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日出,洒落在碧剑锋上。
持剑之人伫立于旷野中,一身青衫在晨风里微微飘动。
手臂处有冷凝的血迹,遮掩不住的疲倦弥漫在眉宇间。
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在清冷的寒风中静静站着。
碧剑影下,躺着一个粗衣青年,仿佛重伤昏茫便在这时,那青年动弹了一下,睁开双眼。
一丝紧张之在他脸上掠过,但看到那挺拔背影,便一下子放松下来。
大哥……被唤作大哥的男子转过身,曜石般的双目流露出关切之意,却没有说话。
青年挣扎着坐起,发现手中仍握着自己那柄乌鞘剑,顺势在地上一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剑必是那青衫男子放在他手中的,或许只是为了避免过分亲近的一扶。
但两个时辰一动不动的守护,却比什么都重要。
青年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大哥,我们都活着。
青衫男子微微一扬头,又似乎只是偏了一偏:当然。
他将插在泥土中的剑一提,收回剑鞘。
那鞘身上纹路如怒涛,丝丝血红渗出,一颗泪珠状的红宝石镶嵌其上。
那是一柄幽冥之剑,在已经过去的一中尽斩群魔,若不是为了护这逞勇青年,他连那一处伤也不会受。
阴山已灭,或许能太平一阵子了。
青衫男子转身在旷野中走了两步,你所受掌伤不轻,还需调理……你家在洛阳吧?青年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是啊,我有三年没有回去了。
青衫男子沉默了片刻,将剑在手中紧紧一握:那么就此别过了。
大哥……青年吃了一惊,这么急?你……你也去我家吧?青衫男了怔,眉间忽的一阵触动,然为青年所见:不了,我还有事要办……灵舟,拥再见吧。
言毕也没有回头,便向旷野之外走去。
薛灵舟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追上,却又是脚下无力,况且依那人子,追上也无法挽留一刻。
激战后便是曲终人散之境,活着固然很好,死了的,也不过长眠于那片幽暗的土地。
侠客,总是属于江湖的。
旷野之风拂过粗布衣衫,冲去了一鏖战留下的血腥与晦暗,薛灵舟用乌鞘剑支撑着身体,走得虽慢,但在朝阳满天的时候,也已消失在茫茫旷野之外。
沾衣湿的雨不阻人们外出踏青的雅兴,这时的洛阳初点点,正是吟游时节。
市街兴旺,繁华如织,薛家的朱漆大门却紧紧闭着,略有些沉沉之意。
笃,笃,笃。
桥声在傍晚的霞光中响起,门后的老家奴一个激灵,飞身而上。
沉厚的大门向内缓缓拉开,露出的是一幅蓝衫,淡淡绣了些纹样,十分精致。
蓝衫之旁,是乌灰的剑鞘。
少爷!老家奴惊讶地道,是您?!薛灵舟笑道:是我,林伯。
跨进家门的一刹那,温暖的笑意从嘴角溢出来。
哎!少爷,是您,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林伯仿佛这才明白过来,老泪几翻越沟壑流下,老爷天天惦着您呢,也惦着您!哦?薛灵舟整了整新置的蓝衫,他们可都好吗?林伯点头:好,好!……忽然之间,他一犹豫。
怎么了?薛灵舟看着他。
少爷……林伯踌躇,不瞒您说,我在这儿其实是等呢!她……她如何?薛灵舟心中一顿。
她……她留了封信说要出外走走,三天没回来了……林伯垂头。
家依然是原先的样子,大门一闭,外头是富贵也好,贫贱也好,都无可知闻。
薛灵舟沿着内廊缓缓行走,侍婢家仆见到他无不惊讶欢喜,躬身而送。
那把乌鞘之剑如同在他手中沉睡了,光华内敛,沉甸甸的。
小厮茗儿欢喜尤甚,跟前跟后,直把他引到书斋,还用手指指里面,示意他进去。
薛灵舟笑道:你怎把我当客人了,父亲的书斋也须不认得?茗儿红了脸,搔搔头,立在门边。
