上时,遇见了熟人。
中书令宋若水和他的夫人徐惠春正携手从侧面走来,身后是几个婢仆模样的年轻男女。
徐姐姐!我忙喊道,急走几步,撩开脸上那层讨厌的轻纱。
呃? 徐惠春转过身来,怔了怔,看到元重俊,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公子,夫人!倒是那清癯儒雅的宋宰相看我一眼,又看元重俊一眼,微笑着开口道。
元重俊点了点头,我不语。
元公子、元夫人,今儿有雅兴来此散心?徐惠春在她老公的暗示下很快反应过来。
姐姐,你又有喜了?走近了,我忽然发现徐惠春的高腰襦裙在腹部有些凸起。
啊……被我这么一说,徐惠春忽然脸一红,竟然说不出话来。
内人已有娠五月。
又是宋若水替了夫人话。
恭喜恭喜!我还没开口,就被元公子抢了话。
惶恐惶恐!宋若水忙弯腰拱手。
这两个男人!我不看他们,只对着徐惠春微笑。
于是徐惠春对身后的婢仆丫头使了个眼色,拉了我的手走到了一边。
姐姐,恭喜啊!我睁大了眼睛说。
谢娘娘吉言!徐惠春低首道。
我们姐妹何须客套?我忙说,心说自从成了后宫新宠,和熟人见面明显拘束了。
接下来,两个男人,一个君一个臣,两个女人,一个君妾一个臣妻,各自说起了话。
我和徐惠春,说的无非是些女人之间的话,两个男人说的肯定脱不了朝堂上的议题。
姐姐,你……这般年纪了,还能有孕,真是上天赐福。
我盯住徐惠春凸起的肚子,由衷地感叹。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呢?这样大年纪了还……徐惠春低头一笑,浑如二八少女。
宋大人对姐姐真是……接下来的话,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徐惠春都四十二岁了,居然还能怀上孩子,这说明了什么呢?当然是宋若水对她宠之专房了。
不过,姐姐要当心,毕竟是这样的年纪。
想到她是高龄孕妇,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谢娘娘垂顾!只是……娘娘自己也须小心!……接下来的话,全是关于后宫。
徐惠春已经知道了我三天前打了牛妃摔了王后的事。
后宫里……说难听点,就陛下一个男人,这宫里头的娘娘们,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尚是青春红颜,这……累月地见不着陛下,你说,哪能不心生怨气?所以,娘娘你要保重啊。
虽说是陛下的心尖肉,可自己亦须当心,这宫里头人多眼杂,陛下哪能处处看到?末了,徐惠春抓紧了我的手叮咛。
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临别,我对徐惠春重重点了点头。
日中时分,在曲江附近新开的一家酒肆吃午饭。
酒肆门前环绕一泓绿水,两边植桃杏等树数株,风景颇佳。
坐在楼上的包间里,靠在窗边,触目即见粼粼碧波,不时还有几只水鸟浮过来,悠悠然甚有意趣。
瞧,那儿是一对鸳鸯!看到两只鸳鸯游了过来,我站起来手指着喊道。
哪里有鸳鸯?鸳鸯在这里!他拉我坐下,手指着他自己和我。
哈哈哈!我笑起来,抑制不住地大笑,直笑到几乎直不起腰。
我难道说得不对?他竟然转身对秋云等人说道。
公子说的极是!秋云以指掩口说道。
不一刻,菜肴上桌,扫了一眼,见时鲜野味颇多,然而提起筷子还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尝尝彘臛,我瞧着比里头做的似要细一些。
他舀了一匙猪肉羹送到我嘴边。
油腻!略尝了一小口,我皱眉道,心说自己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鱼肉之类、即使是平日里喜欢吃的鱼脍,也觉腻。
真是嘴刁!来,尝尝这个说着,他又夹了几筷那个享有盛誉的素肴翰林齑放到我碗中。
嗯,比肉好吃!几匙翰林齑入口,我点头道。
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是拿几样时鲜菜蔬腌渍后,炼了雍州酥和炒而成。
看着我一口口吃着碗中的菜,他满意地点点头。
然而,也就是吃了几口,忽又觉得胃里满满的,眼前被誉为清美的翰林齑失去了鲜香的味道,在我的眼光注视下,还原为本来的面目——雍州牛油炒腌菜。
怎么了?见我放下碗匙,他疑惑道。
有腌菜缸的味道。
我微微皱了眉,说着,把脸扭向窗外。
一条杏树枝横在窗下,细细的枝条上,绿叶掩映间竟然是一颗颗小豆子似的杏子,绿莹莹光溜溜的,姗姗可爱。
看着这绿玉珠似的小杏,我的口腔里忽然就起了反映。
于是倾了身子过去,伸手就揪树枝过来,干净利落地抓了几颗杏子下来。
注(1)本章所涉及菜肴名皆出自宋?陶谷《清异录》。
第一百二十章 花开(下)这是做什么?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他满脸惊异。
不理他,我伸手拈了颗青杏丢到嘴里。
你?他睁大了眼睛。
真苦!狠劲咽了几次,也没把口中的杏子咽下去。
味道实在是不好!涩、苦。
秋云忙拿了一只空碗来,接住我吐出的那一小团已被嚼得不成模样的青杏。
怎得就馋成这样?他抱住我,眼中满是不解。
看到了就想吃。
我扭了扭身子,低了头说,心道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做出这样的事来,仿佛是有人拉着手似的。
难道是病了?他眉头皱了起来。
好好的,哪里有病?我撅嘴道,自己头不疼脑不热的,哪里会生病呢?嗯嗯……一旁的秋云突然清了清嗓子,似有话说。
说!他抬起头看着秋云。
呃?奴婢失礼了,奴婢方才只是喉咙有些痒!秋云慌忙低下头。
他扭头看向我,面有薄嗔之意。
瞧,叫奴婢们看见了笑话吧。
我本来也不是那举止娴雅之人。
我嘟着嘴说,心里忽然来了股无名火,恨不能立刻站起来走人,片刻方强压住。
觉到我脸色有变,他也只好换了神色,眼中似有无奈之意。
好,随你。
说着,他转过脸去。
不多久,饭毕,他携了我的手下楼。
可是还想逛逛?走至溪边,他柔声道。
方才歇了会儿,这会又有力气了。
好,再走走。
说着,他拉我迈开了步子。
到底是四月底了,午后的阳光就不只是慵懒,竟带着些热气了。
走了不多会,觉背上已是汗涔涔一片,撑了会儿,猛一抬头低头间竟然眼前一黑,若非被他揽着,几乎要跌一跤。
怎么了?他垂下眼睛问道,惊疑不定。
没什么?许是走久了,累的吧。
我随口答道,心内却算着十日内已头晕两次了。
累了?你身子那么好,战场上都没见你晃一晃,这会子倒是怎么了……他越发不解。
我……我也不知道,只觉近日来精神不似往时,常好倦怠,日间无事坐着就打呵欠……吃饭也没往日胃口好了,常是想吃的吃不了几口就觉烦腻……我皱眉说着。
他不语,眼睛看着前方,似在沉思。
……回去吧,既然你身子不爽,赶紧回去叫医官来瞧。
几秒钟后,他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双眼紧盯住我,满脸忧虑。
好吧,这就回去。
我点头道。
马牵来了,他扶我上去,待我坐稳后方跃上自己的马。
得得得……蹄声响起,马儿小跑起来了,朝着皇城的方向。
然而还未到城门口,我忽然间又是一阵眩晕,并且伴着强烈的恶心。
嗯……我勒住马,闭上眼睛哼了一声。
宝贝……他抱我下了马,捧起我的头。
脸儿都黄了。
他皱眉道。
颠的厉害,难受。
我捂着胸口说。
究竟是怎么了? 他陪我站在草地上,眉头拧在了一起。
陛下……这时候,几步外的秋云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快说!他大声道。
陛下……恕奴婢直言,娘娘……娘娘这般应是有了龙胎了。
……什么?我和他,两人同时大叫。
奴婢以为应当如此。
秋云低了头,有些羞赧,却掩不住自信。
速速回宫!他昂起头,大声道。
我不想再骑马了。
仰起脸,我撅嘴道。
啊呀!糊涂!糊涂!张祥,速去准备马车,我与娘娘在此等候。
猛地捶了一下自己,他几乎是跳起来喊。
是!张祥赶忙应道,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言讫,驾马飞奔。
宝贝!他搂紧了我,两人都静默不语,然而……两颗心却都跳得厉害。
半晌,他先开口。
宝贝,我们有孩子了!他捧起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微波荡漾……在那波光中……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我只恨不能沉浸于其中。
宝贝?沉沦在他的眼波中,我不能自拔,许久,方听见他的声音。
嗯。
我张了张嘴,却只是哼了一声。
有了孩子,你跑不掉了吧?他继续,眼中波光流转。
不一定啊。
我看着他的眼说。
‘不一定什么’?有孩子还想跑?他抱住我的双肩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是说不一定有孩子。
我眨了眨眼说。
哈哈!‘不一定’?我看是一定!秋云,你说呢?他扭头对秋云说道。
奴婢以为是一定的!秋云提高了声音回道,笑得端庄又自信。
哈哈哈!他也笑了起来,仰头向天。
我不语,亦不笑。
孩子……想到这个词,我不由得低下头,把眼光放在了腰腹的位置上,那里窄细、平坦。
右手不自觉地抚了上去。
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几个月后,这里将高高的隆起,到时候会像一座小山丘。
哧!想到山丘这个词,忍不住笑了起来。
宝贝,高兴吧。
他拿过我的手,放在唇边说。
肚子大了会难看的。
我撅嘴道。
胡说!你什么时候都好看。
他柔声说,眸中静如止水,望去却如春风拂面。
阖目不语,我紧紧靠在他的胸前。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
偎在他怀中,听着辚辚车声,觉得整个世界就在眼前。
进城后,马车走得更慢了,于是悄悄掀起帘子,把眼睛逡向街市上的人群。
也是巧,刚掀了帘子不久,视线中就出现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年轻,面貌温秀。
那孩子周岁模样,女孩打扮,小脸蛋儿肉嘟嘟,大眼睛圆溜溜的,煞是可爱。
我们的孩子,会比这个美上千倍!他伸手放下帘子,扭头对我说。
嗯?你这样的美人,我也……是那个什么‘帅哥’,所以,我们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定是天人之姿!哧!听到他自称帅哥,我一下子笑出了声。
谁说你是帅哥的?收了笑,我双手攀住他的肩头问。
天德十年腊月某日,在乾元殿里,一个胆大的小女子对皇帝陛下说他是个‘帅哥’。
言讫,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又泛起了波光。
……整整四年了!他竟然还记得。
四年前的那一天,一个惶恐的小女子,在年轻天子的热辣目光中,低着头小心翼翼说的话,这个天子居然还记得!我扭了扭身子,和他贴得更紧了。
怡心阁到了。
远远地,就看见有个宫装女子站在门前守望。
见我们走近,那人猛地双膝跪下。
念奴?我认出了,是长春宫的管事大宫女念奴。
陛下!陛下!念奴嘴唇哆嗦。
贵妃现在如何了?他惊道。
回陛下!贵妃娘娘已昏厥多时了……午间只是念着陛下,差奴婢找陛下……念奴声泪俱下。
飘飘……他转身对着我,眉头皱起。
快去吧。
我看着他的眼说。
你先进去歇着,我去长春宫,待飞燕好些就回来。
他握住我的手,像是保证。
你陪着贵妃吧,我先进去了。
轻轻挣开他,我转身就向院子里走去。
然而刚踏上大门的台阶就被他喊住了。
好生歇着,莫出门。
嗯。
我点点头。
可是身子刚转过去,他却又开口了,不过这次是对着秋云。
秋云,昭妃娘娘若是出门,先来回禀。
是,陛下!秋云低头答道。
进门走了几步,我突然回过头,毫无目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这一回头却对上了念奴的眼。
一双充满怨念的眼。
她原本走在元重俊身后,却为何忽然回过头来?是因为我夺了她家娘娘的宠么?进屋后,换了衣裳歪在榻上,闭目养神。
然而,眼睛是阖上了,神却养不起来。
不断地,有消息从长春宫传来。
陛下守在贵妃床边,一直唤着贵妃的名字……贵妃醒过来了,两眼只是望着陛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过去看看,被海棠止住了。
陛下说娘娘身子不好,长春宫里阴气重,还是不要去的好。
天色擦黑之前,御医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元重俊身边最得力的太监周良玉。
我知道,一定是元重俊差他来的。
周良玉介绍说这姓张的中年御医最以诊脉出名,且看胎极准。
片刻,把脉完毕,张姓御医禀明情况,虽是低着头,但口吻却是不容置疑。
据方才的脉象,微臣以为,昭妃娘娘这些日子的不适,正是腹中龙胎作用,只是……脉象有些不稳,可能是胎象初成、时日过短,不易把握。
恭喜娘娘!张御医声音刚落,周良玉立刻俯首向我道贺。
接着,满屋子的道贺声,波浪一样,此起彼伏。
御医和周良玉走后不久,元重俊来了。
恭喜陛下!人刚进院子,就是山海一样的道贺声。
哈哈哈!人人有赏。
他一边大笑着,一边迈进房。
宝贝!他一把将我从卧榻上抱起,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颊。
三哥!有了,真的有了!哈哈哈哈!他狂声大笑,横抱起我在屋中转起了圈子,一圈又一圈。
要晕了!我撅嘴道。
真的?他停下了,俯首看我。
我闭着眼睛,紧紧地闭住,不开口。
他轻轻摇了摇。
我还是不说,不动。
好啊,叫你装! 说着,他一把放下了我。
心中一动,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然而还是顽固地不睁眼,不说话。
啊!我尖叫起来。
他竟然伸手胳肢我。
哥哥!我笑得站不住,几乎要跌到地上。
还装么?他说着,手下却不停。
好哥哥,我不敢了!我顺势赖到了地上,大叫道。
真不敢了!快停手,肚子里的孩子会生气的。
我坐在地上,终于睁开了眼睛。
孩子!他住了手,蹲下身来,两只眼睛一会儿看我的脸,一会儿看我的肚子。
别看了!这样看,会吓着孩子的!我扭了扭身子说。
宝贝!又是猛地抱起我。
接着——是长长的吻,不是那习惯的狂风暴雨,而是细细的,柔柔的……春风般,拂过从额到颈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
……结束后,坐下吃晚饭。
想到他是从长春宫里来,于是问起云飞燕。
唉……想是撑不过今夜了。
他放下筷子,眉头皱起。
我也放下了碗,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半晌,小心地说我想去长春宫瞧瞧。
他不语。
我以为必定是不许的了,偷眼看看他,见没有动静,只好拿起调羹来喝粥。
好吧。
嗯?我抬起头,放下碗,看着他。
先歇歇。
他定定地看着我说。
半个时辰后,我换了衣裳,去长春宫。
长春宫的朱漆大门,在宫灯的照耀下,依旧庄重、威严。
踏上台阶前,那张雪梨花一样的脸,蓦地出现在眼前……闭上眼,低下头去重重吸口气,我昂起头来,大踏步走了进去。
宫门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嚷,触目是御医、宫人、妃嫔。
贵妃娘娘方才在唤昭妃娘娘!念奴走出来低首道。
猩红的丝绒绣幕缓缓向两边打开了。
我一步跨了进去。
可是叶妹妹?人还未走至床边,就听帐子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唤声。
声音不是特别虚弱,然而甚是凄惨……死亡的气息从这声音里漫延开来。
是昭妃娘娘!念奴答道,随即挑起了帐子。
是我,贵妃姐姐。
我俯下身来,对着床上的人。
云飞燕的脸露出来了。
我大吃一惊!残败的雪梨花!整张脸已经瘦得只剩巴掌大,白如石膏的皮肤无一点血色,原本丰润的唇已经干瘪如枯叶……散在枕边的长发,比干草更枯黄……双目紧闭。
一切,已和死物没有区别。
我以为她已无力睁开眼。
然而就在此时,那张凋残的脸上突然晶光一闪……我不由得后退两步。
她睁开了眼。
那道晶光,使雪梨花重生过来,有了一丝活气。
叶妹妹!干枯的嘴唇张开了,蕴了很大的气力。
贵妃姐姐!我应声道,强迫自己不避开那双眼睛。
你近些……她的唇又翕张了几下。
我走近了,弯下腰来,和她的脸,只有两尺的距离。
再近些……我……虽是要死了……可我的病不是传染的病,你……莫怕……于是,我的腰再弯,我的唇,几乎要贴着她的耳朵。
我知道,她要说话,说不想让旁人听到的话。
你……你想知道三年前……刺杀你的人么?她低如蚊蚋的声音字字入耳。
心一沉。
不知道。
我用不比她的声音更大的声回答。
想知道么?不想。
我想让你知道。
那……贵妃请讲。
呵呵……她突然笑了起来,极低的笑。
我不语,已经猜到了。
没有人怀疑是我!你不怀疑,他不怀疑……哈哈哈……她继续笑,笑得我胸口怒涛澎湃,笑得我恨不能把这个干瘪的布袋子提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然而,我没有动。
你……有了孩子?半晌,她突然侧过头来,对着我。
那双乌黑大眼中,精光灼人。
我几乎被骇住。
点点头,我不语,四目相对。
……滚!重重吐出这个字,她缓缓阖上了双眼。
妹妹告退!念奴放下了帐幕,我大步走了出去。
陛下驾到!还未走出她的内室,就听到外面的喊声。
他来了。
快……快……替我梳妆……梳妆……断气的呼喊,自身后华丽的床帐中传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成荫(上)在院中的台阶上,他握住了我的手。
回去歇着要紧!嗯。
我点点头,不及细看便转身离去。
走出长春宫的大门后,我长长喘了口气,抬头向天。
月明如素,清冷如水。
暮春的风吹来,耳边的发丝被撂起,一丝丝地舞乱在眼前。
娘娘,快回吧。
这风口里……见我不动,秋云小声提醒道。
这就回。
我低下头,对着眼前青石板上那被宫灯拉长的深褐色影子微微一笑。
路走到一半的时候,遇着人了。
是楚婕妤和郑美人。
昭妃娘娘!走到我面前,她们住了脚,敛身行礼。
啊,两位这是……去长春宫么我只得站住。
正是。
两个女人齐声答道。
听说贵妃娘娘大渐了……我们姐妹一场……略犹豫一下,楚婕妤小心道。
那是……人之常情。
我含糊地说。
话完,各自开路。
我走得很慢,也许……潜意识中想听听这两个女人会不会在我身后说话。
果然,晚风把两个女人的几句对话送到我的耳中。
你说,这云飞燕一死,贵妃的位子不就是叶飘飘的了。
这事无须疑问,陛下这么宠她,那是一定的了。
哎,想当年,云飞燕真是……如今,一二年间就这样了。
这宫里头就是个大花园子,有败的,有开的,谁能总是挂在枝头永不凋零?……回到房中,吩咐备水,我要洗澡。
身子一浸到那温热的水中,立刻闭上了眼睛……一整天的疲累,在这温水的浸润下,似乎都消散了。
偶尔,身子直起来,看纱罩中的灯焰微微摇曳,慢慢变短。
觉身子已经被泡软了时,准备起来,就在这时听见室外脚步声匆匆,像是有人在奔跑。
于是唤了秋云进来。
是怎么了?我抬眼问。
陛下差人来告诉娘娘,陛下今夜暂不能来了……是云贵妃……不待她说完,我打断了她。
方才来人说,贵妃……薨了。
秋云说的时候,眼睛看着地面。
擦干头发,裹上纯白的杭罗深衣,我端坐在妆镜前,眼前却是什么也没有。
云飞燕,她终于离开了!枯坐半日,心中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那张艳丽的脸,那张苍白的脸,那张枯干的脸……交替着在眼前出现。
莺声燕语,尖牙利口……一句句响在耳边……对于她,我没有恨。
可是她恨我,恨我夺走了她的男人。
她十六岁进宫,正是含羞举步越罗轻,严妆嫩脸花明……十七岁的少年皇帝一见惊为天人。
于是,绿罗衣袖舞频繁,芙蓉帐中鸳梦长……一年内由美人晋封为贵妃,直是六宫罗绮三千,潘妃娇艳独芳妍。
整整八年,她都一枝独秀!然而,新人来了。
皇帝的眼睛盯在了一个叫叶飘飘的小女人脸上……俱往矣。
……想到这里,我突觉小腹一阵急痛,不由得伏在妆台上,伸出右手按住肚子。
娘娘怎么了?一边的秋云大惊失色。
没什么。
我抬起身子,冲她微微一笑。
娘娘!娘娘若是有什么事……奴婢难辞其咎啊!秋云苦着脸道。
真没什么!你给我端碗热茶来。
我吩咐道。
娘娘啊,您不能喝茶水了,日间陛下吩咐,您今后的饮食一切都得改……奴婢这就去请翰林医官张大人。
好吧。
看她急得几乎要流汗,我摆摆手令她去请那晚饭前替我诊脉的张姓医官。
约摸一刻左右,张医官来了。
仔仔细细地,比上次把脉更为用心,片刻方完。
有妊之身,不可思虑过度……娘娘方才是心中有事才会致此。
张医官认认真真地说。
大人,不要紧吧。
秋云和海棠齐声问。
不打紧,娘娘若不放心,可进些安胎汤药。
送走医官后,秋云立刻下厨。
不一刻,热腾腾一碗桂枝汤端了上来。
娘娘啊,您真是高瞻远瞩。
看我喝完汤,秋云慢慢说道。
怎么了?我问,不明白自己怎么高瞻远瞩了。
娘娘您当初让陛下在怡心阁营建私厨,这不……现下您有了龙胎,这饮食汤药的,不必出门奴婢们就可以办来,可不是方便呢?原来如此。
不一会,肚子里的隐痛感觉不到了。
于是吩咐秋云给我拿衣裳、簪环,为我梳妆。
