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极远极淡,淡得就像一幅水墨画,江行舟远流无尽。
不知源自何处,也不知经过了几回山林游转,便有了幽魂般的似远似近,不可琢磨。
月下枝叶青绿,垂露凝结,一点清辉光芒微微。
若有雄鹰般锐利的眼睛,就能见到窄窄山路上,两道矫健人影正一前一后快速前行,衣袂飘动之间,一程程山路如飞向后而逝。
叶听涛的脚步与他在那乡间小道上的决定一般并无犹豫,虽是初次踏入落霞山山门,但对他来说,这里是操琴之地还是杀戮之所,并没有太大分别。
山腰下的风舞舍静寂无声,远远的青砖小瓦在月下依稀隐现。
过了片刻,他低声皱眉道:什么人在中弹琴?薛灵舟微微一怔:大概是山中弟子吧,这里的弟子都痴心于琴道,用功得很,和外面人不一样。
叶听涛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我们走到哪里,那琴音所指便是何处,有些奇怪。
这时两人行至一处折转而上的山道前,他袖摆微拂,提气一跃,待薛灵舟跟上后才接着道,你不识音律,易为琴声所惑,还是要谨慎些。
薛灵舟点头答应了,叶听涛便不再说话。
两人绕路而行,避过了泉泠舍之上的散步道,只是风舞舍与雁回舍之间的落叶步道却避不过,正是快到了风舞舍时,叶听涛忽然侧头道:你记不记得那白姑娘的尸体是在何处找到的?薛灵舟想了想:山中五音琴阁,那具尸体一直停在琴阁中。
那琴阁在何处?薛灵舟道:在风舞舍和雁回舍之间的一片桦木之中,还要再经过烟霞步道才能到。
但这琴阁只管琴不管人,也只是因为距离较近才将尸体送去那里。
我看琴阁里一老一少都不像是什么恶人。
叶听涛看了看他,眼中似有些无奈,眉间却是微凝:凡事不可尽信,这山中很是古怪,还是先去琴阁一探的好。
那楚姑娘也不知在何处……贸然上了山巅只怕不妥。
提步之间,总有那淡如丝烟般的一息琴声萦绕,不绝如缕。
薛灵舟点头答应。
其实他并不明白叶听涛话中深意,心中却无一丝疑惑,只跟随着他经风舞舍前平台,向散步道走去。
成片的弟子舍中并无灯火,想是舍中弟子都已熟睡。
只是弹琴之人耳目聪敏,两人便愈将脚步放得极轻。
时已深,除了那幽幽淡淡的琴音仍然漂浮,整片山腰唯余风吹叶动之声。
这落叶步道蝶之故亦与散步道相仿,因山势奇巧,起风之时东边一片林木之中便送来雪片般的飞叶,恰巧飘在这步道上,翻翻滚滚一阵停下,每日积累得厚厚一层,需弟子间打扫第二日才能行走。
薛灵舟初来之时,曾为此景而惊叹不已,似乎满天纷纷扬扬,然而一过这落叶步道,又是山石岩岩,残成印,浑见不得这番景象了。
碧海怒灵剑的剑鞘闪动着淡淡微光,一如叶听涛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偶有不经意般的思虑之一掠而过。
半之中,落叶步道又有不少叶片相积,行走之间便有了些琐碎的响动。
叶听涛也不说话,只施展轻功足不点地而行,地上落叶便再无声响。
薛灵舟也依样而为,只是他功力不及叶听涛,偶尔仍会一脚落得重些,便踩碎枯叶一片。
有什么人模糊的身影隐在步道旁的山石后,冷眼看着他们疾行而过。
就在几乎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浮行于山林间的琴声忽而着一激昂之音,如有所语。
五音琴阁已然渐近,两人行过雁回舍外时,只见数十排弟子舍中有零星几间亮着烛火,虽无声息,但想见有人尚且醒着。
