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若无的百合萦绕着素白精绣的袍角,微风吹入室中,便淡得闻不见。
白衣如雪的剑湖宫主长久默立在一幅字画前,似乎陷入于纷繁驳杂的思绪长河中。
落笔如流,运墨温润,然而诗中之意却是如此苍凉。
宫主,苏楼主到了。
侍卫在外禀道。
任奇嗯了一声,侍卫退去。
寄傲阁中,罗裳子轻步走入,扫了一眼书案上拆开的信,眉头便是一沉。
十天之前已到,今日再看,必是有了差错。
她走过书案,站在任奇身后:宫主。
任奇并没转身,双手背在身后:这阵子你似乎很忙。
语气淡淡的。
苏婉云没听懂他的意思,道: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最近这阵子,事情确实很多。
任奇缓缓地回过身,与她对视,眼中隐隐有些沉郁。
苏婉云只觉心中微微一紧:与玄星楼主有关?任奇晗首:他信中说,已得到了碧海怒灵剑的下落,得手之后便即动身前往北域,按此日期推算,如今应当正到达瀚海神山。
他眉峰微蹙。
如何?苏婉云道。
任奇走到书案前,两指捻起那张信纸:方才我仔细看了这信纸墨迹,起码已有两年了。
苏婉云失惊:两年?任奇点头:连他寄来的所有信在内,无一封是两年之内写的。
手指一送,信纸飘落到地上。
这已是他发怒的标志。
这么说……苏婉云眼中有警醒之流过,孟楼主出事了?未必吧。
任奇淡淡地道,能如此精心准备,要出事也不容易。
苏婉云见他眸中冷如寒冰,似乎连她的心绪也跟着一同渐渐冰凉:若非出事,便是情况有变,他却故意不报?任奇冷冷地哼了一声,全身的气息似乎都结了冻。
苏婉云不在袖中捏紧了手掌:我为昆吾砂之事行走江湖时,曾留心过碧海怒灵剑的消息,但自多年前易楼一战后,始终是扑朔迷离,不见踪影。
任奇一语不发。
他很少这样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宫主……苏婉云向前走了一步,孟楼主行事向来有些自作主张,也未必……她停下了,她发现任奇背在身后的双手竟然在轻轻颤抖,白玉般的脸僵硬如石。
整座寄傲阁似乎都随之而降入了冰窟。
苏婉云沉默着,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看见他凝视墙壁上那幅字画,可眼中神光却分明穿透其中,激烈地翻滚。
那流利大气却又隐含着娟秀的子字迹,寄傲阁中唯一不是任奇的笔墨。
十多年来,他几次取下,又几次重新挂上,百转千回,不曾丢弃。
涛山阻绝秦帝船,汉宫彻捧金盘。
玉肌枉然生白骨,不若剑啸易水寒。
上一任霜云楼主的名讳,始终是剑湖宫的大忌,绝不可提,但那一剑逼身的寒意却如附骨之蛆,缠绕心魂。
白袍如被狂风吹拂,劲风鼓荡。
蓦地,任奇一掌拍出,奇-_-書--*--网-QISuu.cOm击中挂着字画的那面墙,苏婉云只觉得脚下一震,整座楼阁隐隐颤动。
她再抬头时,惊讶地发现那幅剑湖宫主珍爱的字画在他自己的掌下化为了粉末,袍袖一扬,如满天雨落下。
宫主……苏婉云上前一步,轻声唤道。
若不上前,便是头也不回地逃离,别无第三种选择。
任奇侧过身,目光移向她。
苏婉云被他的样子惊呆了。
她从没见过他舒心的笑容,可也没见过他这般强烈的震怒,在那燃烧着的幽火之中,却又隐藏着绝不会为外人所见的伤心与失望:连孟晓天都会叛变,放眼这偌大的剑湖宫,我还能相信谁?他慢慢地道,一字一顿,声音在空气中钝钝地浮沉。
苏婉云默视着他的眼睛,任那黑眸中的一切逆流在她眼底映现。
孟晓天,她明了他的足智多谋,却从来无法看透他剑影轻颤,是进是退。
但整个剑湖宫,却只有他是自小跟着任奇,未出过半点差错。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深深的钝痛撞击在她心里。
掌影疾闪,任奇猛然翻掌拍向她的天灵盖,掌风直逼得两人的衣袖猎猎颤动,咫尺之间,那眼中的冷烈夺人心魂。
然而就在落手一刻,他停下了。
四目相对,他逼视着她。
炕透别人,或被别人看透。
苏婉云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对龙雀说过的话。
她没有动,袖中食指扣在雪刃的剑柄上,然而她没有出手,只是和任奇对视着。
狞去赌,是他们特有的权利。
宁酝此死去,也不负本心本意。
寄傲阁中刹那极静,连那微弱的百合也凝固郁结。
慢慢地,任奇放下了手掌。
两人相距太近,他甚至感觉到苏婉云雪一般的气息,流动到他脸上。
很奇异地,有什么东西微微消融。
为何不还手?他地道。
苏婉云没有回答,虽然她知道,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那炕透的迷雾瞬间消散,但面对着任奇的目光,过了片刻,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任奇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神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他向右迈了一步,仿佛借以避开苏婉云的气息:我已派人去附近的碧水寨查探。
