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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30 08:58:46

《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第一辑)内容简介:本书精选了100篇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A-C,TXT文本共1.8M),其中部分系网络上少见的作品。

目录:《AL-76号走失记》作者:[美] 艾·阿西莫夫《阿尔泰亚九星上的绑架案》作者:弗·波尔《啊,巴顿,巴顿!》作者:艾·阿西莫夫《哀悼之屋》作者:布赖恩·斯坦伯福尔德《埃迪奇遇外星人》作者:路易斯·斯洛博金《癌天使》作者:[美] 诺曼·斯宾拉德《艾尔》作者:[俄] 弗·米哈诺夫斯基《艾尔维斯的新娘》作者:凯瑟琳·安·格兰《艾尔先生的临终》作者:星新一《爱情的语言》作者:罗伯特·谢克里《爱情灾难》作者:[美] 卡伦·玛特《爱神号行星飞船》作者:哈里·哈里森《爱因斯坦第二》作者:拉什曼·隆德赫《安魂曲》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安琪儿的翅膀》作者:作者:不详《安全之门》作者:[美] 卡尔·弗里德利克《按回车键》作者:约翰·瓦利《八月的两周》作者:弗兰克·M·鲁宾逊《巴比伦彩票》作者:[阿根廷]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巴比伦塔》作者:特德·蒋《巴别图书馆》作者: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巴恩豪斯效应的报告》作者:[美] 小库特·冯尼格特《巴尼》作者:威尔·斯坦顿《白眉鹰悲歌》作者:[南斯拉夫] 爱德华·罗德西克《白玉》作者:珍尼特·马丁《百年一梦》作者:罗德·谢林克《板球》作者:阿弗罗·曼哈坦《半人半鱼之神》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傍晚、清晨与黑夜》作者:[美] 奥·E·巴特勒《宝藏》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宝隆医院的秘密》作者:不详《保镖换班》作者:提摩斯伊·萨埃斯《暴龙谐谑曲》作者:[美] 迈克尔·斯万维克《悲剧之歌》作者:[美] 波尔·安德森《被窃的文件》作者:星新一《必死无疑》作者:[俄] 基尔凡祭切夫《编程者》作者:挪伦·哈斯《编辑生命》作者:戴蒙·耐特《蝙蝠龙》作者:[俄] 基尔·布雷乔夫《变的现实》作者:苏珊·西瓦兹《别管运气》作者:[美] 凯特·威尔赫姆《别杀信使》作者:金姆·齐姆林《别墅幻境》作者:米勒《冰》作者:[美] 阿拉斯泰尔·雷诺兹《冰龙》作者:[美] 乔治·R·R·马丁《冰淇淋王国》作者:杰里夫·福特《冰霜与烈火》作者:雷·布雷德伯里《病毒去不掉》作者:基尔·布雷乔夫《波莱斯是个疯狂之地》作者:弗雷德里克·布朗《波娜姑娘突变》作者:霍伍德·戈德史密斯《波瑞里斯星球》作者:D·A·霍德克《玻璃山下》作者:吉纳·沃尔夫《玻璃下面》作者:大维·卡尔《伯恩教授从长眠中醒来》作者:弗·萨夫青柯《博士和老爷》作者:星新一《博士与机器人》作者:星新一《博兹》作者:Kristine Kathryn Rusch《捕梦》作者:尼尔·盖曼《捕鱼季节》作者:罗伯特·谢克里《不定钥匙》作者:罗伯特·谢克里《不情愿的兰花》作者:阿瑟·克拉克《不让他们又一次胜利》作者:[美] 雪林·道恩·西蒙《不朽的机器》作者:Michael Swanwick《不朽的人》作者:[美] 詹姆斯·冈思《不朽的诗人》作者:艾·阿西莫夫《不值一修》作者:不详《布鲁克林工程》作者:威廉·特恩《苍白先生》作者:雷·布雷德伯里《苍蝇》作者:乔治·兰吉林《操纵光的人》作者:杰弗里·福特《插图画家》作者:[俄] 维多利亚·多纳耶娃《查克·穆尔》作者:卡洛斯·富恩特斯《查莉的心愿》作者:布赖恩·斯坦伯福尔德《查利的天使》作者:[美] 特利·比森《柴纳·达维森的孩子们》作者:汤姆·卓男《婵娟》作者:托尼·丹尼尔《长胡子的男人》作者:[美] 达林·摩根《长生不老的公式》作者:[俄] 阿·德聂伯罗夫《长生饭》作者:[俄] 别里亚耶夫《超光速引擎》作者:乔治·R·R·马丁《超级硅藻》作者:[美] 杰里·奥尔森《超级玩具之夏》作者:布·阿尔迪斯《超级系统》作者:[日] 星泽小夜《超级智能住宅》作者:叶卡捷林娜·奥迦涅香《趁生命气息逗留》作者:[美] 罗杰·泽拉兹尼《成功的准则》作者:约翰·G·海姆瑞《成名作家》作者:[加] 乔治·J·康登《成年于喀哈德》作者:乌苏拉·K·勒恩《成问题的装置》作者:星新一《城市》作者:雷·布雷德伯里《橙黄色》作者:萨拉·贝克《池塘边的小怪物》作者:戴·坎普顿《翅膀》作者:阿兰·斯梅尔《冲锋线》作者:[英] 史蒂芬·巴克斯特《冲向外星人》作者:[美] 迈克尔·P·库巴·麦克道尔《虫神的祈祷者》作者:马根·伯克《抽屉》作者:不详《仇恨之火》作者:阿瑟·克拉克《出售行星》作者:[丹麦] 尼利斯·尼尔森《除以零》作者:特德·蒋《AL-76号走失记》作者:[美] 艾·阿西莫夫詹纳森·奎尔在以快速的步子冲进那挂着总经理牌子的房门时,他的两眼在那副无框眼镜的后面焦虑地眨巴着。

他把手里拿着的折叠的纸扔到写字台上,喘呼呼地说,瞧瞧那个吧,大总管!山姆·托比把嘴里叼着的雪茄从腮帮的一边倒到另一边。

便看了起来。

他一只手摸着他那没有刮过的下巴,搓来搓去。

活见鬼!他突然高声叫起来说。

他们在议论些什么?他们说,我们送出了五个AL型的机器人,奎尔不必要地解释说。

我们送出去了六个,托比说。

是的,六个,不过他们那边只收到五个。

他们把序号送来了,是AL-76失踪了。

托比刚刚站起他那庞大肥胖的身子,像踩着两个涂了润滑剂的轮子溜出房门时,他的椅子便朝后倒去。

在五个钟头以后——工厂里从装配车间到真空室都在检查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工厂里的两百名雇员,每一个人都经受着千钧重的压力——那个汗流浃背、蓬头乱发、衣衫不整的托比,给斯克奈克特迪的中心厂拍出一封紧急电报。

在中心厂里,出现一种突然爆发的近似惶恐不安的情绪。

一个机器人竟然跑到外边的世界去了,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哩。

法律禁止任何机器人在地球上出现在该公司的一个专利厂之外,这倒还不是很要紧的事。

法律会公正执行的。

更关键的问题是,在那些数学研究人员当中,有一位发表了这样的声明。

他说:那个机器人是专为在月球上开一台挖抛机而制造的。

它的正电子大脑是为月球上的环境装备的,而且只是为月球上的环境装备的。

在地球上,它要接受75,000,000,000,000,000个感知印象,而它压根就没有作这样的准备。

现在还说不出它的反应会是什么。

一点也说不出!接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突然变得湿漉漉的前额。

就在这一个小时内,一架同温层飞机起飞到弗吉尼亚厂去了。

指示是简单的。

要捉到的是那个机器人,而且要尽快把它捉到!AL-76迷乱了!事实上,迷乱是他那灵敏的正电子大脑所保留着的唯一印象。

这种情形是当他发觉自己处于陌生的环境中时就开始了的。

怎么会变得这样的,他再也无从知道。

样样东西都搅在一起了。

脚下是一片葱绿,棕色的杆子在他周围耸起,杆顶更是绿葱葱的。

还有那天空,碧蓝碧蓝的,而它原应该是漆黑的是脚下那粉末般的浮石岩到哪里去了;那些巨大的巉崖般的环形山又到哪里去了呢?这里仅仅是:下边一片葱绿,上边一片碧蓝。

他周围那些声音听来都是很奇怪的。

他涉过了那齐腰的流水。

水是蓝色的,清凉的,湿漉漉的。

偶尔他确实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穿着他们应该穿的宇宙服。

他们一看见他,就叫喊起来,跑掉了。

有一个男人曾举起一支枪对着他瞄准,子弹带着嘘声从他头边掠过——随后那个男人也跑掉了。

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游荡了好长时间,最后才碰到了伦道夫·佩恩的棚屋,这个棚屋是在距离汉纳弗得县两英里的森林里。

伦道夫·佩恩本人——一只手拿着一支改锥,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管子,两腿夹着一个损坏得不成样子的真空除尘器——正蹲在门外。

佩恩在低声哼着一支曲子,因为他天生是一个乐天安命的人——只要他是在他的棚屋的时候。

他有一处更像样的住所,就在树林后面汉纳弗得县里,不过那个住所绝大部分都叫他的妻子占据了。

这是缄默不提可又打心眼里感到惋惜的一件事。

说不定就因为这样,他一发觉自己能够隐退到他这特别豪华的陋屋里,在这儿他能够安安静静地抽抽烟,并且能够专注于他那修复家用电器的爱好,这时他便有着一种宽慰感和自由感。

这倒也不完全是一种爱好,而是有的时候,有什么人会带来一台收音机或者一个闹钟,让他给巧妙地调理一下,这样拿到的少量报酬,是他平素拿到的唯一可以不通过他妻子那双吝啬的手的钱。

比如说,这件真空除尘器,就会拿到六枚来得容易的一角两分半的硬币。

一想到这,他一下子就唱了起来,但一抬眼却突然出了一身大汗。

歌声哽住了,两眼一下子睁得好大,汗也出得更厉害了。

他想站起来——作为赶紧逃跑的第一步——但他怎么也没办法让他的两条腿合作。

% 这时AL-76已经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说,你说说,为什么所有那些别的人都跑掉啦?佩恩十分清楚地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跑掉了,不过他从胸腹膈发出的咚咚打呃声,没有把这表达出来。

他打算从机器人身边慢慢地蹭着走开。

AL-76语调气愤地继续说:其中有个人甚至还对我开了一枪。

要是射低一英寸,他会擦伤我的肩章的。

必——必定是一个疯子吧,佩恩结结巴巴地说。

那倒是可能的。

机器人的语气变得比较信任了。

听我讲,为什么样样事情都不对头了呢?% 佩恩慌慌张张地环顾了一下周围。

使他惊异的是,就一个从外表看来那样重而又那样粗野的金属人来说,这个机器人说话的声调可算得是特别温柔的。

同样使他惊异的是,他曾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机器人从头脑方面讲是不会伤害人的。

他的心情轻松了一点点。

没有什么事不对头呀。

没有吗?AL-76责怪的注视着他。

你完全错了。

你的宇宙服在哪里呢?我没有什么宇宙服。

那么你怎么没死呢?这句话把佩恩问住了。

哦——我也不知道。

你瞧!机器人胜利地说,这里样样都有点不对头吧。

哥白尼山在哪里呢?月球17号站在哪里呢?还有我的挖抛机在哪里呢?我要去工作。

我确实要去工作。

他看上去是惶惑不安的,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的语声颤抖着。

我已经到处奔走多少个小时了,想要找个什么人告诉我,到底我的挖抛机现在在哪里,可是他们全跑掉了。

到现在,说不定我已经远远落在我的程序表后面。

我的组长会又忧愁又生气。

这是个很微妙的局面。

慢慢地佩恩放下心来,在这种心情中,他的头脑清醒了,随后说道,你听好,你们管你叫什么呢?我的序号是AL-76。

好啦,对我来说,AL是满不错的。

AL,现在你是不是正在寻找月球第17号站,那是在月亮上吧,对不对?AL-76沉思般地点了点头。

当然是的。

可是我一直在寻找它——不过它是在月亮上啊,这儿并不是月亮呀。

又轮到机器上变得迷乱了。

他观察着佩恩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慢慢说道,你说这儿不是月亮,这是什么意思?当然这儿就是月亮。

因为这儿要不是月亮的话,那会是什么呢,嘿?回答我这个问题吧!佩恩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种可笑的声音,接着使劲地喘息着。

他一个指头指着机器人摇摆着。

你瞧,他说——随后,他忽然想起本世纪里那最辉煌的想法,他憋出了一声喔来,话就到此结束了。

AL-76带着窥测的样子注视着他。

那不是一个回答。

我认为,如果我提出一个礼貌的问题,我就有权利得到一个有礼貌的回答。

佩恩并没有注意听。

他仍然大为惊奇。

啊,事情像大白天那样清楚了。

这个机器人是专门为月亮造出来的,不知道它怎么失落在地球上。

自然,它这就一切都乱套了,因为它的正电子大脑是只为月球的环境装备的,那就弄得它在地球环境里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了。

那末,现在他要是能够把这个机器人留在这里,直到他能够同彼得斯堡洛工厂的人接上头就好了。

哦,机器人可是值钱的哩。

最便宜的也得值50,000美元,他有一次曾经听说过,有些机器的价钱高达几百万美元哩。

就想想这笔报酬吧!人啊,人啊,想想这笔报酬吧!而且每一分钱都是归他自己的。

就连四分之一个自动充气器镍塞那样大的小钱,也不给米兰迪。

该下地狱的,绝不!最后他站了起来。

AL ,他说,你跟我是好哥们儿啊,伙计!我喜爱你,就像亲弟兄一样,他伸出手来,握握手吧!机器人把递过来的手一下子握在一只金属手掌里,轻轻地攥了一下。

他不大明白。

那是不是说,你要告诉我该怎样到月球第17号站去?佩恩有点仓惶失措了。

不——不,不完全是。

事实上是我很喜欢你。

我想要你留在这里同我住一个时候。

哦,不行。

我可不能这样做。

我得去工作。

他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愿意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落在你的定额后面呢?我要工作。

我得去工作。

佩恩不愉快地思索着,简直找不到得体的说词,随后他说,好啦,那末我要对你说明一件事——因为我从你的模样看得出你是个聪明人。

我已经从你的组长那里得到了命令,他要我把你留在这里过一个时期,事实上是直等到他派人来接你。

这是为什么呢?AL-76疑虑地问道。

我可不能说,这是政府的机密。

佩恩内心中热烈地祈祷着,希望机器人会接受这一点。

他知道有些机器人是很伶俐的,不过这一个看上去像属于比较原始的类型。

在佩恩祈祷的同时,AL-76也在考虑着。

机器人那适于有月球上开挖抛机的脑子,是不擅长从事抽象思维的,不过还是一样,自从他迷失以来,AL-76发觉他的思想过程变得奇异了些。

异样的环境给了他一些影响。

他的下一句几乎是有点狡黠。

他耍个圈套说:我的组长的名字是什么?佩恩的喉头哽住了,他很快地思索着。

AL ,他摆出一种痛心的模样说,你这样怀疑,使我很痛心。

我不能把他的姓名告诉你。

这些树都长着耳朵哩。

AL-76无动于衷地打量一下挨近他的一棵树,随后说道,它们没有耳朵呀。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周围到处都有暗探。

暗探?是的。

你知道,那是一些坏人,他们想要破坏月球第17号站。

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就是因为他们坏呀。

他们还要毁掉你哩,这就是你一定要暂时留在这里一个时期的原因,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找到你啦。

不过——不过我总得有台挖抛机才行啊。

我一定不能落在我的定额后面。

你总会有一台的。

你总会有一台的,佩恩真心真意地应许说,简直就像真心真意地指责这个机器人的单线脑子一样。

明天他们准会送出一台来。

是的,明天。

那就会有满充裕的时间把工厂的人弄到这里,而且会收到一堆堆百元一张的美丽的绿色钞票。

但是,AL-76根据他的思想机理,在处在周围尽是陌生世界的那种苦恼的影响下,变得更加顽强了。

不行,他说。

我现在就得有一台挖抛机,他僵硬地伸直了他的个个关节,一下子直立起来。

我最好还是再去找一找它吧!佩恩追过去,抓住一支冰凉的硬胳膊。

你听我说,他尖声叫说,你一定得暂时留下——接着,有什么东西在机器人的头脑里咔嚓响了一下。

他周围所有的奇异印象都自行结成一个小小的球,爆炸了,使脑子奇怪地增大了效率,嘀嗒嘀嗒响着。

他转过脸来面对着佩恩。

我告诉你怎么办吧。

就在这里,可以制造一台挖抛机——那末我就可以操作它了。

佩恩怀疑地停顿了一下。

我想我是造不出一台来的。

他不知道他假装着也会做,是不是会有什么好处。

那没什么关系。

AL-76几乎可以感到他脑子里的正电子线路组成了一种新形式,而且体验到一种奇异的狂喜。

我能够制造一台。

他朝佩恩那间陋屋里看了看说。

你这里有我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伦道夫·佩恩全面观察了一下他房里堆满的破烂东西:一些缺了主要部件的收音机,一个没了顶子的电冰箱,一些上了锈的汽车发动机,一个坏了的煤气标度盘。

一条几英里长的磨损了的电线,总共50来吨杂七杂八的旧金属,一向是连买卖破烂东西的人都看不上眼,要嗤之以鼻的。

我竟有你需要的材料吗?他有气无力地说。

两个小时以后,两件事情实际上是同时发生的。

第一件事情是,美国人机器人公司彼得斯堡洛分公司的托比接到了汉纳佛得县的一个叫伦道夫·佩恩的人打来的电视电话。

这是有关那个失踪的机器人的事,托比以大声的咆哮中断了电话,命令所有以后的电话都要改线接到负责电钮孔的那个第六个助理副主任那里。

这倒不是托比确实叫人难以理解的做法。

在过去一个星期内,虽然机器人AL-76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可是关于这个机器人的行踪的报告却从联邦各处源源涌来,一天竟达到十四起之多——通常都是来自十四个不同的州。

托比对这感到厌倦得不得了,根据常理,不用说他简直是半疯了。

甚至还流传着国会要来调查的议论,尽管地球上每个有名的机器人专家和数理学家都发誓说,这个机器人是对人无害的。

这位总经理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所以毫不足奇,他竟过了三个小时才停下来考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伦道夫·佩恩竟知道了这个机器人是为月球第17号站制造的。

说实在的,他怎么知道这个机器人的序号是AL-76呢。

这些细节,公司一概没有透露过呀。

他继续考虑了约一分半钟,随后转入了行动。

不过,从接到电话直到采取行动之间的这三个小时里,第二件事情发生了。

伦道夫·佩恩在正确地断定了他的电话之所以突然中断,乃是由于厂方领导人的普通怀疑之后,他便带了一架照相机回到他的棚屋里。

有了一张照片,他们就不会有太多争论了。

要是在同他们谈到钱的问题之前,先把真东西拿给他们看,那他就会吃亏的。

AL-76正在忙他自己的事。

佩恩棚屋里的半数乱七八糟的东西散放在约两英亩的土地上。

在这些东西当中,蹲着那个机器人,在白糟蹋时间去摆弄那些收音机真空管,大块大块的铁,铜线和那些普普通通的破烂东西。

他一点也没注意到佩恩,佩恩正伏在地上,对准相机的焦距,要拍张出色的快照。

恰在这个时候,莱莫尔·奥利佛·库珀正转过大路的拐弯处,当他一眼看到那戏剧性的场面时,便吓得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来的原因主要是有一个出毛病的电烘面包干机出现了烦人的惯性,总是很有力地把完全还没烤过的面包片抛出来。

他离去的原因是更为明显的。

他原是摆着一付慢条斯理、恬然自乐的、在春天早上漫步的姿态而来的。

而他离去的速度之快,会使任何一个大学的田径教练带着欣赏的神情,挑起双眉啧啧称赞。

库珀的速度始终没有放慢过,直到他猛然冲进了首席法官桑德斯的办公室,狠狠地撞到了墙上,他的帽子和烘面包干机全不见了。

几只友善的手把他扶起来,有半分钟之久,他想要说话,当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实际上他非得先镇静下来透口气不可。

他们给他一杯威士忌,为他搧扇子,当他确实能够说话的时候,原来所发生的事情变成这样了:——一个怪物——七英尺高——棚屋全毁了——可怜的佩恩——等等。

他们逐渐从他了解到的情况是:那里如何有个好大块头的金属怪物,七英尺高,说不定甚至有八、九英尺,在伦道夫·佩恩的棚屋外边;伦道夫·佩恩本人如何扒在地上,一具可怜的、血淋淋的、四肢不全的尸体;那个怪物如何出于纯粹的破坏性,正忙于毁掉那个棚屋;那个怪物如何转向莱莫尔·奥利佛·库珀,以及他,库珀,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

首席法官桑德斯把他那系在肥大中腰上的裤带勒得紧一些,随后说,这就是从彼得斯堡洛工厂跑掉的那个机器人了。

我们在上星期六得到了有关它的告警。

喂,杰克,你把汉纳佛得县里每个能够一下子射中议会代表所佩带的徽章的人都找齐,中午把他们集中到这里。

你听好,杰克,在去办这件事情以前,你先到佩恩的寡妻那里走一躺,把这个坏消息平心静气地告诉她。

据传说,米兰迪·佩恩一知道了这件事,曾经踌躇了一下,这只是为了要确实知道她丈夫的人寿保险办法是不是万全的,并说了几句关于她自己太糊涂的话,说当初没让佩恩拿出加倍的保险费来。

随后,她便放声嚎啕大哭,像绞心样的悲痛,哭个没完没了,竟好像成了一个可尊敬的寡妇一样。

几个小时以后,伦道夫·佩恩——他还不知道有关他自己被肢解死去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正在得意洋洋的仔细观察他那些已经冲好的快照的底片。

既然有了一系列的机器人在进行操作的照片,他们就不能把一切当成想像的事。

这些照片可以这样加上说明:机器人沉思地注视着真空管,机器人在接两根电线,机器人在使用改锥,机器人在使劲拆开电冰箱等等。

因为这时只剩下印制照片的例行工作,他便从临时凑成的暗室帘幕后面走出,想吸支烟,再跟AL-76聊聊天。

在抽烟和聊天的时候,他幸而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森林给一些焦虑不安的农民弄得大遭其殃,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武器武装着,从古老的殖民时代的遗物,那种长筒大口短柄枪,直到首席法官本人所携带的手提机关枪。

当然,佩恩同时一点也不知道,六个机器人专家正在山姆·托比的带领之下,从彼得斯堡洛镇出发,以每小时120英里以上的速度一路尘土飞扬地驱车前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得到同他结识的荣幸。

这样,当事态正不断地向高潮发展的时候,伦道夫·佩恩自己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他在臀部的裤面上划着一根火柴,叼着烟斗,喷着烟,怪有兴味地瞧着AL-76。

有相当长的时间,那个机器人显然不止是有点疯狂。

伦道夫·佩恩本人就是个制造各种巧妙玩意儿的能手。

曾制造过几件东西,所有的观者要不把眼球涂上了涂料,把这些东西放在日光下,准会叫他们都眼花缭乱;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任何接近于AL-76正在设计的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简直会使当代的鲁布·戈德堡斯在一阵嫉羡中死去。

它会使毕加索(假使他还能活着亲眼目睹到它的话)放弃艺术,只因为知道他自己被人胜过而一筹莫展。

它还会使在半英里之内的任何一头奶牛乳房里的奶统统变酸。

事实上,这是使人胆战心惊的!一个庞大的锈铁的座子,恍惚像佩恩有一次看到拖在一台旧拖拉机上的什么东西,从这个座子上,穿过乱糟糟一堆使人眼花缭乱的电线、轮子、管子和不计其数叫不出名字而使人望而生畏的东西,高高耸起一些外观灵巧、摇摇晃晃的曲状物,顶端安装了一个大喇叭。

它看上去确实是怪模怪样的。

佩恩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偷偷一窥那大喇叭的内部,但又抑制住了自己。

他曾看到过一些更能理解得多的机器突然爆炸,而且爆炸极为强烈。

他说,喂,AL。

机器人抬起头来望着。

他一直是伏在地上,正把一个含有银成分的金属片安放进应放的位置。

什么事,佩恩!这是什么呀?他所问的东西是指那肮脏的、正在分解着的什么东西,那件东西是非常小心地系在两根10英尺高的杆子之间。

这就是我正在制造的挖抛机啦——这样我就能够开始工作了。

这是标准型号的一个改进品。

机器人站了起来,叮口当发响地掸掉膝盖上的尘土,得意地望着它。

佩恩害怕得浑身打颤。

一个改进品!不用说,他们把原始的型号隐藏在月亮上的一些大洞里面了。

不幸的卫星啊!不幸的死气沉沉的卫星啊!他一直想要知道比死还要坏的命运是什么。

这时候他知道了。

它可以使用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

你怎么知道呢?它总得有用呀。

我把它制造出来了,不是吗?我现在只需要一件东西。

你有手电筒吗?我想,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吧。

佩恩消失在棚屋里,几乎立刻就转回来了。

机器人拧开电筒的底部,便开始工作起来。

不到五分钟就完工了。

他后退一步说,全部装好了,我现在就开始工作。

你可以留心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

佩恩踌躇了片刻,当时他想要欣赏一下这种宽宏大度的表示。

它是不是安全呀?一个幼童都能够掌握它。

口欧!佩恩无力地咧着嘴一笑,随即走到附近一棵枝叶最茂密的树后,向前开吧。

他说。

我对你有最高度的信任的。

AL-76指着恶魔样的破烂堆说,注意看啊!他的双手开始操作起来——弗吉尼亚州汉纳佛得县那些摆好战斗阵势的农民,以逐渐缩小圈子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佩恩的棚屋。

他们的英勇的殖民祖先的热血强烈地激荡着他们的脉管——而鸡皮疙瘩则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脊梁骨的上上下下——他们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

首席法官桑德斯传下令来。

我一发出信号,你们就开枪——目标要瞄准眼睛。

雅各布·林克尔慢慢地移近,兰克·杰克凑近他的朋友们,首席法官自己移近了一点。

林克尔问,你认为那个机器人可能已经跑掉了吗?在他的语气里,他没法压制住自己的个人强烈愿望。

不知道,首席法官哼哼唧唧地说。

不过甭猜测了。

要是它已经跑掉了,那我们就会在这片森林里碰上它,可是我们一直还没碰到它哩。

不过,这片森林十分平静啊,在我看来,好象我们正在越来越接近佩恩的住处。

这种提醒是没有必要的。

首席法官桑德斯的嗓子眼里有块东西,大得要分三次才能吞下去。

向后撤,他下令说,手指按在扳机上。

他们现在正处在森林中一片空地的边缘,首席法官桑德斯闭上眼睛,在一棵树后露出一个眼角。

什么东西也没看见,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再试试看,这一次两眼睁开了。

结果当然是挺好的。

说得确切些,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机器人,背朝着他,正弯着身子凑近一个来源不明、用途不清的怪东西,这个东西使人惶恐万状。

他所漏掉没有看见的唯一项目是伦道夫·佩恩混身发抖的形象,后者正抱着就在他西北角的第三棵树哩。

首席法官桑德斯走出森林,进了那片空地,举起枪来。

那个仍然是用宽阔的金属背对着他的机器人,不知道是对一个人还是对几个人大声说:注意看啊!接着,正当首席法官开口要发出全面开枪命令的信号时,几个金属指头按了一下电扭。

其后发生的一切情况都是没有人能恰如其分地描述的,尽管有七十个目击者在场。

在以后的多少天、多少个月以及多少年里,这七十个人没有一个说得出一句有关首席法官张口准备下令全面开枪后那几秒钟的情节。

在被人问到这事的时候,他们只是脸色变得铁青,跌跌撞撞地走开。

不过根据现场的证据,可以一般地说出当时所发生的情况。

首席法官桑德斯刚张开口,AL-76按了一个电钮。

那台挖抛机便操作起来,接着75棵树、两座谷仓、三头奶牛、德克比尔山顶的四分之三,一下子拂地而起,飞入极高的大气里,也就是说,这些都同去年的积雪成为一体了。

此后,首席法官桑德斯的嘴一直张了好长时间,不过什么命令也没发出——既没发出开枪的命令,也没发出什么别的命令。

而这时——这时,空气里出现一阵激荡,大量涮涮的响声,一系列紫色光线从作为中心点的伦道夫·佩恩的棚屋穿过大气辐射到远处,而那队人员却连影子也不见了。

有各种各样的枪支散在邻近的地方,其中包括首席法官的那支带有镍制专利牌的射速特别高、保证绝不发生阻塞的轻便机关枪。

那里还有大约五十顶帽子,几根抽了半截的雪茄,以及那些在焦急中丢下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可是真正的人,一个也没有。

除兰克·杰克之外,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经过三天之久才有了下落的。

有利于杰克的这一例外事件的出现,是因为当他像彗星那样奔驰着的时候,给来自彼得斯堡洛工厂的六个人挡住了,这些人正在以他们自己的相当快的速度冲进森林。

使他停下的人是山姆·托比,他巧妙地一手把兰克·杰克的头揪到心窝上。

当他刚刚喘过气来,托比便问道:伦道夫·佩恩的住处在哪里?兰克·杰克让他的两眼清亮了一会儿。

老兄,他说,你就朝着我刚才来的方向走吧!说着,他神乎其神地跑掉了。

一个愈缩愈小的黑点在地平线上的树木之间闪动着,那很可能就是他,不过山姆·托比可不肯去下保证。

以上叙述的是那一队人;但还有伦道夫·佩恩始终在场,他的反应属于另一种形式。

对伦道夫·佩恩来说,在按电钮和德克比尔山消失那五秒时间内,他是一无所知的。

在开始时,他一直是在树底下从树后透过茂密的矮树丛偷偷看着,但最后他竟悬在一根最高的树枝上,身子猛烈摇摆着。

那种沿水平方向驱动那队人马的冲力,AL-76 走失却沿垂直方向驱动着他。

至于他如何从树根处上升50英尺而达到树顶——是爬上去的、是跳上去的还是飞上去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不过他也没表示毫不关心。

他所确实知道的一切是,一个机器人毁掉了当时属于他的那份财产。

所有关于酬金的梦想一概破灭了,反而倒成了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恶梦;带有敌意的市民啦,尖声怪叫、杀气腾腾的人群啦,打官司啦,谋杀的罪名啦,还有米兰迪会说什么呢。

最重要的是米兰迪会说什么。

他使出好大的劲头嘶声狂喊着,喂,你这个机器人,把那个东西毁掉吧,你听见了吗?把它彻底毁掉吧!难道你忘记了我同这件事也有点牵连吧?对我来说、你本来是个陌生人,明白吧?关于这件事,你一个字也别提了。

忘掉它吧,你听见吗?他并没有指望他的命令会产生什么好结果,那只不过是心理反向作用而己。

但他却不知道,一个机器人总是服从人的命令的,除非是在执行命令时会危害另一个人。

因此,AL-76安祥而且有条不紊地着手毁掉这台挖抛机。

正在他踩碎脚下最后的那一立方英寸的时候,山姆·托比和他那队人马来到了,伦道夫·佩恩意识到机器人的真正主人来了,于是便冒冒失失地从树上跳下来,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他并没有等待他的酬金。

机器人工程师奥斯汀·怀尔德转过脸来对山姆·托比说,你有没有从那个机器人身上得到点什么线索?托比摇摇头,在喉咙深处咆哮着,什么都没有。

一点线索也没有。

他忘掉了他离开工厂后所发生的一切。

他一定是得到了必须忘记的指令,不然的话,他绝不会把自己搞得那么一无所知。

他摆弄过的那堆破烂东西都是些什么呢?就在那。

一堆破烂东西呗!不过在他把那东西毁掉之前,那一定是一台挖抛机,那命令他把挖抛机毁掉的家伙,我巴不得把他干掉——可能的话,慢慢折磨他。

你瞧瞧这里吧!那些原是德克比尔山的几条上行斜坡路的一部分——确切地说,这里就是山顶被削掉的地方;怀尔德把手放低,平搁在连土带山石一起削得全平的平面上。

多么了不起的一台挖抛机啊!他说,它竟把这座大山从底部给削掉了。

是什么使他制造了这台挖抛机呢?怀尔德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

是他环境里的什么因素——没有办法知道是些什么——对他的月球正电子大脑起到了反作用,竟能用些破烂东西制造出一台挖抛机来。

我们再遇到机器人所忘记的那个素,只是十亿比一的机会。

我们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挖抛机了。

没关系。

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了这个机器人啊。

你简直是说糊涂话。

怀尔德说话的语气里带有触动感情的惋惜。

你同月球上的那些挖抛机有过什么接触吗?它们像许许多多电猪那样把‘能量’吃掉,而且非到你已建立起百万伏以上的电势,它们才会开始运转。

可是这台挖抛机操作起来却大不相同。

我用一架显微镜观察了这些垃圾,你愿意不愿意看看我发现的唯一的电源?是什么电源?就是这!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怎么做的。

于是斯汀·怀尔德举起那个得以使挖抛机在半秒钟内捣毁掉一座山的电源——两节手电筒用的电池!《阿尔泰亚九星上的绑架案》作者:弗·波尔蔡新乐 译一冷风嗖嗖,满天淡红色的雪花飘飘洒洒。

米劳·普尔契匆匆走过广场白里透红的雪泥地,从法院来到监狱。

看守正在用一只塑料杯子喝着咖啡。

等着你呢,他咕噜着,你想先见哪一个?普尔契坐下来说:怎么都成。

说说看,这些家伙怎么样?看守耸耸肩。

我是说,他们给你找过麻烦吗?他们怎么会给我找麻烦?假若不打扫牢房,他们就不会有吃的。

至于他们要于别的事情,那我可管不着。

普尔契从口袋中拿出帕格里姆法官的信,看了看他的新的当事人的名单:弗尔提斯,霍普吉德,拉瑟,什来特曼,施米斯,高尔特。

这些名宇他都十分陌生,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先见见弗尔提斯吧。

他迟疑地说,然后随着看守来到牢房。

这个名叫弗尔提斯的男孩长相难看,满脸粉刺,一副好战劲头。

真扯淡,他尖声咆哮,他们只能给我找你这样的?普尔契不慌不忙作了回答。

这个男孩很不可爱;但他又提醒自己,每个被告郡政府所给的辩护费是50美元,而眼下的困境又如何能使普尔契不看重这1000美元收入呢?不要找岔子,他和蔼可亲地说,我或许不是银河系最优秀的律师,但我是你所需要的人。

扯淡。

好了,好了。

给我谈谈发生的事,好吗?我只知道,你被控告参与谋划绑架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是的,有这码事。

这个男孩承认,你想了解发生的事?他猛然跳起,然后比画着绘声绘色讲起了他的故事:我们快要饿死了,知道吗?他语调悲哀,双臂抱在肚子上。

冰柱工程关闭了。

真扯淡,我在街上转悠了一年时间,想找活儿于,什么都干。

他上前跨了一步,我甚至有段时间还出租身体,但是——还是不行啊。

他咆哮着,然后揉了揉脸。

普尔契点点头。

即使做身体出租者也要有一定的条件,最重要的是长得漂亮,没有疾病,体格健壮并且富有生气。

所以我们凑到一块儿,真见鬼,拿定主意,认为诱跑斯温伯恩的儿子能捞到钱。

所以——我猜我们话讲得太多。

这样,就给抓住了。

他握握手指,仿佛带上了手铐。

普尔契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会见了另外2个男孩。

除了他已经知道的情况以外,一无所获。

6个年轻人预谋一次有条有理、行之有效的绑架,可在商谈时被人听到。

对于这位法庭指派的律师来说,让他们获释的希望非常渺茫。

普尔契茫然离开监狱,顺街而下去见查利·迪肯。

这位委员正在一台闪烁不定的老式电视机前观看格斗节目。

办得怎么样了,米劳?他向律师打着招呼,但眼睛并未离开电视。

普尔契道:我不想保释他们,查利。

啊?太糟了。

迪肯第一次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开:为什么?他们承认了整个事情。

赎金通碟上是那个叫霍普古德的男孩的笔迹,到处都留下了指纹和可以鉴定出的痕迹。

此外,他们讲得太多了。

迪肯产生了一点儿兴趣:拉瑟的儿子呢?很抱歉,律师面带沉思,我没有办法,查利。

律师拒绝了。

这群小子不像惯常罪犯那样,而是漏洞百出。

当他们在一家乡间小酒店预谋绑架市长的儿子时,谈话声音非常大。

女招待把一切都录了下来。

普尔契虽对敲诈是否真可得逞持怀疑态度,但录音却真实存在,怎么也否定不了预谋犯罪这个事实。

他们是在学校拐走了市长的儿子。

他是在非常乐意的情况下跟着他们走掉的,因为那个女孩——高尔特作过他的临时保姆。

这个男孩虽只有3岁,但他不会连这么一个熟人也认不出来。

此外还有更多的证据:赎金通碟是寄的限期传递,年幼无知的弗尔提斯是让邮局服务员贴上的邮票,而不是用自动打号器。

服务员清清楚楚记得那张满是粉刺的面孔。

普尔契讲话时,这位委员正襟危坐。

不过,不言而喻,他的注意力大半是在满是雪花的电视荧幕上:好,米劳,就这样了。

不过,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赚到了300元,哦?对,我想起件事。

普尔契的保护人立起身来。

这儿有张名单,委员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摸索起来。

他找出了两张浅绿色的写着名单的纸片。

你应该到外边去,再多见些人。

社团在下周要举行每年一度的契斯特·A·阿瑟日宴会。

把你的女朋友也带来。

我没有女朋友。

懊,你会交上的。

每张15美元。

委员一边将门票递过来,一边解释说。

普尔契叹口气,接受下来。

那么,这就算是疏通门路吧。

迪肯已在帕格里姆法官面前提起过他。

即使从300元中抽出30元,依然比自从冰柱工程关闭以来他每月所得要多得多。

委员小心翼翼接过钱折起来放进袋中,普尔契一旁冷眼观瞧。

迪肯看上去非常富有,那袋中鼓鼓的,少说也有几千元。

普尔契推测,自从冰柱工程关闭以来,迪肯几乎跟这个星球的任何人都作了交易。

人们似乎都在冰柱工程中投了资,当然也包括查利·迪肯。

因为他有政治头脑,这使他在阿尔泰亚九星的任何一种大的商务活动中都有一席之地——他拥有旅行社的一大笔股票,分享着矿业辛迪加中的巨额利润——他当然会在冰柱工程上投入少说也是一大笔资金。

工程倒闭也并不怎么触动他。

他说:不关我的事。

但你为什么不带那个女孩?高尔特?她在监狱里。

把她弄出来。

给你。

他扔过来一个担保人的名片,普尔契皱皱眉装进口袋里。

他心里算着,这会再花掉40元;而担保人自然会是迪肯的俱尔部成员之一。

普尔契注意到,迪肯竟奇特地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普尔契问道:怎么回事?我说过了,不关我的事。

但我搞不清楚。

你跟那个女孩打过架?打架?我甚至不认识她呀。

她是这样讲的。

我吗?不,我不认识任何叫高尔特的——请等一下!这是不是她结婚后的名字?她过去常在冰柱工程工作吗?迪肯点头称是:你见过她吧?我根本没到女牢去。

我……普尔契奇怪自己心里发起慌来,于是站起身,对了,我该走了,查利。

这个担保人,现在能见他吗?好……他收住话头,转身离去。

高尔特!假若她名字还是考塞特,不就明白了?真是可笑,她竟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而且是在监狱里。

普尔契忽然意识到,她有可能给无限期囚禁其中。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首先要做的是去见她。

雪花仍在飘落,现在成了淡紫颜色。

粉红的雪,绿色的雪,淡紫的雪——画笔能描出的虹的色彩应有尽有。

这并没有什么异常的,阿尔泰亚九星首先值得征服,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当然了,现在只能使人的鞋子湿润。

普尔契在看守办公室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看守蹒跚而行进入女牢,半天才将那个女孩带回来。

他们相互看了看,但她一语未发。

普尔契大张着嘴,欲言又止,沉默中拉着她走了出去。

一走出监狱,他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这是一种奢侈,但他并不在意。

高尔特在计程车一角缩作一团,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满是悲哀的神情。

她没有流露出敌意,也并不见恐惧的神色。

她只是神色茫然,如在梦中。

饿吗?她点点头。

普尔契对司机讲了一个餐馆的名字。

这又是一种奢侈,但他并不担心,以后几周他会削减食量。

在这个方面他久经锻炼,已经适应。

一年以前,这个女孩是冰柱工程联营办公处的秘书,长得楚楚动人。

他曾同她约会过几次。

公司规定是不允许有这种事的。

但是,起初这好像是玩童戏谑,故意要打破老师的清规戒律;到后来,就一发不可收,变成冲动和必需。

然后……然后,来了那个普罗塞斯。

这就是那个杀手,普罗塞斯。

他是何等人物,不得而知。

凡在冰柱工程工作的人都清楚,某位名叫普罗塞斯的(从地球上回来,一种谣传说;另一种谣传说他是天狼星系的征服者)带来了一种廉价而又实用的方法,能对自由漂浮在阿尔泰亚九星的彩虹般的抗生素原素进行合成,给它的沉淀物上色,更为重要的是,能提供一种价格高昂的出口商品。

整个银河系都依赖着这些彩虹般的原素,而阿尔泰米辛有限公司——阿尔泰亚九星上人们称之为冰柱工程的正式名称——则以冰冻的悬浮物形态向每个居住人的星球输送。

而普罗塞斯一到来,这种需求便骤然消失。

更糟的是,就业机会也消失了。

普尔契原在公司的法律部任职。

他有自己的办公室,而且仿佛有一天有希望登上副经理的宝座。

而今他被辞退。

联营办公处的职员原有500人,他们负责着业务联系和账目,现在除了两三人之外都被辞退。

仓库运输职工被辞退,沉淀池的工人被辞退,冷冻工人被辞退。

人们都丢了饭碗,工厂从此倒闭。

冷冻抗生素还有50多吨的库存,但在银河系周围仅还剩下那些习于旧规的顽固派们仍有极小量的订货(半开发国土的医生们不相信新近流行的合成物,试验人员想进行比较性的试验),已在路上运出的货已经可以绰绰有余满足他们的需求。

50吨?冰柱工程一度曾每天就运出300吨——机械运输,电子火箭整年不停地在星球之间运送。

时过境迁,好运告终。

不用说,在仅有一种工业的星球上,其他一切不幸也都随之而来。

普尔契拉着女孩的胳膊,急匆匆走进餐馆。

吃吧,他命令说,我知道监狱的饭是什么样子。

他坐下来,一边下定决心不到她吃完不再讲话。

但他控制不住。

她还没有喝完咖啡,普尔契便大声问道:唉,你怎么会参与这种事?她抬头看看他,但一言不发。

你丈夫怎么样?他并不愿问这个问题,但又不能不问。

自从冰柱工程关闭之后,这是所有不幸的打击中最重的打击。

正当他进行律师见习时,他听到传言说,考塞特已嫁了人。

女孩将她盘子推到一边说:他移民了。

普尔契慢慢地念叨着,移民?这当然是自冰柱工程关闭以来每个九星人的痴梦啊。

不过,这不过是幻梦。

星际间的客运费用惊人地昂贵,更何况速度又惊人地迟缓。

花费10年时间才可将你运到戴尔,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空气稀薄、小如弹丸的红色星球。

到最近而又可居住的星球,则要在叨年时间。

这还不算完,更可怕的是移民犹如送死。

如果一对夫妇中有一人移民,那就意味着婚姻从此结束……我们离了婚,她点头说道,钱太少,不够我们两个人移民,而琼在这儿比我更痛苦。

她拿过一根香烟,让他点上上:你不愿问琼的情况,对吧?可你又想了解。

好吧,琼是个艺术家,他曾在冰柱工程的广告公司上班,但那只是临时性的。

他胸怀大志,要干一番事业。

最后他走投无路,我们大家也都是这样。

对了,米劳,我怎么得不到你的消息?普尔契解释道:我没有工作,什么也做不成,这样的时候去见你是不合适的。

你当然会这样想的,可那错了。

而那个时候,琼非常坚决。

他个子高高的,一头卷发,长着一张娃娃脸——你知道吗?他一周只刮两次胡子。

就这样,我跟他结了婚。

只有3个月时间,他就要走了。

她激动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不要以为他只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米劳!他实际上真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

可我们甚至连颜料也没有钱去买,后来又觉得这里的颜色似乎都不对头,琼这样说的。

要想画出卖得出去的风景画,就必须到一个有地球上所见的那些颜色的星球上去;现在就流行这个。

而这里的云里边,杂质太多了。

普尔契不自然地说道:我明白了。

可实际上他并不明白,至少有一点尚待解释。

假若连买颜料的钱都不够,又如何能买到一张星际飞船的票,乘客运飞船呢?这至少也需要一万美元。

在阿尔泰亚九星是不太可能筹集到这笔款子的,即使挺而走险也办不到啊……女孩并没有看他。

她双眼盯着餐馆另一边的一张桌子,那里一群人在高声狂饮喧闹。

现在正是午餐时间,可他们似乎是处在凌晨3点迷迷糊糊的状态中。

他们身上散发出恶臭味。

这群人有4个,2男2女。

从他们的身体来看,属于年轻、健壮、长得很漂亮、完全正常的九星人。

不过,他们的身体的外表整个互不关联,因为他们是旅行者。

在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项链,项链中间是一个发光的带标记的宝石。

这便是旅行社的标志,也是被出租肉体的记号。

普尔契马上扭过脸来,他目光重新落在这个女孩苍白的脸上。

忽然间他明白了她是如何筹集到钱将琼送到另一个星球上的。

二普尔契为女孩找了一间房子,然后转身离去。

他渴望能跟她一道共度良宵直到永远;可眼下还有审判这件事呀。

24小时前,他收到一封信。

信中通告他,法庭已任命他做6个绑架案嫌疑犯的律师。

他把这项任命当做收入有望的差事,谈不上是工作,更没有胜诉的希望。

他当然是要输掉的。

那,又有什么呢?可是,他现在想胜诉!这意味着艰难曲折的工作,假若他将获得一个机会的话——他自己也承认,即使真有可能,这个机会也不会是好的。

但是,他仍不愿放弃,仍想作一番努力。

当他一路打听来到拉瑟父母家门口时,纷纷扬扬的雪终于停了。

这是一家体育器材商店,离旅行社总部不太远,其中一个橱窗摆满了枪枝、靴子和水上运动器械。

他走上前去,按响了门铃。

拉瑟先生在家吗?他问。

倚在门边椅子上的一个长得滚圆、个子矮小的人慢慢立起身来,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

在后边。

他干脆地回答。

这人带着普尔契走过一个仓库,来到一个三居室的套房。

起居室倒是非常舒适,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儿不平衡,一边似乎比另一边要下沉一些。

是压低了,拉瑟言简意赅,请坐吧。

迪肯刚才给你打来了电话。

是吗?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迪肯不会为了细枝末节的小事追寻他到这里的。

他没讲要干什么,但他说请你在接到他电话后再走。

请坐吧,梅会给你拿杯茶来的。

普尔契跟他们聊了一会儿,而拉瑟夫妇喋喋不休谈论着茶壶和一碟松软的讲干。

他呢,则试图寻觅身处家中的感觉。

他可以理解高尔特铤而走险的绝望心情,他也理解作为社会多余人的那位叫弗尔提斯的男孩。

可是,吉米·拉瑟呢?年迈的拉瑟夫妇都已近60岁,他们是从地球发射的飞船上下来的第一代九星人。

当然了,他们并不是在地球上出生的——客运旅途用了近100年时间。

他们是在旅途中出生,并且在飞船上结的婚。

由于在他们出生后不久,飞船上人口已达到饱和,所以直到登陆之后他们才获准生育,而那时他们都已40多岁了。

梅·拉瑟忽然说道:请帮帮我们的孩子,普尔契先生!那并不是吉米的错!他跟一群人搅在一块儿学坏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活儿干,一个孩子什么也干不成。

我将尽力而为。

但是,普尔契觉得,一群人怎么会学坏,这真有点可笑。

拉瑟不会变坏,弗尔提斯不会,霍普吉德不会,施米斯也不会。

普尔契将五个男孩分门别类,然后又想到吉米:他19岁,没有污点,待人礼貌,不太自私。

使这位律师大惑不解的是,这个机灵的男孩怎么会产生去参与一次犯罪的荒唐想法,这真令人吃惊。

他是个好孩子啊,梅·拉瑟满怀深情地说,藏匿起车子招来麻烦,那并不是他的错。

你知道,那次事过后他还找到了体面的工作。

监护他的官员可以作证。

可后来冰柱工程关闭了……她又倒了些茶水,茶水溢出杯边,啊,对不起!不过——不过,他到失业办公室的时候,普尔契先生,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跟他讲的?我知道。

