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有些特别的响声,一丝一丝的雨水擦过人的脸颊,极轻极轻地没入泥土。
鸟在树叶间伸展翅膀,时而扑啦啦一声飞了出去。
得得的马蹄踏在湿润的泥地里,溅起些泥点,打在叶听涛的衣角上。
轻寒,风却是酥酥的,紫骝马筋强骨健,毫不念嫩草,四踢如飞般在小道上奔跑。
叶听涛径直纵马向一个方向跑去,也不点火把,借着明亮的月光辨认前路。
怒灵剑系在马鞍旁,时时触碰他的膝盖。
叶听涛的双眼沉着地望着前方,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战斗的姿势。
然而四野无人,总是这么警觉着终是有些疲倦的。
奔过了一片小小的高地后,叶听涛的目光终于有些散淡。
四周的山林开始渐渐成为一些模糊的布景。
叶听涛的耳朵仍然警醒着,担负起耳听六路的职责,于是便有一些脸孔,从他的心里飘飘荡荡地浮了起来。
虏行,仿佛自入江湖以来已经有过无数次,江南柳底、萧萧道,或是大漠孤烟、边城楼头,他为着一个什么样的目的星兼程而行,并时时堤防左近。
自从接过碧海怒灵剑的那一刻起,就置身于这种不可卸除的状态中。
为了那个或许要用一生来完成、多半又是完不成的任务,碧海怒灵,六道剑芒,划过深暗无际的天空。
他的手掌上布满这把名剑所造成的细微伤痕,提醒着他不可稍稍怠慢,既然承命,必当恪守一生。
他也曾怀抱着这个目的安然藏身在这把剑的后面,冷面杀戮,在每一个寒匆匆疾行。
曾几何时叶听涛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漏掉一个。
自从他遇到薛灵舟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与他不一样的人。
如此轻信,不过同行三日就拜他为义兄,叶听涛暗自戒备,却发现薛灵舟根本别无异心,纵然同宿荒野大漠,也将背对着他,面朝可能有猛兽袭来的方向。
叶听涛假寐一,心潮起伏。
远在汁繁华之中的江湖始终是他的一句无人可与启唇的疑问,让它腐烂于心底。
薛灵舟不会去想这些,他不过是奉父命去某一座山扬名立万置身武林的少年人。
还有那些或还活着,或已死去的同伴,风风火火相聚一场。
他曾亲见江离于烛火跳动之中窥伺薛灵舟的乌鞘剑,双目如狼。
那并不是一柄传世名剑,但也有其可考之处。
薛灵舟宝爱他的剑,一如叶听涛不得不与碧海怒灵同眠。
最终江离死于阴山之役。
叶听涛忽然很想看看他临死一刻的表情。
这一切,总得自去幽冥之处寻找答案。
叶听涛无声一叹,眉间神仍是淡淡的,眼中却有风烟流过。
陆吾镇已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或许此刻,薛灵舟正与楚玉声相伴,坐看月,坐等天明。
那个同样神情淡漠的子,眼眸深处,却有一抹近乎灼热的火焰,就像沈若颜说的那样,她似乎待薛灵舟很好,那好却是如幽魂般的戚戚缠绕,不可琢磨。
沈若颜的眼神总是很犀利,只一眼便洞若观火。
唯有陆吾镇分别时略略的一晗首,让叶听涛勉强算是放心离去。
楚玉声,她的冷漠、她的丽、她与那所谓的‘十里荷’丝丝缕缕的关系。
甚至落霞山一行,也是由于她的一句话。
紫骝马向前跑着,气势汹汹,视一切为无物。
叶听涛并不如何喜欢这匹马,总觉得它有些蠢笨,虽然跑得确实很快,但一发了子便横冲直撞,拉缰不及。
过了这一役,再换一匹为好。
他正这样想着,着意去听马的蹄声,静之中,前方蓦然便有咔哒一响。
叶听涛猛然一拉缰绳,直将紫骝马的口唇勒出血来,可惜,它还是没有停下。
树影幢幢,暗里幽光凝驻,微微冷笑。
叶听涛一抓怒灵剑,飞身而起。
轰轰轰……震耳聋的响声瞬间将紫骝马吞没在内,烟尘滚滚,有血肉被击飞的声音,嚯哒一声,一条马腿飞出,重重撞在一棵树上。
树叶摇颤不已。
叶听涛脚尖轻轻落在这棵树的枝干上,隐在兀自晃动的叶影后。