他顿了一顿,待试剑之事一了,恐怕你我都不能留在这里了。
……碧水寨?任奇转首看她,眸中的烈焰之气已然渐渐深掩:怎么,你没见过那新来的弟子?不,我见到了,只是……她想起姜红儿与石秋相见的情状,她与那试剑之人似乎是旧识,他二人自去叙话,未来得及多问。
哦?任奇眉梢一动,他们认识?是。
那孩说……她是石秋的未婚。
苏婉云道。
任奇忽然转过身:你是说他二人……苏婉云瞧着他的神,不有些奇怪:宫主,你已好几个月不曾留下过拜师之人,这孩丝毫没有武学根基,为何……任奇微微摇头:她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
就是这个理由?不知为何,她的话变得有些直接。
任奇犹豫了一下:……你可听过姜少陵这个人?略有耳闻。
苏婉云道,听说他的剑法在剑湖宫弟子中,已算是顶尖的了。
任奇慢慢踱了两步:不错,十几年前,他是所有弟子中唯一能接下我十招的人。
可惜,他终还是藏不住锋芒。
苏婉云看着任奇:那姜红儿……是他的后人?任奇点头:她说要做剑湖宫弟子,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甚至连姜少陵的名字也不曾听过。
她是为了石秋?苏婉云忽然明白了,那及笄子遥遥而来的笑容在她眼前倏然清晰,清泠无尘的双眼望着湖岸边的男子,她从没见过谁入剑湖宫是这样高兴的,那双眼眸曾让她心中生起波澜。
我本意便将她留在这里,可如今,她若是为了那试剑之人而来……任奇没有说下去,但苏婉云心中却没来由的掠过一阵疼痛。
她也说不出话来。
试剑之人。
如一句咒语,百余年来无人能解。
最高的荣耀,最后的光芒,曾经湖畔舞剑锋锐无双,剑湖宫主亲自为他指出玄星楼的方向,却因那深心而发的剑意囊锥出头,终于要将自己的命祭献给那绝代之剑。
只是他竟也留下了一息血脉,辗转十多年,又回到了原点。
苏婉云伸手轻抚书案瓷瓶中的百合,任奇的声音透出叹息之意:从前我的师父曾说,若有一天雪湖的迷雾散开了,或许那些人都会回来。
只是多少年了,都不过是铸剑之人的幻想而已。
苏婉云抬头望着他:倘若当初不是想以此剑威震武林,又怎会有今日之局?任奇凝视着她,他们在这之前似乎从不会对彼此说出这些话,他随即望向寄傲阁外一片碧蓝的湖水:我只是希望,在危厄之时,我不是孤军作战。
苏婉云心中微微一动。
她从不知道,他也会有狂傲之气熄灭的时候。
宫主,你多虑了。
她垂下眼眸。
待陆青剑成之日,你再带那孩来大殿行入宫礼吧。
任奇最后道,她若后悔,随时可以离去。
是。
苏婉云道。
湖风吹入阁中,吹得任奇的白袍飘然而起,一刹那的神苍凉,如幽昙一现。
雪湖北岸,有笑声远远地顺着风飘向迷雾深处。
娇小子项圈上的银铃轻轻响动,如晨间鸟鸣。
石秋终是一语不发,霜云楼中寂静无声,苏婉云不在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蹙眉不语,望着眼前的红儿,走近几步想说话,却被她截断:我虽然从小就听说过雪湖,可从来没进来过,没想到里面是这等好地方。
她侧头,比碧水寨好多了。
你回去过吗?石秋看着她。
没有。
红儿的笑容暗淡下来,他们都不敢回去,说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那你呢?石秋道。
红儿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我不是在你面前了吗?……石秋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红儿似乎觉得很奇怪:你不知道?……你来了这里,也许再也没机会出去了。
石秋道。
红儿一笑:那就不出去吧,反正你也不出去。
在那淡蓝的天光下,她的语气如孩子般轻松。
石秋避无可避,终于道:我没有一生一世来陪你。
红儿的笑容一颤,但并没有消失:间痴话,你怎么到现在还记得?石秋有些意外:怎么?红儿道: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是我也能做大事,所以我也要来剑湖宫。
你能做什么大事?石秋无奈地看着她。
红儿忽然收敛起了笑容,认真地道:练武。
石秋一怔:练武?红儿道:对,我要报碧水寨族人的仇。
眼神无比坚定,一如那暗之中向他回眸的时刻。
你知道你的仇人在哪里?石秋道。
红儿透明的眼中漂浮过变幻的神,让石秋心中一震:现在不知道,不过总会知道的。
况且,我看剑湖宫主人似乎对那个子也有点映象。
说不定他认得她。
石秋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走。
红儿回头:什么?石秋发怒道:我让你走,离开这里。
红儿和他目光对在一起,如针尖对麦芒:不。
小小的孩,竟也有毫不逊的倔强,你能呆在这儿,我为什没能?这不是什地方。
石秋道,你不该卷入这些事情,否则只是白白丧命。