叶听涛回头眺望了一眼整舍布局,不置一语,只以手示意让薛灵舟带路。
最后的一程烟霞步道更与前路不同,稍一不慎便有惊动,薛灵舟不觉惴惴。
凡他与叶听涛并肩而战时,他们总不会说太多的话,但叶听涛的任何一个手势或是动作都不会没有意义,就如此刻。
雁回舍中,开始有几不能听闻的走动声,轻得就似枯叶栖落于地。
直过了半里之地,薛灵舟才开口道:大哥,你行走江湖多少年了?叶听涛一怔。
他们相识虽有一段时日,但薛灵舟总是一身热血不拘小节的模样,也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
见他不答,薛灵舟又道:我跟随你行事时,有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就算你解释了我也还是搞不大懂……大哥,你是在江湖中行走了多久,才练成现在这样的?叶听涛还是没有回答,脚步轻落时右边身体与一株松木轻触了一下,中便传来他一声压抑着的喘息声。
薛灵舟有些奇怪:大哥?叶听涛顿了一顿,道:我并非生来如此,但你也不必羡慕……有所得必有所失,世事便是这样。
薛灵舟不知是否听懂,只点头道:或许我到了大哥这般年纪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我辞别父亲出来闯荡江湖,心中总是有些愧疚。
叶听涛沉默了片刻,握紧了怒灵剑,没淤继续说下去。
父亲、小、家宅,这些对于他来说,就像前世的回忆那般缥缈,毫无着力之处。
过不多时,两人到了烟霞步道入口,稍停了片刻,确定上面无人才举步踏入。
暗之时烟霞已散,这条步道看去便与寻常山道没什么两样,然而险峻曲折自在回转之中。
薛灵舟尚记得须在何处打弯,何处向下,便走在叶听涛前面,手触山壁借力,尽量不去碰那铸道木板,但身形过处,似乎刮着的风也起了微微的感应。
须知这烟霞步道乃雁回舍与云栖舍弟子常来之处,便是为这步道传音之效,可与五音厮磨,如在步道各处聆听自己的琴声,于音感甚有进益。
当日莫三醉在此与薛灵舟相斗,距离如此之远尚如近身相搏,也多赖此故。
行至烟霞步道回转之处,薛灵舟屏息凝神,堤防这隐在山壁之后的另一半步道有人,过了片刻,只闻风过而起的隐隐山音,并无其它声响。
他这才蹑足而过,两人直下了烟霞步道,来到五音琴阁外桦林之中,叶听涛思量良久,终于道:灵舟,你在山中可曾听闻这些馆舍排布有什么特异之处?薛灵舟想起他回望山舍时的神情,道:我曾听楚姑娘说,这馆中布置是有些关窍的,至于是什么,她没有告诉我。
叶听涛沉吟道:方才我们经过了泉泠、风舞、雁回三舍,又经过了落叶、烟霞两条步道,我看这馆舍排布,似乎是坐镇五行排位,又以步道辅佐相连,以为互补。
你说这山有弟子舍四处,那五行还剩余一数,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薛灵舟道:听闻山顶还有一处凌风琴台,约在正中之位,也许是那里吧?叶听涛点了点头:嗯,看来就是这样,这座琴馆数经战火仍然屹立于此,应该是与这五音五行相合之道有关。
说话间两人已深入那山腹桦林,树影微动,月华透过如盖桦叶落到地上,落到他们身上,山中幽淡的琴音仍然未歇,五音琴阁,便在不远之处了。
薛灵舟几步上前,借着月光望见了那五音琴阁四字牌匾,心中一凛,回头向叶听涛道:就是这里了,不过现在里面好像没有人。
