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宛若红霞一般开放着,如火如焰,却又是无比的孤寂。
落寞的魂一年年迎着去秋来无主摇曳,万般总归于尘土。
一个宫装子立在池塘之畔的琴桌边,凝视着塘中倒影里的自己,繁华廖落,红颜亦只剩下了残荷对影中的一些记忆。
师,你瞧,咱们俩的脸和那些哪个更漂亮些?当然是咱们漂亮,那些不会笑,不会动,只会一年年开了又谢罢了。
……那张脸曾经是多么的娇动人,眉梢眼角,数不尽的鲜活风情,她会笑,会动,却仍然如这凤凰一般,只是开了又谢罢了。
回来了?她道,就像一个母亲在问归家的儿。
楚玉声立在凤凰荫下,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出来:嗯。
那子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你走时还是个孩子,回来已是个人了。
楚玉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
那子笑道:怎么,见了师父,一句话都不说?楚玉声犹豫着,道:师父……这些年还好吗?那子道:你是来问这个的?楚玉声不敢看她:我……那子望着她,忽而叹道:你从小便是这样,有什么话总是藏在心里。
她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柔情,却像暗里的荧火,无可依托。
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阴冷随即侵入眼眸,将那若即若离的柔情卷灭,当初把你留在身边,也没看出你有这等本事……我杀第一个人,还是在十八岁。
楚玉声垂下眼睛不看她:……也许是在何家的三年……太寂寞了。
那子道:你那年也才十三岁吧?……自接到你的信时我便在想,不知你杀那薛兰时是什么表情?楚玉声眼中有幽光浮动: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临死一刹那的样子,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子望着楚玉声:她和薛夫人长得像吗?楚玉声道:不……不太像吧,还是我更像一些。
那子忽而露出一丝冰凉的笑意:是啊,你更像,我也是看到了你才觉得,他们造的那具尸体,可也造得太差劲了。
楚玉声低头道:只要那支钗在她头上,便也说得过去了……当年我混入薛家的时候,并没扮得天衣无缝,只是薛家上下,竟没有一个人怀疑。
那子道:哦?薛灵舟也没怀疑?楚玉声一顿,才道:他是有些察觉的,我和薛兰的子毕竟不一样,时间一长,便分出了差别。
可是他只道孩子家都是这般,是以并没多想。
那子停顿了一会儿,道:你父亲对你好吗?楚玉声道:还好吧,他当我是那死去的薛兰,虽然我不亲近他,他也还是常常关心我。
那子眼中掠过一片阴影:关心?怎么关心?楚玉声道:……不过是时常差人来问一句,他也还是与薛灵舟更亲近些。
那子幽幽地看着她,道:你既然已成功扮了六年薛兰,何不一直扮下去?又闹出了这许多周折。
楚玉声颤声道:我……我不想扮成薛兰,却总要戴着一张面具活着,我希望人家叫我楚玉声,而不是那个被我杀死的人。
那子道:……你本就是薛兰,薛啸寒的儿。
楚玉声忽然抬起头:师父……你当年,为何要把我带上落霞山?那子望着随风微动的凤凰瓣:……你想知道?楚玉声道:你从来便没告诉过我,我也从不敢问。
那子道:为什没问?楚玉声不语,那子转头看她:你这么听我的话,我让你回去,你又为什么回来?若是没有薛灵舟一意追查,我本来也是,也是不用回来的。
楚玉声望着她:我小时你常常对我说,我父亲不来,多半是母亲不让他来,我进了薛府之后,母亲也对我不好,所以我要等她死了,才能改回原来的身份,永远留在薛家。
那子忽然全身一震:死了?你说她死了?楚玉声道:……是啊,半年之前死的,那时我就在前,她只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扮成的薛兰不是她儿一般。
那拙在荫边出神了一会儿,眼中纷繁的浮云飞掠而过,楚玉声不敢出声,只静静地望着她。