烟尘仍未散去,浓浓的一团裹着脚下的方圆之地。
叶听涛心中有些骇然,他屏息不动。
几个人影,过了片刻才从小道两旁的树影后走出来。
烟雾散去,叶听涛向下一望,已炕到紫骝马的身体,鲜血四溅,马头落在前面一些的地方,脏腑有的散落在地上,有的便被震为血肉,不辨形状。
他知道这些人与瀚海无关,因为沙漠之中的人不会用手铳,也不会埋地雷。
他们只用毒。
一个子将一支用过的手铳扔在道旁,走到紫骝马的残肢边,她身着莲叶边绣裙,腰结一条青丝缎带,炕清容貌,只有一条发辫又粗又长。
人呢?那子问道。
她身后两个男子都是寻常武人粗袍,也各持一支手铳,走上前,一个头束紫冠的男子道:方才明明看见他骑马而来,该是给轰死了吧?另一个头束青冠的指指地上:那也该有些残肢断体啊,你瞧这儿,尽是他那匹马的物事。
难道飞了不成?那子恼道,好容易寻到这儿,再失了他踪迹,看楼主如何罚我们!青冠男子道:楼主只吩咐取他身上的蜡丸,却没让我们杀了他,如此行事本已是要受罚的。
那子冷笑:今之行你们俩人也都未提出异议,要罚也是一起罚。
紫冠男子一挥手:这等时刻,扯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姓叶的或许哨左近,他不出来,必是受伤,咱们再搜搜看。
另外两人点头,各挺兵器,向道旁树丛查探而去。
只见那子使的是一对银狼利刺,两个男子也扔了手铳,都持长剑。
叶听涛看明情况,一声长啸,从叶影后飞跃而下。
啸声清亮,注以内力,悠悠不绝。
地下三人正自低头搜寻,一听俱各大惊,兵器护身,退开几步去。
叶听涛!那子叫道,双手银狼利刺一振,也不多话,交错向叶听涛刺去。
叶听涛后退一步拔出怒灵剑,挡开她右手攻势,左边身子向后一侧,又闪过了她左手攻势,那子凌厉的两刺不中,心中恼怒,右手攻上,左手便攻下,银光闪动,间或双刺齐出,占叶听涛单剑之利。
然而叶听涛岂为她所动,逢她攻上下便刺她腰眼,剑指各处大穴,剑风隐隐,那子攻势自破,不得不回手自保,心中暗惊,未料叶听涛机变如此之快,相斗只片刻,已然牢牢将她钳制。
然而她子甚烈,虽处下风,犹自奋力挥动双刺,皎洁的锋芒如月光倏忽闪现。
又拆几招,只见旁边两名戴冠男子神情紧张,长剑在手,随时准备加入战团,叶听涛心中为示威慑之意,故意将怒灵剑使得如疾风骤雨一般,他剑招本甚沉稳,速度一快,又添灵动,只攻得那子左支右绌,一个回守不及,叶听涛剑路一偏,剑锋到处,削下她一只手掌来。
那子一声瓦,脚步踉跄,为剑风所带,跪倒在地。
两个男子大惊,长剑一举,便要接着攻来。
叶听涛叫了声且慢!,收剑而立。
一时树影婆娑,映在他身上,风吹拂,身影傲然。
紫冠男子见他不再斗,急忙也收剑道:见过叶大侠。
叶听涛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向那青冠男子道:因何伏击我?青冠男子亦收剑:受楼主所命,情非得已。
叶听涛看了他一眼,道:我与朱楼主乃是公平交易,何以如此行事?青冠男子道:楼主与叶大侠相约期限乃是三年,如今三年已过,仍无结果,那蜡丸关系重大,是噎…叶听涛道:是以如何?神严厉。
青冠男子不敢再说,叶听涛冷冷道:易楼也是堂堂江南第一楼,交易上的事若有差失,只须明白交代即可,你们布下这等机关送死,是谁授意的?地下那断掌子喘着气抬头道:并非楼主授意,这是我的主意,不要扯上易楼。
青冠男子垂首。
叶听涛道:我与朱楼主之事,待这里事毕之后,自会前去扬州与他相商,不需你们在此辛苦埋伏,伤我坐骑。
那紫冠男子忽而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叶大侠见谅。
那子见他脸露谄媚之,不由愤愤。
叶听涛道:你们回去便向朱楼主说,我三月之内会去找他。
叶听涛言出必行,若你们愿意,今之事便此作罢,若不愿意,再斗不妨。
那紫冠男子忙道:自然愿意,叶大侠剑出无双,我等岂是对手。
另外俩人也只得默认。