你母亲临死前,曾告诫我不要带你来这儿,倘若你坚持不走,你母亲如何安息?红儿看着他:她本来就不是安息的,若我也这样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人,她更不能安息!那一瞬间,她的脸给石秋的感觉已经不是孩子。
一只飞鸟拍打翅膀掠过他们的头顶,两人沉默了片刻。
你可以去别处拜师。
石秋道。
去哪里?红儿睁大眼睛望着他,哪里不都是一样?石秋竟答不上来。
鸣风山庄吗?他便是从鸣风山庄来的,可无论哪里,最后的结果又有什么分别?我已经在这儿了。
红儿道,你也在这儿,这样很好,咱们能在一起多久,就在一起多久。
石秋眼中有深深的无奈:红儿。
他忽然不忍心出口,无论是那句一生一世的虚幻,还是转瞬将至的永决。
红儿微笑了,不去深究他眸中的意味: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如果不是用碧水寨的事作为理由,剑湖宫主恐怕已经把我杀了。
石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之中那隐忍不露的伤痕,心中不触动:你是怎么见到剑湖宫主的?红儿笑道:他手下的侍卫把那宫殿守得像铁桶一样,我在这附近游荡了几天,快绝望的时候却碰到了一个从宫里跑出来的孩子,我陪他玩了一会儿,他就答应带我入大殿。
孩子?石秋一时想不起这剑湖宫瞩么会有孩子。
是啊,那孩子机灵得很,有时候,却坏得很像大人。
红儿道,有个侍卫拦住不肯放行,他让那个人背着他玩儿,趁那人炕见时拔刀杀了他。
什么?石秋吃惊,但他猛然明白了那个孩子是谁,那娇嫩的身躯挂在精铁栏杆上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稚弱脸上的笑容让他几乎想到阴沉这两个字。
红儿眼中也露出些许寒意: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然这幂,不过他在剑湖宫中似乎很有地位,连宫主也不为难他。
石秋望着红儿,右手一动,手指慢慢伸展成掌,气劲凝聚。
红儿转过了头去科渺的雪湖,自顾自地道:也不知那沙漠来的子和剑湖宫主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既然认为我的消息有用,那想必总不会是朋友……石秋陡然一指往红儿后背鹰窗穴点去,手指即将触到她衣衫,却有一人伸臂相隔,他的手碰到了那个人的手腕。
那一瞬他已知道是谁。
苏婉云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侍儿思召跟在她身后。
她看着石秋道:除非她自己愿意,谁也不能将剑湖宫弟子送出雪湖。
石秋心知无用,将手收了回来。
红儿转身见了苏婉云,施礼道:弟子见过师父。
苏婉云走开一步,并不受礼:叫我楼主吧,宫主才是你的师父。
楼主。
红儿认真地叫了她一声,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武?苏婉云看了她一眼:过几日,行过入宫之礼后。
红儿望着眼前即将长久追随的子,忽然道:楼主,所有新来的弟子都是住在雪湖北面的吗?苏婉云道:几年之内是如此,参加比剑会之后,会有一部分人拨去银镜楼和玄星楼,专司铸剑或守御。
比剑会?什么时候会有?红儿道。
苏婉云看了石秋一眼,道:今年没有。
她审视着这个神态还有些稚拙之气的孩,你想留在雪湖北岸吗?红儿一怔,用手指了指石秋:他留在这儿吗?苏婉云垂下眼睑,片刻后,道:你先随思召去弟子住处吧,行礼的时候要穿弟子服,不可再作苗人装扮。
红儿还想再问,苏婉云却转过了身,思召拍了拍红儿的肩,红儿无法,只得随她向霜云楼后的一片房舍走去。
还有几日剑就要铸成了,你……她可知道?苏婉云望着红儿的背影,忽然有些说不出口子二字。
石秋露出一丝苦笑:我与她相识不过几天,只怕再过了这些天数,她就该把我忘了吧。
苏婉云有些惊讶:几天?……她不是你未过门的子吗?石秋微微摇头:你可听我哪一句话承认过?萍水相逢,当不得真的。
苏婉云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颤动:可我看她的神情溶认真。
石秋笑道:她是认真地想拜任宫主为师,在此学武。
……苏婉云不愿再深究下去,道,那你试剑之事,她可知道?石秋摇了摇头:任宫主命令已下,无可更改,与其现在就说,不如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吧。
颈我是离开了剑湖宫。
苏婉云沉默了片刻,道:早知如此,不如直接让你死在大殿上。
石秋一怔,继而笑了:好意心领。
两人对视,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在那笑容中提升了温度,苏婉云心里忽然有些柔软的东西在涌动,一如她默默承受任奇的怒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