她凝视那火红的凤凰,仿佛在凝视着什么人一样,良久良久,才道:死了也好,乐得清静。
她又沉思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才渐渐淡去,许多年了,我也一直想不透,这个被你杀死的薛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楚玉声道:……我到洛阳之时,她便在了,与我一样的年纪。
或许……或许是薛夫人的另一个儿?那子摇摇头:不可能。
楚玉声不解,那子道:你被我抱走后,薛家再没有孩子降生,你哥哥薛灵舟只是运气好,那天并没在府里。
楚玉声道:……你……为什么……那子道:为什么让你离开洛阳,离开父母?楚玉声点了点头,但这点头也仿佛很艰难,她从阑会问师父这样的问题,无论九年前,还是现在。
……这十多年来,我也想了无数遍这个问题,似乎都拥由,又似乎都说不清……那子的目光忽然一动,凤凰荫之后,有一个人轻轻的喘息声。
他来了。
那子道。
谁?楚玉声有些不安。
那子不答,在那一片片锦缎般的凤凰后面,一个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乌鞘剑光华内敛,紧紧握在手中。
……薛公子!楚玉声失惊,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薛灵舟站在那儿,看着荫下的两个子,脸沉沉的,如石像一般一言不发。
那子笑着对楚玉声道:可惜这醉荫太过奇特,隔绝了一切山中琴声,不然让你见识一下‘天玄五音阵’,可当真不错。
楚玉声道:你……你用‘天玄五音阵’对付他?那子道:单他一个,只需云栖舍中派几人去便能成事,只是他还有个颇为厉害的大哥,就没办法了。
楚玉声失:你不是已……已将薛兰的尸体交给他,为何还要杀他?那子媚眼如丝,轻笑道:这还多亏了他那位见多识广的大哥,一下山便拆穿了把戏,渊清也不好办啊。
楚玉声不敢看薛灵舟,只道:那么现下……她突然希望薛灵舟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一切,那时她还是阁中琴师,他还是闯荡江湖的大少爷,又或者她还是那个整天郁郁不乐的薛兰,他还是会随如何便如何的哥哥,只要不是眼前这一刻,怎样都好。
薛灵舟也没有看楚玉声,而是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那子道:……见过宁馆主。
那子宁夕尘又是一笑:眼下我可不是馆主了,真正的馆主现在在凌风琴台上呢。
薛灵舟不答,沉默地站着,他和楚玉声眼角的余光中都有彼此,一片淡淡的影子,只是他不愿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楚玉声是谁,在水阁中不明善恶的琴师,鼓琴相慰,一路同行,又处处相护,黄河边上那毫不犹疑的凌厉一刀救了他的命……白马寺中和他一起听晚钟的孩,总是离开父母,格格地笑着跟在他身后,亲昵地牵着他的手……他眼前忽然流过那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眸,微笑在那瞳仁中绽开,如水中莲,依赖而毫无防备……谁是薛兰,谁是楚玉声,谁在欺骗他,又是谁欺骗了骗他的人?……薛灵舟无法判断,也无法相信,心乱如麻,总是消失又出现的薛兰,已经成了他睡梦边沿的一幅笑脸,忽隐忽现,无法捕捉。
楚玉声见他如此,心里五味陈杂、惴惴不安,向宁夕尘道:你既然发动了‘天玄五音阵’,为什么,为什么又……宁夕尘道:因为……我忽然想看看他的模样,就像看你一样……那双眼角已现老去之意的眼中,忽然有闪电般的光芒一现,凤凰荫下,楚玉声和薛灵舟并肩而立,她的眼睛睁大了,迷茫之在眼眸深处流动,就像……看你一样……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站在这荫下面,那时这里住着的是再上一任的老馆主,他耳目迟钝了,不会知道她们在这儿。
她满眼发光地望着这些凤凰,说道:以后若能像这一样丽,又能在这里赏终老,那可是再没有遗憾了……可是那时候宁夕尘只是冷冷地在后面望着,她知道,像一样丽,永远伴着这些终老,这孩要的就是一切,这一切,她们两人即将开始争抢比斗,没有第三个人,只有她们俩不得不如此相对,永远会有退位的馆主在这里颐养天年,可永远也不会有两个人……宁夕尘心神一乱,退了几步。