书斋是自小挨打受训的地方,暗旧的匾额、书画柬,垂兰几株。
屋内一人,身着褐锦锻长袍,头束翠绿如意,身姿岸然。
闻得薛灵舟打趣茗儿,秘回转身来:灵舟?声音洪亮,然已见苍老。
薛灵舟敛容:爹。
长长的影子为晚霞映入里屋,映在薛翁袍袖。
薛翁凝视,左手握成一团,慢慢背到身后。
……你可回来了。
良久,薛翁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
薛灵舟眼眶一红,随即忍住:爹,让您担心了,您交代的阴山鬼司,孩儿已全数除去。
薛翁点头:我已听江湖朋友说过,若非如此,还道你已葬身于斯,离家三年,居然无一点消息。
薛灵舟低头:……爹,孩儿不孝。
薛翁笑了笑,又摇摇头,脸上积忧而成的纹路在夕阳中格外注目:不过,我总告诉自己薛啸寒的儿子不会如此不济,定会在江湖上有所成就,是吗?薛翁说着,笑。
薛灵舟不语,心中有些翻腾。
进屋来吧,别老站在外面,叫人看见了,还道我在罚你。
薛翁转身。
薛灵舟走进书斋,鼻端立刻嗅到淡淡的藏之气,混合着一丝两丝的垂兰芬。
怎样?这几年在外,可吃了些苦吧?还好。
孩儿在外也结识了一些朋友,尤其是与我义结金兰的那位叶大哥。
薛灵舟笑了笑,我与他一同行走江湖了一阵,时常照应,阴山一役,便是我们一同成事。
姓叶?莫非就是近来盛传的那个……薛翁略有些惊讶。
薛灵舟道:不错,就是他,他的剑下从没有逃得过去的歹人,有好几次都是有他在旁,我才没……说到此处,他忽然一顿,改口道,爹,兰儿怎么样了?刚才听林伯说……话未完,薛翁背影便是一颤,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叹气。
薛灵舟心中一沉:爹,兰儿她……几年不见,也是个大姑娘了吧。
薛翁望着地毯上的夕照之影,苦笑:是否孩儿长大之后都是如此,我也不知。
但若是,倒也就随她去罢了。
……此话怎讲?薛翁背手而立:唉,她这几年来子越来越沉闷,你走之前便有些征兆了。
最近这阵子,在我面前更是话也不说间。
先生换了一个又一个,都说不满意,我瞧也是她自个儿的问题,只是不愿去说她。
毕竟,我也就这么一个儿。
薛灵舟默然。
出外打拼了三年,此番回洛阳,已如隔世一般,却未想过他走的这段时日,正是兰儿最需要个伴的时候。
而今归来,可连她出落的模样也不得知了。
薛翁不知他心中所思,只续道:你走后不久,她对红刺绣忽然全无了兴趣,反专心于琴棋四艺,我倒也高兴。
先前的先生都说她天资卓越,尤其于琴一道进步神速,虽说子无才方安,但只要她喜欢,我自是不会说什么。
只是从此往后,她对我和她母亲越来越冷淡,却一心一意弹起琴来,结交了许多此道中人,还去参加什么开封琴会,神颠魂倒,不可理喻。
薛翁有些激动。
……那此番她离家,可是为了去会琴友?薛灵舟问道。
也许吧,一个孩子家,不懂武功,又不善应变,真不知如何行走。
薛翁忧锁眉头。
孩儿明天就出门去找她。
不必了,已派家人去找,洛阳附近,只要她在,必能带回来。
薛灵舟轻轻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暮西沉,一片深蓝渐渐笼罩古朴的书斋,有风从窗格间吹拂进来,吹动两人的衣摆。
爹,孩儿先去拜见娘吧,晚上再陪爹说话。
……薛翁不语,整个人忽然深深地沉入一种寂静而浓重的阴影之中。
……爹?薛灵舟疑惑。
……不必去了。
薛翁的语调低沉得可怕。
为何?薛灵舟隐隐感到不祥。
你娘已去世了。
薛翁闭目。
书斋之中,忽然半点声息也无。
薛灵舟瞠目结舌,有剑从颅顶贯穿,刺透他的身躯。
六个月前,因旧疾复发,还是没能留住……薛翁声音隐隐颤抖,不知你在何处,也无法带信给你。
薛灵舟僵立当地,乌鞘剑微微颤抖。
他耳畔回荡着父亲的声音,眼前浮现出朱漆大门推开的一瞬间,他是如此急躁,竟未注意家仆侍,眼中都含着深深的安抚,惟恐他摔得太惨,(奇.书.网--整.理.提.供)事先予以抚慰。