娘娘这是要……秋云不解。
云贵妃薨逝,我们得了消息,总不能就这样装聋作哑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陛下有令:娘娘出宫门须得回禀陛下。
那好,你差人去长春宫请旨。
我没好气,心说我出个门还得汇报,和囚禁有区别么?看出了我的不悦,秋云赶忙解劝。
娘娘,恕奴婢直言,陛下这样做正是为娘娘计啊!娘娘您是直性子的人,奴婢们都看在眼里,陛下他当然是最清楚的,您这样的性子……最是容易得罪人!眼下您又怀了龙胎,这宫里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虽说明里不会有人敢把您怎么着,但保不准有那黑心使坏的……所以,陛下才这样。
秋云一席话说完,我默不作声。
倒不是被她说服了,其实我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作为他的女人,出个门都得要他允许……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
片刻,张祥回来了。
陛下怎讲?我问。
回禀娘娘,陛下让娘娘好生歇着。
看着张祥鼻尖上冒着汗珠,我吩咐秋云给他倒碗茶来,顺便再问问长春宫的情形。
长春宫里都是人,有几位娘娘还流了泪,陛下……陛下好像也有些伤心。
喝了茶,张祥小心地说道。
噢。
我含糊应道。
我知道,这是云飞燕久病以来长春宫里的第一次热闹,也是最后一次。
夜半醒来,转头看看,发现枕边是空着的……呆望了一会儿头上绣帐的花纹,复又闭上眼睛,软软地躺倒。
虽然知道他有事,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小小的失落。
辗转几番后,又昏昏睡去。
梦中,觉颊边一阵温暖的热流,仿佛是暖风抚过……不由得轻哼了一声,翻身打个滚。
身子侧过去后,那股暖风便从脸上消失了……旋即,又回来,移到了后颈间。
嗯……我在那暖风的吹拂下,又翻了个身,双手在被中伸开抓挠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坐在床边,嗓音沙哑,掩不住疲惫。
忙完了?说着,我就要坐起来,却被他按住了。
多睡会。
他看着我说。
你……没睡?我还是半撑着坐了起来。
才从长春宫里过来,累了吧?怎能不累?你对她还是有情的!她……进宫十二年,一次也未和我红过脸……宫中上下,无人说她不好……他住了口,一只手搭在床沿,纤长白净的手指被玫瑰色的锦缎映得分外鲜明,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低下头拉被子,片刻,抬起眼来。
知道你不好过……说着,我挪了身子靠近他,他趁势一把拥我入怀。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唇角一歪,苦笑道。
若你念着她的好,是不是要优恤云氏,隆礼厚葬?我伏在他怀中道。
宝贝,你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到这里,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我不想你太难过!说着,我用鼻子轻轻在他肩头蹭了蹭。
宝贝……他的呼吸沉重起来。
……这样对孩子不太好吧。
眼见着他解开我胸前的紫绫抹胸,我微微皱起眉来。
宝贝……求你!他一边说着,手下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放慢。
片刻,两人裸裎相见。
……结束后,他没有如往日那般翻到我身侧,而是伏在了我的小腹上。
做什么?我微抬起上身说,却见他把耳朵贴在了我那平滑得看不出来任何异向的腹部。
我在听……听我们的孩子在里面有没有不高兴?他微硬的胡茬在我的肚子上轻轻蹭着。
痒!我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你高兴,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一起笑呢。
半晌,他抬起头来,柔情无限。
哈哈,孩子?孩子现在能有多大?还只是个小肉团呢。
我笑得胸口剧烈起伏。
片刻他躺下,伸出手臂放到我脑后。
宝贝……他转过脸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不解,堂堂皇帝怎么这样犹豫起来了。
飞燕去了,贵妃的位子……你看,挑个日子吧。
……我该怎么回答?说随便你,等一等……云飞燕刚死,我就要接过贵妃的头衔,是不是太迫不急待?于是干脆侧过头去不理会。
说啊,宝贝。
他在后面轻轻晃我。
嗯……等等吧。
我含糊道,既然躲不过,就只有接受了。
好。
片刻,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既然还对云飞燕有些旧情,会不会来个追封?你既觉得她好,满宫里的人又都喜欢,那是不是要追封她为后?諡号已经着礼部去拟了,追封的事,因为飞燕无子……追封为皇后一定要有儿子的才可以么?我来了兴趣。
这是我朝惯例,百余年来,再受宠的妃嫔,若无子,死后也不得追封为后!话完,两人无言。
看他安稳阖目,胸口起伏平缓,仿佛是要睡……然而不过是几秒,他复又开口,虽然双眼仍是紧闭。
昨晚在长春宫,飞燕对你说了什么?……他知道云飞燕和我说悄悄话的事?不过是些女人之间的话。
略一思忖,我平声静气道。
‘女人之间的话’?有人说你刚从她内室走出时,脸色都变了。
他侧过身来,睁眼看我。
那是因为看到她这花朵一样的人病到那般模样,心里未免有些感慨。
我继续扯谎。
哼,不说实话!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又闭上眼睛。
我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片时,他却又翻身搂住了我,迫我说。
我不想说!我承认云飞燕和我说了别人听不到的话,可我不想他知道他曾经的宠妃、后宫中交口赞誉的女人两次谋划刺杀我。
一定要说!他还是不放弃。
你不能有事!况且现在又有了我们的孩子。
见我不答,他继续道。
沉思片刻,我睁开眼睛看他。
四目交接。
我在他透明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
如果我说了,你会不会改变你现在的心情?如果我说了,你会不会令礼部撤去为云飞燕拟的諡号……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蓦地,他面上僵住了。
然而眨了眨眼,还是要我说。
你记得三年前我遭刺杀的事么?我以这个开了头。
怎会忘?当时令刑部彻查,数月之中,却是一丁点消息也无。
他的眼睛又转亮了。
因为案子后面是你最信任的女人!我终于说出口,言讫,翻身朝里。
许久,室内都无一丝声响,除却他粗重的呼吸外。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成荫(中)许久听不到动静,我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镇国公夫妇求见,陛下去乾元殿了。
海棠说。
原来是云飞燕的父母来了。
松松地挽了个髻,披上袍子,我走到院子里。
初夏的暖风,瞬间将我裹住。
举目望去,院中的蔷薇已经开到极盛,风吹过,落红如雨,走近些,便可看到那极盛的外表其实已经很勉强……正是接近衰败的边缘。
倒是池中的小荷亭亭玉立地抽出了花苞,安安静静地站着,遗世而独立。
一个就要衰败了,一个即将绽放。
虽说只是季节而已,是花都有开有败,可是隐隐地,心里还是有些伤感。
在院中站久了觉有些累,于是令人拿了胡床来安在柳荫下,拿本书来坐在床上翻着。
这一翻,就翻到了晌午。
饭间,他来了。
真会赶时候,每次都是在吃饭的时候来。
看他踏进门,我突然有想笑的冲动。
是啊,就是来吃……吃你的!他一把抱起我。
坐下后,我见他眉梢似有愁思,知道定是云飞燕的事。
你……打算怎样?你说呢?他反问我,很认真。
照你原先的打算吧。
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去。
你不恨她么?人已殁,何须恨?宝贝……你,真是个……还是那句话,用尽这世间的一切好词也比不来你的好,美丽,聪慧,善良,勇敢……嗤!我忍不住笑了。
每次,他都要说出一长串词来,开头还挺正经,到后来就有些眉飞色舞。
饭毕,他坐于卧榻上,我偎在他怀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话题还是云飞燕。
为飞燕拟谥号的事已罢,礼部回说本朝无此先例,后妃中但皇后有谥而已。
他慢慢说道,语气平静。
我心中一动:到底,云飞燕的美好形象沾上了一个污点,破例是破不成了。
葬仪等一切按贵妃礼,本来是要厚恤云氏的,可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户部很是为难,我只好让他们从宫里拿了五十万钱……不过,云家倒不是缺钱的人家。
他继续道。
怎样方便就怎样来吧,云家又不缺钱,他们要的其实只是面子,国库空虚,五十万钱已经不少了,况且是从宫中拿的,这比从户部拿面子大多了!我虽闭着眼睛说,心中却早已是微生涟漪。
到底是十二年的夫妻啊,情意还是有的。
云飞燕虽是不到三十就死了,但死前尚未算是被完全冷落,青春的容颜还留在帝王的脑中。
对于一个不能生育的后宫女人来说,还算幸运,总算没等到人老珠黄、恩断情绝的那一天。
云飞燕下葬前的最后一晚,元重俊答应了让我去看看。
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人们的心,其实并不在那棺中之人上,而在我。
虽然悲哭嚎啕者颇有一些,平日里那些和云飞燕往来密切的女人、那些受了她好处的宫女、太监们,泪全挂在脸上。
可是,我来了,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转了过来。
所有人都恭敬地向我行礼,因为在场的人中,我是地位最高的妃子,并且在她们眼中,已然是准贵妃。
虽然恭敬,但女人们的眼神都是躲闪的,还有恐惧……我不知道我哪里可怕了,只有昭容余婉婉的面色于悲戚中尚算平静。
我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不愿轻易得罪人,也不轻易巴结人,从一个谋反罪人的家眷一步步成为昭容,凭着才华与容貌,小心周旋于后宫,几年来,倒博了一个才、德兼备的美名。
站在几步开外,凝视着那镶金嵌玉的朱漆红棺……虽然经历了生死,还曾手刃数人,但想起棺中之人曾是一个宠冠后宫十年的美女,心中怎能没有一点感觉?都是女人,都是一个男人的女人,在这个男人怀中盛开,凋落……昭妃娘娘有妊在身,此地不祥,回去歇息要紧!怔仲间,听到余婉婉的声音。
转过身,见她正看着我,平静的眼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感觉……应该是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吧。
我对她点点头。
回去后,换了衣裳我一个人上了院中的阁子。
这是我回宫成妃后第一次登上来。
居高临下,远处的宫殿瓦顶尽在眼底,虽然被夜色模糊了大半,然而却被一排排大红宫灯映照得轮廓分明……这么多宫殿,到底有多少间?倚着栏杆,我一间间地数着,然而,怎能数得过来?宫殿里住了多少女人?我更是数不过来。
抬头望天,星辉灿烂,澄碧的天空无一丝云,微风吹来凉爽而不清冷。
站了片刻,低下头去,手不由得伸出,放到小腹上。
那儿虽然还未隆起,可是里面已经有生命,一个属于我的生命,一个属于我和他的生命。
哈哈!摸着肚子,我笑了起来。
我,四年前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现在却是深宫里的宠妃,而且,还将为深宫的主人生孩子!四年多了,我很少怀念现代的生活。
我没有强烈地忆念过电脑、网络、和一切现代化的东西。
因为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家,一个有男人有孩子的家,我只想要一个疼我爱我的男人,我只想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只想在落日的余光中,看着我的孩子在草地上、花园里嬉戏玩闹,只想和我的男人手拉着手,走在月光下,迎着微风……我是个女人,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我不想笑傲江湖,不想驰骋疆场,不想专揽大权……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可是,我现在是帝王的女人。
我的男人,他会一生都陪我散步么?我的孩子,会在我的面前嬉闹么?云飞燕的葬礼完毕后,宫里复又平静下来。
有人要来看望我,他不准。
她们也是好意。
我说。
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心里存不住话,气也来的快,若是再有那存心气你的,动了胎气怎么办?他皱眉道。
现在谁还敢?我挑眉,有些想笑,笑他草木皆兵。
暂时是无人敢了,可若是一会来一个搅扰,你喜欢么?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
那好,拣你喜欢的见吧。
他终于同意了。
大半个月里,我真见了几个人。
萧兰娘与刘晚香是常来的,自不必说,余婉婉也带着孩子来了,倒叫我意外。
那孩子乖觉伶俐,一来了全院子的人都喜欢,个个赶来逗着玩,余婉婉倒也不拘那些尊卑礼数了,任由海棠她们抱了去。
这孩子真是人见人爱啊。
坐在廊下,我看着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阳城公主说。
在你这里是人见人爱,有的地方可不是!余婉婉接口说道。
这……我有些吃惊,第一次听余婉婉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是说,喜欢孩子的是多,可也有那不喜欢的。
余婉婉笑了笑,很随意的样子。
小公主生得这样好,陛下可是放在心坎上的……陛下是喜欢柔柔,年近而立方有此一女,自然是放在心上。
……一句句的,就说到了我肚里的孩子。
到底是小心,说了半日,余婉婉一句也未说到如果我生了儿子会否被立为太子,然而既说到孩子,不免又引出些话题来。
这史书上写得明白,有多少储君半途被废,又有多少被杀,世人只晓得太子将来是天子,哪里晓得并非所有太子都能安稳当上皇帝。
眼望着院中的孩子,余婉婉叹口气说。
是啊。
我漫不经心地应道,心说余婉婉这话是别有深意。
我不是那盲目乐观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儿子,当上储君难,恐怕他由储君成为国君也难,除非有重臣力保,有手握兵权的人在身后推着!想到这里,眼前忽地就现出一个人的面孔!……心中没来由一阵抽痛。
娘娘,你……大约是见我脸色有异,余婉婉小心问道。
啊,方才有些头晕。
我笑答。
打扰了娘娘半日,害娘娘劳神了。
余婉婉站了起来,有要走的意思。
既然你要走,我也不虚留了,往后……常来坐坐。
我也站了起来,笑着说。
蒙娘娘不弃,婉婉在此谢过了!说着,余婉婉竟然施了一礼。
哎呀,昭容多礼了!我忙伸手去扶。
出门前,余婉婉特意叫孩子和我道别。
喜不喜欢这里?我问那小妞儿。
喜欢!妞儿小嘴一张,回答得很爽利。
喜欢什么呢?我笑着说,看小丫头胖嘟嘟的样子,心中着实喜欢。
有好多人和我一起玩。
小丫头仰起小脸儿,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不禁一愣:真是像极了元重俊。
那明儿还来么?眨眨眼,我接着逗。
来。
小丫头点点头。
……就这样,娘儿俩走了。
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回到廊上,在先前的地方坐下,呆呆地看着院子,看院子里的一切……然后,手又不由自主地放在肚子上。
孩子,我的孩子……三、四年后,也可以在我的面前蹦跳了。
几天后,余婉婉又来了,仍拉着女儿。
巧的是她们母女来了没一刻,元重俊来了。
柔柔!看到女儿,元重俊双眼流露出为人父母者那种特有的爱意——慈爱,双手伸开朝孩子喊道。
父皇!小妞儿听到父亲喊他,慢慢转过身来,猛地扑了上去。
哎哟……那孩子跑得太快了,快到元重俊面前时竟一跤跌倒了,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顿时,满院子人都叫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一拥而上,余婉婉几乎是飞一般冲到了孩子身边,元重俊紧随其后,一把抱起。
父皇!小丫头在父亲怀中,眨巴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挂在了脸上。
乖柔柔,父皇抱抱就好啦。
余婉婉拉着孩子的小手,柔声哄着。
你娘说的对,让父皇抱抱,噢,再亲亲就好了。
元重俊腾出一只手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珠,轻轻晃着,哄劝着,说着,低下头来在孩子的泪脸上吧唧、吧唧亲了一口又一口,逗得小丫头立刻收了泪,咯咯笑了起来。
公主笑了,满院的人都松了口气,而我,却忽然之间被一种情绪淹没了。
我和他,仅几步之遥,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远得杳不可及。
我的眼前,是甜蜜的一家三口,而我,只是个局外人。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随着孩子的笑声被放得越来越大……有一瞬间,我非常想消失,消失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何人都见不到……可是,我无法消失。
我只能看着眼前人享受着天伦之乐。
娘娘!身边的秋云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
嗯?我转眼看她,心说正好可以避开眼前的一切。
您的脸色?秋云皱着眉,忧虑满眼。
哦。
我赶紧调整,自觉脸上有了笑方转过去对着院子,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里,是和对着孩子完全不同的神光。
贴着孩子耳朵说了几句,慢慢放下怀里的孩子,稍稍捋了捋衣襟,他大步朝我迈来。
余婉婉见状,忙拉着孩子的小手往金鱼池走去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拿我的手放入掌心,他低下头来问。
没什么,恐是站久了,有点累。
我不看他,抽出手来转身朝屋里走。
到底是怎么了?进了屋,他一把拥我入怀,软语道。
真没什么……我避开他的眼睛,扭头道。
……可是,我的头刚扭过去就又被他强力地拧了过来,同时扳起了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不是不敢看他……因为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自怀孕以来,一点点小事,或许在旁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的,在我,都会有感慨,而那感慨中多半是感伤,所谓对月慨叹,临风伤悲……宝贝,好端端地怎么就伤心起来了?他紧紧搂住我,下巴贴着我的脸颊,声音里透着不解与忧虑。
尽管不想,尽管紧闭着双眼,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宝贝……他慌了,将我放端正了,仔细地端详我的脸。
片刻,他唤秋云进来。
回禀陛下,恕奴婢多嘴,娘娘应该是怀了皇子……都说男孩在娘胎中最是闹人……依奴婢看来,定是小殿下在娘娘腹中动作大了……娘娘身子才会不爽。
秋云一席话说得他几乎咧嘴笑起来,而我亦渐渐止了泪。
也许是吧。
知道秋云是顺嘴胡说,想她是好意迎合他,我只好顺着话说。
往后我也得小心了才是,免得惹美人生气!冲秋云笑了一下,他扭过脸来看着我,双眼微眯,里面盛了满满的笑意。
蓦地……我心中一颤,仿佛是一根弦被猛然间拨动,委屈与孤寂立刻没了踪影,转为一种浓浓的情绪代替。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成荫(下)小池中的睡莲全开了。
我的肚子也开始微微隆起。
我的情绪也开始瞬息万变,一忽儿晴一忽儿阴。
可我没对任何人发火,闷时只是呆坐,喜时找人说话,但所有人在我面前都陪着小心,元重俊亦不例外,事事依我。
六月里,朝中的事情也少了,亏宋若水这个宰相,勤谨多能,很多事情办得令人满意,不必他事事亲为了。
午后有些闷热,元重俊没来,我一个人睡不着,着了身粉色纱衫,一个人悄悄出了门。
不多久,走到了紫宸殿。