那个孩弹奏的那曲《潇湘水云》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她的指尖宛若最细巧的玉笋,款款拨动,碧云深处、烟雾缭绕,这一曲,她总是弹得最好,没人能比得上。
宁夕尘看了看身边的琴桌,一把灵机古琴静静卧于其上。
她伸手拨动了一下琴弦,想走那《潇湘水云》的音调,却又蓦然停止。
楚玉声望着她,见她又现出了那副似喜似怒的神,心里有些怯,想要打断她的话头:师父……你还是用这把‘大圣遗音’吗?薛灵舟正自出神,听得此话,眼神不一动。
他的眼角一直停留在楚玉声的身影上,她的手轻轻捏成了拳,因为紧张,很久都不放开。
薛灵舟突然闭上眼睛,又睁开,他眼前浮过薛兰被母亲责骂时的样子,也是这样手捏成拳,指尖深深陷进手掌里……那时,她已经是薛兰了吗?那个被杀死的薛兰又是谁,她是他的吗?……一股浪潮在他心里翻涌起来,耳中宁夕尘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偶尔用用吧。
楚玉声望着这把琴,道:从我小时起便见你用这把琴了……她想说只是你一用就常常要发怒,所以我也不喜欢这把琴,但她没说出口。
宁夕尘阴恻恻地道:你想用它吗?楚玉声一怔:我……宁夕尘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也曾很想用吧?这把‘大圣遗音’,还莹清的‘飞泉琴’,你和她去五音琴阁,难道不想据为己有?楚玉声不知她为何语气如此犀利,道:我没有这样想过……没有?宁夕尘的声音有些尖利,一拨弦,琴音如箭突然向楚玉声射去。
楚玉声吃了一惊,想往旁边闪过,但又怕射中薛灵舟,正自迟疑,琴音之箭已射到她身前。
薛灵舟握剑的手动了一动,乌鞘剑即将出鞘之际,琴音在楚玉声身前几寸之处消散了。
楚玉声脸又有些发白:多谢师父手下留情……宁夕尘冷笑道:你想用这把琴,我也不该怪你。
弹琴之人,谁不想用它?只是……她神突然变得怨毒无比,似乎越想越是怒气横生,柳眉倒竖,转过身去抄起大圣遗音琴,狠狠地道:我不稀罕这把琴,真的假的,都不稀罕!她将它秘扔到地上,轰然一声巨响,连带着琴弦发出的共鸣,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一些碎木片反弹起来,有一片撞在楚玉声的手指尖。
她吃惊地一瑟缩。
然后,她的耳畔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薛灵舟的气息。
默默的,却又总是形迹败露的。
像那日在阴山的黑中,他牢牢地守在她身后,仿佛守护着一件什么珍宝。
像六年之前洛阳城郊,那一瞬间薛兰消失又出现,他脸上掠过的惊慌之。
那以后,薛兰便不是薛兰,却又变回了真正的薛兰,楚玉声也就此在尘世间隐匿,等待多年后的某一日,家中冷面相对的母亲终于快要死去,她终于不用再天天避着她,要不就是讨好她,她只是寂寞……那洛阳何府暗淡的三年,落霞山上寂寞的十年,如一匹狼一样在身后怒吼不已……她几乎已经不想知道她的父亲母亲为什没要她,她宁愿整天跟着薛灵舟四处游荡,他走了就闷在房中弹琴,那些恨意便在薛府的亭台楼阁中渐渐封存,只偶尔才会在心底弥漫。
楚玉声感觉到薛灵舟站在身侧,不渐渐有些恍惚……他原谅她了吗?原谅她相瞒了六年,只为做薛啸寒的儿,做薛府的,做薛灵舟的?……她喜欢听人叫她楚姑娘,可是,她明明又是薛姑娘,就像一团乱帐,让人想要将之锁在地窖之中,再也不去碰它。
师父……她轻轻地叫道。
那个在此人世,她第一个能认出的人,第一声叫的不是娘,而是师父,她曾经是那样无条件地信赖她,对于她所说出的一切从不质疑,她说:你爹会来的,于是她就相信。
那时候她笑起来真好看啊,就像这些凤凰一样,可是她不常笑,对渊清也是一样。
曾经她也很向往凌风琴台,向往每日一早起身,在那上面拨弦三下,飘然若仙。
可是师父告诉她,下任馆主是渊清,不会改变,一定是她。
那一刻起,凌风琴台上的浮云也就聚散无数地飘过了。
楚玉声的双眉微微地颤动。