不觉垂柳空自依依,园廊四顾鲜有人影,家宅已是如此苍凉而寂寞。
他如在梦中,不能出一语。
西园依然缟素,薛翁不命撤下,无人从中搅扰。
薛翁只一位夫人,俩人是患难夫,自来长相厮守。
如今薛夫人一去,西园蓦然再无任何声息,薛翁不愿仍居于此,便搬回主房。
薛灵舟于母亲灵位前痛哭一场,枕臂昏昏睡去。
月至中天,寒意袭来,时不时地侵扰梦境。
时而是他孤身一人独斗群魔,找不到大哥的身影,时而是迷失密林无路可觅,母亲身着紫缎裙朝他走来,那是他十岁生辰的时候,兰儿正醉心于放风筝,风筝飞上天空,有模糊而支离破碎的面影在绵绵密密的旋涡之中浮上来。
他连日赶回洛阳,不择车马、风餐露宿,早已疲倦至极,虽睡不安稳,但仍似梦非梦地不愿起身。
恍惚之中,他听到西园的某一处传来一阵潺潺悦耳的琴声,低微,然而清晰,穿越过假山树,浮过静静的池水。
他稍稍醒了一醒,觉得必是幻觉,于是又睡。
然而琴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是流畅回转,指力浑厚,仿佛奏琴之人就坐在身边。
薛灵舟睁开眼睛。
茗儿?他试着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想是茗儿守在门边,也自睡着了。
他驱走睡意,凝起神来,倾听这虽非同室,然必定同宅而发的琴声。
但听声声凝聚而落音润和,似溪水自高处奔流而下,在石块上撞碎,溅起一圈明光闪烁的水珠,又复会合不见。
同时他心中微有感应,似乎奏琴者指上催动内力,琴曲便如随风潜入的雨一般流入薛灵舟的心里。
银月光幽幽淡淡、白幡微动,母亲的灵位默默立于眼前,他渐渐觉得这块木牌仿佛在向他微微含笑,一双慈母温暖的手抚摸着他被大漠风沙刮得粗糙的脸庞。
相见待何日?唯有梦里知。
薛灵舟心中一酸,几泪下。
猛然他暗叫不好,急忙收束心神,端身坐正,努力不去听那娓娓琴声,朝外大喊一声:茗儿!嗯?……门外传来茗儿惊醒爬起的声音,少爷什么事?薛灵舟站起走到门口:宅中何人弹琴?长眉扬起,摸了摸身边的乌鞘宝剑。
此时琴曲已由奔流清越转向回旋寂然,一阵阵的涟漪透过空气荡漾过来。
茗儿愣了愣,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笑道:啊,大家都忘了跟少爷说,是老爷请到家中的琴师,玉声姑娘。
薛灵舟听了一怔,奇道:琴师?爹不是不喜欢兰儿弹琴,怎会请琴师回家?茗儿道:是啊,大家也都觉得奇怪,那天老爷去何大人家叙旧,回来的时候便带了这位姑娘,一向轻纱蒙面,神秘得紧呢!薛灵舟望着月下朦胧的灵堂:她住在西园?茗儿点头:嗯,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往常这西园只有老爷和夫人住得,少爷都不在这儿留宿,这玉声姑娘却非但不用住客房,还住在西园在水阁里,大家私下里咬耳朵,都说老爷被她迷住了!薛灵舟胸中一阵埂塞,不由得脱口而出:在水阁!茗儿被他的神情惊了一下,顿时醒悟:啊,少爷,小的多事了!玉声姑娘不过来了半个月,她的事都是下人们嚼舌头嚼出来的,老爷平时只偶尔来听她弹琴,到今天就已三天没见她了呢!薛灵舟不理他,沉默了一会儿:查过她的来路吗?茗儿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听跟随老爷去楚大人府上的家人说,她的琴艺是落霞山潇湘琴馆所授,琴技出神入化,不过小的也听不懂,恰恰是对牛弹琴了。
茗儿打了个哈哈,眼神探了探薛灵舟,但似乎无甚效果。
薛灵舟凝眉沉吟了一会儿:你说她叫玉声?茗儿忙道:是啊,玉声,楚玉声,一听就是仙儿的名字。
薛灵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在水阁中传来的琴声已如落叶栖地,最后一点余音也消褪无踪,蓦然又起了铮的一响,如人语一般,似在向薛灵舟致礼。
