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飞过房顶。
清晨的寒意让哈米德湿漉漉的衣服变得冰凉,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太阳已经越过了地平线,可惜它的光芒还不足以帮哈米德抵御寒冷。
房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清晰的阴影。
往下看,仓库内部一览无遗;虽然里边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但时不时还能看到几道闪光。
更多红灰色的正方形从那片废墟里飘出来。
仓库前的院子中间停着救火车和装甲车;不少人在警卫室里跑进跑出,还有一队人正朝仓库的侧翼移动。
装甲车旁的两个人发现了哈米德,其他人也都停下来,张口结舌地盯着他们,望着那只不是狗的狗和它的主人吊在一顶飞错方向的降落伞下头。
哈米德看过不少警察和小偷之类的电视剧,知道这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打下来,而且方法多种多样。
他看见一个人爬进了装甲车。
如果他们像仓库里那两个家伙那么乐于开枪的话……半分钟过去了。
下边的场景渐渐缩小,缩到了哈米德的两脚之间。
呱呱不哭了,冷空气似乎对它没什么影响。
呱呱把头和脖子伸到哈米德肩膀上,左右转动,四下打量,不断轻声说:哇,哇。
跟下面再见吧,宝贝儿。
他们在反重力垫下飘来荡去、飘来荡去,晃得越来越厉害!一次让人头晕目眩的旋转之后,天与地互换了位置。
哈米德发现自己一头埋进了垫子里。
他奋力抬起上半身:现在他们不是吊在垫子下边,而是躺在垫子上。
真是疯了,这样还怎么保持平衡?要不了一秒钟,它就会一翻面,重新把他们吊在下面。
哈米德搂紧了呱呱……可摇晃竟然停止了。
看起来,他们吊在下头才更不利于保持平衡。
这又一次证明反重力材料是有自我意识的,它的处理器能利用自身的法则产生看似不可能的结果。
这鬼东西还真是张飞毯啊!当然,上头结着那么多疙瘩,垫子难免皱巴巴的,还扭曲得厉害。
所以,他们的坐骑跟神话里的飞毯差得很远,倒是比较像公寓里呱呱的窝。
仓库区已经看不见了。
头顶和四周,不少反重力材料正同他们一起上升。
有的离他们只有几米,有的仅仅是空中的小斑点。
往西边看,他们正好和玛盖特的几座高塔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塔楼的墙呈棕色或象牙色,还有大块大块的玻璃反射着清晨的风景。
在南边,安·阿伯小城里十字形的街道几乎全被光秃秃的大树遮住了;大学和学校里的人行道清晰可见,还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道德楼。
每次乘飞机回农场时几乎都能看到这些,但现在……他周围可是空空如也啊。
这儿只有他和呱呱……而且脚下的天空似乎在无限延伸。
哈米德咽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工夫没再往下看。
他们还在上升。
风直直地吹到他们头上,好像还有越刮越猛的趋势。
哈米德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上下牙开始打架,现在有多高了?三千米?四千?哈米德已经冻僵了,他的夹克也一样:只要他一动,就能听到夹克上的冰破裂的声音。
哈米德觉得头晕眼花,简直快吐了。
在中美,如果不带氧气,五千米大概就是极限了。
他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反重力垫;可要是不行的话,他们就得和其他垫子一起飞向太空了。
但他要做的还不止放慢上升速度,或者下降那么简单。
他朝上看了看虫子的驳船。
距离越来越近了——还得往东移两百米。
如果不能让这东西往旁边移动,他就需要虫子主动出击了。
他在仓库里考虑过这个问题——总共想了大约五秒钟。
如果反重力材料只是比空气轻的话,哈米德和呱呱就完了。
一个没有螺旋桨和喷射器的气球,只能让风说了算,只能希望风正好把你带到你需要的高度。
但当他拿起第一张垫子的时候,它确实朝哈米德握的方向水平滑动来着……他爬向垫子边缘。
反重力垫在他的膝盖下变了形,但晃动的幅度很小,跟一只平稳行驶的小船差不多。
在他身旁,呱呱正把头伸出垫子,直直地往下看。
它的脑袋左摇右晃,仔细观察着地上的景物,还不住地说,哇。
她真能理解眼前的东西吗?风向改变了一些,现在有点儿从旁边,而不是直接从上方吹过来了。
他真的能控制方向!哈米德牙齿一边打颤,一边使劲咧嘴笑了。
他们的飞毯越飞越快。
往下吹的风就像来自北极,冷极了。
他们的速度没准有每小时十五到二十公里呢。
虫子硕大的驳船悬在他们头上……现在几乎和他们平行了。
上帝,他们飞到它上头去了!哈米德一把拔出小刀,用麻木的手指使劲拉开刀刃。
小刀猛地拉开——差点儿从他发抖的手里弹了出去。
他在垫子边缘削下几小块,可从天上吹下来的风一点儿也没减弱。
他尽全力朝垫子割去,一大块、两大块。
风小了……停了。
哈米德从垫子边上弯腰往下看,同时硬生生地把眩晕感吞回肚子里。
太好了。
他们在驳船的正上方,正向它不断靠近。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压力舱已经近在眼前;事实上,因为距离太近,它把其他三个压力舱都挡住了。
哈米德还能看到人类居住区和会议区。
他们会在压力舱旁边的一大片平坦地带降落。
方位好得不能再好了。
大概虫子也在调整,把驳船对准自己的客人。
一股热气传来,紧接着,飞毯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拳头击中了。