宁夕尘将目光从一地的碎片上移开,缓缓地望向楚玉声,望着她荫下的模样,眼波如水,纤腰如柳,她突然很怕那个一向乖巧的徒儿会说出一句:这凤凰真好看啊……像多少年前一样。
她的怒气撕裂了那把大圣遗音,纠缠心头十多年的死结,前尘往事似乎也随之一起消失了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她望着楚玉声,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楚玉声带着惊恐的神垂手站着。
这个丫头从来没怕过什么人,可是对她,她从来没有一句违抗的话。
宁夕尘冰冷的心忽然一软,她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沉: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反正……她闭了闭双眼,没有将那句话说下去,你和你母亲一样的丽,比这凤凰更……我……楚玉声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
薛灵舟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也一语不发。
但是他们靠得很近,他身上的全部气息和感觉都在与她渐渐相通,终于,他们又能靠得很近了。
那一年,我不过才十七岁,宁夕尘缓缓地道,因为琴艺出众,试音连过,已经升到了雁回舍。
有一天,师父把我和师……楚碧痕叫到凌风琴台,她说到楚碧痕三字时,薛灵舟吃了一惊,他和楚玉声对视了一眼。
宁夕尘继续说道,他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让我们去完成,谁先做成了,谁便能直接升入云栖舍,并被定为……定为下任馆主。
我和碧痕是雁回舍里最出众的两个弟子,有这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于是立刻答应。
师父便说:‘洛阳薛家藏有一把唐代名琴,叫做大圣遗音,我要你们去把它取回来,作为镇馆之琴,待你们中的一个升任为馆主时,便交由她使用。
’我听了有些疑惑,师父说‘取来’,可言下之意,明明就是要去。
可我也不敢问,因为碧痕已一口答应下来,还说一定会达成任务,不会让师父失望……我与她从来便是面上要好,内里却暗暗斗个不休,斗琴艺、斗容貌,谁也不服谁。
所以我不能拒绝这个任务,第二天,就和她一起下山。
宁夕尘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继续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到了洛阳,开始查探这薛府的情况。
我们俩扮成行走江湖卖艺的琴师混进薛家,那时薛家老太爷还爱琴道,盛情接待了我们,并说自己家里藏有唐代名琴,还夸口了一番。
当天晚上,我和碧痕就暗中行动,到薛家的各处楼阁去寻找藏琴之所,可是就在走到西园的时候,我们遇到了薛家少爷。
是薛……如今的薛翁?楚玉声忍不住问道。
宁夕尘点了点头: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曾在皇宫大内行走,他见了我们俩人鬼鬼祟祟,马上猜到了几分,但碍着我们是姑娘,便没有发作。
碧痕与他绕了一会儿,硬说我们是要去薛府四处转转,开开眼界……或许,她心中所想也确是如此,总之,那薛少爷说了间面上话,但语气之中有警告之意,当场调来了十几名家丁看守西园,将我们请了出去。
我和碧痕面上都有些下不来,从此薛少爷在家,我们便不敢行动,只暗暗窥伺着。
有一我单独去西园刺探,只见薛少爷在园中练剑,我瞧着他的剑法,心里有些骇然,更加不敢妄动。
我们在府中发愁了几天,眼看师父交代的时间已近,碧痕就总是出外活动,我也不甘示弱,整天想办法要进入西园在水阁去取那把‘大圣遗音’。
就在那天晚上,那是个明月之,碧痕突然抱着一把琴回来,交给了我。
她说:‘师,这把大圣遗音便给你吧。