这一下之后,终于完全止息。
薛灵舟胸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池中水禽扑嬉,撩出一阵水声。
他望向清池环绕之中的在水阁,望了好一会儿。
少爷,您要去见见玉声姑娘吗?……已深,不必了。
薛灵舟道。
他转身回进屋内,又向母亲灵位拜了一拜,便与茗儿离开了西园。
他的卧房离薛翁主房不远,薛翁房中灯火已熄,他遣了茗儿自去睡了,回到房中,坐在椅上不语。
次日清晨,茗儿脚步声急急而来,带着些不安。
过了一会儿,声音响起:少爷,可起身了?薛灵舟坐起来,应了一声。
茗儿走进来:少爷,去寻的阿福已回来了,不敢直接回秉老爷,托我带话给少爷。
薛灵舟走下:怎么,没有找到?茗儿道:若是找到,定已带回来了。
阿福说,他去了何大人府上,据何家少爷说,的确去过何府,只是……她是去向何家少爷辞行的。
何家少爷?薛灵舟不解,兰儿与他相熟吗?嗯,那是少爷走后的事儿了,有一回老爷拜访何大人时带了一同去,到了那儿,闻知何家少爷也好琴道,顿时大喜,一来二去便成熟人了。
茗儿答道,见其模样,可知薛兰与何少爷之事早已是合府皆知。
……薛灵舟蹙眉,那何家少爷有说兰儿是去哪儿?既与他串通过,他自是不肯说的了,阿福也没办法,总不成上拳头吧,这何大人也是,听说此事,只是在一边捻着须笑。
茗儿愤愤。
薛灵舟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自会去与爹说,你让阿福先去歇歇吧。
茗儿领命而去,薛灵舟在房中站了一会儿,朝阳已遍洒庭院。
他自梳洗了前去寻找薛翁,却被家仆告知薛翁已去在水阁用膳,并嘱让他荔同去。
薛灵舟怔了一会儿,心中发闷,遣了家仆,一步步向西园走去。
这在水阁是薛家庭院之中最为优雅之所,因建于池塘之畔,故名在水。
楼阁分为两层,窗前垂柳挂下,窗外池鱼游曳,景绝佳。
在薛灵舟记忆之中,要进入这个楼阁是需要绝对噤声的,他的母亲最厌嘤,一点点嬉闹之声都会让她皱眉。
他和兰儿因此缘故,一直便不常来这儿,甚至整个西园,都不是他们闲步之所。
而如今,西园尚未走出斯人已去的哀伤,满园星星点点的寥落之,在水阁中,却已传出悠悠琴曲。
薛灵舟站在楼阁门廊前,站住了。
白纱帘如裙裾轻柔飘动,他看见他父亲坐在一张几案之后,举杯轻酌。
隔着窗格内挂着的纱帘,一个子的身影袅袅而坐,素手轻抚琴弦,翩翩音律飞动而出。
他认得这首曲子,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妆台秋思》。
他倾听了一会儿,并不现身,但没有察觉曲中有什么内力隐动,琴曲倒是奏得古意内敛、甚是怡人。
他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来了?薛翁神情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
嗯。
薛灵舟应道,望了一眼弹琴子,只见她一双明眸低垂着,仍旧奏曲。
虽掩了脸,只露出一双眉眼,但已如山秋水,可以想见其貌。
薛灵舟一顿:是玉声姑娘吧。
子未答,只晗首,右腕一揉,琴曲终了。
薛翁忙道:你已知道了?薛灵舟在父亲对面的几案边坐下,不动声:是啊,昨茗儿告诉我了……特来拜见。
薛翁有些尴尬,饮茶借过。
楚玉声于面纱之下隐隐一笑:不敢。
薛灵舟眉间一动:咱们见过面吗?楚玉声仍不抬眼:公子说笑了。
薛灵舟便不说话,只顾自拿起案上碟中的糕点,送进嘴里咀嚼。
薛翁放下茶杯:灵舟,我也未亲自与你说知,这位玉声姑娘琴艺卓绝,我将她请回府汁是为了给兰儿作先生。
薛灵舟咬着一块豌豆糕,那是他母亲素来爱吃的。
薛翁凝眉:灵舟。
薛灵舟将豌豆糕咽下:是,爹。
薛翁不答,却看了看楚玉声,见她低了头调试琴弦,并不理会父子俩,只得道:等你回来,让她也一起住在西园吧,反正园子也是空着。
……她回不来了。
薛灵舟沉声道。