他们问他,如果有人提供一种工作,他是否愿干,她无所顾忌一直讲了下去,工作?真好像我不明白他们所说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他们指的是‘出租身体’。

她碰翻茶壶,水从桌上流了下来,然后哭了起来:普尔契先生,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他干的!《圣经》上根本没有提过,你可以让别的什么人使用你的身体而不论用这个身体干什么都不负责任!谁会知道旅行者们要干什么!‘如果你的右手冒犯了你,把它砍掉。

’可上面并没有说,要让别人用它。

普尔契先生,出租身体是一种罪恶呀!好了,梅。

拉瑟先生把茶杯放下,两眼直直盯着普尔契,怎么样,普尔契?你能使吉米获释吗?律师陷入沉思之中。

他以前并不知道,吉米·拉瑟还处于监护之中,而这可不是好事。

如果郡检查官不通告这样的信息,那将意味着他不愿合作,很有可能做出最大限度判刑这样的裁决。

当然了,他也没有必要将一个辩护律师的当事人的前科全盘托出。

但在一个少年犯案例之中,不论哪一方通常都不愿让辩护律师轻易过关,这已成惯例……我拿不准,拉瑟先生。

但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就对了!拉瑟高叫起来,迪肯给你讲过我的情况吧?我是他的前任,你知道。

所以抓紧点儿办,运用影响力吧。

迪肯会支持你的,不然的话我就要干预了!普尔契尽力控制着自己:我将尽力而为,我已经给你讲过这一点了。

如果你想运用影响力,你最好亲自跟迪肯谈谈。

我只知道法律,对于政治我是一窍不通。

气氛显得令人不快起来。

所以,一听到外边电话铃响,普尔契感到十分高兴。

梅·拉瑟接了电话,然后说道:给你的,普尔契先生。

是迪肯。

普尔契如释重负拿起了话筒。

迪肯以富翁加政治家的语调悲哀地说:米劳吗?听着,我已经跟帕格里姆谈过了。

他不会轻易放过那几个家伙,他要从重惩罚。

市长办公室有很大压力。

普尔契语气急切地争辩说:但是斯温伯恩的孩子并没有受到伤害呀。

他在高尔特那里比在家得到的照料还要多。

我明白,米劳,委员道,但那正是她撒谎的手段。

米劳,你自己在这个案子上不要毁了自己,因为你不可能胜诉。

不过——普尔契忽然意识到拉瑟就在自己身后,不过,我想可以搞个假释,他这样说着。

但他知道这话是假的,希望一点儿也没有了。

迪肯格格笑了起来:你让拉瑟骑在你脖子上了吗?是的,米劳,如果你想接受我劝告的话,就请听我一句。

还是给他们判刑吧,然后呢,在1~2个月之后通过行政手段予以释放。

我会帮你做到的。

那样,你便又会赚到500多元,明白了吧?这位委员循循善诱,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不要担心拉瑟。

我猜想,他会给你讲,他在这里政坛上如何有影响力。

不要理会他。

噢,对了,告诉他我注意到了他还没有收到契斯特·A·阿瑟日宴会的票。

你从他那里把钱拿来,好吗?我会把票邮寄给他的。

不——再等一下,不要向他请求。

就告诉他,我讲了什么话。

电话挂断了。

普尔契明白拉瑟就站在他身后边,于是便站在那儿拿着挂断了的话筒。

再见,查利,他说道,接着点点头,又说了句再见。

然后,这位律师才回转身来,将委员有关契斯特·A·阿瑟日宴会的票这个最为重要的信息讲了出来。

拉瑟咕噜着:迪肯真混蛋,他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找事。

究竟为什么他会认为我要出30元呢?好了,蒂姆。

他夫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拉瑟犹豫了一下:啊,好吧。

但你最好把吉米保释出来,明白了吧?普尔契告辞而去。

他匆匆走向寒冷而又泥泞的街道。

在街角上,他忽然瞥见头上有什么东西暗淡地发射出光芒,便停下脚步。

他目瞪口呆。

一条巨大的空中鳟鱼悬浮在半空。

这是一种怪物.至少有4米长,它的中部有半米多厚,属于迪斯莫尔山丘地区过来的猎手喜欢捕捉的猎物。

普尔契一生中从未见到过这么大的鳟鱼。

实际上,在他的记忆里,他曾在人类居住区域里见到过一两条长不及指的小鱼。

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寒冷而又担心的感觉。

这样的空中之鱼,是阿尔泰亚九星所能提供的惟一吸引旅客的东西、来自银河系各个地方的猎手争相猎捕。

而这里还生存着充满氢气气泡的巨大的多孔生物,这是真正的生物性的泽皮林,它们不是在空气中飞翔而是在其中游动。

在人类征服者来临之前,它们是阿尔泰亚九星最高形式的生命,而使用火药极易消灭它们,所以在人类居住地区,它们几乎绝迹。

只有在高空中,在寒冷的山丘上,才有少数存活下来,而现在……难道说连这种鱼也意识到,阿尔泰亚九星已变成鬼魂出没的星球了?第二天早上,普尔契给高尔特打了电话,但没有跟她共进早餐,尽管他巴不得这样。

他将整整一天时间都用在调查案子上。

上午,他对少年嫌疑犯的家人和朋友一一进行了拜访;下午,他就几个问题进行了调查。

从嫌疑犯的家人那里,他一无所获c他们所讲的情况几乎是一样的。

最年轻的男孩是弗尔提斯,只有17岁;最年长的是26岁的霍普古德,他们都是在冰柱工程关闭后失了业,走投无路,只想到其他星球求生。

可是,客运至少需要1万美元,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可以靠正当手段弄到那么多钱。

斯温伯恩市长腰缠万贯,他的3岁的儿子又是他的心肝宝贝。

普尔契意识到,敲诈赎金这种计谋实在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

那位市长能够支付得起。

而一旦钱财到手,他们登上了飞船,那么法律就不可能再惩罚他们。

普尔契试图将事情的起始经过如碎片一般凑在一起。

几个男孩子都住在同一个居民区,高尔特与她丈夫在这个居民区有一套住房。

她曾跟市长的儿子一起散步——她曾经时不时打过零工,短时间照料过他。

此案惟一令人难以信服的部分是,当这些男孩子找到她时,高尔特竟会乐意参与谋划。

但是,一想到她看见旅行者们脸上所流露出的神情,米劳就断定这丝毫也不奇怪。

因为她出租了身体。

客运价格极为昂贵,而且速度极为缓慢。

但是,人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快速旅行的方法是存在的——实际上从银河系的一端到另一端可以瞬时即成。

人头脑的模式本质上是电子性的,它可以给复制下来,也可以通过电磁波播放出来。

此外,它像任何一种电磁信号一样,可以变为一种超声波负载物的频率。

这样,人格在瞬间就可以进行转换,在文明化了的星河系任何地方都能成功。

惟一的问题是,必须有一个接受者。

人被剥去皮肉内脏后,就只剩下赤裸裸的灵魂,它跟每时每刻流经任何人的电磁波没有两样。

被变换的人格必须赋予形式。

当然,可以有机械性的接受者——电脑一般的事物,其中含有水银记忆细胞,人的才智可以在那里接受下来,也可以用来做机器人躯体的动力。

但这并不好玩。

而旅行贸易就建立在好玩基础之上。

有生命的躯体需要满足顾客们的要求。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灵魂装进一个丁当作响的机器人里,长着摄影机般的眼睛和单调强硬的骨头,花费很大代价变换肉体到阿尔泰亚九星上来追捕鳟鱼这种猎物。

他们想变换成另一个人体,甚至想换成一种好看的人体;这种人体可能是坚硬的,而旅行者自己的人体则得到休养,与此同时保持松软而且强壮。

得到了像这样的人体,便会有比捕鱼更值得享乐的活动。

啊,法律严格禁止滥用被出租的人体。

可是,阿尔泰亚九星上现在只有旅行贸易这样一种蒸蒸日上的工业了。

法律尽管很严格,但并没有强制实行。

普尔契去跟查理·迪肯商谈:我发现了高尔特参与此案的原因。

她出租肉体,跟旅行社签定了一个长期合同,并且在收入方面捞到些好处。

迪肯痛苦地摇摇头。

为了钱,真是不择手段啊。

他评论道。

并不是为她自己!她把钱交给了她丈夫,这样他就能到这个世界以外什么地方去。

普尔契立起身,扭过脸,用力踢了椅子一脚。

出租身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已够糟了,对于一个女人……放宽心吧,迪肯微微一笑,建议说,那么说,她筹划着她可以用从斯温伯恩那儿敲来的钱赔偿合同的费用了?你难道不会这样做吗?啊,我不知道。

出租身体并不算糟。

如果不是倒见鬼了!好吧,但你应该意识到,米劳,委员不自然地说,如果没有旅行这种贸易,我们都会陷入困境的。

不要攻击旅行社,他们干的是一种极为体面的工作。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看看记录呢?委员眯起了眼,赶忙坐直。

我试过了,普尔契说,我请他们给我看看高尔特的合同书,最后甚至不得不以诉诸法律相威胁。

为什么呢?后来,我试图对旅行社本身作更多的了解——公司文件、股东的名字等等。

可他们就是一点儿方便也不提供。

这又为的什么?迪肯顿了一下说道:我也可以向你提问,米劳?你为什么想了解这些呢?普尔契严肃地回答:调查一个案子,我必须面面俱到啊,查利。

而他们都缺乏证据。

;他们确实有罪,可他们中间每一个人之所以想借用绑架手段,都是因为不想出租人体。

或许我可以使帕格里姆法官听一听这种证据,这是我惟一的希望。

如果我能证明出租人体是一种残酷惩罚的话——如果我能找出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有什么地方有违于法规的话,那么,我就会有希望胜诉。

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查利。

不然的话,为什么要这样保密呢?迪肯喘着粗气说:你钻得太深了,米劳……难道你就没有想到,你是在向错误的道路滑去?怎么会是错误的呢?公司文件又能看出些什么呢?你想弄清楚人体出租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只有一个力、法能行,那就是你自己亲自试一试出租人体?我?普尔契震惊了。

委员耸耸肩,好了,我有好多事要办呢。

他说着便将普尔契送到门口。

律师闷闷不乐告别而去。

出租身体?我?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可行的。

他做出了个人决定。

能让高尔特和其他几位摆脱麻烦、完全摆脱麻烦,他愿意赶汤蹈火。

监狱并不太可怕;对于高尔特来说,人体出租才真正是可怕的。

三第二天早上,普尔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坚定地迈步走进了失业办公室。

还有比他这样对当事人更忠实的吗!他整整一夜辗转反侧思考这个问题,认为迪肯的话还是对的。

办事员对他眨眨眼,然后惊叫:啊呀,你就是普尔契先生,对吧?真想不到啊,会在这儿见到你。

日子过得不太顺当?普尔契对事情真相拿不准,这使他有了一种挑战精神。

我想出租我的身体,他咆哮着,是在这儿不是?对,是的,普尔契先生。

我还以为你不是自愿的呢。

不过,是不是自愿的都没有多大区别,好长时间都是这个样子,你知道,我是说,我可以给你办。

请等一下。

他转过身去,迟疑了片刻,扫了普尔契一眼说:我最好用另一台电话。

他只去了一会儿。

回来时,他的神情看起来既矛盾而又坚定:普尔契先生,你看,我以为我最好打电话给查利·迪肯。

他不在办公室。

你一定要等等,我要给他讲清楚这件事。

普尔契语气强硬:他已经很清楚了。

办事员迟疑片刻。

不过——啊,好吧,他一边在纸簿上潦草地记着,一边阴沉着脸说,就在街对面。

啊,对他们讲你是自愿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因为你是自愿的,不给你上手铐,但至少这会使他们大笑一场。

他忽然格格笑了起来。

普尔契拿起纸片,步伐坚定地走过街道,迎着旅行出租社办公室走去。

当他走近时,门旁一个粗壮结实的门卫迎了上来殷勤地说:您好,先生,不会有你想像的那么糟的。

把你的手铐一会儿。

等一等,普尔契忙将双手背在身后,斩钉截铁地说,你没必要用手铐铐我,我是自愿的。

门卫凶相毕露,说道:不要给我要滑头!接着,他仔细观瞧,嘿,我认识你,你是律师。

我在一次舞会上见到过你。

他扯扯他耳朵,然后半信半疑地说:好吧,或许你是自愿的。

请进吧。

但是,就在普尔契迈步走过时,只听喀嚓一声,他的双手就给用钢圈套上了。

他暴躁地狂叫起来。

感觉不会很好的,门卫轻松地说,要弄好你花一把钱才行啊,就是这样。

我们压榨你时,可不想让你改变主意,明白了吧?压榨……?好吧,普尔契说着,然后再次转过身去。

压榨,这种事听起来不大妙。

可他的骄傲已丧失殆尽,所以无法向门卫询问细节,但他敢肯定,无论如何,这决非好事。

不过,这毕竟不同于受刑处死……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就不敢胡思乱想了。

他们剥了他衣服,称了他的体重,用萤光镜给他拍了照,并且提取出他的血液、唾液、尿、脊髓样品;他们重重敲击他的胸口,摸摸胳膊里动脉被抑止的脉动。

好了,过了,一个身着点点污痕护士服装的四十岁光景的金发碧眼女人说,今天算你走运,干什么都行。

你可以任选——采矿,驾船,干什么都行。

你想干什么?你讲什么?说的是你在出租人体期间。

你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在你出租人体期间,你总要干点什么才行。

当然了,你可以给安置在水槽里,如果你同意的话。

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这样。

你任何时候都是有意识的,你知道。

普尔契坦白地讲: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就想了起来。

当一个人的身体出租时,还有如何处理他自身的思想和人格这个问题。

它们不能滞留在身体里,而必须到另外某个地方去。

水槽是一种容器,仅仅是种容器,其中什么也没有;移置出的思想被盛在一种电酸液的大桶中,一直到它自身的肉体能够跟它合并为止。

他记得,当他还是个秘书时,他的主顾的一个当事人曾经在这样的水槽里待了8周,出来后便自杀身亡。

不,不要水槽。

他咳了一声说:还有别的吗?护士不耐烦地说:天哪,我说,你做什么都成啊。

开发深渊气体发电厂,眼下正需要大量的矿工,你想去也行。

不过,就是有点热,要把煤变成气。

我不了解驾船或者推动火箭,因为干那种事需要有经验。

出租汽车公司也可能有事情可干,不过我要告诉你:人体出租者们通常不愿去做,因为活着的司机不愿瞧见机器开车。

看见机器开车,他们就会把它推翻。

普尔契有气无力地说:那我试试采矿吧。

在一阵眩晕中,普尔契走出房去。

一条小小的漂白毛巾围在腰里权作他惟一的装束,他自己的衣服早就被带走,并且被检查登记在册。

很快将使用他的人体的旅行者,会穿上他自己的衣服。

而服装杂货店是旅行社最能赢利的副业之接着,当他发现压榨是怎么回事时,才从眩晕中摆脱出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把他推上一块厚板,拿走了那条毛巾,解下手铐。

其中一个将钉子从肩膀上往下钉,于此同时,另一位则开始将虎头钳般的轮子在他身上推动,以便滚动出铸型的形式。

这就像是一个可以分合的石棺一样紧紧压在他身上。

普尔契马上联想到孩提时代的什么故事——墙倒塌下来,牺牲品被残酷地压死。

他尖叫起来:喂,住手!你们想干什么?他头边的人厌烦地说:啊,别担心。

你是第一次?我们要让你保持安静。

你知道,扫描是贴近才能干成的活儿。

可是…闭嘴,放松,那男的蛮有道理,在扫描器对你扫描时,如果乱动的话,你整个的人格便会产生紊乱。

不仅如此,一旦我们毁坏了人体,旅行社就要吃官司,明白吧?旅行者们是不愿用毁坏的人体的……好了,把腿并排伸开,这样我可以作头部了。

可是——普尔契再次发话,然后使尽气力放松开去。

不管怎样,毕竟只有24个小时。

24小时里不论什么事他都忍受得了,而且他是非常谨慎的,所以合同只签了那么长时间。

继续进行吧,他说,反正只有24个小时。

什么?啊,对,朋友。

现在,光线没有了,做个好梦吧。

接下去,一个既软又硬的什么东西罩在他的脸上。

他听见一阵沉闷低缓的声音。

接着,是一种极重的劈开的感觉,就好像他是从某种极黏的物质中被拔出一样。

然后,疼痛起来。

普尔契尖声叫着。

但这无济于事,因为他不再有嗓子,所以无法叫出声来.真是好笑,他平时总以为采矿是在地下进行的某种活动。

而他现在是在水下。

这,无可置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动荡不定的泥沙在急流中打转转;他可以看到真正的鱼,这不是空中的有氢气气泡的泽皮林;他可以看到水泡,正从他脚边沙子里的某个水源涌出——不!不是他脚边。

他已没有脚。

他只有履带。

一只很大的钢麦克风游到他前边,刺耳地哇哇叫道:好了,你就在那儿。

我们走吧。

又是可笑的事。

他并没有用耳朵就听到了声音——他没有耳朵,而且没有接收声音的感官——但是,不管怎样,他却听到了。

话就好像是在他大脑里边讲的。

无线电?还是声纳呢?快点儿!麦克风抱怨着。

普尔契试图试验性地讲话。

注意!一个细小的声音尖声叫嚷,接着从他的履带下边蠕动过一个微小的多轮钢甲虫。

笨蛋!它苛刻地骂着。

这个甲虫蠕动着走过去,从它的喷口处发出一种明亮的火焰。

大麦克风刺耳的声音又响起:快一点儿,跟着火炉,小子。

普尔契极想行动。

好的,确实出现了什么。

他东倒西歪,走动起来。

啊,天啊,钢麦克风叹息着,它悬在他旁边,以审视的姿态观察着,你这是第一次吧?我猜是的。

他们总是给我送进来新手。

看,那个火炉——在那个地方走下去的小东西,小子!那是个火炉,它要把坚硬的石头烧掉。

你跟着它,把废碴拉出来,用你的铲斗,小子。

普尔契摇摇摆摆开始行走,东倒西歪跟随着小火炉。

透过被搅动的、满是泥沙的水,他看见自己四周尽是机器,都在不停地运转着。

机器中有小的,也有大的;有的带有巨大而又沉重的可伸缩躯干,在把淤泥和沙土吸走;有的长着黄蜂般的尖刺,正在发放炸药;有的类似自己的形状,不停地将石渣运走而且挖掘深坑。

这个矿,也不知属于什么类型的矿,但到目前为止只是刚刚在海底挖掘出一条延展开的道路。

他用了——一个小时?还是一分钟?他没有计算时间的手段——也没有办法了解操纵他新的钢性躯体的构造。

接着,这种活儿就变得令人厌倦。

而且,令人痛苦。

他从新挖的深坑向外运的起初几斗泥沙废碴使他的铲斗有刺痛之感。

刺痛后来变成伤疼,伤疼又变成剧痛,剧痛最后发展成火辣辣的痛楚令他难以忍受。

他忽然停了下来。

一定是搞错了,他们绝不会看着他带着痛苦于‘下去的卜‘喂,小子。

快点儿干哪!可是太疼了。

天啊,小子,想是会疼的。

你碰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还会有其他别的感觉吗?你想当着我的面把铲斗打烂吗?小子?普尔契咬紧不是牙关的牙关,摆平不是肩膀的肩膀,回过头来继续挖掘。

最后,由于习惯了,疼痛变得可以承受。

疼痛并不见减轻,它只是变得可以承受。

活儿令人厌烦。

除非他撞上磷一青铜的铲斗无法挖掘的较硬的岩石,除非他不得不在火炉为他开辟道路时躲在后面,在单调的工作中是没有别的间歇的。

活儿是永远那样枯燥乏味,毫无变化可言。

这使他有很多时间思考。

这绝不是什么快乐的事。

他在铲斗下沉的丁当声中思考着,猜想着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干什么事。

或许,占有了他的人体的客户是个商人,普尔契侥幸地想着。

或许这是一个为了迫切的商务问题匆匆来到阿尔泰亚的人——为了签定一个合同,为了做一笔交易,为了某项星际间的借贷。

那可能还不会太坏!一个商人是不会毁坏租借的货物的。

不会的。

即使从最坏处想,商人也不过喝两杯鸡尾酒,或许会享用一顿油水很大不易消化的午餐。

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到时候普尔契恢复原来的身体时,最糟的结果也不过是消化不良症。

那又有什么呢?服一片阿司匹林,或者少量的碳酸盐就可万事大吉。

但是,旅行者也可能不是商人。

普尔契用他的铲斗敲击着粗糙的沙土,心里想着:租借人可能是个运动员。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会太糟。

旅行者可以用他的身体攀登几个山峰,或许甚至会在夜间露宿野外。

可能会得感冒,甚至可能患上肺炎。

当然了,也可能会出事故——旅行者过去确实曾从迪斯莫尔山摔下来;可能弄断一条腿。

但那还不算糟,休息上几天,稍微进行一下医治也就行了。

不过,普尔契思想渐渐沉重起来,此时也顾不上他的铲斗履带给他的疼痛了,用户可能会有什么更糟的东西。

他曾经听人讲过,女用户租用男性人体那样奇特而又猥亵的故事。

尽管这不为法律所容,但时不时总能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还听说,有人还试图用毒品作试验,或者用酒作试验,或者以数不清的花样进行秘密、肮脏的肉欲活动。

所有这些都令人不快。

不过,在使用出租肉体的情况下,放荡的最后代价是要由他人来承担的,所以谁不会尽己所欲呢?而滥施肉欲的人肉体上不会有丝毫损伤。

如果拉瑟夫人所言不差的话,那么,即使到来世也不会有丝毫损伤。

24小时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难熬。

吸水管跟火炉发生了口角,铲斗跟爆炸器吵起架来。

所有赋有生命的海底采矿机不断地发怒,互相之间不断撞击。

但是,工作照旧进行。

在24小时这么一段时间,会于这么多?普尔契疑虑重重暗自思量。

深坑已下延200米,并且给固定下来。

新型的混凝土灌装排水车床已经铺设好了地基。

闪闪烁烁、类似蜘蛛的微型机械的臂杆挥动化学检验装置,将涌出的每一斗淤泥都吸收进去,然后沙矿宝藏便显露出来。

这个矿已经快开始投产了。

过了一会儿,普尔契便明白了这些机器何以爱发脾气。

因为赋予这些机器中的每一个人的头脑,都无法忘记,就在上面,他们的肉体正负担着未知的使命,正经历着意想不到的危险。

比如说吧,混凝土灌装机的肉体随时都可能死亡,也可能染上疾病,更可能因吸毒产生迷幻感觉而昏倒在地,还可能在狂暴的体育活动中折肢断臂……对于这些机器来说,不存在诸如休息、喝咖啡、喘口气或者是睡眠这样的事情,它们一刻也不得清闲。

最后,普尔契才想起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有目的、有用意的。

这不是由于不可宽恕的罪过,无可奈何接受惩罚。

于是,他开始试着分析自己的感受,并且猜测他人的感受。

整件事似乎是极端卑鄙的。

普尔契明白,为什么凡有出租人体经历的人,都不愿重蹈覆辙。

但是,为什么必须是如此令人不快的?至少可以确信,机器躯体内的出租者的头脑是完全可以搞得比较能承受的;感觉也可以将苦痛削减成比较能忍耐的感受,而不至于丧失感觉能力。

他忧郁地猜想着,高尔特是否曾经占用过这个特别的机器。

然后,他又猜想着,爆炸器和挖掘机中有多少是女性,又有多少是男性。

它们闪闪发光的不锈钢或磷一青铜外套竟没有标示出年岁或性别,这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女的应该有某种轻活儿干,接着又意识到这种想法非常荒唐。

那又能有什么区别?你都可以用铲斗工作,等回到上面,你便会健壮如初,休养一番——接下去,他骤然产生了眩晕的感觉,因为他意识到那种想法是现在正占有他本人肉体的旅行者头脑里的想法。

普尔契舔舔不是嘴唇的嘴唇,比以前更为狂热地用他的铲斗猛击石块。

好了,小子。

熟悉的钢麦克风就站在他的身旁。

快过来,回到车库里,它斥责着,你以为我还会把你拉回来?时间到了。

把履带带回到停车场里去。

这样的命令真是求之不得。

监管人处理得恰到好处。

普尔契刚到停车场空地上,还没来得及转过他那丁当作响的钢套子,便听到劈啪破裂的声响,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接着,他便感觉到自己在包裹着的软布皮下挣扎,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压榨。

放松,朋友,一个遥远的声音安慰他说。

忽然间,他脸上压的东西被移开,声音变得更近了,你回来了。

做了个好梦吧?普尔契将腿间的橡皮物件踢开,立起身来。

哎哟!他忽然叫出声来,然后揉了揉眼睛。

他头边的男人俯身看着他微笑着说:眼圈有点青肿,一定是参加了什么娱乐活动。

他一边将他身上的橡皮控制材料零件扯下来,一边说道:你还算幸运。

我见过有人回来后不是断了腿,就是掉了牙,或者身上有子弹穿的洞。

朋友,如果我给你讲,你可能也不会相信的,特别是女孩子们。

他又递给普尔契一条漂白毛巾,好啦,你在这儿的活儿干完了。

不要担心那只眼,朋友。

已经有两三天了,不会太疼。

再过一两天,就看不出来了。

喂!普尔契忽然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两三天?我在这儿待了几天?那人厌烦地看了一眼普尔契手腕上绿色标签牌子:算一下吧,今天是星期四。

有六天。

可我合同只签了24小时!确实如此。

自然还要加上紧急事件中的额外需要。

朋友,你认为,旅行社因为你要在24小时内恢复身体,就会驱逐某个大把花钱的旅行者吗?自然不会的,你很清楚这一点。

那样的话,旅行社就会损失惨重。

他粗野无礼地要普尔契走开。

这样的家伙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普尔契一走,那人便对助手阴沉地说:啊,好了。

如果他们起初脑子管用的话,就不会出租身体了——那样的话,我们能干什么呢?关上的门隔去他们的哄笑。

6天!普尔契急匆匆通过医疗检查,取回衣服,在出纳那里取了钱。

请快一点儿,他不停地催促,快一点儿,好不好?他急不可耐要找电话。

接电话的人会讲出什么,他已了如指掌。

外加5天!怪不得在那儿会有那么长时间,而在上边城市里时间流逝并不算什么。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电话,赶忙拨通帕格里姆法官办公室。

法官不在,但这正是普尔契所盼望的。

帕格里姆的秘书接的电话。

克什小姐吗?我是米劳·普尔契。

她声音冷冷的:你还在啊。

你去哪儿了?法官大发雷霆。

我——他不愿向她解释,因为他自己也没办法跟自己讲明白,我以后跟你讲吧,克什小姐,好吧绑架的案子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啊,昨天是听证会。

由于我们找不到你,法官只好另外任命了一位律师。

这毕竟很自然,普尔契先生,律师是要在开庭时在场的,他的当事人——我明白,克什小姐?情况如何?审判一切正常。

他们都说无罪——只花了20分钟就结束了。

你知道,听证会上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今天下午——大约3点,就要宣判。

我说,你有兴趣不妨来看看。

四雪花纷纷飘落下来,这一次是蓝色的。

普尔契付了出租车司机的钱,奔上法庭的阶梯。

当他接近大门时,忽然看见3头空中大鱼在楼房拐角边,闲适优雅地游着。

尽管他是在匆忙之中,但他还稍稍放慢脚步扫了一眼。

时间已过3点,但法官仍未走进法庭。

法庭里没有旁观者,6个被告已在被告席上坐好,一个监护官懒洋洋挨着他们坐着。

辩护律师席上坐的是——普尔契斜眼望去——邓利。

普尔契对这位律师只是知其名。

他是个年轻人,有良好的政治关系——这便是普尔契失踪时法庭指定他做辩护律师的原因——不过,从另一方面讲,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

普尔契走过来时,高尔特抬头看看他,然后将视线移开。

男孩中有一位看到了他,皱皱眉头,向别的男孩耳语着什么。

他们的表情足以使他麻木。

普尔契在邓利桌边挨着他坐下:哈啰,我跟你在一块儿,你不介意吧?邓利摇摇头。

啊,哈呷,查理。

真的,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你。

他笑着说,这只眼真有毛病啊。

我猜——他欲语忽止。

邓利脸上流露出什么,那张年轻的、胖如婴儿的面孔,现出残酷、老成、忧郁的表情,嘴唇如铁钳一般紧紧闭着。

普尔契莫名其妙:怎么回事?你是在猜想,我去了哪里?邓利不自然地说:噢,不要因为这一点怪我。

我没有办法,邓利。

我出租了身体。

我是想收集证据——现在没有多大用处了。

不过,我找到了一个。

即使一个律师解释合同时也会出错。

你知道吗,旅行社有权持续使用人体达的天而无视原来的协议?这在他们的合同书中可以见到。

我算走运,他们只用了我5天。

邓利的表情并没见松弛下来。

真有意思。

他含糊其辞。

此人的态度真是奇怪。

普尔契可以理解,邓利补缺沾光——如果这种冷漠来自别的什么人,他也可以理解——但邓利似乎不该把无关紧要的事看得这么重。

他正要试图考虑一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那位律师忽然站了起来。

站起来,普尔契,他像演戏一样耳语说,法官来了!普尔契跳了起来。

他可以感到,帕格里姆法官的目光向他射来,如同宝石尖锥一样刺人。

在一个堕落已变得合理的普通政治社团中,帕格里姆法官属于那种自己严肃对待工作,同时又对周围的人有相同要求的人物。

普尔契先生,他低声而愉快地说,你能来这儿,是我们的光荣。

普尔契想解释一番,但被法官挥手制止:普尔契先生,你知道律师是法庭中的一位官员吧?而且,这样的官员是要弄清他的职责——并且完成任务的?是的,法官大人。

我认为我是在履行职责,我——我会另找个时间跟你谈话的,普尔契先生,法官说,眼下我们有一项令人不快的任务要完成。

监护官,我们开始吧。

10分钟不到案子便审完了。

邓利依照常规提了两个动议,但对发生的事并无疑问。

事已如此,每个被告都被判刑10年。

法官用厌烦的语调宣判,然后休庭离去。

他一眼也没看米劳·普尔契。

普尔契想看看高尔特眼中的神情,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

他浑身颤抖着转过身,撞在邓利身上。

我不明白。

他喃喃而言。

你不明白什么?噢,你不认为、判得太苛刻?邓利耸耸肩,他并不关心。

普尔契仔细观察那张石头面具一般的年轻面孔,在某种意义上,它显得有点儿令人可笑。

6个年轻人惨遭厄运,每个人注定要在监牢中度过生命中10年时光,这样的困厄竟丝毫不能打动他。

普尔契无精打采地说:我觉得,我该去见查利·迪肯。

那好吧。

邓利简短地说道,然后转身走开。

但,普尔契并没有找到查利·迪肯。

他不在办公室,也不在俱乐部。

啊哈,俱乐部主任,爱扯闲话的那位退休警官说道,我有好几天都没见到查利了。

不过,今天的晚餐会上是见得着他的。

你可以到那儿找他。

普尔契回到他的屋子。

自从重新复归肉体,他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它。

浴室里的镜子显示,他的眼肿得非常厉害,另外身上有几个地方剧烈疼痛。

他一边脱下衣服查看脊背,一边忧郁地想着,看起来不管是谁租用他的身体,都是尽情快活、尽情享受了。

他暗自决定,如果需要的话,他不久会在某一天进行彻底的检查。

接着,他洗了淋浴,刮完胡子,向青肿的眼边扑了些粉,但仍无济于事。

然后,他穿好衣服。

普尔契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但旋即又把它忘了。

他头脑中正浮现出什么东西来,这种东西虽然显而易见,但不管怎样他却把握不住。

真叫人心烦。

在昏昏欲睡时,他想起了空中大鱼。

真混蛋,他满腔怒火,租他身体的那个用户竟不愿让它真正睡一夜!但他不想睡觉,现在不想睡。

现在仍是黄昏时分。

他认为,契斯特·A·阿瑟日宴会必须参加,但在这之前还有几个小时……他立起身来,甩手将没有尝一口的酒倒进污水池中,迈步走出家门。

只有在一件事上,他还有可能帮助高尔特,但也许不能奏效。

可别的什么也不能干啊,所以没有理由不去试试。

市长官邸灯火辉煌;一桩桩事务正在处理之中。

普尔契快步走在人行道上,雪泥不断溅在脚面上。

他小心翼翼地敲敲大门。

守门人疑虑重重收下他的名片,然后将普尔契隔离在消除传染病的起居室里,同时询问市长是否愿意接见这么一位人物。

他回来时依旧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但市长同意接见。

斯温伯恩市长身体削瘦而壮实,中等个子,稀疏的头发显出他有40多岁。

普尔契说:市长先生,我想您知道我是谁。

我代表的是被指控绑架您儿子的6个人。

不是指控,普尔契先生,已经宣判了。

我不知道,你还代表他们。

我明白您知道其中缘由。

好吧,我可能在法律意义上再也不能代表他们,不过,我希望今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向您作几个陈述——这完全是非官方性的。

他言简意赅,向市长叙述了案子发生的经过,以及他如何出租身体,出租身体时他发现了什么,为什么他错过听证会。

先生,您看,旅行社甚至对它的出租者连一般的礼貌都不讲。

它们只被看作身体,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无法责怪那6个人。

既然我自己也出租过身体,那么我要说,任何人为逃避出租而不择手段,我都不会责怪。

市长声严色厉:普尔契先生,我用不着提醒你,我们的经济收入很不景气,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旅行社做收入来源。

此外,我们最优秀的一些公民,就是旅行社的股东。

包括您自己,市长先生,非常正确。

普尔契点头同意,可是那样的管理可能并不反映您的意愿。

从更深的意义上讲,先生,我想旅行者跟身体出租者签定的任何合同都应作废,因为它们违背了政府政策。

出于某种目的将身体出租也可能属于违犯法律——从个人经验来看,十有八九确实包含着违法行为——跟签定合约采取任何另外的不法行动没有两样。

合同不能强制施行。

在这一点上,不成文的法律能给我们提供大量的先例,而且——好了,普尔契先生。

我不是法官。

如果你感受如此强烈,为什么不诉诸法律?普尔契倒在椅子上,泄了气。

还不到时间,他答,此外,那么做对于我所感兴趣的6个人来说已是雨后送伞。

为了逃避出租身体,他们已经被推到更不合法的行为中。

我之所以要一味跟您解释,先生,是因为您是他们惟一的希望。

您可以释放他们!市长的脸骤然变紫:行政干预,我?为了他们?他们并没伤害您儿子啊。

是的,他们没有,市长同意,而且我清楚高尔特夫人至少是不愿那么做的。

但其他几个是这样吗?她阻止了吗?他忽然站了起来,很抱歉,普尔契先生,答案是否定的。

现在,请你原谅吧。

普尔契迟疑片刻,只得结束会谈。

看来已经再无别法可想。

他心情沉重,拖着瞒珊的步子走出大厅时,几乎没有注意到客人们已经陆续到来。

很明显,市长要为几位上等贵宾举行鸡尾酒会。

他认出了其中几个人的面孔——一位是刘·犹多,郡税务官。

市长很可能是先请几位白领政治家用酒,然后再义务性地参加迪肯筹集钱款的宴会。

普尔契抬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冷冷向犹多点点头,然后继续走路。

查利·迪肯!你在这儿干什么勾当呢?普尔契猛然停了下来。

迪肯在这儿?他四下环视。

但他并没有发现迪肯的踪影,只有犹多沿着走廊朝他走来。

真奇怪,犹多直勾勾地看着他!而那是犹多发出的声音。

犹多的脸色如一潭死水。

犹多面部的表情在米劳·普尔契看来虽感奇怪,但并非不熟悉。

这天早些时候他还看到过这张脸,那种表情是在从法庭上把他替换下来的那个男孩——邓利脸上看到过的。

犹多极为尬尴地说,啊,米劳,是你啊!哈啰,我,哦,还以为你是查利·迪肯呢。

普尔契感到自己的血在沸腾。

这儿什么东西有点儿怪,非常怪。

这是极其自然的失误,他说,我6英尺高,查利是5.3英尺;我31岁,他50岁;我一头浓发,他几乎秃顶。

我不知道人们怎样把我们区别开来。

你在讲什么鬼话?犹多高叫。

普尔契心事重重看了他一会儿。

你很走运,他承认,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知道。

但我希望能搞清楚。

五有些事情是从不变化的。

新都市酒家及男性烤肉店的大门口,横挂着一面巨大的猩红色旗子,上面写着:投出公正的票在大门侧面,市长和迪肯委员的巨幅画像赫然在目。

门外边停放的一辆小型宣传车,高声播放着古老的进行曲。

宴会则是彻头彻尾传统性的筹集资金宴;其中会有彻头彻尾传统性的熏香烤牛肉,各处都设有可以随意饮用但淡而无味的传统的曼哈顿鸡尾酒,还有传统的、令人厌烦的餐后演讲(只有一位不这样看)。

米劳·普尔契在门口外边雪泥里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来,望望从阿尔泰亚九星上可以看见的众星群,心里推测着这些星星是否正俯瞰遍布银河系的数以千计的这样的宴会。

不论人在哪里,政治都会存在。

当然了,星群则大相径庭。

可是……他忽然看到自己等待的那个瘦高的身影,于是便侧身挤人平庸政客的人流中,法官,很高兴见到你来。

帕格里姆冷若冰霜:我给你讲过了,米劳。

不过,如果这个警报是假的,你会有很多问题给我解释的。

我一般不参加党派政治事务。

这可不是一般性事件,法官。

普尔契将他领进室内,让他在为他安排好的桌旁坐下。

法官出席这种宴会,非常不相适宜。

米劳,我不喜欢这样。

我明白,法官。

你是个正直的人,这就是我想让你来的原因。

嗯。

他的嗯尚未变成提问,普尔契便走开了。

自从他在市长官邸前边来回踱步,花了几个小时思考之后,他已解决了足够的问题。

所以,不想再解决了。

正当他绕过桌子,向那几位特殊客人们的秘密住处走过去时,查利·迪肯拦住了他。

喂,米劳!我看见你把法官带了出来。

好家伙!只有他出席,这个宴会才会圆满啊。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圆满。

普尔契快活地说着,抬脚走开。

他头也没回。

这是一个潜在的、更是令人疑虑满腹的问题的来源——委员的问题甚至比法官的更难回答。

何况,他还要急着去见高尔特。

这个女孩及其5个同谋犯仍在他安排的地方。

他们待的密室,从来没有派过这样的用场。

在这里,你无法看到地板。

不过,任何响动都可以听得非常清楚,而这更为重要。

几个男孩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现出胆怯。

他们是在几乎一天时间被证明有罪的,又在仅仅几个小时内给判刑,所以他们很快养成罪犯那样的习惯。

这么忽然给保释出来倒让人吃惊,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所以显得非常胆怯。

年幼的弗尔提斯心神不安,自己对自己小声响咕;叫霍普古德的男孩沮丧地跌坐在一个角落,吐着烟圈;拉瑟则用糖盒摆成一个城堡。

惟有高尔特显得轻松自如。

普尔契走上前去时,她镇静地抬头看看。

一切都没事吧?他交叉起手指点点头。

不必担心。

她说。

普尔契眨眨眼。

不必担心。

他倒是应该给她讲这样的话,而不是相反。

他认为,她镇定自若只有一种可能的原因。

她信任她。

可他不能多待。

大舞厅中已到处是人。

在最后关头,他还有几件事要紧急处理。

他小心谨慎地躲过帕格里姆法官的眼睛,挑战性地在讲演台的桌子边站了站,然后快步走到厅内另一边,来到吉米·拉瑟的父亲面前。

他话中有话:你想帮你儿子吗?蒂姆·拉瑟咆哮起来:你这个下贱的狡猾律师!审判时你竞没有露面!你还有脸向我提这样的问题?闭嘴。

我现在正在问你问题。

拉瑟犹豫了一下,然后看出了普尔契眼中什么神情。

我当然想啊。

他嘀咕着说。

那么给我讲件事。

尽管这件事似乎无关紧要,但实际上十分关键。

在过去一年里,你卖出过多少枝枪?拉瑟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但他说:不太多,大约5~6枝。

你知道,自从冰柱工程关闭以来,什么生意都不景气。

平常一年呢?啊,300~400枝。

枪是一个很大的旅游项目。

你看,他们现在需要的是冷弹枪打鱼,而正常的子弹使它们起火——因为触发氢气。

我是市里惟一出售这种子弹的运动器材商人——不过,这跟吉米有什么相干?普尔契深深呼了口气:好好待在这儿,你就会明白的。

不过,请先想想你刚给我讲的这件事。

如果枪是一个旅游项目,那为什么关闭了冰柱工程会影响到销售呢?他说着便走开了。

查利·迪肯急匆匆走过来,拉起他的胳膊。

他流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嘿,米劳,真见鬼了!我刚从撒姆·阿普费尔——保证人——那里听说,你将那伙人又全部保释出狱了。

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我的当事人,查利。

不要跟我来这个!他们给定罪判刑以后,你怎么能保释他们出来呢?我要上诉这个案子。

普尔契心平气和地说。

你没有丝毫道理。

帕格里姆为什么会给予保释?普尔契指指帕格里姆法官一人独坐的桌子。

去问他。

他这样提议,说着就马上走开了。

他决定破釜沉舟,这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感觉。

他暗自庆幸而且喜不自禁,认为自己喜欢这样的感受。

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一摆脱掉咆哮如雷而又只好忍气吞声的委员,便沿着盘旋的通道来到讲演台边。

迪肯则踱回他自己的座位,回过头不去看讲演台。

普尔契觉得良机不可错过,于是上前说道:哈啰,波普。

波普·克雷格从他眼镜片上边向上瞧。

啊,米劳,我正在看名单呢,你看,我已请来了所有的人。

查利要我把街区首脑和任何要人都介绍出来,你看看。

是不是要人们都在名单上……我要跟你讲的就是这个,波普。

查利要你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想讲几句。

克雷格激动起来:噢,米劳,如果你想演讲,人们都要演讲!你演讲是为的什么?你又不是候选人。

普尔契神秘地眨眨眼:说不定明年会是呢?他顽皮地质问。

啊,啊呀。

波普·克雷格点点头,咕噜着重新摆弄名单,好吧,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把你安排在街区首脑后边,可能是在郡行政司法官办公室来的那个人后边……但普尔契并没有听到。

普尔契早就离开,他要再回到那小小的密室之中。

人类几乎征服了以太阳为中心50光年范围内的宇宙空间,但是在大舞厅内,政治掮客们仍对几个世纪之前早被忘却的国度里的总统们念念不忘,谈论不休。

普尔契津津有味地听着——至少是让声音在他耳中鼓噪,不过却没听出有多少意义。

如果政治演说首先能有什么有意义的内容该有多好,不过,它们现在倒可以起到让人放松的作用。

他不允许6位无知的年轻人向他提问题。

高尔特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依旧那么轻松自如;她还在嗅闻花粉芳香,心情愉快而且微微陶醉。

不管怎样,普尔契认为,就最近而言,这个地方倒还令人愉快。

糟的是,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很快。

尊贵的来宾的陈辞滥调令人昏昏欲睡。

与会的名流们每人都作了发言。

接着,波普拖长了语调,再一次开腔说道:现在,我想将来自地方区域的几位优秀的社团工作者介绍给诸位。

这位是克斯·塞卡瑞利,来自山边区。

克斯,站起来鞠躬!应酬性的掌声。

这位是玛丽·贝斯·怀特哈斯特,妇女俱乐部的主任,来自河景区!应酬性的掌声——还有一声口哨。

这声口哨肯定是讽刺性的:玛丽·贝斯虽不到50岁,但人已肥胖不堪。

还有更多的人被介绍出来。

波普·克雷格还没有点到他自己的名字,普尔契就感到时机到了。

等克雷格一叫出名字,他已迈步走到演讲台边。

这位优秀的年轻律师、忠诚的社团团员——我们的社团正需要这样的青年——米劳·普乐契!应酬性的掌声再次响起。

这已成惯例。

但普尔契又听见口哨声四起,室内满是噪音。

口哨声代表疑问,但他不能再允许疑问滋生蔓延了,他扫视了盯着他的面孔的500个忠诚的社团成员,开始讲话:总统先生,市长先生,帕格里姆法官,尊贵的客人们,女士们,先生们。

这俨然是外交礼仪。

他顿了一下说,今天晚上我要以恭贺的方式向您们讲话。

对此刻正襟危坐在这里的一位老朋友来说,这不免令人吃惊。

这位老朋友就是——查利·迪肯。

他将这个名字给他们抛了出来。

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政治演讲,那种语调是在要求:现在鼓掌。

他们果然鼓起了掌。

这很重要,因为这样查利就找不到打断他讲话的理由——尽管查利很快就会意识到他应该这样做。

就在我们这里,在星际空间的荒凉的疆界中,我们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女士们,先生们。

有人小声嘀咕起来,他可以听得到。

不管讲得是对是错,他都不会采用政客的腔调;听众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真正的政治家会说:在星际空间最为伟大的星群中间的这样美好、不断扩展的疆界。

他无法办到,他必须快人快语把话迅速讲完。

我们有时会考虑,我们为什么会孤独寂寞。

我们原本通过冰柱工程进行贸易交往——但现在工程关闭了。

我们现在通过旅行社,在两个方面招俨旅行者。

我们现在还传递超声波信息——也是通过旅行社。

而这便是问题症结所在。

女士们,先生们,这样的联系极为薄弱。

极为薄弱。

今晚在这里我要告诉诸位,如果不是我的老朋友——对,是查利·迪肯委员,联系会更加薄弱!他再一次点出这个名字,赢得一阵掌声——但由于听众带着疑惑,所以掌声迅速停止。

女士们,先生们,问题的实质是,去年来到阿尔泰亚九星的每一位旅行者,都是由查利·迪肯个人负责的。

而这些旅行者又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不是商人——这里已没有商业。

他们也不是猎人。

请询问一下费尔·拉瑟,就在那边。

人人皆知,他根本没有售出足够的猎鱼器械。

对于这一点,诸位应该加以考虑。

诸位中有多少人曾经看到过城市上空的空中大鱼呢?你们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因为没有人再去射猎这些鱼!没有猎人去射猎它们。

把事情真相直接讲出来的时机到了。

女士们,先生们,问题的实质是,我们招俨的旅行者根本就不是旅行者。

他们是本地人,其中有一些就坐在这个大厅里!我清楚这一点,因为几天前我本人出租了身体——你们要问是谁租用了我的身体?啊,就是查利,就是查利本人!他靠眼角余光瞥了刘·犹多一下。

这位税务官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他恨不得一下子躲起来。

不过,普尔契倒喜欢看到这种情景。

不管怎样,他还要感谢刘·犹多呢!正是由于犹多说漏了嘴,才使他最终的思想踏上正确的道路。

他迅捷地讲了下去:女士们,先生们,将这些情况综合起来看,正是查利·迪肯,以及其他一帮身居高位的朋友——他们大多数人就坐在这个大厅里——打断了阿尔泰亚九星和银河系其他星球的联系!这就够了。

厅内人们狂叫起来,叫得最响的是查利·迪肯:把他赶出去!逮捕他!克雷格,把全副武装的警察叫来!我说,我再也不愿坐在这儿,听这个疯子胡说八道了!我要说你必须听听,帕格里姆法官以庄严的法庭宣判口气大声说。

法官站起身来。

快讲下去,普尔契先生,他命令说,我今天晚上来这里,就是要听听你的讲演。

你讲的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

我要听个明白,才能得出结论。

感谢庄严的老法官的公正!迪肯还未来得及找到机会重新发动进攻,普尔契重新讲了起来;不过,余下的话也不多了:女士们,先生们,事情很明显。

冰柱工程公司是银河系里最能赢利的公司。

这是尽人皆知的。

这间屋子里可能每一个人都有一两份股票。

迪肯则拥有大量股票。

可他希望得到更多的股票,而且还不想付款。

所以,他利用自己跟旅行社的关系打断了九星同银河系其他星球的联系。

他散布出谣言说,阿尔泰米辛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因为某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廉价替代品。