叶听涛一点头,转身之际,见紫冠男子弯下腰,伸出手,仿佛想去扶地上那断去手掌的子。
凡心怀不轨者,多以眼神中微露歹意为兆,月影明灭中,几人的脸都斑驳不清,但叶听涛还是突然后悔不该这么早便转身。
那紫冠男子走动时脚下树叶踩得甚响,方才为叶听涛所警觉的咔哒一声便被掩盖在杂声之中。
以叶听涛身法之快,若用刀剑,断不能及他身畔,但紫冠男子一弯腰间,却从长靴中抽出了一件什么东西,他的动作掩饰得太好,只要快过叶听涛的心念一分,便能得胜。
月影之下,叶听涛并没有看清拔出手铳的动作,他已不及回身,但属于独行剑磕敏锐仍让他急使平生轻功向旁一闪,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他只觉右肩被一股大力一推,要向前倒地。
剑在左手,他用力往地上一撑,总算没有摔倒,回头一看,那紫冠男子举着手铳得意地微笑,手铳之口哨冒烟。
叶听涛只觉肩头剧痛,点了几处穴道以缓流血,咬牙道:宵小之辈,当真辱没易楼名头。
紫冠男子笑道:方才你斩了我同伴一只右手,我将你右臂轰下,也是一报还一报。
话音未落,只听那青冠男子怒斥道:你怎如此没有出息,尽干这出尔反尔之事?紫冠男子面不改:师兄此言差矣,先前我们在此伏击师兄也是同意的,既开先河,再进一步又如何呢?正好搜搜他身上有无腊丸,倘若有,正好带回去给楼主交差罢了。
说着走到叶听涛身边,伸手向他怀中探去。
叶听涛隐忍不发,任他去搜,过了一会儿,那紫冠男子将脸伸到他脸前:叶大侠,你将腊丸藏在哪儿了?叶听涛不语。
紫冠男子笑道:你不说,咱们可只能对不起你的命了。
这时那青冠男子又道:师弟,搜不出便算了,我看他与楼主也算有些交情,此次虽事情未成,但未必没有回旋余地,咱们便按他所说去向楼主回禀吧。
紫冠男子道:他与楼主有些交情?你们怎未说与我知?那断掌子坐在地下道:说给你听了,你怎不会立刻就去讨好这姓叶的,以求些好处?紫冠男子哈哈一笑,道:师你可将我看得透了,可是事以至此,倘若他将来有命回易楼,将我们今日干的勾当向楼主说了,咱们还讨得了好去?青冠男子道:你只需让他说一句,倘若咱们今日放了他,他便既往不咎,叶听涛一向一言九鼎,必不会再提。
紫冠男子道:哈哈,倘若他真一言九鼎,也不至三年不归,害得我们还要跑这一趟了。
那断掌子不睦:快做决定,杀与不杀,不就一剑的分别么?青冠男子向叶听涛道:叶大侠,为易楼之名,我等也不愿在此荒山野地杀了你,适才说的话,你可同意?叶听涛不答,右肩处渗出的鲜血已浸湿了大半只袖子,他只觉身上渐渐冰凉。
紫冠男子道:你看他这副模样,便是答应了恐怕也没命走出这儿了。
青冠男子道:你已废他一臂,何须再斩尽杀绝?他又向叶听涛道,叶大侠,只须你一点头,咱们便前事不咎,如何?叶听涛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青冠男子道:那么叶大侠,今日你能否活命,便看自己造化了,我等适才冒犯,多多见谅。
紫冠男子笑道:师兄,你还真是宅心仁厚,放人家死在荒野,还要人家见谅。
青冠男子看了他一眼,少顷,道:师弟,你本不是如此狡诈之人……紫冠男子脸一沉,与他对望片刻,又瞥了一眼叶听涛,哼了一声。
月光幽幽淡淡,青冠男子扶着那子,紫冠男子跟在后面,三人沿着小道向前走去。
走出数步后,那青冠男子又回头望了叶听涛一眼,似乎颇有歉意。
叶听涛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离开,心中苦笑,他将怒灵剑在地上一撑,勉强站了起来,紫骝马的残骸散发出浓重的血腥之气,也不知这树林之中是否有野兽。
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待那三人背影消失之后,便踏着月光与沾着血迹的青草向南而行。
右肩伤处疼痛死,他以剑拄地,一步一步,强撑着一股气劲行走,心道这易楼果然神通广大,如此厉害的火器倘若流传江湖,不知有多少人将死于顷刻。