楚玉声神一动,但不开口。
薛翁的脸变了。
这日天晴好,薛府中仆人们都已起身,各自忙忙碌碌。
唯独在水阁因四周木遍植,十分幽静,又加所有窗格之上都挂有纱帘,更只能见隐隐人形,无法细窥。
只见阁中二人对坐,一人低头咳嗽,声音在静园之中狠狠振颤。
弹琴子手抚琴弦,并无琴声传出。
过了一会儿,薛翁急步从在水阁走了出来。
薛灵舟望着父亲背影,无声地叹息。
倾倒的白瓷茶杯滚落到地上,把榻席洇湿一片。
薛灵舟回过头来,与楚玉声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一下,楚玉声低下头:公子不必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姑娘是何时到何大人府上的?我父与何大人相交甚久,怎的之前从未相识?自是无缘吧。
楚玉声淡淡地道。
那梦家少爷呢?你可与他熟悉?略有交情,不过琴道。
楚玉声抚摸琴弦,纤指游离。
……姑娘见过我小了吗?楚玉声微有不悦:令心系江湖同道,未肯拜师于我,并未见过。
……如此叨扰了,告辞。
薛灵舟起身。
……不送。
当日下午,薛翁与同薛灵舟一起前往何府。
这何大人乃洛阳督察,颇有爵,与薛翁交情甚深,他见二人前来,满面风迎入府内,薛灵舟四顾厅堂,见何家少爷立于堂侧,两人一照面,何家少爷吃了一惊。
原来两人已有数年未见,彼此容貌身形虽未大改,但甫一见面,仍是不免惊奇。
当下薛翁说明来意,以何翁情面,使何家少爷说出薛兰去往何处。
何翁团团和气地与薛翁说了一会儿,却总是未曾包庇过薛兰之事,亦不知她去往何处,言辞之中毫无破绽,何少爷对何翁所言亦是点头默认,并不多一语。
众人一时无话,何翁见势又含笑劝导薛翁一番,薛灵舟见何家水泼不进,或许真是并无所知,也只得作罢。
黄昏之时,薛府众人闷闷而归。
当,家人前来传话道玉声姑娘请薛氏父子前往在水阁进晚膳,薛翁一踌躇,望了望薛灵舟,见他并无异议,遂与前往。
其时华灯初上,父子二人行至在水阁,只见其中灯火荧然,屋中换了方桌,一席精致小菜,杯盏铺开,显见得准备甚足。
薛灵舟未置一语,便即入席,让薛翁于上座。
背后轻盈的脚步声响动,楚玉声身形一晃,自转角处下楼。
薛灵舟向上一望,见她一袭淡粉衫子,袖摆极长,游龙一般,他望见她并未蒙上轻纱的脸,只觉双眼一,说不出话来。
恍惚记得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暗,自己和父亲、兰儿来到在水阁,这般坐在这里。
母亲从楼上走下来,精心梳妆过后,她略有年岁的脸仍如芙蓉一般明动人。
灯烛影动,碧钗流光,年少的薛灵舟望着自己的母亲,幽幽暗在她抬手之际自袖中挥散而出,于鼻端飘行而过,用力一嗅,又了无踪迹。
母亲冲他和兰儿笑笑,坐在父亲身边。
而此时,楚玉声盈盈一笑,如初绽,两番情景隐隐交叠,竟不辨真幻。
她向薛翁父子福了一福:久等,见谅。
薛翁见她终于摘去面纱,不由愁闷微散,也笑了笑。
薛灵舟兀自未曾回神,呆呆望着楚玉声。
怪不得初初见面,不过与她第一次对视,便觉那双眉眼如此熟悉,他不由得道:姑娘,你真像一个人。
薛翁见他如此,只捋须微笑。
薛灵舟恍然,但心中又有些隐隐的疙瘩,暂且压下不提。
当下楚玉声翩然入座,一室烛火轻轻抖动,当真是人如玉。
薛翁与薛灵舟都暂且放下薛兰之事,说些轻快的话彼此宽慰。
席至中途,楚玉声道:听说薛携琴离家,不知有无消息?薛氏父子听得此话,都沉默下来。
薛灵舟道:方才去了她最后出现的何家,但无所获。
天地茫茫,这番要寻她,可是难了。
楚玉声望了望两人:薛家可当真是习武之家,于琴一道一窍不通。
薛灵舟道:此话怎讲?楚玉声一笑:通四艺的人都知道,放眼当今天下,论琴艺,首推落霞山潇湘琴馆,能让薛弃家而去的,又怎会是什么无名艺人?薛氏父子对望一眼,薛翁道:倒是听说过潇湘琴馆,有唐以来,此琴馆为各路琴会之首,朝庭每年选乐师,都首选馆中弟子。