这样他将冰柱公司关闭;在过去12个月里,他一直在购买股票,低价购进,高价卖出。

与此同时,我们众人则饱受饥饿之苦,而银河系其他地方所需要的阿尔泰米辛有限公司的产品就搁置在阿尔泰亚九星上——他忽然停下来,但不是由于再无话可讲,而是因为人们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人群中发出的叫声不再是表示疑虑,而是激愤。

人们怒不可遏。

因为除了迪肯周围那一帮操纵者以外,厅内几乎没有在去年一年里不遭受严重损失的人。

警察冲进来的正是时候。

这是由于普尔契在催促帕格里姆法官参加宴会时,他预先打了电话叫来的。

警察冲进来——正是时候。

他们还没有必要这么快就将迪肯逮捕法办,但此时十分有必要保护迪肯。

不然他就要被打死。

几个小时之后,在陪伴高尔特回家的路上,普尔契依旧喋喋不休地讲着:我真为市长担心!我拿不准他跟查利是不是一伙儿的。

我很高兴,他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因为他说他欠我一份情,我告诉他如何回报。

于是,他就签署了行政命令释放你们。

你们六个人到早上就会获得自由。

高尔特昏昏沉沉说:我现在就十分自由。

而且,旅行社再也不能强制执行这些合同。

我跟帕格里姆法官谈过这件事。

他不肯给我讲正式的结论,但他说——高尔特,你没有听我讲话。

她哈欠连天。

今天真叫人疲惫不堪,米劳,她道歉,不过,这些事情你可以以后跟我讲。

我们时间多着呢。

年年岁岁,他答应着说,‘岁岁——他忽然打住不讲。

机械司机驾驶的出租车为了躲避从拐角冲过来的一辆汽车拐向一条背街,对方的聚光灯扫了他们一下,只听格格的笑声响起,然后光点渐渐变小,最后融进了黑夜。

《啊,巴顿,巴顿!》作者:艾·阿西莫夫他穿的那套晚礼服让我看走了眼,没能瞬间认出是他,还以为真的来了位当事人。

当时我对本周以来这第一位顾客欣喜异常,根本没顾得上细想:早上9:45怎么还有人穿着晚礼服?尽管此人的袖子短得使手腕露出足有六英寸,尽管在裤管和袜子之间还空出了一大截,我还是只顾着殷勤接待。

但我马上瞧见了他的面容——这正是我的奥托舅舅!啊,是您,舅舅!你们只要曾经见过他一面,就能在任何地方认出他来。

从五年前《时代》杂志在封面上登出他的尊容以后,至少有两百名读者写信给编辑部赌咒发誓说对他的相貌永世难忘,其中多数人甚至为此恶梦不休。

知道我舅舅的全名吗?好吧,他叫奥托施梅里马依,是我妈妈的嫡亲弟弟,我的名字则是加里斯密特。

加里,我的孩子,他说,他的胸腔发出的声音宛如呻吟。

这一切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您穿着晚礼服干什么?这是租来的。

舅舅回答说。

是啊,不过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穿呢?难道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吗?他失神地四处张望。

当我终于使他确信眼下已是上午时,他才得出结论:也许他已在大街上晃悠了一整夜。

他用手在额头上捋了一把说:我心烦意乱,加里,全怪那宴会……他的手在空中挥动,然后又紧攥成拳,砰砰捶在我的桌上,好似榔头在打桩。

够啦!以后一切我都将自己来干……诸如此类的声明,我舅舅已作过不止一次。

话得从施梅里马依效应讲起。

1966年他就发明了这个效应,有关这一点也许你们知道得并不少。

简单说来,他发明了可以用人脑的生物电流(更具体说,是大脑细胞周围形成的电磁场)来控制继电器。

他多年苦心钻研,想把它用于长笛,使长笛只需通过意念就能奏。

长笛是他的爱好,是他的生命,这将是音乐领域的一大革命。

今后任何凡人都能演奏长笛,既不需音乐天赋,也无需苦练技巧。

谁想演奏就能演奏。

五年前,有人利用这种效应建立了超声波场,能反过来使脑细胞剧烈震荡,使大脑完全崩溃。

能在二十步开外闪电般地杀死一头老鼠。

他们声称对人也具有相同效果。

此人获得了上万美元,而康索里公司的老板则赚了上百万,因为政府买了这项专利。

那么我的奥托舅舅呢?咳,他仅仅被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而已!在这以后,所有认得舅舅的人,都注意到他显得郁郁寡欢。

有些人想,这是因为他连一丁点好处都没能捞到;另一些人则认为,他是因为这个伟大的发明被变成杀人武器而痛心疾首。

其实这些看法全是胡扯蛋!舅舅仅仅是为了长笛。

长笛是舅舅的一切,可怜的奥托舅舅珍爱长笛胜过生命。

他永远随身携带,准备在任何场合演奏。

长笛被装进特制的匣子,早、中、晚三餐时挂在椅背上,睡觉时则放在床头。

一到星期天清晨,大学的物理实验室里就会传出令人心碎的乐曲声,不过奥托舅舅并不能维妙维肖地再现目耳曼民歌的感伤情调。

使人难过的原因,是没有一家乐器厂愿意欣赏舅舅对长笛的革新。

音乐家协会发出威胁:要惩罚任何敢于和舅舅接触的人,着名的指挥家还在报刊上发表什么《艺术的坟墓》等等文章。

猛烈的抨击使奥托舅舅至今没能恢复元气。

现在他说:昨天我满怀希望:因为康索里公司在电话里通知说,要为我举办一个宴会。

我自忖也许他们会买下我的长笛专利啦。

想一想,我嚷说,上千把长笛在街上排着队吹奏广告曲前进……闭嘴,闭嘴!奥托舅舅的拳头一下击在桌上,犹如炸弹,使塑料台历飞上云霄,又啪嗒一声跌到地上,你也想开玩笑?你也敢对我不敬?对不起,奥托舅舅。

那么听下去!我去了宴会,他们大讲了一通有关‘施梅里马依效应’的恭维话,当我以为他们定会买下长笛专利时,他们却只塞给我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像是面值为两千美元的金币,他突然扔了过来。

幸亏我及时闪开,如果这钱币飞出开着的窗户,它大概能将某个过路人送上西天!感谢上帝,它只是撞上了墙壁。

我拣起来,其重量使我马上就明白这只是镀金的。

一面印着巨大的字:埃利阿斯奖章,还有一行小字:奖给奥托施梅里马依。

反面则是胖乎乎的侧面像,但显然不是我的舅舅。

无论怎么说,此人不可能属于汪汪叫的那一类,如果归在哼哼叫的一类中可能还更说得过去些。

这人是埃利阿斯,康索里公司的总裁。

舅舅解释说,当我知道这奖章就代表一切时,我彬彬不礼地致谢说:‘先生们,我实在无话可说。

’——于是就站起身走了。

接着您就在街上整夜游荡?我对他满怀同情,您甚至连晚礼服也没换就上这儿来啦?奥托舅舅在身前伸展双手,非常不满地瞪视着拳头说:晚礼服?是的,还穿着晚礼服。

我肯定说。

他的长脸露出红晕。

顿时咆哮说:我带着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特地上外甥这时来,而你竟愚地唠叨什么晚礼服,我嫡亲的外甥啊!我让他叫嚷个够。

奥托舅舅的确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天才,所以大家都对他另眼看待,例如使他不致跌进沟里,或者不让他从窗子里爬出去等等。

所有方面我们都给他以充他的优待与自由。

能为您效什么劳吗,舅舅?我努力使为话听起来庄重而认真。

我需要钱。

嗨嗨,他找我可是找错门啦!这在眼下嘛,实在——我开口说。

我不是要你的钱。

他截口说。

我轻松地透了口气。

我搞了个新的‘施梅里马依效应’,比第一个更好。

但我谁也不给,什么杂志也不发表,一切我都要自己干。

他挥动青筋毕露的拳头,像在指挥一个看不见的交响乐队。

通过这个新效应,他继续说,我打算弄一批钱来开办我的私人长笛工厂。

很好,我说,一面盘算着这个工厂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但我不知道怎样去弄钱。

真糟糕。

我说,为那个工厂而惋惜。

困难在于,尽管我的智商大大超出凡人,但是我不会弄钱。

我不具备这种才能。

真糟糕,我发自内心说。

我来找我的外甥,舅舅继续说,希望他能施展自己狡猾、无耻、虚伪的律师本能帮助我。

我把他的话只当作是一种非常规的奉承,并急忙说:我对此深为感动,奥托舅舅。

他大概琢磨出这话中的讥刺,所以气得满脸通红,吼叫说:你还敢抱怨?作为人来讲,你应该是个正直的傻瓜,而作为律师,你就应该是个骗子,这道理谁都懂。

我叹了口气,律师协会早就告诫我:社会上多的是这种对我们职业不理解的人。

你发现了什么新效应,舅舅?我造出了时间机,使我能返回过去从那里取来任何东西。

我的反应非常迅速:我把左手插入背心口袋,掏出怀表,装作焦急忧虑的样子望了望,右手又伸向电话听筒。

请原谅,舅舅,我说,语调甚为遗憾,我刚刚想起一个重要的约会。

对不起,我怕我不得不赶快走了。

是的,是的,见过您真使我愉快。

舅舅,我得走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拿走听筒——尽管我使尽全力,但舅舅的手已把我连同听筒一同死死按在桌上。

力量对比如此悬殊:奥托舅舅1932年曾在海登堡大学夺得自由摔跤的冠军。

他温柔地(他如此认为)托住我的肘部,使我既不能坐又不能站。

这倒也省却我不少力气——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走吧,他说,上我实验室去。

我们当真去了实验室,而我根本无法解除那双像欠缺钳一般夹住我的手臂。

舅舅的实验室在大学某幢建筑走廊转弯后的尽头。

自从施梅里马依效应成为伟大发明以后,舅舅就不再教课,他摆脱了所有的课务,可以自由安排时间。

难道你从来不用钥匙开门?我问。

他神头鬼脑地瞅望着我,那硕大的鼻子,挤眉弄眼,似乎马上要打个喷嚏。

门是上着锁的,可用的是‘施梅里马依效应’继电器。

我只消暗中想一下密语,门就会自动打开。

不知道密语的人根本别想开门,哪怕大学校长来了也无济于事。

我不由万分惊喜:真是的,舅舅!这种锁可以使您——哼!去出售专利,再使某个傻瓜大发其财?没门!这个财我应该让自己来发。

您的时间机在哪里?我问。

糟啦,奥托舅舅比我高一英尺,比我重三十磅,壮得像头公牛,当这样的人把你当作小鸡拎起时,你唯一的防御手段就是得让他看见你的面色已经煞白。

当时我也这样做了——整个脸由青转白。

他这才松开了手,把我放下地面。

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机密,懂吗?我无声地点点头,即使我想要说什么也办不到,呼吸系统受损是不能马上恢复的。

我可以马上演示给你看。

舅舅说。

但我只想逗留在门旁边。

他又问:你带有什么小本子或写有你字迹的纸头吗?我往背心内袋里摸索,那里正好有本手册,是我准备和当事人谈话是记录用的。

甭拿给我看,从上面扯下一张有字迹的纸并撕成碎片,放到这个量筒里。

我把那张纸撕成上百张碎片。

他仔细看着这些碎片,又忙着摆布一台什么机器,机器的托盘上固定了一块磨砂玻璃像是个放置牙科器械的盘子。

最后他说:啊哈!同时我也惊叫起来。

玻璃板的上方空间出现某些模糊的图象,我越是仔细看它,它也越来越清晰,眼前的确就是我原来亲手从笔记本上撕下的那张纸,一眼就能辨认,因为上面的字迹十分完整。

能用手摸吗?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这部分是由于激动,部分是由于舅舅刚才为我上警惕课是所施展的温柔手段的后果。

不,你摸不到,他答说,他的手穿透过图象,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我也把手伸进去,除了空虚以外,一无所遇。

这是四维抛物面在一个时间焦点上截取到的图象。

它的另一个焦点则对准了纸片的还没被撕碎时的那个时间点。

这台机器能通过超矢量时间来跟踪探索出它所聚集的分子的原状。

舅舅,您是否想过警察当局为了这台机器会付给您多少钱吗?它对于侦察机关简直是无价之宝……我立时三刻箝住了舌头,我完全不喜欢舅舅沉下脸来时的那副怪样,所以我赶快换成彬彬有礼的样子问:您好像想说些什么,舅舅?他还算沉着,我的奥托舅舅,他只是在对整个实验室大叫大吼:我再声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外甥!我的发明--这是我自己的发明。

我需要资本,但我不想出卖我的思想。

我要开办一所长笛工厂这是我的第一目标。

昨天我曾发誓,决不再让利己主义者们阻挡世界去倾听伟大的音乐!也不要让我的名字作为杀人者而留在历史扛,难道`施梅里马依效应只能用来毁坏人的大脑?它不是能给人民以伟大的音乐率受?美妙绝伦的音乐!这位预言家挥舞手臂,一手向墙,一手叉腰。

连窗玻璃都由于他的低音而发颠。

但如果不利用这台机器,你上哪儿去弄到钱呢?我还没说出全部的成果:我能够使图像物质化,使它们成为真正的实物,您想要是这东西非常珍贵呢?这一来,我们的谈话当然截然不同了。

您指的是能恢复那些遗失的文,湮没的手稿或珍版?是吗?不,没有原物是不行的,这里有两到三点困难我怕他还要罗唆不休,感谢上帝他就只提到了三点困难:首先我得见到过那件真正的实物,才能使机器聚准许时间焦点,否则就无法从过去中拿回它们。

他又说其次,我只能从过去取来重量为一克的东西,就是一盎斯的三十分之一!为什么?是机器的能力不够吗?,舅舅愤然皱起眉头:这是由于逆反指数的耦合关系,即使把宇宙中的全部能量都用上,也不能从过去取回大于二克的物质。

这种解释仍然使我浑浑噩噩。

噢,那第三点困难呢?我又问。

在两个时间焦点之间的距离越大,这种联系也就越发困难。

简单说,时间范围只能限制在一百五十年之内。

我懂了,我说,尽管我什么都没听懂,我还是尽量使自己像个职业法学家在演说。

您打算从过去取来某些东西,以便帮助您成为一个小小资本家。

这东西应该是实际存在的,是您能亲眼见到的;所以,凡是已丢失的文件,都应当排除在外,其重量不应当超出一盎斯的三十分之一,所以这又不能是钻石之类的贵重物件,这东西的年代还不应大于一百五十年,所以还不能是任何古老珍稀的邮票。

你说得完全正确,奥托舅舅说,你所理解的一切都对。

不,我想不出来这可能有什么用。

舅舅我··对不起,再见吧。

我并不那么相信能如此轻易脱身,但是我居然已经溜到了门坎边…后来的一切正如我所预料一奥托的铁掌紧抓住我的肩头。

我几乎被吊在空中…您要把我的背心毁了,舅舅加里.斯密侍,他说,作为我的律师,您能这么便当就离开我吗?我并没拿过您的委托费,我嘶哑地说,由于村衫上的领结嵌人我的喉咙,我拼命想透口气,于是一颗扭扣啪一声进裂飞落。

舅舅稍许冷静了-些。

委托费---这在舅舅与外甥之间是一种无聊的手续。

你应当努力做个奉公守法的律师,因为我是你的舅舅和你的当事人。

你要是不能帮我的忙,我就把你的脚从身后弯上你的脖子,把你当个足球踢。

作为律师,我再也无法对此装聋作哑,所以我只好答说:好好,我投降。

您胜利了,舅舅。

他这才放下了我…在这一刹那——我现在还记得,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想到了-个近乎幻想的主意——我有个点子了!这是一个天才横溢的主意,是个真正的发现,在人的一生中往往只会出现一两次。

当时我没把这一切都告诉我的奥托舅舅,我需要时间,需要好几天,以便前前后后掂量掂量。

但我先得告诉他去干什么:我说他应该去趟华盛顿。

要说服他并不那么容易,但要是深刻了解他的话,那么这也并不难,我只消装出为难的样子,从钱包中掏出二十美元:车票钱我另外用支票支付,如果我不守信用,这二十元就是押金。

他考虑了一下说:您倒不像是那种随便多二十块钱来冒险的傻瓜,于是他同意去趟华盛顿。

他在两天后回来,告诉我说那东西已经被他看到并走焦了。

这件事根本不为难,因为它是向公众展示的。

极保存在密封充氮的玻璃橱里。

奥托舅舅说,在离原物四百英里之远的大学实验室,完全有可能丝毫不爽地复制它们。

在我们开始以前,奥托舅舅,我还想要明确两点。

我说。

还……还……还有什么?舅舅由于不耐烦甚至口吃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我斟酌一下情况。

舅舅,如果我们从过去复制到某个部分或零件,这对原物有影响吗?舅舅的手指关节急得喀嚓喀嚓作响。

我们是在重新创建,并不毁坏旧的,所以这才会耗费极为巨大的能量!这时我才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么关于我的酬金呢?信不信由你,我至今连一次也没提出报酬问题,而奥托舅舅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

他的嘴张大得犹如河马在可爱地微笑:报酬?是纯收入百分之十的委托费,我说,我总共只收这么多。

、舅舅的下巴脱落了:那么这个纯收入可能有多少讣可能有十万美元,您还能剩下九万。

九万美元!万岁!我们还等什么?他马上扑向机器,三十秒钟以后在玻璃平板的上空出现了一份古老文件的图像。

它上面密麻麻地写满了仍头小字,笔迹工整,简直就是书法竞赛的展品。

下面则是签名——先是一个巨大而奔放的签名,再下面还有55个较小的签名。

真奇怪,我突然感到喉间一阵梗塞。

我曾见过美国独立宣言的不少影印件,但眼前的这份却无可争议地是原品,千真万确的《美国独立宣言》。

真见鬼,祝您成功!我说。

也为了滚滚而来的钱财,对吗?舅舅没有忘记正事。

现在是向他解释一切细节的时候了。

您瞧,舅舅,底下的这些签名,都是伟大的美国人的名字,可算是创立国家的父亲们,我们永远纪念并尊敬他们。

凡是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对每个美国人来说都是珍贵的。

就算是吧,奥托舅舅嘟囔着说,如果你如此爱国,我可以用我的长笛为你演奏一曲《星条旗》。

我赶紧哈哈一笑,让他知道我只把他的话当作儿戏。

我实在心惊肉跳,怕他真个拿起长笛来。

如果你们也听过他的演奏,就能体会到其中三味了。

我指点说:这里,代表乔治亚州签署独立宣言的这一位牺牲于1777年,就在签署文件后的第二年。

在他以后活着的人也不多了,所以这些人的签名真迹就锁成了无价之宝。

此人名叫巴顿·格威内特。

这与我们有何关系?典托舅舅问。

我们所面临的,我庄严他说,是巴顿·格威内特的真正签名,就是签在独立宣言上的那个名字!您来看他的签名,我继续说,在文件左上角的地方还有另外两位乔洽亚州代表的签名——莱曼·翟水和乔治·沃尔顿。

注意,尽管上下都还有空白,但他们三人都签在同一个地方,格威内特的`格’字几乎已经碰上霍尔的名字。

所以我们无法把它们分开,而只能一起复制,不知您有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你们见过警犬在笑吗?不过你们可以想象-下当时奥托舅舅脸上的表情。

,。

明亮的光斑立即落在了乔洽亚州这三位元老的签名上。

我从来还没有真正复制过原物,舅舅多少有些激动地这般说。

什么?我简直在喊叫,这么说来,他本人还不大知道他的机器是怎么工作的?因为这要花费不少电能。

我不希望大学当局来查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但你大可放心,我的数学从来没叫我上过当。

光斑越来越明亮,耀眼欲花,实验室里,充满一片均匀的低沉的轰鸣声。

奥托舅舅扳动了转向开关——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

你们还记得整个曼哈顿岛突然断电的侍形吗?学校的主电机大概被烧坏了,我和奥托舅舅肯定难逃罪责,哪怕不是故意的。

实验室陷入一片昏暗,我自己跌倒在地,耳边还在回响,压在我上面的则是奥托算舅。

我们努力设法站了起来,而舅舅则去摸索手电筒。

在照射机器以后,他绝望地号晦起来:短路啦!短路!我的机器全给毁了!那么签名,签名呢,舅舅?我叫嚷说,您拿到签名了吗?,他停止了哭泣。

我还没去看呐……他在摸索,而我——闭上眼睛。

在鼻子底下限睁睁望誊上十万美元泡场并不那么轻松。

但我马上就听到舅舅的喊叫声:哈!哈!.:!我很快张开眼,他手中是一块羊皮纸,有2x2英寸大小。

上面有三个签名,向你们保证,签名是绝对真实的,它不是田品。

这块羊皮纸百分之百地是真的文件、我希望你们能懂得这点:在奥托舅舅巨大的手掌中躺着巴顿的签名,羊皮纸上的亲手签名!后来决定,奥托舅舅还得去一趟华盛顿,我不适合去扮演这个角色。

我是个律师,我:知道的东西太多,而他只是个单纯的学者,人们不会要求他事事清楚。

而且谁也不会怀疑奥托·施梅里马依博士会贩卖假货。

我们整个星期都在编造比较合适的说法。

我甚至为此而买了本旧书,里面是乔抬亚州在内战时期给大陆会议的信件。

舅国应该带着它并说,他是在这本旧书中找到羊皮纸的,这可是件值钱的文物。

舅舅仅仅耸了下肩就把羊皮纸放到本生灯的火焰上。

作为物理学家,他很少关心历史及其遗产。

在闻到羊皮纸燃烧而发出的特殊气味后,他关掉火焰,于是手上只剩下巴掌大具有三人签名的一小块。

他背熟了所有该说的话。

我还建议铐焦羊皮纸的边,几乎烧坏了元老沃尔顿的签名。

这是为了更加逼真,’’我解释道,当然,这个签名的所有字母就不都能辨认,这会损伤它的价值。

但这上面毕竟是有三个签名存在的。

这时奥托舅舅心头浮现一丝怀疑:要是他们把羊皮纸和在独立宣言进行比较,他们会发现这两者犹如拷贝一样相似呢!他们会怀疑这是伪造的,对不对?那当然,但他们又能怎样了羊皮纸是真的,墨水和签名也都是真的。

他们不得不同意这一点。

我倒巴望他们为此而闹得满城风雨。

他们再也想不到您是从时间机里拿到这块东西的,而宣传只会提高这张羊皮纸的身价。

最后那句话鼓舞了奥托舅舅。

第二天池乘火车去了华盛顿,做着长笛的美梦一梦想着长的和短的,低音的和高音的,巨型的和微型的,专给独奏家演奏的和给大型乐队使用的长笛。

记住,他最后一句话是,我已经没有钛去修复机器了。

所以我们不能再失败广不可能失败,奥托舅舅。

我保证说。

不可能?哈!哈!他在一周后才回来。

我每天往华盛顿给他打电话,每次他只答说:他们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后来我去车站接他,他面无表情。

在人群喧嚣的月台上,我什么也没敢问,只想提个问题:成了还是没成?——但我决定最好还是由他自己来讲为妙。

我领他进了办公室,给了他雪茄和威土忌。

我把手藏在桌下,但收效甚微——手抖得连桌子都在晃动。

接着我索性把手插进口袋,于是整个身体都微颤起来。

他说:他们研究过了。

那当然!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们会这样做的,哈哈!哈……哈?舅舅缓缓拿上支雪前,然后说。

档案局来的这个家伙上我这儿说:施梅里马依教授,他说退,您是一位高明骗局的受害者。

这玩艺倒的确不移是假的,但它依然还是假的!,奥托舅舅放回了雪茄,挪开了倒满威士忌的酒杯,从桌面上倾身过来说话。

他的故事使我如此紧张,连我自己也不自觉地向他靠得更拢,所以对以后所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也难逃其责。

哼!我自鸣得意他说,凭什么说它是赝品?他们无法证明!因为这是真正的签字。

它怎么可能不是真品?!奥托舅舅的声音听上去简直甜蜜异常:我们是从过去取来羊皮纸的吗?是啊,那当然,就是您亲手取的。

就是说,这是从前的东西?对,是从一百五十年以前……一百五十年前的羊皮纸,上面有独立宣言的签名,但却是全新的羊皮纸,对吗?我有点明白了,但还不甚了然。

我舅舅的声音犹如滚滚雷鸣:……如果你的巴顿死于1777年,你这个混蛋透顶的傻瓜,为什么没能想到,他的签名是不可能写在全新的羊皮纸上吗?。

后来我只记得墙壁和天花板不知是在移动或是在倒塌,还是在我周围疯狂地旋转。

我只巴望自己重新恢复元气,我浑身上下体无完肤,遍身疼痛。

后来医生确诊说并未伤筋动骨。

不过舅舅做得也太不像话了——他强迫我吞下那张可怕的羊皮纸!《哀悼之屋》作者:布赖恩·斯坦伯福尔德安娜望着自己在镜中消瘦的脸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毫无血色。

她的眼睛中的蓝色已经变得很淡,只剩下一种和她发色相近的灰色。

她知道,大脑的变异会影响体质和思维,但在镜中的影像告诉了她更多无法接受的东西。

仿佛她那危险的疯颠导致了她肉体的崩溃。

她想,也许她这种人照镜子是危险的。

但是,面对昨日的幽灵是今天的命令。

她带着无限的耐心开始往脸上扑粉,决定让自己显得生气勃勃,不去想自己的本来面目。

她化完了妆,头发闪烁着金色的光泽,面颊嫩红,嘴唇如花瓣般鲜润,——但她的眼睛仍然是一种不透明的灰色,如打落在窗户上的雨点。

爱莎贝尔又象往常一样迟到了,安娜在接待员和护士的监视下在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子。

很幸运的是,她每日习惯穿一身黑衣,所以没有更多地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护士之所以在那儿,纯粹是一个仪式。

安娜甚至不能走出医院,虽然她被列入行动自由的病人。

她必须被一个护士正式地转交给另一个,以便有人对她负起责任。

爱莎贝尔与她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象她和那些护士一样。

她和安娜只是一个由仲裁组成的家庭的成员,她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终于,受莎贝尔来了,脸色红扑扑地,可是庆典开始了。

你得记住,这是安娜外出的第一个日子,护士对爱莎贝尔说。

我们将下对任何事故负责任,但你要让她每天定时吃药、如果她出现沮丧的状况,就立刻把她送回到这儿来。

这是紧急号码,它会为你召唤医生。

爱莎贝尔奇特地凝视着那张卡片上的号码,仿佛那是一串神秘的数字。

护士只对安娜说了一听:要听话。

,而没说:祝你玩得开心。

,甚至没说:轻松一点。

仅仅是一句要听话。

安娜想。

她曾经很美丽,不只是美丽所能形容——甚至占圣人奥斯卡的智慧也无法想象,但现在那份美丽已经所剩无几了。

爱莎贝尔当然不知道安娜正在走向自己的葬礼,而她的职责只是提供一个便利的逃跑机会。

安娜等到车子离医院已经两公里左右的时候谈到了这件事:你能让我在最近的地铁站下车吗?她的语音轻柔,再给我一点钱吧。

别傻气,爱莎贝尔说。

我们要回家了。

爱莎贝尔指的是她自己的家,她有一个丈夫一两个孩子。

安娜见过爱莎贝尔的丈夫几次,但都离得很远。

他是那种陪家人来看病人的人,他们的勇气在疯人院门口消失了,他们宁愿让自己的伴侣自己去对生病的家人尽道德义务。

但也许爱莎贝尔不让他进来,不想把她介绍给他。

很少有女人愿意把自己的丈夫介绍给妓女,即使那妓女正好是她的姐妹,甚至她的性魅力已经消失无踪了。

不,安娜说。

那只是说给医生们听的,这样他们才会放我出来。

如果我告诉了他们真象,他们就不会放我出来了。

什么真象?爱莎贝尔想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受够了麻烦,你听到那护士说的,我对你要尽负责。

你不用做任何不合法的事。

安娜告诉她。

我会按时回来,没人会觉察。

即使我不回来了,也没人会责备你。

我是个疯子,记住你能给我多少现金?我没带现金,爱莎贝尔对她说,她驾车经过了克南普罕南站,根本没有停车的打算。

我没有现金,任何人都没有。

现在谁都不用现金了。

这倒不假,在安娜工作过的那家登记妓院客人们都用聪明卡,交易都通过自动收银机进行。

但你还是能换到现金,对不对?安娜天真地问。

墙上都有洞呢,就象坏妓女一样。

别担心过了克南普罕站,冯克斯霍尔站也行。

你倒底想上哪儿去,安娜?爱莎贝尔生气地问,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这就是爱莎贝尔,重复用词,语调厌恶,话里脏字不断。

我得干一件事,安娜无助地说。

她不打算说出来。

爱莎贝尔会象那帮医生一样激烈地反对。

但是,爱莎贝尔比那帮医生好对付多了,爱莎贝尔一直很怕她,虽然比她大两岁,高两英寸。

安娜就象她的前半生的影子——这些都是安娜的优势。

我不会为你换现金的。

但是她对安娜的坚持很明显地无力反对。

我能干一切我想干的事,安娜沉思地说。

这是发疯的一个优点,干任何想干的事儿,没人会吃惊。

我不会被处罚,他们没办法拿走我得到的东西。

有一百英镑就行,但五十镑也不赖。

我必须有现金,你知道,因为大脑病变的人不允许持有聪明卡。

幸运的是,这儿还有现金。

我讨厌被利用,爱莎贝尔厌恶地说。

我答应今天带你出来,是你求我这么做的。

而且医生也觉得这主意不错,这也许对你的恢复很有帮助。

我不会支持你的。

这不公平。

自从她六岁开始,爱莎贝尔就开始报怨这不公平。

她从来没了解过,世上本来就没有应该怎样的事。

冯克斯霍尔站肯定有兑现机。

安娜说五十英镑就差不多了,如果你能够多换点儿当然更好。

自从他们把我关进那座疯人院之后,我对物价指数就没有概念了。

但三年中货币不可能贬值得那么厉害。

爱莎贝尔刹了车,让车停在路边。

她是那种无法驾车与人吵嘴的人。

安娜看得出她的姐姐很生气,她通常是把车停到停车处的,但现在她停在双黄线前面。

你到底想干嘛,安娜?爱莎贝尔语气强硬地问。

你到底想把我卷进什么麻烦?如果你想把我作为你从医院里逃跑的工具,我有权利知道。

我会及时回来,安娜安慰着她。

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除了你的丈夫和孩子们。

也许他们会因为无法认识你那位臭名昭著的疯妹妹而感到失望,但他们很快就没事儿了,你下周可以抽个时间带他们来,弥补一下这个遗憾,我会乖乖地,不会干疯狂的事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爱莎贝尔重复着,强调着每个字的发音。

仿佛暗示着安娜之所以故意忽视她是因为她蠢得弄不清关键所在。

我得干一件事。

安娜用同样的语调说,不会花很长时间,如果你不愿给我五十英镑,至少你应该给我一张旅游卡吧。

我得穿过这城镇到第四区去。

安娜立刻明白了自己所说的是一个错误。

它给爱莎贝尔指了方向,她本来应该反复强调那五十镑,直到她得了这笔钱。

过去,她从来没少拿过她想要的钱,不管她对付的是哪种顾客。

爱莎贝尔取出她的钱包,从里边抓出一把硬币。

喏,他说,仿佛在说,你就值这么多,你这个愚蠢的坏婊子。

你如果想去,就是下地狱都没关系,但如果你出了什么差错,可别来怪我。

拿着你的药。

在她说完这个长句子之前,她伸手推开了安娜一侧的车门,让她出去。

安娜从车门口钻了出来,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

等爱莎贝尔开着车离开之后,她询问了到克南普罕的路,路还很远,但就算她身体状况很差,也倒还可以走到那儿。

那堆硬币刚好够她买一张旅行卡。

她不知道如果她有一位真正的姐姐,情况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找到班纳地铁站边的教堂并不太难,比她预料的要大一些。

她很高兴地发现葬礼的过程有充足的时间,很多地方的葬礼都很匆忙,因为参加的人们总害怕那段时间自己家里被盗。

她等到其他人都进去了才悄悄进去,但她还是没逃过人们的注意。

几个人转过身,然后低声交谈起来。

当仪式结束后,抬格人把棺材抬了出来,安娜躲到柱子背后,但是跟在死者后面的人们都知道她在那儿。

她没去墓地,站在那棵古老的栗树的阴影中,从三十码开外的地方观察。

她听不到牧师说了些什么,但那并不重要。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自己进行一番葬礼仪式,并且在结尾加上适当的赞美诗。

两边小橱顶上都放了《圣经》,周围异常沉闷,使她也感到了深深的厌倦。

她知道,按照《传教书》上所说的,其实到悲伤屋去可能会更好,要比宴乐屋好一些,但她并不确认传教士是否对此进行过谨慎全面的比较,而且他也没有提到过朝阳屋。

传教士总是觉得一个好听的名字比那些珍稀的药膏还要管用,但安娜在这件事儿上从没能和他达成一致。

安娜毫无困难地找出了阿伦的妻于,虽然她从没见过她的照片。

那是个漂亮的妇人,属于中产阶级。

她的名字叫克里斯汀,但阿伦一直喜欢叫她凯蒂,令安娜吃惊的是凯蒂居然没带任何面纱。

难道人们不是说寡妇们总是带着面纱,这样,才能隐藏她们的眼泪吗?那女人也没有流泪,冷酷、硬心肠似乎更合乎她的风格。

安娜评估着她——在一种带点迷信的基础上——判断出她属于哪一类型。

爱莎贝尔也许真的相信,一个动听的名字要比宇宙间灵巧的设计师们能设计出的任何灵药都要有效得多。

安娜忽然陷入一种伤感之中,她希望爱莎贝尔更大方一点,如果当时爱莎贝尔给了她一百英镑,或者五十英镑,她就可以买个花环,可以去献在坟墓前。

此刻她只能站在这么远的地方,判断出多数哀悼者都上了年纪。

但她宁愿选择她买得起的最奇异的基因工程产品,来为阿伦的生命,或者说他的死亡,还有她自己作出贡献。

安娜绝对相信这种意外事故不全然出于意外;即使它不是一次直接的自杀,这也是长期疏忽大意积累的结果。

仪式终于结束了,坟墓边的人群散开了。

这时候那寡妇转向了她,摆脱了别人的阻拦,安娜知道了她曾半怀恐惧半带渴望的对抗将要发生了。

她丝毫没有转身逃跑的冲动,而且她知道,在那女人停下来上下打量她之前,就是她来这儿的目的,所有感伤道别的话都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我知道你是谁,寡妇说,用一种玻璃裂开般的声音,并没表明自己对这份敏锐的判断感到自豪。

我也知道你是谁,安娜回答说。

她们两人被人注视着,安娜意识到,散开的人群又出于看热闹的好奇围拢了,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一丝半点的交谈。

我以为你在医院里发疯哩。

寡妇用一种谨慎的平淡语调说着,但看得出她随时有可能爆发。

对,安娜对她说。

但医生们开始了解我的病情,可以让我安静一些时候。

从象我这样的人身上他们学到了很多大脑变异的知识。

她并没有加上一句,包括象阿伦这样的人。

那么你不久就会重操旧业回到大街上去了,对吧?寡妇的声音很刻薄。

我从十六岁起就不在大街上工作了,安娜针锋相对地说。

我在一家注册妓院工作,正是在那儿我遇到了阿伦。

当然,我不能回到那儿去——因为发生了这种事,他们不会再把执照发给我,即使是我的身体已经正常了。

我想我可能会回到街上——等我从医院出来之后。

总有男人喜欢坏女孩,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应该被关起来!寡妇的声音变成了一种轻蔑的嘶声。

你们这帮妓女都该被永远关起来。

也许应该这样,安娜承认。

但是是那次旅行让阿伦上了钩,而且让他受苦的是脱瘾症状。

一个男人站到了寡妇身边:那群人推选出的发言人。

他保护性地把手臂放在寡妇肩上。

这人很老,不可能是她的儿子;而且很高贵,不象是准备接替死者的追求者;也许他是那寡妇的兄弟,也许是阿伦的。

回车上去,凯蒂。

那人说,我来处理这个。

凯蒂似乎为自己能脱身感到高兴。

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从这种对抗中得到什么,她转身走向那辆黑色的汽车,那车一直在等待着她。

安娜希望那男人采取敌对的态度,不论他是谁。

但他只是说:如果你就是我所能想到的那个人,你不应该到这儿来,这对这个家庭不公平。

又一个爱莎贝尔,安娜想。

你认为象他这样的人会更了解。

象他这样的人,她指的是医生、律师、银行家,更职业化的一种人。

阿伦是个证券经纪人,也受托管理着成年人的私人财产。

她经常猜测,他的主顾中有没有人拥有那家注册妓院的股份。

和当今这个复杂世界中的其他事物一样,它们都是一个多变的混合体中的一个部分;双亲组织的股票价格每天被登载到监护人金融一页上,标题叫作余暇与休闲。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二安娜说。

你们可以完全忽略我,只要你们愿意。

我相信刚才你那番话就是妓女行业得以发展的论点。

那男人回答道,他语调中的尖刻比凯蒂厉害得多。

它不伤害任何人,他们说,不赞成它的人大可忽略它。

宇宙机械师们刚开始也只是笨拙地改动着形状、外表之类的东西,后来开始增加着人体内部的流质,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新的状阳药是完全安全的,他们说,它能增加乐趣,绝不会让人成瘾,不赞成它的人完全可以与那些前卫的女孩们隔绝,让喜欢刺激和新奇的人去试一试。

最后,死亡终于降临了,就象它一直威胁的那样,我们已经失去了阿伦,这难道不够吗?她感到自己良心的深处有所触动,但是药物作用能使她保持着镇定。

医生的药剂战胜了她体内的化学物质,她可以很容易地保持自容。

对不起,她无力地说,我并不想引起人们的悲伤,就象地狱一样不想引起悲伤。

她自己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打掉你们那翘得高高的鼻子,按下你们的脑袋,让你们看清楚这世界的本来面目,看看它是多么可怕地不公。

你已经引起悲伤了,那人说。

我认为你根本没意识到你引起了多少人的痛苦——给阿伦,给凯蒂,给那些男孩们,还有所有认识他们的人的痛苦。

如果你意识到了,而且如果你有最起码的良知,你应该割断自己的喉咙而不是跑到这儿来。

他是个嫖客,安娜想。

他与那些做了手术的女孩上床,但脑子里又想着其他东西,就象他们这种人一样,于是他开始害怕了,害怕有一天他会沉陷进去,就象活在这世上的其他人一样,他向上帝祷告:给我贞洁吧上帝,但不是现在!——现在,太晚了。

对不起,她又说。

这句话是她药品的作用后的结果,是那种在她的肉体和灵魂上奇妙的运转着的物质的产物。

真正的安娜决不会感到对不起。

真正的安娜不会后悔她到了这儿,不会为她还活着感到报歉。

你堕落了,这人继续说,仿佛不仅仅对她,而且还对她代表的所有人这么说。

那些人说,你遭受的是上帝对你犯的罪恶的一种惩罚,我不同意。

他们说世界上的每个妓女都会落到这种下场。

我理解他们的感觉。

我想你应该走了,再别在这儿露面了。

我不希望凯蒂不能把孩子们带到阿伦坟上了,就是怕遇见你。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自尊和体面,你应该向我保证你再不上这儿来了。

陈腔滥调,安娜想——但药物阻碍着一点点自尊和体面发挥作用。

我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她宣布。

你没权利阻止我。

你还个毒婊子,他说,你不论上哪儿,腐败都跟着你。

离阿伦的家远点,否则你会后悔的。

他说这番话时调开了他的眼睛,因为他不敢面对她的凝视,那双毫无色彩的眼睛的凝视。

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她才走到那坟墓前,棺木还在那儿,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棕色的泥土。

别担心,她对死者说。

没什么能让我害怕,没任何东西能够。

我会回来的,为你带来那个花环。

她没有手表,但教堂的大钟告诉她,离她必须回到医院之前还有五个小时。

安娜有七年没到过欧特蜜纳了,但她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路。

登记妓院的建筑都带着特别的意图,希望与大街上的妓女们区别开。

但那只是促成了多个层次的妓女市场。

事实上,不仅仅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品种,而且她们中有四分之三的是非法的,而且有很多女孩的扩增手术完全是失败的,或者是有严重的负面影响。

这个古老的行业就其本质而言,不可能从经济中消失。

肮脏、秘密、黑暗,都是可交换的商品。

她在向她那死去的爱人述说她无所畏惧的时候,她说的都是事实。

但她现在没时间按常规来处理。

她沿着那些建筑往下走,下半部分就是那些独立的妓女等待客人的地方。

那些人她都不认识,但她凭感觉就能认出她们,特别是和她一样有特别标记的女人。

不久她就找到了一个抹了一层厚厚的粉的浓妆女人。

我不想到这儿来和你竞争,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还得回到医院去,明天就得去了,但今天我得挣钱活下去。

五十镑就够了。

你倒精于算计,那女人说,但你有点紧张。

市场需求可不旺盛,我也不欠你什么,别认为咱们是一根线上的两只蚱蜢,一只荚里两颗豆,这儿可是个野猫吃野猫的世道。

我们不是任何一只豆荚里的两颗豆,安娜轻柔地说。

这是很明显的,他们总是说我们骨子眼里一模一样,但我们从不相同,甚至当他们把毒素注进我们的身体中,以便让我们的细胞接他们想要的方式发展的时候。

我们也没变成淫荡机器。

我的一位医生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才会弄糟了,我们中每个人的大脑化学组成成分都不一样,使你成为你,使我成为我。

你和我接受的扩增手术都是一样的。

我们经过重植的基因都有同样堕落的逻辑,但与你上床的感觉和与我上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一些主顾会成为常客,也是为什么他们不顾各种爱滋病的威胁自愿,上钩的原因。

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不因为我们都属于同一个种类而欠我什么,但你可不可帮我一个忙呢?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可以拒绝。

那女人久久地盯着她,然后说:天啊,你简直——但你最好改改你的腔调,如果你想在这儿拉客,那腔调不适合。

我去喝一杯咖啡,你有半小时——你如果没抓紧时间,那只能怪运气不好。

谢谢,安娜说,谢谢你,她并不能保证半小时就够了,但她知道她能够解决她遇到的所有麻烦。

她在路边展示了二十三分钟左右,一辆车停下来了。

她很高兴只花了这点时间。

那嫖客想把价格砍到三十英镑,但他那辆车的款式外形向世界展示他并不是个手头紧的人,而路边的女人也没一个象她那样有味道。

这个客人是个聪明的家伙,他了解自己的品味,也知道如何显示,他可能没想到过,医生们费了多大的唇舌向安娜解释她身上发生的一切,让她服从医疗程序,而不是他的胡说八道。

他也没有想到,她对他认为应该从这个事件中学到的教训丝毫不感兴趣。

她不想纠正他的观念,因为他是要给钱的,而且,这些滔滔不绝的话语能使人分心,使她不去注意在这种短暂而痛苦的性交中的其他各种各样的细节。

整个享乐的阶级不应该被注册登记,他断章取义地用着一些术语。

这是经电脑设计过的令人着迷的蛋白质,但是,仅仅因为在控制空间中呈稳定状态就认为在精神状态上也能稳定是不对的。

用精神状态这个词来指述是一种礼貌的说法,你用妓女的知识去理解就够了。

他们说,他们计划进行地点和轨迹变换,我觉得他们是在用一座木城堡来抵抗一条火龙。

我的意思是,这种东西已知不受控制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为之感到悲伤——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试过了这儿的所有人。

我从来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的妓女,我是说把所有的钱花在一个人身上是愚不可及的,就象交尾的母螳螂吃掉公的一样,根本就没什么意思。

我喜欢各种东西。

我喜欢甜的,也喜欢酸的。

象我这样的人才是二十一世纪的公民,你懂的。

在我们这样的世界中,陌生恐怖是行不通的——你得另想办法。

陌生恐怖就是复制今天到明天去,不敢尝试新东西。

就在这儿呆着吧,宝贝,你会发现自己吃香得很。

他们没治好你是你的运气,你会慢慢适应的,就象我一样。

她知道自己以自己的方法在改变,并不是通过每天定时服下的药品。

她改变了自己的思维,灵魂,她知道,通过这样的改变她还改变了自己的化学体质,在那些基因工程师和专家系统无法预测的细微方面。

她知道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阿伦对她的感情就是真正的爱,不是毒瘾能够说明的。

如果仅仅是因为上瘾的话,就根本不存在问题了;他只需要另外找一个女孩,那女孩可以有与她相同的毒素体质,而且可以免疫,那就行了。

那嫖客并不是个坏家伙,各方面看起来都不是。

他用现金付给安娜钱,把她载到兰柏斯地铁站门口,他说,正好顺路——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就是爱莎贝尔的隔壁邻居。

安娜没问其他细节,如果她问了,他也不会说的。

这种事儿也有必须严格遵守的礼节。

安娜回到教堂的时候,坟墓已经填上了,挖坟的人把花环在地基那安排得中规中矩。

安娜在决定如何放置自己的花环之前,好好地打量了一下其他几个。

她有点吃惊地发觉自己开始的判断是错误的,这儿有几个基因组合的花环。

她很快地想到了,这只是一种虚荣的怪异消费的表现。

阿伦那些亲戚朋友中富裕的几个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炫耀一番。

她安置好了花圈,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作品。

我并不希望这一切发生,她说。

在巴黎,这会被认为是浪漫——男人们为妓女而疯狂,当她得了无法预料的性病的时候,他就疯狂地开车撞个粉碎,——在派勒恩,这简直是笑话。

你是个完完全全的傻子,我甚至不爱你……但我的思维因为我的变异手术下了地狱,所以,如果我能爱你,也许我会爱你的。

谁知道呢?我也不想这一切发生,他说。

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我熬过了最痛苦的脱瘾阶段,本来可以很好的。

也许我还可以和凯蒂和好,也许我可以开始变成人们希望的样子。

循规蹈矩的私生子,她说。

你使这些听上去全象是借口。

你真的这么想吗?这只是你一个时期的想法,对不对?这只是与一个疯了的妓女的一时冲动?这是真实的,他老实地说。

这比那些所谓的真实的事要真实得多,她告诉他。

那些专家系统比自然母亲要聪明得多,四百万年的自然选择造就了西班牙蚊和犀牛角;四十年的电脑会成蛋白质就产生了我和一千个妓女。

你无法指望自然抵抗这种侵袭,当然,虽然她是最无耻的妓女。

你我不过是赶上了进化之火。

我猜,凯蒂和爱莎贝尔也是。

没人是一只孤岛。

我不认为那值得赞扬,他说。

你可以试着变得热心一点,悲伤一点。

他是对的,但她不能。

她害怕热切,更怕悲伤。

这世界上没什么方法能让她过传教士的生活——那意味着智慧等同于悲伤增加了知识就增加了悲伤,——也无法过那类人的生活。

不管怎样,她必须保持理性,回到医院,否则他们下次就不会让她出来了。

再见,阿伦。

她安静地说。

我想我不能很快来拜访你。

你知道,世界就是这样的。

虽然你一次也没有到医院来看过我。

我知道,他说。

你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我们是灵魂的配偶,你和我,永远都是。

这么说比说他依恋她的肉体要好些,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然后她就走了:回到车站,穿越了三区,二区,一区,回到河边的那一边。

她想独自呆着,虽然她知道这绝不可能。

接待员问她为什么爱莎贝尔没有用汽车送她回来,安娜说,她让她在街头下了车,因为,我想走一小会儿,她解释说,这晚上这么美。

不,才不是呢,接待员反驳说。

多云又寒冷,而且风太大了。

如果你是在我这种状态下你就不会这么看了,安娜高傲地告诉她。

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被替换成特殊的物质,如果不是因为药物,我就在那云端里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谎言,真正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如果按你刚才说话的为方式来判断,接待员说,你几乎是正常的了。

我们很快就会把你扔回那个野蛮、邪恶的世界里去了。

不是象你说的那样野蛮、邪恶,安娜说,带着一脸善良的深思。

不是整个世界,等到有一天,当所有落下的大使部重新学会了飞翔,学会了飞到无法估量的高空,我们就会体验到真正的感觉了。

我收回我的话,接招员说。

我希望你姐姐的耳朵没被你的这些话给累坏——如果那样的话,她下次就不会带你出去了。

不,安娜说。

我想她不会的。

但是,她也不是我真正的姐姐,决不是,我是独特的一类。

第一次,没有内在和外在的声音说:别自我吹捧了,对你已有的感激一点儿吧,或者我们是同类的姐妹。

《埃迪奇遇外星人》作者:路易斯·斯洛博金杨汝钧 译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埃迪站在祖母家的门廊里,遥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