殿里不仅元重俊一个人,还有一个——秦武。
臣见过昭妃娘娘!见我走进去,他弓身行礼。
我一怔:两月不见,他瘦得厉害,下颌如刀削般,说是形容枯槁恐怕也不以为过。
下一次,就要称贵妃娘娘了。
坐于案后的元重俊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朝我走来。
嗯……他竟然当着秦武的面,将我横抱起。
无视我皱起的眉头,他走至案后坐下,放我在膝上。
我坐稳后,他和秦武之间中断的对话,开始继续。
我,就这样横亘在两个男人之间。
……公事谈完了,我以为秦武可以走了,可是搂着我的君王却仍旧有说话的意思。
你这一去朔方,崔夫人可随行?元重俊以这样的问话开始。
回禀陛下,内人方娠,臣恐一路颠簸对胎儿不利……秦武要有孩子了!我一惊,抬起了眼,却见对面站着的人也用眼角瞟了过来,极快,电光火石般。
哈哈,你也要当爹了!我……是又要当爹了。
元重俊大笑起来,听得出来是很开心的笑,绝非应景。
说着,他俯首看我。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秦武忙道,恭敬而又真诚。
我也和娘娘恭喜你!收了笑,元重俊正色道。
谢陛下!谢娘娘!秦武又得施礼。
哈哈哈!同喜啊!元重俊又是一阵大笑,很爽朗地笑。
我笑不出来,在他的膝上,静如止水,然而心中却是波涛翻滚。
秦武要做父亲了,有了孩子,他会慢慢忘掉我……也许,他现在已经不再把我放在心上……这样,是最好的!家常话说完了,秦武要走了,元重俊终于肯放下我,自己起身走到秦武面前。
我站直了,看他要做什么。
秦武!他突然伸出右手去,搭在秦武肩上。
陛下!秦武严守礼制,低眉敛首。
将门虎子,国之栋梁……河、朔一带,拜托了!秦武单腿跪了下去,元重俊伸手就拉,却没拉动。
君恩深重,臣无以为报,唯一身而已,但朝廷有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对君臣。
秦武走后,元重俊开始责怪我。
肚子里有孩子,还敢一个人出来走?睡不着觉,只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我撅起嘴,心中不服。
说你还不高兴了!自己想想:一个怀孕的女人无事乱走是好是坏。
他皱起眉头。
我喜欢,我就是要这样!我来了气,瞬间,一股火气窜到了头顶。
好好……依你!你知道么?你不能有事!你若是有事,叫我如何?他放下了身段,打叠起千般温柔款样,小声哄劝。
马上就是贵妃了,要有贵妃的样子。
见我低下了头,似是承认了自己的任性,他趁热打铁,继续道。
你……真的这么快就让我补了贵妃的空子?知道自己迟早会成为贵妃,不过这么早,我还是有些吃惊。
毕竟,云飞燕死了才刚两月。
这还算快?他扬眉道。
这样……还是不太好吧,等一等。
等到何时?生了孩子再说吧。
……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
六月二十六,是元重俊三十岁生日。
二十五的晚上,我枕在他的臂弯里,笑着看他。
怎么?笑得这样美!他侧过身来,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
你都三十了。
怎样?男人三十一枝花!我笑道,真觉眼前的他比几年前初见时还要俊美。
哈哈哈!那好,我是花,你是什么?他的唇角斜斜翘起,眼睛眯了起来。
我知道,下面,将会出现儿童不宜的话了。
于是闭了眼转过身去不理他。
可还是躲不掉,他的唇凑到了我的耳后。
宝贝,我是花,你就是那小蜜蜂儿……我看你何时能把花里的汁水吸干!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翻过身来,大笑着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
他却趁势一个翻身又压到了我身上。
肚子里……都四个月了,还要啊?我皱眉道,想着肚子里的孩子,不由得伸手去推。
今儿,就当是求你了……最后一次了……从明儿开始就不能了!……尽管他极尽温柔,完事之后我还是筋疲力尽,软若无骨。
宝贝,害你受累了!他的头先是靠在我胸前,听着我的心跳,转而抬起来,双眼湿润如潮水,粼粼地闪着波光。
既觉我受累,干嘛还要这样?我抬手在他胸膛上轻轻点了一下。
是你太美了!看着你,我只想一口吞下去……他又俯下身来,伸舌在我颈间轻轻舔舐起来。
痒!我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扭头躲避。
……早上梳洗打扮费时颇久,因为今天这场宴会的女主人是我。
皇后不在,贵妃没了,只有我伴他坐在主座。
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想起四年前的今天。
那一天……一个衣袂飘飘的少女,乌发上压着雪白栀子花的花冠,婉兮轻扬,美丽出尘,歌喉轻啭,震惊全场。
今天,少女已成少妇,乌发上不再是花冠,而是凤钗,白衣也换成了华服,不再对着那高高的王座俯首,而是坐于帝王身侧,接受臣民的膜拜。
宴会进行到大半时,我回去休息。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拉起我的手送我回去。
虽然不看任何人,可我知道那些人的眼睛里是什么?人们是怎样看待高高在上的人,就是怎样看我,人们是怎样看待暴发户的,就是怎样看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子,四年内,反复出走,任性无常,却被皇帝放在心上,成为后宫第一人!喜欢我的,真心替我高兴,嫉妒我的,怎样掩盖也藏不住眼底的恨意!我昂着头从这些人面前一路走过。
就是再多的人恨我又如何?再多的女人望眼欲穿又怎样?我就是要霸占住这个后宫唯一的男人,就是要挟持他的心,我就是要专宠!女人如花,既然盛开了,为何要辜负自己?一天又一天,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行动开始有些吃力,可我没像一般怀孕的富贵女子那样整日里不动,行动让人伺候,只要不是太累,我每天都要走走,甚至做些简单、舒缓的运动。
每每看到我在院子里伸胳膊伸腿的,秋云、海棠她们都紧紧围着,满脸的紧张。
多动动,到时候生孩子也容易些。
这样和她们说了不知有多少遍了,还是不能消弭她们心中的忧惧。
娘娘啊,不是奴婢们操心……这若是出了丁点的事情……我们就是粉身碎骨也担不起呐。
秋云一脸无奈,每一次都拿这样的话出来。
我知道,她们是真的怕。
奴婢们的命是不值钱的,虽说律法上规定了杀人者抵命,可奴婢们不是人,堂堂的法律上白纸黑字写着奴婢贱人,律比畜产(1),被当成是和牲畜一样的财产,而不是人!宫里的侍女虽说多是从良家选来,有的还是低级小官家的儿女,身上穿的是锦绣,发上插的是金玉,然而,她们头上顶着的还是奴婢二字!世人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岂不知这一为奴婢翻身难!在外人眼中,她们是皇帝、娘娘身边的人,是需要仰视的,可是在皇帝、娘娘的眼中,她们只是低贱的使唤丫头,是自己的家奴,随意打骂、甚至打死都算不得什么!元重俊以前亲口告诉我皇后王姁在十年内打死了三个宫女一个太监,他说这话时并没有表现出愤恨的意思,只是眼神中有些厌恶而已。
所以,我不能在她们的眼皮底下出事,不然的话……后果真是难以想象!打死事小,连累了外面的家人才是她们最惧怕的!八月底,宰相夫人徐惠春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了。
我派人送了贺礼过去,心中着实感慨,佩服徐惠春这么大的年纪了,四十多岁了居然还能顺利生出孩子,而且是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孩子!听回来的人说那孩子是如何可爱,我心里痒痒得厉害,不由得低下头去一遍遍看自己的肚子。
我的肚子已将薄衫撑起来了,圆鼓鼓的,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好像西瓜啊!可这西瓜使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怀孕初期的烦躁、不安、动辄伤感,渐渐地被这日益滚圆的西瓜挤走了,心思越来越平和,就是看不到元重俊,也不觉孤独。
看着肚子,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我的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陪着我,而且是时刻陪着我!一个人时,我常常对着肚子说话。
我叫他安静些,耐心等待和爹娘见面的那一天,不要在肚子里就不乖。
有时,我也对着镜子看自己。
我看到自己的容颜并没有因为怀孕而残败,反倒是更加红润,并且整张脸散发着一种极其明亮的光辉,一种让人看了会生发出无限希望的光辉。
在这段时间里,我常听到这样的话。
昭妃娘娘您怀了龙胎后越发地美了!从未见过怀胎的女子有像昭妃娘娘这般美丽的!那女人……真是妖精!肚子这样大了,还是妖妖调调的……怨不得男人喜欢啊,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好看…………如此种种,有当面说的,有背里说的。
无论是怎样说,我都是置之一笑。
我肚里有孩子,我和他的孩子,只要不伤着我的孩子,任她们说去!然而,我的男人,他在这个时候上了别人的床。
我身子重了,不再和他云雨,他也怕出事,没再要求我。
可是,一个刚刚三十岁的男人,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帝王,批阅章奏和骑马射箭不能完全消耗他的精力,夜晚,他仍旧需要女人!皇后虽然在我的请求下被允许走出中宫了,可他素来不喜欢那张平常的脸,何况曾经设计欺负我?王翠因为受了姐姐的牵连,他也没了兴趣……别的女人吧,有些姿色的几个,比如牛昭媛、楚婕妤、郑美人等等,和我关系淡漠,他怕我生气,一个没去找。
剩下的,或者说是他能想得起的就是三个了:余婉婉、萧兰娘、刘晚香。
他以为他对这三个人的临幸不会令我吃醋。
是的,我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每晚,他还是会过来陪我,从别的女人床上下来陪我。
这三个女人是后宫中最和我说得来的,尤其是萧、刘两位,她二人对于我慷慨让贤的感激溢于言表!刘晚香亲口告诉我,若不是我来了,她早被人欺负死了,哪里还能得到今天陛下的临幸?萧兰娘羞答答地说若不是遇见我,她这一辈子连皇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余婉婉,虽没有像萧、刘二人那样公开对我表达感激之情,但看那脸上,也是满意的。
从八月份以来,这三个女人对于他而言,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大禹治水的作用!天气一日凉似一日。
终于到冬天了。
我的肚子已经像小山,我的孩子已经急着要出来了。
从腊月初开始,孩子动得厉害,我夜里也睡不安生了,恍惚中觉得孩子会在任何一个时间出来和我见面。
朝廷能召到的最好的产婆被安排住在了宫里,随时待命。
他也日渐紧张起来,夜间陪我不眠,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传大夫。
有时候,他实在撑不住阖目睡去,我会盯着他的脸看,直至他醒来。
那张沉睡中的面孔,俊美、安静,并无慑人的霸气,安安静静一张三十岁男人的脸。
这就是我孩子的父亲!看着他,我脑中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除夕的晚上,盼望着的来了。
肚子刚开始痛就立刻有人奔到正在举行宴会的大殿里。
宝贝!片刻,他来了,闪电般冲到我的床前。
睁开眼,我看到他鼻尖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想伸手替他拂去,可一阵剧痛瞬间将我击倒。
……啊!我喊叫着在床上翻滚起来。
宝贝!他蹲在床前,双手握住我放在床边的左手。
一阵又一阵,渐渐地,我的眼前模糊了。
……产婆进来了,他不出去,握住我的手不放。
意识即将失去的一刹那,我感觉到自己的左手仍旧被一双大手牢牢握住。
……一阵狂烈地绞痛……然后,身子一紧……转瞬间,又轻了。
……出来了!出来了!是小皇子!恭喜陛下!飘飘……宝贝…………混乱的世界,嘈杂的声响。
……娘娘!宝贝!……我睁开了眼。
面前,晃动着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注(1):出自《唐律疏议》卷六《名例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子满枝(上)宝贝!元重俊搂紧我,泪流满面。
你受苦了!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
我说不出话来,任温热的泪濡湿了我的肌肤。
……满屋子里,是两个男人的哭声,一个伏在床前大哭,一个在产婆的手中嚎哭。
我想笑。
这一对父子啊!可是,咧了咧嘴,却是湿漉漉的东西流了一脸。
……许久,屋子里静了下来。
他站起来,要看孩子。
陛下,小殿下尚未沐浴。
产婆说道。
看了再洗。
他拿手抹了一下脸,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
哈哈哈!他笑了起来。
给我!我挣扎着喊道。
我的儿子还没洗干净就这样好看啦,他边说边走了过来,俯下身子。
这么多血!看了一眼,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慌:孩子的头上、脸上血迹斑斑。
宝贝!你真是受苦了!孩子身上有血就把你吓住了?你知道你自己流了多少血?他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捋我汗湿的头发。
我流了很多血?我睁开眼睛。
你流了整整一盆血水!他心疼的眼让我不忍看。
生孩子都那样!我闭上眼睛说。
没想到……女人生孩子是如此地艰难、苦痛!他继续在床前呢喃着。
……我疲倦至极,无力说话,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地睡着了。
三天后,他颁布了即位以来最大的一个赦令。
大辟罪以下、常赦所不原者,一切咸赦除之!诏令一出,天下称庆。
因为我的儿子,那些该死的、该流的、该关的……一切天下囚徒都脱了镣铐。
我的儿子,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让多少人惊喜啊!因为他的父亲为他破了例!他的兄姐,没有一个出生的时候父亲在现场。
而他,是在父亲的注视下来到这个世界的。
在他以前,本朝没有一个皇子的出生能够使天下囚徒们欢呼雀跃。
而他,一出世就给罪人们带来了雨露甘霖!皇恩浩荡!举国上下都在朝着宫阙的方向拜舞着。
他们感激涕零时可曾想到这给他们带来希望之光的小殿下究竟长得怎样?可爱否?我是在孩子出世一个时辰后才看清孩子的小脸。
洗干净了的孩子是粉嫩嫩的,眼睛闭着,小嘴阖着。
然而就这样我已经知道了这孩子将来会是个绝世帅哥!咯咯咯!我笑得忘记了腹中还在胀痛。
我们的儿子,将来有谁家的女孩儿配得上呢?他不阻止我,反倒推波助澜。
咯咯咯!哈哈哈!看着孩子,我俩笑得像一对傻子。
我的儿子叫瑜,他的父亲起的,我却叫他子云。
端木云为救我而死,我为他做不了什么,给孩子起的这个小名中有一个‘云’字,算是纪念他吧。
我这样向元重俊解释。
你喜欢就好!他居然张口就答应了。
一个月后,子云满月,这一天,他颁了诏书,册我为贵妃,册子云为楚王。
我由昭妃变成贵妃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但一个月大的小皇子被封为亲王却又是本朝第一例。
举国称庆,八方来贺。
乾元殿的紫檀木大案上堆满了各州刺史、各军镇节度使进上的《贺皇子降生表》。
我的儿子,是当然的天子骄子。
而他的母亲,也已经成为后宫实际的女主人。
子云满月后,我开始运动,由开始的简单瑜伽到习剑、跑步。
哈哈,再能跑也跑不掉了!看着我在院中一圈又一圈地跑,元重俊站在廊檐下大笑。
怎么?让我生气我还要跑!停下来用手背抹把脸,我昂首扬眉道。
你舍得丢下孩子么?他一步步走了下来,脸上,是一抹邪邪的笑。
我呸!我佯啐了一口,见他近了,抬脚跑了起来。
可是,我不及他快,脚刚抬起,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干嘛捣乱?我叫起来。
‘捣乱’?他反剪我的双手,头却凑到我的颈间,唇贴着我的耳朵。
放开我!我佯怒,皱起了眉头。
装!他仍笑,越笑越响,同时开始动作起来。
湿热的舌尖在我的耳后一遍遍地掠过。
阵阵颤栗!我慢慢转过身,迎上去。
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两支湿漉漉的舌绞缠在了一起。
……直到头顶隆隆的春雷声惊醒了我,两人方松开。
噼啪的雨点打了一身。
陛下!娘娘!有人慌得举了伞冲过来。
他不理会,抱起我三两步就奔到了廊下。
叫人都看见了呢。
我撅起嘴,伸指在他胸前戳了一下。
看到了是她们的眼福!他捉住我的手,又拉我入怀。
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个人竟都呆起来。
就在这时,房内却传来孩子的哭声,我忙一把打掉他的手冲进屋。
孩子哭得厉害,小脸蛋上一滴滴的眼泪……钻石一样,却叫我心疼死了。
怎么了?儿子,又哭了!他紧随我走了进来,凑近了,看着子云的脸说。
我不理他,从乳娘手中接过孩子抱了起来,轻轻晃着,哄着。
回娘娘,小殿下是饿了。
乳娘笑着说,那眼神,似乎是觉得我太过紧张了。
是吗?我摇着怀中的襁褓,在屋中一步步踱着。
可是,孩子还是哭,哭得越来越响。
我只好叫过来乳娘,海棠帮乳娘解开衣裳……我把孩子递过去,孩子的小脑袋立刻凑了上去。
看着孩子在乳娘怀中,心中又难过起来。
两个多月来,我日日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别人的怀中吮吸乳汁……本来孩子出生三天后我就有了乳汁,我要自己喂养,可是他不许!他说这是后宫制度,哪有妃嫔自己奶孩子的?况且这会累着我。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知道,何止是妃嫔,就是富贵人家的女人也很少有亲自喂孩子奶的。
可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明明自己有啊。
我不怕累,我不怕胸部不再挺拔……我可以锻炼,可以做瑜珈,可以食补……可他就是不准许!眼前,孩子的小嘴衔住那温暖的源泉, 一鼓一鼓地……看得我几乎掉泪!……宝贝!他一把扯过我,拉我到内室中。
做什么?我茫然道,眼前仍是孩子那一翕一张的小嘴。
你的乳……儿子不吃……是你不让儿子吃的!儿子不吃……儿子的爹来吃!你……我惊叫道,然而话未完人已经被他横抱起。
……开始我还小心翼翼,渐渐地,我心底深处的原始渴望被他的狂烈动作带了出来。
这一次,是如此地热烈而长久。
积聚了大半年的激情,瞬间爆发。
……瘫软地躺下后,两人相顾无言,唯浅笑盈盈。
我现在不想再有孩子了! 半晌,我开口。
好,歇歇再说……什么意思?你身子这样结实……只生一个岂不是浪费?你是说还要我生……再多也养得起!你说的啊。
我伸指在他赤裸的胸前狠狠一戳,痛得他龇牙咧嘴。
……我告诉他我不是不想再生了,而是不想紧接着生,我不想在子云未满周岁前再度怀孕。
他同意了,但捏着我的脸颊说一定还得再生。
我们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好!他说。
天暖了,树绿了,花红了,水涨了……后宫却依然安静。
没人和我争夺元重俊,自从我身体恢复后,他对其他女人的临幸之路彻底断绝。
后宫里,我听不到有人对我口出怨言,朝堂上,没有人指责他专宠一人。
所有的女人,见了我都低眉顺眼,皇后王姁也像换了一个人,她居然有和我主动讲和的意思,在尽量避免和我正面接触的同时竟然时不时地差人送东送西,说些好话。
当然,对于长秋宫里拿过来的东西,我全部收下,一概不碰。
我的院子,经常有访客。
那些女人们,她们见我一半是畏惧,一半是希望。
因为,只有在我这里,她们才能见到她们的主人、她们的男人一面!其实,我心中何尝无同情之意?都是女人,都是年轻的女人,都是需要男人的年轻女人,都想男人在自己身边。
可是,这地方只有一个男人!如果把他贡献出来,成为真正的公众产品……我会发疯!我能接受形式上的众女共侍一夫,但我不能容忍他心中有别人的影子!他的身体,在某些时候可以贡献出来,比如我怀孕后期,但孩子出世后,我不能让他再上其他女人的床!我告诉他:从别人的床上下来后,不能再上我的床,因为我不想在他的身体上闻到别人的味道!悍妒!他点着我的鼻尖说。
我不是个小气的人,我可以把成堆的珠玉、金宝送人,但我不能与其他女人分享我的男人!看着他的眼,我针锋相对。
而他,一日日地,生活也规律起来。