叶听涛答应了,两人走进琴阁,空气中仍有淡淡的檀之气,只是那瓷笼已熄,阁中悄然无声。
薛灵舟晃亮了火折,见左侧几案上有半截蜡烛,便点上了。
烛光跳动着照亮了琴阁,阁中那数百把藏琴仍然静卧于斯,琴弦寂静,与前次到来时并无两样。
叶听涛四处查看了片刻,亦未发觉异样,阁中虽不似有人,但两人仍是去了二楼歇宿之处,寻找那阁中老者和青衣弟子。
但见凝月冥冥,五音琴阁二层之上房门俱都半开,房中铺整齐,清洁无尘,连薛灵舟曾经住过一的那间,一个人都未曾看见。
薛灵舟道:奇怪了,照那青衣弟子所言,她与那老者乃是长驻于琴阁之中,替山中弟子斫琴,又兼保管阁中藏琴,怎会两人一起离开?叶听涛四顾:瞧这房中景象,两人显然离去未久,娶不急迫,看来是有人叫他们离去的。
薛灵舟道:大哥是说,这阁中会有埋伏?叶听涛沉吟半晌,道:有这个可能,琴阁三楼你可去过?薛灵舟道:没有,那日住了一,心神恍惚,没想到再上去一探。
两人对视一眼,便退出房间,向三楼走去。
脚下楼板发出吱吱响声,格外刺耳。
阁外桦林之中,有风裹卷着一地树叶盘旋而过,弹奏多时、若即若离的琴声便在这一刻渐渐低去,如羽毛飘落水面,寂止。
凌风琴台之上,一个白衣子随风而立,步摇轻动,在那琴音终于消失时,低一声叹息。
琴阁三楼是间不大的库房,角落里堆着些木材琴弦等物,有乌木书架几排,摆放着一些曲谱典籍。
薛灵舟见了,忽然想起一事,便将蜡烛往书架上照去,果见迎面一排上便有本一寸见厚的册子,书脊之上写有潇湘弟子名录四字。
薛灵舟将其抽出,寻了书架边一张桌上放了,翻阅起来。
叶听涛走近,看着他:你想找薛姑娘的名字?薛灵舟道:也不全是,如若我小真是死于取木斫琴,那么便不是馆中弟子,这册上是不会有她名字的,我是想查查楚姑娘的事。
叶听涛眉间一动,并未言语,见他一手持烛一手翻阅有些吃力,想接过那蜡烛替他照着,手一动,却又蓦的停下了。
薛灵舟自翻阅名录,回想楚玉声曾经说过的话,便自约莫十多年前入馆的弟子名录中找去,但他直从十多年前翻到五年之内,也未见到楚玉声三个字,在近几个月弟子名录中,也无薛兰二字,却在册末几页标有附册之处后,见有个单独的薛字,写在十九年前,亦即辛未年之下。
如何?叶听涛见他没说话,问道。
……有些奇怪。
薛灵舟道,合上名册,确实无我小‘薛兰’,但也没有‘楚玉声’这个名字。
哦?叶听涛心中微微一震,便在此时,寂静之中只听得山上极远处传来一声浑厚清亮的琴音,如海浪潮汐,随风而下。
琴台传音?薛灵舟一惊,站起身道,怎么会在这种深里?叶听涛走到窗边,皱眉不语。
薛灵舟又道:往常只有清晨才由馆主在琴台传音,为一日之始……话音未落,叶听涛举手示意他噤声。
薛灵舟侧耳倾听,只觉阁外桦林之中树叶哗哗乱响,仿佛突然有大风来袭,气浪浮动,自山中各个方位缓缓升腾而起,他惊道:这……叶听涛左手握住碧海怒灵剑,眼中流露出一股沉沉之意:早先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怪在何处,原来这四舍一台分布五行之位,却是这等用处。
薛灵舟道:怎么说?叶听涛道:如今一想,这五音琴阁位于山腹,乃五行阵中,江湖传言说这落霞山世代相传有‘天玄五音’之阵,未料今日有幸得见。
薛灵舟不变:那么刚才凌风琴台传音,便是这阵法之始?叶听涛点头道:由山顶琴台号令,四舍一起奏琴,或许是琴武之道最为高深之处。