一颗流星正在往下掉,它正好掉在苹果园后面的垄埂里!但愿它不要栽落在祖父苹果树上,不要把苹果树折断了!奶奶说道。

祖父苹果树是果园中最老的一棵果树。

埃迪,时间已经很迟啦,你得上床睡觉了。

我希望你明天一大早去果园查看一下,我就是有点儿不放心那棵祖父苹果树哪。

好的,奶奶,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果园看看。

埃迪说道。

埃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戴着眼镜,对科学和自然现象颇感兴趣,他是图书馆和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常客。

干吗非要等到明早呢?埃迪思忖着,如果那颗流星着陆了,它现在正在燃烧着……我敢打赌……也许,我今天夜里就得前往果园……他听到了祖母在卧室的关门声,马上取出了电筒,悄悄地从卧室的窗户中爬了出去。

一轮明月高照着,通往果园的道路清楚地呈现在面前。

埃迪清晰地看到了那棵祖父苹果树。

乍一看,那棵树似乎未曾呈现任何异常,它在月光下挺拔地生长着,在它的周围未见任何流星坠落的迹象。

突然,埃迪发现在祖父苹果树的枝干上,有一样东西在移动!啊,那是一个小人!他高约90厘米,似乎正在用微型望远镜观察着月光照耀下的田野。

那个小人也发现了埃迪。

你会说……英语吗?小人从树上跳下来,尖声问道。

是……是的,先生。

埃迪结巴着答道。

好的,请稍等,小人说道,我必须调整好无地球引力鞋,必须记录下观察到的情况。

他掏出了一只象是微型打字机的东西,疾速地按压着上面的键盘,然后,把那只微型打字机塞回了口袋,向震惊万分的埃迪走了过来。

你……是本地人?他问道。

什么?埃迪高声说着。

你……出生在……美利坚合众国?埃迪高声地、恼怒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最好……小人一边调整手镯上的旋钮一边说:我是来自马蒂尼星球的科学探险者。

埃迪紧张得气喘吁吁。

接着,他记起了曾经阅读过的天文学书籍,就疑惑地问道:马蒂尼?马蒂尼星球?那么你为什么会说英语呢?小人说道:我们的语言学家通过马蒂尼星球上的高效望远镜,研究英语。

这怎么可能呢?你们的语言在公路上比比皆是嘛……‘慢行!时速60公里!向左行!热狗!欢迎观赏胡塞克瀑布!’我们的语言学家从诸如此类的例子中积累起了英语。

埃迪眨着眼睛,惊奇万分。

马蒂尼星球在何处?那位小人向月亮后侧的方向指了指,说道:马蒂尼星球在你们太阳系的外面。

埃迪说:如果你确实是从马蒂尼星球上来的客人,那你怎么会到达这儿呢?小人说道:过来,我给你看。

他转了一个弯,走到了祖父苹果树后面的垄埂里,飞快地拉开了掩盖住一个很大沟渠的许多树枝,埃迪可记不起以往曾否见过这个沟渠。

月光照出了一个金属的物体,样子很象是一只巨大的倒盖着的金属碗碟。

它的直径约有5米,在它的金属表面有着很多奇怪的小装置,沿着其外侧的边缘,有一些小型的金属管。

是个飞碟!埃迪高声叫了起来。

这是星际火箭圆盘,也许就是你说的飞碟吧。

小人说道,他又转向埃迪问道,请提供信息:旅馆在哪儿?这儿可没有旅馆,埃迪答道,这是一片农场。

如果你想在今夜休息……你去我奶奶的家中吧,它就在不远处。

好极了,小人说道,时速60公里。

他调整着笨重鞋底下面的一些旋钮,拨了一下小小的刻度盘,就朝着埃迪所指的方向奔去。

埃迪穿过果园,跟在那个小人后面拼命快跑……翌日清晨,埃迪半睡半醒之际,奶奶在厨房里高声叫着:埃迪……你得记住你答应在早晨作的事情……你曾说过要去果园观察一番。

埃迪的眼睛霎时睁大了,他记起了那位小人,不由得转过头,瞥了一眼那只柜子,柜子上什么人也没有。

唉呀!埃迪眨了眨眼睛,那大概是一个奇妙的梦!埃迪吃完早餐,就飞快地出了屋子。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了垄埂的高处,在那棵扩散开的大苹果树周围,毫无任何异常之处。

埃迪围着多节的大树躯干四周观察,屏住气不敢出声,他朝着那个神秘的沟渠处望去,可那儿并无沟渠的任何迹象。

就在埃迪打算开口说见鬼,这儿没有什么沟渠之际,从那似乎很坚实的泥土下面突然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正是那位小人!他的手中握着一个小巧发光的仪器,其形状和大小宛如牙科医生的钻孔器。

过来。

那位小人说道。

埃迪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他,看到那个神秘的沟渠确实存在着,而他恰好站在沟渠的边缘。

如果人们在几英尺外的距离观察,根本就不可能发现任何破绽。

那位小人站在齐腰深的中央,突然从一个孔中潜了下去,转瞬间又跳了上来。

此时,他手中拿着一只类似玩具风车似的东西。

请稍候。

小人说道。

他触动了玩具风车手把上的按钮,把它高举到了头顶上面。

刹那间,那位小人被拉到了空中。

随即滋的一声,他单足跳到了沟渠的边缘,站在了埃迪的旁边。

他指着手中的那个小玩具风车说道:这是无线电微型直升飞机。

埃迪感到,那位小人比起昨天夜间要友好得多呢。

你是否想看看星际火箭圆盘呢?那位小人问道。

埃迪点了下头,那位小人一把抓紧了埃迪的臂膀,埃迪觉得自己也在空中飞行着。

转眼之间,他俩一起抵达了沟渠中心的孔洞边。

埃迪小心谨慎地拾级而下,他发现自己已经爬进了一个隐藏起来的星际火箭圆盘之中。

他沿着小梯爬到下面,站在宇宙飞船内部圆形的舱内。

舱内灯光通明,但埃迪却找不到光源,淡蓝色彩的光线好象是直接从墙壁射出的。

在这圆形舱内,没有任何影子。

圆形舱的直径约有3米,其高度为2米,里面有一根粗大金属柱,它从底部一直延伸到中央的顶部,各种各样的小型装置、轮子、杠杆和度量计布满了半个圆形舱。

另外一半的空间放有一些柜子,一排排很小的圆环和按钮从柜子上方一直延伸到顶部。

小人自豪地指着星际火箭圆盘中的那些设备介绍说:这是超频显示,这是电子放大器,这是超灵敏定速器,这是微光度计,这是分光仪,这是本色光镜,这是内角空气净化器,这是星际通信系统,这是动态退敏剂……那么,你们用什么作为动力呢?埃迪问道,你们的燃料箱、发电机什么的在何处呢?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圆盘发动呢?秘密能量。

小人认真地说道。

秘密能量是什么东西?埃迪问道。

小人走向了圆舱中间的那根粗大金属柱,压了一下它旁边的一个无形的揿钮,金属挂上的一个小门猛地开启了。

埃迪弯下腰,往金属柱里面望去,小人的手指正在指着一卷发亮的扁平金属线。

这卷金属线约有几厘米长,它的一端则塞进一只黑色的小盒之中,小盒的大小近似于照相机,那只黑色小盒则由一根金属杆同柱子相连接。

什么!埃迪满腹狐疑地叫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秘密能量吗?是的,这是珠利亚梅蒂克鲁梅金属线,我们称这种秘密能量为Z。

小人说道,这种金属线在真空装置中爆发能量,这只黑色小盒就是真空装置。

秘密能量Z可发出空前强大的爆发力,这种爆发力则被引进了火箭之中。

天哪!它准同原子能无异了。

我敢打赌!埃迪说道。

原子能!那位小人轻蔑地笑了笑,原子能是一种非常陈旧的能量。

我们马蒂尼人早已停止使用原子能啦,我们现在用的是秘密能量Z。

至于原子能嘛,只是被用于缝纫机!埃迪干咽了一下,然后说了声:哦!这时,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小人掏出了微型打字机,开始按压键盘。

我得对你们的太阳进行观测。

他解释道。

嗯,现在准已中午了,埃迪说道,我曾答应过祖母,要告诉她这儿的一切。

嗨,我得走啦,我得……埃迪刚想迈上梯级时,小人阻住了他。

你打算告诉她什么?他激怒地问道,你已见到了秘密能量。

你不能走,停下来。

他威胁地站在埃迪的前面。

唉呀,我非得走不可,埃迪坚持着说道,我得走,我可以告诉祖母别的什么事情。

我不会把你们的秘密能量告诉她的。

不管怎么说吧,即使我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的。

我得同你一起走,小人说道,我必须保护好秘密能量。

那好吧,我们走。

埃迪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小人冷冷地瞧了埃迪一眼,随即啪地打开了金属柱,把那只黑盒子系在库带上面,并把Z金属线塞进其中的一只口袋之中。

这也是一种武器,他指指那只小黑盒说道,它使用秘密能量Z以后,足以摧毁周围所有的一切。

埃迪不由得颤抖起来,紧张地说道:你可不要把它指向我哪。

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

埃迪一脚跨进厨房,祖母就说道:埃迪我亲爱的,你那么长时间上哪儿去啦?我可急死了!发生什么事啦?没……没有,埃迪答道,祖父苹果树安然无恙。

祖母见到了那位站在门口的小人以后,就问道:那个小孩是谁呀?请进来吧,孩子,埃迪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他是……他是马蒂尼人,埃迪踌躇不决地说道,他刚来此地。

我就叫你马蒂吧。

你们都进来呀,我刚刚烘烤了一些苹果馅饼。

埃迪,你带马蒂去洗手,我再去拿一只盘子来。

午餐用毕,埃迪宽慰地嘘了口气,奶奶并没有追问小人的来历。

这时,他们听到奶奶在厨房里说:马蒂,在谷仓的门口挂有埃迪的那套斜纹布工装裤,你最好把它换上,马蒂。

好的,小人点着头答道,谷仓在哪儿?他们奔向了谷仓。

一头山羊、一头小牛以及一些鹅正在那儿呆呆地观望着那个小人更换埃迪的蓝色工装裤。

小人脱掉了绿色的夹克衫,把它挂在门口的钉子上,随即把装在夹克衫口袋里的很多仪器和小装置重新塞进了工装裤的口袋之中,最后,他把那只黑色的盒子挂在皮带上面。

这是一种极好的伪装,对吗?他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我这不象个地道的美国孩子了吗,嗯?埃迪点点头。

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那个小人有点与众不同,因为他把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

埃迪要小人跟他一道到杰克的杂货店去为奶奶购置物品。

请稍等,小人边说边蹲了下来,开始调整装在笨重鞋底下的几个旋钮,并自言自语地说着,时速……60公里。

嗨,你不能这样做,埃迪坚持着说道,我不打算向着村子飞跑。

是啊,小人说道,我必须象土生土长的美国孩子那样慢悠悠的走路才是。

在杂货店里,除了店老板杰克以外,还遇到小学校长皮尔逊先生,他们告诉埃迪,下星期四在米勒池塘畔的牧场有童子军的聚会。

他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慢步往回行走,返回祖母房屋时,小人问道:童子军是什么意思?埃迪尽可能尽善尽美地给他解释童子军的含义,童子军是干什么的,怎样成为童子军等等。

埃迪刚要开始向他解释童子军徽章时,小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谈话。

安静!他尖声地叫着,并仰望着天际。

从远处传来了飞机声。

埃迪看不到飞机,也很难听清飞机的声音。

小人在口袋中摸索着,掏出了一只微型望远镜和一只微型打字机。

他通过望远镜观察着飞机,随之在打字机上按压着键盘打完了观测飞机的报告。

小人接着把塞满在口袋里的东西重新进行了安置。

这时,他突然停止了动作,以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看着埃迪。

他通常显得红润的脸庞变得刷白,很明显,发生了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情。

他的双手以惊人的速度在各个口袋里摸来摸去。

Z金属线不见啦!秘密能量Z失踪了!也许你掉在哪儿啦。

埃迪说道。

小人沉默了一刻,接着弯下腰,开始转动着鞋底下的几个旋钮。

我必须返回杂货店,时速90公里。

他一把抓住了埃迪的膀子。

埃迪还未来得及说话,发觉自己已经飞返村里。

小人冲进了店门,在地板上,柜台里,木桶中,货架上寻找着。

几分钟以后,小人确信,Z金属线并未掉落在杰克的杂货店中。

于是,他掉头向埃迪祖母的屋子奔去。

速度慢一些!埃迪鼓足劲儿高声叫喊着,用这样快的速度,你是无法找到东西的。

我能快速地看到物体!小人固执地说着。

他并未减速,径直地抵达了祖母住屋的门廊。

奶奶,埃迪叹着粗气问道,你有否发现一卷发亮的金属线?我的朋友把它丢啦。

一卷金属线?嗯……一卷发亮的金属线?奶奶在自语着,嗯,是的,我在哪儿见到过。

哎呀,我是在哪儿见到它的呢?我想想看。

哦,我记起来了。

它在谷仓的地上!你的朋友马蒂准是把它丢在那儿了,我当时曾经去那儿想找一些打包线……小人未曾把话最后听完,就风驰电掣般地奔向谷仓。

埃迪还未赶到谷仓之际,小人犹如一股旋风般地早已抵达了。

谷仓院子里发出一片嘈杂骚动声,母鸡在咯咯地啼叫,鹅在嘎嘎地欢叫,山羊到处转悠着,那只大公鹅张开翅膀,高昂着脖子,站在谷仓的门口。

当埃迪进门时,它竟用嘴戳击他。

突然,小人停了下来,把望远镜头对准地面的某一点。

他疾速地调整了望远镜的焦距,再次专心致志地盯着该处。

发现了什么啦?埃迪问道。

这儿有珠利亚梅蒂克鲁梅金属线的微尘,他强调地说着,秘密能量Z金属线曾经在这儿!接着,他又开始搜寻起来。

这儿有秘密能量Z金属线的大片碎屑!小人以惊恐的声调说着,今天有人在这儿剪断了它!亲爱的,是的,我剪断了它!奶奶恰好走到了门口,随即说着,这就是我要上这儿告诉你的事情。

我刚刚想起,我在寻找打包线的时候,确实在这儿见到过那卷金属线。

我准备把埃迪弄破的纱门补好,就用剪刀在发光的一小团金属线上剪下了一小段。

我希望你不必介意,马蒂。

我只剪了很短的一段。

在埃迪看来,那位小人确实介意了!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奶奶,埃迪绝望地说道,你把剩余下来的大部份金属线放到什么地方啦?我把剩下的依然丢在了原地呀,奶奶说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来过谷仓?不,不!我想想看,除了这只老鹅以外,没有任何人来过。

埃迪的祖母说完就离开了。

埃迪偷偷地瞥了小人一眼。

他依然怒形于色,忍无可忍。

纱门在何处?小人高声问道。

我猜想,祖母指的应该是厨房的纱门。

我昨天走路匆忙,把纱门给碰坏了一些。

马蒂,你可不能发火,把那只盒子对准我们呀!没有秘密能量Z金属线,这只盒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武器,小人说着,又随即指着脚上无地球引力的鞋子、手腕上的手镯以及口袋里所有的物件说道,没有秘密能量Z,这些都将发挥不了作用!小人说完就冲出了谷仓往厨房纱门跑去,没过片刻,他拿着一小段Z金属线返回了。

它只有半米那么长。

小人把这一小段的金属线塞进了脚上两只鞋子的小孔里充加能量,然后又给手镯、微型直升飞机以及口袋里的其他小装置充进了能量。

我不打算为黑色的真空小盒充加能量啦,小人说道,否则,一小段Z金属线的能量将全部用完了。

埃迪松了一口气,微笑了。

看来,那位小人不需要使用这令人生畏的武器了。

现在继续寻找那卷Z金属线吧。

小人说道。

埃迪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恐怖的想法,就问道,嗨,这根失踪的金属线是否象镭似的有放射危险呢?小人坚定地摇着头说道,不,不会的,它是比镭更优越的东西,没有危险。

除非它被连接到真空盒子中间,才会产生空前巨大的威力。

如果我们眼下找不到,对Z金属线本身又有什么危害呢?埃迪急盼究竟地问着。

Z金属线如果同地球上的潮气接触,就会失去所有的能量。

哎呀,我对此太感遗憾了,埃迪缓慢地说道,不过,我得去干家务杂事了。

再见,希望你能找到它。

当埃迪在日落之际,把祖母的牛从牧场牵回时,那位小人依然在没命地翻找着。

我必须回到星际火箭圆盘中去,小人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必须同马蒂尼星球取得联系,必须报告紧急情况。

他从口袋中取出了从纱门上取下来的一小段秘密能量Z金属线。

其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忧伤地说道,看来,我已经无法同马蒂尼星球联系上了。

他说完以后,为了节省能量,他慢慢悠悠地向果园走去。

夜晚,埃迪的奶奶坐在门廊里说道,埃迪,你抬头看天空吧,在祖父苹果树后面的垄埂上面有闪电呢。

电闪只是一刹那,准是在很远的地方出现了暴风雨。

埃迪对此默默无言。

他的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微弱的蓝光并非闪电,而是小人试图同马蒂尼星球取得联系而发出的信号。

翌晨,太阳尚未升起,小人又返回谷仓去搜寻了。

埃迪一吃完早饭,就奔到谷仓,协助小人寻找着丢失的Z金属线。

当他们从饲料箱边经过时,一样奇怪的东西进入了埃迪的视线。

咦,那是什么?埃迪叫了起来,并激动地指着一束奇怪的蓝光。

蓝光是从谷仓地面的某个地点发出的。

小人掉头看了一下埃迪所指的地点,只是耸了耸肩膀。

这不足为奇,他有气无力地说着,那是由于Z金属线的尘埃接触地面所致。

由此发出的蓝光甚为轻微,不久即会消失。

那只大咧咧的老鹅进了谷仓,小人回过头对着老鹅,目光炯炯地看着它。

站住!小人一面叫喊着,一面抓住了它的颈子。

嗨,怎么回事?埃迪从一只饲料箱边仓促地奔了过来。

看!小人边用一只手抓住了老鹅的头颈,边用另一只手指着它高声叫道:看!看!在老鹅的嘴中有珠利亚梅蒂克鲁梅金属线的迹象。

埃迪瞧了一下,也已确信无疑。

它确实在那儿!在鹅嘴里发出了浅蓝的微光。

这是微量的信号。

小人在口袋中掏寻某件仪器之时,冷冷地说着:你把它抓住!埃迪紧紧地抓住了老鹅的脖子,并焦急地恳求着:请你听着,你不会把它颈子切断吧?你不会使它受伤吧?对吗?我不会伤害它的,小人调整着望远镜上的旋钮说,这是X射线显微望远镜。

老鹅体内未见Z金属线。

嗨呀,真是,怎么会……埃迪还未说完,另一个出现的情况不禁使他喊了起来,快,抓住那只山羊!瞧那只山羊!看它的下颚处!那儿发出了蓝光!小人顷刻间攫住了山羊的双角。

山羊的腮颚、鼻子上部、双唇和前牙闪着微弱的蓝光,但经过X射线显微望远镜观察,小人叹了口气,他并未发现那卷失踪的Z金属线。

埃迪望着山羊仓惶奔逃之际,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想法。

嗯,我敢打赌,我已知道事情发生的究竟了。

山羊和老鹅都曾经啃过那卷Z金属线,很可能其中的一只把金属线叼到什么地方去了。

侦探!你是一个出色的侦探!小人惊异地说道对,肯定是那只老鹅或者那头山羊把Z金属线带到别处去啦。

我现在也要当一名侦探,跟踪它们,籍以找到Z金属线。

生长在果园后面地里的紫黑浆果成熟了。

埃迪采摘完浆果以后,就同小人会合在一起跟踪山羊和老鹅,但一无所获。

一天傍晚,他俩坐在小溪边,这时,埃迪下意识地用一根枝条晃动着溪水,这样就拨动了溪底的淤泥。

枝条的顶端则勾出了烂叶和脏物,他刚要打算将这些东西推回水中之时,小人顿时精神焕发,并一把夺过了埃迪手中的枝条。

停下!小人激动地高叫着,看!看!看枝条的顶端!缠绕在枝条顶端的是些烂叶和腐枝,在烂叶和腐枝的里层,正是那卷长时间失踪的珠利亚梅蒂克鲁梅金属线!那卷Z金属线再也没有任何光彩了,埃迪好不容易才认出它来。

那卷金属线已呈暗灰色。

这准是那只老鹅衔到溪里面的!埃迪高叫着。

小人跳了起来,飞快地把缠在金属线上的废物清除掉。

接着,他仔细地把它在自己所穿的衣服上擦干,并从其中的一只口袋之中摸出了类似量度计的仪器。

他把金属线的顶端塞进了仪器之中,并观察着仪器表面的指针。

可是,指针压根儿也未曾移动。

能量已经没有了,小人哀伤地说着,所有的能量全已消失殆尽。

金属线受潮,使能量化为乌有啦。

翌日清晨,埃迪发现小人闷闷不乐地坐在宇宙飞船的入口处。

我能上你的圆盘吗?埃迪问道。

小人点了点头。

唷,里面漆黑一片呀。

埃迪说道。

小人点着头哀伤地说道:飞船里没有能量,舱壁无法射出光亮。

我看,你总得心情舒畅些才是,埃迪说道,喂,你还记得上次在杂货店里见到的那位童子军领队波尔逊先生吗?我们可以去参加童子军聚会?你想去吗?小人默默无言。

你听着,埃迪对于小人的闭口无语已经急不可待了,你曾经谈及,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为了进行探索的呀。

如果你整日裹足不前,你只能是一无所得。

假若你不能更多地了解美国人,你就无法认识美国。

你所知道的只能是我、我的奶奶以及她饲养的山羊、鹅和牛……嗯……当然,所有的童子军都是美国人,你完全可以……小人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好的,我去!埃迪和小人抵达之时,童子军大会的活动正在热烈地进行着。

埃迪穿着童子军的制服,奶奶还特地找出了一件旧的小童子军衬衫,让小人穿上。

这儿的某些竞赛项目,诸如挤牛奶比赛、滚木比赛等等,充满了乐趣,小人似乎喜欢上了一切,但他一直未曾放声大笑过,偶尔只是露出一丝微笑。

在小人参加土豆袋负重赛时,埃迪帮助他背上了土豆袋,要他抓住土豆袋,接着单脚往前跳,一直跳过终点线为止。

比赛开始了,小人也象其他童子军那样单足跳着,吃力地前进着,打着滚。

不一会儿,他已落在了所有参赛者的后面。

埃迪发现,小人愈来愈显得心急如焚,抓耳挠腮。

他竟然从一只口袋之中掏出了微型直升飞机,转动了叶片,随即被低低地贴着地面吊了起来。

霎时间,他已穿过了终点线。

除了埃迪以外,观赛者中间谁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小人显得喜气洋洋,得意忘形。

你不能这样干,埃迪在小人的耳边轻声地说着,这是不公平的,马蒂。

他俩站在场边观赛之际,埃迪给他进一步讲解着竞赛规则以及公平竞争的道理,小人终于信服地点了点头。

好的,现在我要公平地取胜!他作出了承诺。

在游泳比赛中,埃迪发挥得尤为出色,他赢得了第一名的绶带,还获得了潜水自由泳的冠军!比赛结束,回到祖母的农场。

他们在果园旁分手时,埃迪向小人行了个童子军礼,接着伸出了手。

埃迪和小人就象童子军那样握着手。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下午,出现了一场奇特的风暴。

乌云疾驰而来,暴风雨随之降临。

不久太阳又露出了笑脸,天空显得清新、蔚蓝和宁静,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除了埃迪以外,没有任何人对此风暴以及怪异的乌云真正有所了解。

埃迪和祖母正在吃晚饭,小人匆匆走了进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小人对着埃迪的奶奶说道,我得向您告别啦。

喔,马蒂,你要走了。

我太遗憾啦!她说着,伸出了摇动着的双手,以后再上我们这儿来……再见啦,马蒂。

当奶奶转身收拾桌上的盘子之际,小人对着门扭了一下头,示意埃迪到外面去。

接着,他急向后转,走出了门廊。

埃迪紧跟在他的后面,奔了出来。

我必须返回马蒂尼星球了,起飞的时间是今夜。

他简短地说道,今天下午美国夏令时间三点钟,我收到了直接从马蒂尼星球发来的信息:他们即将发射星际雷达高能防磁射线为珠利亚梅蒂克鲁梅金属线充加能量,并指令我把Z金属线暴露在高能防磁射线的下面。

埃迪倒抽了一口气说道:这是说,他们能发出一种特别的超高能量,为你这儿的秘密能量充电。

而这一超高能量是直接从马蒂尼星球发出来的?是的!他们完全能这样做。

小人说道。

请停一下,埃迪打断了小人的话,因为他回忆起了当天下午他所目睹的那场离奇的风暴和古怪的乌云,我想起了这次突然飘来的黑云和迅猛袭来的风暴……不,这不可能!小人一本正经地说道,马蒂尼星球的科学家不会出现任何差错的!他们只是把超高能量发至星际火箭圆盘。

他们发射的目标具有针尖般的精确性,这是绝对不会产生误差的。

接着,他耸了耸双肩,承认这股特别超高能量有可能引起了极其微小的地球大气层的扰动。

埃迪深信,乌云和风暴准是由超高能量为星际火箭圆盘充电而引起的。

我必须返回马蒂尼星球,小人难受地说道,可我没有完成探索美利坚合众国的使命哪!唉,那确实太遗憾了。

埃迪同情地说着。

他俩沉默了一刻。

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实情了,小人低声说道,我要象童子军那样,说出真话。

小人挺直了身体,端正地站着,正视着埃迪说道:是的……我得讲真话……我不是马蒂星球的科学探险者。

我只是……我只是一名少年科学爱好者。

噢!埃迪说道。

我现在必须返回马蒂尼星球了,我没有能完成探索美国的使命,小人继续哀伤地说着,我再也不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科学探险家了。

埃迪坐着思考了片刻。

嗳,你听着,他说道,我可从未问过你本人或者马蒂尼星球的情况,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可很想知道。

你被派往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来探索美国的目的是什么?马蒂尼星球是否想征服美国?发动战争或者什么的?马蒂尼星球不搞征服!马蒂尼对战争毫无兴趣!小人由衷地说道,马蒂尼星球对美利坚合众国的兴趣纯粹是基于科学方面的兴趣。

再见啦……朋友。

小人说道。

他随即迅速地弯下腰,把无地球引力鞋子的旋钮转到了时速90公里的刻度上,眨眼间就离开了门廊。

在黑幕笼罩之下,埃迪独自坐在门廊里面。

过了一会,奶奶在洗完了碗碟以后走了出来,坐进了她的那张摇椅之中开始看报。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以后,祖母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开口说话了:报上说,今夜我们能够见到北极光呢。

埃迪点着头,抬头望着遥远的天空。

当一条条神秘的北极光开始在天空交织之际,埃迪说道:奶奶,您看吧,北极光已经出现了。

他们观看着升起在夜空的北极光,它在闪烁着,并逐渐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当时钟敲响九点之时,一条长长的光束从祖父苹果树后面的垄埂里骤然射出,转眼之间,它笔直地穿进天空,消失殆尽。

埃迪伸出了双臂挥舞着,因为他知道,是谁在这光束之中遨游着太空。

他感觉到,祖母正在他的背后瞧着他呢……于是,他把这一挥舞动作改变成了打呵欠的姿势。

埃迪,亲爱的,你正在伸臂打呵欠呢,奶奶柔声说道,已经九点正了。

你准备就寝吧,孩子。

翌晨,埃迪前往果园,他站在祖父苹果树后面垄埂里,俯首望着宇宙飞船着落的地点。

这儿已没有任何沟渠的迹象了,它已经被小人精心地用枯枝和树条填满。

在这被填满的沟渠的中心,放着一盏马灯,它正是埃迪借给他的朋友照明用的那盏。

《癌天使》作者:[美] 诺曼·斯宾拉德邵莉敏 译在哈里森·温格特林九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只要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个世界还是能给他带来很多乐趣的。

那时棒球卡极为盛行,哪个孩子要是拥有最多的棒球卡就会受人瞩目。

哈里就成为了这样一个人。

哈里存了一美元买了一百张不同球星的棒球卡,他很幸运——其中一张是极为罕见的犹基·博拉的棒球卡。

在三个不同的交易市场,他用其余的九十九张卡换了附近仅有的三张犹基·博拉的卡。

哈里手上有四张卡,但他已经控制了犹基·博拉的行情,他把每张犹基·博拉的价格抬高到相当于八十张普通卡的高额。

通过不断的买进卖出和卡的积累,他接连控制了米奇·曼透、威利·梅和皮·卫·里斯的市场从而成为了棒球卡的杰·皮·摩根。

过了几年,哈里通过他精通的唯一学科也是最简便的应急方法——作弊技术,轻而易举就升入了高中。

到他高二时,他在考试上的深谋远虑竟超过了那些出试题的老师。

高中时期结束时,哈里轻轻松松就赢得了七次奖学金。

在大学里,哈里对女孩子产生了兴趣。

凭着他英俊的外貌和温文尔雅的风度,毫无疑问,无论在怎样激烈的情场上哈里都能赢得美丽的战利品,否则那就不像哈里森·温格特林的做事风格了。

哈里特意装扮成一个有些口吃的腼腆男孩,当然他能随意地结巴或表现正常。

很少有女孩子能抵御了了这样的诱惑:一个英俊、文雅、聪明的小伙子,因为某种内心隐秘的创伤而有一点羞涩和口吃。

当女孩子们好奇地想探究哈里的秘密创伤时,他则忙着研究她们。

到大学二年级时哈里开始对学校的生活感到厌倦,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成为该死的有钱人。

于是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专心研究色情小说,然后写了三篇,其中两篇很快就卖掉了,他赚了一千美元。

依靠这种方式他积攒了三千美元,哈利用这笔钱买了一辆崭新的敞篷车。

他驾驶新车去了墨西哥边境,进入一个恶名远扬的边境小镇。

他立刻就和一个臭名昭著的擦鞋匠接了头,买了一磅大麻。

擦鞋匠当然想边防警察告了密,当哈里试图走过一座桥回到美国时,他被抓住了。

但警察在他身上什么也没发现,只好让哈里过境。

他没从墨西哥走私任何东西,实际上他一买到大麻就把它扔了。

然而,哈里已经利用墨西哥禁止进口美国汽车的政策,在墨西哥以一万五千元的高价非法卖掉了那辆敞篷车。

哈里呆着一万五千美元去了拉斯维加斯,他花了六个星期时间请人喝酒,把钱借给已经输的精光的赌徒,慷慨的就像长着大胡子的圣诞老人,这样他用五千美元得到了那些醉鬼的信任。

六星期结束后他得到了三个最热门的证券市场上的内幕消息,使他剩余的一万美元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升值到四万美元。

哈利用这四万块钱买了四百辆政府闲置的旧吉普车,然后立刻一十万美元的高价把它们全部卖给了一个臭名昭著的中美洲政府。

他又用这十万美元买了一座太平洋上的小岛——他毫无利用价值应此也就没有什么政府愿意花费精力把它划归为国有。

哈里就在这当上建立了自己独立的政府,在这里又不着缴税。

他把到划分成二十个一英亩的土地,以每块地十万美元的价格分别卖给了二十个百万富翁作为他们的避税场所。

就在他卖掉了最后一块地的三星期后,美国在联合国的支持下宣称对该岛拥有所有权,并把它纳入国家税务部的管辖范围。

哈利用它两百万资金中的一小部分租用了一部大型计算机使用了12小时。

计算机设计了一个赌博程序,在各种英式足球的博彩中,哈立下注的二百万很快变成了两千万,他总共赢了一千八百万。

他花了其中的五百万从一个贫穷的阿拉伯国家的苏丹那里买了一大片毫无用处的沙漠,他又花费了两百万制造了一个谣言,宣称在这片沙漠里已经发现了石油。

他再用三百万建立了一个空壳公司并伪装成是一个实力雄厚的石油公司,正出价七千五百万要买这片沙漠。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一个大型的美国时候公司买下了这片一千平方公里的沙子。

在哈里森·温格特林25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他自己标准上的有钱人。

他已经对金钱失去兴趣了。

现在他决定做点好事,于是他做了,他推翻了七个令人讨厌的拉丁美洲政府,把其中六个变成了社会民主主义国家,另一个成了慈善专政的国家。

他把婆罗州一个食人部落的土著居民教育成了占星术士。

他建造了十二所住宅,用来为上了年纪的妓女提供住处,并为强制一千二百万印第安人妇女做节育手术的计划提供场所。

他打算把他另外的一亿财产也用在上述的事业上。

到哈里森·温格特林30岁时他已经做了他想做得好事,现在他打算在时间的沙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他也做到了。

他写了一部有关法老王的小说,在全世界畅销不衰。

他发明了温格特林过滤器——一种能够过滤盐分把咸水变成淡水的薄膜。

他建立了温格特林脱盐工厂,用于无限量的海水淡化,而其成本几乎为零。

他画了一幅画,立刻就有人出价二十万收购,但他把画无偿捐给了现代艺术博物馆。

他研制出了用于消灭梅毒杆菌的变异病毒,和梅毒一样,这种病毒是通过性接触传播的,它同时还是一种没有副作用的壮阳剂。

仅用了十八个月,梅毒就被消灭了。

他买了座靠近加利福尼亚海岸的小岛,这是耸立在太平洋上的500英尺高的峭壁,他把它雕刻成500英尺高的哈里森·温特格林的雕像。

在哈里森·温格特林38岁的时候他已经做了许多事足够让人们记住他了,但他厌倦了这些丰功伟绩。

他变得百无聊赖,渴望寻找一个需要征服的新世界。

这时候,就在这个男人40岁的时候,他被告知他的了一种极为罕见,扩散迅速而不能治疗的癌症,他只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活了。

温特格林在他生命最后一年的第一个月竭力寻找一种可以治愈晚期癌症的方法。

他去了无数实验室、医学院、医院、诊所,解除了许多知名大夫、医学权威,以及奇迹般从癌症中痊愈的病人、精力充沛的老人、巫医,甚至庸医,但一无所获,没人知道如何医治这种晚期癌症,不管是著名医生还是其他人。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尽管他多少曾抱有一种希望。

现在他必须靠自己来想办法了。

接下来的第二个月,他着手安排一些事情。

他在亚利桑那中部的沙漠建起一座有空调系统的独立别墅,别墅配有全自动的厨房和足够吃一年的食物。

他有一间价值五百万的生物化学实验室;一间价值三百万、收录了所有和癌症相关资料的微缩胶片的图书室;还有一间备有各种药剂的价值二千万的药房,有文字记载的所有药物这里都有——毒药、止痛药、迷幻剂、杀菌剂、抗生素、病毒、吗啡、奎宁、蛇油……应有尽有。

别墅有一家无线电话,一间存放基础化学药品的大仓库,另外哈里还让人搜集了各种放射性药物,可兰经、圣经、旧约等书籍,关于死亡、科学、健康的古代文献的手稿,威廉·瑞克和奥尔德斯·赫胥黎德全部作品,别墅里还安装了一台超大容量、价格昂贵的计算机,到房子完工时,温特格林的现金几乎全花光了。

哈里森·温特格林进入了她的堡垒,他要用接下来的十个月时间去做医学界认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头两个月,他在图书室里埋头钻研,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只用安非他明做常规治疗。

图书室除了数据什么也没提供。

他研究了所有的资料后就进入了药剂房。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尝试了金霉素、杆菌肽、己基间苯二酚、可的松、六氯乙烷、青霉素、鲨鱼肝的粹取物以及七千三百二十一种各类现代医学发明的神奇的混合药物。

但都不管用。

他开始感到疼痛,于是注射吗啡止住疼痛继续工作。

对于吗啡的依赖性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小麻烦而已。

他继续尝试了化学药物、化疗、病毒疗法、瑜伽功、祈祷、灌肠、专利药物、草药、巫术,这又花去了他又一个月时间,温特格林正日趋衰弱,癌症不断的侵蚀他的身体,他睡得越来越少,而安非他明和吗啡的剂量却越来越大,任何治疗都不起作用,他只剩六个月时间了。

现在他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要把自己从绝望中拯救出来,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

温特格林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里,连续四十八小时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沉思启发了他,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意义重大的词:自然康复。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的研究中,温特格林收集了大量晚期癌症突然自动康复的病例,那些原本毫无希望的病热居然痊愈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他不能被雨知,也不能人工控制,但它确实发生了。

为了有个说法,它被称之为自然康复。

康复意味着痊愈,自然意味着没人知道痊愈的原因。

但这并不能说明它就没有原因。

温特格林被这个想法激励着,他甚至激动起来。

他知道有些晚期癌症患者康复了,说明晚期癌症是能够治愈的,因此问题并非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只是它难以办到的。

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才是温特格林的专长。

用这最后的六个月时间,温特格林欢欣鼓舞地投入工作。

在他备有详尽资料的图书室里,他挑选出所有已知的自然康复的病例。

他把所有与之有关的资料——包括这些患者的病史、治疗过程、年龄、性别、种族、信仰、肤色、国籍、性格、心理特点、精神状态、社会地位甚至他们最爱喝的啤酒——所有和这些在癌症中活下来的患者有关的内容全被输入了温特格林的电脑。

温特格林启动程序让电脑进行一些运行把所有这些明显互不相干的因素和自然康复联系起来,即使是像年龄、喜爱的食物等小事也可能和自然康复有关,无理由的自发性因素将会被排除。

温特格林为这台电脑投资了一亿美元。

它是世界上最棒的家伙,只用了2分钟又7.894秒电脑就完成了它的任务。

屏幕上一个简单的词给出了答案:否定自然康复和任何外界因素都没有关系。

它仍是自发的,原因不明。

如果是别人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少部分人会立刻被击垮,大部分人则会傻愣在那里,而哈里森·温特格林却兴高采烈。

他已经彻底排除了所有能够导致自然康复的外界因素,因此,这说明人类身体或精神本身能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治愈自己。

温特格林决定探索和征服他自己的内部世界。

他回到药房,着手准备一种药力惊人的可怕液体。

他在最大的注射器里添加了以下药物:奴佛卡因、吗啡、箭毒、浮卤——一种罕见的中亚地区可以导致暂时性失明的毒药,奥凡克特瑞肯——一种捕猎臭鼬的农夫使用的隔绝嗅觉的神秘药物,泰伯奴莱——使听觉神经暂时麻痹的药物(它最早是被一些嗜血的海盗使用),大剂量的苯丙胺,麦角酸,萨乐萨冰——墨西哥迷幻药,酶斯卡灵,仙人掌提取物,还有另外其中仍在实验阶段的被禁止使用的迷幻剂,他甚至还加了蜥蜴眼睛和狗爪子的成分。

温特格林让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他找到左手肘部的静脉血管用酒精消了毒,接着就把这剂犹如巫婆配置的配方注射进自己体内。

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随着他血液的汹涌沸腾,神秘的化学药剂被输送到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奴佛卡因麻痹了他身体上所有的感觉神经,吗啡消除了所有的痛处,浮卤使他失去了视力,奥凡克特瑞肯则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嗅觉,泰伯奴莱又让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箭毒使他全身不能动弹。

温特格林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外界的任何刺激都不会使他有反映,他现在正处于心理学上所说的感觉完全剥夺状态。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使他逐渐丧失意识,即使对温特格林这样具有坚强意识的人来说也无法保持清醒。

但大剂量的苯丙胺开始生效,使他不至于睡着。

……温特格林在他生命最后一年的第一个月竭力寻找一种可以治愈晚期癌症的方法。

他去了无数实验室、医学院、医院、诊所,解除了许多知名大夫、医学权威,以及奇迹般从癌症中痊愈的病人、精力充沛的老人、巫医,甚至庸医,但一无所获,没人知道如何医治这种晚期癌症,不管是著名医生还是其他人。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尽管他多少曾抱有一种希望。

现在他必须靠自己来想办法了。

接下来的第二个月,他着手安排一些事情。

他在亚利桑那中部的沙漠建起一座有空调系统的独立别墅,别墅配有全自动的厨房和足够吃一年的食物。

他有一间价值五百万的生物化学实验室;一间价值三百万、收录了所有和癌症相关资料的微缩胶片的图书室;还有一间备有各种药剂的价值二千万的药房,有文字记载的所有药物这里都有——毒药、止痛药、迷幻剂、杀菌剂、抗生素、病毒、吗啡、奎宁、蛇油……应有尽有。

别墅有一家无线电话,一间存放基础化学药品的大仓库,另外哈里还让人搜集了各种放射性药物,可兰经、圣经、旧约等书籍,关于死亡、科学、健康的古代文献的手稿,威廉·瑞克和奥尔德斯·赫胥黎德全部作品,别墅里还安装了一台超大容量、价格昂贵的计算机,到房子完工时,温特格林的现金几乎全花光了。

哈里森·温特格林进入了她的堡垒,他要用接下来的十个月时间去做医学界认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头两个月,他在图书室里埋头钻研,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只用安非他明做常规治疗。

图书室除了数据什么也没提供。

他研究了所有的资料后就进入了药剂房。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尝试了金霉素、杆菌肽、己基间苯二酚、可的松、六氯乙烷、青霉素、鲨鱼肝的粹取物以及七千三百二十一种各类现代医学发明的神奇的混合药物。

但都不管用。

他开始感到疼痛,于是注射吗啡止住疼痛继续工作。

对于吗啡的依赖性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小麻烦而已。

他继续尝试了化学药物、化疗、病毒疗法、瑜伽功、祈祷、灌肠、专利药物、草药、巫术,这又花去了他又一个月时间,温特格林正日趋衰弱,癌症不断的侵蚀他的身体,他睡得越来越少,而安非他明和吗啡的剂量却越来越大,任何治疗都不起作用,他只剩六个月时间了。

现在他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要把自己从绝望中拯救出来,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

温特格林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里,连续四十八小时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沉思启发了他,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意义重大的词:自然康复。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的研究中,温特格林收集了大量晚期癌症突然自动康复的病例,那些原本毫无希望的病热居然痊愈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他不能被雨知,也不能人工控制,但它确实发生了。

为了有个说法,它被称之为自然康复。

康复意味着痊愈,自然意味着没人知道痊愈的原因。

但这并不能说明它就没有原因。

温特格林被这个想法激励着,他甚至激动起来。

他知道有些晚期癌症患者康复了,说明晚期癌症是能够治愈的,因此问题并非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只是它难以办到的。

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才是温特格林的专长。

用这最后的六个月时间,温特格林欢欣鼓舞地投入工作。

在他备有详尽资料的图书室里,他挑选出所有已知的自然康复的病例。

他把所有与之有关的资料——包括这些患者的病史、治疗过程、年龄、性别、种族、信仰、肤色、国籍、性格、心理特点、精神状态、社会地位甚至他们最爱喝的啤酒——所有和这些在癌症中活下来的患者有关的内容全被输入了温特格林的电脑。

温特格林启动程序让电脑进行一些运行把所有这些明显互不相干的因素和自然康复联系起来,即使是像年龄、喜爱的食物等小事也可能和自然康复有关,无理由的自发性因素将会被排除。

温特格林为这台电脑投资了一亿美元。

它是世界上最棒的家伙,只用了2分钟又7.894秒电脑就完成了它的任务。

屏幕上一个简单的词给出了答案:否定自然康复和任何外界因素都没有关系。

它仍是自发的,原因不明。

如果是别人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少部分人会立刻被击垮,大部分人则会傻愣在那里,而哈里森·温特格林却兴高采烈。

他已经彻底排除了所有能够导致自然康复的外界因素,因此,这说明人类身体或精神本身能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治愈自己。

温特格林决定探索和征服他自己的内部世界。

他回到药房,着手准备一种药力惊人的可怕液体。

他在最大的注射器里添加了以下药物:奴佛卡因、吗啡、箭毒、浮卤——一种罕见的中亚地区可以导致暂时性失明的毒药,奥凡克特瑞肯——一种捕猎臭鼬的农夫使用的隔绝嗅觉的神秘药物,泰伯奴莱——使听觉神经暂时麻痹的药物(它最早是被一些嗜血的海盗使用),大剂量的苯丙胺,麦角酸,萨乐萨冰——墨西哥迷幻药,酶斯卡灵,仙人掌提取物,还有另外其中仍在实验阶段的被禁止使用的迷幻剂,他甚至还加了蜥蜴眼睛和狗爪子的成分。

温特格林让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他找到左手肘部的静脉血管用酒精消了毒,接着就把这剂犹如巫婆配置的配方注射进自己体内。

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随着他血液的汹涌沸腾,神秘的化学药剂被输送到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奴佛卡因麻痹了他身体上所有的感觉神经,吗啡消除了所有的痛处,浮卤使他失去了视力,奥凡克特瑞肯则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嗅觉,泰伯奴莱又让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箭毒使他全身不能动弹。

温特格林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外界的任何刺激都不会使他有反映,他现在正处于心理学上所说的感觉完全剥夺状态。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使他逐渐丧失意识,即使对温特格林这样具有坚强意识的人来说也无法保持清醒。

但大剂量的苯丙胺开始生效,使他不至于睡着。

……他醒着,而且知道他现在完全处于没有外界干扰的内心世界,他要征服他自己。

然后,一下、两下,就好像被一个重量级拳击手的快拳接连击中,迷幻剂开始起作用。

虽然温特格林接受外界刺激的感觉器官全都失效了,但接受感觉信号的脑神经仍在工作。

在迷幻剂的作用下大脑开始满负荷剧烈的运动起来,他开始看到奇异的色彩、形状、叫不出名字的外形怪诞的东西,听到令人生畏的轰鸣、幽灵的回升、撕心裂肺的嚎叫。

蜂拥而来的难以忍受的气味直冲他的大脑。

巨大虚幻的痛苦和压力在撕扯他,就好像他的整个身体正在被切割。

温特格林的脑神经像个功能强大的收音机,正把波段调到了一个充满了无意义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满是杂音的频率上。

药物使他丧失了感觉,苯丙胺使他保持意识。

当了四十年的哈里森·温特格林使他仍是那么冷酷而理智。

过了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后他突然觉得又有了力量,开始摸索着,有了某种对这个陌生奇特世界的感觉。

然后逐渐地,从开始的迟疑到渐渐的自信,温特格林开始能控制了。

他的大脑建立起一系列不真实的但是有用的虚拟——本不是动作的动作,不是状态的状态,和任何人类大脑接受的感觉信息完全不同的感觉信息。

模拟环境,是通过他的潜意识,在一种有计划的疯狂中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建造起来的不可思议的可感知的世界,让他能够把精神转变成动作在这个内部世界生存,就好像它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环境。

他伸出一只虚拟的手调节着内心的这台强大的收音机,使之远离外部世界的空白,而转向从未接收过的他自身的波段,也就是他的精神唯一能够逃离混沌的内部世界。

他在转动、调节、强制、挣扎、感受到他的精神正在挤压一个原子般薄的界面——一张挡在他的精神和内部世界之间的模拟半透明薄膜,薄膜在他的挤压下延伸、扭曲、向内凹陷,变得越来越薄……最后破了。

就像艾莉斯穿过锁孔,他虚拟的身体穿了过去,就站在了另一边。

哈里森·温特格林现在进入了他自己的身体。

这个奇异又令人讨厌的世界,既庄严又滑稽。

按照温特格林的想法,他在自己身体里模拟出一个躯体,站在这个布满了巨大动脉网络好像高速公路系统的庞大通道里。

真实的模拟。

现在它就是一条高速公路,温特格林正在上面驾车奔驰。

装载着荷尔蒙、废物、营养物的胀鼓鼓的液囊充斥在热闹的交通线上。

白血球剧烈的翻滚着,在他看来就像是疯狂的出租汽车。

红血球平稳的鱼贯前进,就像遵纪守法的公民。

公路上繁忙拥挤就像城市中上班的高峰时间,温特格林边驾驶汽车,边搜索、找寻。

他向左转弯,抄近路过了三条小巷朝着一个淋巴腺的方向开去。

过不多久他就看到了它——一堆白色的细胞紧紧挨着就像十二辆车辆撞在了一起。

一个恶狠狠的摩托车手正从细胞的方向高速向他驶来。

黑色的车身,黑色的皮夹克。

黑色,阴暗的黑色,车手的脸全罩在一片黑色中——除了一双闪烁着血红光芒的眼睛。

黑色摩托夹克的前后都用闪亮鲜红的钉扣装饰出一行字癌天使。

随着一声愤怒的吼叫,温特格林加大油门在虚拟的高速公路上让他虚拟的汽车笔直冲向虚拟的摩托车手——癌细胞。

哗啦一下!砰的一声!温特格林的车辗过摩托车,压烂了车手,车手立刻四分五裂化成了一推黑色的粉末。

接下来,温特格林有条不紊地在他循化系统的高速公路上、动脉通道里、倾斜的静脉血管里、狭窄的毛细血管里四处寻找穿黑色夹克的摩托车手——癌天使,用车轮把他们碾成烂泥……突然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座阴暗潮湿的森林——那是他的肺。