’我顿时不信,还道她找了把仿琴给我,要我回去献功惹,便道:‘师,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碧痕犹豫了一会儿,又支唔了半晌,才说:‘我不想回潇湘琴馆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这洛阳太好了,比落霞山好太多了,我要在这里开一家琴馆,在这里过下去。
’我还是不信:‘你不想做馆主了?’她说:‘做馆主有什?整天只能守着落霞山,哪能看到这许多景,还能见到这许多人?我不要再回去了,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
’我心里不大喜,心想她从未出过落霞山,一出来便被这些繁华之处冲昏了头脑,竟然连馆主也不想当了,我当下道:‘碧痕,你这番相让之德,我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我便是没有问她,倘若她盗了这‘大圣遗音’来给我,薛家又怎能容她在洛阳开设琴馆?可是我当时顾不上这些,我只知道我要当馆主了,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醉荫中将只有我一个人,不再有这个处处与我旗鼓相当的师,我高兴极了,觉得这一生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求了,当天里就离开了薛府,离开了洛阳。
宁夕尘的神有些激动,她接着道:临走之前,碧痕还送了一块琴砖给我,是汉墓出土的空心砖,放在琴旁能产生共鸣,琴音更是意韵悠长。
她说这是盗琴时顺手拇的,我不动声,道谢接过。
回到琴馆后,师父问我碧痕为什么没有回来,我如实相告,师父虽然大怒了一场,但终究也没有强行去过问这件事。
从那以后,我一路顺风顺水,‘大圣遗音’虽然暂时放在五音琴阁,可终究也要归我所有,终于,三年之后,师父告诉我他要退位了,将由我继任馆主,从此掌管潇湘琴馆。
那时我已在云栖舍,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在我继任馆主的第一天,我便将‘大圣遗音’从琴阁中取出,带上凌风琴台,可是当我拨弦三声之后,我的心里便一片冰凉。
怎么了?楚玉声问道。
宁夕尘望着一地大圣遗音的碎片:……当年离开薛府后,我曾经试过这把琴,但那时我将碧痕送我的琴砖放在桌上,因而与弦音产生共鸣,一如师父所形容的那样,并无差错。
可是再上凌风琴台,我却没有带上那块琴砖,一按弦我就知道,这把绝不会是唐代名琴,至多出于宋代,也就是说碧痕给我的……终究还是一把仿琴。
她的神间有些旧恨之意,叹了口气。
楚玉声轻轻啊了一声:这么说,薛翁家中的‘大圣遗音’才是真的?宁夕尘点了点头:我当即知道那时在洛阳,她不过是想把我支回去,得不到‘大圣遗音’,我们俩是都不会离开那儿的,我知道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能留在那儿,宁可去做一把琴,也要把馆主的荣耀让给我。
自那以后,我以琴阁中所藏的另一把‘海月清化琴代替了这把仿琴,半年后,我借来醉荫写曲谱之故悄悄回到了洛阳。
那时薛家老太爷已经过世了,府里没有一点琴声,我只得趁潜入,找间有人声的屋子攀了上去。
我在屋顶上掀开一片屋瓦,向里察看。
从那之后,我永远没办法忘记那一幕……我的师楚碧痕,她竟然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摇晃着,站在薛啸寒身后看他读书。
宁夕尘顿了一顿,仿佛沉入了往事:她手里那个婴儿可爱极了,像个玉娃娃般,那一瞬间,我的心就此空了。
她把‘大圣遗音’留给我,自己留在了那个繁华的洛阳,竟然是为了嫁给薛啸寒!说到这里,楚玉声和薛灵舟都是面苍白,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惊愕无比,薛灵舟想起母亲于在水阁中珍藏的那把从不取出的大圣遗音琴,一时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宁夕尘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们俩人还站在那儿:她骗了我,骗了我这么多年,享受了这么多年的欢乐,却让我伴着一把假琴在落霞山孤伶伶地当馆主,从此之后,醉荫里再也没有她的笑声了,凤凰依然那么,可是荫下却再也不会有人坐着弹琴了……等她将孩子放在边上的摇篮里,和薛啸寒出门去后,我跃进屋中。