凝神!话语中有些紧张之意,但亦有近乎奇异的兴奋,隐约难眩薛灵舟不及再说,叶听涛拍了拍他肩,便从窗口中一跃而下,立在琴阁之前。
薛灵舟便也跟着跃下,心中却着实有一刻慌乱,就如阴山黑云下的某一刹那,几乎无力掌控生死大局时一样。
琴武之道,以静御动,自来便不需要琴师自显其身,劲力注入音中,一人亦可如阵,坐观动静,诸般机变灵窍化于弦音。
五音琴阁之外,叶听涛握住怒灵剑剑柄,一声长啸,声若游龙,穿透团团袭来的气浪直冲九霄。
气劲相生,一道苍然而起的琴音自山顶以下云栖舍发出,数位云栖琴师坐于舍前平台,一齐挥袖,继而雁回舍、风舞舍、泉泠舍中弟子也一同拨弦而奏,乃是四舍接力,同弹一曲《广陵散》,虽分布极远,却音音无断,浑若一人,因其地势,以云栖舍为最强之音,便如四股极强之力长鞭般向薛灵舟与叶听涛进攻而来。
风舞舍、泉泠舍虽距山腹较远,功力也不如山腰以上琴师,但合于阵中充为弱音,这一曲《广陵散》恰是起伏激越、荡人心魄,只是为叶听涛一声长啸,故而缓得一缓,未能在阵发之初便慑人斗志,后继之音又连绵而上。
叶听涛啸声甫毕,碧海怒灵剑光芒一闪,铿然出鞘,只见剑身碧绿夺目,有隐隐血光在绿意之中奔腾,宛如海中怒灵,潮声隆隆。
薛灵舟先前见叶听涛对阵之时,怒灵剑虽碧绿奇异,但未见血光出现,此时不心中一惊。
这怒灵剑铸剑之时嗜血无数,剑魂呼啸,为铸剑谱中奇葩,需持剑者以自身心魂灌注其中,融为一体方能发挥极致之力。
经千年之功,历战无数,更终成碧海怒灵,汇于剑身之中。
叶听涛持剑的身影仿佛被不能见的海浪所包围,大阵‘天玄五音’亦似有所感应,自云栖舍以下众多弟子联手对敌,虽不近身而其效稍弱,但众力聚一,仍是排山倒海一般。
月幽阁外,叶听涛左手持剑,怒灵之力与天玄五音相撞,便似海浪相搏,云岚相啸,桦林之中树叶纷纷为此撞击所撼,飘落下来。
薛灵舟虽不通音律,不识这阵中机窍,亦是不肯袖手旁观,乌鞘剑古意内蓄,温而不露,出鞘之时虽无凌厉劲风,但却自含一股绵里藏针之意。
此剑与薛家剑法暗里相合,是于战局之中潜力渐现,薛灵舟于琴音剑啸中稳稳而入,一时山间林木乱颤,充斥弦音,高亢低回交互相叠,与怒灵剑震荡剑气一触,似有魂魄自剑中窜出,叶听涛闭上双眼细辨琴音,于《广陵散》一章既终第二章起首之音时向离此最近的雁回舍一剑攻去。
这一招积蓄了自战局始的全部锐利之气,雁回舍中琴音震荡,为剑气所冲,便是一乱。
叶听涛趁势而为,三剑连出,直冲雁回舍而去,薛灵舟便剑挡云栖之音,乌鞘剑剑身亦起震动,战意勃发,一时难解难分。
数日之前,薛灵舟曾于烟霞步道与莫三醉琴剑相斗,莫三醉用的便是这曲《广陵散》。
薛灵舟只略记得些曲中之意,勉力察之,但觉此阵在四舍弟子手中齐弹,虽曲调无异,但风舞、泉泠二舍所司不过连缀其愤慨激昂之音,如同守御,而云栖、雁回两舍振音极具攻击之力,他若有所思,却见叶听涛身形飘忽,双目紧闭,心中不奇怪。
叶听涛的剑一出鞘便几乎没有落空的时候,但这一,在他招招之中都有只攻不守,但求取胜之意,这不像是叶听涛所为。
但于此境地,薛灵舟亦不及细想,直抗过‘冲冠’一章后,落霞山为琴剑之力包围,便似一道屏障将整座山罩于其中,山音与琴音相合,声传百里,一时四野乡人于梦中惊醒,不知其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这广陵一曲渐入刺杀之章,风舞、泉泠向后退去,云栖、雁回似双龙奋起,云栖之力愈是强劲,显然又有琴师自舍中而出,加入了战局,叶听涛不出一语,与薛灵舟两人双剑织成一道剑网,但亦只勉力抵抗。