哈米德和呱呱翻起了筋斗,一会儿趴在垫子上,一会儿又变成吊在垫子下头。
他瞥了一眼驳船。
一道黄色和白色的气体正从最上头的压力舱喷涌而出,那是压力舱破裂后,泄漏出的氨气和氢气在一千个大气压下的样子。
氢气还和大气中的氧发生了反应,把这根由超高压气体形成的长矛围在苍白的火焰里。
垫子又是一晃,驳船从哈米德的视野里消失了,只剩下轰隆声和灼热的雾气。
哈米德抱紧呱呱,再尽可能地用垫子裹住他俩。
垫子终于不再翻筋斗;他们头下脚上,给包得严严实实的。
哈米德赶紧观察周围的情况:头顶上是深秋的农田,一片单调的棕色和灰色。
玛盖特在他左边。
他使劲弯起身子朝天空看过去。
在那儿!虫子的驳船在几公里以外。
最上面的压力舱不断喷出火焰和水雾,但下面的几个压力舱似乎安然无恙。
两个压力舱之间喷出了苍白的紫色。
片刻之后,巨大的轰隆声回荡在空中:虫子开始还击了!他在裹成一团的垫子里扭来扭去,想看清楚上面的情况。
在北边……一道明亮的蓝光向南飞去……蓝光裂成五条跃动的轨迹,颜色也由蓝色转为橙色,最后变成了红色。
这景象美极了……不过却有点儿像一只划破天空的利爪。
爪尖部分逐渐变淡、消失了,可发出这些光的东西还在继续往前飞。
它们反击虫子的进攻,把驳船北部打了个稀烂,这部分驳船表面像火里的塑料垃圾一样变了形。
下面的压力舱看起来问题不大,可要是访客甲板给打成了那副样子,拉里恐怕活不成了。
有好几次,音爆把他们的飞毯震得摇摇晃晃的。
他们眼前飞过不少东西,不过体积太小,飞得也太快,根本看不清楚。
虫子驳船上的大炮还在不断发出紫光,可驳船已经开始上升了——哈米德从没见这艘船跑得这么快过。
过了一会儿,飞毯再次翻了个跟头,他们终于又可以头朝上坐着了。
早晨的天空已经完全变了样。
在他头顶和四周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云,有的在燃烧。
有的在发光,全带着氧化氮的褐色。
恶臭的氨气把他的眼睛嘴巴烧得生疼。
呱呱也给呛得直咳嗽。
这一次,她不是用震膜,而是用嘴发出了咳嗽声。
远处空中有一个小圆点,那就是虫子的驳船。
游客们早跑了,其他反重力材料也已经无影无踪。
只有他和呱呱还留在这片云里。
也许还有其他人快来了。
哈米德开始摆弄反重力垫:扯下一块,感觉一下上升的气流,再扯掉另一块。
他们穿过云层,飞进一阵细雨;这种雨落在皮肤上,烧得人火辣辣的疼。
哈米德让垫子往旁飞,躲开雨雾,他们终于又能在阳光下自由呼吸了。
现在,大片大片的云在农田里投下昏暗的阴影,可除此之外,四周的景物跟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在哪儿降落好呢?哈米德从垫子边缘往下看……发现敌人正等着他。
这是一个圆柱体,两头呈锥形,其中一头还有一对小巧的机翼。
它飘过飞毯投下的影子,哈米德意识到敌方的座机已经很近了。
它的长度不到十米,最宽的地方也不到两米宽。
它悄无声息地与飞毯同步下降。
哈米德抬起头——还有四个一模一样的阴影。
它们包围过来,就像食人鱼嗅到了自己的猎物。
其中一架飞到他们的正上方,离他们非常近,哈米德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底部。
仔细一看,它黯淡的表面上既没有舱门也没有缝隙,但机翼中间闪着红色的微光,哈米德还能觉察出一股热浪。
这列奇怪的队伍就这么前进了一分钟,五个杀手盯着他们。
呱呱的头随着它们不断转动,眼睛瞪得滚圆,还不停地发出昨晚那种吓坏了的口哨声。
哈米德感到轻微的上升气流,大概是飞毯下降引起的。
除此之外,空气似乎静止了。
不过也许是他的错觉?……昨晚电话里爪先生发出的嘶嘶声又出现了,声音从五个杀手那里同时传出,音量越来越大。
声音里有某种东西,非常微妙,很难察觉,从一部普通的电话里根本听不出来。
呱呱。
他伸手想抚摩呱呱的脖子,它一口咬住他的手,满嘴尖牙深深插进肉里。
哈米德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后退。
呱呱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它现在足足比平时大了一倍,活像一只巨大的食肉动物,眼里闪动着杀气。
哈米德从没见它这样过。
它长长的脖子不断晃动着,想同时监视所有的飞机。
它的前爪和后爪在垫子上拖出了老长的口子。
它爬到垫子折得最厚的地方,冲着那些杀手尖叫……然后瘫倒在地。
哈米德好一会儿工夫没法动弹,他只觉得有剃刀划过他的手,还有冰碴塞住了他的耳朵。
接着,他挣扎着爬到呱啦啦身旁:呱呱?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他摸了摸它的身体:呱呱的身体像刚死去的动物一样柔软。
二十年来,哈米德·汤普森从没有过亲密朋友,但他也从不是孤身一人。
直到现在。
他把眼睛从呱呱身上移开,看着那些盘旋的阴影。
其中一架朝他飞过来,它的腹部出现了什么东西,又大又暗。
一个人待在四千米的高空,哈米德感到束手无策。
那片黑暗笼罩了他们,吞噬了一切。
哈米德以前从没上过太空。
要不是发生了刚才那些事,他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
有一次,他曾经去过近地轨道。
从那儿看,中美漂亮得像个梦。
可现在,他趴在一个牢笼里,向下面望去,中美只是一个泛蓝的小圆点,几乎被太阳的光芒淹没了。
哈米德用力推着软乎乎的地板,费劲儿地翻过身,仰面躺着。
他猜母船的加速度大概有四五个G……而且已经这样飞了好几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