在摇篮边,我看着那个婴儿,抱起她,在手里晃着,她很乖,没有出声,还是甜甜地睡着。
我抱着她,在薛啸寒的桌上留下了一封信,翻窗离去。
我要他带着真的‘大圣遗音’,亲自来见我,我要雪洗这般耻辱,我要让碧痕付出代价!宁夕尘眼中如有鲜血沸腾,楚玉声没有说话,可她望着宁夕尘,眼前只是浮现出那个婴儿就此离开洛阳的景象,从此以后,她就再不是薛家的儿了。
我这样想着,心里得意极了,我抱着她的儿一骆程,回到了潇湘琴馆。
有些云栖舍的弟子看见了这个孩子,可是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在眼里。
我也无所谓,只要能报复碧痕,怎样都无所谓。
她说到这里,楚玉声脑中开始有了些记忆,她想起云雾中的凌风琴台,想起云栖舍那些温雅的弟子们,他们看着她,嘴里从阑说什么,她却总有些感觉,她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从阑用参加飞泉试音,也不是从泉泠舍开始修炼起。
楚玉声怔怔地,望着宁夕尘的脸,只听她继续说道: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薛啸寒没有来,我每天在琴馆中等着,幸灾乐地等着,他一直没有来。
我开始渐渐怀疑,难道他不爱他这个儿?难道那把‘大圣遗音’比他儿的命更重要?不,这不可能,我绝不信。
可是一年过去了,他真的从没有出现过。
他的儿在落霞山中渐渐长大了,越长越像碧痕,我带着她,时时觉得耻辱,又时时盼望着薛啸寒会来,就这样犹疑矛盾着,一直过了十年。
宁夕尘停下了,停了很久,再也没说一句话。
凤凰叶在风里轻轻响动,除此之外,一片寂然希声。
十年之后,你将我送了回去……送回了洛阳……楚玉声轻声道,你……不再等了吗?宁夕尘慢慢地摇了摇头:十年……我天天做梦都在想着洛阳薛府中的情景,想着碧痕,想着……薛啸寒……我累了,再这样下去我终是要发疯的,可是,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原谅她,她和我纠缠了十七年,心魂又和我纠缠了十三年,她……她始终是处处胜我,处处比我领先一步……所以我将你私了何家,他们有把柄在我手中,不得不收下你,我要让你就在薛啸寒和碧痕的身边,却始终见不到他们……楚玉声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你……宁夕尘忽而阴狠地笑了:如何?这十九年来,你过得很痛苦吧?我赢不了楚碧痕,可我还是赢了她的儿,只可惜她死了……她死了……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是啊,楚碧痕已经死了,无论她再如何折磨她的儿,那个凤凰下的子也已经永远不会看到,永远不会回来了,她始终是没有输过,她得到了薛啸寒十几年的恩爱,得到了一个儿子,如今她的儿也出落得如一般,丝毫不比她差……宁夕尘急退几步,摇头道: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还是胜过了我……她望着那如火如荼的凤凰,记忆之中,她的师碧痕还是那般娇灵动的模样,在下欣羡地说着什么,容颜比娇,一直都是那样,而她自己呢?一梦多少年,她早已是红颜东逝,闭守醉荫,再也没有往日的霸气,凌风琴台之上,渊清已如一朵雪莲般迎风而立,这几十年,她曾做过馆主吗?宁夕尘忽然有些迷惑了,如若曾经做过,怎么这么快又已换了别人?琴台传音,渊清已经如任何一位曾经的馆主那样操控自如,只是念着与她的情面,才总是遇到重要的事都不自己做主,等到她羽翼丰满,而宁夕尘又垂垂老去的时候,还有什么会留下呢?难道是醉荫中一个老妪的身影,终其一生,没有得到心爱的人,也没有儿孙绕膝,再过几年,便成了一堆枯骨,堙灭于潇湘琴馆的记忆中?宁夕尘呆呆地站着,如堕冰窟,说不出话来。