只是过不了多久,他也无心去想这些了,伤处血流不止,双腿越来越是无力,整个人虚飘飘的,前方却仍旧是一片林木,路程不长,却似炕到尽头。
像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江湖,拼尽一生,或许只换来一堆枯骨,夕阳晚风,供故人凭吊。
未来之路却仍旧是那般迷惘,沧海月明,尽处又是谁能与谁相逢?他眼前出现一个人的脸,也如月光般幽幽的,柔和而清淡,向他微微笑着,又消失不见。
他的双眼模糊起来,紧紧握着碧海怒灵剑,这剑柄是以寒蚕之丝缠绕,着手冰凉彻骨,就像他师父于临行前的话语:剑如此生,灵罡不灭。
只是,这剑今日若于此失主,不知要过几时才能再有人持它仗剑江湖?或者被什么山野樵夫拾到了,拿回去砍柴也说不定,他心中又一时忧虑,更加头昏眼,趁着最后一股力气又行走了一段,已炕清走到何处,只觉得眼前似有光亮,跟着便是一黑,扑倒在地。
何家少爷虽然行走过江湖,不过是护送薛家小去开封参加琴会。
那时薛二姑娘与她父亲正有些僵,常牢家找他弹琴。
何少爷不过是求个附庸风雅,能拨几首公子哥儿都会拨的曲子。
薛姑娘试出了他的斤量,却也不嫌弃,仍是常牢府,让他帮着记个谱、抄个曲儿。
何少爷觉得整个洛阳的琴师弹得都不如薛姑娘好,她的手指纤长又灵活,跑动起来叫他看了发呆。
何翁给何少爷请了许多文师父、武师父,其实何少爷对武术更有兴趣些,他与王武师也走得更近。
只是薛姑娘常来常往之后,他才渐渐有些与教文的李师父热络起来。
他觉得何翁很满意他的这一变化,是以也欢迎薛姑娘的到来。
何翁与薛姑娘,也是能说上间话的,只是当他探问父亲的口气,何翁又斥他不务正业,令他好好习文练武。
何少爷便有些纳闷。
他是不去顶撞何翁的,正如自己家中有些庭台楼阁,何翁从阑许他去一样,他也不去计较这些,只要父亲高兴就好。
薛姑娘最后一次牢家时,何翁正与薛翁在堂上叙旧。
薛姑娘径直来找了他,说自己要去落霞山,兴奋得脸蛋儿红扑扑的,何少爷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同去,她笑道:你能陪我去落霞山,还能陪我一同在山上住个十年吗?何少爷一犹豫,想起了父亲,没回答。
薛姑娘抓住了这一犹豫,便撇了他自己匆匆去了。
临走她说:我还得准备个几天,你告诉你父亲无妨,他定会帮我,若敢告诉我爹,瞧我扒了你的皮!何少爷一吓,唯唯点头。
那时薛翁就在何府的前厅,何少爷很佩服薛姑娘敢这么浑搅她老子,看着她脚步轻盈地出了自己的房间,不觉怔怔。
他想薛姑娘定没读过《烈传》,也定然不爱红,将来有哪家人家愿意娶这么散漫的儿媳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薛翁便带着薛姑娘的大哥前来盘问,何少爷与何翁串通一番,将二薛搪塞了回去。
何翁在薛翁前笑呵呵的,薛翁走后却笑容顿敛。
何少爷有些奇怪:爹,一切不都按着薛姑娘的计划行事着么?何翁看看他,道:兰儿这个姑娘,也当真是太野了一些,此去落霞山,其实还是挺危险的。
何少爷道:那爹为什么帮着她去?何翁摇摇头:你这傻小子,别搅进这事儿里去,回房看书吧!说着便向里走去。
何少爷看着父亲背影,有些疑惑。
薛姑娘一去后,再无半点消息。
她再也不牢府,不来找何少爷抄琴谱了。
何少爷望着空落落的庭院,常常不黯然。
他想起她说要去山上住个十年,更是觉得寂寞不已。
渐渐地何少爷又冷落了李师父,专心练起武来。
听家奴们窃窃私议,说何翁送了个琴师给薛翁,薛翁瞧着甚好,又打算给薛姑娘的大哥做媳。
过了不久,这大哥便带着他的小媳出门去了。
没人再提薛姑娘。
何少爷竖起耳朵,觉得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想起薛姑娘了。
他终于忍不住去问何翁,何翁又是呵呵笑了一阵,将他遣回房去。
何少爷有些急躁,也有些想一试身手。