他自己的寝宫除用来接见重臣外,几乎不用,我的院子成为他实际的居所。
子云满六个月后,他要为我增广宫室,拆掉院子的一边墙,建造几间开阔些的大殿。
我没有答应。
我不想在专宠外还博一个骄侈的罪名。
转眼,子云周岁了,生日大典是他父亲所有孩子中最隆重的。
我和他,并坐于大殿内,接受着大臣、妃嫔的祝贺。
当乳母抱孩子进殿时,在场男男女女的眼光都转到了孩子身上。
看着孩子在乳母的手中蹒跚着走来,花瓣一样的小嘴咿咿呀呀……我的眼睛立刻湿了。
几年前,如果有人问我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最美的话,我想我答不出来,可现在,我脑中只有一句话——这世上最美的就是我的孩子!孩子的小手扑到了我那织着金线的锦裙上,我伸手一把抱起孩子,把孩子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脸上。
……身边,是我的男人,怀中,是我的孩子。
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自己正站在峰巅。
……抓周的东西呈上来了。
我粗扫一眼,无非还是那些,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然而令我惊奇的是居然在托盘的最边角有寒光一闪……竟然还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小到刚好可以被一个周岁的孩子拿住。
我扭头看元重俊,他也看我。
无语,但我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
片刻,一切摆好后,整个生日宴会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开始了。
孩子伸出小手,在盘子里胡乱抓了一通,全都扔下了……我和他不禁瞠目。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隆重的典礼就要结束时,我看到我的孩子一手抓住了一样东西——毛笔和匕首!哈哈哈!元重俊大笑起来。
恭喜陛下!满殿的人都站了起来,弯腰低头对着我和他大呼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虽然有的真有的假。
我也笑了,很优雅的笑。
有孩子以来,我已渐渐学会了怎样做一个贵妃。
文治武功!回去后,他一把搂过我,双眼熠熠生辉。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不过是随便抓着玩的。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脸,我毫不客气。
哎,这你就不懂了……小孩子最是无心,可这无心中却蕴着有心……我们的儿子,这么小就存如此大志,真吾儿也!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而我,心湖上却起了波澜,因为他这句真吾儿也!类似的话,李世民曾说过,说他的爱子吴王恪,认为这个儿子类己。
可是,这个文武双全、血统高贵的皇子,最后得到了怎样的结局?刘邦最喜爱赵王如意,常说如意类我……可是,如意得到了怎样的结局?如意的母亲成为中国历史上死得最惨的后宫女人!想到这里,我觉得眼前的光线黯淡了……好似一团乌云正滚滚地压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子满枝(中)子云周岁生日后不久,有事来了。
有人联名上书请立太子!并且,这一次是指名建议立长子、已经十三岁的魏王元瑶为储君。
元瑶这个小子,怎么说呢?说他命好吧,几岁就没了亲娘,说他命不好吧,养母是皇后。
可是,他这生母、养母都是不受父亲待见的。
还好,他的优势明显,两个弟弟谁也夺不去,那就是长子的身份!原先是庶长子,三年前生母郭顺仪病死后,他被皇后王姁拉了过去,正式认为养子,这样,形式上的身份就转变了,庶长子一朝变成了嫡长子!听说他对王姁很孝顺,朝夕请安,并且待人谦和,读书用功,身边的宫人、太监没有不说好的。
子云的生日大宴上我见到了他。
臣瑶见过父皇、贵妃娘娘!十三岁的少年对着御座深深一揖,举止得体。
快起来吧。
我抢在他年轻的父亲前面说。
谢贵妃娘娘!谢父皇!他站了起来,面对着我。
我打量了这个少年几眼:个高、身细,面白,五官清楚,加上身上那身红色的亲王礼服,看起来颇有些齐整。
只是,我觉得这孩子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细细思量一番,方想出一个词来:柔媚。
对了,就是柔媚,这孩子没有他这个年龄的贵族少年那种生气勃勃的味道,举手投足间反倒是有些小姑娘的羞涩和绵软。
而且,听说他还有个特点,那就是身边亲近人等没有一个宫女!左右伺候的除了小太监外,起坐玩耍就是和他年龄相仿的贵族子弟。
我对元重俊说过他这个特点以后可能会向某些方面发展……元重俊却不以为然,对我说他在这个年纪也不喜欢小丫头在身边,嫌聒噪,后来即了位、成了亲,方知道女人的好处!既然父亲都这样说,我这个后娘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那天,元瑶对着周岁的弟弟看了很久。
弟弟好看么?我笑着问他,很随意。
金玉之质,无价珍宝!他低头说,口齿清楚。
哈哈!瑶儿长大了。
元重俊大笑了两声,摆手令人拿好东西来赏赐他这个累月见不着父亲的长子。
我也命人给他拿了些男孩子喜欢的东西。
这小子退下后,我仔细看自己的孩子。
的确,做哥哥的说得不夸张!每看子云一眼,我一颗心就暖暖地飘了起来。
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孩子!虽然才周岁,可我从这张精致到极点的小脸上已经看到了十几年、二十年后站在我面前的将是怎样一位绝世俊男。
哧!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
想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是自己亲手制造的,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听到我笑,那立在远处的十三岁少年偷偷抬起眼角,朝我瞥来一眼,极其迅速。
现在,几位大臣联名提议册立这个纤细、但日渐结实的少年为太子。
两年前,元重俊以长子体弱、次子年小为理由拒绝了大臣的请求,现在,这些大臣换了阵法,他们看到了十三岁的元瑶已经有了少年的模样,又开始行动。
元重俊首先想到的是召宋若水来议此事,可宋若水染病,已经卧床半月余!现在,只有两个人来商量对策了:我和他自己!放下厚厚的帷幕,屏退了奴婢们,我俩对坐于案旁。
这一幕,很有些阴谋的意味。
可这又不是阴谋,而是一位烦恼的父亲和他最心爱的女人关上门来商议该由哪一个儿子继承家业!事实上,这烦恼的父亲真正的烦恼处是:怎样让他心爱女人的儿子当继承人!立长?子云不是。
立嫡?子云不是,立贤?子云才周岁,何谈贤?如今的子云和他的父亲在皇子时代的地位是一样的:非嫡非长,排行第三,母亲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子。
可是,子云又和他的父亲不同。
他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庶出皇子!长兄、嫡兄都早夭,皇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窗外的刻漏一声声滴在心上,青铜镏金的烛台上,那一茎焰火也燃去了很多。
实在忍不住,我对着摇曳的烛火打了个呵欠。
支不住了?他倾过身子来握住我的手问。
有点困。
那上床歇着吧。
于是,两人脱衣上床。
然而,躺下去后他仍旧睁着眼。
我知他还在想。
其实,这个难题倒有一个比较方便的解决办法,不必等到子云长大了后由大臣倡议立贤。
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他心中也是这想法。
但是,这办法实施起来却是阻力重重!而且处理不好的话,会带来一场宫闱之变。
皇后的废立,有时候不完全是皇帝自己的事!我见他两眼大睁着,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知道不到撑不住他是睡不着了。
不管了,我困得不行,又打了两个呵欠后,对他说我睡了,他点点头,替我掖了被角。
半夜里被他碰醒。
嗯?我不情愿地翻过身来,迷迷糊糊道。
我……他有些歉疚。
想出来了?唉,目前看来只有两个法子。
拖下去?废后?我完全清醒过来了。
他阖目不语。
……废后比拖下去难得多。
我说。
拖下去也不容易。
他道。
……你真的要……我睁大了眼睛。
他点点头。
我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片刻,不见身边有动静,扭头睁眼看,见他也在看我。
两人四目相交,良久无话。
……做什么?见他突然掀开被子起来,我忙问。
别管!他不看我,径自下了床,并不叫人,自己拿过袍子披上,在案前坐下。
我也披了衣裳起来,看他做什么。
帮我研墨!他指了指案上的砚台和墨棒。
自己写?我没照他的意思办,只是问。
你认为有人愿意写这个么?他反问。
皇后无罪被废,谁会愿意起草这个诏书?无人愿意我自己来!此举不合法度!我就是法!……我无话说了,可我还不得不说。
皇后因为不受皇帝待见被废的多,但总得有个理由,比如说失德、无仪……然而比较出名的还是以厌胜事发为由而废。
可是,王姁并没有请神婆子之流在宫中捣鬼,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一桩罪就是和前淑妃牛氏等人一起设计侮辱我。
当时我气不过推了她一把,事后元重俊下诏将她禁足于中宫两月,朝中还有人替她喊冤,说我仗天子之宠,目无尊卑,骄行宫中,凌虐后妃!这一年多来,王姁的行为明显谨慎多了,对宫女、太监的态度比以前好了,不再如往常那般动辄打骂,对其他妃嫔也放下了架子……并且有与我求和的征兆。
种种迹象表明:她在努力修德,力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贤后形象。
而且,至为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异母弟,今年二十八岁的王泰已经以文才与吏能闻名朝野。
前一阵子,王元辅六十大寿,道贺的人除将老王夸了一通后还兼赞小王,指着王泰对王元辅说王氏有子矣!因此,王姁的皇后位子,从目前来看,要动摇起来难度极大。
废掉她,不能不考虑她的家族,不能不考虑朝廷物议。
我现在是贵妃,仅次于皇后,可是,妾再受宠、地位再高还是妾!妾的儿子还是庶子!元重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废掉王姁,立我为后,那样我们的儿子就是目前三位皇子中唯一的嫡子了。
可是,皇后能轻易被废么?我不语,只是默默地磨墨,铺纸。
他拿起笔,良久不下一字。
天光转白,漏声将近。
他面前的纸上只有四个字:皇后王氏。
算了。
我轻轻推了他一把。
怎么算?难道就这样算了?他抬起头,眼神焦灼不安。
先还拖着吧。
说罢,我转身走至床前坐下。
他却依旧端坐于案前,在我的注视中,右手动了动,似乎又写下几字。
我起身去看,见多了两个字:无子。
就以这个理由么?皇后以无子被废?平人尚可以无子出妻,皇家为何不能以无子废后?可魏王现在是皇后的儿子。
瑶儿是我的儿子!……天明之后,他密召中书舍人陈沅,拟诏废后!很快,陈沅来了。
我在帘幕后听。
臣以为立储事大,废后事亦大!陈沅似有些为难。
你先前不是说过这是朕家事么?怎么这会子这样吞吞吐吐起来?元重俊明显不悦。
皇后出自名门……未闻有过,臣以为……废话!臣死罪!可陈沅似不为所动。
臣以为无罪废后必致物议沸腾!皇后无子!皇后有子魏王!你?臣死罪!出去!臣告退!……陈沅这个人我知道,朝中公议耿介忠直。
但他在上次的立储危机中曾站在元重俊一边,建议晚立太子,可这次是怎么了?陈沅的脚步声消失后,我走了出去。
唉!他重重叹一口气,拉我过去坐在膝上,垂下眼睛。
事情难办就不要办了。
不办?不办怎么行?万一我有事……你们母子该如何?立我为后,立子云为太子就万事大吉了么?你素与皇后不和,你若是太子之母,我百年之后,朝中自有大臣尊你、保你,没人敢把你怎样,除非兵变。
但你若不是太子之母……也许……也许你会自己杀出条血路,但究竟会怎样,我不敢想。
你若是先去……我和你一起!想也没想,我脱口而出,看着他的眼睛。
他愣住了!……宝贝!旋即,他一把搂住我,紧紧搂住,搂得我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方松手,眸中星光点点。
两天后,周良玉呈上陈沅的信。
信中痛陈不能废后的原由——皇后无过!最后一句话我记住了:陛下但以皇后无子而废,则天下之臣民皆可以无子而弃妻!陈沅不是皇后的人,他只是个尊奉礼法的人。
礼法是什么?礼法是五伦,是恪守君臣、父子、长幼、尊卑、男女的等级划分。
王姁是皇后,是妻。
妻是什么?妻者,齐也,秦晋为匹。
(1)我是贵妃,是妾。
妾是什么?妾通卖买,等数相悬。
(2)而且,我这个妾原来还是婢,是以罪没入宫掖的。
而皇后是经过六礼的严格程序,用轿子抬进来的!放下陈沅的信,我坐在妆台前,拿梳子一下下地梳头。
他站着,面朝窗外,一言不发。
两天后,两封建议立太子的章奏又呈在了乾元殿御座前的龙案上。
作何打算?我问。
留中,不发。
他答。
就这样,所有建议立元瑶为储君的表奏全部被压了下来。
上来一封,留中不发,再来,再留……(3)在这消极的拖延中,天气渐渐地暖了。
院中的蔷薇花刚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注(1)、(2)皆出《唐律疏议》卷十三《户婚律》,原文为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
……注(3)明朝朱翊钧常以这种方式消极怠工,应付大臣。
第一百二十六 子满枝(下)他知道这个消息后的欢喜程度不亚于我两年前怀上子云的那次。
不久,我住的院子不再叫怡心阁了,而是被赐名为瑶华宫!外面的传言是叶妃再度有娠,天子更其宫名‘瑶华’以示荣宠!想来真可笑,元重俊已经基本上和我形影不离了,这一次,只不过是因为高兴把居所改了个更为大气的名字而已,这难道就叫荣宠?如果这样的话,那他整天只和我在一起,断了其他女人的进御之路,这叫什么?想到这里,我脑子里闪现的是一个词:宠之专房。
小时候不懂什么叫专宠,现在,当这个词被用来形容元重俊和我的关系时,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它的含义。
其实也很好理解,不就是喜欢一个女人到了不再上其他女人床的程度么?这个词不仅适用于皇家,也适用于富贵之家。
常听见有人说某大臣宠爱其小妾到专房的程度。
直白些,原来由很多女人轮流完成的工作,由一个女人来完成,就叫专房!前贵妃云飞燕盛宠之时,还倡导过雨露均施,现在的郑美人就是她当初推荐的长春宫侍女,而我,自从生了子云后,其他女人就再也不能在床上见到她们的男人了!和云飞燕比,我显然算不上贤德。
有时候,一夜缱绻后的天明,我站在廊檐下的台阶上,会突然心生愧疚。
愧疚自己霸道,愧疚自己独占了这后宫唯一的男人,可是……看到他口角噙笑地走到身边,伸出纤长的手指撩起我耳后的碎发,心中的那丝愧疚之情立刻灰飞烟灭。
我要做他的唯一!我要他夜夜在我枕畔,我要他日日能看到我的孩子!宋若水病愈后,朝中倡言立元瑶为太子的热议渐渐冷了下来。
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
礼部郎中王泰上了封厚厚的《上皇帝书》。
开始,他不愿看,知道肯定是谏止废后的,就随手摆在了案上。
我走过去看到了,顺手翻开……这一看,就看了近半个时辰。
全文数千言,无一字谈到废后,但看完后却使人觉得皇后万万废不得!从头到尾,无一字提到皇帝专宠一个女人的危害,但看完后却令人觉得身为君王,万不可将感情全部投注于一个女子身上!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王泰的信,第一次是六年前,我刚刚进宫,他写了封信托萧兰娘带给我。
那封信看得我红了眼眶,他对我的眷慕之意和关心溢满全纸,并且,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居然提醒我当心他自己的姐姐!而今,六年过去了,他已由一个大官僚的无名庶子变为朝廷俊才,并且已承担了维护家族利益的责任!这封措辞谨慎、逻辑严密、辞理俱佳的《上皇帝书》标志着他已将一身荣辱与整个王氏家族紧紧系在了一起!合上信,我走至床边坐下,眼前茫茫,脑中空空。
怎么了?元重俊见我呆坐不语,走过来问。
这信,你没看?我指指案头。
不用看已知道了!他皱眉道。
我看了。
王泰敢在信中出言不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辞理俱佳。
……他把信翻开了。
看完后,默然良久,旋即又拿起,再放下。
看完第三遍后,他站了起来。
我以为他要站在窗前,向往常一样,可是他没有,而是直直地朝我走来。
在我身边坐下,他一把搂住我,揽我入怀中,将我的头靠在他颈间。
放心!我在,没有人可以动得了你,没人可以动得了我们的儿子!……我一把打掉他的手,起身站起来。
怎么了?他惊道,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看他,而是转身对着面前那一架嵌螺钿的仕女画屏风,背对着他,许久才开口。
然而,言未出泪先流。
我说不出来了。
宝贝……他走过来搂住我。
我……我不想做贵妃,不想做皇后……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想做一个寻常女子,想有个家,有个疼我、爱我的相公,想有几个孩子……每天能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看着孩子在面前玩耍,和相公携手散步……我说不下去了,哽咽不能自抑。
宝贝……他搂紧我,一手伸出,轻轻替我抹去脸上的泪珠。
可是,我的泪却越流越多。
王泰信中的意思,我何止是现在才明白?从决定和元重俊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做他的女人会将会遭遇什么?将会承受什么?可是,我对自己说:就当自己是飞蛾吧。
除此,我一概不想,或者说是把它们压在心底最深处。
现在,王泰的信来了,仿佛是引线,把我心底深处的那些东西炸了出来。
……如果皇后永远是皇后,不会先我死去,那么,我的孩子就永远是庶子!我从未为自己想过什么,我可以受委屈,可是我现在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不能受委屈!以前觉得儿子当不当太子无所谓,可是现在看来,当不当太子极其地有所谓!因为我现在是宠妃,虽然一直小心,自以为从不骄横凌人,但那些平日里对我低眉顺眼的女人有多少在寂寞空闺里对我咬牙切齿?我不想得罪谁,可我现在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年轻女人。
因为我把原本属于大家的东西据为己有了!有时候偶尔见到元瑶,我会对这个孩子生出一丝同情的感觉来,可怜他母亲死得早,可怜他很久都不能见上父亲一面,可是转念又一想:皇宫里的孩子,从来就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得不到均等的爱。
父亲的爱,只给母亲最受宠的孩子。
现在,我如果无私地把元重俊奉献出去,那我的孩子和父亲在一起的机会就会少,他的父亲就不会如现在这般能够日日看着他长大。
孩子,孩子……有了孩子,我果然不得自由了!正如他所说,有了孩子,我还能跑得掉么?……在他的怀中,我渐渐止了泪。
唤人进来伺候了梳洗,我借口看孩子,离开了他。
子云刚刚睡醒,这会儿乳娘和几个丫头正给他洗澡。
见了我,孩子的小手张开了,小嘴巴咿咿呀呀地,两只小脚丫在水里踢了起来,水花溅湿了我的衣裳。
不一刻,乳娘将擦干了、穿好衣裳的孩子交到我手里。
宝贝,让娘抱啦。
我抱起孩子走到院子里。
初夏的风吹到身上,熏熏地有些微醉的感觉,在柳荫下坐了,我开始逗孩子,给他指水池子里的鱼看,逗得小家伙咯咯地笑,不时在我胸前撞动着,要下地去。
小东西重得很,又兼着肚子里还有一个,抱久了只觉体力不支,两只胳膊竟有些酸起来。
正要唤了乳娘接过去,却不料眼前伸过一只大手来。
来,儿子,父皇抱,让你娘歇一歇。
他笑着一把托起了孩子,我顿觉身子一轻,于是站起来准备走到怡心阁上吹吹风。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孩子咿咿呀呀起来,忍不住回过头去。
孩子在他的怀中朝我挥动着小手,小嘴巴张着。