此曲为古曲之中极少的肃杀之气弥漫,但最为锐利的也便是这刺杀一节,若再不能制敌,其后便渐渐低落。
薛灵舟剑力不及叶听涛,多以固守姿态,倒恰是合了这以静制动之意。
叶听涛心中想的却是这阵名为五音之阵,但至现在也只四舍弟子迎敌,凌风琴台自传音阵动之后便再无响声,他心念一动,睁开双眼,怒灵剑之力媚跃过战圈,一鼓作气向山顶琴台袭去。
果然一招既出,云栖、雁回之中琴音尽皆一动,反转攻势,向怒灵之力追击而去。
薛灵舟在旁相护,见势心中一喜,方趁势一击,借力斩其后路,只见桦林之中人影一闪,一幅蓝衫露了出来。
自阵之始,山间便是只闻其音,不见其人,这时忽然有个身着琴馆蓝服的男子走出,薛灵舟心中甫惊,剑路便是一迟。
瞬息之间,得胜之机已过,怒灵剑剑意直击琴台,琴台上有人拨弦回应,指力极为浑厚,其下四舍亦起相护,薛灵舟叫得一声大哥!,叶听涛眉头紧锁,终是不得已回剑。
这时广陵一曲即将止息,四舍之力逐渐回拢,胶着之际,突然一声雷鸣般的琴音自整座山中轰然而响,只震得楼阁微微抖动,显是四舍弟子齐力一击,叶听涛未觉如何,薛灵舟然堤防这一声巨响,只觉得耳中一滞,眼前叶听涛的影子一瞬之间消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飞沙走石之中,蓝衫男子轻抚其琴,宛如一叶扁舟,虽飘摇覆,却始终不灭,直至《广陵散》曲终。
琴台并无第二声号令传出,五音阵息,琴声自山林之上渐渐下沉,如雾蔼散去,直沉入巍巍落霞山中,余音袅袅,为泥土所吸收,终于也化散不见。
叶听涛定了定神,微微喘息,不管这蓝衫男子是何人,五音阵既息,此事或许便有转机。
他一回头,却见原先薛灵舟站立之处已然空无一人,就在这方才一音震动中,已有什么人如风絮掠过,将他带离了琴阁外。
看来,我还是来晚一步。
那蓝衫男子收手抱琴而立。
……你是何人?叶听涛回首,冷然道。
琴馆中人。
蓝衫男子道,我奉馆主之命,来带薛灵舟,未料他已为人带走,此去便是福未知了。
馆主?叶听涛道。
是。
在下莫三醉,见过叶兄。
蓝衫男子拱手。
不明敌友,如何称兄道弟?叶听涛冷漠地看着他。
敬佩阁下剑力,何故相疑?莫三醉微微一笑,适才若非馆主罢手不奏,你与薛灵舟早不能支撑至今。
叶听涛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若真要如此说,群起而攻也无甚光彩。
莫三醉笑道:此阵并非馆主发动,而是受迫不得不为,馆中弟子也并不知其因,请见谅。
若他走近几步,便会发现叶听涛的脸有些异常的苍白,只是月影幽幽,半遮了视线。
受谁之迫?叶听涛注视着他。
实不相瞒,是受后山宁前馆主所迫,要于此山腹之地将你二人杀死。
莫三醉道,但不知怎么的,她好像临时改了主意,又命人将薛灵舟带走了。
叶听涛道:你怎知是宁馆主派人将他带去?莫三醉一笑:此人与我一路竞赛脚力,终还是领先了一步,你不知馆中之事,才会有此一问。
叶听涛道:此事可拥由?我入山阑为了别的目的,但薛灵舟这个人你们然能留下。
莫三醉道:这个我也不大知道,宁馆主喜怒无常,总是让人猜测不透。
叶听涛听罢思量片刻:敢问阁下,可认得一个名叫楚玉声的子?莫三醉道:认得。
可否告知她的底细?莫三醉摇头道:她从来便是由宁馆主亲自教导的,我虽曾在云栖舍,但也只有数面之缘。