现在他骑了匹虚拟的雪白骏马,虚拟的长矛在他手中闪着银光。

在一片有着粗糙圆荚的巨大空气囊的树林后面,一只长着血红眼睛的凶猛黑龙伸吐着火焰般的舌头滑行出来。

温特格林策马向前,放低了长矛刺穿了怪物,然后又杀了一只嘶叫的怪物,直到神圣的肺树林从恶龙的魔爪下解放……现在他坐在驾驶舱中,在一个巨大潮湿的山洞里飞行。

在他上方是一些有着庞大体积的器官,在他下方是无限宽广的闪亮粘稠的腹膜平原。

他那大得惊人的不停跳动的心脏瓣膜后面笼罩了一群黑色战斗机编队,在他们的机翼和机枪口上装饰着猩红的C字母徽章——正是癌天使的开头字幕,黑色飞机正朝他呼啸而来。

温特格林开足马力拉起操纵杆上升到高处,飞在这帮强盗的上空,用他的机枪接连扫射,它们一个接一个的爆炸,变成一团团火球坠毁在腹膜上……在无数种外形和伪装下,这些黑黑红红的东西攻击着,四处肆虐。

黑色,湮没的颜色;红色,血的色彩。

恶龙、摩托车手、飞机、海洋生物、士兵、坦克、老虎——这些癌天使——在血管里、肺里、脾脏里、胸腔里和膀胱里,到处都是。

哈里森·温特格林宗怡一个相当的形体进行着他的虚拟的战斗,司机、骑士、飞行员、潜水员、战士、印度看象人,在他的身体的杀场上把那些堕落的癌天使杀死碾成灰,对于这种血腥的行为他充满了原始的快感。

战斗,进攻,杀戮,消灭直到最后……最后他发现自己陷入了消化液的海洋,周围是层峦叠嶂的阴湿冰冷的强,这个潮湿的洞窟就是他的胃。

有个东西在向他移动——硬邦邦的壳质长腿,畸形的黑壳——是一只有着火红眼睛,迟钝、矮胖、肥硕的大螃蟹。

螃蟹交替移动着八条腿,发出清晰的咔嚓声,嘶嘶地吐着白沫穿过他的胃急速向他爬来。

温特格林站在那里,嘴角带着猎手般冷酷的微笑。

突然他向空中高高跃起,稳稳地落在螃蟹腿间坚硬的方壳上。

就像被太阳烤焦的土地,干燥又脆弱,螃蟹的壳在他的重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慢慢显出无数缝隙,裂缝一点一点翘起、加大,最后整个怪物轰然一下分崩离析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温特格林现在就剩下独自一人,他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癌天使被击败,消灭。

哈里森·温特格林,孤独的呆在他的身体里,他寻找并征服了这个新世界,赢得了胜利。

现在他等着药力消失,等着回到那个总是给他带来无数辉煌成就的老世界。

他等着,等着,等着……如果你去世界上最好的疗养院,在那儿你会看到哈里森·温特格林。

那个白手起家成为亿万富翁的哈里森·温特格林,那个做了许多好事的哈里森·温特格林,那个贡献非凡举世闻名的哈里森·温特格林,那个进入自己身体和癌天使战斗并且获得胜利的哈里森·温特格林。

他待在那里而且再也没有出来。

《艾尔》作者:[俄] 弗·米哈诺夫斯基瓦莲京娜号飞船正一直飞向太阳系。

工作人员都来到休息舱,想到就要回到故乡地球了,每个人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对仪器自动记录下来的资料进行分析研究之后,工作人员已经大致掌握了附近空间的情况。

高级天体生物学家安加指着显示器上依稀可辨的小麻点,认为该好好研究一下这些天体。

但马上有人进行反驳,认为这些东西根本算不上是天体,只是些小的碎石块而已,在那上面不可能找到什么。

船长倒是倾向于安加,同意安加和她丈夫,年轻的核物理学家列昂,还有领航员一起乘上交通艇离开瓦莲京娜号飞船,向最大的一颗小行星飞去。

交通艇按计划先绕小行星转了几圈,然后才降落到上面。

列昂一踏上这颗小行星,就产生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似乎有一股电流刺进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几句诗。

这三个身着橙黄色宇航服的人在失重状态下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载着各种勘察仪器的自控车跟着他们一起慢慢向前移动。

他们不停地收集星球表层物质的样品,放进自控车里。

安加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壳状半透明的物体。

列昂和领航员对此都不屑一顾,认为这只是一小块石灰岩的碎片而已。

安加却认为这可能是某种生物的壳皮,她把这不明物体放进了车里。

三人小组返回瓦莲京娜号后,小组长安加向船长汇报了此行的情况,并特别提到了那个半透明物体,她希望在回地球之前再做一些分析。

船长却认为安加将一无所获。

一个年轻的艾尔背着重壳,艰难地移动着短小的腹足,朝着小溪的方向爬去。

他一直是利用晦星磁力线的指引来移动位置的,这次他着陆时受到晦星磁场干扰,偏离了原定方位。

现在去小溪的路程要比预计的远多了,但他仍在不屈不挠地前进。

艾尔们居住在晦星附近的各个小行星上,从来没有一个艾尔到晦星上来过,而这个刚破壳而出的名叫甘加龙的小艾尔,凭着他的好奇和执著,已经多次踏上了晦星。

甘加龙终于爬到了小溪。

他的腹足被重壳压得酸痛无力,到了水里后才觉得稍好一些。

他和平他艾尔一样,怎么也不能适应重力,一到晦星上就不能行动自如。

他们只有在完全失重或近于完全失重的状态下才是最舒服的。

甘加龙回到了自己的小行星。

老艾尔看见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三番两次要到那由重力统治的晦星上去。

甘加龙说他想见到那里的水和生命。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地方并不适合艾尔们居祝多少年来,艾尔们一直在宇宙中沿着无所不在的磁力线旅行,他们生活在失重状态中,靠着光线的滋养,一代代更替衍生。

他们从没有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有丝毫不和谐之处,他们是这个世界创造的,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艾尔们的甲壳、骨骼与其周围世界紧密相连,同出于各种矿物质,构成成分的比例也一样。

甘加龙惊异地发现,晦星上的生命,甚至智能生物完全可以依靠另一种基础生存。

他梦想艾尔们能移居到晦星上去,但他知道那里的重力会要了他们的命。

甘加龙凝望着夜空,无法驱散种种思绪。

突然在漆黑的茫茫太空中,一颗星星骤然闪亮,从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出现。

它从内部往外喷射火焰,越来越大,在一瞬间停止了变化,接着便迅速变小,亮度也随之减弱。

甘加龙和平他艾尔们都看到一个尖头怪物从那个大星体上分离出来,冒着一股光亮夺目的火柱,朝他们所在的主行星飞来。

那个古怪的尖头物体停在主行星上,从里面走出三个橙黄色的怪物。

他们摇摇晃晃地轮流移动两条下肢,旁边还有一个不明物体也跟着移动。

当怪物走近艾尔们的圣地时,他们意识到,这三个家伙来自不可思议的另一世界,而且正是他们长期寻找的智能生物。

艾尔们曾在主行星上立了一些柱子,凡艾尔们所经之地都有,这已成为艾尔们行踪的密码。

艾尔们从远古传说中得知,他们的祖先是被起飞离故土的。

所以他们决定,在柱群构成的圣地安放一个死了的艾尔的甲壳。

真正的智能生物是会明白这壳皮的来历和含义的。

如果他们希望与艾尔们建立联系,柱子会为他们指路,只是破译这些密码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甘加龙好奇地注视着那个中等个子的外来者,因为他发现,当他心中涌现出几句诗的时候,那中等个儿似乎有某种反应。

甘加龙继续默默地发出韵律信号,试图与中等个儿接触。

三个外来者钻进尖头怪物,怪物喷着火柱飞远了。

甘加龙用生物波跟踪中等个儿,他的意识里浮现出一个表面荡漾着蔚蓝色水波的巨大星球,他顿时把去晦星的愿望抛在了脑后。

外来者越飞越远了。

甘加龙发出他所能发出的最强信号,与那中等个儿作了最后一次联系。

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蓝色星球,它比晦星不知要美多少倍,一望无际的绿洲,纵横其间的河流。

甘加龙确信艾尔们应该飞到那个蓝色星球上去。

他急着去安排艾尔们练习飞行队列,因为在需要飞好多年的长途跋涉中,艾尔们既不能彼此相撞,又不能相距太远。

艾尔们上路了。

参加此次远征的都是最年轻力壮的艾尔,他们从宇宙中的电磁场和平他力场中摄取能量。

艾尔们一队队地布满四面八方,宛如不见尽头的层层波浪。

地球上发生了轰动全球的事件,各个地方都接收到一种来历不明的信号。

信号非常微弱,只有用高灵敏度的仪器才能勉强捕捉到,这引起了人们的普遍兴趣。

有一名监听者回想起多年前著名的瓦莲京娜号远航考察归来后,高级天体生物学家安加——当时还是个年轻妇女,后来成为全球著名科学家——带回一小块半透明壳皮。

她到处宣传,说这不是一块普通岩片,而是某种生物的甲壳,但她却拿不出证据。

监听仍在进行。

已经查明,这些信号的发源地正迅速围绕地球旋转,并不断改变其旋转面。

尽管这些信号带有某种规律,但就连科学城的电脑也不能破译。

世界各地的短波无线电爱好者不断紧张地交换意见。

一名新加坡无线电爱好者发出消息,说他发现信号似乎有两层,一层是波长极短的生物波,另一层具有某种内部规律,令人联想起诗句。

突然,信号消失了,一切都停止了。

地球体积之大,完全超出了艾尔们的预料。

他们越接近地球便越感到地球大得无边无际。

甘加龙甚至想命令艾尔们返航了。

但他计算了一下每个艾尔的脉冲和所处空间的地球引力之后,惊恐地发现,艾尔们凭其力量和能量已不能挣脱地球引力的控制了。

他们现在已成了地球的俘虏,虽然他们的腹足还未碰到地面。

现在必须尽量节约能量的消耗。

甘加龙下令:立即停止一切交谈!在澳大利亚的小镇特里斯达温居住着一对德高望重的老夫妇,他们退休后就一直居住在这幽静的郊区,每天都准时到户外散步。

他们经常向人们讲述曾经参加过的宇宙航行和那艘老飞船瓦莲京娜号。

妻子安加最喜欢讲她在一颗小行星上降落的事,她相信那些小行星上有生命存在。

她还讲到丈夫列昂曾接收到一种神秘的生物波,但联系突然中断了。

这天傍晚老夫妇又出去散步。

他们顺着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一直向池塘走去。

突然安加喊了起来:一颗星星落下来了,落到池塘里了。

列昂嘲讽她说,一个科学家怎么会说这种话,星星是从不会掉下来的。

安加仍凝望着前方,感叹着:快瞧呀,好多星星落下来了!简直是流星雨!列昂刚要反驳,但向前一望,一种从未见过的奇观使他惊呆了,光芒四射的流星如倾盆大雨落入池塘,壮观极了。

列昂蓦地体会到心中有一种奇怪的躁动不安的感觉,似乎早已遗忘的某件事在他心中翻腾。

流星雨猝然停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列昂像被前面的什么东西吸引着,拉着安加往前走。

艾尔们被巨大的地心引力往下拽,飞速落入地球的怀抱。

他们还算走运,掉到了水里,他们对水是熟悉的。

如果掉在陆地上,他们将无法适应重力。

这里的电磁场强度很低,能量补充成了大问题,而艾尔们自身贮存的能量已快耗尽了。

甘加龙正一筹莫展地计算着艾尔们在这星球上还能生存多久,忽然他那灵敏的分析器官接收到一种具有思维信息的声波,频率都非常清晰。

接着他看到了远处发出声波的两个生物,正慢慢地移动着,和主行星上外来者的动作一样。

甘加龙恍然大悟,这两位就是当年到主行星上去的三个外来者中的两个。

他激动万分,当年他曾成功地与其中一个建立了生物波联系,如果能再次联系上,艾尔们就能找到出路了。

安加和列昂在小山坡上坐下休息。

列昂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弄得惊慌不安。

突然他睁开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语,说他刚才感到在小行星上有生物。

还说那些生物就在这里,他们快要死了,他们需要援救太阳系各大新闻媒介同时报道了列昂夫妇与天外来客的相遇。

一艘运载天外来客的飞船即将起航,把他们送到离地球不远的小行星上去,他们将在那儿的失重状态下生活,直到人类找到与他们相互交谈的方法。

公众对列昂寄予很大希望,因为他是全世界唯一的一个曾两次与外来者建立生物波联系的人,相信他能找到与这些外星生物沟通的方法。

《艾尔维斯的新娘》作者:凯瑟琳·安·格兰当发现艾尔维斯的坟墓空空如也时,达莲尼脸上的惊愕可以想见。

她通常黎明前便起床了,因为这是格雷丝岛一天最美丽的时分,这一天的耶稣纪念日也许又像往常一般凄迷美丽了。

但这个星期一特别奇怪,太阳光者早便透过达莲尼九尺高的窗框直射了进来,那时她还躺着正梦见白嫩可大的玛拉。

她被阳光刺醒了,眨了眨眼,继又重新滑回梦中。

在那里,她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小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玛拉,而周围的人一边笑她的贪心,一边却又在继续鼓励她。

她翻了一个身,尽情地享受着水床舒适的温度。

水床是圆的,周围滚有皮边。

她枕着织绵,静静听着床里的水声。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警报器上指示数字的装置正在闪烁,一定是快没能源了,再不,就是她把程序定错了,大概八点了吧,但路艾伦本该七点就下班的。

怎么了呢?今天是星期一,达莲尼无精打彩地躺在床上。

又是漫长的一天。

格雷丝岛通常9:30才开放,她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去检查艾尔维斯的数据。

并且她早在礼品店时,就给了艾拉梅许多头发和皮肤的碎屑,她把它们放在塑料盒里(艾拉梅再也不能借口指责她懒而把工作留给别人了),因此,她今天早晨不用再做那些事了。

但是五分钟过后,她还是钻出了被窝,戴上浴帽,她冲了个澡,然后又坐在了那法国特色的梳妆台前。

她把柔美的长发梳成大朵的波浪卷,然后打上了粉底,扑上了一层凉爽、光滑的粉之后,她又涂上了口红。

按下键,一阵音乐旋即飘了出来。

猫王,猫王透过金光和烈焰将会再度复出这是她最喜欢的歌,她随着曲中艾尔维斯仙韵般的歌声哼着,直至曲子的预言部份,关于飞船满载玛拉而归的情节。

达莲尼一边听,一边画上眼影,她最喜欢的便是默美绿牌的绿色眼影了,这是她在曼格罗尼拉的瑞克斯一马特店买的,只有在那儿,才买得到这种眼影。

她在假睫毛上涂了大滴浓黑的睫毛油,当每天的预言结束之后,她打开收音机,注视着衣橱。

温柔的爱我,真挚地爱我,永远不要让我离开你,猫王的歌声从河对岸飘了过来。

甜心,你等着吧。

当她穿好那件带花边的短衫后,一个社会公共部门又发了一条消息,呼吁采取最后措拖以应付每个人万一在回归过程中,由于头部冷冻拖延时间过长,可能会带来的后果,而有些人在等待时就不想听到什么训令,如伊丽莎白·泰勒,还有迈克尔·杰克逊等其它人类也是如此。

听到这一切,达莲尼不禁笑出了声来,但同时也感到一阵悲哀。

毕竟他们和人类之间总会有些差距,但头部冷藏对人类并没有用,人类神经元里一些细小但却是关键的物质完全不同,他们也不可能再生;更不用说他们的技术尚处于一个相当初级的阶段。

她最后又很快地梳了梳曲卷的头发,并在一侧别上一个条形水晶发夹,上面写着:艾尔维斯。

当她离开那间新娘厅时,不禁有些自视高贵了。

在这里,如果一个人没有血统和家世,那他纯粹就是一无所有了。

但是她却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

肯定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当新娘的缘故。

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如果不是有点饿的话,早晨她就喝这个。

然后她又吃了十来片微波炉里烤出的香肠饼干,当然其他四个新娘还未起床,和往常一样,那些穿着老式灰西服,皮带上挂满了小工具的傲慢的技术师又在来回忙碌着,他们以为他们很重要,他们不明白要没了这些新娘,恐怕这个物种都不能生存下去。

蕊达自己就是个笨蛋,她总让达莲尼感觉很心烦,当她从你身旁走过时,她总是边鞠着躬,边道:大家请让一让,我是新娘。

达莲尼点燃她今天的第一支万宝路,打开冷藏室,取出一束新鲜的唐冒蒲去插在艾尔维斯塑像前的花瓶里。

粗粗的深绿色花梗在她手里冰凉凉的。

她把脚塞进带来的那双白色锦鞋里,打开后门,朝艾尔维斯的坟墓走去。

那地方在冥思园中。

她像往常一样,当穿过那修剪齐整的树木成行的甬道时,总会想想做一个新娘有多幸运。

这种想法,以及她刚才的歌曲,总会支撑着她渡过那八小时艰苦的时光——她得忍受那些肥得流汗的突变体,(当然,也不乏匀称和美丽的)。

在这儿见他通常是件令人非常舒眼的事,尤其是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期待他重生的今天。

一旦他们认为这个重生的过程比他们所想像的时间还长时,他们便决定把他放入一个有机玻璃制成的金字塔形的匣子里,委员会认为这是个最佳方案,因为他们可以控制一切变化了。

一群自称为猫王乐队的煽动者要求有更多机会见到匣子,但他们大多不过是一群无能的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罢了。

他们的忌妒只是因为尽管他们中很多成员不是成熟的突变体。

血统里却有着人类的渊源。

丑陋家伙的丑陋行径。

达莲尼颤抖了一下。

建筑两边的春天的鲜花总算让达莲尼心情平静了一些。

她抬起头,发现天色突然阴暗下来。

太阳早已躲进了云层后,空气湿湿的,仿佛象要下雨。

她快步走上石门的那几级大理石台阶,石门上雕刻着许多天使和吉它。

她抬起手腕扫描,想把门打开,却突然停了下来,手依旧悬在空中。

石门早已被拉开了条缝,她惊骇得已不能呼吸,站在门口,感觉恐惧正潮水般向她袭来。

门口黑漆漆的一片;她顺着门旁的墙壁摸索,找到了备用控制板,她长长的手指颤抖着按下了灯光键。

匣子的有机玻璃盖早已被打开了,一定是有人,有人进来过……达莲尼开始浑身颤抖。

那个又老又胖的人并没在这,该有吉它的雕像座上横七竖八地悬吊着一些铅线。

烟从她手指间滑了下来,在粉红色的地毯上无声地烧着。

也许,以后需要解释的时候,她会告诉科尔,她感到是她的失误,他们的所有计划和梦想都流产了,被他们所居住的这个落后星球上土生土长的白痴破坏掉。

她的脑子里翻来复去地想着那伙猫王乐队的威胁。

他们早就一直在说,如果任何人想再见到那艘飞船——也就是说,如果那艘飞船还存在的话,他们就得把一切牢牢控制在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蠢得足以让人怀疑。

因为心里焦急万分,她都没有静下来想想安全工作是技术师的责任。

当时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想到其他新娘一发现这个,就会要了她的脑袋,而且如果把它冷藏,也会用一种方式让她永远不能再生。

她所有的恐惧都涌成了一句话,因为高度紧张,简单得如同福音传道师的叫声,他不见了!他不见了!她冲出了音乐门,想也没多想便用手腕扫描器将门打开了。

在慌乱之中,她甚至没注意谁在看着她。

她冲向艾尔维斯·普雷斯利大道,仍在惊恐地叫着。

接下来,她遇到了罗尔。

他开着辆破旧的F-100型福特货车刚好因为红灯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载着两个后轮和一张定做的特长的大床。

当时她正跑得气喘嘘嘘,抽抽噎噎,事后想起来才知道她这样穿着迷你裙和花边罩衫,脚下蹬着白色锦鞋,左手还拿着把唐冒蒲的年轻女子看起来有多奇怪。

她透过窗玻璃打量着那位英俊和蔼的男人,坦率地说,他有双湛兰的眼睛,黑发,还有把黑色的短须,他宽厚的肩膀正靠着轮胎,当他扭头过来看她时,正伸出去够换档器的修长的手臂也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来打开了车门,小姐,快上来吧。

达莲尼想也没想便坐进去放声大哭起来。

他伸出手来,帮她把身旁车门关好,因为她当时正两手紧握着鲜花,担心火星——她那只会说话的猫,会吃不上早饭,不过,幸亏她又记起那盒猫食已打开放在了厨房的门背后。

绿灯亮了,他使劲推了一下,但他显然并没有在乎变速器,也没有注意到车上装的东西把尾车门撞得砰砰直响。

杰森把我的领带取走了,这个小坏蛋,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他妈妈太弱爱他的。

我只是个刻薄的爸爸。

我拿他真是没有办法。

他叹了口气,当他看着达莲尼时,目光甚为伤感和失落,但他大部分时间总爱和妈妈在一起。

达莲尼还在时不时小声啜泣着。

他靠在靠背上,从座位下摸出了一个破烂的盒子,他取出其中一个小玩意递给她,对着这儿,用力地吹。

她把花放在仪表板上,用力地吹了起来,丝毫不感到尴尬。

现在,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和男朋友打架了?不,她哽噎着,这么难过,以致于想都没多想就说,是艾尔维斯,他不见了!她又开始哭了。

这次,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们为此已等了这么久,但是现在既然他消失了,他们也不可能再重返家园,因为那艘飞船不会平白无故地飞回来接他们!这意味着他们将在这个没有了猫王的星球上被困成千上万年!并且以后再也不能有小孩了!没有了他,他们永远也不能有小孩!那一小盒头发屑将很快被用完;到时候……她又开始放声大哭。

这一切太可怕了,达莲尼这一生从未遇到过这么烦乱不安的时刻,甚至胜过当初她抛下孩子,承担新娘的职责时。

哦,他说道,我明白了,但她从他下巴和眼下的皱纹便猜得出他实际上并不明白,一点也不。

她开始为自己把这一切居然向一个完全不知情的陌生人类透露而恼怒自己,她想,后者多半只会嘲笑她了。

但他并没有,他只是沿着孟菲斯区宽敞空旷的大道开着,穿过了皮波底区最为贫穷的地方,直到最后两人来到河边。

也许出去兜风会让你心情平静些,你知道,有时这是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这非常安抚人的心情,尤其是到了郊外更是如此。

我住在阿肯色,那儿相当美丽,苹果树正开得繁花似锦,当然,也许你并不想和我到哪儿——他看着她,她也回望着他,我还得告诉你,我昨晚喝醉了,今早醒来时,才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睡在车里,但这没什么好指责的,有时候人需要醉那么一两次。

当他们在阴暗的天空下穿越灰色的密西西比河时,她一直一言不发,在恼怒地思忖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不见了?为什么安全系统没有效果?很可能是因为那次能源暂缺,让她的闹钟也不起作用。

一定是蕊达在那儿卖弄她的军事化装备。

她难道不是很喜欢达莲尼受责备吗?让她不能准时起床出发也不是件太难的事,也许她早和猫王乐队的人串通好了。

是的,肯定是这样。

但是,备用系统又是怎么回事呢?她这么思索着,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突然他说道,好吧,我想吃点早餐了,你呢?你看上去也有些饿了。

他把车停在了一家打着家庭风味的小馆子前,帮助她从车上跳了下来,货车的本身离地面相当高,一点也不像她那辆红色的新娘1号车低而平稳的车身。

她跟着他走进酒馆,才发觉自己又饥又渴,她对食物仍是贪婪,这是他们的一个弱点,——他们需要吃东西,而且很多;他们需要靠地球上生产的食物以维生。

尽管这里的食物比不上玛拉,没有那么有能量和持久,但只要吃的东西够多,他们便可以生存。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经常光顾杂货店的原因了。

他们一天需要两、三次吃东西,每次满满一手推车。

大多数的人曾靠飞船上的食品维生,但当飞船的驱动器出毛病之后,再也没有足够的能量制造玛拉了。

现在,又有一群饿得皮包骨头的成员出发了,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但因为她的过失,也许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

组织已发现大伙不能都聚在一起,尽管——他们只是吃得太多了。

他们一天的食量大约是普通人类的四倍,因此他们只有分散开来,方不至于吸引别人注意。

他们当然在杂货店碰头,那里的通道是他们的王国。

搬动货箱的声音熟悉得就像个人的呼吸声,而每个人简直把几间大型超级市场的结构了如指掌。

组织里的许多人都怀疑,不知道飞船还会不会回来接他们,但达莲尼从未动摇过她的信念。

直到今天。

她从不相信那些技术师,以及他们那种傲慢的态度,她曾经要求其中几个笨蛋去当警卫,当然这件事被记录在案,防卫设施的空虚,终于导致这场灾难的发生。

你们简直没有脑子,她曾经对委员们这样说。

她的生活中到处都是哭泣的妇女猛地扑向天鹅绳,把唇膏抹在金字塔上。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地球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地方,到处充满着犯罪和干奇百怪的事件,你不知道它随时可能会发生事件,而现在,最糟糕的终于降临了,有那么多人想要得到艾尔维斯,但要没有了技术师,他活不了太久。

她走进房间,正在试图把事情想清楚,她向窗外望去,那黑发男人给两个人点了咖啡、火腿、饼干、黄油鸡香卷和燕麦粉,——仿佛他知道她胃口很大似的,尽管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可能知道,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罢了。

但她也看得出他是个好人。

否则,她也不会想也没想便跳上他的货车了。

其实,她本也无需考虑这些因素,因为人类只是种很简单的物种罢了。

她有些喜欢这类人,因为他们让一切都很有家庭味,他们知道怎样生活——只是他们并不比昆虫能活得长多少。

就她的观点,这几乎不是个悲剧。

当然,在作好新娘照料艾尔维斯和她们的宝贝之外,她也曾想过当人类。

在她11岁之前,她便有了两个小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在她第一次演唱会上,一张沾了两滴汗珠的围巾所引起的。

是艾尔维斯亲自把围巾扔给她的。

天啊,那时候她有多幸运!这种被选中的幸福!要是飞船回来的话,她将是第一个去迎接艾尔维斯的。

她现在正好年龄合适,而且,她也是仅有的几个配得上艾尔维斯,并且能和他共同合作出一个新猫王的人。

但这一切并不是那么轻松的。

为了成为一名新娘,她不得不把两个孩子留给母亲,这一步犹为艰难,作一个新娘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你得每天查阅数据,即便是一根头发掉了,你也得让技术师们知道,好让他们小题大作,责骂当日负责的那位新娘,可以肯定的是,技术师们并不如何看重这些新娘。

现在艾尔维斯不见了,而这一切都是她的过失!如果不是她的过错,最好躲在一旁,等他们发现真正的肇事者。

当她一想到别的新娘发现猫王不见了会是如何的刻薄时,不禁不寒而栗。

对他们来说,这一切简直就象是谋杀、象是撞到人开车就跑的感觉,因为没有了猫王,他们都不可能活多久。

也许还没有人的寿命长,尽管那很微不足道,该死的。

他一边注视着她,一边笑了,你知道,我并不是在取笑你或者什么。

但是你这种哭的样子,让你看上去的确有点傻乎乎的。

我小时候,不管什么时候哭,妈妈总会拉着我们到镜子前,让我们看看自己那副模样有多可笑,‘看见那只猴子了吗?’她总是这样说,如果看到自己那张小脸涨得通红,哭得乱七八糟时,你要不笑出声来才怪呢。

闭嘴——她真想这样对他大吼一句,你懂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离开了座位。

等等,他在后面说,我很抱歉,可我并没有打算——她关上女洗手间的门,肘部靠在了污秽的白色水槽上。

他是对的,她这样子看上去确实是傻乎乎的,像个被雨淋得湿湿的小丑,绿色的液体不停从她的眼中落到了胸前,而且鼻子也是花花的,她的嘴唇……她弯下腰,用水冲着脸,她用了块肥皂才把脸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洗掉,但因为没有用她的玫瑰保湿霜,她感到脸上的皮肤又干又绷。

此外,因为没带皮包,紧急润色包也忘在了家里。

皮包里不仅有化妆品,还有手镯,有了它,她们和人类性交时就不用担心受到外激素的侵蚀,因为外激素强大得足可以引起突变体的产生。

她几乎又可以听见母亲的警告了,不带手镯就不许出门,她从来不敢忘了这条训诫,而她也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经历。

她扬起下巴,让他们见鬼去吧。

她已经尽力了,他的消失又不是她的错,尽管他们都会把罪责归咎于她,但又怎么样呢?他们也许会搜寻她,但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她要把自己隐没在这座没有了猫王的城市,一辈子也不回去。

很简单,她不会那样就回去了,除非她有所准备,但也许那一天永不会到来。

她走出洗手间,发现那盘冒着热气的食物已在等着她了。

她坐进座位,火腿带点微盐,吃着非常爽口,是真正的乡村风味:她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弄到这么美味的东西。

鸡蛋卷太软了,不过并不算太差,饼上的猪油渣都还在滴油。

她趴在餐桌上,以她最快的速度用叉子把食物划进口里,不在乎他是否在盯着她看,而他也确实在看着她。

我从没见过一个小姐吃东西有这么快——对不起,我似乎又说错了话,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喝过咖啡后,他给了她一支万宝路,两人闲聊起来。

那么,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他问:艾尔维斯不见了?这和你是位新娘有关吗?是这样的,新娘,用我们自己的话说,好比是个管家,明白了吗?集团雇我们来照管圣骨匣,就这样,你知道有多少人来参观吗?数以百万计,还有一个更好的原因。

我的母亲也去参观过,他说。

你叫什么?艾尔罗尔·杰斯特,我住在撤登镇区,那儿离此并不远,他稍稍起身向她倾了些,为她点燃了第二根香烟。

那一刻,他的面孔和她的相隔如此之近,她喜欢他身上的气息和那双蓝眼睛。

那双湛蓝的眼睛。

当她注视着他时,她感觉她非常善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善良。

她从未和人类待过这么长的时间,而现在,她自觉已比较适应了。

你的工作是什么,杰斯特先生?叫我罗尔,他边说,边微微皱了皱眉头。

她就是喜欢他皱眉时,眼底的那一线皱纹。

其实有些人类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无疑他就是其中一个。

她想,没带皮包真是一件大错,她在想象他脱光一衣服会是什么样子,他那双有力的大手又会对她怎样——天啊,达莲尼,你知道这种想法太蠢了,你得为此感到羞愧。

你不是在自找麻烦吗,你并不想自己被突变体束缚住吧。

我几乎很少做事,我父亲是种烟草的,但烟草也杀了他。

我是说,他烟抽得太多了,妈妈也为此而生了病,医生说也许是帕尔美尼亚病。

她见了你一定会喜欢你的;因为她喜欢懂得吃的女孩,她甚至可以用一整天来做一餐饭,他的话对达莲尼的确是种诱惑,因为她已经感到自己又饿了。

但在她刚听到他叙述的那一分钟,她的确为他感到伤心,在这个宇宙里没有任何给人休息的空间,到处都是一样。

你会以为那些简单生物可以过得很好,但你错了,他们也有自己的烦恼,而且他们的烦恼不亚于你照料猫王使他重生的使命。

想到猫王,便提醒了她,她们也许只能到另一个星系再找一个猫王。

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她把额头撑在自己那双发抖的手上。

罗尔把她颤抖的双手分开,紧紧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它们停止了抖动才放开,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是说,这不会影响我的驾驶,他说,但是我的头痛……也许喝杯啤酒会有点帮助……不,没关系,我也想来一杯。

我们这几星期日午饭前不卖啤酒,女招待在一旁说。

罗尔摸出了两美元,只有二十分钟便到十二点了,这可不可以稍微改变一下时钟呢?他问。

你会让我们失掉执照的。

她尽管这样说,还是给他们端了两杯生啤。

啤酒味道不错,达莲尼并不常喝,但有时也确实想尝尝。

外面天气变暗,开始渐渐沥沥下雨了,而屋里却非常温暖,在今天的天气里做那事还不是大糟,也许有时候你只需要去做,而无需想那么多。

你知道,我常在想艾尔维斯的魅力究竟在哪,他说,请别以为我是在伤害你的感情或是什么。

但事实上,那些人又在艾尔维斯身上看到什么了呢?嗯,他是猫王,她一边答,一边喝下她的第三杯啤酒,这杯酒一下肚,足以打消他对其它新娘的担心,她感到一阵轻飘飘。

那又怎么样呢?他说,他唱了几首歌,发福了,最后死了。

那并不只是几首老歌,她有些生气了,那是——她终于还是打住了话头。

毕竟,今天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话。

知道吗,你非常有趣,他又道,他们二定给了你不少钱让你作新娘的,事实上,我从未听说过这类事,我对此一无所知,也许我对艾尔维斯注意太少了。

尽管这样,你还是相当可爱。

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可爱。

她还很漂亮,她们都是这样。

一个有着长腿、细臀和隆胸南部特征的女子不仅仅只是漂亮了。

大多数人都喜欢那一头金发,和说话时的卷舌音。

她们成熟得很快,但是她们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开始看起来衰老。

除非她们想这样,但也有很多人想,这样可以避开男人的纠缠。

在她们没有购物、烹饪、吃饭时,她们大多靠看电视和看报纸打发时间。

但她还不想看上去很老,罗尔非常有魅力,这点她已不上想过十次了,此外,他还非常迷人,该死的!她想去方便了,于是起身朝浴室走去,但却在柜台尽头停住了。

一台黑白便携式电视正悬在柜台那头,她听到了一句艾尔维斯一个神色紧张的记者站在格雷丝岛,手里拿着一只话筒:不仅艾尔维斯不见了,而且他的照料者也消失了,警方怀疑其中必有内线,格雷丝岛和周围的建筑被一次巨大的能源爆炸所摧毁了,而能源公司的发言人却称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傻瓜,你知道的下一件事便是他们到处悬赏抓你。

如果其它新娘找到她,也许她们会把她的头发连根扯掉,她转身朝罗尔走去,靠在桌边对他说:我要走了,你呢?他笑了笑,然后她便沉浸在那一片迷人的湛蓝中了。

他走出了座位,她摇晃着,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不是只喝了三杯啤酒吗?小雨中,他们穿过坑坑洼洼的停车场朝货车走去。

她感到他就在她的身边,似乎有种和自己的孪生兄弟失散多年后重逢的喜悦,尽管午后刚过一点,两人都不约而同朝灯光闪烁的汽车旅馆望去。

一只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过,飞向了河对岸。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当他凝视着她时,她几乎可以感到他眼中的无助。

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时,让她的皮包和里面的手镯也见鬼去吧(但现在猫王已经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再需要新娘了),他已经伸出手去替她打开了车门,当他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胸,尽管这是她有意凑过去的,他还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很快钻进车,坐在驾驶座上。

我不想你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边说,一边发动汽车,拧开了空调的热风,也许会先冷上那么几分钟,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路开着。

她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打开收音机,由于远处的闪电里面发出一阵杂音。

你走以后我是如此的孤独,他低声吟唱道。

她小声说,艾尔维斯。

你不要那样神情恍惚地看着我,他开了句玩笑,偷偷看了她一眼。

他看着她时,笑容凝固了。

她知道自己的眼中一定流露出了些什么,但那几乎已遗忘的星系已出现在她面前,只有在她听到的歌声时。

冷冻一睡眠曾经把它消除。

她曾经只是个孩子。

但事实上她又忘掉了一些;她眨眨眼,然后笑了起来。

我很好,她说。

你看上去很苍白,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胳膊。

然后他把车开离路中心,以躲开飞来的一块石头,紧紧扶着她的双肩。

货车开始启动后,他说道,见鬼。

他松开她,重又转身固定好刹车。

然后,他开始吻她,她也在吻他,哦,上帝;哦,艾尔维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退了回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过,相信我。

噢,不完全。

象这样。

我的意思是——信不信任那又怎么样呢?但这对他来说似乎相当重要,我相信你,她说道,这是他所想听到的肯定,她也确实相信他。

她已经很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了。

她几乎没费什么劲就能了解他了,人类总是一群让人觉得乏味的动物,那些和她在孟菲斯酒馆里呆过的男人更是如此。

她靠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罗尔,这次她真的是呼吸急促,胸腔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简直就象是美的和谐体,思维周密,但又带着一种她可以感觉并可以触摸到的善良与纯情,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切自然。

也许,她以前从没有认真接触过人类,这就是艾尔维斯在那些歌里唱到的吗?上帝,怎样的一种情感!难怪猫王表现得这么狂热,他们似乎抛掉了一切愚蠢的思绪。

她突然有种想唱歌的冲动,让当什么新娘见鬼去吧,飞船也永不会再回来了。

她知道命运已在路边等着她了,在这个没有了猫王的时刻,忘掉那些手镯吧,忘掉浸着汗水的围巾吧,忘掉那些含有基因组合的头发屑吧。

三个月后出生的就是变异的半人类的婴儿。

人类的计划生育对他们并没有效,因为是外激素促使精子和卵子结合在一起的。

而外激素也是这一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产物,但事情就因为那些外族的外激素而被弄得有些混乱。

那些突变体,要是她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任何一刻都可能会孕育一个,是许许多多的女人——通常情况下总是女人——带着悲哀,渴望的神色走过圣骨柩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对艾尔维斯怀有这么强烈的感情。

尽管她们对预算很有用处,但每隔两周一次必须寄出的支票需要很大一笔资金,这样才能让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食物。

那些变异体都成熟得很快,几乎是人类生长速度的两倍,因此现在已经有几代人了,而且关于他们来自何方的猜测对新的孩子来说也变成了一种模糊的传说了。

她成为新娘得感谢她母亲,这多亏了她的严格要求——她得每天听猫王的音乐,并对他忠诚,尽管有时候她的确也存在着疑虑。

她有幸成为一名新娘让这一切至今在她脑海里记忆犹新。

而现在一切都迸发出来了,她很想和眼前这个人类的男人呆在一起。

罗尔,她呢喃着,他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一瞬间,她所有的孤独都一扫而空了。

她在飞船上,除了那个严格描绘出的时间外,几乎没和别的男人打过交道,他们是完全废弃不用的、所有的除了一个,总是会有一个大王。

但是这位猫王在后来也变得有些粗暴了,好象整个神秘的外星球都归他控制了似的。

最好还是把他装在冷藏匣里,把他重要的部份保存起来,让那些重要的基因信息完好无损,——在他用讨厌的毒品和他放纵的生活方式把它们完全破坏之前。

只是个大孩子。

但大王们总是这样。

就被宠坏了的,任性而从不听人劝告。

达莲尼深深凝望着罗尔;他则完全不同。

也许人类的方式更好一些。

她回吻着他,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象她的一样深沉而平缓。

他轻吻着她的脸颊,手在她的胸上滑动着——之后,他什么也没说,仿佛有些头晕似的,他飞车疾驰在路上。

她扣上罩衫,弯下腰从车上拾起紧身衬裤,穿了起来。

最后,他总算说了句:见鬼,但也就这么一句。

她也不是很想开口,她几乎可以感到她体内的变化,就象她当初抓起他围巾时一样,但并不是象他们所说的那么可怕。

她的母亲曾告诉过她这一切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而当那时突变在体内产生时又是多么令人恶心和可怕。

现在感觉还不错。

四十五分钟后,他们就到了那里,他们沿途经过了一片片葱葱绿绿的田野,穿过一个小镇,一间古老的木屋杂货店,上面还有个褪色的可口可乐标记,星期日停业,招牌上写着。

几辆小货车停在酒吧旁,有辆车下还躺了只躲雨的黑狗。

在这个只有两个街区大的小镇上,有着圆屋顶和柱子的政府大楼是镇上最气派的房子。

这就是撒登镇,罗尔道,它是这个县的活动中心,他拐弯穿过政府大楼,开进一条狭窄的沥青路。

几英里之后,道路变成了一条泥路。

他沿着红土山坡窄窄边缘往上升。

顶上是一个大大的院落,门廊上装着纱窗门,周围到处是盛开的玫瑰花,粉红、红的、黄的。

旁边就是一个卫星接收天线。

这里并不怎么样,我想,罗尔说。

她想,是不怎么样,不过话到口边,却成了:这里挺不错的。

这间是妈妈的,我的房间在那边,我用一个大木桶的木材搭的。

是吗,她说。

她四处望望,望着他们下面碧绿的低矮丘陵,田野就那么确定和真切地在脚下延伸着,还有在小路那边的那些邻居。

她在这感觉比在格雷丝岛还好,更自在一些。

在那儿,观察着测量器,看着观光者人来人往,还得忍受其他新娘的忌妒:因为一旦他们回飞船时,她是排在第一位的,而其他人都只是候补人员。

该死的,那一切不过只是愚蠢的幻想罢了,为什么不呆在这儿呢?——这里似乎象个家,罗尔也给她一种家的感觉,甚至也不是接近永远。

但在现在既然猫王不见了,也没有人能奢望永远了。

罗尔拉住她的手,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紧挨着向木屋走去,房里传出一阵电视的嘈杂声。

太好了,他说,而她则可以感到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如凉风般拂遍全身。

我想妈妈一定没事,我本不该整晚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也许你不知道这点。

他先在门上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了,妈,他说,你怎么样?我带了个朋友,想让你见见。

达莲尼,这是我母亲芝尼亚。

他突然一下停住脚步,结果达莲尼正好撞在他背上。

怎么了?罗尔在问他母亲,达莲尼看过去,只看见一个老妇人穿着件褪色的印花布服坐在那儿哭。

你看电视吧,她说。

达莲尼顺势望去,顿时她的嘴惊讶得合不拢了。

通过有线新闻网,格雷丝岛正在画面上,大约有百万余名人在那儿,头顶上直升飞机在盘旋着,而画面上一直有个声音传出:这一切太难以置信,简直难以置信。

发生了什么事?达莲尼问道,其实她并不一定要那么问。

当然它已经上了全国新闻了。

老妇人有张苍白却慈祥的脸。

达莲尼知道她过去曾经很胖,而且精力充沛。

她知道许多事情。

她还知道她已有71岁了,患有关节炎和糖尿病,左侧心血管冠状动脉血小板凝结。

此外,还有肺部损伤。

如果这并不能让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话,芝尼亚说,我是指,我已见到了这一天——艾尔维斯消失了。

你知道他就那样从坟幕里消失了,你看那群人。

达莲尼就是其中一名——但达莲尼在背后用力踢他,于是他很快就闻嘴了。

她觉得自己告诉他这些事真是太傻了,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如果她想待在这儿,就还真得少提这一切。

罗尔牵着她的手,这时她又感到那种熟悉的激情了。

也许她并不那么傻,当他牵着她时,似乎一切都有了意义。

达莲尼坐在芝尼亚身旁那张绿色的旧沙发上,抓住她的手,你也有些喜欢艾尔维斯吗?嗯,我对那人非常着迷,她说话时还喘着气:知道吗,50年代在县的集会上我曾见过他,那时他刚刚成名。

罗尔的父亲对此很不高兴,说我不该对别的男人怎么扭臀感兴趣。

但他确实有打动你的地方。

的确,达莲尼说。

还有他奇特的非凡的DNA遗传物质,老太太。

握着芝尼亚的手,她打量着她憔悴的面容。

她感觉到罗尔正坐在她另一边,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

达莲尼很少这样做,坦白说,因为她并不经常有心去做。

但这只需要恢复平衡,释放芝尼亚左冠状动脉里凝结的血小板。

达莲尼治好了她,然后松开她的手。

芝尼亚带着一种毫不防备,单纯的神情看着她,仿佛自己就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的面颊潮红,靠在沙发背上。

她轻轻咳了一声,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显出非常惊异的神情对达莲尼道,我突然感觉好极了。

说罢,她站了起来,真的很好,我刚才一定忘了招呼你了,我给你倒杯冰茶吧。

你要加柠檬,还是糖,亲爱的?都要。

达莲尼道,她想如果芝尼亚能给她几片水果派加餐就更好了。

你得稍等几分钟,芝尼亚道,我这儿没有速溶冰茶,她走进了一个小隔间。

似乎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天空那边过来,播音员说道,声音里充满恐惧。

达莲尼突然跳了起来,盯着电视,当然,她说当然。

他们已让驱动器重新恢复工作了,但这花了太长的时间,用了他们近60年时间。

显然,他们会先载猫王——他们必须牢牢抓住他,他们从来没拿他冒过险。

为什么要告诉新娘们呢?那些技术师总是很看不起新娘,而对自己的工作自吹自擂,总是说要是没了他们,一切都没法继续进行下去。

他们为了不让她们碍手碍脚,一定是早计划好了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再把新娘们唤醒。

突然,她想起了她那些美丽、发育迅速的孩子。

他们一定和她母亲一起到这儿来了。

当然,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并没有男人。

罗尔,我得回到孟菲斯了,她说道。

不,他低声地说。

她感到他的话音里有一种痛楚。

他跳起来紧抱住她,我不会让你走,‘他’回来又怎么样呢?他们不需要你,但我需要你,噢,上帝,甜心,我需要你。

当听到他柔情款款的话语时,她眼里噙满泪水。

他话里包含的情感和她的一样强烈深厚。

接着,实况转播,艾尔维斯唱了一首她以前从未听过的新歌。

这一定是从飞船上传出的,是他们的召唤,——也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期待。

她仿佛在听着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人类的,另一种却是出自灵魂深处,古老而强有力的指引。

过去的一切又在她体内如火光般闪亮着。

纯白得象是在星光中蒸馏过的玛拉。

无尽长的生命;在她了解甚少的星球上,她甚至未曾想象到的、却让她魂牵梦萦的故土。

罗尔从未象现在这样恐慌过,没有,从来不曾有过。

他伸出手关上电视,似乎知道就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会让你走,他说,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她抽回身就那么注视着他,耳边回响着艾尔维斯悦耳的歌声。

他开始喘息,放开了她。

他倒在地上,两手捂着脖子,喘息着,翻滚着。

达莲尼弯腰拾起他掉下的钥匙,从他身上跨过。

当她走出门时,艾尔维斯停止了歌唱。

她走过一块砾石地,爬上了货车,听见芝尼亚的尖叫声。

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转动着钥匙打火,猛地倒车,——尽管她知道他听不见自己这句道歉。

但他现在一定又呼吸正常了,当时她只是想让他松开她。

当她快速驶上车道,驶向他,玛拉,她的孩子,飞船和那儿的一切时,眼泪扑扑而下,她低声说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这永远都是不可能的。

罗尔,我的甜心,这永远也不可能。

《艾尔先生的临终》作者:星新一崔文 译……因此,事业完全失败了。

对于拖欠各位的债务,已经无力偿还。

摆在我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死亡。

艾尔先生独自伏在桌上,留给债主的信就这样结束了。

座落在郊外的艾尔先生住宅,这时夜深人静。

他放下笔,传出一声空洞洞的响声。

接着,艾尔先生在抽屉里翻了一气,找出一只旧手枪。

虽然他对满是铁锈的旧手枪究竟能否打出子弹很表示怀疑,但还是装上了子弹,因为他认为这个手枪为了自杀还是满有用的。

哎!真是无聊。

多么想过一过稍好一点的人世生活啊!艾尔先生自言自语地说。

他平时就相信,即使死去也能重新托生。

所以,此时此刻并不显得惊慌失措。

随后,他怀着诀别的心情环视了自己的房间,酒瓶中残存的威士忌映入他的眼帘。

既然这样,喝过酒再自杀吧。

把酒喝掉,我的财产也就一无所有了。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也就是将自己唯一的财产喝光了。

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家具,明天都将转让给别人。

存款和现金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债台如山,是一生劳动也未能还清的债务。

而且,艾尔先生夜以继日地忙于重建自己的事业,患了心脏病。

与其忍受心脏病发作的痛苦,为了偿还债务而不眠不休地劳动,莫如早些自杀,盼望来世更好些。

这时,外面似乎有停车声,接着有人敲门。

如此深夜的来客,一定是来要账的吧!辛苦了。

但是我已经分文皆无,而且用不了多久,连生命都将要不存在了。

喔!您是哪一位债主?艾尔先生说着掀开窗帘,悄悄地向窗外溜了一眼。

黑暗中好象停着一辆车,因为天黑没有看清司机是谁。

他把目光移向大门,只见在暗淡的门灯下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汉,不但相貌,就连装束也从未见过。