楚玉声望着她,这一刻,她们仿佛心意相通,她突然知道了宁夕尘在想什么:……是啊,她死了,一切都成空了,你、我、薛灵舟,我们都还是像原来一样,上天不会亏欠任何人,也不会偏袒任何人……她向后看去,薛灵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宁夕尘秘抬头,恶狠狠地道:不会偏袒,不会亏欠?他亏欠了我那么多,又给了我什么?孑然一身,在这山中守去一辈子的年华?她瞪着楚玉声和薛灵舟,往事激荡之中,他们宛然便是成双成对的楚碧痕和薛啸寒,四目凝视,永远在说着一些她听不到的话,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碧痕决定留下来,他又是什么时候与她前月下,从此改变了她生命的轨迹?宁夕尘双目如血,猛然地,她长袖挥出,将琴桌之下放着的一把仲尼琴卷了出来,海月清辉,琴弦在震动中发出潮汐般的鸣响之声。
师父!楚玉声吃惊,宁夕尘将琴放在琴桌之上,狞笑道:老天爷欠了我,我就全部讨回来,楚碧痕什么都比我强,我就让她不能活在这世上,你也一样!她手按琴弦,长袖为内劲鼓起,直盯着楚玉声和薛灵舟,潇湘馆主功力比云栖琴师更胜一踌,眼见弦音一发,其势必如雷霆万钧,不可抵挡。
薛灵舟乌鞘剑横于身前,将楚玉声挡于其后,道:你想当馆主,已当过了,想要‘大圣遗音’,虽没有得到,却也有了毫不逊的‘海月清化,当年你想要的已全都得到了,你何必如此?宁夕尘愤然道:馆主?‘海月清化?……我要这些,只是因为那是碧痕要的,我处处比不过她,她现下快活了一辈子,我要这琴馆又有何用?楚玉声不道:你何必要她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只有一个,给了一人,另外一个必定要失望,这又是何苦呢?宁夕尘双袖一扬,道:我已要了一辈子,无可反悔了!她指出如风,拨动海月清槐,顿时内力自弦上激发而出,因她心绪激动,势若癫狂,所奏几不可辨出自何曲,醉荫中凤凰瓣簌簌颤动,草叶乱飞,楚玉声和薛灵舟只觉得似乎是怒涛来袭,卷云加身,随着她数音连出,几窒息。
薛灵舟自五音琴阁前一战后,悟得随琴音强弱而催动剑气攻守,只是他不识宁夕尘所奏为何,只得气贯剑峰,舞成一张剑气之网挡在自己和楚玉声身前,只盼时刻稍过,能看出一些端倪。
宁夕尘久居于此修炼,功力非凡,早已将琴道与武道合于一身,薛灵舟只觉得她身形未动,琴音却似能自行游走,往四面八方攻来,与剑网相撞,只震得他手臂微麻,他感得琴音所攻方向具是他与楚玉声全身要害,想必已不容情,心中不有些焦急。
楚玉声身处薛灵舟剑网之中,凝神去听宁夕尘琴音,蓦然之间,她心中有些迷糊,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抬脚跨出一步,几乎碰到了薛灵舟左臂。
她一惊定神,突然发现宁夕尘的琴音非但正与薛灵舟的剑网相抗内力,其中意韵浮沉,几能引动人心神相合,自乱阵法。
楚玉声识得音律,然堤防这律随意动,这时她心念电转,尚未及去看薛灵舟,剑网便是一滞,正当楚玉声的身前露出了一线破绽,薛灵舟然惊觉,反而脚下错乱渐生,只听哧的一声,一道琴音如长鞭一般正中楚玉声右臂。
她轻轻啊了一声,见薛灵舟剑网几乎要破,急中生智,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小笛放在嘴边,鼓起内劲,尖利的笛声瞬间穿破乱心琴音,如麦芒刺穿布革,倒是一招见效。
薛灵舟全身一震,匆忙之中瞥了楚玉声一眼,见她手捂着右臂,但并无大碍,便又振作精神,只是催动坚实的剑网护住两人。
宁夕尘听闻楚玉声吹笛,不一声冷笑,心道她内功平平,如此又能支撑几时?愈加催动内力,这海月清槐本身并无腾啸杀戮之气,但在她手中竟然隐隐如有奔雷奏响,虎啸龙吟,直将薛楚二人紧紧裹在琴音中,楚玉声还吹笛,却见手中笛子咔喇一声断成了两截,一道琴音击中,震得虎口裂。