怎么了?又要娘抱么?我笑了起来,看着一张俊美成熟的脸和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一霎时,眼里、心里只有这一对父子了。
孩子见我回头,小嘴巴一张一合得更快了,好似要说话。
我忍不住了,阁子也不上了,还是回去抱孩子吧。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飘……阿飘……恍如被雷击一般,我僵住了。
我的孩子,正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叫我的名字!……阿……飘……孩子的小嘴巴又翕动起来。
我飞一般冲了过去,把脸紧紧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泪水,冲决而下。
我的孩子,会说话了!会说话了!……许久,我抬起头来时,见到的不是儿子的眼睛,而是儿子父亲的眼睛。
他让乳母把孩子抱了过去。
那双盯视着我的眼睛,有如月色映照下的湖水,微波粼粼。
真不知羞!他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
讨厌!我把脸扭到一边去。
在孩子面前哭!我就是要哭!孩子会说话了!你这样喜爱孩子……有孩子拴着你,这一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了!你……我索性背过脸去走开不理他,却又是如往常般,不及迈步就被他拉住。
于是,两人一齐登阁。
以前我上这个阁子,常常是跃上去,而不是一步步走上去,如今肚子里又有孩子了,只得一步步走。
唉,不能飞上去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叹口气道。
怎么不能?他道。
啊!我轻呼一声:他竟然横抱起了我,几步奔到了阁子上。
在栏杆前他放下我,两人挽手并立,凭栏临风。
五月的风,自脸上拂过,将暖暖的花香送入鼻中,三、两只蝴蝶翩翩地在墙边的蔷薇丛中飞来飞去,栀子花开白如雪,垂柳的枝条在风中摇摆着……池中涟漪点点,鱼儿成对簇在莲叶下,一会儿钻出来,一会儿钻进去……一切,都彰显着夏日的生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起(上)王泰的《上皇帝书》不仅仅是皇帝看到了。
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京城里已经是到处在传抄这封信了,甚至被人当作范文背诵。
是才子。
他说。
是啊。
我答。
而这封信带来的岂止是文坛的轰动?废后的风,就这么渐渐地消散了,如爆竹一般,燃时爆裂,然而很快就成了一地碎纸。
中秋,我见到了皇后。
雍容、典雅,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长时间得不到临幸,脸色却并未因此暗淡,眼神也少了怨毒,倒有些平和的意思。
有人说,这是皇后想开了,礼佛吃斋、修身养性的结果。
是啊。
我笑笑,点点头。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难为这女人两年来这样耐住性子修养,如今又被兄弟和一干大臣保住了后位,心中自是欢喜,仿佛是打赢了一场仗似的。
皇后!见到她,我欠身施礼。
贵妃妹妹多礼了!她微笑作答。
……如此种种,叫人看了以为这一对后、妃之间有礼、有序,各安份位。
然而,我知道战争才刚开始。
废后的事止了,立储的事却是拖得艰难,奏章压不住地又纷至而来。
九月的一天早上,我从床上起来不久,就听见院子里一阵急慌慌的脚步声。
是他早朝回来了。
过分!太过分了!他自掀了帘幕大步迈进来。
怎么了?我问。
哼!……啪!他重重哼了一声,随手将周良玉抱的一摞奏章狠狠往案上一摔。
我站了起来。
你歇着要紧!见我站起,他忙过来扶我坐下。
到底是怎么了?我几乎又要站起,被他按住,同时,他也坐下了。
有几个股肱之臣……竟然还不满足,还是逼着我立太子!原来还是这个事。
这些人,果然是逼得紧!然而,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得连我都以为立储乃帝国第一要务了。
要说储君,确实重要,所谓国之副主,皇帝出去征战什么的,太子若年纪稍大一点,可以监国,皇帝要是突然得了暴疾翘辫子了……有太子的也好办,这边给先帝治丧,那边同时新帝即位,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一般来说,皇帝早立太子的多,自小就分了尊卑、嫡庶,使他们各安其位,免得长大了争成一团。
现在,元重俊的长子元瑶已经十三周岁、快十四岁了,这个年纪甚至已经可以纳妃了。
皇室向来早婚,公主、皇子不满十五岁就成亲的举目皆是,前不久就有人提议为魏王纳妃!元重俊没答应,他对那些人说魏王尚小,且身体素来羸弱,过上几年再说吧。
其实,他真正的意思却非此。
他对我说,如果现在就为元瑶纳妃,那么在朝中,我又会多一个敌人!元瑶纳妃,就多了一个妻族,这妻族自然是为他的,那么,支持立元瑶为储君的人自然又多了!听他说完这些话,我默然无语。
为了我,他将自己的长子都摆到了一边。
午膳时分,他的怒气尚未全消。
哼!他们这些人,到底是何居心?我已做出了让步,皇后也不废了,他们却还不满意,还步步紧逼!我不说话,盛了一碗冰糖雪梨放在他面前。
他接过去,拿起小匙舀起一匙送至我唇边。
看我咽下后,他又舀了一匙,满满两匙都吃完后,他放下小银匙,脸上的怒色渐渐地隐去了一些,然犹存大半。
哼!这些人,号称是忠臣,口口声声说是为社稷计、为宗庙计,其实全是为他们自己计!既是忠臣,忠的是什么?忠的是天子!知道我不想立瑶儿为太子,一个个还强颜进谏……仿佛是比干似的,我若是不纳谏,就是纣王了?先吃饭吧,这些暂不要想了。
我轻啜了口汤,低头道。
怎能不想?我现在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女子,怎么就得罪他们了?非要和你过不去!……我想抬头说话,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继续喝汤。
如果不是我,他和大臣之间的关系会如此紧张么?如果不是我,立储之事会这样牵动整个朝廷么?……飘……正当我用银匙刮着碗底时,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我拿匙的手。
我不抬头。
我知你心里是怎样想……这些怎能怨你?你什么也没做错,你错的是遇见了我!……我再也忍不住,放下碗、匙,痛哭起来。
他起身抱我入怀,抱紧了,不动,任我的眼泪如小溪般纵横在脸上。
良久,泪尽。
他抬起我的脸,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
为什么这样看我?抽了下鼻子,我轻声说。
我怕看不见你!我怕一时看不见你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胡说!因为我心中有愧!什么?身为一国之君,却让自己的女人流泪……我觉得自己真是无用!……别说了!我扑到他的肩上,紧紧闭上眼睛。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明光殿里发生一场激烈的口舌之战。
元重俊龙颜大怒!两个时辰后,战战兢兢的一群官员们等来了天子的回答。
贬!群贬!我的男人端坐于龙案后,面无表情。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郑如晦出为荆州长史,散骑常侍柳如风出为归州刺史,国子祭酒李慕远出为雍州司马,黄门侍郎卢岳出为括州刺史,谏议大夫孟坚出为钦州刺史,侍御史田万顷出为容州司马,右补阙许翰出为岳州房山尉……将要写在贬谪诏书上的共有十四个人,排在前几位的全是大臣,而且最前面三个全是王、郑两家的人。
郑如晦是皇后的表哥,柳如风是皇后的妹夫、前贵妃云飞燕的表哥,国子祭酒李慕远是太师、上柱国、扶风郡开国公、元重俊的岳父王元辅的得意门生!排在后面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也多半与这两家有瓜葛。
我坐在帷幕后面,帷幕前的一切尽入耳中。
陛下?奉命拟诏的中书舍人陈沅恭敬的语声中是掩不住的惊惶。
写!元重俊口气决绝。
陛下息怒!臣以为此事尚须……中书令宋若水谨慎地开口了,然而话未完就被元重俊打断了。
这在宋若水,显然是第一次。
这个从来宠辱不惊的宰相,沉静的双眼闪了一下。
哼,朕恨不得他们现在就出京!朕再也不想见到这些人了!元重俊咬牙切齿道。
陛下息怒!宋若水跪了下去,一边的陈沅见状赶紧也跟着跪了。
哎,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元重俊吃了一惊。
陛下!跪在地上的两个中年男人不肯起来。
唉,你们到底要说什么?元重俊皱起了眉头。
陛下!臣以为突然贬谪大臣会……引起朝中慌恐。
宋若水先开口了。
吾意已决!元重俊目视前方,并不看地上的宋若水。
陛下!宋、陈二人齐声道。
朕累了,要回去歇歇,两位爱卿请回吧。
……贬谪诏书拿到了中书省,他拉起我的手回了瑶华宫。
接过秋云递过来的一盏茶,他紧喝了几口。
放下茶盏,他抱我坐于膝上,如同往常一样。
而今日,我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同——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不同于往常。
气坏了!还在气?我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下巴。
你说呢?能不气么?他垂下眼睛,冰霜般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生机。
气坏了你我怎么办?我笑了一下,有些勉强。
他们哪里能气坏我?敢气我?这就给他们个教训,全部赶出京城!他也笑了,笑得无奈。
我重重喘了口气,吩咐秋云端桂圆红枣汤来。
汤来了,他接住,一匙匙喂我。
哧!一边站着的小宫女环儿忍不住掩嘴偷笑。
我看过去,她赶紧低下头,口中连道奴婢知罪!,脸上却仍是掩不住的笑意。
汤喝完后,我吩咐人都出去,我要歇下了。
想说什么?看我躺好后,他的脸色认真起来。
你一下子贬这么多京官,还有好几个是三品大员,不怕朝中有人说话么?哼!说话?说什么话?朝堂之上,公然忤旨,目无君上,赶出去已是轻责了。
前几个人的位子都很重要,听说人也颇有些能耐。
能耐?有能耐的人多了,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做官的!若是引起恐慌的话……朝中这些人对你的心……慌?慌什么慌?我会怕了他们?羽林军自不必说,秦武手中朔方、河西两镇兵马十余万人,姚鲁望守河东,钱程守幽州,这四镇兵马加起来二十余万,淮南、江南……况朝中还有宋若水一班文臣。
他的意思,我明白,所以他才能一怒之下如此大手笔地贬官。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柳如风也在贬谪的名单里,可他待柳如风一向不错的啊。
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了贬柳如风的原因。
哼,听说那王婧悍妒无比,简直令人发指!大半年前柳如风看中了一名歌伎,因为怕老婆,在城里悄悄买了所房子安置了,不意还是被发现了……那王婧竟然带了人去一番苦打……那歌伎已有身孕五月,当场一尸两命!啊?何时?我惊叫起来。
十天前。
什么时候报上来的?我紧着问。
三天前。
因为你身子重了,没说给你听,怕惊了你。
这……皇后的妹妹也太过分了!当年那郑氏就曾打死过王元辅一个侍妾!哼,女承母志啊。
虽说对王姁的妹妹王婧悍妒性格略知一二,但听到这样恶劣的事,未免还是惊心。
在这种事情上,虽说正妻也是受害者,可是这样把孕妇殴打致死,这人就不是悍妒二字能形容的了,而是酷虐,就是非人!那这事……按照律法,当按妻打杀妾一条来惩治吧。
我想到了法律的问题。
有人说是按妻殴死妾惩处,有的说应当按妻殴死婢来惩处……有的说按凡斗论处,可王婧是皇后的妹妹,这就有些难办了,律法上明白写着‘议亲’一条呢。
一时间,我在脑中盘算着应当按什么律条来判断此案,想了想觉得最可能按第一个、即妻殴死妾的律条来处,但也可能按妻殴死婢处理,死者毕竟没有进过柳家的门。
若按前者,则王婧是死罪,按后者则不当死,只是徒罪。
可是……王婧是皇后的妹妹,是元重俊的小姨子啊,是特权阶层,律书上的八议正是给他们这些人准备的!该死的八议!想到这里,我只觉脑中嗡地响了起来。
那,案子还没有判决么?我现在一心都放在了这事上,把贬官的事暂撂在了一边。
各执己论!至今无有结果。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我知道,这当二奶的就是为人所唾弃,且这歌伎身份低微,朝中会有谁来主持公道?你说,这王婧该如何惩处?他见我不语,轻轻碰了碰我说。
当然是按妻殴死妾的律条来惩处!我毫不犹豫。
那我这小姨子就是死罪了?他轻笑了一下。
柳如风乃三品大僚,修身不严,持家不谨,其妻王婧乃椒房贵戚,皇后亲妹,不思弘德反毒虐下人,殴死孕妇,当按律严惩!我一字一字说道。
其实,我心中最恨的是柳如风!这个男人,你风流就要有风流的本事,看上了女人,把人家弄了过来却不能保护,白害人!害死了人却又装作没事人似的,还端端正正地上朝,说什么社稷、宗庙的话来。
下午,中书省来了消息,诏书还没有颁下去。
我知道,是有人还在存着侥幸之心,心说这一中午过去了,皇帝的怒气可能会消了些。
皇帝的怒气是略消解了一点,可是皇妃的怒气来了。
第二道诏书下,柳如风由括州刺史再贬为括州司马!此诏下,朝中更是惊悚。
然而,正如元重俊说的那样,怕什么呢?天底下有的是想当官的,这边少了一个,那边有多少人等着补上呢。
王婧的案子经过了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最后呈上由元重俊裁定。
而在元重俊看到这三司的上表前,王泰的《再上皇帝书》被送到了乾元殿的案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风起(中)才子就是才子,文章只有一个字来形容:好,如果用两个字的话:真好!看完后,又是沉默。
我不语,元重俊也不语。
良久,还是他先开口了。
我原以为王泰要替自家人开脱,孰料……竟然是相反!他是个聪明人。
我接过话。
王泰真的聪明,他没替自家姐妹说话,却提出削己官以赎其罪!晚饭后,元重俊准备和我到得月池边去走走,刚出宫门几步,周良玉就匆匆来报:皇后和王婕妤姐妹二人脱簪待罪于紫宸殿外!我心中咯噔一下。
他也站住了。
陛下?周良玉躬身请旨。
他转头,看我。
陛下,妾告退!我扭过头不看他,转身准备回去。
不要闹!他拉住我,皱眉小声道。
我有点不舒服,不能陪你了。
我执意要回。
那好吧,我马上回来。
他走了,我却没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我才慢慢地转身回去。
娘娘,您没事吧?回到瑶华宫,海棠迎上来,见他不在身边,小心问道。
有点累,歇一歇。
我随便说着,令人拿了胡床出来放在廊下。
少顷,秋云端了热牛奶来,我叫她放在身边的小几上,眼睛却对着院子,眨也不眨。
天凉了,黑得早,不一会儿眼前的东西就模糊下来,然倒也别有韵味,灰暗而朦胧,有点水墨画的意思。
天色暗下去后,月光就分明了,圆圆白白一个大月亮挂在天上,看起来离得很近,仿佛就是挂在怡心阁上那株老香樟的枝条上,轻轻伸手就会拿下来似的。
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第几次看到圆月了?久久地盯着天空,脑中渐渐浮现出一幕来:三年前的一天,西北边城的某个小院里,也有一个胡床,胡床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手边放着一大碗酸奶,头顶上是圆圆一个玉盘似的大月亮……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慵懒的年轻男人……三年了,那人已经离开三年了。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眼睛闭上了,那人、那景却还在脑中……怎么都挥不去。
强忍住,泪才没有出来。
睁开眼睛时,见廊上的大红宫灯俱已燃上,红色的光影里,落叶片片飞舞。
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落叶?又是落叶,不正是我的名字么?叶飘飘,飘来飘去的树叶……在风中飞舞得再久也终会落到泥土中,与土地化为一体……娘娘……有人喊我。
是秋云。
风大了,这已是深秋时节,娘娘纵身子一向结实,可这腹中还有皇子……哦。
回过神来,也觉有些冷了,于是进了屋。
进房后令人将子云抱来,回说孩子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又怎样?我还是要看看我的孩子,哪怕只是一眼。
轻轻走进孩子睡觉的房间,撩起纱帐,那张世上最美的小脸立刻映入眼帘……小鼻翅轻轻地扇动着,长长的睫毛时不时忽闪一下,蔷薇花苞一样的小嘴巴偶尔翕动着……胖胖的小手居然还伸出来一次,很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小嘴啪哒啪哒地,好像在吮吸……我俯下身去,在这张最美丽、最纯洁、最让人心疼的小脸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好孩子,快快长大!说完,我放下帐子,踮起脚尖走出了屋子。
回到自己的内室后不久,他回来了。
看到他,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拿下外袍。
你身子重了,这袍子重,以后不要做这些了。
他轻轻捉住我的手。
哧!我笑了,我现在虽说已经是怀孕六个月了,可自觉身体还不错,哪里就能被一件厚袍子给压坏了。
好了,你笑了,我放心了。
他拉我坐下,就着灯光,细细打量我。
我难道生气了?我不解。
方才周良玉来时,我见你脸上有气的样子。
‘有气?’我只是有些感慨。
什么感慨?王氏有子矣!王泰就是他们王家的诸葛孔明啊。
他沉默了两秒,似是思索,继而开口。
你知道皇后姐妹都对我说了什么?跟她们兄弟一样,痛哭流涕要求自贬呗。
你难道跟踪我了?他眉毛轻扬,眼中带着好奇。
胡说!我哪里会跟踪你,你去问问我宫里的人我方才都在哪?我皱眉道。
好,是我胡说。
告诉你,还真和你说的差不离。
他搂紧了我说。
那你打算怎样?你说呢?依你的性子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贬斥王家姐妹的,你被王泰的文字打动了,你被皇后姐妹的眼泪打动了!说完,我站起来,吩咐人进来伺候梳洗。
他从身后抱住了我。
真生气了?温热的气息氤氲在我耳后。
我何尝敢生气?我怕气坏了我自己……孩子没了娘就苦了……我说不下去了,眼泪已经漫了出来。
宝贝……他紧紧抱住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松手!挤着孩子了。
我皱眉道,同时伸手打他的手。
宝贝,是我的错!他略松了松,拥我到床边坐下。
你错在哪里了?你没有错。
这种时候,他们兄弟姐妹做得这样,你又能怎样?况且,王泰没错,且声誉甚佳,王翠没错,进宫几年来没打过人骂过人,就是皇后,这两年来也是恭谨得很,外间传闻都已是有了贤后的模样……你又能如何?我说完,他默然良久方开口。
飘,跟我,你受委屈了!……我该如何说?他对我,已经到这样的地步,日日相伴,夜夜共眠。
一个多月来,没和他云雨,他竟也忍住了,至今还没有召幸过其他女人……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但他是帝王……每天有很多女人对着瑶华宫望穿秋水……可是,他一个也没找。
不要说这话!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
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这是我心里话……我伸指竖在他唇前,可他轻轻拿开了我的手指。
后宫女人多,我不能给你唯一……不能给你正妻的名位,还害你成为朝臣的靶子……别说了!我捂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紧紧拥在了一起。
夜间醒来,见枕边无人,恍然间脑中一闪……难道他?想到这里,整个人立时清醒了过来。
苦笑一下复又躺下,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睁眼到天明。
看着第一缕晨光透进了窗子,我起来喊人,海棠领着两个丫头进来。
我看到那两个丫头偷偷朝我床上的空枕觑了一眼,海棠却视若无睹。
她们应该都知道了吧?三十出头的皇帝,身体结实,精力充沛……况且宫里还有那么多女人等着他播洒雨露呢。
他这半夜一去,怎么着也能解救一个……梳洗毕,秋云等着我吩咐好摆上早膳,可他没来。