艾尔先生打开了门,只见那男子伴随深夜的寒风,迈着奇异的步伐走了进来,站在灯光下。

你是……艾尔先生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他觉得那个男子的身边笼罩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气氛,而且同房间里的一切都很不协调。

他想:是死神找到头上了吧?但艾尔先生又打消了刚才那种想法,对那男子说:真对不起,还是没有钱,无法还您的债。

不论是谁,到我这来的都是债主。

艾尔先生已经养成了见人就鞠躬致歉的习惯。

这时,那男子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反问道:你说什么?您不是来讨债的吗?哈哈!是钱啊!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钱的伟大作用。

那男子的狂笑声使艾尔先生低头沉思,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

尽管这样,艾尔先生还是声称这是对他一生最后的一次照顾了。

但,生意已经垮台,债台如山,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我今晚想要自杀。

是这样!那么我太幸运了。

不曾想,我能见到这样的惊险场面。

这是有趣的题材,我非常高兴。

那么,你快自杀吧,让我开开眼!艾尔先生听了,气愤地说:什么……我是说,你不必客气,赶快死吧。

我不打搅你,只是安安静静地瞧个热闹。

瞧热闹?这象话吗!眼见一个走投无路而要自杀的人,要瞧瞧热闹,难道你不伤心落泪吗?没有那些感情。

喂!快自杀吧,我还有急事。

艾尔先生瞪大了眼睛说:你这个东西,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带去。

我死之前,先把你杀掉!他操起桌上的手枪,向对方射去。

随着刺耳的一声枪响,子弹出了枪膛。

但由于手枪已经破旧不堪,弹道失灵,子弹只打中了那男人的脚。

只见他一声惨叫倒了下去,边倒边说:哎呀,不能这样做啊!但似乎看不出他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艾尔先生很奇怪,因而,对枪击对方深感懊悔。

喂!痛吗?太抱歉了,只怪你刚才说的话气人。

艾尔先生说。

不,不痛。

听了这样的回答,艾尔先生大吃一惊。

他再靠近一些,察看伤口,更加吃惊,伤口根本不流血。

怎么,你是假腿?不,不是什么假腿,我整个身体是由机器组成的。

艾尔先生听了以后,仔细察看那个机器人的伤口。

从刚才子弹射中的部位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齿轮和弹簧,流出来的好象是透明油。

艾尔先生倒拿着手枪,用手枪的把手狠砸那机器人的头部,但根本没发现他有疼痛的感觉;相反,撞击金属的声音反倒把他自己的手震得发麻。

机,机器人?这么精巧的机器人是什么人制作的?从目前的科学技术水平来看,是制造不出来的。

喂!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你们来说,是从未来社会来的,我打算到过去的社会去作一次旅行。

未来?是啊,未来有可能制造出象你这样的机器人。

但是你是怎么来的呢?我是乘计时机器来的,就停在你家附近。

艾尔先生想起了在黑暗中看到的奇怪的车,恍然大悟地说:就是它啊!尽管是那样,机器人从未来社会来到这里干什么呢?艾尔先生暗中思量。

机器人接着说:未来社会是和平的世界,一切都称心如意。

但谁都觉得不理想。

艾尔先生接着略有风趣地问道:未来社会不会有借债、生病等种种的痛苦现象吧?在未来,借债、生病、失恋、战争、不平、仇恨等等的贫困和痛苦现象都不存在。

可是,谁也不觉得有意义。

因此,我受人之托,来调查一下充满着苦难的过去,并如实地介绍情况,以便让人们认识到同以往相比,当前的生活是多么美满和幸福。

我搜集了许多令人痛心的事件,但只是未见到自杀,因此,一定要看看你的死亡。

艾尔先生听了这番长篇演讲,怔怔地站立,闭上眼睛,张着大嘴。

如此精巧机器人生存着的未来社会是多么美妙的未来啊!艾尔先生想象着那个天地,产生了无限向往之情。

那个机器人又接着说:你的自杀似乎要延期了?我已经不能再等,因为时空连接器情况不佳,归途的能源已经不足了,那么……机器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拖着受伤的脚走了出去。

艾尔先生慌忙叫喊:等,等一等,请把我也带去吧!那可不成!象我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前去介绍情况不是更好吗?艾尔先生苦苦地哀求。

说的倒是。

不过一看见了未来,就再也不能回到现在这个社会了。

而且,回到过去,谈论未来,历史就会发生混乱,那可大成问题。

请您不必担心。

我对当今社会已经绝望。

无论是谁,到了没有贫困、痛苦、堕落的社会,是不会想再回来的。

由于艾尔先生再三恳求,机器人同意了,他们一起登上了黑色计时器,一声长鸣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计时器穿云破雾,向未来飞去。

喂,到了。

随着机器人的喊声,艾尔先生环视了周围的一切。

只见在灿烂的阳光下,矗立一排排整齐的楼房,人们的脸上充满着喜悦,一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真是非常理想和美好的未来社会。

但,艾尔先生很快就了解了使人迷惑不解的未来社会的真实情况:这里确实没有贫困、堕落和痛苦,因为都是机器人,这就不足为怪了。

而且,粮食就是机器油和电池,何况一死就不可能再去托生……《爱情的语言》作者:罗伯特·谢克里一天课后,大学生杰夫·汤麦斯走进自助餐馆要了杯咖啡,打算抓紧时间复习。

他刚在桌上摊开哲学课本,就瞅见一位姑娘在向机器人服务员下指令,那位陌生的姑娘天生丽质,秀目顾盼自如,长发披肩,体态迷人。

汤麦斯屏息注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秋夜、细雨和烛光等等遐想。

杰夫·汤麦斯就这么坠入了爱河。

他借题发挥,抱怨服务员的怠慢,以此和这位女郎搭讪。

可当姑娘坐到他身旁时,汤麦斯又突然讷讷无言变成了哑巴。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还大胆向姑娘提出了约会的邀请。

这位姑娘的芳名是陶丽丝,也是大学生,令他一见钟情。

她毫不犹豫就同意和他约会,从这时起汤麦斯开始了一系列的苦难历程。

爱情带给他的不仅是炊乐,也有痛苦。

在人类已能飞往任何星球的时代,疾病早已被永远征服.战争也成为旧时代的残余,但爱情依旧是惟一没能解决的难题。

地球的状态越来越好:城市到处是塑料和会属的混合建筑,保留下来的森林成为有专人照顾的风景区。

那里可以让人们愉快地消磨时光,不必担心猛兽袭击或毒虫叮咬。

野兽被成群迁入特殊的动物园,那里的居住条件和大自然毫无区别。

人类已经能控制地球的气候,能保证田地得到合适的降水量,而且只在每天夜里三点到四点半才下雨。

人们可以就在体育场里欣赏日落的美景。

大演艺场一年一度让人体验到12级台风的震撼,那是宇宙和平节特地演出的节目。

唯独对于爱情,一切似乎还笼罩枉朦胧阴影中,汤麦斯为此深感困惑。

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怎么跟恋人说话。

平时的那些甜言蜜语,如我爱你啦、我好喜欢你啦、为你神魂颠倒等等都过于庸俗乏味,无法令人心摇神动。

它们不但不能表达出感情的深度和心灵的震撼,反而降低了应有的效果。

实际上任何时髦的玩艺、任何廉价的腔作势都充斥诸如此类的语言,而且人们没完没了地在随便滥用它们,就像他们爱吃嫩牛排,爱欣赏日落,爱打网球一样。

汤麦斯的困惑有增无减。

他对自己发誓:永远不能放任自己对爱情像对牛排那样。

但使他无奈的是,尽管搜索枯肠,却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词汇了。

汤麦斯去找哲学教授寻求帮助。

汤麦斯先生,教授沉默了一阵才说。

他从鼻梁上疲惫地取下眼镜,我很抱歉。

爱情,正如它的名字那样,还属于我们生活中不受控制的范畴。

有关这个课题没有人写过哪怕一篇称得上是真正的科学著作。

只有鲜为人知的梯阿恩文明的爱情语言是个例外。

求人不成,只能求已。

汤麦斯继续反复思索爱情的意义,他每夜为陶丽丝神魂颠倒,每当在她家阳台上,每当葡萄藤的月影盖住她脸庞时,汤麦斯总想向恋人倾诉衷肠。

但是他不想用那些陈腐的老生常谈表达感情,结果往往落得个华而不实,不伦不类。

我对你的感情。

他说,就好比太阳对它的卫星那样。

啊,你说得有多么辉煌!她为得到如此壮丽的比喻而兴奋不已。

不,不,我还不是这个意思汤麦斯纠正说.我对你的感清比这还要高大得多,宏伟得多。

这么说吧,我觉得你走路很像……很像什么,亲爱的?就像林问幽径上的小鹿那样。

汤友斯皱着眉头勉强答道。

哦,那有多么讨人喜欢!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其实我想表达的是青春的本质,是某种有点难看、有点不大相称、动作有点笨拙的……不过,亲爱的。

她表示抗议,我走路的样子并不难看,舞蹈老师常说我……不不,你没有理解我,我指的并不是那种简单的难看,而是某种……我理解。

她坚持说。

汤麦斯知道这不是真话,她其实并不理解。

所有这些言过其实的词汇使他陷入穷途末路,很快就到了无话可说的窘境,因为任何他熟悉的词汇都无法和他的感受相比。

他们的交谈开始出现难堪而紧张的局面,经常停顿。

杰夫。

陶丽丝请求说,给我随便说点什么吧。

汤麦斯只能耸耸肩,他无言可答。

求你了,哪怕说些并不完全是你想说的话也行。

然而汤麦斯最后只是叹了口长气。

请你别这样好吗?她恳求说,不管怎么样,只要不再沉默都行,再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住啦。

这……我真是活见鬼……好,好,只要说话就行。

她精神一振,脸色也开始阴转多云。

不,我还是不想说。

汤麦斯说,他依然沉浸在郁郁的沉默中。

最后他表示:他是爱她的。

只是无法表达出这一点。

他的解释是:爱情应该建立在扎实的基础上,否则就注定要失败。

如果他一开始就歪曲或贬低自己的感情,那么后果会怎样呢?陶丽丝以同情的姿态来对待他的坦率,但拒绝和他再这么处下去。

姑娘需要人家对她说你爱她!她声称,她需要每天重复听到一百遍这样的活语,甚至还不够呢!千真万确,我是爱你的汤麦斯解释说,说得更准确一些,我想说的是,我感到一种像是……别说啦,我受够了!陶丽丝伤心地说。

在进退维谷中,汤麦斯想到了爱情语言。

于是他又到教授那里上打听个究竟。

据说。

教授告诉他,梯阿恩Ⅱ星的人曾研究过表达恋爱感情的特殊语言。

诸如‘我爱你’这类句型对他们来说,简直简单得不可思议。

他们能随口使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他们的感受,而且从来不在相同的情况下重复使用同类的词语。

汤麦斯听得直点头。

教授接着说:当然,他们并不只是在理论上,而且还努力研究如何取得恋人欢心的方法,包括进行爱情游戏的技巧,力求尽善尽美。

他们认为别人在这个领域中取得的一切成就,如果和他们相比,恐怕统统只能是雕虫小技而已。

教授又为难地咳了一声。

这不刚好是我需要的吗?汤麦斯欢呼雀跃。

这当然很有趣,不过……教授强调道,无沦他们的方法有多么卓越或优秀,但我认为并没有多少实际价值。

至于说到语言本身,那么它只是用来进行人际交往的,要我说,梯阿恩人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为爱情而做的一切。

汤麦斯坚持说,是世上最最有价值的工作。

因为给你的奖赏就是爱情的丰收啊!我认为您的想法不现实,汤麦斯先生。

何必要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因为爱情是人类惟一值得为它生存的事情。

汤麦斯深信不疑说,如果为此而要永远学习专门语言的话,那也值。

告诉我,去那个星球的路途远吗?相当遥远。

教授答说,他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而且这种旅行很可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梯阿恩人已经灭绝了。

什么!他们全都死了吗?那为什么?是发生了流行性瘟疫,还是因为外星人的入侵?这个至今还是一个宇宙之谜。

教授勉强答复说。

那么,他们的语言也随之而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吗?那倒不完全这样。

20年前有个叫乔治·卫斯里的地球人曾去过梯阿恩Ⅱ星,他在最后的梯阿恩人那里学习了爱情的语言。

卫斯里曾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章,不过我从来没想去读它。

汤麦斯在参考书中寻找卫斯里这个名字,发现他是一位著名的星际研究工作者,是研究梯阿恩文化的权威。

他一生中还去过很多其它行星,但是始终对梯阿恩星情有独钟。

在梯阿恩人死绝后他就去了那里,打算把自己的余生献给梯阿恩的文化研究事业。

在获得这些信息后,汤麦斯久久紧张地思索。

去访问梯阿恩星绝非易事,这得花费大量时间和财力。

而且最没有把握的是:他还能不能遇到活着的卫斯里,对方肯不肯向他传经送宝。

这件事简直好比是买了彩票就梦想中大奖一样渺茫。

值得为爱情付出如此牺牲吗?汤麦斯向自己提问并作了肯定的答复。

在卖掉自已的电脑、哲学课本以及祖父留给他的遗产,主要是一些股票以后,买了去克朗基司星球的船票,从那里再去梯阿恩Ⅱ星是最近的,可以搭乘行星巴士。

在做好上路准备后,他向陶丽丝辞行。

在我回来以后他说,我就能精确地对你说出我心中的一切。

陶丽丝,当我学会那种语言和梯阿恩人的方法后,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不会再爱宇宙间任何其他的女性。

你是真心说这些话吗?问时她的眼睛一直在发亮。

不完全是。

要知道‘爱’这个词并不能表达出我的全部感情,不过我心中的感情的确非常非常接近于爱情。

我会等你的,杰夫。

她允诺道,不过请你尽快回来。

杰夫·汤麦斯点点头。

他抹去泪花,拥抱了陶丽丝,没说更多的活就直奔宇航站去了。

一小时以后他已坐上飞船起飞。

经过四个月的跋涉,汤麦斯克服重重艰难险阻,这才踏上了梯阿恩Ⅱ星。

这里的宇航站设在郊区,他沿荒无人烟的宽广公路缓缓走着。

两旁是摩天大厦,顶层消失在九霄云外。

他走过一座建筑,看到里面有许多复杂的仪器和雪亮的操作台。

他依靠英文一梯阿恩文的字典,查明墙上的铭牌是:第四级复杂爱情课题咨询处。

这里的房屋十分相似,全都摆满设备。

汤麦斯走过了黄昏恋研究所,那是一幢两层楼建筑,他对这里逐渐有所了解。

整个城市都是为了研究爱情而建立的。

汤麦斯的思路被打断了。

他身前是一幢高大建筑,牌子上写的是:爱情服务综合公司,一个老头从大理石前厅走出来。

你是谁?他冷淡地问。

我叫杰夫·汤麦斯,是地球人。

是来这里学习爱情语言的,卫斯里先生。

老人蓬松的眉毛惊奇地朝上一竖。

他伴质孱弱,弯腰驼背,皱纹满面,双膝也由于痛风而不时哆嗦,只有眼睛还出奇地亮,似乎能看穿年轻人的内心。

你以为学了这种语言后,就能在女人中博得极大的声望吗?卫斯里问道,这纯属幻想。

知识当然有一定优越性,但可惜它也有一系列的不足,我对此有亲身的体会。

您指的是哪些不足?卫斯坦笑了,露出仅有的一颗黄牙。

当您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本质时,是很难对您解释清楚的。

众所周知,只有知识才能帮助我们理解自身的局限性。

但是我还是非常想学习这种语言。

汤麦斯说。

卫斯里沉思地望着他。

这件事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汤麦斯。

爱情的语言及由它孳生的一系列行为和方法,其复杂程度不亚于换脑手术呢。

它要求劳动——艰巨的劳动,还不包括个人的才华在内。

我不怕艰苦劳动。

至于说到才华的话,我相信自己也有。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

卫斯斯里说,结果全想错了。

算了,不谈这个吧,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活生的人了,所以遇到你很高兴。

先住下来,其它的事以后慢慢再商量。

他们进了房子,这里也就是卫斯里的家。

他把年轻人安顿在第一教室,在地板上铺好睡袋,在旁边搁起炉灶,在大型计算机的一侧开始他们的学业。

卫斯里是个学究式的老师。

一开始借助手提式语义分析仪让汤麦斯捕捉当未来爱情对象出现时的微弱电流,那是由于紧张、害羞和困窘而产生的。

卫斯里教导说,这时的微妙感觉无论如何不应率直地说出来,那样只会毁掉萌芽状态中的感受。

应当把自己的想法用比喻来表示,利用虚拟,假借,夸张等等手法,必要时甚军还可以编造一些无害的谎言。

善于使用暗示的人能制造出神秘的气氛,给未来的爱情打下基础。

优秀的爱情语言能使对方浮想联翩,使人溶化在喧哗的涛声中,一会让你置身于大海碧波,随着浪花冲向陡峭的礁石,一会又能使你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信步漫游,心旷神恰。

这该有多么美好!汤麦斯热情洋溢地赞美说。

这仅是一些个别例子。

卫斯里说,你该学的还多着呐。

就这样,汤麦斯一头扎进到学习中。

他刻苦记忆整页整页的内容,凡是对大自然美景的描述,特别是和恋人的感受和处境有关的词语更是一丝不苟,对这些描述要做到得心应手地自如运用。

爱情语言非常精确,每一个形容词或自然现象都对应着一定的爱情感觉,被一一编上号,安排在各个章节里,随时供挑选使用。

当汤麦斯把书本内容全部记住后,卫斯里开始训练他领悟爱情。

他研究各种感情之间极为精妙的细微差别,有的甚至使汤麦斯感到不可思议,往往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老人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爱情——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汤麦斯。

如果你在感受各种风速和风向的差别时,请问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可笑的?我是觉得这简直很愚蠢。

汤麦斯承认说。

你认为可笑的地方,其实还不是最最奇特的呢!卫斯里又举出了另外的一些例子。

这简直使汤麦斯全身颤抖:那不可能,实在是太荒谬绝伦啦!而且大家都知道……如果大家都知道的话.那为什么至今也没有人能推导出爱情的公式来呢?汤麦斯,人类思维是肤浅的,狭隘的。

汤麦斯,如果你想步大多数人后尘的话……不。

汤麦斯回答说,我重新考虑过了,请继续吧。

随着时间的摊移,汤麦斯学习了许多词汇,他一步一步地打下坚实的基础,下一阶段是认识爱情的具体感觉。

这里的语言更加精确,没有任何符号,而是建立在由具体的动作引起的感觉上的。

例如有一些仪器来帮助汤麦斯了解38种不同的感觉.全是由手的抚摸或接触而引起的。

汤麦斯现在可以毫无错误地确定只有分币大小的那些敏感部位,比如说在右肩胛骨下面的地区等等。

他掌握手触摸的崭新方法,能使伴侣欲仙欲死。

这些进展使汤麦斯认识了自己过去的无知,他所做过的努力就好比是一头发情的河马在调情似的。

你得认真考虑考虑。

有一次卫斯里问道,为了成为专家,你得花费比学习其它科目更多的精力,你还继续下去吗?那当然。

汤麦斯精神抖擞,我要成为职业性的专家,可以……行了。

老人打断他的话。

回到我们的课程上来吧下一步的课题是爱情的周期性。

爱情是一项非常活跃的活动,经常有起有落,有高潮和低潮,遵循着一定的规律,其中包括52条基本法则,306条次要法则,4种例外情况和9个特例。

汤麦斯把它们学得滚瓜烂熟。

很快他就又开始学习爱情的负面影响。

他发现爱情的每个阶段都对应存在着一定的恨,汤麦斯现在知道这些憎恨藏在什么地方,对爱情有多么重要。

有了它们,爱情才变得更加完整和敏感。

甚至诸如冷淡啦,厌恶啦,凡是由爱引起的感情波动也都有自己特殊的地位。

后来卫斯里对青年进行了长达10小时的书面考试,结果都以全优成绩通过。

汤麦斯迫切希望学下去。

但是老师发觉学生的左眼在抽搐,两手在发抖。

你需要立刻休息。

卫斯里的决定就连汤麦斯本人也已想到了。

也许您说得对。

他兴致勃勃地说,可以去克朗基司星几个星期吗?卫斯里知道那里的名声不太好,只是皱起眉头哼了一声:你想去实际运用一下吗?就算是吧,这有什么不好呢?知识不就是为了应用吗?不错,不过那只是在你彻底掌握以后的事情。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不管它是生产实习或毕业实习,随您怎么称呼都行。

将来不会有什么毕业实习。

卫斯里打断他说。

那为什么?汤麦斯反问,我非常想去试验一下。

那一定很有趣,特别是那个第33条定律,听起来理论蛮不错,就是不知道实践起来怎么样。

我想没有比实验能更好地掌握理论的了。

你来这里的惟一目的,就是想成为超级恋爱能手吗?卫斯里厌恶地问道。

当然不是,汤麦斯说,不过稍许实践一下也……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到寻求感性结构上去吧,你就会懂得只有爱情才能赋与你的行为以真正的含义。

你所说的那些只能给你带来最原始的欢乐。

在一番内省后,汤麦斯承认卫斯里说得对,但还固执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还是想自己来确认这一切……那么你尽管去,我不留你。

卫斯里说,不过你得知道,我不会再让你回来了,我不想让别人说我给银河系造就了一个好色之徒。

好吧,别说了,我们继续上课吧。

汤麦斯说。

不行,你看看你自己,课程还很繁重呢。

这样下去.你会永远失去爱的能力,这太可悲啦!汤麦斯无可奈何地同意。

我知道个极好的地方,卫斯里说,那是个奇妙地方,可以放松放松。

他们坐进卫斯里的老式飞船。

过了五天才在一颗很小的行星上着陆,这个地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卫斯里带领青年沿着深红色的河流漫步,河水奔腾疾驰,泛起绿色的絮状泡沫。

岸边的树木既矮小又丑陋,长得千奇百怪,盘根错节,全都是赭石色的。

这里甚至连小草也不一样——全是深蓝或橘黄的。

多么奇特的地方。

汤麦斯吃惊地东西张西望。

这里是银河系的一角,和地球一点也不相像。

卫斯里解释说,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汤麦斯起初怀疑老人是不是神经有点错乱,但他很快就理解卫斯里的意图。

在这里度过好几个星期,杰夫·汤麦斯又学习了人类的感觉和仃为,他全身心地投入学业,贪婪地吸取知识,像海绵吸水一样。

有时紧张过度,于是这颗星球上的红色河水,古怪的虬树,黄蓝色的小草使他忘却了地球,得到了真正的休息。

汤麦斯和卫斯里是分开住的,因为相互交往也会增加负担。

汤麦斯常在河边散步,好奇地欣赏花朵,它们在人们靠近时会发出呻吟声。

夜间。

天上居然有三轮残月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就是日出也和地球上不一样。

几星期后,得到充分休整的汤麦斯和卫斯里回到了梯阿恩Ⅱ星上。

又过了一段时期,汤麦斯的学习突飞猛进。

现在,有一次卫斯里说,你已经学完了。

是所有的吗?’’是的。

汤麦斯,心灵对你已不再有什么秘密了。

无论在灵魂,在脑海,在其它人体器官中都是这样。

你已经掌握了爱情语言,可以回到自己的朋友那里去了。

万岁!汤麦斯嚷道,现在我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啦。

别忘了给我写信。

卫斯里请求说,让我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了那是一定的。

汤麦斯保证说,他以热烈的拥抱感谢自己的老师并动身返回地球。

经过长途旅行后,杰夫·汤麦斯急忙赶往陶丽丝的家。

他突然感觉额头变得湿漉漉的,手也在抖个不停。

尽管非常激动,他现在已经能准确地判断出:这种感觉属于约会前的期待与焦急的第二阶段。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这并不能帮助他镇静下来,毕竟这是第一次的生产实习,他是否完全掌握了这一切呢?他按下门铃。

当她前来开门时,汤麦斯见到了陶丽丝。

她比过去更加妩媚可爱,烟灰色的眼睛,秀发如云。

凹凸的身材曲线玲珑。

汤麦斯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堵住似的,他又突然想起了秋夜、细雨和烛光。

我回来了。

他喑哑地说。

噢,杰夫,她的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

汤麦斯像被雷击似的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陶丽丝开了口:那么久没见到你了,杰夫。

我有时居然会想过去的那些山盟海誓是真的吗?现在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吗?是的。

亲爱的,我没有白等。

我盼了都有上百年,不,有上千年啦!我爱你!她扑向他的怀抱。

那么,现在给我说些什么吧。

她央求道,说吧!汤麦斯望着她,感到阵阵激动。

他在感受,在体验,在各种分类词语中寻找挑选可供使用的修饰性形容词,他反复审查检验,久久寻找挑选具有绝对把握,能表达自己目前心情的语言,他没有忘同时还要考虑气候条件、月亮圆缺、风速风向、太阳黑点以及其它一切能影响爱情的背景。

最后他说:我亲爱的,我真的非常喜欢你……杰夫!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一切吗?要知道爱情的语言……爱情的语言——实在是太精确了。

汤麦斯像是道歉地说,我非常遗憾,不过,‘我真的非常霄欢你’这样的句子绝对精确地反映了我的感受。

噢,杰夫!很抱歉,事情就是这样的。

他含混不清地说。

见你的鬼去吧,杰夫!接下来就是一场大吵大闹,最后他们分手了。

汤麦斯重新踏了云游四方的旅途。

他这里那里地打工,在土星当过铆l工,在西尔克星当清洁工,在伊思拉尔Ⅳ星上种过地,还在达尔米扬星系失业了一段时期,靠别人施舍度日。

后来,在新维罗泽西星他遇见了一个讨人喜坎的栗发女子,在献上一番殷勤后他们结了婚,接着安家立业。

朋友们都说汤麦斯是够幸福的,尽管大多数人在他们家里都并不感到舒服。

他们住在一个美丽如画的地方,但是很多人都受不住那红色的河水激流,加上有谁能习惯赭石色的树木,或二三个满脸皱纹的月亮在奇异的夜空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呢?但是汤麦斯仍然很喜爱那里。

至于说到汤麦斯太太,她实在是一位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女人。

汤麦斯写信给地球上的哲学教授说,他至少已经解开了梯阿恩文明衰亡之谜、他们违背了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过分沉浸在爱情理论之中,结果反而没空去从事真正的谈情说爱。

还有一次,他发了一张简短的明信片给乔治·卫斯里。

告诉他说自己已经结了婚,非常幸福,她的太太属于那种能使人感到温柔的女性。

他真是个幸运儿卫斯里读后羡慕地说,我这一辈子最多只体会到一些朦胧的爱罢了。

《爱情灾难》作者:[美] 卡伦·玛特寒风刺骨,像拳头般敲打着我。

感觉痛得难受,我停下来,把围巾往上拉,掩住嘴巴,然后继续前行。

雪已厚到膝盖深。

我眼前一片模糊,双眼被冰雪反射的强光所刺痛。

其实我感觉并不是很冷。

因为身上穿着暖和的带帽夹克,双手戴着手套,脚上穿着轻便的皮靴。

天还没黑,温度维持在零下5摄氏度。

一切都还好,除了这该死的暴风雪。

我孤身走在荒芜人迹的天然卫星地表—— 这种享受,全是我那个喜欢嫉妒的女友所赐。

她以为我有外遇。

你会相信吗?我脸部因疼痛而扭曲。

我的思绪回到过去,暂时远离这呼啸的寒风……1 命运的转折桑妲是每个男人心中梦寐以求的女人。

她聪慧美丽,温柔可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就在木卫三(木星最亮的卫星之一)的中转站上。

当时飞船载着前往木星的旅客,因为冷冻剂出现异常,所以飞船驶进中转站,让那儿的技术人员检查维修。

尽管乘客还没下完飞船,我仍走出舱外,迫不及待地来到飞船支撑架下。

我打开入口面板,发现里面装着复杂的飞船电路。

飞鱼星TS-44飞船冷冻剂的入口面板,不是在那。

身后响起一个优美而沙哑的声音。

转过身,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位穿着黄黑色工作服的纤细女人。

她有着红色的樱桃小嘴,微笑着,深绿色的眼睛还对着我眨。

从她那金黄色的皮肤和光秃的头上,我马上猜到她是来自阿尔法半人马星座。

那里专门出产银河系的美女。

上天真是眷顾我!过了一年的生活,我现在真希望自己能有一段长期的感情。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在女人间辗转,现在真的希望定下来,找到一位相守一生的伴侣。

你看看是不是在近面板那边?她说着,调皮地一笑。

请问……我结结巴巴地说着,视线一直不能从她身上移开,我们飞船冷冻剂的指示器时亮时灭……你能帮我检查一下吗?当然行,稍等。

她爽快地答应道。

她绕过支撑架,来到飞船的前半身。

我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一位半人马星的美女竟帮我检查飞船,这是何等荣幸的事啊!她技术精湛,非常精湛。

她说出了飞船的样式和构造,而我却记不起这些了,因为这艘飞船很旧了。

离飞船修好起飞还早着呢,这里只是在检修冷冻剂设备的一小部分。

我在琢磨着如何能与她约会。

我的手心在冒汗,手不停地往裤子上抹。

突然,她蹦到我面前,眼神带着一丝狡黠,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

完成了。

她把探测工具放回臀部上的皮套里,拍了拍了手上的灰尘。

她的手虽然弄脏了,却掩盖不住它原本的纤细。

她戴着金色的珠宝耳环,软软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匹配的项链。

你是不是想约我?她突然问,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傲慢。

那一刻我六神无主了。

她对爱慕她的男人了如指掌。

比如对地球人。

我不能责怪她的直接,我应该坦诚地面对她。

没有,我不是在想那个。

我撒了谎。

她的眉头微微上扬。

别低估我,她一阵冷笑,你们地球人都是一样地不可理喻。

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穿你们,你们透明得像冰雪。

我真的很同情你们地球上的女人。

说完这些,她生气地往控制室走去。

请问……小姐,我跑上前去叫住她,差一点跌倒,你能告诉我冷冻剂出现什么问题了吗?我很抱歉……不等回答,我就停住,让目光在她制服上搜寻,寻找她的名字。

桑妲。

她不耐烦地说。

哦,桑妲,我对刚才的无礼很抱歉。

之前我跟半人马星的女人接触不多……地球人,我是来自半人马星座中的拉逊行星。

我是拉逊人,不是半人马星人。

半人马星座有八个行星,分别居住着不同的人种。

如果你叫我半人马星人,就把我跟‘爬行半人龙’人种和黏液XX-2人种相提并论了,这会让我打冷战的。

我想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的表现是多么的无礼啊。

我们地球人这样称呼其他恒星的人是有点不妥。

我们是以他们所在的星座名称称呼他们的,而不管他们具体所在的恒星或行星。

桑妲,我对自己刚才明显的错误表示抱歉。

我不是有意的。

请让我做些补偿吧。

今天晚上我给你送来一杯地球的热咖啡,可以吗?我像只小狗表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张大眼睛望着她。

呵,我是最擅长这个的了。

她皱起了她小小的鼻子:吃软饭的,可怜人。

她用她的本土方言喊出,我喝飞船的冷冻液就行了。

她开了个玩笑,双眼又恢复了以往调皮的神色,今晚下班后, 11点,奥特利大厅见。

我要高兴地跳起来了!我抑制住自己的喜悦。

我约到她了……我离自己的梦想又靠近一步了。

我眼前呈现出一幅这样的画面:婚后,三个可爱的孩子围着太空船跑,一家子其乐融融……奥特利大厅,11点。

这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经过。

那记忆让我感到温暖,让我暂时远离这地狱般的现实:耳边呼啸着寒风。

我看了看手套上的表,我已经在风雪中走了两个小时多了。

飞船的通讯设备中断了,自动引导装置丢失了。

臭娘们,她真要置我于死地!一股怒气涌上来,我涨红了脸。

热气融化了冰雪,汇成细流,从脸上滑下,滴到围巾上。

勒达卫星是最寒冷的、最艰苦的着陆地点之一。

再走一小时多,我就能到达中继站,在那儿发出遇难信号。

当我还在这茫茫的雪地中艰苦跋涉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桑妲……在我们相处几个星期后,我发现她是个易嫉妒的女孩。

我认为这是她的性情,不以为然,并疯狂地爱着她。

我曾经从一位朋友那听说,他也同拉逊女人交往过。

他说拉逊女人占有欲很强,有时会走极端,杀死对方和情敌。

当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现在我明白了他说的是事实。

由于拉逊女性在数量上大大地超过男性,比例是100∶1,所以作为一个拉逊女人,会时刻提防着其他的拉逊女人。

当飞船停靠在中继站时,桑妲对那些所有进入飞船长得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都会怀着敌意的目光一一审视。

在飞船起飞之前,她会通过无线电对我进行严厉的训斥,而我就坐在驾驶员座舱里静静地听,并不时地向她保证客人始终是客人,自己绝不会被其他任何女性诱惑。

她叫她的朋友监视我,还私自偷听我的通话记录。

更甚者,她在我木卫三的工作地方安装了监听器。

我知道后,把它取下来。

她知道这事后,气急败坏。

我只好重新装上监听器,希望这样她会息事宁人。

但没有想到,事情变得更糟,更糟。

我想为她即将到来的生日买份特别的礼物。

所以我去木卫二,拜访一位专门制做半人马星宝石的商人。

我心里美滋滋地在想:桑迪一定很喜欢的。

但问题是这位商人是拉逊女人。

她年纪比桑迪稍小,韵味不逊于桑妲,但我和她只是老板与顾客的关系。

当我告诉她我女朋友也是拉逊女人时,她冷冷地一笑,与我保持着距离。

我相中了一个夹杂着绿色斑纹的茶色水晶,非常美。

我叫老板做一条项链,把水晶镶嵌在里面。

她叫我两天后来取货。

我放下了订金就离开了。

你可想而知,当我回到家时,见到桑妲,她脸色是多么得难看。

桑妲知道了我去那儿。

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充耳不闻,一直认定我有外遇。

她还发誓说要杀掉那个拉逊女人。

我告诫她,这样做会受到惩罚,到天卫一做采矿的苦活。

听到这个,她才冷静下来,接着一句话都没说就出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捡起地上已经摔碎的水晶雕像,这是她不久前送给我的礼物。

我是该认真地思考一下跟她的关系的时候了,该不该继续跟她在一起呢?我还暗自希望她喜欢上了别人而离开我。

我再也受不了她了。

两天后,我前往木卫二取项链,但没等我到那之前……半路上,我飞船冷冻剂的指示器开始闪烁。

我以为是旧患,电线松了而已,没什么大碍。

但不久之后,两台发电机因温度过高,控制台亮起了警示灯。

我关上引擎,以防它们爆炸。

我升起驾驶舱的底层,打开冷冻剂的流通管,看到冷冻液从一个松开的接口处喷出。

当时我的心沉下去了,更让我心寒的是,我看到桑妲的测径器还紧紧地挂在那接口处。

她要置我于死地,且故意让我知道。

毕竟她是一位拉逊女人。

你最好不要惹她们,而我竟惹了。

我伸手试着够到那个测径器,但冷冻液很滑,测径器从我手中滑落,掉到线路上。

我砰地关上底舱,握回操控杆。

查了查导航计算机,计算机预测飞船会在勒达星坠落,那是最冷的星球。

我系上安全带,现在保住自己这条命是当务之急。

我用通讯器发出遇难信号,但被勒达星阻拦了。

我只能希望在下到勒达星时,能成功发出信号。

坠落地崎岖不平,但幸好有那层厚厚的雪做护垫,极好地保护了飞船。

我只是前额有点擦伤。

我试着接进总控制台,访问通讯设备。

但不幸的是,设备在坠落中损坏了。

别无他法,只有激活自动导引装置。

我从后座拿出它——它的主要组件,线路竟然不见了。

我心里直骂桑妲的无情。

我和她之间结束了。

我会避开她,去另外的星球工作。

幸好我的导航控制系统还能用,我往电脑上输入勒达星三字,让电脑去搜索关于这个小卫星的资料。

当屏幕上出现黄色标记时,我眼睛亮起来,因为标记显示:几千米外有一个中继站。

我马上抓起衣服,几乎忘记穿靴子,跑进风雪中。

我急切希望能快点回到木卫三,重新开始我的新生活。

2 现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中继站在前方若隐若现。

这对于我疼痛的眼睛是多么美好的景色! 走进这个偏僻的中继站,我关上笨重的铁门,拍掉落在头发和脸上的雪。

听到那通信设备发出轻轻的呼呼声,我沉重的心突然放松下来。

这跟外面风雪的嚎叫声真是天壤之别啊。

我冲上通讯设备,向木卫三的警察局发出了求救信号。

我告诉他们事情的大概经过,飞船的坠落……当然没有提到桑妲。

我另外找她算账。

半小时之后,一架安全巡洋舰到达。

返程目的地是木卫三,我迫不急待要从那个恶毒的女人手中解放出来。

我受够了她,我以后再也不会看拉逊女人一眼。

当我回到木卫三时,桑妲却不见了踪影。

她去哪了?我打了几个电话,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

自从她下班后,已经三个小时了,没有人见过她。

我在站内发出通告,如果桑妲她还在站里,收到请回复。

她离开这里了。

我检查了控制台的登录记录……她两小时之前开着一架小型穿梭机去了木卫二。

我的心一阵绷紧……她要去干什么?直觉告诉我,不会是好事。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惊恐中唤醒。

我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打开门,眼前站着一位满脸笑容的女警官。

你是文森特先生吗?是的。

我故作平静。

她淡褐色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仿佛看到她拿出武器,把我推到门上……你是不是曾经跟半人马星人桑妲·杰阿坦住在一块儿?她询问,仔细地审视着我的眼睛。

是的。

她是拉逊人。

我怯怯地回答。

文森特先生,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啊?我猜她会告诉我……桑妲坠机身亡……我不会为这事感到难过的。

几个小时之前,有人曾目睹桑妲在木卫二的半人马星珠宝店出现。

目击者说她袭击了那家商店的老板,一位半人马星人,确切地说,拉逊女人。

真的吗?她眼下在监押之中吗?我希望她说是……为了我和他人的安宁。

没有,她杀死了另外一个手持武器的女人之后,劫持了一辆车逃跑了。

我们现正在拘捕她。

你清楚她为什么杀人吗?女警察讯问。

我眼前一片模糊。

如果她还在逃,那我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此地不宜久留。

3 六年半后……在月球的一个酒吧里,我悠闲地坐着,享受着一杯拉逊饮料,这使我记起六年前和桑妲的往事。

每当我呷一口那又咸又甜的混合饮料时,我就会想过她那柔软的肌肤和那沙哑的声音。

通过酒吧的落地窗,我俯瞰着地球,欣赏着它那蓝色的美。

忽然,我的一位朋友戴夫走了进来。

我招手叫他过来坐下。

在过去的几周,我都是在行星间往来,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好奇地与他交谈起来。

从哪说起呢,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他吐出一句话。

她是怎样的人?我轻轻地叹口气。

我的心五味杂呈,羡慕之余感到一阵绞痛。

自从桑妲之后,再没有一个女人进入我的生命……我还在寻找中。

她很美丽。

我让你见见她。

她身形纤细,绿色的眼睛。

还有,她是拉逊人。

我差点被饮料呛到。

戴夫没注意到,继续沉醉于他的讲述中:她是个技工,很厉害的。

两天前,她搬过来与我一起住……我们相爱了。

她叫什么名字?我试着掩饰自己的紧张。

桑妲。

是不是很美的名字?恐惧像穿着铁甲的拳头向我袭来,让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紧紧地抓住戴夫的肩膀,他关心地望着我。

她知道你来了这里吗?戴夫咯咯地笑了笑:知道的。

她总有办法知道我的去处。

他天真地以为。

我打了个冷战:你有跟她提起我吗?没有。

我还没有提到。

我想等你回来后,才让你们见面。

她应该几分钟后就到的。

我立即起身,抓起戴夫就跑: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马上!戴夫吃惊地看着我:什么事?发生什么事了?故事有一匹布那么长,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我拉着戴夫向门口走去。

但他不肯就范。

这时,从门口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我久违那声音已经有六年了。

抬头一看,看到一个在走廊上与人交谈的身影,是她!桑妲来了。

他说完,就朝门口奔去。

把他拉回来,给了他一拳头,他倒下去了。

环视四周,没有人看到。

我拖着戴夫从厨房后门离开。

即使有人看到,他们都会以为我是在扶着一个醉酒者。

我们离开酒吧,向地下第三层的停车场走去。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没时间跟其他人解释。

现在还不是时候。

几分钟之后,我把飞船设置成自动驾驶状态。

我静静地看着身旁快速掠过的木卫星和木卫二。

戴夫仍然处于昏迷中。

我得跟他解释清楚,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个新的工作、新的行星。

太阳系太危险了,因为有桑妲。

忽然,一个念头涌进我脑海。

我们的目的地应该是半人马星座的某个行星,离拉逊星有一定的距离。

她不会想到我们会去那儿的。

我决定去娃拉行星,记得桑妲最讨厌爬行的半人龙种类,因为它们雌雄同体,奇形怪状,个性傲慢。

这个地方将会是她最后的踏足之地。

我终于彻底解放啦!《爱神号行星飞船》作者:哈里·哈里森王荣生 译历史上曾有一位伟大的统治者、天才的设计师。

他姓甚名谁,他的身世以及他的传闻早已淹没在23世纪(旧时地球历法制)神经病毒战争的烽火里,历史学家们只知道他是古老的北美大陆的最高统治者,是他设计并发动了最宏伟、也是最奇异的早期星际殖民远征。

当时超光速飞行器尚未问世,普通飞船航行到离太阳系最近的半人马座比邻星都需要500年之久。

能够完成如此远航的飞船必须是一艘太空方舟,运载数代殖民者,他们注定要在漫漫的征途中度过余生,看不到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天。

太空方舟乃是人类最宏大的航天建造工程,历时60年。

方舟船体是整颗爱神号行星(433号小行星),状若雪茄,体长20英里,在其运转轨道上摇荡,定期接近地球。

成千上万的民工在行星上开山辟岭,建造起蜂窝似的楼阁回廊,供船员们使用,并在行星的中心筑起了一座巨大的村落,殖民先驱将在里面居住。

飞船建好后,民工们也几乎死绝,再也未能生还地球。

征途遥遥,有500年之久,只有开拓者的子孙后代方有希望踏上别的星球。

这位至高无上的独裁者和伟大的设计师担心中途出现变故,便采取愚民政策,将绝大多数开拓者彻底蒙在鼓里。

船上人分为两组,都经过基因工程的变异,从而适合于执行使命。

船员进行飞船的日常维护,这不需要什么智慧,只要求盲目服从。

他们大都是从宗教信徒和隐士中间挑选出来的,心中装满神秘的宗教礼仪与狂热的信念,头脑却空空如也,对自己的职责没有丝毫的怀疑,并以想象的优越感严密控制另一组乘客的生命。

飞船内部是一个完整的微型世界,一道峡谷横贯其中,两边是悬崖峭壁,陡不可攀,天空是飞船四周围墙造成的幻觉。

飞船旋转产生正常的重力,使峡谷的居民浑然不觉他们正在飞往外星途中,更不知道他们的生存环境原本是一个人造的小天地。

飞船居民天性敦厚、温顺,甚至有点愚昧,他们的文明酷似墨西哥阿兹特克文明(墨西哥印第安人,有高度文化,自公元1200年起在墨西哥中部建帝国,1521年被西班牙殖民者征服——译者注),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岁月变化,崇拜野蛮的原始宗教。

然而,他们并非真正的阿兹特克人,而是从世界各地精选出来的,体内带有一种基因,这种基因遗传给他们的殖民后裔,能产生非凡的智慧,在外星生存下来。

不过基因工程使这种智慧消隐,使顺从、迟钝的特性显豁。

飞船上两群人的基因特点大同小异,他们一旦相遇、通婚,消隐的基因就会显豁到主导地位,从而繁衍天才的后代,但如果彼此分离,就永远处于蒙昧状态。

因此,这两个群落都在各自的村子里定居,一条大江流过峡谷,将两个村于彼此隔绝,通婚遭到严禁。

每到夜晚,就有一只蛇头牛身巨怪在峡谷徜徉,有谁胆敢越过本村雷池半步。

它就冲过去,将其心脏活活掏出。

村民们哪里知道这头巨怪实际上是一个专门寻觅热量的机器动物,为防止通婚而被输入了这道程序。

500年的太空旅行慢慢地过去了。

每隔一段时间,看家犬船员就放出大量的毒蛇袭击村民,从而使村民人口得到控制。

村民们在冥冥的宗教信念中企盼着有一天从与世隔绝的境况里解脱出来。

船员们对他们的使命走火入魔,反倒断送了伟大设计师的伟大事业。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形成了一个半宗教的等级社会,卑贱的更夫处于最底层,而观察星相的大师则居于至高无上的地方。

他们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是寻找一颗适合生存的外星登陆,结果,当飞船抵达比邻星系时,他们却发现这个星系的所有行星都是不毛之地。

于是,飞船又掉转航向,飞往另一个星系。

大约又过了30年,峡谷的封闭状态终于被打破了。

来自这两个村落的一男一女相爱结合了,随之一个天才的孩子呱呱坠地。

他将去发现他周围世界的秘密,重新拨回飞船航向,使其飞往最终目的地——比邻星系的第四颗行星。

时至今日,爱神号飞船依然高悬在这位天才孩子命名的奇玛轨道上,成为了一座活生生的博物馆,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前来参观,发思古之幽情。

《爱因斯坦第二》作者:拉什曼·隆德赫胡跃明 译全印医药学院这一庞大的机构在一楼、三楼、八楼分别有一个重病特别护理房。

八楼的那间是为特别重要的人物预留的,上周整整一个星期,八楼的重病特别护理房一片忙乱。

这一切都发生在总理的私人顾问、斯里尼瓦桑博士被送进病房之后。

他得了肺癌。

八楼的特别护理室由奇塔莱医生主管。

经过一周的治疗,斯里尼瓦桑博士根本没有好黑心的迹象,右肺上的癌变灶在慢慢地扩大。

医生心里很清楚,好转的希望几乎等于零。

这可怖的疾病将夺去博士的生命,而且这一天已为期不远。

这一点,奇塔莱医生再也清楚不过了。

早上八点,医院里的人不断地增加,换班的时候快到了。

医院外面卖水果的小贩们正热火朝天地做着生意。

奇塔莱医生的小汽车在八点整驶入了医学院。

他在入口附近下了车,他的私人司机则把汽车开到停车场去。

大门口的守卫向医生敬了礼。

医生此时正深陷于沉思当中,径直走向电梯。

主任医生来了。

有人轻声说道。

电梯管理员把其他人推到一边,把医生领进电梯,轻声地向奇塔莱医生问候几句,走到角落里开动了电梯。

电梯开始往上升,在八楼时电梯停了下来。

电梯管理员打开门后,站到一边,给奇塔莱医生让路。

八楼,毫无疑问,装有中央空调。

特别护理室正门的警员尊敬地给奇塔莱医生鞠了个躬后,侧身让他走了进去。

踏进护理室后,奇塔莱医生注意到了两样东西。

其一是房间里宜人的凉意,其二是守候在一边的黑猫突击队员。

清凉的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而保安人员的在场让他反感。

不过对此他没啥办法。

斯里尼瓦桑博士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不仅是一名科学家而且是总理的技术顾问。

尽管他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看上去却是由军方负责救他的命。

如果最终他死掉的话(当然,他会死),把他的灵魂与肉体聚在一起是军方的职责。

想到这,奇塔莱医生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的笑。

作为一名医生,奇塔莱医生不相信有关灵魂及灵魂死后会离开躯体的说法,不过在护理室附近布置安全人员,看上去这只能是唯一的目的了。

现在,奇塔莱医生独自一人呆着,他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斯里尼瓦桑博士的健康卡。