楚玉声眉间透出一丝清冷冷的傲然:自我出师门,还未遇到过能与潇湘琴馆相抗的琴会,薛既然如此痴爱琴道,自不会无所闻知。
薛灵舟点头:我行走江湖之时,曾听朋友提起过,说这琴馆并不奇在年代已久,而是创馆的琴师出身武学世家,且悟极高,一生浸琴武两道,竟合而为一,使琴成为一件利器,伤人于无形。
说着他看了楚玉声一眼。
楚玉声嫣然道:前奏琴相抚,可将公子吓着了?薛灵舟一怔,也笑了。
楚玉声望着他:琴终究是琴,琴武之术也是先代馆主无意之中练就,领悟起来又难,我也并没学会多少。
我的师父曾经说道:习琴之人心须静,传授琴武,只因怕馆中弟子手无缚鸡之力,将来恐为武人所欺。
薛灵舟点头:江湖险恶,如姑娘这般弱子确难行走。
他转而又向薛翁道:既然玉声姑娘也是出身落霞山,那兰儿为何不拜她为师呢?薛翁叹道:你有所不知,玉声姑娘是半月之前进府的,那时兰儿终日闷在房中,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如今想来多半是筹思离家之家吧。
我同她提过几次拜师,她也不应,只得暂时拖下来了。
楚玉声微笑:或许薛认为亲往琴馆学艺,要比跟我这个江湖艺人学所得要多吧。
薛翁斥道:这丫头真是鬼迷心窍了!当初真不该放任她去学琴,到今酿出这等事来。
薛灵舟劝道:爹,您无须焦急,明天孩儿便往落霞山一趟探访,若兰儿当真在那儿,定然把她带回家来。
楚玉声望着父子二人不语,稍顷道:我陪公子一同去吧,我是琴馆弟子,可为引见。
若是生人,守山门的弟子多半不会放进来的。
薛灵舟大喜:如此多谢玉声姑娘了!说着举杯相敬。
楚玉声微笑:不妨事。
薛翁眼见得他二人如此,薛兰之事又眼见有了些眉目,不觉心中宽慰。
晚膳即终,二人辞别楚玉声,自去吩咐下人收拾行装。
楚玉声将二人送至门口,薛灵舟见父亲走得远了些,便回头向她道:姑娘,你今设席,一番心意,薛某必然记得。
楚玉声笑道:这本是你家,我擅自为主,已是僭越,何须言谢。
薛灵舟望着她如笑颜,心中微动,拱手一揖:先前甚是不敬,陪罪了。
楚玉声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嘴角微翘:公子说哪儿的话。
薛灵舟于是点头作别,自去了。
楚玉声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消失于绿竹叶之后,悄立水畔,眉头微蹙,久久不语。
在水阁烛光未烬,已是一片寂然希声。
这薛,又是什么稀世奇珍,连门也不得出了?良久,的语音隐没在重重叶影之中,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栏杆之上。
薛翁于西园之口等待薛灵舟,待他到后,父子俩人同向卧房走去。
薛灵舟回家以来,少见薛翁有过舒心的时刻,见他眼皮低垂,想是多日未曾睡好,便道:爹,今日您早些休息吧,兰儿的事便交由我处理。
薛翁点头:你肯照应,我自是放心,我想兰儿毕竟也有过出门经验,不致立刻就有什么事出来。
隔了一会儿,又道,灵舟,你看玉声姑娘如何?薛灵舟一愣,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爹,玉声姑娘是金贵之人,孩儿一路自会照顾妥当,待归家之后,便燃儿拜她为师。
薛翁笑道:拜师自是要拜的,玉声姑娘留在家中,兰儿也能安份些,只是你呢?薛灵舟道:孩儿自当闯荡江湖,不让薛家剑蒙羞。
薛翁呵呵笑道:嗯……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呵呵……薛灵舟望着父亲,不知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也未多言,俩人又说了些薛兰之事,各自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