习惯了两个人吃饭,一个人吃起来觉得怎么都没意思,喝了几口粥就叫她们都撤了下去。
饭后看孩子,听到孩子口齿不清地叫娘,心里开了花似的高兴,无奈肚子大了实在是抱不动,只好让乳母抱着,自己在一边逗着玩。
不多久,困意上来了,觉身子酸软得几乎撑不起头来,只好回房歇息。
然而,躺下却睡不着,到底……不见他回来心里终是不安。
昨夜,他到底在哪里?终于坐不住。
贵妃娘娘!紫宸殿外的侍卫齐齐向我施礼。
给他们一个微笑,我昂首走了进去。
果然,他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从满堆着文件的案后抬起头来。
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
我一步步走过去。
‘随便走走’?想我了吧?他站起来,眸中含笑。
谁想你来着?我撅嘴道,心中却是一酸,到底,他是了解我的。
昨夜睡得可好?小心拉我坐下,他轻声问道。
你睡得好么?我反问,看着他的眼睛。
你说我睡得好不好?我仔细地看他,瞳仁的乌黑清亮掩不住红红的血丝。
你……没睡?我惊道。
回娘娘,恕奴婢多嘴:陛下昨夜一直在此批阅奏章,未曾离开一步,自然是没睡了。
不待他答,一边的周良玉恭敬说道。
……我,竟冤枉他了!这些东西白天里可以看的,为何不睡觉?我睡不着……要把这些东西拿到那边看又怕误了你睡觉。
睡不着为何不去找人?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找谁?他笑了起来,双手扶住我的肩头,笑意在整张脸上荡漾开来。
找爱你、想你的人。
我低下头,半是羞赧。
爱我、想我的人就在眼前,你叫我到哪里找?哼!我说不出话来,只好佯怒着伸手在他胸口轻轻捅了一下。
他拉我贴近他,俯下身来。
我昨夜是想那个了……可我若去别宫,你知道了会高兴么?哼,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你喜欢就成!我喜欢的是你的笑脸!……我无语。
其实,自己想听到的不正是这句话么?下午,他决定亲自审理王婧杀人案,因为汇总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有关官员意见的卷宗不能让他满意。
这三司的意见并不统一。
首先是关于死者身份的认定。
一派以为死者孙氏是柳如风的妾,这样算来,王婧无故将其打死就是死罪。
律书上写着妻殴死妾以凡人论,(1)什么叫以凡人论?就是按照普通人打死普通人的律条处置。
而普通人之间的斗杀又分两种,一是在殴斗的过程中杀死人,这是绞罪,另一种是故杀,是斩罪!(2)呈上来的卷宗在这一点的论述上模糊不清,最后说王婧打死孙氏是元无杀心的过失伤人致死。
而另一派则认为孙氏没有进过柳家的门,根本不算妾,地位仅相当于柳如风的婢女,这样的话,作为女主人的王婧无故将其打死就非死罪,仅是徒罪。
(3)还有一派认为这孙氏相对于柳如风来说既非妾又非婢,而是对等的关系,孙氏怀孕是因其与柳如风之间有奸情!这样说来,王婧打死孙氏就是凡斗中的故杀。
合上卷宗后,他长叹一口气。
看样子,非得我亲自来问一遭了。
这个事情,有必要你亲自审理么?我问道,心说这样一件事实清楚的案件不须这么多部门合作,只需一个正直无私、持法不挠的法官即可理清。
我就来亲自审审此案,弄出头绪了,也好给后来者一个成例。
他这样解释。
夜里两人都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上午我随他到乾元殿审案,他在外面,我在帷幕后面。
透过帷幕的缝隙,我看到了大殿中央跪着的一干人。
那跪在正中间的年轻女子,一身素衣,头上几无簪环,正是王婧。
一番行礼后,审问正式开始。
王婧,朕问你,孙氏是否为你所打杀?元重俊平心静气问道。
回陛下,我……妾身原是无心。
那么说,你承认孙氏是你令人打杀的了?元重俊喘了口气道。
陛下,妾身冤枉!你哪里冤枉了?说来。
陛下,妾身是被逼无奈,实出无心!哼,说来。
元重俊冷哼一声道。
回陛下,那日妾身带人去看望孙氏,说多了几句,不意孙氏竟不高兴起来,妾身准备回去,那孙氏却拉住了妾身袖子,不让妾身走,妾身急不过……又不好推的,跟着的人就上前帮忙,不料孙氏竟撒起泼来,推搡之间,那孙氏站立不稳,摔倒在了地上……哼。
他在外面冷笑。
我在帘子后冷笑。
我心说王婧啊,尸检报告你姐夫都看过了,你还敢在这里编?好,那孙氏你可知所系何人?姐夫继续问,倒沉得住气。
回陛下,妾身不太清楚,只听说是夫君爱幸之人。
狡猾!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那好,我再问你:你可知孙氏有孕在身?回陛下,当时不知,事后方知道。
你方才所说这些可是实话?回陛下,句句是实。
好,传秦氏!元重俊问完了王婧,令传证人秦氏——死者孙氏邻居。
(1)《唐律疏议》卷二十二《斗讼律》,总第325条疏议:‘若妻殴伤杀妾’,谓殴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
(2)同书卷二十一《斗讼律》,总第306条诸斗殴杀人者,绞。
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3)同书卷二十二《斗讼律》,总第321条: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
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起(下)那秦氏是个中年妇人,相貌平常,然一眼看过去即知是个老实人,此案就是她告发的。
民妇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秦氏趴在地上很响地磕头。
秦氏,朕问你:此案可系你告发?元重俊看着地上的人问道。
回陛下,正是民妇去京兆府告的。
这孙氏与你并无甚关系,你为何要告?回陛下!民妇实在是气忿不过……那秦氏说了长长一段,说事发当天她正与孙氏闲话,不料王婧打上门来,见场面混乱她没敢走,而是躲在了衣橱内……说到孙姑娘死的惨状时眼泪都滴了下来,抹着泪说那孙氏人品极好,日常与邻里相处甚洽,自打跟了柳大人后手里宽裕了些还时常接济邻居。
陛下,民妇是亲看着孙姑娘被打死的……孩子当场就掉了,血流了满地……说到这里,大殿里无一丝人声,唯有秦氏的啜泣。
秦氏,你可知这孙姑娘与柳大人是何关系?沉默片刻,元重俊继续问。
回陛下,街坊们都知道这孙姑娘是柳大人的小夫人。
哦?说来。
有次我去孙姑娘那里借东西,瞅见她家里来了几个官人模样的人,我走过房门前时听见有一个指着孙姑娘对柳大人说‘小夫人’……柳大人并没说什么。
……王婧的脖子动了一下。
我也有些微微吃惊:原来朝中早有人知道这孙氏是柳如风的别宅妇。
问完了秦氏,接着问王婧。
王婧当然抵赖,说这秦氏贪图小利,一向被孙氏的钱收买的,自然为她说话。
元重俊并没有立刻发怒,而是宣人。
来人除孙氏的邻居外,还有柳家的两个丫头,当天也随王婧去打闹的。
这些从未得睹天颜的小市民、小丫头们,踏进乾元殿的那一刻身子就止不住抖起来了,再被元重俊瞪上几眼,一个个还哪里敢瞎扯?要不了几个回合,连王婧的丫头也招认了是王婧恼怒孙氏,带人上门去二话不说一顿暴打,孙氏当场死亡。
最后,一个丫头还补充了一句,说是王婧吩咐她们专拣孙氏的肚子踢!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
大殿里似也是一片抽气声。
紧接着,只听啪一声响,龙颜大怒了!陛下,妾身实是冤枉啊!元重俊发火之后,王婧哭天喊地叫屈。
然而,她姐夫没容她在大殿里嚎啕下去,而是令人立刻带往刑部收监。
晚膳后不久,敕书拟了个大概。
大意是王婧殴死怀孕夫妾,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按律当绞。
你真的要判王婧死罪?虽然已知道结果,但看到那白纸黑字,心中不免还是一动。
故意打死孕妇,岂非人哉?他怒意犹在。
先朝也有别宅妇被正头夫人打死的,也就是虚判了个徒罪。
我想起了曾看过的档案。
哼,那是姑息!他抬眼道。
我不说话了。
我知道,王婧之事若搁在平日,可能就是不了了之,最多是给孙家人赔些银钱,可是现在,在元重俊最不待见皇后的时候她爆出如此恶行……那就休怪她姐夫不给面子了。
但是,对于王婧这样的皇室姻亲,大臣妻女,不是犯诸如谋反之类大罪的,极少有被当众处决的,考虑到面子,多是勒令在家中自裁。
如果元重俊真要立即处死王婧,那又是齐朝开国以来第一例。
到底怎么办?我问他,心里其实想说的是最好还是不要处决了。
毕竟,这是个亲亲、尊尊的社会,这样处决了自己的小姨子,虽然民间会说皇帝陛下公正无私,但当官的可不会这样想!他们会觉得皇帝残忍,会觉得这个皇帝不讲人情,他们会搬出以前的例子来,他们会对皇帝说陛下你不能这样,有先朝的例子在那儿呢,我们应该尊重祖宗!你说呢?他又反问我。
真依我?我看着他。
我知你有想法,说什么都依你。
好,那我就说了。
王婧所犯为死罪,念其系出名门,又是皇后亲妹,特减死一等,改流三千里,不准用赎法,亲身实流,以儆效尤!我一字字说道。
说完,我看着他。
好!礼、法兼顾!他看着我,微笑在脸上漾起。
我笑笑,转而再开口,建议在敕令里加上一条:令柳如风与王婧离婚。
柳如风对妻不忠,持家不谨,王婧不修妇道,毒虐夫妾,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意思?况且,这种由朝廷强行离婚的情况有先例可循,非本朝发明。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夜,帝国的最高判决——敕书拟定了。
睡前我在想,明儿这敕书一下,老王、小王、王皇后、王婕妤会作何想?两天后,不见小王的上书,倒是老王上了封《谢罪表》,辞意恺切,文笔极佳。
文中痛陈己过,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说什么没教育好女儿以至于其作出如此败德违法之事,简直是愧为人父、忝为人臣……最后痛哭流涕地感谢皇帝陛下法外施恩!这老王当年也是进士出身,文章也是出了名的,因此,这封《谢罪表》叫人看了还真是有感觉。
朝廷的反应也不激烈,大多认为皇帝这一裁定既尊奉了律法又兼顾了人情。
哼。
我心说狗屁兼顾礼法,分明就是屈法!明明该死的,改成了流,就算是实流,也就是落籍在三千里外的流放地而已,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比如遇上大赦什么的,就是没有大赦,最多六年也可以回长安。
还有离婚的事,现在是由朝廷出面强离了,过几年还可以由柳如风向朝廷申请复合呢,以前也有例子的。
可是,有人却对此判决不满。
有人告诉我,长秋宫里的皇后在敕令颁发后流了泪,咬牙切齿地流泪。
她说,若不是我,王婧肯定不会被流放,最多判个徒罪,并且还可以用铜来赎,牢都不用坐。
不就是打死一个贱人么?前朝有例,正妻打死了二奶用得着官府来审理么?元重俊发出这样的敕令,分明就是枕头风的结果!是的,从我回宫以来,我是吹了不少枕头风,元重俊在发布一些诏令、制敕前通常会问我的意见,而我的意见并不单单是为我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和他是不谋而合!若说这次贬谪事件中,我的意见只影响了一个人——柳如风。
元重俊将他由从三品的右散骑常侍一贬为从三品的括州刺史已算是分量不轻的贬谪。
因齐朝以京官为重,地方官为轻,故由京城出去已算是贬,而听从我的意见后再将其贬为从五品的司马就算是相当严厉的贬谪了。
我知道,对我不满的岂止是皇后一人?那些被贬的人以及他们的亲眷,哪个不对我衔恨在心?诏令是元重俊发出的,可是怨恨却归在我头上,这些人哪里会抱怨皇帝?他们只会说是因为我专宠、干政,阻了后宫的进御之道,使皇后不得其位。
自古以来,大人君子们在总结朝代兴衰、国祚更替的规律时往往都不会忘了一点:红颜祸水!在他们眼里,皇帝身边的漂亮女人就是祸国败家的根本!因为我是孤女,无门无第,所以我尤其不该成为皇帝的心上人,不该成为贵妃,我的孩子也不能成为太子!这就是他们的想法,他们需要一个出身清白、血统高贵的女人生的孩子作为他们的储君!当然,朝中也有支持我的人,立储意见并非一边倒,这些人中有真正支持我的,有纯粹的阿附帝意者,而像中书令宋若水这样的宰臣,既说不上是绝对支持我,也说不上是揣摸圣意,他只是为人谨慎,处处小心,既要忠君又不想在朝中树敌太多。
……想到这些,我只觉眼前昏昏然一片。
元重俊看出了我的忧虑,仔细安慰我。
勿须担心!张思成谋反时,你不是结识了很多人?秦武自不必说,钱程、姚鲁望这些手里有兵的人不是对你印象不错么?逢年过节还差人给你送东西,恭敬得很。
是的,他说的不错,我也认识一些人,这些人对我都不错,并且自身也都是些重要角色,可他们全是武人!平日里各自守着节镇,逢年过节才差人进贡、问安什么的,朝廷里的事情他们哪里能插得进去?如果硬要他们插手的话,就只有一种情况——兵变!过了些日子,立储的提议渐渐终止了,可关于群贬的热议还没有冷下来。
有人说,此次事件是皇帝有意打击王、郑两家,有的说也不完全是,因为王元辅、王泰父子并未被牵连进去,皇后也未被废。
和朝廷相比,民间的说法倒很有意思。
对于王婧一案,京城里的街谈巷议是:皇帝陛下严分公私、将国事与家事分开,不因犯者是皇亲国戚就徇情枉法,也不因为亲属犯法而牵连家人,贬谪两位王大人的官。
对于十几个当官的被贬,说法也不多,因这些人平日里几无和下层百姓接触的机会,老百姓们不了解,也不关心,倒是柳如风因为做过京兆少尹,和京城士民颇有接触,因此对他的议论较多。
很多人说这柳大人不错啊,怎么被贬了那么远?知道底细的就说了,这柳大人是受了老婆的牵连,因为老婆酷妒,活活儿将丈夫外头怀孕的妾给打死了,皇帝陛下生气,怨这柳大人不能持家,不能制妇,且坏了朝廷规矩,公然纳别宅妇,因此给撵到括州作司马去了。
圣人说的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柳大人纳别宅妇是不能修身,夫人打死了妾,是不能齐家,这既不能修身又不能齐家,还谈何治国?还有人说这柳大人相貌堂堂,文武全才,根基儿好,家世雄厚,年轻轻就做了大官,只是结了段孽缘,娶的夫人性子不好……俗话说妻贤夫祸少,这王夫人一向待下人酷毒,又平白无故打死了有孕夫妾,给柳大人惹祸上身……柳大人走运多年,终于一朝倒运。
毫无疑问,柳如风是此次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朝廷和民间的同情全给他了。
他们哪里知道,柳如风在我眼里是咎由自取!生平我最恨这种男人,有本事把女人弄到手,却没本事保护,或者说是不愿保护!很多人认为柳如风遭重贬是别宅妇引起的,因此有人上书了,建议检括别宅妇。
话说这别宅妇一直是齐朝的一个社会问题,先朝就此曾多次下诏禁止,但屡禁不止,后来又曾下诏令那些纳别宅妇的官员们将这些二奶们带回家去,承认其妾的身份,不过这条诏令也行不久,因为这些男人们发现女人们还是不在一处的好!里里外外都有女人,走到哪里都是家的感觉可是比一回家就看到妻妾争宠的境况好。
再后来,朝廷下了狠手,下诏检括过一次,将那些别宅妇们都集中起来充了公!年轻有姿色的全部没入掖庭!并且,将这种做法定为常格,也就是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王元辅和王泰怎么想,想当年王泰的母亲可就是王元辅的别宅妇啊。
老王瞒着老婆郑氏将王泰母子三人藏匿多年,直到郑氏死后才敢把小王兄妹接回家!而眼下,这些上书的大人们又想起了这制订多年、然早成具文的法律,建议把京城里的别宅妇们统统检括一遍,年长的遣送回籍,年轻有姿色的、比如三十以下的,统统配入掖庭!哼!看完手里的书表,我冷笑一声。
有些人,总是不忘给皇帝丰富后宫资源!第一百三十章 叶落(上)怎么办?要不要检括几个漂亮的‘别宅妇’?我眯起眼睛问他。
你说呢?他又来这一套。
你是皇帝!我别过脸去不看他,心说你要真是照这些人的意思做了甭想让我再理你!哈哈哈!他笑了起来,轻轻扭转我的身体,定定地看着我,眉目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是戏谑。
你生气……肚子里的孩子也要生气的。
反正你已经很久没选美了,不如就把臣子的情人们挑拣几个来……话未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你既有这心,不如我就叫他们张罗选美,选些良家处子来,你看可好?好啊。
我仰起脸笑道,说完打掉他的手,起身走到院子里。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风过处,落叶被片片卷起,在风中狂舞。
正想跨下台阶去,他又从身后抱住了我。
生气了?他俯身在我颈间低喃着。
你说呢?这一次我学了他,不答,反问。
随便说说而已……有了你,世上的女子皆如那尘土秕糠,你说我还能看上谁?他的唇触在我的肌肤上,温热的气息自耳后蔓延开来。
……眼前,落叶在飘飞,身后,那人在呢喃。
我不语,他不言,就这样抱住我,双双伫立于廊下的石阶之上。
天色愈来愈暗,风越来越大,地上的落叶被风卷起,又落下,再卷起,狂舞一番后又落下……如此,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
落雨了。
一滴滴,落在院中的石板上,在光滑的石面上印上一个个小圆点,继而,雨点越来越大,小圆点也越来越大,渐渐的,石板全湿了……整个院子都湿了。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了一幕……几年前的那个夏日的早上……那天院子里也落了雨,落到石板上,落到我的脸上、身上,开始是小溪,后来渐渐成了大海……直到把我淹没。
不堪回首的一幕,我以为不会再出现在我记忆中,可是又来了。
……进去吧,要着凉了。
他拉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随他进房,许久不曾抬起头来看他。
夜间,我听到身边有动静,知他又睡不着了。
你实在想要……就去找她们吧。
我掩住嘴打了个呵欠说。
嗯……这个……他支支吾吾,似有歉疚。
去吧。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
他不答言。
沉默片刻,翻身搂住我,在我耳后轻轻印上一个吻。
宝贝……你真是太好了。
他走了,我没问他去哪一宫。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后,我睁开了眼睛,先是对着帐顶盯了半日,随后起来,叫了值夜的海棠,吩咐把我的琵琶拿来。
娘娘要哪一把?海棠睁大眼睛问。
哪一把?一霎时,我竟有些茫然起来。
原来有两把琵琶,我都忘了,到底是几年没碰过了。
都拿来吧。
想了想,我对海棠说。
转眼间,两把琵琶摆在了我面前的案上。
一把普普通通,一把却是镶金嵌玉,一把是我在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个男人送的,一把是这个世界最强势的男人赐的。
王泰送的那把琵琶,现在看来样貌甚为朴素,简直是没有什么特点,而当初元重俊赏赐的那把,华贵而精巧。
琵琶在眼前,人也就在眼前了,仿佛是站在灯影里。
良久,我对海棠说把那把朴素的琵琶放起来吧。
海棠抱着琵琶出去了,我对自己说,过去了,一切都是过去了,时间将过去与现在分割开来,使它们成为两个世界。
当初那个山村里的俊秀青年,今日的朝廷英才,我的敌人。
手太生了,仔细调了半天弦才算又找到了点感觉。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又是那首曲子——《琵琶语》。
曲毕,掌声起。
我抬头一看,还道眼前是花了,忙放下琵琶,揉揉眼,看仔细了。
元重俊正站在面前不远处,一手犹褰着帷幕。
陛下!海棠忙低头道。
我想站起来,却被他三两步跨过来按住了。
你?我一直在听,在你弹这曲子之前就在听。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啊,你嫌时候短了?他笑了,唇角翘起,勾起一道优美的弧线。
没正经!我给他一个白眼,吩咐海棠把琵琶拿出去。
海棠出去后,他开始说话,打叠出千百样温柔来。
怎么了?是睡不着了?是。
怨我?没有,只是睡不着。
我走之前你不是睡得好好的?还不是怨我?嘴硬。
我……我本来想说不怨他,可话到嘴边只出来一个我字,余下的,就是眼泪了。
宝贝!。
他捧起我的脸,我闭上了眼睛。
知道么?我哪里也没去! 良久,他开口。
嗯?我睁开了眼睛。
眼见着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样傻!我泪水满脸,他却笑开了。
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他定定地看着我,久久地看着。
你说你哪里都没去,那在哪?我抽着鼻子问。
我……本来是想找婉婉的,一路都走到得月池了,忽然间不知怎得就走不动了,站在池边想起了当年在这里,有一个貌美惊人也胆大惊人的姑娘拿雪团掷中了我……瞎编,骗我呢?我且怒且笑。