他全神贯注的眼光转向墙角花瓶里的新鲜玫瑰,玫瑰是他的最爱。

该死的!他喊了一句,一拳重重地擂在放在他桌子上的斯里尼瓦桑博士的病历单上。

斯里尼瓦桑博士上年纪了,已经六十七岁。

化疗、放射疗法对他的病都不起作用。

他这把年纪受不了动肺部手术了,肺移植世界上尚无成功之先例,别说印度了。

他得死,我无能为力。

医生自言自语道。

这就像法官宣判死刑一样,事实上这是由大自然决定的,奇塔莱医生没办法改变。

忽然,布里格迪尔·康纳准将的话清晰地在奇塔莱医生的耳边回响,仿佛他就在眼前一样。

但是他不能死,他得活着,你得让他活着。

昨天开了个最高级别的会议。

但奇塔莱医生不觉得这有多大意义,因为与会者除了准将和他之外,其他人没有一个是来自医学界的,他们大多是各部门,诸如政治、军事、科学方面的而不是医学界的头面人物。

科学家们认为斯里尼瓦桑博士是继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之后的最伟大的人物。

在物理学领域,牛顿与爱因斯坦被认为是两大高峰,而斯里尼瓦桑博士很可能成第三高峰。

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并证明质量与能量是不可分的,正是在这一理论的基础上,人类才发展出原子能这一概念。

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爱因斯坦致力于另一理论——统一场论的研究。

通过这一理论,他原想证明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电磁力与引力是单一力的不同表现形式。

这一旦被证明属实,就可以开始试验消除万有引力,抑或人类可发展一种平行相对的反引力,然后人类就有可能消除万有引力的影响,把东西送到宇宙空间的任何一个地方。

换句话说,这可为人类铺平向所有各个方向翱翔的道路。

很不幸的是爱因斯坦还没来得及完成他的理论就死了,他的任务到现在还搁在那儿,因为继他之后还没有人具备继续他的研究所需的才能。

一些物理及数学家曾做过尝试,但都最终因意识到能力不济而放弃了。

斯里尼瓦桑博士从爱因斯坦未竟的研究里理出了一些头绪,而且走对了路子。

当他还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年轻科学家时,发表的论文就可以看出他前途无量。

印度政府对此也给予了及时而恰当的关注。

打那以后,斯里尼瓦桑博士的安全就有人照料了,其待遇就像对一个总理或总统一样。

他的进一步研究被最大限度地保密起来。

自那以后,博士就成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物。

他得了致命的疾病,住进了全印医学院。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一消息没有向外界透露的原因。

因此那次会议得出下述结论就一点也不足为怪了。

那就是:这样的天才几百年才诞生一个,拥有这样一个才智盖世的人物,人类得等上许多年,像斯里尼瓦桑博士这样的人出生在我们国家是天大的幸事。

很简单,我们得让他活着,不惜一切代价。

只有奇塔莱医生,或许还有布里格迪尔·康纳准将知道拯救一个癌症患者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癌细胞已侵入肺这样一个生命攸关的器官。

但是他被赋予拯救斯里尼瓦桑博土这一重任,布里格迪尔·康纳准将知道这无异于企求发生奇迹。

不过既然奇塔莱医生被选中负起这一重任,他正好可以加入一再重申救活斯里尼瓦桑博士的重要性的人群之中,这样也可以博得上司的欢心。

医生的确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们正尽力防止出现任何小小的失误。

他试图给一个不具约束力的保证,但是与会者却不乐意听到这种话。

一会儿之后,奇塔莱医生站起来去看了一下斯里尼瓦桑博士。

癌症患者有这样一种表现特征,即在癌症发展到最后阶段之前,体内不会出现并发症,人看上去一切正常。

博士能说话而且幽默,看上去气色不错并且挺开心。

只有地位极高的人才能住进特别护理室,医生建议他尽可能多休息。

从根本上说,斯里尼瓦桑博士是个坦率而直爽的人,并且很有令人愉悦的幽默感。

奇塔莱医生把这看成是一种财富,因为一般说来,当一个人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就开始恶化,他精神先死而后肉体才死去。

另一方面,如果病人热爱生命,他会好得快,当然患不治之症的除外。

斯里尼瓦桑博士躺在床上,因为头发脱落,他那原本就宽大的前额显得愈加宽了。

白发与他的年龄是相称的。

他蓄起了胡子,胡子也变白了。

他的脸上露出几丝疲倦,然而你仍然能发现那天生的捣蛋劲与风度。

奇塔莱医生走进房间时,博士以笑脸相迎并说道:请进,医生。

你看上去有些累,像我这种病人对医生来说的确是个讨厌的东西,医生该避开讨厌鬼,我说得不对吗?奇塔莱医生发觉自己笑了,这还是第一次他发觉自己不那么紧张。

斯里尼瓦桑博士轻快的话语起作用了。

你判给我多少时间?我可不是一个执意要求延长偿款期限的农民。

斯里尼瓦桑博士,我是谁?我哪能给你延期,你或许能活很长,我们都希望这样,但是,可不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

事实上,我来这儿是要你尽早空出这一位置的,我不想让你像进来时一样离开这儿,而是要你以一个健康人的姿态回去,健壮如牛! 对,我真的要走了,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在这里我只能被捆住手脚。

斯里尼瓦桑博士听上去就是一个被迫与他深爱的人分开的堕入情网的人。

他对所从事的研究十分的投入。

斯里尼瓦桑博士,所有这一切都因你抽烟引起,你抽得太多了。

奇塔莱医生责怪道。

我也没有办法,我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漫不经心。

我一旦投入就全身心的投入,不管是某个女人也好或是我的研究也好,抽烟也是一样。

你说怎么办?奇塔莱医生开始喜欢上斯里尼瓦桑博士这种让人消除戒备心理的直率了。

谈天时,他一点也不自以为是,对自己是一名享誉国际的科学家这一地位也很少意识到。

他举止欢快而利索。

尽管癌症正在慢慢吞食他的肺,他有时还是这样问道:你觉得加瓦斯卡怎样?这次他会得满分吗?不,不会的,让我们就此赌一场怎么样。

如果我输了……我或许在真正输掉之前就死掉了,所以,奇塔莱医生,你考虑一下再下注。

医生眼里充满了敬意,说道:你说我看上去很紧张,是不是?早些时候我是很紧张,要知道,你被称为爱因斯坦第二。

噢,那算不了什么,如果统一场论研究结束了,人们将会把爱因斯坦称为斯里尼瓦桑第一了。

斯里尼瓦桑的话中充满了对他自己的智力的无比自信。

事实上,如果可以放弃几年生命给另外一个人的话,奇塔莱医生会很乐意马上就这么做。

但这不可能。

他会死,我无能为力。

医生对自己说。

他没有说出心中的担心,不过这让他很难爱。

他给值班人员及护士做了些必要的指示后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感到斯里尼瓦桑博士不久即将死去,这也就意味着他自己的失败。

他清楚地知道即便博士死了,他也没什么责任。

人人都知道死亡是无法避免的,即便是麻木不仁的军官也知道这一点。

他也知道他打的是一场有许多变数的、根本没法打赢的仗,但他诚心想让博士多活一些时日。

第二天早上,奇塔莱医生很高兴地与斯里尼瓦桑博土寒暄道:早上好,爱因斯坦第二。

早上好。

医生给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开始跟博士聊起来。

事实上,他已决定与斯里尼瓦桑博士认真地谈一谈。

斯里尼瓦桑博士,在我孩提时代,我参加过许多祈祷仪式。

在那些宗教活动中常提及真理与幻想,亦即用来解释存在之本质的灵魂与肉体。

我的天,你过来只是给我讲有关宗教问题的吗?看来我的大限临近了,我知道罪犯被判处死刑后得让教士给他讲经文。

你说的是那种东西吗?不!不是!斯里尼瓦桑博士,别误解我,我想让你永生。

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七个不死的神,我想让它再多那么一个,你觉得这主意如何?好的,告诉我。

你刚才谈到祈祷仪式……是的……在仪式上,教士总是这样问听众的:‘当你谈到我的手、心,你指的是什么?当你说我的手,这意味着你是有别于你的手的东西。

你就在那儿,因为即便你的手毁掉了,你并没被毁掉。

当你说我的头、耳朵、眼睛时,谁是第一人称单数?’经过一分钟的停顿之后,教士自己会这样回答,‘那是灵魂——神圣的宇宙之魂的一分子’。

奇塔莱医生,你真相信你所听说的那些东西?我们俩都是科学家,我认为科学家是不接受有灵魂存在的这种说法的。

对,不错。

可我还没讲完呢,让我讲完我想讲的话,我只不过举了宗教仪式中的一个例子而已,我想表达的是完全不同于此的东西。

请接着说。

如果我们把教士说的‘灵魂’用‘脑袋’来代替,你看怎么样?医生,你想说什么?然后奇塔莱医生就开始热情地把他脑子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地讲给斯里尼瓦桑博士听了。

昨晚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个骇人听闻的主意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越觉得接近现实操作……只不过没有实验证明过这一点。

或许像斯里尼瓦桑博士这样一个科学先锋命中注定要参与证明这一奇迹般的理论,他将充当医学领域这一革命性实验中的豚鼠。

不过要先取得他的同意,这十分关键。

要是实验成功,从真正意义上讲,斯里尼瓦桑博士就能活下来。

他能活下来,就能完成他解开大自然秘密的任务,他就可以证明爱因斯坦只是斯里尼瓦桑第一而已。

奇塔莱医生说:斯里尼瓦桑博士,我们都是世俗的科学家,我以宗教论点开始,是因为我想把我的观点表达得更清楚。

我要清楚地表明,我们说的人不是指其灵魂,人等于脑子,只要这半公斤白乎乎的东西仍在脑颅里跳动,正常地发挥其功能,我们就算还活着。

要是它停止工作了,我们也就完了。

我们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只为大脑工作,因此就某种程度上讲,大脑可以更换或改变。

即便A身上装了B的心脏,C的眼睛,D的肾脏,他并没有变成ABCD,A仍旧是A,所有其他的器官就像是大脑的奴仆,他们只管执行命令。

奇塔莱医生停了会儿,他觉得轻松多了,他已从脑子里卸掉了大量的重荷。

好了,你不用再解释了,医学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但我能理解你的目的所在。

斯里尼瓦桑博士冷冷地应答道,或许他已与医生想到一块去了。

并非那样,斯里瓦尼桑博士,我丝毫不怀疑你的理解能力,一点点的暗示对你那是一种侮辱,我不想那样做。

实际上,我想与你继续讨论,可以吗?请吧!斯里尼瓦桑博士一边说,一边笑着,以消除医生的戒备。

斯里尼瓦桑博士,你的一只肺已不能再工作了,我们不能补也没法换。

但你的存在不必依赖于一只器官的效率,你的脑子就是你。

你发生癌变的肺会让你的躯体死去,对此我毫无办法,但我能保住你的脑子,你也能以你自己大脑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过,你是否想过,我以这种方式存在下去,对自己和对世界会有什么用处吗?我想到过这一点。

你不是一个实验学家,那些以实验为基础进行研究的人,得用他们的四肢和器官,而你的整个研究是以抽象计算及基本思维为基础,不是吗?当然,你会认为在这一研究过程中的推理与计算也得由别的科学家来做,不过,那我会安排妥当的,我已与德里的印度理工学院的电子工程系教师巴特纳格尔博士讨论过这个问题。

光线刺激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由电波传送给大脑。

巴特纳格尔博士对信息是如何由眼睛传入人脑这一问题做过大量的研究。

他认为在电子设备的帮助下,我们能把电子脉冲以人工的方式送入你的大脑。

简而言之,将部分保留你的视力。

只要你大脑仍在活动,你的思维过程就不受丝毫妨碍。

此外,还需要什么呢?斯里尼瓦桑博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不,奇塔莱医生,你给我描述的是一幅血淋淋的图画。

你把我当什么看了?一台电脑!你安排输入,电脑就进行处理,这样结果就可以顺畅地输出来。

不,我不喜欢这样。

我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圣人!要生活,就要有欢乐与悲哀!别急,那你是想有幸福体验,是吗?你想有快感。

即使在你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也能给你以快感,你用不着用身体来体会。

我们知道大脑的一些部位可以插上电源,外部刺激会给你独一无二的快乐,我可以替你安排这件事。

哈,这样说来,你甚至要控制我的快乐,就像上学的小孩子,每门课程都安排有几节课。

你来给我一段快乐时光,时间到了,你就说,‘好了,博士,现在已三点了,该你体验快感的时候了’,是不是这样?尽管接着又说了很长时间,奇塔莱医生还是没法说服斯里尼瓦桑博士接受他的主意。

最后当他站起来要走时,对博士说:斯里尼瓦桑博士,我们不会强迫你去做你不乐意做的事情。

不过,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至少也得让大脑活着,而不是与躯体一起死亡。

奇塔莱医生,请设身处地为我想想,然后告诉我你会不会接受这样的建议?是的,我会的。

奇塔莱医生回答道。

奇塔莱医生,你的话缺乏说服力。

那天,在下午的例会上,奇塔莱医生把他这想法通报给高级委员会,并告诉委员们斯里尼瓦桑博士拒绝接受他的建议。

布里格迪尔·康纳准将向医生祝贺道:斯里尼瓦桑博士在制造麻烦,他该知道我们多么需要这一研究成果。

不仅只是我国,事实上,整个世界都将从中获益。

据他目前所处的情形,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

顺便问一下,奇塔莱医生,我们届时怎能知道斯里尼瓦桑博士已完成了他的研究?他能与我们交流吗?当然,事实上,要是不能的话,整个实验都会毫无成果。

不过,我们有办法让他开口。

怎么样让他开口?我们知道大脑中语言中枢的确切位置,以及人是怎样讲出话来的。

声带振动这一特殊运动产生一些声音,那就是语言。

他的话首先反应在人脑里,然后由调节声带运动的语言中心表达出来。

要是你想把脑子里的东西表达出来,音盒可以获得这些信息。

要是一个人不想说出他所想的东西,那该怎么力、?要是这样的话,声带就得不到信息。

奇塔莱医生直截了当地说,没有细细体味对方的话。

要是那样的话,你的实验就没什么了不起了,你的一切努力会一无所获。

我们可以给博士的大脑提供必要的信息,而他则在大脑里完成他的研究——统一场论。

但如果我们违背他的意愿的话,他或许会拒绝把研究结果透露给我们。

我们得仰仗他赞同这个主意。

克里希纳穆尔蒂将军插话了。

起先,奇塔莱医生本人也不同意违反博士的意愿让他以大脑的形式活着,但后来他成了自己观点的牺牲品,以至于到了对自己的观点着了迷的程度。

这是一个开拓性的实验,以前从未在人身上实验过。

克利夫兰的怀持医生成功地让猴脑活了下来,但可惜不是人脑。

要是实验能在人类身上取得成功,也能在像斯里里瓦桑博士这样一位格外聪明的人头上取得成功的话,这可是一个双重成功。

世界将由此而获得统一场论,而奇塔莱医生也可在科学发展史上永垂不朽。

他甚至可以将向往已久的诺贝尔医学奖收入囊中。

在斯里尼瓦桑博士身上进行这种实验,现在对他而言已绝对必要,而且也有他个人利益在里面。

当这一想法划过他脑际时,奇塔莱医生的眼里升起了一抹奇怪的寒光。

你错了,将军!人的思维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完全是他个人的财产。

此外,一个清醒时不透露的东西,在他处于催眠状态时会不知不觉地说出来。

医生据理力争。

但是,如果斯里尼瓦桑博士拒绝合作,我们怎能催眠他?而且采用催眠术时需要整个人体。

不,催眠只需要大脑,我们有药能让他处于催眠状态,这补药我们只能在这种情况下使用,否则脖子里的血会让药物进不了大脑。

然而具体到斯里尼瓦桑博士身上,我们将排除这个血块,这样药物就可流入他的大脑中,当然……当然什么?现在,奇塔莱医生眼里那抹残忍的光芒再明显不过了。

大脑中各有一个体验快乐与体验痛苦的中枢,只要以让他体验痛苦相威胁,我们就能让他开口。

警察就是用这种手段让罪犯招供的。

这一办法并非在所有人身上都能成功的,有些囚犯,尤其是政治犯就成功地抵挡住了。

独立前也有这样的先例,英国警官尽管使用了这种手段,但仍一无所获,甚至纳萨尔分子都证明这种方法是不起作用的。

医生没估计到军方及政界领导会对他的实验提出反对意见。

他一时有些语塞,想了一会儿又说:当然,我得再去看斯里尼瓦桑博士一次,求得他的合作。

但如果他拒绝合作,那我希望你们允许我进行实验。

一方面不许我做尝试,一方面又要求我让他活下去,这样是不公平的。

我正寻求允许我做我能做的一切。

要是你们在给我行动自由时犹犹豫豫的,那么你们也别坚持要我做不可能办到的事。

这是不合逻辑的。

医生坚定地讲完了他的话。

会议就此结束了。

自从让斯里尼瓦桑博士的大脑活下去这一主意进入奇塔莱医生的大脑之后,他就再也没法摆脱它了。

现在他正努力两线作战,其一,得让博士同意这一实验;其二,要是在博士那里碰了钉子的话,就去求得总理对这一实验的许可。

不久这件事传到了总理的耳朵里。

医生向总理保证,斯里尼瓦桑博士研究结束后,如果博士不肯主动透露研究成果,那么可以用电子设备以神经脉冲的形式记录在纸上,从而收集到他记忆当中的想法及有关的研究成果。

尽管他的这一保证赢得了总理的首肯,他却没能说服博士接受他的建议。

进行这一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手术的日子到来了!斯里尼瓦桑博士的脑子成功地取出来了,还向大脑装上了人工血管向大脑输送同一血型的新鲜血液,同时又特地把那些不干净的血抽出。

通过血液输入食物与新鲜空气,他大脑的记忆库及感知中枢接上了特别电极,输入快乐的感觉,他的语言中枢与人工音盒相连,博士的脑子飘浮在液体当中就像在脑胪中的情形一样。

为了避免细菌侵入,在上面盖了一只圆形玻璃罩,并采用了温控措施,斯里尼瓦桑博士的生存以其大脑的形式得以延续。

奇塔莱医生,你最终还是得逞了。

人工音盒传来了斯里尼瓦桑博士的声音。

奇塔莱医生兴奋得像是置身于九重天,回答道:对不起,斯里尼瓦桑博士,我不得已违背了你的意愿。

你知道我别无选择,这项研究关系到整个人类的前途。

够了,够了!你不必跟我讲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斯里尼瓦桑博土,你刚才只是睡了一觉,现在我们给你创造了一个做研究的机会。

当然,现在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不是吗?博士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医生对博士的憎恨之情是理解的,相信博士很快就会克服它,把自己投入到他的研究当中去。

医生猜对了,博士没过多久便沉浸在他的研究当中。

终于有一天,博士宣布他完成了他的研究,并打算以公式的形式把统一场论表达出来。

那天在全印医学院的八楼聚集了一帮要人,甚至总理也赶来看实验了。

斯里尼瓦桑博士即将公布他的理论,麦克风到处都是,以便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晰,并且还作了安排,整个过程将被录下来。

被告知一切就绪之后,斯里尼瓦桑博土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讲了起来:我知道你们都急切地等着我把统一场论讲给你们听,我也完成了研究,但我不愿告诉你们。

因为像爱因斯坦一样,我已得出结论:人类掌握这些理论的时机还不成熟。

人类会怎样使用这些理论呢?他们会航行到宇宙的各个角落,与其它文明发生碰撞。

而此时他去的是什么样的一种文化呢?是这样一种文化:尽管大自然给我们提供了足够的食物,我们却让同类挨饿,我们相互剥削、相互虐待。

每一个新的发现与发明都让我们变得越来越残暴。

这种文化没必要四处传播,因为在我看来,人类还没有文明到可以接受统一场论的程度。

是的,我十分清楚我的思想全都贮存在我脑中的记忆库中,而且如果我不合作,你们会迫不及待地把它给弄出来。

你们打算以某种办法把我的思想给弄出来,不是吗?可惜你们不会成功的,因为它们将以图表的形式出现在纸上。

你们也知道,世人没能理解那些后来发现的爱因斯坦的那些草稿,你们又怎能理解这些图表呢?要想解开这些谜,你们得等到爱因斯坦第三,或许是爱因斯坦第四的出现,直到你们具备了接受统一场论的条件。

我得感谢奇塔莱医生替我做了两件事。

他让我以这种形式活着,并有机会完成我的研究工作。

但是我更得感谢他给我看到一个人脑子当中的恶之花,他让我看到了一个科学家能堕落到何种程度!事实上,这些事帮我拿定了主意。

人工音盒里的声音停止了,永远地停止了!纳萨尔分子——主张通过农民武装斗争夺取政权的一批印度人,以最初活动于西孟加拉邦纳萨尔巴里地区而得名。

《安魂曲》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在南太平洋萨摩亚群岛的一座高山上,有一座坟墓。

墓碑上着这样几行字:在广阔无垠的星空下,请掘好我的坟墓,让我安息!我快乐地活过,我无憾地死去,在此我为自己立下遗嘱!请为我刻一块这样的墓碑:他找到了归宿长眠在此,犹如水手从海上远航归来,犹如猎人从山上打猎回家。

这几行字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潦潦草草地写在从一个压缩气瓶上撕下来的标签上,标签被一把小刀扎在地上。

这不大像平常的集市。

赛马比赛并不令人激动,即使好几位参赛者都声称他们的马具有丹·帕奇神马①的血统。

在马戏表演的场地上,零零散散搭着一些帐篷和摊棚,摊贩们看上去个个无精打采,神情沮丧。

【①丹·帕奇(OanPatch),美国标准种驾车赛马,被誉为神马。

】D·D·哈里曼的司机看出没有必要在此停车。

他们正驱车前往堪萨斯城参加一个董事会议;确切地说,是哈里曼本人。

司机开车如此勿忙,自有他自己的道理,他是想赶去参加第18大街晚进行的社交活动。

可是,老板不但在此停了下来,而且还到处溜达。

不过,他对赛马的跑道和中间穿插的杂耍表演并没有多大兴趣。

在跑道的那一边,有一大块用篷帐围住的场地,场地的入口呈弧形,插着许多漂亮的彩旗,门口还张贴着红色和金色字体的海报:欢迎光临月亮火箭您将有幸观看公开飞行表演每日两次首批登月宇航员乘坐的正是这种火箭22欢迎您前来乘坐!!——只需25美元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入口处转悠着,眼睛直直地盯着这张海报看。

小弟弟,想进去看看宇宙飞船吗?小男孩的眼睛一亮。

哎呀,先生,我当然想啦。

我也一样。

来吧。

哈里曼化50美分买了两张粉红色的入场券以后,便和那男孩一起走进围住的场地,去看那艘火箭飞船。

小男孩向前跑着。

带着童年时代所特有的那种真诚、那种专注。

哈里曼仔细打量着飞船的卵形外壳那圆滑的曲线。

凭着职业的眼光,他发现、这种飞船由一个喷气式发动机推进,其分级操纵器位于它的中腹部。

他透过眼镜、眯着眼睛在看大红色船体上用金色颜料写成的船名——无忧无虑。

他又化了25美分、进入控制舱参观。

一进舱内,哈里曼眼前一片黑暗。

当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由于舷窗上的滤光片而引起的昏暗以后。

他那充满爱意的目光便停留在控制台的各种按键和控制台上方的半圆形仪表刻度盘上。

每一件可爱的小装置都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

他熟悉这一切——他已经把所有这一切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里。

此时此刻,面对着仪表板,他浮想翩翩,一种甜甜的满足感顿时涌谊他的全身。

就在这时,驾驶这艘飞船的飞行员走了进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对不起,先生。

我们就要开始飞行了。

嗯?哈里受一惊。

转过身来看着说话的人。

只见他是位英俊的小伙,大脑袋,宽肩膀,浑身充满着活力——他的眼神显得满不在乎,一张嘴也有点自我放纵,但下巴显得很坚定。

哦,对不起,船长。

没关系。

哎,我说,嗯……呵……船长——麦金太尔。

麦金太尔船长,请问您这次飞行能否带一名乘客?这位老人急切地将身子凑近他。

噢,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跟我来吧。

他把哈里曼领进一间靠近大门、标着办公室字样的小棚。

医生,这位乘客需要体检。

医生用听诊器在哈里曼瘦削的胸部听了听,接着又在他胳膊上扎了根橡皮带。

不一会儿,医生解开橡皮带,看着麦金太尔,摇了摇头。

怎么样,医生?’不能去吗?是的,船长。

哈里曼看看医生,又看看船长,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不准备带我去吗?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甚至不能保证,你能经受得任起飞阶段。

要知道,先生,他继续善意地说,不仅仅是你心脏有问题,无法承受巨大的加速,而且,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骨头很脆,已经高度钙化,很容易在起飞时因震动而骨折。

火箭这一行,是年轻人干的。

麦金太尔补说了一句:对不起,先生。

我想让你去,可是医生受雇于贝茨县集市协会,他必须保证,我不能带上任何可能因加速而受伤的人。

老人很痛苦,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就盼着飞行。

真对不起,先生。

麦金太尔说完,转过身走了,哈里曼跟着他走了出去。

请问,船长——什么事?飞行结束以后,你和你的……呵……机械师能否跟我一同进餐?飞行员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当然可以。

谢谢。

麦金太尔船长,我真弄不借,为什么人们要中断地球——月球的飞行。

几个小时以后,哈里曼这样说道。

在巴特勒小镇一家最好的饭店的雅座餐厅里,炸鸡和热乎乎的小圆饼在餐桌上放着。

这是一家三星级的海那赛和科罗纳科罗纳斯饭店,它的环境舒适怡人。

在这儿,他们三人可以自由自在地交谈。

喔,别给我倒,我不喜欢喝这种酒。

喔,别给他倒那酒。

麦克——你很清楚,是G条规定把你给限制住了。

麦金太尔的机械师一边说一边又给他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麦金太尔看上去闷闷不乐。

不过,我要是真喝上几杯,又能怎么样?我应该可以改改——那可恶的苛刻的规定真让我感到厌烦。

你在跟谁说话?你这走私犯!我承认,我搞过走私!可谁又会不搞呢——那些岩石那么好,谁不渴望把它们带回地球呢?我曾经有颗钻石,大得像——不过,如果那次我没被抓住的话,今晚我肯定会在月亮城的。

你也会在那儿的,你这个醉鬼——在那儿,男孩子们给我们买喝的,而女孩子们呢,微笑着向我们递眼色——他埋下头,轻轻地哭了起来。

麦金太尔摇了摇他。

他喝醉了。

没关系。

哈里曼插了一句。

说给我听听,你真的对不再飞行感到心满意足了吗?麦金太尔咬着嘴唇。

不满足——他说的对,真是这样。

这种巡回飞行表演根本不像吹嘘的那样。

我们在密西西比河流域飞上飞下,飞越每个乡村的垃圾堆——睡在旅游营地上,吃在炊事帐篷里。

我们如今有一半时间由于县治安官对飞船这样那样的扣押而无法飞;另一半时间,又有禁止这事那事的团体通过禁令要我们呆在地面。

这决不是一个宇航员过的生活。

如果你到月球上去,情况会好一些吗?哦——那当然喽。

我回去以后,不能再进行地球——月球的飞行了。

不过,要是我在月亮城,就能我到活干,为公司找矿——他们总是缺少干这种活的火箭飞行员,他们也不会在意我的经历。

如果我不再喝酒,总有一天他们会让我再飞的。

哈里曼心不在焉地拨弄了一阵调羹以后,抬起头。

你们两位年轻人愿不愿意接受一份工作?有可能。

什么工作呢?‘无忧无虑号’是你们自己的吗?那当然,是我和查理的——除了两三种扣押权以外。

它怎么了?我想把它包下来——让你和查理带我去月球!查理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麦克,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他想让我们把那破玩艺儿飞上月球!麦金太尔摇摇头。

那绝对不行,哈里曼先生。

那艘宇宙飞船已经破旧不堪,况且使用的燃料也不合标准——只是汽油和液态空气。

查理整天东修西补的,说不定哪天它就会完蛋。

这样好了,哈里曼先生,查理插话说,我们去弄一份游览许可证,这样就可以坐那家公司的飞船去。

你看怎么样?不行,孩子,老人回答道,我不能那样做。

你们很清楚,国会在授予那家公司独家开发月球的权利时,附带了条件——任何一个身体条件不合格的人,不得进入太空。

公司必须对飞越同温层的所有公民的安全和健康承担全部责任。

作出这种正式的规定,是为了避免刚开始火箭旅行时人员的大量死亡。

而你不能通过体检?哈里曼格了摇头。

算了吧——如果你能化得起钱雇我们,那你为啥不去收买那家公司的两位医生呢?以前就有人这么做过。

哈里曼苦笑着。

我知道有人这么干过,查理,可我没法这样做。

要知道,我有点太出名、太惹人注目了。

我的全名是迪洛斯·D·哈里曼。

您说啥?您就是老D·D呀?喔唷!真见鬼!您自己就拥有该公司的大部分;您应该能够想干啥,就干啥,管它规定不规定的。

孩子,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可是,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有钱人不比其他人自由;他们并不自由——太不自由了。

我曾经照你说的那样试过,可其他几位董事根本不允许我那样做。

他们担心失去他们拥有的特权。

他们在——嗯——政治联络方面化了一大笔钱才使他们能保持手中的特权。

这么说,我将成为一位——竟有这等事,麦克?一个人有许许多多的钱,可他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化。

麦金太尔没有吭声,等着哈里曼接着往下说。

麦金太尔船长,如果你有飞船,你会带我去吗?麦金太尔用手搓着下巴。

这样做是违法的。

我会让你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

当然,他会带您去的,哈里曼先生。

麦克,你肯定会这样做的。

月亮城!哦,我的宝贝!您为啥如此向往月球呢,哈里曼先生?船长,这是我毕生真正想干的一件事——从童年时代起。

我不知道能否把这一点向你解释清楚。

就像我生来向往航空一样,你们年轻人生来喜欢火箭飞行。

论年龄,我比你们大多了——大概要大50岁。

在我小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相信人类会登上月球。

你们是在火箭的时代出生和长大的。

当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时,你们还小,连法定的投票年龄都没到。

当我小的时候,人们却嘲笑这种观点。

但我相信一我真的相信。

我读过凡尔纳、威尔斯和史密斯的小说,我相信我们能够做到——而且一定做得到。

我自己也下了决心,一定要到月球表面上去走走,看看她的另一面,还要从月球上看看悬在空中的地球的模样。

过去,我经常不吃午饭,省下钱向美国火箭协会交会费,因为我想让我自己相信,我在为人类登上月球的那一天早日到来尽了力。

而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我已经老了。

我够长寿的了,但我不会让自己就这样白白死去——决不会!——直到我登上月球为止。

麦金太尔站起身,伸出了手。

哈里曼先生,您去找艘宇宙飞船,我来开。

好样的,麦克!您看,哈里曼先生,我说过他会干的。

在驱车向北前往堪萨斯城的一小时行程中,哈里曼陷入了沉思,而且还时不时打个吨儿。

他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磕睡很轻,入睡又很难。

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像变幻不定的梦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噢,对了,是1910年——一个小男孩在一个暖和的春天的夜晚。

那是什么?爸爸?那是哈雷慧星,宝贝。

它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儿子。

是从天空中某个地方来的。

真是美——极了,爸爸。

我想去摸摸它。

恐怕不行,儿子。

迪洛斯,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把我们积攒下来买房子的钱全都投到那家疯狂的火箭公司去了?好了,好了,夏洛特,你别那么说。

我那样做并不疯狂;而是很明智的商业投资。

不用多久,火箭就会满天飞,轮船和火车将会被淘汰。

你看看,那些有先见之明、投资亨利·福特公司的人,现在的日子过得多好啊。

我们以前谈过这事了。

夏洛特,人类飞离地球、前往月球,甚至行星参观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现在才刚刚开始。

你非得这样大声嚷嚷吗?对不起,可你——我觉得有点头痛。

请你来房间睡觉时,尽量轻点声。

他没有去睡觉。

整整一晚上,他一直坐在外面的阳台上,望着满月在星空中缓缓移动。

第二天早上肯定会有麻烦的,麻烦和少语的沉默。

不过这次他会坚持已见的。

在大多数事情上他可以让步,在这件事上绝对不行。

夜晚是属于他的。

今晚,他要单独和这位老朋友呆在一起。

他仔细搜索着她的脸。

澄海①在哪里?真可笑,他居然认不出它来了。

他小时候经常可以清楚地看到它。

看来,他很可能需要再配一副眼镜——经常像这样工作,对眼睛肯定不好。

【①澄海——天文学上指月球表面比较平坦的部分,实际上是平原。

】但是,他没有必要看;因为他知道它们的确切位置:澄海,丰富海,静海——它显得那么连绵起伏!阿尔卑斯山脉,喀尔巴阡山脉,还有带着神奇光芒的第谷环形山。

它们远在24万英里以外——要绕地球10圈。

当然,像这样一点距离上的差距,人类是完全可以逾越的。

吨,他几乎能够到达月球并触模它,在那儿靠着榆树打吨儿。

他没有受过教育,在这事上他是无能为力的。

孩子,我想好好和你谈一谈。

好的,妈妈。

我知道,你明年想上大学。

——难道只是想吗?他一生就盼望着能上大学,盼着进入芝加哥大学,在摩尔顿①的指导下学习、然后到耶克斯天文台,在弗洛斯特博士的手下工作——我也想让你明年上大学。

可是,由于你爸爸不幸过世,你的妹妹们也一个个长大,要养活这么一家人是越来越难了。

你向来很乖,很听话,会帮妈妈支撑这个家的。

我知道你会理解的。

【①摩尔顿(ForestRayMoulton,1872—1952),美国天文学家。

】是的,妈妈。

号外!号外!同温层火箭抵达巴黎:快来看哪!,一位戴着眼镜的瘦小男人一把抓过报纸,又匆匆返回办公室。

看看这篇,A·J。

喂?……真有意思。

可那又能咋样?你不明白吗?下一步是抵达月球!天哪,迪洛斯、你太着迷了。

你的问题是,那些毫无价值的杂志看得太多了。

就在上个星期,我发现我儿子也在看那一类杂志,我把他好好教训了一顿。

你的家人也该把你收拾一下。

已到中年的哈里曼抬平他那窄窄的肩膀。

他们一定会到达月球的!他的合伙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随你的便!儿子想要天上的月亮,爸爸也会去为他摘来的。

可你却死死抱定你的那些折扣和佣金不放;钱就化在那上面了。

汽车悠闲地驶进帕索。

接着又拐进阿默大街。

老哈里曼从睡梦中不安地惊醒,开始自言自语。

但是,哈里曼先生——手拿笔记本的年轻人显得很不安。

老人嘟哝着。

我说过了,卖掉它们。

我要尽快把我拥有的全部股份兑成现金:宇航公司,宇航供应公司,阿特米斯矿,月亮城娱乐场,还有其他许多股份,统统都给我卖掉。

这样做,会使股票市场下跌。

你也就无法兑现投票的全部价值。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承受得了。

你指定投在第谷天文台和哈里曼奖学金的那些股份,打算怎么处理?噢,对了。

那些别卖。

建立一个托拉斯。

这件事早就该做了。

告诉卡门斯先生,让他起草文件。

他知道我的要求。

这时,办公室间的联络信号灯闪了起来。

先生们已经到了,哈里曼先生。

请他们进来。

就这样,阿什利,你忙去吧。

阿什利正往外走,麦金太尔和查理走了进来。

哈里曼站起身。

快步迎上前去招呼他们。

请进、孩子们、请进。

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

来来来,快请坐、抽支雪茄。

很高兴见到您,哈里曼先生,查理打着招呼。

说真的,我们需要见您。

碰到麻烦了,先生们?哈里曼扫视着他们的脸。

麦金太尔开口答道。

您现在还打算给我们工作做吗,哈里曼先生?是的,当然是这样。

你们该不是变卦了吧?绝对不是。

我们现在需要您提供的工作。

您看,‘无忧无虑号’现在正躺在奥塞治河中,她的喷气发动机连同喷油器完全裂开了。

天哪!你们没有受伤吧?没有,只是有点扭伤和擦伤。

我们是跳下来的。

查理哈哈大笑起来。

我只用牙齿就在河里抓住了一条鲇鱼。

很快,他们便谈开了正事。

你们俩得为我去买艘飞船。

这事我不能公开进行;我的同事会猜出来我想干啥,他们会阻止我的。

我将给你们提供所需的全部资金。

你们去找一种船,它经过改装就能适合这次飞行。

好好编个故事,说你们在为某位花花公子购买同温层快艇,或者说你们想要开辟北极——南极的旅游航线。

说什么都行,只要没人怀疑它用作太空飞行就可以了。

接着,在这艘船得到运输部准许可以进行同温层飞行以后,你们就转移到西部的一片沙漠上去——我将找一块可用之地,并把它买下——然后我和你们一起干。

到那时,我们可以安装额外的燃料箱,改动喷射器、计时器以及其他一些装置,使得该船适合这次飞行。

你们觉得怎么样?麦金太尔显得犹豫不决。

这太费事了。

查理,你认为没有码头和工场,你能完成改装吗?我?当然可以,我能行——在你的鼎力相助下。

给我所需的工具和材料,不要一个劲地催我。

自然,改装出来的飞船不会漂亮———我不图它漂亮。

我只想要艘船,在我啪啪转动钥匙时不会爆炸就行了。

绝对不会爆炸的,麦克。

你对‘无忧无虑号’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说这话可不公平,麦克。

您来评评理,哈里曼先生——那船实际上是堆废物,这一点我们大家都很清楚。

而这次不一样,我们准备花些钱,把它搞得像回事。

是不是这样,哈里曼先生?哈里曼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说的没错儿,查理。

钱是不成问题的。

要多少,有多少。

这点我们根本不用担心。

看看,我所说的薪水和奖金是否让你们满意?我不想让你们缺钱花。

——大家知道,我的当事人是他最近的亲属,对他的利益极为关心。

根据我们在法庭上出示的证据,我们坚持认为,在过去的几周里,哈里曼先生的所作所为已经清楚地表明:一位曾经在金融界才华横溢的人,如今已经变得衰老了。

为此,我们带着深深的遗憾,请求尊贵的法庭宣布,哈里曼先生已无力处理自己的一切事务,同时请求法庭指定一名管理人,以保护他的经济利益,以及他未来的继承人和受让人的利益。

说完,律师坐了下来,露出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卡门斯先生开始发言。

尊贵的法庭——如果刚才这位尊敬的朋友已经讲完了——我想在此提请法庭注意,他最后所说的几句话完全暴露了他的真正目的。

‘未来的继承人和受让人的利益。

’很显然,原告认为,我的当事人在处理自己的事务时,应该保证他的侄子、侄女和他们的子子孙孙坐享荣华富贵。

我的当事人的妻子已经去世;他也没有孩子。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一直慷慨大方地资助他的姐妹和她们的孩子,而且,他还为那些没有经济收入的亲属设立了养老金。

看看现在,这些人贪得无厌,比兀鹫还贪,因为他们不想让我的当事人安安静静地去死——他们竭力阻挠我的当事人,不让他随心所欲安享晚年。

他的确卖掉了他拥有的财产;这对一位想退隐的老人来讲,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的确,在财产清算时,他遭受了一些票面损失。

‘一件东西的价值在于它能给人带来什么。

’他准备退隐,需要现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应该承认,他曾经拒绝和他那些可亲可爱的亲戚们讨论他要做的事情。

但是,哪条法律、哪条准则规定一个人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和他的侄子们商量呢?因此,我们请求法庭确认,我的当事人有权做他喜欢做的事,驳回起诉,让那些爱管闲事的人去管好自己的事。

法官摘下眼镜,若有所思地擦了擦。

卡门斯先生。

本法庭和你一样,非常尊重个人自由,因此你可以放心,本法庭采取的任何决定,都完全尊重你的当事人的利益。

人都要变老,人都会老眼昏花,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得到保护。

在明天以前,我将对此事进行周密的考虑。

现在休庭。

摘自《堪萨斯城明星报》:古怪的百万富翁突然失踪——没有在已休会的听证会上露面。

法警在搜索了哈里曼经常光顾的地方以后报告说,他前一天就已经失踪不见了。

蔑视法庭诉讼的法院传票已经发出,而且——沙漠上的日落,比起狂热的舞蹈乐队来,更能刺激人的胃口。

查理就证实了这一点,他用一片面包,把最后一点火腿肉汁蘸着全部吃完。

哈里曼给两位年轻人各递了一文雪茄,自己也拿了一支。

我的医生声称,这些烟草对我的心脏不好,哈里曼一边说一边点燃了雪茄,可自从我和你们一起呆在这个牧场以来,我的感觉好多了,我真有点怀疑他所说的话了。

他吐了一团蓝灰色的烟雾以后,继续道。

我认为,一个人的健康并不取决于他做什么,而是取决于他是否想做什么。

我现在正在做我想做的事。

一个人有求于生活的,仅此而已。

麦金太尔赞同地说道。

孩子们,你们的活干得怎么样了?我这边情况很好,查理答道。

今天,我们完成了对新油箱和燃料管道的第二次压力测试。

地面的测试已全部完毕,只剩下校准运转了。

那化不了多少时间——如果不出什么问题的话,只要4小时就够了。

你呢,麦克?麦金太尔板着手指一件一件地说着:食物和水已经装到飞船上了,三件真空服、一件备用服和维修工具都准备奸了,药品也备好了。

小运货车把同温层飞行所需的全部标准设备也全都运来了。

只是最新的月球星历表还没有到。

你什么时候需要呢?啥时候都行——现在它们应该到了。

那倒不是问题。

那些所谓去月球有多困难,完全是为哗众取宠而骗人的鬼话。

总之,您能够见到月球——这不像在海上航行。

给我一个六分仪和好的测距仪,我就可以送您去月球上的任何地方——根本不用看历书或星历表——仅仅靠有关相对速度方面的常识就行了。

不用罗里罗嗦讲那么多你准备的东西,麦克。

查理告诉他。

我们知道,这些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你的主要意思是,你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出发了,是不是?是这意思。

那么。

今晚我就可以进行那些测试了。

我有点神经质——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如果你来帮我一把,我们半夜就能睡觉了。

好吧,等我把这支雪茄抽完。

他们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各自想着临近的旅行,想着旅行对他们的意义。

老哈里曼一想到他毕生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时,激动万分,但他试图强压住内心的激动。

哈里曼先生——嗯?什么事,查理?人怎样才能发大财,就像您这样?发财?我说不上;我从没有想方设法去发财。

我从不想有钱,也不想出名或类似的事儿。

噢?是的,我只是想活得长一些,亲眼看见我的梦想成为现实。

我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有许多人跟我一样——他们当中有无线电爱好者、望远镜制作者以及航空爱好者。

我们建立了科学俱乐部、地下实验室和科幻小说协会——他们这些人普遍认为,—期《电气实验者》比大仲马写的所有的书还要浪漫传奇。

我们也不想成为霍雷肖·阿尔杰①塑造的那一类致富英雄;我们只想造宇宙飞船。

这不,我们有些人确实造成了。

【①Horatio Alger(1832—1899),美国儿童文学作家。

】天哪,大伯,你讲的这些事真叫人激动。

确实让人激动,查理。

这是一个充满神奇和浪漫的世纪,尽管它有种种缺点。

而且一年一年变得更奇妙、更激动人心。

是的,我并不想发财;我只想活得长一些,能够看到人类登上别的星球,而且,如果上帝保佑的话,我自己也能够到达月球。

他小心翼翼地把1英寸长的白色烟灰弹到烟灰缸里。

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麦金太尔把他的椅子往后一推。

走吧,查理,准备好了吧?好了。

他们都站起身。

哈里曼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抓住胸部,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

快扶住他,麦克!他的药在哪儿?在他背心口袋里。

他们小心地扶着他到长沙发上躺下,把一小粒玻璃胶囊在手绢上弄碎以后,凑到他的鼻子底下。

胶囊在慢慢地挥发,他的脸渐渐有了点血色。

他们再没有什么可做的,只是静静地等着他恢复知觉。

查理打破了不安的沉默。

麦克,我们别干了。

为什么呢?这是谋杀。

在第一次加速以后,他就会永远站不起来了。

也许会这样,但那是他想干的事。

你听他说过。

可我们不该让他这样做。

为什么呢?告诉一个人不要拿生命作赌注去干他真正想干的事,这既不关你的事,也不关这可恶的进行家长式统治的政府的事。

我还是觉得不合适。

他毕竟是一位很有身份的老人。

那么,你拿他怎么办呢——把他送回堪萨斯城,让那些贪婪成性的人把他关进疯人院,让他在那儿心碎而死吗?不不不——不能那样做。

你先去,为测试运转做做准备。

我马上就来。

第二天早晨,一辆宽轮胎的沙漠敞篷轿车颠簸着驶进了牧场前院的大门,并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

一位身材结实、面容沉着但和蔼可亲的人下了车,开口向迎面走来的麦金太尔问道:你是詹姆士·麦金太尔吗?什么事?我是这一带的联邦副司法官,我带来了一份逮捕你的命令。

什么罪名?阴谋策划违反航空防备法令。

查理插了进来。

什么事,麦克?副司法官答道:我想,你一定是查尔斯·卡明斯。

这是逮捕你的命令,还有逮捕一位名叫哈里曼的命令,以及法庭要求查封你们的宇宙飞船的法令状。

我们没有宇宙飞船。

那么,你们在那间大棚里放的什么?同温层游艇。

真的吗?好吧,等宇宙飞船弄出来了,我再查封它。

哈里曼在哪儿?就在那儿。

查理用手指了指,并没有注意到麦金太尔阴沉的脸色。

副司法官转过头去看。

就在这时,查理丝毫不差地狠狠击中了他的下巴,只见副司法官无声地瘫倒在地。

查理监视着他,一边搓着手指关节一边呻吟道:这根手指在我当棒球的游击手时弄骨折过。

我老是要伤着这根手指。

让大伯进飞船船舱去,麦克打断他的话,并让他躺在吊床上,用搭扣扣住。

明白了,船长。

他们打开辅助发动机,把飞船滑出了飞船棚,然后调转方向,开始穿过沙漠平原,寻找起飞用的宽敞的空地。

麦金太尔从驾驶舱右舷的窗口往地面看,看到了副司法官。

他一直在闷闷不乐地盯着他们看。

麦金太尔系好安全带,穿上紧身衣,对着轮机舱的话筒开始讲话。

一切准备好了吗?查理?一切准备就绪,船长。

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起飞,麦克。

它还没有命名呢!没时间搞你那套迷信的东西了!哈里曼微弱的声音从话筒中传了过来。

叫它‘疯子号’吧,只有这个名字最合适!麦金太尔把头在衬垫中放好,用力转动两把钥匙,随即又很快地一个接一个连着按了三个键,就这样,疯子号飞离了地面。

你好吗,大伯?查理焦虑不安地查看老人的脸。

哈里曼舔了舔嘴唇,费劲地开口说道:干得好,孩子们。

再好不过了。

从现在起,加速还不错。

我给你解开,这样你可以自由一些。

但我想,你最好还是在吊床上躺着。

他用力把搭扣解开。

哈里曼没有完全抑制住的呻吟声出现了。

怎么了,大伯?没事儿。

啥事都没有。

你给我把那边松开。

查理用机械师特有的灵敏的手指匆匆地在老人身体的一侧摸过。

你骗不了我,大伯。

不过我也没办法,只有等着陆以后再说。

查理——什么事,大伯?不能把我挪到舷窗那边去吗?我想看看地球。

现在还什么都看不见哩,全让爆炸的气浪给遮住了。

一旦我们加快速度进入惯性滑行,达到转换点,我就把你挪过去。

这样行不行,我给你吃一片安眠药,当我们停下喷气发动机时再叫醒你。

不行!啊?我不睡。

好吧,随你便,大伯。

查理奋力走到飞船的前部,一下子坐在飞行员座位的常平架上。

麦金太尔流露出疑问的眼神。

还好,他还活着,查理告诉他,但目前状况不太好。

怎么不好了?他的肋骨断了两三根,其他情况我还不清楚。

我不知道他能否坚持到这次旅行结束,麦克。

他的心脏跳得咚咚咚的响,真吓人。

他能坚持下来的,查理。

他还算强壮。

强壮?他像金丝雀那样纤弱。

我不是这意思。

我是说他内心很坚强——那才是最重要的。

反正都一样。

如果你想要飞船上的人个个平安着陆,你最好尽可能缓慢地降落。

我会的。

我打算先绕月球作一次巡回航行,然后再沿渐伸曲线进入月球。

我想,我们的燃料够用了。

当他们开始在自由轨道上进行惯性滑行时,查理放下吊床,把哈里曼连同吊床一起挪到舷窗的旁边。

麦金太尔沿着水平轴转动飞船,使飞船的尾部正对着太阳,然后,他又开动两个跟飞船成正切、并相互对称的喷气发动机喷了一阵火舌,使飞船围绕着自身的纵向轴慢慢地作螺旋式旋转,从而人为地产生了一点引力。