这天里,他和王武师在院里拆招,竟然连胜王武师两次。
何少爷喜出望外,只觉浑身血脉强健、身手灵活,完全是个少年侠客了。
应当能去落霞山了吧,他想。
第二天清晨,何少爷便留了封信在何翁房门口,背了个包袱,提剑而去了。
何翁醒来出门,捻纸一念,大骂不已。
何少爷想象父亲的反应,有些愧疚,又有十二分的兴奋,只觉路上所见处处都是新奇,都是江湖道上的东西。
只是他未曾料到,王武师倘若有剑侠的一半水平,也不至落到他家当武师。
何少爷牵了匹家里的青鬃马,透天走走停停,只觉得满世界眼缭乱。
他定定神,想起落霞山哨天边,薛姑娘也在天边的哪一座山头上,不由得后悔起自己的没见识来,后几天他便快马加鞭,一直赶到了黄河边上。
这一渡河,只吐得他天昏地暗,不知高低。
渡船上客人不多,纷纷避他而去,留他一人在船妥板,对着河上的大风呼呼喘气。
何少爷心里懊恼,坐在那儿低头生闷气。
便在此时,船尾甲板之上传来几人的对话之声,因风势之故,直传到何少爷的耳朵里。
师弟,你口齿伶俐,回去之后,便由你向楼主复命吧。
呦,师兄,你这会儿又跟我客气起来了,咱们三人一同去的,哪有我一个人去复命的道理。
一个子的声音插嘴道:人也伤了,约也定了,有什推脱的?一起去就是了。
那第一人又道:……师,你可是不懂楼主心意,那人虽手持碧海怒灵剑,却还有重大用处,你如此莽撞,只怕楼主着恼。
第二人道:呦,我道师兄怎闽然发起善心来,原来是揣度了楼主意思,要留他一条狗命在。
第一人道:……你要如此说,我也无法。
第二人阴恻恻地道:师兄,易楼素来便不是泛泛之辈呆的地方,来托易楼办事的也都不是省幽灯,你何必如此事事为楼主着想?第一人道:你……莫非你还想反出易楼不成?第二人笑道:师兄言重了,你瞧剑湖宫和沙漠来的那帮妖人对这六把神剑都是如此志在必得,易楼稼当中,时日一久,还不得被夹成了碎片?那第一人还没有接话,何少爷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但未完全叫出口,已被人捂住了嘴,接着扑通一声,水溅起。
你!你怎杀了他?子的声音惊怒。
男子冷冷地道:这番话都给他听去了,等回到易楼,咱们还能有命活下去?这也是没办法。
……子一沉默,又道,我也听见了你这番话,你怎不把我一起杀了?……男子没有说话。
你怎没说话了?难道你处处钻营,还会留下这等重大纰漏?男子道:……阿铃,你何必这么说,我们进易楼不过为谋有个出头之日,不钻营,难道等着如他这般被杀?那子阿铃道:……我便是不懂。
男子柔声道:日后你自然会懂的,眼下咱们也回不得易楼了,登岸之后便改道吧。
为何?阿铃道。
男子一笑:咱们杀了师兄,若那人有命回易楼,还不得全盘拆穿?只不过咱们又非楼主的走狗,此处呆不得,换一处就是了。
两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话便不可听闻,同时脚步声响起,想是拾级而下,回到了船仓之中。
河水涛涛,拍打着船声,何少爷坐在甲板之上,仍是一动不动,心中乱跳,他望望甲板外的河水,一片波涛起伏,早已丝毫炕见落水之人的踪迹。
他想着那一男一两人的对答,如见迷宫,深暗无比、曲折百转,他站在入口处,只能望见那暗成一片黑的迷城深处,不由有些犯晕。
在他的身后,一个子看了他半晌,待船尾再无声息时,才终于朝他走过来。
何少爷在迷茫之中被脚步声惊醒,回头一看,只见一袭淡紫的衣裙,颈悬的一块七彩变幻的琉璃异常丽。
他再一抬头看那子的脸,见到一张绢秀的容颜,虽不见得甚,但如清水一般温涵雅。
他自来少与子打交道,甫一见了,不觉有些脸红。
那子盯着他:你自哪里来?何少爷道:……洛阳。
可曾与人结仇?……何少爷摸不着头脑,他想这也许是江湖上的切口,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并无仇人。