哈哈哈,笑了笑了。
他倒真大笑了起来,两手轻轻晃动着我的肩头。
躺下后,他仔细告诉我他真的没去临幸别的女人。
我怕气了贵妃娘娘,就不给我生儿子了。
他笑道。
哼。
我气得转过脸去,他却又在耳后呢喃。
飘……我说你不信……我本来确实是要找余婉婉,可是道走了一半,你的脸就现在眼前了,怎么都抹不掉……我在得月池边站了片刻,眼前的你越来越清晰,而且……脸上仿佛是带着泪……站了会,我实在是站不住了,往回走没多远就听见了这里的琵琶声。
……他说完了,转过脸去。
良久不闻动静,我转身睁眼,见他已阖上双目。
我看着,以为他就要睡着了……谁知,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相公!娘子!哧!我笑了起来。
哈哈!他也笑了起来。
几日后,有人上奏说皇帝已久未选良家子备列后宫了,眼下国泰民安,海内赡富,四方来朝,陛下应多备女御以广皇嗣。
你说怎么办?他拿手里的折子在我面前晃动着,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白他一眼,继续翻看面前的书。
那我就办了。
办?办什么?我抬起头来,突然觉得胸口一紧。
办什么?办那上书的人!他啪一声合上奏折,起身走了过来。
你?我合上了手中的书。
我准备将那上言选美的贬到两千里外作县令。
他开始有些认真的意思了。
……原来如此。
这……不好吧。
我皱眉道。
因为这个就被贬,似乎有些……这样以好恶来褒贬朝臣终是不好。
我想说专断,想了想还是换了词。
好,就依你。
他点点头。
其实,我还想说一句:这个进言的人真是可恶,他操的是哪门子心呐,皇帝的女人本来就够多了,弄了这么多花季少女关在高高的宫墙内,已经是暴殄天物,正所谓离散天下子女供一人淫乐,这样子他还嫌不够啊!第二天,那封有他批复的奏折发下去了,说了一堆选美的坏处,比如说什么采选女子搅扰民间,拆散人家骨肉之类的,最后说后宫妃嫔数量众多,不需再进女御。
总之,回复得很认真,叫人看了无话可说。
当然,上言的人也没有被贬,反是被皇帝说操心了。
不久后,京城里就传开了这事,说是皇帝圣心体谅百姓,不愿意从民间和官家采择美女充盈后宫。
陛下圣明啊!闾里之间,老百姓们这样相互传言。
而朝廷虽然没有太大反应,但我知道有些人心里必定是不快活的。
因为齐朝开国百年来,宫中嫔御多是官僚之女,多少人以女儿来荣耀家门,多少人因为女儿在皇帝枕边的撒娇而青云直上,多少人因椒房之宠势焰熏天。
但是,也有人上言赞同,说皇帝勤政爱民,俭以养德,不以个人欲念扰国事,不因私心褒贬大臣……如此种种。
看到那封折子时,我一度笑出声来。
说俭吧,元重俊似乎并不奢侈,从我七年前认识他以来,整个皇宫除了为我建造一间厨房外几乎没有添过一块瓦。
但说到禁私欲的问题……我只想说自我认识他以来他虽没有搞过大张旗鼓的采选,但这几年来他其实添了几个女人,我、萧兰娘、余婉婉、王翠。
虽说也死了两个,郭顺仪和云飞燕,总体上说还是净添了两个。
算下来,从皇后到才人,我能叫得上名字的就有四十多个!元重俊才三十二岁,三十二岁就有大小老婆近百个了,这样的后宫还叫空虚么?风波一波波地起来,又一波波地平了。
年底,他和几位宰臣回顾了一下帝国在这一年来的情况,如果不算朝臣建议立太子和贬了一堆官僚的话,一切都还让人满意,整整一年内境内无大灾,风调雨顺,收成好,仓廪实,边境无事,邻国入贡如常。
自从瑜儿出世,一切都好起来了……是瑜儿给大齐带来了福祉啊!退朝回来,他从乳母怀中接过子云,笑得满脸都是阳光。
宝贝,父皇在夸你呢?我抚摸着子云的小脸说。
娘亲……娘亲……子云在父亲的怀中虽老实得很,看到了我却张开小嘴奶声奶气地喊了起来。
宝贝,娘在这里。
看着自己孩子的脸,我简直要乐癫了,不顾自己有个小山般的肚子,俯身上去对准那粉嫩的小脸蛋就啵了一口。
咯咯咯!孩子笑得在他怀里扭成一团。
哈哈哈!儿子是在说你呐,说你是我的福星呢。
他见孩子笑,越发笑得厉害了。
你是天子,上天降福都是因为你修德谨身,勤政爱民。
我扬眉道。
哈哈哈!说的好啊!他简直是笑个不停了。
他的笑声在院子里散开,一霎时,满院子似乎都是阳光了,站在院中、廊下的宫人、内监们见皇帝龙颜大喜,相互看看,一个个脸上俱显出欣慰的表情。
片刻,他又开始逗孩子,孩子却瞅准了我的肚子,小手伸出来指着。
是不是想和肚子里的弟弟见面了?一边的乳母替我回答了。
我看乳母一眼,心说这女人也是个大嘴巴,怎么就知道我肚子里是儿子。
娘娘是说奴婢胡说呢?乳母笑了起来。
说实在的,乳母其实不老,比我大了几岁而已,三十还未到,长得也算端庄,这一笑起来,也颇有些成熟女子的韵味,见我看了她几眼,脸上稍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看呐,她没胡说,我也觉得你肚子里是儿子。
不等我开口,元重俊接过来说道。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
我说。
来问问儿子吧……说着,他放下了子云。
瑜儿,你说娘亲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他勾起孩子肉肉的小下巴。
弟弟!子云看我一眼,看他一眼,再看乳母一眼,大声说道。
哈哈哈!当爹的再也忍不住了,又是一阵大笑。
……几天后,除夕到了,宫里又热闹了一番。
一些地方大员,边镇节度使送来的礼物堆满了瑶华宫的大案,因为这一天是子云的二周岁生日。
在这一堆东西里,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把长剑。
怎么样?秦武送的。
元重俊抽出剑,举起来晃了晃说。
这么小的孩子就送剑,他也有点……想了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知道瑜儿将来必定是文治武功,有眼光啊!元重俊放下剑,接口道。
唉。
我叹了口气,心说元重俊你整日里把这文治武功放在嘴上,这么说来说去,谁都知道你潜意识里就是要立这孩子为储君,这万一要是立不成,那咱们的孩子可就是他哥哥的大忌了。
怎么?觉得我在说大话?瑜儿刚两岁就已识字数百,会背十数首绝句了……你说,这样的孩子将来会怎样?他已经骄傲起来了,因为儿子。
再聪明又怎样?陈思王的例子在那呢。
我皱眉道,心说自古以来有才的皇子多了,得登大位的有多少?被明杀、暗杀、逼死的又有多少?你放心!顿了顿,他开口道,随即大步走了过来,捧起我的脸。
我抬起头,对上他幽深的眸。
咱们的儿子,绝不会是曹植第二! 他的口气,坚决,他的眼神,坚定。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叶落(中)二月底,我的第二个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官名琬,小字子玉。
哈哈哈!又是儿子!接过乳母递过来的襁褓,大齐的皇帝陛下大笑起来。
倒叫子云说准了。
看着眼前这个几近癫狂的男人,我忍住了笑,低声说道。
飘飘,你真是能干啊!你是大齐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最能干的女子……放下手中的孩子,孩子爹走了过来,满脸上像有个太阳……我知他又要演说了。
少说两句……叫人听见了好笑呢。
我微嗔道。
就是要说啊……我真太高兴了!又有了儿子,你又给我生了儿子!他的身子倾了过来,唇凑了过来。
宝贝,我的女人……害你又受累了……他在我颈间低喃着。
……几天后,他又要下诏大赦。
上次子云出世那次赦令已是破了规矩了。
我实在不想他这样做,一个庶出的皇子,纵是后宫一人之下的宠妃所生,因为出世而发赦令确实有些张扬了。
你觉得不好?他似有些不解的样子。
庶出的皇子,一次、两次这样,叫那些大臣怎么说呢?不得已,我说出了心中想法。
原来是为这个!他笑了起来,向我解释他为什么要发布赦令。
他说,以我们的儿子出世为由大赦不仅不会让人说什么,反而会令那些被赦的罪人们感恩戴德,感我们儿子的恩,戴我们儿子的德!其实,他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两个儿子出生都要大赦,实在是……但他却执意要这么做,并将赦书定在子玉满月那天颁行。
同子云出生一样,从子玉出生到满月,上上下下、京里京外,又是成堆的贺表上来了。
他从那小山一样的表中抽出来一封,告诉我是柳如风的。
他这个司马也上了表?想起那张脸来,不觉失笑。
写得还不错,比他以前的文章强。
元重俊把表递给我。
果然,单从文章本身来看是篇佳文,只是文中除祝贺皇子降生外,还说了自己这个罪徒如何眷念朝廷,如何修身养德以弥补过失……才几个月他就耐不住了。
我笑笑。
你说怎么办?他说。
赦令里不是有么?贬谪官可量移近处。
我继续笑,心说这赦令一颁行下去,去年被贬的那些人不知心中作何想。
若他们的想法还算正常的话,他们应该对着长安的方向叩谢皇恩。
才贬了半年左右就可以移一个经济发达些、离长安近些的地方做官了。
第二天,子玉满月宴。
哈哈!瑶、璟、瑜、琬,四子俱齐。
尚未出门他已乐极,看着乳母怀中的子玉和我手牵着的子云大笑道。
他说的没错。
他的儿子们,从十四岁的长子元瑶到才一个月的子玉,四个儿子都将在宴会上露面。
这一次宴会,和子云满月宴有一点不同:皇后出席了。
初闻这个消息时,我并无特别想法,孩子刚出生几个时辰,王姁就和一班妃嫔们来看了。
我知她们都是做姿态,心中不知恨得如何呢,但脸上也只得做出样子来,心说反正瑶华宫里的人盯得紧,元重俊无事也都在我这里,她们就是心中再嫉妒、再愤懑不过又能怎样?今天,情况却有些稍稍不同了。
皇后要出席,就是理所当然的女主人,那么,我该坐在哪里呢?安于份位,自动退到下面吧。
可元重俊不同意。
你是孩子的亲娘,理应在我身侧。
我是孩子的生母,皇后是嫡母,坐在你身边的应该是她!况今日出席者多朝中大僚、诗礼簪缨之族,叫他们见了,定会说我鸠占鹊巢,不守本分。
我反驳道,然而说话间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凄然之念——在正妻出现的场合,我这个妾的身份得到了很好的彰显。
我的心思都在眼睛里,自然躲不过他。
唉!他长叹一口气,旋即,一把拉起我的手就迈开了步子。
就这样,一路拉着我的手,一直走进大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与我并立齐行。
原来,他早有准备。
殿中央的主座,是一条长长的紫檀木榻,长度可容四至五人坐于其上。
他拉我坐于身侧,另一侧,是皇后。
下面,是后宫佳丽、勋贵大臣和他们的家眷。
他们会怎样想?第一次,贵妃与皇后并坐于皇帝身侧。
坐定后,我抬起了头,向下环视一圈,并未发现这些人的脸上有何异样,也许,他们早意识到会是这个样子吧。
孩子抱上来后,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了孩子和我身上。
在热闹的中间,我在扭头看元重俊时偷觑了皇后一眼,发现她面容端正,双眼平视,然而,眼睛中是空空的,好似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我和孩子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只是这个宏阔、庄严的大殿里并不美丽的摆设。
其实我常想,是什么使王姁坚持到现在?若是换了我,不是忧郁而死就是劳燕分飞了。
眼看着新人一个个来了,别人的孩子一个个生了,男人的眼睛一天天地远离自己……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不过,她是皇后,是国母,是小君,她必须这样,她得让臣民看到,他们面前的皇后是如何端庄、贤惠、是如何不骄不妒。
转眼,又是秋凉时节了,子玉已经被封为郑王,但这个郑王也越来越让人操心。
和他安静的哥哥不同,这个孩子闹人得很,而且,尤其好色!开始我以为是偶然现象,心说孩子是不习惯生人抱,喜欢熟面孔,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才六个月多的孩子就已经重色轻义啦。
原本正在一个相貌平常的宫人怀里东张西望,当看到漂亮宫人走过来时,他立刻小手张开伸出去,整个身子都要扑过去,小嘴里嗯嗯不停。
屡试不爽。
而且,他极其地厌烦太监,若房中有内监在,他就扭来扭去,怎么都不肯安静,直到太监出去。
当然,他最喜欢我来抱。
每次在我怀中,他一双黑宝石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到不能再大,直勾勾地看着我……逗一逗,他就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两只小手拍着、在我脸上擦来擦去。
真是你儿子!跟他爹一样好色!我对元重俊说。
哈哈!儿子当然像我了。
满面笑容的父亲捏捏孩子的脸捏捏孩子娘的脸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年底,子玉已经能在大人手里摇摇晃晃地走了,他的小哥哥子云更是常在院子里跑跑跳跳,倒比安静更让人操心。
除夕夜,元重俊喝了酒,很多。
我见他两眼闪着水色的光芒,唇角翘起……知今夜又是巫山欢会云雨淋漓了。
我们再生个女儿吧。
他俯下身来,双手支在床上,仿佛一团云,瞬间将我笼罩。
……如他所说,子玉周岁生日后不久,我再度怀孕。
又是春天怀孕。
春天真是好啊,万物勃发,生机盎然,我的贵妃也是……握着我的手站在蔷薇架下,他笑得犹如天空中那一轮艳阳。
春天是好……也该出去走走了。
我看着眼前一池春水说。
一个月后他方得了空陪我出城。
今年春天来得迟,已是夏初了,天气却还热不起来,郊外仍是一派热闹的春天景象。
在这满目的春光中,我遇见了两个人。
秦武和他的夫人。
几天前就听说秦武进京述职,夫人也一起来了,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撞见。
也许是因为三年不见,看到秦武,我倒没有太尴尬的感觉,只是见到他颇为一惊。
风沙催人老啊!刚刚三十一岁的秦武看起来似比大他两岁的元重俊还要年长一些,原本就偏黑的肤色更深了,唇边髭须淡淡,鼻翼两侧的纹路也深过以往……只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却仍是神光灼灼,而且,眉眼间那种青年武将的凌厉气势似乎减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种深沉的东西覆于额间。
四个人并未打招呼,元重俊和秦武对了对眼,一行人来到一个僻静少人的地方。
陛下!秦氏夫妇要拜,被元重俊止住了。
今天日子好,都是出来走走的,不必拘礼,随意说些话儿吧。
是啊,崔夫人,还是成亲那天见到的你,一晃这都整整三年了。
我看着秦武身边那个秀丽端庄的年轻女子,笑着说。
嗯,光阴似箭,娘娘亲赴妾身婚礼,妾身还未曾谢过娘娘呢。
崔夫人眉眼含笑道。
光想着谢娘娘了?一边的元重俊剑眉一扬,佯怒道。
嗯?妾身……崔夫人显然没经过这种事,一时间竟有些局促起来。
陛下开玩笑呢!当这句话飘到空中的时候,我才发现秦武同时和我说了相同的话。
……我看看秦武,秦武看看我。
元重俊看看我,看看秦武。
崔夫人看看秦武,看看我。
……哧!我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毕,我装作看几步外的溪水,却偏过眼睛看秦武……刚抬起眼就觉一道精光射到面前来。
原来他也在看我!……眼光交会的刹那,突地心中一痛——仿佛是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无心牵动了。
原来,岁月并不能抹掉所有过去的痕迹。
接下来,随身的奴婢们收拾了地方,四个人坐下叙话。
崔夫人当然是夸赞我,说了一通话,倒不俗,无愧才女的名号。
说到后来就提到了孩子的事。
我知道秦武的长子和我的子云差不多时生的,于是就随口问名字。
叫若风。
崔夫人含笑道。
秦若风。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活动开了:我的孩子,叫子云,他的孩子,叫若风……一个云,一个风,合起来……合起来正是风云……正思量间,崔夫人又开口了。
娘娘真是大福之人……崔夫人不单单是夸我,而是在羡慕了。
她已经知道了我的肚子里是我的第三个孩子。
要说光阴,真的是箭,而且是永远不停的箭。
眨眼间,在城外见到秦武夫妇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他们夫妇也回到灵州也有日子了。
宫里的生活,一切如常。
朝廷里,无人再上言立储。
入秋,大稔,租赋盈积,仓廪丰实,山泽不闻有贼,闾里亲睦成风,边风静,四邻安。
天下大治已经隔帘在望。
你是我的福星,是大齐的福星。
元重俊不止不遍地笑意盈盈地捧着我的脸说。
而我,在两个儿子欢蹦乱跳的身影和儿子父亲的温存中,心也一日日地宁起来,并且,用某人的话来说,也越来越贤了。
七月和八月间,有两次,我把元重俊撵到了别的女人的床上!我开始后向贤妇人的标准靠拢了,虽然孤枕难眠,虽然锦衾难耐夜凉,可是……我对自己说,既已选择了,就不能后悔!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出走给他写的信中把自己比作鱼,把他比作飞鸟,自问鱼鸟相接能几时?现在看来,鱼与鸟,确乎是可以在一起的。
只要那鸟了断飞远、飞高的心,鱼儿迁就些,不要总是游来游去。
不久,我的生日到了,我的二十五岁生日。
宫中大庆,他亲自为我捧盏,后宫自皇后以下的妃嫔都送了贺礼来。
晚间,他看我拆开髻环,卸下珠钗,脱下华服,换上素衣,久久地看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呆了?我笑着在他眼前晃动手指。
今晚,可愿出去走走?他身子倾过来,轻轻拿掉我的手说。
当然。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起身随他出去,天气很好,风静,月明。
拖着手,两人悠悠地一步步走到了得月池。
池畔,树影婆娑,池中,波光粼粼,桥上,月色如奶油,倾了满地。
在亭子前站住了,他拉我面对着他。
四目相对。
他的眼,黑沉沉的大眼睛,比月色下的湖水更深、比碧空中的月亮更明。
久久地看着我,却不开口。
怎么了?望着他的眼,我说道,知道他心里有话。
他不动。
说啊!见他不开口,我心中更是痒得厉害。
我说你信么?见我着急,他轻轻说道。
信!……生同衾,死同穴!第一百三十二章 叶落(下)今年秋天格外地长,九月底了,却还凉爽得很。
天气虽说宜人,可我的肚子又隆起如小山般了,身子沉,每日午饭后要歇很久。
睡前,子云跑了进来,拉起我的手要我陪着出去玩。
娘亲,出去!孩子仰起小脸央求我。
说实在的,面对着这世上最美丽的眼睛,我怎能拒绝?可是没走几步就觉乏得很,走下台阶时不小心差点滑倒,惊得海棠等人面色如土。
也不知怎的,这次怀孕身子非常不爽,感觉孩子也没有子云和子玉在肚子里乖,所有人都说还是儿子,因为女儿不会这么闹娘。
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了,实在是累了。
好孩子,娘累了,肚子里的弟弟也累了……等会儿再出去好不好?我低下头哄道。
嗯。
子云眨眨大眼睛。
进屋前,子云挣脱了乳母的手,扑上来趴到我的肚子前,小嘴巴贴上去。
弟弟……你累了就先和娘亲睡会吧。
……这个孩子!所有的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都大笑起来。
脱了衣裳躺在床上,眼前还是子云那粉雕玉砌的小脸,耳边还是那奶声奶气的声音。
就这样,笑着阖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也没有。
……然而不久却觉心口一动:猛醒了过来。
子云在哪?我突然想起了睡前来央我出去陪他玩的孩子。
回娘娘,乳母带了楚王殿下到莲池去了。
环儿回道。
莲池?我想起了,宫里的水池子除得月池外,最大的就是莲池了。
因为池子里广种睡莲,因此叫莲池。
盛夏时节,红红白白的莲花开了满池,再有小风吹来,站在池边水殿的廊檐下,别提有多爽快了。
可现在已是深秋时节,莲池里只剩的满塘枯叶了,三、四岁的孩子也不懂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蕴,到那里玩什么呢?跟的人多么?我想起孩子都喜欢玩水,胸口顿时一紧。
除乳母外共有六人……环儿答道。
四个宫女两个太监,加上乳母,一共七个人,七个人还看不住一个孩子?应该不会有事。
起来坐了会儿,还觉心口突突地跳,躁得很,想去找元重俊吧,他正在乾元殿里有事,子玉一周岁,每日午间睡得多,这会儿也还没醒。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实在是坐不住了,胸口越发跳得厉害。
娘娘?见我猛地站起,环儿瞪大了眼睛。
随我去莲池。
……一路上,海棠和环儿一边扶着我一边不时地提醒我走慢些。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况且是第三胎了。
我瞧她们紧张的样子,不觉失笑,却也理解。