叶听涛道:我与薛灵舟因楚姑娘游说,前篱访薛兰姑娘下落,未料馆中竟将另一拜师子白茉尸体施术化为薛兰之貌,交予薛灵舟,故来山中一探。
莫三醉道:这琴馆中俱是耳目极为灵便之人,你们两人一进山馆主便知道了,是以面上仍需发动阵法,但暗中派我前来接应。
叶听涛道:馆主何故相助?莫三醉道:馆主与楚姑娘乃是旧交,不愿见其兄为宁馆主所杀。
叶听涛一惊道:你说什么?……罢了,我敬你是个英侠,便告诉你吧。
莫三醉一叹道,你们来此山中寻薛兰,那是一生一世也寻不见的。
为何?莫三醉道:她早已死了,六年之前,为楚玉声所杀。
叶听涛凝视着他:既然如此,你怎说楚玉声是我义弟之?莫三醉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宁馆主曾如此说过,我所知道的已都相告,余下的事便不得知了。
叶听涛望着他,见他神坦然,但言辞之中又有闪烁,他也不多问,便道:多谢相告,我这便去寻我义弟,今日之事,必当报答。
莫三醉笑道:要报答不难,只需你举手之劳。
叶听涛道:怎么说?莫三醉正道:与我一决高下。
叶听涛怔了片刻,剑眉扬起:你说了这许多话,就是为与我一斗?莫三醉摇头笑道:你这人心中疑惑当真甚多,不过,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一声长笑,霜鸿琴一振,退开几步。
叶听涛并没有出言回绝,他方才激斗一场,按理此时已下了一筹,但碧海怒灵剑剑尖指处,这冷漠剑磕脸上竟露出些许肆意的笑容,在那笑容中,又有一股自内心而发的汹涌之意。
莫三醉凝神应战,轻抚琴弦,袖摆飘飘挥动,弦音沉沉,似舟上行步,并无浓重的肃杀之意,然而仿似狂士醉酒,步态踉跄,琴音之中虚虚实实,内劲吞吐变幻,一时无定。
这是晋人阮籍一曲《酒狂》,虽不甚凌厉,但也似醉酒之状,浑不经心,极具后劲。
叶听涛辨其曲意中乐律流动交错之机,一剑直进,怒灵呼啸,如狂龙掀起巨浪,向莫三醉袭去。
莫三醉精神一振,指随意动,酒狂之态顿生,借其步履不稳,以手推松之意,将琴曲攻守相联,一时五音琴阁之前,又是内力奔腾,莫三醉琴意起伏,叶听涛剑气狂澜,两人恰是斗得丝丝入扣,彼进我守,违彼退,远远看去,便似一人舞剑,一人弹琴,衣袖翩翩,风姿卓然。
忽然之间,叶听涛脚下一个踉跄,随即站稳。
但这一瞬逃不过莫三醉的眼睛,他只觉叶听涛虽然剑招丝毫不停,但似乎气力有些急促,他向叶听涛脸上望了一眼,只见他脸忽然之间变得惨白,眉头微蹙,仿佛在暗忍疼痛。
莫三醉心中起疑,手上缓得一缓,叶听涛剑气攻入,触动音律,莫三醉一拨弦,一股内劲击在叶听涛右肩之上。
他停手罢斗相询,却只见叶听涛身子晃了几晃,鲜血自右肩洇出,片刻浸透了衣衫。
莫三醉不疑惑更甚,心道不过用了三成功力一击,怎会伤他如此之深?莫非他来此之前便已受伤?叶听涛还再斗,然由得以剑驻地,跪倒下去。
他催动全身潜力,奋战至今,早已是凭一股精神兀自支撑着,此时又与莫三醉斗了片刻,右肩遭此一击,突然之间劲力衰竭。
莫三醉大惊,起身相扶,只见叶听涛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显然有伤在身,他顿时心中懊悔,道:你……你怎么受了如此重伤还与我相斗?叶听涛咬牙不语,眼前阵阵发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股虚浮无力的感觉从他的脚底迅速升腾,袭遍全身。