那子侧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沉吟不语。
何少爷有些尴尬,道:姑娘自哪里来?那子不理他,只继续盯着他看。
何少爷僵了一会儿,只觉得脸腾的一下红了,他想起王武师曾说:男子汉脸红是丢面子的事,只是越想越是脸红,只闹得手足无措。
那子终于开口道:真是弄不明白,最近怎会有这么多人中这‘十里荷’的毒。
何少爷心里突地一跳:姑娘说什么?那子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扔给何少爷。
何少爷将信将疑,拿起照了,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
他只看见自己的口唇已尽成乌黑之,如同涂了墨水一般,甚是骇人。
他呆了半晌,反复想着怎会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在渡河之前,曾为一个歌所劝,在茶棚中坐下廊了杯六安瓜片。
不怎喝,歌唱的歌也不怎听。
他还是赏了一锭银子下去,讨得了歌一迭声的称谢。
他举着小镜子,作声不得。
过了片刻,他问:我还有几日可活?那子微笑,抱着臂道:五六十年吧。
何少爷不懂,瞧着她。
那子不知从哪摸出一颗药丸来,扔给他:先吃了吧,我的解毒银簪前几日才用过,现下不能再用,需回药庐才能救你。
反正我也闲来无事,多救一个人无妨。
她说着在甲板上走了几步,这河上的风吹着让人清醒呢,只是太猛了些。
紫裙翻飞,如一朵紫叶莲,风姿绰约。
何少爷将信将疑,脑中还回荡着方才那落水男子的一声惨叫,也不知该不该信她。
姑娘……他开口。
子回过头:怎么?长发在河面的风里飘舞。
刚才船尾那几个人……何少爷忍不住道。
嗯,我不认识。
子淡淡地道,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何少爷觉得这子很和蔼,不太像是腥风血雨之中的侠客。
或许她是个四处行医的大夫?他也不知道。
第二天再见到她时,他不觉吓了一跳。
原来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晚间甲板上,此时朝阳已升,照在她满头长发上,竟然泛着一层薄薄的紫光晕。
但看她容貌,又是中土人士,并非异族,这子在何少爷心中,便显得神秘起来。
那一渡船上曾发生的事,如同为朝阳替代的暗,没有被任何人知道,只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了痕迹。
河面上的风依然很大。
下了渡船,何少爷牵下了自己的青鬃马,让给那子骑,那子也不客气,便缓缓骑着马,让何少爷牵着到附近驿站,才又买了一匹。
两人纵马而行了几日,一路谈谈说说,那子听说何少爷是要去落霞山,不由吃了一惊:你也要去落霞山?何少爷不知她所指何事,便道:是啊,去找个朋友。
那子道:也是找人?何少爷道:怎么,姑娘也要去那儿?那子微一停顿,道:不是,我只是四处走走,只不过前两日那个中‘十里荷’的人,也是要去落霞山找人的。
哦?何少爷道,这可巧了……他叫什么名字?……薛灵舟。
那子道。
薛灵舟……何少爷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觉得很熟悉,薛灵舟……不就是薛姑娘的大哥?那子奇道:怎么,你们认识?何少爷点头,便将前去落霞山找薛兰之事对那子说了一遍。
那子听后不语,低头想了一会儿,道:看来这落霞山上还真有些名堂,倘若我此时不在汁,你们可都到不了那儿了。
何少爷道:你是说那潇湘琴馆草菅人命?那子噗哧一笑:草菅人命?那儿又不是山寨匪帮。
何少爷被她笑得脸一红:在下第一次涉足江湖,有好些事情并不太懂……请姑娘宽恕则个。
那子听他用词甚是僵硬,有些好笑: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闯什么江湖?回家考个功名是正经。