不一会,莲池到了,刚转过水殿就看见张祥和一个丫头在水边说话。
娘娘!二人见我过来,忙得施礼。
殿下呢?我举目看,却不见子云。
方才还见呢。
张祥伸长脖子说道。
娘娘,在那边呢。
海棠踮起脚,朝远处指着说道。
池对面的亭子里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仔细一看,原来乳母带着子云和三个丫头在池子另一边,只是乳母和子云离水边太近了。
我知道小孩子都喜欢玩水,生就来和水亲,可是看到离水那样近,心中不免着慌。
还好,离那亭子还有不到百米的时候见乳母把孩子抱起来了,一颗揪着的心总算松开了些。
孩子也看见我了,老远就在乳母怀中挣着,要下地来。
看着孩子招着小手,我脚下的步子登时快了几分。
越来越近了……只是我看乳母走得离水边太近,心中又是一咯噔。
娘亲……孩子大喊着,身子使劲地扭着。
走慢些。
我喊道。
乳母微笑了一下,点点头,抱紧了子云。
就要到了,还有二十米左右。
……突然,乳母身子一歪……啊!几个丫头同时大叫起来。
乳母跌进了池子,孩子也滚落到池中。
……子云!我狂叫一声,直挺挺就冲了过去。
娘娘不要啊!来人,快来人!几个丫头一边死命拉住我,一边没命地疯喊着。
娘娘!似乎有人跑过来了……我的身子被几个丫头扯得紧紧的,几乎动不得……池子里冒着气泡,却不见孩子……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孩子!奋力一掷,身边人被我扔出好远……世界不存在了……孩子!我的孩子!我狂叫着跳进了水中。
……孩子,孩子你在哪?我疯了一样地双手乱摸,却只摸到了一绺长发……孩子,孩子……我疯了,疯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冰冷的池水灌进我的鼻中,口中……小腹一阵绞痛……我的孩子,你在哪里?……扔掉了几把莲茎后,我终于抓住了一样东西……是孩子的小手!孩子,孩子……我拼尽全力双手举起了孩子,却觉自己正迅速地下沉。
……痛啊,痛……熟悉的疼痛从腹中传来……却比任何一次都剧烈……身体仿佛架在火堆上。
子云,子云……我狂乱地喊着……身体被灼烧着,腹中阵阵绞痛……受不了了。
孩子,孩子……我模糊地意识中只残存一个念头:我的子云,到岸上了吗?……孩子你在哪?我拼了全身的力气蹬动双腿,高举着双手……我要把孩子送到岸上……我的孩子,千万不能有事。
可是,有人抓住了我,牢牢地抓住了我,抓得我动弹不得。
放开我,我要救孩子,我要救孩子……我发狂了。
……可是我动不得!是哪个混蛋?哪个混蛋你放开我!飘……宝贝……孩子没事。
一道声音传来,仿佛是乌黑的铁屋子里照进来的一束光。
……宝贝……光束越来越大。
我睁开了眼睛。
元重俊蹲在床前,双手紧握住我的手,汗水满脸。
孩子……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孩子没事……他轻声说道,眉头紧皱,眼中似有泪要滴下。
我……我想不通刚才还在水里,这会子怎么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宝贝……看到他的口在眼前翕张着,只是声音越来越遥远。
……再一次醒来,是疼痛!疼痛,疼痛……无坚不摧的疼痛抽干了我的骨髓、血液……混沌的脑中,依稀辨出自己早产了……我的第三个孩子等不到日子就要出来了。
……又是儿子。
宝贝,瞧瞧……元重俊抱孩子到我眼前,可我看不清……三天后,我第三次从昏迷中醒过来。
孩子没了!我的第三个儿子,在这世上只待了三天!珏,他的父亲早就给他起好的名字。
我的珏儿在这世上只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不曾睁开眼睛看这世界一眼就走了。
他来得如此匆忙,走得也如此匆忙。
在一群御医的帮助下,三天后我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了,可是,我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不让我看珏儿?我双眼大睁,对着头顶精致的绣帐喃喃着。
宝贝……珏儿的父亲,我三个儿子的父亲,坐在我身边,紧紧抱住我,泣不成声。
他让人把子云和子玉带到床前。
娘亲,你什么时候能再陪我玩?子云的大眼睛忽闪着,钻石般的光芒晃得我眼睛疼。
而子玉,这个刚刚会说话的小东西,两只小胖手不停地拍着床沿,时不时仰起小脸,小嘴里不停地只是一个词宝贝……学他父亲的样子……世界就在我眼前!世界正逐渐离我而去!我舍不得闭上眼,可是我不得不闭……泪水模糊了我眼前的一切,我已无力睁眼。
……以后的十天内,我时醒时迷。
元重俊不再上朝,不再接见任何人……不再踏出瑶华宫一步,不离开我的床前片时。
能找得到的高明的医生都找来了,可是,我的身体,却再不能强起来了。
没有消炎药,没有抗生素……我流了那么血,我每一天都在发烧。
夜间,我有时会醒来,每一次,都接上他疲惫的双眼。
宝贝,会好起来的……每一次,他都强忍住泪。
我会好起来的……我会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吃力地说着,伸手按住他的眼睛……不想看到他的泪。
他笑了,闭住眼睛笑。
我们要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为他们娶妃,为他们的儿子娶妃……他说不下去了,滚热的泪滴到我的脸上。
……也许是我太不想死了……我真的不想死,我想看着我孩子长大,看到长大的儿子和他们的妻子……老天可怜了我一把。
十月初,天凉起来了,我的身体也跟着凉了些,竟然有退烧的迹象。
宝贝……要好了呢。
御医退下后,他消瘦的脸庞上绽开一个笑容。
我仿佛是看到了太阳,多日不出房间的我看到了屋中有一轮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想出去走走。
看着他,我轻轻笑了起来。
好!我的笑让眼前的这轮太阳更加明亮了。
这么些天,终于看到你的笑容了!他横抱起我,低头在我额上印上一个吻。
我闭上了眼睛,如沐春风。
院子里,艳阳高照,碧空如洗,金黄的落叶在阳光下灿如碎金。
眼前的一切,哪里有秋天的肃杀之意?看到了吧,这么好的日子是老天给的,你的身子,就像这天气……前几日阴了些,这不?都过去了,太阳又升起来了……他抱我坐在他膝上,用手指着天上那轮明艳的太阳说。
我不说话,只是笑。
乌云遮不住太阳的,宝贝!马上你就会全好。
好了,我去封禅,带你去泰山……不生孩子了,太累你!他一句句地说着,不停地说。
看着满院子的阳光,看着头顶上碧蓝的天空,我心中突然一动:一个念头冲到眼前。
如果……如果能在他最爱我的时候死去……似乎并不坏!就这样,被他紧紧搂着,靠着他的胸膛……安静地死去!第一百三十三章 空宫可是,病好仅仅是两天,第三天,我的低烧又开始了。
御医一拨一拨的来了,走了,我每天喝的汤药剂量越来越大,饭吃得越来越少。
元重俊开始还不愿有人来探望我,后来见我精神一日差似一日,便放了几个相熟的来。
宰相夫人徐惠春来了,昭容余婉婉来了,萧美人、刘美人来了……每个人都对我说,我身子一向结实,这一次不过是受惊早产加上被冷水浸泡……有那么好的大夫,那么好的陛下在身边,那么可爱的两个孩子……这病肯定不须多日就能好。
乌云即使能遮住太阳、月亮,还不是一时?我对她们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闪躲的眼神,灰暗的面孔……花儿将要凋谢是什么样子?她们看着我,是否就像是在看着一朵凋谢中的花儿?余婉婉一个人来的时候,我和她开玩笑,说如果我不行了,我的孩子就拜托她了,因为她是这后宫里最聪慧、最稳妥的女子。
贵妃……她的眼睛湿了。
捱日子吧,我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么?我再笑,却发现泪已流了下来。
叶飘飘!这个很少喜怒形于色的四川女人突然控制不住了,大喊着我的名字,扑倒在床边的小几上。
元重俊闻声而进,身后跟着数个宫女太监。
……余婉婉出去了,她日思夜想的情人、她女儿的父亲、她的皇帝陛下坐到我的床前。
元重俊告诉我关于乳母怎会突然落水的蹊跷之事至今未查出。
我知道,他是不会查出的。
我亲见乳母滑倒,跌入水中。
这个喂养、照顾了子云三年多的女人,被人救上来时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她会冒着自己淹死的危险来害我的子云,害我……她本人品德不错,带孩子十分勤谨,且家世清白,是层层选上来的,况且,最重要的是她自己还有四个亲生的孩子,这种情况,她怎会做这种自杀袭击的事?或许是天意……你这样待我,不像是一个帝王所为,所以神灵怒了,惩罚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竭力平静,并且微笑,不想心中的悲凉窜出来,熄灭了他眼中的火焰。
胡说!他伸指按住我的唇,眼中的火焰飘摇的厉害……我的笑容渐渐止住。
说笑啦,你当真么?沉默半晌,我再次笑出来。
可是,这一次,他的笑没有被引出来,从眼中出来的……两行晶莹。
怎么了?你不是说最喜欢的是我的笑脸么?我伸指抹去滑到他鼻翼边的泪珠。
……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就是你的笑脸……他终于笑了,笑得低下了头。
屋内,除了他的呜咽,再无其它声响。
晚饭后,我央他急召秦武进京。
他答应了,连夜下诏。
宝贝,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你命大,刀剑丛都过来了,战场上那么多人想杀你你都没事,这点病哪能击倒你……他搂住我,一匙匙往我嘴里送药,一句句地说。
我一口口地咽下他递到嘴边的药,一滴滴的泪流到腮边。
……心思已经飘散了。
就这样死在他怀中吧,就这样死去……在他最爱自己的时候……七天后,秦武进京了,听说是日夜兼程。
这七天里,我昏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但是在第七天早晨醒来,我突然觉得身上的热度仿佛退了些,自己撑着竟也能坐起来了。
秦武到之前,我对元重俊说我还要见一见宋若水。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宋若水到了。
臣叩见贵妃娘娘!宋若水低头走到我床前,深深弯下腰去。
我看到了他耳后帽子遮不住的白发。
这个宰相,当得着实不易。
宋大人免礼!我令海棠搬凳子看座,宋若水却不动。
宋大人,我有事求你!你坐下吧。
我强笑道。
臣不敢!大人!这个年过五十的宰相,当代文坛宗主,猛地撩起长袍的前襟,双膝跪地!……娘娘尽管吩咐!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他眼看着地面,字字铿锵有力。
不愧是宰相,早料到了!我笑笑,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托付给他的事,应该不会有问题。
宋大人,我,日子不多了……我张口道,然话未说完就被这个谨慎的宰相打断了。
娘娘不过一时染恙……不消多时,凤体自然安康!他一字字地说着。
我再次笑起来……纵然是掩盖的好,那话里的悲音,我听不出来么?宋大人,楚、郑二王……在朝中,就拜托你了! 我强忍住泪道。
娘娘! 宋若水猛地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潮红。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
生平第一次,我盯住了一个年纪是我两倍的男人看!娘娘!他低下头去,不,确切地说是在我床前的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宋若水你站起来!我命令。
他直起身,抬了头,我再次直视他的眼睛,久久地直视,然后开口,一气呵成。
宋大人你是宰相,朝中什么情况你都明白……我快不行了,我的两个孩子,楚王和郑王,太小……我不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事,我要他们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我不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和人争权而有事……当不当太子无所谓……不,最好不当,我只求他们平安长大……一段话说完,我已是累的坐不稳。
臣……臣谨遵懿旨!宋若水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不,我不是要你遵什么懿旨!我要你以一个友人的身份回答我!我让海棠从身后扶住我,喘口气,大声说道。
大齐中书令、河东郡宋若水誓将辅助楚、郑二王,为二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朝中……就交给大人了!……宋若水出去了,秋云进来扶我躺下。
不久,也就是半个时辰吧,外面回禀说朔方节度使秦大人到。
听到帘幕掀动的声音……我睁开眼,坐起来。
他来了,风尘仆仆,身上仍是灵州的打扮。
四目相接,他大惊,转瞬,大悲。
你来了……话出口,我泪如雨下。
飘飘……他双膝跪倒,头深深地埋下。
……大人?秦大人?良久,秋云抽着鼻子提醒道。
秦武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双泪长流。
我张了张嘴,试了几次,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向前膝行几步,手肘挨到了床边的小几。
五年前,这个时候,你曾带我去黄河边的树林子里打猎……跑马百里为我买酸奶……我哽咽不能语,断续地说着。
那些……那些……每一天都在我脑中!我……你的儿子,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他们有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的泪水滴到床前的地上……声声可闻。
……陛下!元重俊进来了。
秦武起身向他行礼,却被一把拉住。
两个男人,面对面,双双站在我床前。
方才飘飘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的话,我也听见了……元重俊低声道。
她……会好起来……秦武把眼睛扭向帘幕说道。
是,她会好起来……元重俊的话,掷地有声,可我,却看到他的眼神在游移。
……秦武出去了。
而我的身子,好像是被他们说中了,竟有好的迹象了。
午饭时元重俊喂我喝了大半碗汤,我甚至还吃了一块糕,一个蒸饺。
宝贝!放下手中的银匙,元重俊笑了起来,脸上绽出希望的光来。
想吃东西,也许就要好了呢。
我也笑了,看着一桌佳肴,觉得眼前似真有一丝希望的光芒照了过来。
好,好!你若是病愈,我定要大赦,无论何罪,一律减免!全国免三年租赋!他开心地笑,额间多日的阴霾似被风吹去了。
我也笑了起来,觉得仿佛力气又回来了,禁不住一句句地说起来。
这次若是好了,我要出去玩。
想去哪里都依你。
我要去看海,要去爬山,天下的名山大川我都要看!我陪你看!一顿饭下来,两个人说了很多,止不住地说。
饭后,他要陪我,我拒绝了,乾元殿的案头,奏章已经堆积如山了。
我叫他们拿过来。
他还是不愿去,一动不动,两眼只是看着我。
我知道,他是怕……他曾经说过,他要盯紧我,怕一眼错过再看不见我了。
我依了他。
不一刻,周良玉带人将成堆的卷宗抱了过来,放在瑶华宫的书房内。
他要工作了,我躺在床上阖目养神。
也许是饭时说话太多,累了,躺下不久,我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直到傍晚方醒。
醒来后觉得精神更好了,不用人扶就可以自己下床了,甚至能在室内踱步。
好了,好了!他从书房出来,一眼看见秋云扶着我站在正房廊下,几步奔了过来,高兴得简直手舞足蹈。
靠在他胸前,我听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老天!你终于让我的飘飘回来了!他仰天大喊。
我也高兴,上天对我的惩罚也许就要结束了,我可以看着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可以和我的男人去爬山,去看海了……晚饭,我比午饭吃得更多。
一时间,瑶华宫里人人奔走相告。
娘娘吉人天相,凤体就要安康了。
宫女、太监都笑着对我说。
我也回之以笑,并且开始赏赐,把我能赏赐的金珠宝玉、绫罗绸缎都拿了出来。
谢娘娘恩赐!娘娘千岁!所有人都这么说。
整晚,瑶华宫里被喜气充满了。
可是,睡前我忽然又晕眩起来。
不多久,身子又滚烫了……烫到我以为自己正在火焰上燃烧!御医来了。
混账!臣死罪!昏沉中,我听到外间的叱骂声。
他又在骂大夫了!强睁了眼睛,我问海棠方才大夫说了什么惹他生气。
海棠犹豫了片刻,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大夫是不是说我今儿是‘回光返照’?看着帐顶,我一字字说道。
娘娘……只喊了一声,海棠的声音就哽住了。
他走了进来,双眼发红。
宝贝……坐下后,他双手捧起我的脸。
我想洗澡。
我看着他说。
……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泪水就看不见了……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洗,纤长的手指轻轻滑过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好了后,我们不生孩子了……两个儿子已经够了。
他絮絮地说着,我阖目倾听。
从浴桶里出来后,我觉得身子似乎轻了些,头脑也清醒了些。
头发半干后我吩咐秋云和海棠进来,为我梳妆。
……飘飘……听到我吩咐,他突然大喊一声,震得我脑中一晃。
来人!我不看他,吩咐她们进来。
宝贝……他拦住了秋云等人,一把抱起我,试图将我抱离妆台。
我坚持着,对他说一定要梳妆。
好……好……他嘶哑着嗓子说,轻轻放下我,看秋云她们进来,退到一边。
没有浓妆,没有靓饰,长发简简单单绾个堕马髻,我最心爱、几年来一直梳的发髻,脸上薄施了层杏仁粉,唇上淡淡涂一层桃红色的口脂……完毕,我对着镜子,看自己。
眼前的……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少妇么?分明是十六的模样!甚至,我想到了小杜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来。
哧!我对着镜子笑了。
他说过,他最喜欢的是我的笑脸,年轻的笑脸,绝美的笑脸……我转过身来,看着呆立的他,嫣然一笑!他更呆了,是真的呆……熟悉的呆!第一次,我在那个叫如意的酒楼里,见到的他就是这样的眼神吧。
在他的呆滞中,我一步步走过去。
他伸出手来,一把接过我,搂我入怀。
我想出去走走!靠在他胸前,我紧闭双眼,声若蚊蚋。
十月的夜,安详,静谧。
十月的月,光洁,清冷。
十月的人,绝望,幸福。
在十月的夜里,在十月的月下,他一步步抱我走到怡心阁上。
我靠在他怀中,像个孩子般,在他胸前感受着人世间的温暖,一种叫做爱的温暖。
许久,两人无话。
宝贝,凉了,下去吧。
最后,他轻声说道。
我不语,由他一步步抱回室内。
红烛高烧,香雾缭绕。
我的卧室,有如新婚的洞房。
轻轻平放我在床上,再盖上大红的锦被,他坐了下来,面对着我坐下,看我。
……他在看他的新娘!我笑了,虽然感觉身体里某种东西正在迅速地离我而去……睡吧。
他终于开口。
你呢?看着你睡。
我阖上了眼睛。
……醒来后,发现他身上的袍子落在了地上,他凹陷的双眼微微闭着。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长袍,轻轻搭在他身上。
你……他猛地睁开了眼。
你累了……他站起来,上了床,揭开被子,抱我入怀。
哥……哥哥……泪水落入口中,咸咸地……我想咽下,可是动了动喉咙,已是无力气了。
飘飘……我的宝贝……好好睡吧……他紧紧搂住我,用从未用过的力气紧紧地搂住我,似乎要把我握碎。
哥……我不走,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我拼了最后的力气,睁眼看他。
满脸泪水……汹涌的泪自他消瘦得厉害的脸上滚落到颌下,滴到大红的被子上,在上面画上一个个墨黑的圆点。
哥……我说不出话来了,一双泪眼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的泪眼。
飘……宝贝,我陪着你,不要怕……我永远陪着你……他说不出话了……开始笑。
我也笑……他手上的力气,加得更大了……湿热的脸贴紧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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