他忽然心中苦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
就如当初阴山之役一样,其实那根本与他无关。
或许是年少之时仗剑江湖的梦想,而今却似一片洇湿的墨迹消失在金戈铁血的茫茫杀戮里。
削金断玉的神剑负于身后,连带着那个在江湖中盛名不衰的传说,八荒末世,流转千年。
薛灵舟的微笑,江离消失的那片泥土,雪原之中沈若颜泛着紫的眼眸,楚玉声的一晗首,在这一刻盖过了一切,连绵成了模糊的长音,回荡在他的耳中。
最后一眼是莫三醉扶着他的手臂,蓝的袖子磕在他的额头上。
叶听涛失去了知觉,只于这一瞬间,他觉得莫三醉似乎是可以信赖的,倘若他心中有杀念,此刻自己已不在人间。
怒灵剑的光芒渐渐熄灭了,血光淡去,又恢复了碧绿通透的颜。
薛灵舟醒来的一刹那,耳边如有十台大炮齐鸣,直震得他耳鼓突突地跳,脑中一片浑沌。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聋了,在如此琴音下坚持了那么久,神仙大概也得聋了。
他躺在那儿,动了动,想站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毫无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的轰鸣声才渐渐轻了下去,身下有凉凉的露水,浸润了手指。
他睁开了眼睛。
晨清寒,山林寂寂,有一行白雁在视野边际飞过,消失无踪。
非常安静,连山音也变得淡淡的。
他慢慢坐起来,手里仍然握着乌鞘剑,手指紧紧扣着剑柄,大概是死了也掰不开的。
乌鞘剑之魂,已然融入他的灵魂中。
他四顾,是一片茵茵的草地,已过去,但无论是凌风琴台、山中四舍,还是五音琴阁,都没有一点声响。
他几乎怀疑自己还是不是在落霞山。
你醒了?一个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薛灵舟明白自己并不是因为聋了才听不真切。
他回头,一人迎风立在草地之上,琴匣放在身边。
他细看那人容貌,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他问。
那人嘴边露出一点笑容,很淡:泉泠舍著有一面之缘,薛少侠忘了?啊!薛灵舟顿时想起:你是那云栖琴师?那人点点头,动作也是淡淡的。
薛灵舟道:我大哥呢?云栖琴师道:未及相顾。
薛灵舟又道:这是哪里?后山。
云栖琴师静静地看着他。
薛灵舟道:……为何带我来这里?云栖琴师道:奉命而来。
薛灵舟道:奉命?云栖琴师不答,道:你是洛阳薛家的人?薛灵舟道:不错……尊驾可知我薛兰的下落?云栖琴师转身在草地上走了几步,衣袖在晨风中微动:世上可说有薛兰这个人,又可说没有。
薛灵舟道:……为什么?云栖琴师道:因为她已改名为楚玉声,除此一人之外,世上再无薛兰。
……薛灵舟呆住了。
云栖琴师叹了口气,吟道: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声音如晨风般的清泠,说话之间,一片凤凰瓣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擦过他的衣摆,翻动了一会儿,停在薛灵舟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