何少爷摇头:功名之事甚是伤人,还是不碰为好。
那子听他此话,一怔才道:功名不过几篇八股,是死物,江湖却是活物,捏不牢,也炕透,伤人之处,远比功名厉害得多了。
何少爷愣一会儿,道: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愿意闯荡江湖呢?那子道:闯荡江湖?有时那也是迫不得已,最烦杀戮的人,往往也是杀人最多的人,谁该死谁枉死,又有谁知道?何少爷无言以对,两人又行片刻,他道:昨那几个人说的六把神剑……是什么意思?那子侧头望了他一眼:你想知道?何少爷点了点头。
那子看着他,眼中浮过一阵似笑非笑的神:这个传说名声很响,我倒是听人说过,只不过没什么兴趣深究罢了。
她顿了一顿,听说,这六把剑是秋战国时最有名的铸剑之地——龙泉铸剑谷所出,每把剑都寄托着一位铸剑师一生心血,灵力非常,因此也成为了江湖中人争夺的对象。
何少爷道:那几个人也是想争夺这六把剑吗?那子微笑道:凭他们还不够格。
她不想起那手持神剑之人的模样来,柔耗眼中有隐隐光亮,能争这六把剑的,都是能把江湖翻个儿的人。
但天下名剑何其之多,光是那剑湖宫中玄星楼,就不知藏了多少,若只是六把神兵利器,也不会如此名传千古,让人抢破了头。
那是何缘故?嗯……那子沉吟了一下,这个缘故,却有许多说法,流传最广的是说六剑相聚,可找到一幅名为《八荒末世图》的上古神卷,据此图而推,可知道千万年以后所发生的事,也能算出千万年以前发生过的事……总之,是很神奇的。
何少爷惊叹道:若真如此,则个人的命数也可以在这图中得以推算?那子微一耸肩:也许吧,这世上的人总是想掌握自己的命,可最后不过是枉送了而已。
何少爷不默然,过了片刻,道:对了,相识多日,还不知道姑娘名?那子笑道:我叫沈若颜,你叫我沈姑娘吧。
何少爷哦了一声,听她话中似有打趣之意,眼瞧她,又道:咱们行了数日,离姑娘的药庐还有多远?沈若颜道:快到了吧,我也不常呆在这儿,总是四处走动……话至一半,她忽道,哎?怎么了?何少爷警惕,去握挂在马腹上的长剑。
沈若颜摆手示意不必,勒马停下,向一处草丛中走去。
何少爷便也下马跟去相护,只见她弯腰查看,细细翻动一片青草,边走边翻,走至一棵大树底下。
他只道沈若颜要寻找何物,便将长剑往树下草丛中扫去,沈若颜急叫不可!,长剑已然扫中一物,并不坚硬,何少爷拨开长草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倒卧地上,半边衣裳为血液所染,已经凝固,一片僵直。
那男子左手握着一柄剑,压在身下,露出的半边脸苍白如纸,显是已昏迷多时。
沈若颜见了那男子的脸,轻轻叫了声:哎呦,急忙蹲下身探了探他鼻息,何少爷只见她目光一沉,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团轻絮,撕下一缕来放在那男子人中,凝视片刻。
何少爷见她神紧张,这男子情状又甚凄惨,也自不语。
过了一会儿,那缕轻絮被一丝几不可感的呼吸所动,飘了起来。
他还活着。
沈若颜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手放在那男子肩上,一时说不出话。
沈姑娘……何少爷看出她认识这个半死不活的男子,下半句话还未出口,沈若颜微笑道:最近所遇到的,都是些命大的人。
何少爷的下半句话被她堵在嘴里。
沈若颜轻轻拍了拍那男子肩膀,唤了一声:叶听涛!随即又明白他不可能听见,自己也笑了。
她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几根银针,封住了他右半边身体的经脉,对何少爷道:小少爷,便做你踏入江湖的第一件事吧。
何少爷道:是什么?沈若颜指指身边的人:背他去药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