楚玉声忽然心中一动:她这一音本已可以直接击中我,为何去打我手中的笛子?方才薛灵舟剑网露出破绽,她也可以一击便结果了我的命,却又为何只打了我的手臂?她于薛灵舟身后望向宁夕尘,正好与她对视了一眼,不过一瞬,眼前却闪过她深心之处的那幅情景:在那月明之,屋瓦之上,她本能直接要了楚碧痕的命,却去等了那苦苦十年,不过为了要见薛啸寒一面,这又是为什么?楚玉声的眼神蓦然流露出惊讶和些微的怜悯,宁夕尘看在眼中,心里一阵酸痛,却又怒气更甚:苍天负我,何须他人怜悯!手中加力,只压得薛灵舟左支右绌,他原本内功就差宁夕尘甚远,只是仗着一股意念勉强支撑到现在,脑中轰然回响的只是混杂来去的琴声,几乎已不能持,此刻琴音愈厉,他胸口烦恶,眼前发黑,突然之间,身后寒光一闪。
是一把匕首。
楚玉声右手握着一把匕首,黄的短穗晃动。
宁夕尘也看见了这把匕首,她微微冷笑:我道你如何听我的话,此刻命交关,还不是一样要杀我?楚玉声不语,并不因为琴音震动太响,她将嘴凑到薛灵舟耳边:哥哥,我刺聋你的耳朵,你便听不到这琴声了。
她不得不说得很大声,否则薛灵舟不会听到。
然而这样,宁夕尘也听到了。
她的目光霍的一跳:刺聋了他的耳朵,又能怎样?楚玉声摇头不答,刺聋薛灵舟的耳朵,只能让他不守琴音迷惑,对于抵挡琴声中的内力,却等于是自绝后路。
但是不这样,还能如何呢?倘若他继续听着这琴声,只怕支撑不到最后一刻,死前还要疯魔,这一路来,他对着琴声太久了,让他安静一下吧。
洛阳薛家二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响起过琴声,楚碧痕也是这样想的吗?薛灵舟在舞剑之中回头望了楚玉声一眼,嘴角露出温耗笑意。
宁夕尘的目光凝滞了。
没有琴声,她进不了薛家,没有琴声,她便再不能打扰他们,这对若即若离了多少年,而今终于重聚的兄,纵然杀了他二人,她最终也只能在醉荫自弹自唱,冷月清辉,无人相忆。
笑声在她心中回响起来,清灵,如莺声燕语。
碧痕的,渊清的,玉声的。
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代替了她,另一个就在她身前。
有什么东西在宁夕尘眼中摇摇坠,终于彻底垮塌下来。
她一声清啸,琴音重重一响,直如五雷轰顶,将毕生功力激发出来,刹那之间,有无数凤凰瓣黯然飘落,满天雨,纷纷扬扬。
又是瞬息之间,琴声戛然而止,连余音也彻底断绝。
楚玉声的匕首从手中激射而出,切断了海月清槐的琴弦,从宁夕尘左臂下穿过,射中了她身后的架,牢牢钉在上面,颤动不已。
乌鞘剑驻于地面,薛灵舟急促地喘息,站立不稳。
楚玉声伸手扶住他。
瓣落在垂下的琴弦上,落在宁夕尘的身上,落在她的手背上。
师,你瞧,咱们俩的脸和那些哪个更漂亮些?当然是咱们漂亮,那些不会笑,不会动,只会一年年开了又谢罢了。
……碧痕……宁夕尘轻轻地道,你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没有……你说洛阳是最好的,我始终不信,不信……楚玉声凝视着她,声音如琉璃般透明:洛阳并不好,不如落霞山清静,也不如落霞山……可是对她来说,那儿是最好的。
宁夕尘怔怔的,望着断了弦的海月清槐:落霞山……一直都是寂寞之地,碧痕不肯回来,薛啸寒也不肯来……那个时候,碧痕一直不去西园,薛啸寒也不守在那儿,只有我一个人以为‘大圣遗音’是最重要的,我,我一心以为会在那儿碰见薛啸寒,原来我一开始就算错了……楚玉声终于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如那一念之仁的不杀,一缕无迹可寻的叹息漫上了她的眉间:……你始终是我依靠了十年的人,无论你怎样对我,你……终究疼爱过我。
宁夕尘手一颤,有深蓝之如帘幕般浮入眼眸,她沉默了良久,站起身,瓣自她肩头掉落。
她不再说话,最后将薛灵舟与楚玉声的身影深深看了一眼,慢慢地向醉荫深处走去。
她的神是那样的疲倦,那样的惘然,仿佛一生已成为尘土,灵魂已化为轻烟。
走吧……去最好的地方,不要……再回落霞山了……师父……楚玉声眼中有泪落下,滴落在脚下的尘土中。
宁夕尘的背影消失在随风摇曳的凤凰荫里,依稀是当年的丽风华,眨眼之间,又远去无踪。
其实,她们一直都不寂寞,只是向往着一个更不寂寞的地方,便忘了绮梦无痕,枉自虚度了最的韶华。
一如那繁华之地的洛阳,一如曾经活着的薛兰和已经死去的薛兰,还有那年年飘落又年年绽放的凤凰。
沧海月明,锦瑟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