由于惯性滑行开始时产生的失重现象,老人已经初次体验到了自由飞行时特有的那种晕船感,而现在飞行员这样做,正是为了结他的乘客尽可能减少些不舒服的感觉。

但是,哈里曼却全然不顾他自己有多难受、多恶心。

月球就在那儿,和他多少次想象的一样。

月球在舷窗外壮观地转过,它看起来比他以前见到的要宽一倍,他所熟悉的月球的种种特征,都清晰地一一呈现在他的眼前。

当飞船继续慢慢绕月球飞行时,地球渐渐进入他的视线。

地球本身,正如他想象的那样,看上去就像一颗高贵的卫星。

从飞船上看见的地球,比从地球上看到的月球大7倍,而且,它比银色的月球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更加美丽多姿。

此刻,大西洋海岸正值日落之时——那道影子恰好落在哈得逊湾,并且划过北美的东海岸,直到古巴,同时遮掩了南美洲东部突出的部分。

他欣赏着太平洋那柔和的蓝色,感知着陆地上绿色和褐色的地质结构,观赏着极地那白色的世界、蓝色的海水。

加拿大和辽阔的西北部被云层遮盖了,那是一片控制该大陆的低气压区。

它闪耀着比极地更加绚烂夺目的白色。

随着飞船的缓慢移动,地球已渐渐超出他的视线,紧接着,星星一个又一个地从舷窗口闪过——依旧是他早已熟知的那些星星,但是,在完美的、活生生的黑色背景衬托下,它们显得更稳定,更明亮,而且不眨眼。

随后,月球再度翩翩浮现在他的眼前,引起了他的退想。

他感到幸福,一种宁静的幸福,这是大多数人都享受不到的,即使在漫长的一生中。

他感到,他是一位活着的普通人,抬头看着星星,心中充满渴望。

他至少沉睡过一次,可能还说过胡话,因为,当他突然惊醒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妻子夏洛特呼唤他的情景。

迪洛斯!那个声音在说。

迪洛斯!别在外面呆着,快进来吧!晚上那么冷,你会得重伤风的。

可怜的夏洛特!她是一位好妻子,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

他确信,夏洛特临死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担心他不能好好地自己照顾自己。

她不曾分享他的梦想和需要,可这并不是她的错。

当他们缓缓转向月球窝地球最远的一面时,查理把吊床架了起来,以便让哈里曼从右舷窗口观看。

他快乐地一一辨认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标,他有1000张这些地标的照片。

这些地标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仿佛他就要回到祖国的怀抱。

当他们转回到向着地球的一面时,麦金太尔开始减速,准备在阿里斯塔恰斯环形山和阿基米德环形山之间的雨海上着陆,距离月亮城大约10英里。

这次降落进行得还可以,各方面的因素都考虑到了。

他不得不在没有地面指挥的情况下降落,他也没有副驾驶员替他操作测距仪。

由于他一心想要轻轻着陆,结果,他已经偏离目的地30英里左右了。

他确实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刚一着陆,飞船颠簸不平。

当他们急速滑行直至停下时,飞船两边扬起了粉末状的浮石。

查理来到控制舱。

我们的乘客咋样啦?麦克急切地问道。

我去看看,我不敢打赌。

麦克,这次降落糟透了。

真该死,我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你尽力了,船长。

不必在意。

结果,飞船上的乘客还活着,脑子也清醒,只是鼻子流着血,嘴唇上有一团粉红色的泡沫。

他很虚弱,硬撑着想从吊床上爬起来,他俩见状,一起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真空服在哪儿?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冷静点,哈里曼先生。

你还不能出去,我们先要对你进行急救。

把真空服给我!急救可以等一会儿。

他们默默地照他吩咐的做了。

他的左腿几乎派不上用场,他们不得不一人一边搀扶着他穿过密封门。

由于他本身很轻,在月球上的重量也只有20磅,因此,他们毫不费力。

一下飞船,他们发现,离飞船50码左右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靠着看看景色,还有一大堆火山渣可以让他的头也靠上。

麦金太尔凑近老人,他头上的帽盔正好紧贴着老人的帽盔,并对他说道:你呆在这儿看看风景,我们去准备到月亮城的旅行。

从这儿过去,有40英里路,相当近。

我们得把备用空气瓶、食物以及其他一些物品带上。

我们很快就回来。

哈里曼无声地点了点头,并紧紧握住了他们戴着防护手套的手,力量大得惊人。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双手搓着月球表面的泥土,细细体味着自己的身体在月球上轻飘飘的感觉,觉得很好奇。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之后,他的心终于有了宁静的归宿。

身上的伤痛,再也不会烦扰他了。

他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地方——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在他的头顶上,是高悬在上的地球,一个巨大的蓝青色卫星。

在他的左边,一眼望去,只见太阳上部的边缘矗立在阿基米德环形山的险崖之上。

而他的脚下则是——月球,以及月球的泥土。

他在月球上了!他向后躺下,一动不动,一种满足感就像洪流一般,流遍他的全身,涌入他的内心。

他的注意力一时又分散了,他又一次感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真傻,他这样想;我已经老了——爱走神了。

在船舱里,查理和麦克正在把扁担装到担架上去。

好了。

这样行了,麦克说道。

我们去把大伯叫醒,该出发了。

我去好了,查理答道。

我去把他背过来。

他轻得没什么分量。

查理去的时间比麦金太尔预料的要长。

他独自一人回来了。

麦克等他把密封门关上、把帽盔往后一推,便开口问道:出事啦?别弄担架了,船长。

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就这样。

他继续说。

该做的我都做了。

麦金太尔没有说话,弯下腰开始系上宽宽的滑雪板,要在粉末灰上行走,这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查理照他的样做。

随后,他们把备用的空气瓶背在肩上,穿过密封门,往外走去。

他们懒得去关密封门外的那道门。

《安琪儿的翅膀》作者:作者:不详乃鼎斋无机客 译天使的翅膀悄然坠下。

刚开始时是几束羽毛悄然在风中松动。

然后,羽毛随着风儿自在地飘走了,落在灌木丛上,飘入阵阵的雨水中,羽毛被淋得湿湿的,卷了起来。

羽毛又堵住了下水道,直到某一天,安琪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厚厚的一层洁白的羽毛上。

大大的羽毛都勾在班驳的席子上了。

而此刻他坐在一家名叫悲伤咖啡厅的店里。

双肩由于后背突然失掉翅膀的重量而向前倾斜着。

他两眼紧盯着一杯热可可,眼睛里的一抹蓝色仿佛是涂上的战士的油彩,又好像是雷雨来临前的天空的颜色。

在他隔壁的小包厢里,两个男孩神秘兮兮地紧握双手在桌子底下。

有一个长着深褐色头发的女子不时地叉起着双腿,又不时地放下;她的男友在给她点了最爱的食物后,就与一边的女招待调起情来。

安琪儿坐在椅子上,上身不断地往前倾,直到眼睛几乎与桌子达到水平。

他在内心希望这个世界里,性没有被当作一种武器。

他将大拇指的关节弄得咔咔作响,在关节之间的皮肤下面氮气泡扑扑地跳着。

在咖啡厅最幽深的角落里,有一个女子独身坐在一张陈旧的情侣沙发上,俯着身子朝一本绿色布封皮,书脊破旧的笔记本上激动地涂涂画画。

当安琪儿看到她时,他想要接近她。

他想要看看她在写些什么东西,想要知道她喝的是什么饮料。

他想要听到女孩的芳名,再温柔地吐出这个名字。

然而,女孩早一步行动,向他走了过来。

女孩早已经看到出现在角落里的这个蓝眼睛的男孩。

那双眼睛跟几年前某一期《国家地理杂志》封面上的阿富汗女孩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她很想知道他是否被自己迷上了,还想知道为什么他的肩膀会向前倾得这么厉害。

因此她不请自请地来到他的桌前。

当男孩从乱糟糟的头发下朝她笑了笑时,女孩就坐了下来。

哈罗,你好,我的特工情人。

男孩的两只耳朵瞬时间变得通红通红,同时连忙解释说:他不是一名特工,也不是某人的恋人;他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汉,或依然是位不成熟的小男孩。

女孩注意到男孩的宽阔的肩膀,大大的手,留着连鬓胡的下巴,和他那深沉的嗓音是如何从喉咙深处发出的。

她给了男孩一个调皮的微笑,心想如果他还没有成为一名男子汉,他也早已在成长的道路上了。

那么,这个长着感伤的双眼,肩膀倾陷的男孩叫什么大名呢?安琪儿。

男孩回答说。

他看到女孩先是很惊奇,然后又变得很开心。

你是西班牙人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安琪儿悲伤地回答说。

坦白中吐露的真实是女孩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低下头,弯着腰,深深地倒在椅子里,直到桌子挡住了他的整张脸。

女孩也弯腰坐到桌子下面。

这没什么关系。

许多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重要的是,你在寻找自我。

安琪儿略微感到些安慰他过去从来不知道其他人会有两块红色的疤痕,而且那儿原先还长着对翅膀。

你想出去玩一下吗?女孩问道。

她注意到男孩脚边上的篮球,思量着变换个话题也许能让他从桌子底下抬起头来。

虽然阴影模糊了他面庞的轮廓,她还是能够辨认出安琪儿羞怯的笑容,和他那迫不及待地点头的样子。

好极了!那我们走吧。

这个城市最好的一个地方在于凭借着地铁币和一双脚,一个人就几乎可以到达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很快就到了一块运动场地上。

沥青在烈日的烘烤下发出吱吱的声音,空气中弥散着橡胶、啤酒和汗水的味道。

他们在场地上左弹右跳,躲闪得越来越灵活,灌篮越来越流畅。

在局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兄妹。

两人都穿着相似的多袋工装裤,都有着高高的颧骨,都穿着溜冰者常穿的旅行鞋,还都有丰满的嘴唇。

当女孩绕着男孩转圈跑动时,她感觉到自己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藏有无穷的能量;当安琪儿挂在篮框上时,他回忆起飞翔的感觉。

当他们的后背和手臂都湿透透,两人都气喘吁吁时,他们来到了一家圣××教堂里休息。

彩绘玻璃挡住了日光,提供了一个避暑之处。

他们躺在教堂长椅下的冷冷的褐石上。

安琪儿尽力向她解释那份神圣的爱,那份完完全全、纯洁无暇的爱,但女孩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安琪儿,她说,我已经见过很多的王子变成了青蛙,但我还从不知道一个青蛙能够变成王子。

安琪儿想知道有多少次女孩曾经受到过男人们的伤害。

他想要证明爱情并不总是与痛苦划上等号。

也许他无法给予她全部,但是他能够努力尝试。

他能够给女孩在地球上建造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小天堂。

但是他又记起了他的天使光圈,如今生锈弯折,被丢在了他的床底下。

他还感到眼睛底下一种麻木、模糊的痛。

女孩吻了下男孩的前额,这是一次疯狂的祝福,一次试图抚平那些当他们出于苦恼和渴望拥在一起时由他眉毛造成的皱纹的举动。

一次在教堂长凳下的唇舌交融的洗礼仪式。

当有人开始在风琴上练习弹奏时,女孩站了起来,身子慢慢地摇摆,两手放在头顶上,臀部随着那些令人厌倦的圣歌而扭动着。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男孩一边说道,一边拉起了女孩的手。

在安琪儿的房间里,女孩坐在一大卷的百科全书上,听他演奏吉他。

男孩吟着歌曲,刚开始时是轻缓的,然后声音渐渐变得大起来。

直到最后安琪儿脖颈上的一道道静脉都突了出来。

在歌曲唱完后,女孩微笑地鼓起掌来,但安琪儿却看来很疲倦。

我过去弹的是竖琴。

他看着自己的脚说着话。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你爸爸教你的吗?差不多吧。

他叹气道。

很好,你有着很优美的嗓音。

真的,这的确是让人惊奇。

你应该利用这一点干些事业,比如说签份唱片合约,或者类似的东西。

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安琪儿兴奋地问道,两只眼睛张得大大的,但嗓音中仍然充满着不安。

是啊,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女孩充满自信地说道。

安琪儿看着这位坐在他的百科全书上的女孩。

她的微笑温暖心灵、无比宽容,但却不是懵懂无知。

她的话语给予他一种非比寻常的平和的感觉。

他走向衣柜,从里面拖出了一个褐色的纸袋,里面装满了洁白的羽毛。

安琪儿将袋子放在女孩的脚下,对她说道:也许你能够成为我的新翅膀。

在你学会爱你自己之前,你无法爱上任何人。

女孩真诚地说,语气几乎到达了悲伤的程度。

因为她想要爱上这个天使般的男孩,爱上他的热可可,爱上他的篮球,爱上他们在教堂的经历,爱上他的吉他。

但她怎么能够爱上他呢?青蛙永远不会成为王子,王子却几乎总是会变身为青蛙。

在房间的门口,安琪儿拥抱住女孩,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女孩用力将男孩推开,说了句你必须学会怎样成为你自己的翅膀。

之后女孩就离开了。

两年后,电台上播放着一首歌曲,讲述的是一个能够和男生一起在教堂跳舞,一起打篮球的女孩。

安琪儿带着这首歌曲和专辑里的其它一些类似的作品环游了世界。

渐渐的,他获得了大众的欢迎。

当安琪儿回到那个他最爱的城市,在一家小唱片店里举行见面会签名售照时,他看到了女孩。

女孩现在增添了一份女人味,少了一点少女的孩子气。

她和别的人一样在排队等待。

安琪儿把女孩拉到队伍的最前头,女孩在他身前掉了本CD册子。

她俯身向前,贴近他的耳朵低声细语,嘴唇轻轻地触到了男孩的皮肤。

你可要听清楚了,我叫夏娃。

夏娃,安琪儿重复道,在舌间品味其中滋味。

他告诉经理他要休息片刻,随后就把夏娃拉到后面的一间密室。

我早就说过你会成功的。

夏娃取笑说。

但安琪儿依旧盯着他的双脚看。

我没能让我的翅膀回来。

安琪儿一边坦白地说,一边脱掉衬衫,给夏娃展示那些疤痕。

夏娃温柔地抚摩过那些疤痕,仿佛它们依然会引起疼痛。

她亲吻着安琪儿的肩膀。

你拥有着你的翅膀,而现在它们就在这儿。

她解释说,同时抚摸着安琪儿的胸膛,那儿是心脏有力地搏动着的地方,那儿是歌声最早诞生的地方,那儿还是那天夜晚她能够枕头而眠、放心依靠的地方。

夏娃用安琪儿的羽毛编织了一千个捕梦者①,挂满了他们家的角角落落。

安琪儿用他的天使光圈给夏娃做了枚戒指。

现在,他们相互依靠,一起探索着那神圣无私的爱。

夏娃,和她的天使。

注释:①捕梦者:一种北美印地安人的符咒,据说是用印地安人用植物的纤维和小枝条以一定的手法编织成的类似兜网状物品,带有印地安人信奉的强大灵力(WakanTanka)。

睡觉前,他们把这种捕梦者挂在他们的床头,因为在印地安的古老传说中,每当夜晚来临,各种各样的梦就会游荡在夜色中,那些美梦会穿过网子,像羽毛一样轻盈地降落在沉睡着的人身上,而那些幽灵一般的噩梦在降临到人们的睡眠里之前,就会被捉梦者抓住,用这个符咒,就可以佑护人们不被梦魇困扰,夜夜有美梦陪伴。

《安全之门》作者:[美] 卡尔·弗里德利克腾月 译1您好,先生。

请问您开门是准备用磁卡还是做视网膜扫描?旅馆大堂的夜班服务员十分客气地问道。

洛加·罗伊斯瞥了大堂服务台旁的扫描器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扫描。

他说,左眼。

哦。

招待员感到十分好奇,你以前肯定做过这种扫描吧。

他按下了一个按键,扫描器的探头伸到了服务台的前边,可大家差不多都选择用磁卡开门。

洛加前倾着身子,靠到了扫描器的上边,左眼对准了探头的金属导引。

这时招待员又说了一句:好像大家全都害怕用这个玩意儿。

对此我的看法则与众不同,洛加说,扫描器代表了未来发展的方向。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消失了,皱起了眉头。

尽管其实他也很喜欢用磁卡,但是受到职责的约束,他只能够选择用扫描的方法。

毕竟,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他来住宿,这个旅馆才安装了这台扫描器。

只见亮光一闪,扫描完毕。

洛加弯腰拿起了便携式电脑和他装过夜用的东西的行李袋子。

对不起,先生。

招待员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说着,我还得看一下您的身份证上的照片。

洛加放下行李,伸手掏出钱包来。

在手指碰到驾驶证的时候,他略一犹豫,灵机一动,心想不妨借此考验一下这里的安全措施到底如何,于是他抽出了一张假身份证,把它递给了招待员。

招待员瞅了一眼,然后把身份证还给了洛加:谢谢,罗伊斯先生。

你的房间号是2217。

我给您写下来好吗?谢谢,不必了。

洛加拿起行李就要走。

祝您在江滨安全宾馆过得愉快,招待员说,祝您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

洛加咬着嘴唇想了片刻,然后说了声谢谢,就拿着行李向电梯走去。

他本来想告知招待员他在进行安全检查时所犯下的过失,但是又觉得没必要为此闹出纠纷,让招待员感到难堪。

洛加微笑着,心想今晚这场遭遇可以作为明天早晨他的讲话开场白中添加的最好的作料。

他走着,注意到公告屏幕上显示出了第二天的活动议程。

他在读第一条时,做了个鬼脸。

全国旅店安全工作会议开始时间:上午9点。

地点:银河会议室会上主要讲话人:洛加·罗伊斯博士,旅店安全国际的首席科学家。

讲话题目:旅店——防御恐怖分子的第一线在等电梯的时候,洛加长时间地四下打量着旅店大厅的景象。

这是他第一次住在这种安全宾馆里。

但是据他看来,这里除了多了台视网膜扫描器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可以称之为新的,起码现在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不知道这里其实安装着最新式的安全系统,其中有一些还是他自己亲自设计的。

2电梯来了,他走了进去。

电梯把他带到了第22层。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忘记房间号了。

要是再回到大堂服务台去问的话,那就太丢人了,于是他就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在每一个房间门口的电眼处都停下来,对着注视一下,最后终于有一个房门上的视网膜门锁的绿灯亮了。

总算是找对了门,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抓住门把手,开门走了进去。

这时屋里的灯自动亮了。

热烈欢迎您进入客房。

一个愉悦的声音从梳妆台的方向传来,我是您的信息管家。

洛加摇了摇头,微笑着把行李放到了写字台上,只要拿起电话,按‘信息管家’键,我立刻就会来帮助您。

墙的颜色忽然变了,过了几秒钟,又变成了另一种颜色。

然后墙壁变成了像彩虹一样绚丽的七彩斑斓的颜色。

洛加默不做声地观察着。

他知道有这种技术,可是他从未住过使用这种技术的宾馆。

本技术宾馆为旅客提供最新技术的使用设施配置。

那个悦耳的声音继续讲着,房间的墙壁又恢复成原来的米黄色,您可以使用窗户旁边的触摸式仪表板,来改变墙壁的颜色。

也可以告诉我,让我为您随心所欲地改变墙壁的颜色。

此时墙上的图像又在不断地变换着。

开始是一幅美丽的山水风光图,突然间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之后变成了蒙娜丽萨那神秘莫测的微笑,最后又变成了美国白宫的景象。

您可以使用图像下边的仪表板,或者让我来帮助您。

我甚至可以帮助您从便携式电脑或各种手机上下载图像。

这时屋子里又响起了动听的音乐声,可是洛加实在搞不清楚这声音究竟来自何处。

当然,还有音乐。

信息管家说着,只要付很少的一点费用,您甚至可以闻到特定的香味。

或者是刚刚割下来的新鲜青草的味道,或者是撞击在嶙峋礁石上的海水的味道。

不论您想要什么新奇的味道,只要拿起电话,按‘信息管家’键,一切都会遂您心愿。

停了一秒钟,梳妆台方向的声音接着说道: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宾馆的设施能比得上这个宾馆。

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了!哇塞,你也未免太自负了吧。

洛加轻松地说道,我可是习惯于更谦虚一点的设施。

说着,洛加笑了起来。

尽管有些令人生厌,无论如何这个地方确实还是挺好玩的。

早上来之前,他曾经想在宾馆里试试几个为用户配置的玩具怎么玩。

可是现在,他实在太疲倦了,根本没有心情再去玩什么了。

他脱光衣服,径直向着浴室走去。

要是马桶也会跟我说话的话,我简直就要发疯了。

他暗自想道。

3几分钟之后,他洗浴完毕,觉得浑身既舒服又轻松,准备上床睡觉。

他拉开床罩,猛地扑倒在床上。

这床单不像其他旅店的那样冰凉,床肯定是预热过了的。

洛加轻轻地关上了灯,舒适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嗨,我在这儿哪。

从床里边什么地方传出个声音。

洛加吓得一个激灵,急忙翻身坐了起来:怎么回事?我是轻松入睡公司生产的SSC-IB2型智能床。

我才不相信呢。

洛加觉得准是谁在和他开玩笑呢。

不,我一点也不骗您。

床说道,您喜欢这个床垫子吗?我可以随时对它进行调整,变软点硬点都行。

哎呀,天哪。

洛加大吃一惊,这是个真正具有声音识别功能的人工智能系统。

确实如此。

床的声音圆润而温柔,这个床垫是您所希望的硬度吗?我希望让它变硬一点。

与其说洛加对床垫感兴趣,不如说他对这个会讲话的床的语言能力更感兴趣些。

好了,现在您可以躺下入睡了。

床说道,床垫的软硬调节是相当精确的。

保管让您满意。

你怎么知道我没躺下呢?床垫子上到处都有压力传感器。

这是一个活性的床垫,能在整个夜里调节您的活动。

那么,好吧。

洛加伸直身子趴下来,将鼻子埋到了枕头里。

让它变硬点。

他说,他想知道尽管他的声音被枕头蒙住了,这个床是不是还能听懂他的话。

到了最佳的舒适状态时,您只要说停就行了。

床说。

好了,停。

过了一会儿,洛加说道,现在刚好,简直舒服极了。

乐意为您服务。

洛加拉起床罩盖到身上:晚安,床。

晚安。

过了没多久,洛加翻身起来去拿电话机。

真扯淡。

他喃喃说道,我总是忘记要唤醒电话。

我能帮您办到,床说,您想要在几点钟叫醒您啊?什么?哦,6点吧。

他还睡得有点糊涂呢。

那就整6点钟叫醒您,床说,晚安。

谢谢,晚安。

洛加躺到枕头上,摇了摇头。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对一个简单的人工智能还那么客气——不过,没准它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洛加只断断续续睡了几个钟头。

这种SSC-IB2型智能床太舒服了,简直让他难以入眠,他辗转反侧,折腾到很晚。

他翻身起来,看了一眼收音机闹钟。

哦,不。

他说,才凌晨2点。

又怎么了,先生?智能床及时做出了反应。

洛加还睡得迷迷瞪瞪的,根本忘了自己身居何处。

过了一阵,他才稀里糊涂地问道:你说什么?您需要医疗援助吗?我听见您在睡梦中发出呻吟声。

洛加这时才算恢复了记忆,使自己松弛下来:不不,我身体很好,不需要看医生。

然后他又坐了起来:你叫我‘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男的?通过智能系统的数据资料。

您的体重为182磅。

我估计您的身高有5英尺10英寸。

根据您睡觉时的运动,床垫的传感器对你身体的各部分的特征都做了测定。

顺便说,您身体的质量指数为26.1。

我的天哪。

洛加扑通一声倒在床上,这是生活的重压所致。

我体重又增加了。

他咬紧了下唇。

我怎么又这么做了,我在向一个会讲话的床做自我解释。

宾馆里有一个很好的健康俱乐部。

这个床的声音听来很是热心,您可以通过锻炼减轻体重。

在您入住期间,俱乐部完全免费使用。

非旅客的俱乐部成员的全年会费也是非常合理的——叫我通知的就是这些。

哦,我不过就是睡得不大好。

听您这样说我十分难过。

床说。

难过?一个人工智能床怎么会难过呢?洛加笑了起来。

我的睡眠者满意程度计算规则系统表明,我的服务意图失败了。

那么,准确说,你的意图是什么呢?我的意图嘛,——床拖长了声音说着,好像是在唱颂歌似的——是确保您过夜时睡个好觉。

那么你的难过就是有道理的了。

洛加翻过身来,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边,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你是不是能借给我一片安眠药。

不行,先生。

SSC-IB2型智能床不准分发药物,但是我想我可以给您提供一个更好的东西。

洛加听到了床这么严肃的答话,简直忍不住要笑起来。

你说什么?洛加用胳膊肘撑起了身子。

轻松入睡公司的创始人是沃尔夫冈·施奈德博士,他写的两本畅销书受到了大家的广泛称赞。

一本是《我的分析家耳朵听不清》,另一本是《像婴儿一样睡觉》。

顺便说一下,这两本书在本宾馆的礼品商店里都以特别低廉的价格提供给入住的客人。

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洛加有点困了,不想再听下去。

在给我编程序时输入了这两本书的知识。

床坚持要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想我能给您提供一个好办法,让您睡得就像是个婴儿一样。

好了,好了。

洛加十分疲倦地说道,什么办法呀?和泰迪熊一起睡。

什么?洛加翻了个身,让脑袋躺到了枕头上,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施奈德博士的办法的精髓在于,床以一种缓慢而抑扬顿挫的腔调说着,要想睡得像个婴儿,行动就得像婴儿一样。

不要把您的烦恼带到床上来。

上了床就不要再想您的工作、您的健康和您的亲戚了。

让泰迪熊的绒毛刺到您的脸颊上,把您心里的各种想法都给抛到一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那就可以天真而单纯地入睡了。

洛加的心里可一点也不单纯。

不久之前,他曾经是个单纯而令人讨厌的人工智能系统的研究员。

但是他首先受到关于政府安全防卫的阴谋世事的诱惑,然后又随波逐流地从事了现在这个职业。

安全专家的行为总得不停地疑神疑鬼,处处极端谨慎小心、提心吊胆的。

但是他的客户希望从写有关宾馆安全系统那本书的人那里得到的就是这些。

我真想知道。

或许这就是造成我睡眠问题的原因。

或许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切断和工作的联系。

事实上——先生?床还在叫他。

洛加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跳出来:啊?你愿意试一试用泰迪熊的方法吗?这有一点像是纸上谈兵。

洛加说,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SSC-IB2型智能床在对他讽刺挖苦,何况,我也没随身带着泰迪熊啊。

你可以用我的。

床说。

洛加听到了一种马达的嗡嗡声,他侧过头朝向床的一边。

他看到一个抽屉从床架的下边滑动着打开了。

在抽屉里,一个泰迪熊在抬头看他。

他就弯腰拿起了这个长毛绒做的小动物。

我小时候曾经有一个这个样子的熊。

洛加深深陷入了对甜蜜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听说大多数孩子都有。

床说。

我给它起名叫希尔多。

我们家庭是很正统的。

嗨。

泰迪熊向他打起了招呼。

哎呀妈呀!洛加闻声吓了一大跳,不觉撒开了手,幸好在小熊快要摔到地面上时,他又赶紧把它抓住了。

他这时才注意到小熊的身体是暖乎乎的,就像是个活生生的宠物。

我想我喜欢你。

小熊又开口说话了。

它讲话的音调比床的要低一些,听起来就像是一个6岁的小男孩在模仿他爸爸的声音。

我……洛加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我想我也喜欢你。

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

你们俩应该睡觉了。

床说起话来就像是父母在教训孩子。

可是……您可以放心地拥抱这个熊,床说,为了您的安全,这个熊在每一次使用之后都要进行严格消毒。

洛加心想,这有什么呀,本来它就是个帮人睡觉的玩意儿,当然应该弄得干净些。

他打开床罩,把小熊拉近些。

忽然他轻轻笑了起来:这些人想的也真够周到的,这个小熊甚至还有心跳。

晚安,床。

洛加说。

晚安。

床说。

晚安,熊——希尔多。

晚安。

泰迪熊答道。

真不知道我睡觉时说不说梦话。

洛加用鼻子亲昵地蹭着小熊。

明天早上我得向希尔多问个清楚。

4早上好。

嗯哼。

洛加还没睡醒,不满地咕哝着。

已经6点了。

该起床了。

由于条件反射,洛加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时才想起来这是自己预约的唤醒服务:再让我多睡上10分钟吧,求你了。

请确认,床说,你是想让我在10分钟之后再警告你一次吗?是的。

洛加虽然这样说,可是他知道他已经不需要额外的时间赖在床上了。

他觉得头脑非常清醒,浑身非常放松,简直是精神焕发了。

没准这个泰迪熊真的有什么高招,能让人恢复到天真而单纯的状态。

他想着笑了起来:这次我倒是愿意让希尔多—— 哦,我是说这个熊来唤醒我。

是有过这种意向,床说,但是我已经和熊联系不上了。

为什么呀?我也不知道。

我联系不上它的智能系统,或许是无线通路的电源断线了。

洛加无奈地耸了耸肩。

昨天晚上他的睡眠是几个月以来最好的一次。

他不知道床是否通过床垫子上的传感器探测到了他的耸肩动作。

他又试了一次,可是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洛加伸展开四肢躺在床上,尽情享受着偷懒片刻的愉快,直到听见第二次的起床警告。

洛加翻身下了床,轻轻走到卫生间里。

刮完了胡子,他冲着淋浴。

这时他发现在水龙头开关的旁边有一个卡拉OK的控制器。

于是他边洗澡边唱着歌。

有吉伯的赞美诗,有苏里万的合唱曲。

浴室里热气腾腾,流水淙淙,而他在赤身裸体的引吭高歌,然后他又用全身热空气干燥机吹干全身,尽情享受这热气流的舒适与温暖。

洗完了澡,洛加又来做咖啡。

听着咖啡壶里开水咕噜咕噜的响声,闻着新鲜咖啡那诱人的味道,他简直飘飘欲仙。

他顺手打开电视柜,拿出了电子读报器。

他想选择他家乡的报纸,可是这个读报器似乎出了毛病,电子报纸显示不出来。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麻烦,他可以整天不读报纸,特别是在当前世界的这种天下太平的形势之下。

他拿出咖啡杯,坐在了屋子里的安乐椅上,小心翼翼地倒着咖啡,唯恐洒出来。

在椅子的左边扶手上,他看见了一个开关。

反正闲着没事干,他顺手就把它给打开了。

早上好,先生。

椅子以诱人的女声说道。

先生?洛加惊奇地咯咯笑了出来,你是在和床讲话,是吧?我们都是同一个系统的一部分,椅子说道,您愿意享受背部按摩吗?好啊。

椅子背开始在洛加的双肩之间波动起伏地振动起来。

请低一点。

振动中心向下移动了一些。

现在足够低了吗?椅子问道。

啊,好极了,洛加说,不过还是稍微低了点。

稍微是什么意思呀?这么说吧。

洛加说,由于振动,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差不多有1英寸。

他在心中暗想,得找个借口再住一次这种安全宾馆,好好地享受享受。

差不多5分钟之后,洛加的身体觉得既舒服又放松了。

于是他关上安乐椅的开关,拿起了便携式电脑。

他把电脑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想调出他的电子邮件收发程序。

但是,就像电子读报器一样,这个程序也不工作。

他迅速做出判断,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无线信号。

这也就把电子读报器的毛病同时搞清楚了。

这个房间的无线信号受到屏蔽。

这可真讨厌,他气哼哼地把电脑塞入箱子里。

没有报纸新闻看对他来说还无所谓,可是要是收不到E-mail,他可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5洛加很快就穿戴整齐,就像他自己常常喜欢说的那样,全身披挂整装待发——他西装革履,领带崭新。

尽管会议在他讲话之前会为他在贵宾室里安排一顿丰盛的早餐,他还是想下楼去再喝点咖啡。

倒不是那里的咖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是在咖啡馆里有能用的无线电插座。

他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打扮,赞许地点着头,带上便携式电脑,大步向门口走去。

他打开门上的安全插销,然后拧门把手——可是奇怪,门怎么也打不开。

门把手倒是可以随意拧动,可是似乎跟门锁的机械装置并未连接在一起。

洛加摇晃了门把手好几次,可是还是打不开门。

他盯着房门看了老半天,然后转身飞快地跑向电话机。

他拿起话筒,按下了信息管家按键。

我是您的信息管家。

需要我的帮助吗?话筒里传来的还是他所熟悉的昨天夜里的那个悦耳的声音。

我的门锁打不开了。

我被锁在屋里了。

洛加十分焦急。

过了一会儿,信息管家才做出回答:信息确认。

还有什么要我为您做的事情吗?你说什么呀?洛加十分生气,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跟一个人工智能系统打交道。

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故作平静地说:有啊,请你帮助把我弄出屋去。

我不能做那件事。

信息管家说,我仅仅是个信息系统。

好吧。

洛加说,那么请给我联系能够做到的人。

谁?能干什么,先生?找一个能把我从这里弄出去的人。

洛加有点急了,简直大叫起来。

那么我给你与宾馆的服务台联系一下好吗?行啊。

洛加有些羞怯地说,他之所以感到害臊是因为他对一个人工智能系统发了脾气,不过,我对此保留意见。

我明白。

信息管家说,那我就给您联系了。

宾馆客房预定处。

话筒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需要帮助吗?话音中带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外国口音。

客房预定处?真是怪事。

洛加气得仰头看着天花板说,哦,等一下。

你也行啊。

我在2217号房间。

你能派个人上来一下吗?我好像被反锁在屋里了。

对不起,先生。

可是在你那儿的早晨那么早,况且房间预定处是在离宾馆现场很远的地方工作的。

我这儿的早晨?那你究竟在哪儿啊?孟买,先生。

什么,孟买?印度的孟买?难道你是印度的电话中心吗?是的,先生。

洛加大惊失色,他把头砰砰地在墙上重重撞了几下。

你看,他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真的有急事。

你能给我联系到前台服务员吗?对于我,这可能是相当难的。

电话中心的接线员说道,不过对于你来说可能轻而易举,只要把‘前台’的按键按下去就行了。

什么?洛加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好吧,当然了。

谢谢你。

再见。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洛加先挂断了电话,然后拿起话筒,按下了前台键。

他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大约15秒钟,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不要挂断。

您的电话对我们很重要。

电话里边讲着,我们宾馆的代表马上会与您进行通话。

洛加气得攥紧了拳头。

然后他拿着话筒,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早上好,先生。

床问候道。

你给我闭嘴!洛加粗声大叫着。

随您的便吧,先生。

床不吭声了。

几分钟之后,有个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前台,声音显得气喘吁吁,耽误了您一会,真对不起。

早上这么早,我们有点人手不足。

我能帮您点什么……哎呀!怎么了?洛加急忙问道。

恐怕我不能帮您了。

服务员说。

你说什么?洛加从床上跳了起来,你甚至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呢!恐怕……服务员的声音听起来真有点害怕,2217房间正处于一级安全防范禁闭状态。

关我禁闭?你在说什么呀?是‘提高警惕保卫自由’行动组织,服务员说,他们说,如果有人使用带有欺骗性的证件进行登记的话,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拘留那个人。

他们说您就是用的伪造的带照片的身份证。

这简直荒谬可笑—— 一定是搞错了。

洛加想放声大笑,可是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悲叹。

确实有可能搞错,服务员说,如果真的搞错了的话,我们的规定是:在我们的宾馆里免费吃住一个星期,另外还赠送赔礼道歉的礼品。

你们都是疯子啊?洛加紧紧地抓着话筒,好像他要把谁掐死似的,这就像是在里温霍茨监狱里免费提供一周的监禁一样荒诞可笑。

谢谢了,那倒不必了。

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话,服务员耐心地说,那你只要……不必了。

洛加说,不要挂断电话。

你看,我是安全顾问。

我不过是想检测一下你们的安全措施是否完备。

你是说有人雇用你来这样做?哦,不是。

洛加说,我不过是想试一试……那样的话,恐怕你就得等我们的安全官员来了以后再说了。

他早晨8点上班。

再见,先生。

洛加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电话中传来挂断的忙音。

洛加呼出一口长气。

他需要得到外界的帮助,既然时间还早,他决定给他公司的董事长打电话。

他按了一下外线按键,但是听不到拨号音。

又试了几次,根本打不通,他这才明白他们不让他和外边打电话。

他妈的!他气得大骂,砰的一声将话筒摔在电话机座上。

他又拿出手机,把手机打开。

显示屏上显示的是没有信号。

这些金属框架的建筑物也真他妈的混蛋。

随后他醒悟过来,可能是手机的频率阻塞所致。

这些混蛋真够卑鄙的。

他顺手把手机放进衣服口袋里。

这就说明了为什么这里没有无线讯号,以及小熊为什么不能叫我起床。

6洛加站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

由于幽闭恐怖症而感到心中一阵刺痛,他不禁想起了儿时被独自关在小屋子里的景象——那是他的父母时常选择的惩罚他的方法之一。

他的情绪从烦恼到怨恨,然后变成了怒火万丈。

他不能像死脑筋的牛一样等着被人放出去。

他不管是否会损坏这里的东西,他只是想打碎这个人间地狱。

他有着职业性的自负感。

他脱下夹克衫,跑到窗口往外看。

窗户打不开,可是这没有关系。

外边也没有窗台。

从这个22层垂直的楼上,他几乎不可能绑着床单从上边跳到地面上而幸免于难。

他又回头看锁着的房门。

突然,他心中有了个主意。

他走到门边,耳朵对着锁。

他听到微弱的电器的嗡嗡声,他推测那是个螺线管的声音,这就使他的理论得到确认,为了安全的理由,屋子里的门把手的锁门功能是用电来提供动力的。

如果发生失火,也就会断电。

可是一旦发生断电,门应该具有其最为普通开合的功能,好让人们逃出去。

想到这里,洛加不由得站了起来。

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切断电源。

但是他到底该怎么办呢?洛加飞奔到他带来的过夜用的行李包旁,在里边胡乱翻找着他的瑞士军用小刀。

随身带把小刀,开车时比坐飞机时的用处更多。

他终于摸到了刀子,心里浮现出了这句广告词。

他一边苦笑着,一边拔掉了落地灯的电源,把电源线从墙根处割断。

他剥去电线外边几英寸的绝缘材料,然后把两头的金属线拧在一起。

他找到离门最近的电源插座,把电线插了进去。

他满意地听到电线发出咝咝的响声,只见门厅的电灯闪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他一下子跳到门口,使劲拉着门把手。

可还是怎么也打不开。

他还是被监禁的俘虏一个。

他又趴到门口仔细倾听着,还能听到螺线管那微弱的嗡嗡声。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造成短路的电线拔了下来。

他费了半天劲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造成了门厅灯的自动保险器的暂时短路,对门根本无关紧要。

为了确信这一点,他又跑到床边,打开床头灯的开关。

灯确实马上就亮了。

为了竭尽全力寻找灵感,他按摩着太阳穴,使劲向后仰着脖子,眼睛瞪着天花板。

他突然笑了起来,因为在那儿,在他的头上边,他看到了一个火警装置。

他现在只需要点着一把火,然后把火举到报警器的下边,那就万事大吉了。

宾馆的防卫系统为了避免有人被烧死,就得让螺线管断路,让门打开,使客人能平安逃出。

那就再试一次。

可是怎么才能点着火呢?要是我带着火柴就好了。

他回头扫视了整个房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电咖啡壶。

他用那把瑞士军用刀上的改锥拧下了电咖啡壶的塑料外壳,露出了镍铬合金的加热盘管。

因为电咖啡壶的电线不够长,他就拔下插销,把刚才他用的那根造成短路的电线接上,才能够到火警器下边。

然后,他把自己那皱皱巴巴的名片插到电阻丝里边,再给电咖啡壶接上电源。

他搬过一把椅子,放在火警器的下边,自己站了上去,把刚制造好的加热装置用双手高高举着,正对着火警器。

他先闻到了一种烧咖啡的味道,过了几秒钟,名片开始冒烟了。

室内禁止吸烟。

从梳妆台的方向传来一个响亮的命令式的声音。

是的!洛加一边应声,一边把电咖啡壶举得更凑近了火警器。

突然之间,他听到门厅里传出了火灾警报的叮当声。

洛加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场倾盆大雨自顶而降,水是从屋顶上的小洞里冒出来的,而刚才他还以为那些小洞不过是屋顶上的装饰而已。

洛加猝不及防,又惊又吓,淋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他害怕触电,赶紧把电咖啡壶扔掉。

电咖啡壶落到地板上,水滴落到上边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洛加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先拔掉了电咖啡壶的插销,然后跑到门口。

正在此时,警报声停息了,房顶上落下的雨也住了。

他用手拉了一下,门还是锁得死死的。

7真他妈的!洛加对着这个牢不可破的门怒目而视,却又无计可施。

他真想找个好用的旧式撬棍,一下子把门砸开。

他不顾屋里到处是一片湿滑,大步向安乐椅奔去,结果一下子跌倒在椅子里。

等一下!他大声叫道,困惑地皱着鼻子。

他顺手打开了椅子的开关。

早上好,先生。

椅子说,您愿意做背部按摩吗?待一会吧,洛加说,他急忙提问,请告诉我——你能和床相沟通吗?是的。

你是怎样做的呢?使用宾馆的局域网。

太好了。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洛加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又不慎撞伤了膝盖。

他在椅子背上发现了网线,沿着线找到了墙上的插座。

我这样对你,非常抱歉,椅子。

他边说边把网线一把拔掉了。

如果幸运的话,宾馆的整个控制系统都会完蛋。

他从便携式电脑的箱子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他准备今天讲话的文稿。

稿子也都湿透了,可是洛加也顾不上这些了。

他需要用夹纸的曲别针。

他把曲别针掰直,将一头塞入到墙上局域网插座的中心。

他从地上重新找回电咖啡壶的电源线,把裸露出来的热线缠绕到局域网插座上曲别针突出的那一头上。

然后他把咖啡壶的电源线插到一个电源插座上。

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拿着裸露的电线的另一头,插到局域网插座的地线上。

这时,只要向宾馆的局域网里输入120伏特的电压就能大功告成了。

他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洛加失望地将头顶着墙。

他绞尽了脑汁,再也没辙了。

没准有一个电源保护器,或者是个高阻抗的串联电阻器。

他用头轻轻撞了几下墙。

对了,肯定是有一个绝缘的接口。

他拔下交流电源,然后用他的宝贝——瑞士军刀,卸下了局域网插座的盖板螺丝。

在把局域网插座从墙上拉下来之后,他看到了接口的装置。

他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就给这个绝缘电路设置了旁路。

然后,他再次插上电源线。

传来一阵轻微的咝咝声,然后又没声了。

此时的洛加,就像是在尽情地享用着醇厚的美酒,吸着燃烧的绝缘物辛辣的焦味,他看到从他的杰作里边飘出了一缕轻烟。

然后,在万籁俱寂之中,他听到从门口传来清晰的喀哒一声响。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拉下门把手,觉得门锁机械设置解除了,他猛地把门打开了。

万岁!我解放了!他把门里边的插销拉出来,确信门再也不会完全关死了。

然后,他迅速跑进屋内,将他的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收进他的旅行袋里。

尽管他的夹克衫已经湿透了,他还是给穿上了。

他一手提着旅行袋,肩上扛着电脑包,他径直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他不禁停了下来。

回眸望去,他观察着这场恶战的场景。

房间里,水珠还在墙上滴滴嗒嗒地流淌着,这哪儿还像是高级宾馆,简直更像是他家里简陋的工作间。

不知咋的,他觉得有点不愿意马上离开这里了。

他用拳头轻轻敲着墙。

我得要求赔偿!他肯定不能接受宾馆所给予的免费居住一周的赔偿——这种未必能实现的条件实际上仍然是一种揽客的促销手段。

可是他确实觉得经受了这场折磨,他理所应当得到补偿。

毛巾,或许我走的时候应该顺便带走一块宾馆的毛巾之类的东西。

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飞快地跑向被他搞得一塌糊涂的战场,一手抓过他的战利品,顺手塞进他的行李袋里,然后飞奔出门。

当听到背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不禁吓得浑身一阵哆嗦。

在他穿着湿漉漉的袜子、踏着嘎吱乱响的鞋子向电梯走去的时候,洛加心中暗想但愿他刚才只是摧毁了一个当地的网点,而电梯可能仍然是完好的。

尽管他不喜欢此时被封闭在这个空间中的想法,但是当他按下了下行的按键之后,指示灯并没有亮。

很明显,他刚才的所作所为造成的损坏,比他自己所料想的结果要严重得多。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咬紧下嘴唇。

如果没有富余的数据系统的话,所谓的安全系统就无从谈起。

而保障安全正是他的本职工作。

他想着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正是他的工作。

一个紧急出口的指示标志让他走到了楼梯间,他开始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从第21楼一直向一楼大厅走下去。

在他往下走的时候,他的心情却在逐渐变好,他的愤怒之情慢慢变成了快乐。

他觉得这很好玩——多年以来一直受到压抑的郁闷与厌恶的心情,今天终于得到了彻底解脱。

在走到第15层的时候,他才变得严肃起来。

他今天要做一个讲演,而他写好的讲演稿的内容似乎有点不大适当了。

他想着,耸了耸肩,可能是吧,在和宾馆的房间鏖战一场之后,以及在和一只活生生的泰迪熊相遇之后,他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包括他新产生的一个想法,即:强调安全不应该侵犯了人们的自由和隐私。

无论如何,人们不应该用所谓的高新保安技术来作茧自缚。

在他快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他点了点头,咬紧的嘴唇也松弛了,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今天早晨,他要做一个迥然不同的讲演,然后去寻找一份新的工作。

走到一楼大厅的门口,他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抓住了门把手。

为了他个人的安全,或许还是干脆不去做什么狗屁讲演为好。

他转过身,继续走下楼梯来到了停车场。

当他走近自己的汽车的时候,洛加斜眼瞥了一眼手里拿的过夜用的行李袋。

来吧,希尔多。

他悄悄说,咱们赶快离开这儿回家去吧。

《按回车键》作者:约翰·瓦利这是电话录音。

别挂断,请听完……我狠狠地搁下了听筒,由于用力过猛,电话机给打翻在地。

我站在一旁,大汗淋漓,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电话机开始发出一阵阵嗡鸣声。

听筒离开叉簧时,电话机总是要发出这种声音的,可是现在这声音却比电话机通常发出的任何声音都要响上二十倍。

我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

紧急!听筒掉离叉簧!嘿,简直像是发生了天大的灾祸。

电话是生活中琐琐碎碎的烦恼之一。

说句坦白的话,难道你真乐意对着机器说话?但是,我刚才遇上的这件事情已经远非琐碎的烦恼,那是自动拨号机打来的电话。

这是相当新的玩意儿。

类似这样的电话我在上个月里收到过两三回,大多是保险公司打来的。

他们对你作两分钟的宣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他们就会通知你回电号码(我曾经打过一次回电,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们。

他们叫我不要挂断电话,于是我很快就在摩扎克公司保了险)。

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弄到电话号码的。

我回到浴室,抹去图书馆的书塑料封面上的水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泡进水里。

水太凉了,我又放了一些热水。

我的血压刚刚恢复正常,电话铃却又响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十五下,我却依然泡在浴池里,尽量不予理会。

你可曾在电话铃声大作的情况下看书?待电话铃响到第十六下时,我站了起来,擦干身体,披上浴衣,不慌不忙地慢步走入起居室。

我盯着电话机呆呆地望了一阵。

电话铃响到第五十下,我这才拿起了听筒。

这是电话录音。

别挂断,请听完全文。

这个电话是从你隔壁邻居查尔斯·克鲁格家里打来的。

每十分钟重复一次。

克鲁格先生知道自己算不上最好的邻居,多有打扰,所以招呼打在前面。

他请你立刻到他家里去一次,房门钥匙就在蹭鞋垫下面。

进屋你就看着办吧。

烦劳大驾,定会酬谢。

卡嗒,接着又是拨号声。

我不是个急性子。

十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而我还坐在原处思考。

我抓起听筒,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还是那几句话,一字不漏,但不是克鲁格的声音。

这是合成的声音,带有说说拼拼那档学习节目主持人那股热情。

我又从头到尾听了一遍,这才搁下听筒。

我考虑报警。

查尔斯·克鲁格在我隔壁住了十年。

十年里,我和他只说过十几次话,每次不超过一分钟。

我是什么也不欠他的。

我又考虑置之不理。

当我还在左思右想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我看了一下手表:十分钟。

我抓起听筒,又立刻搁了下去。

我完全可以把电话机拆掉,这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但是,我最后还是穿好衣服,出了前门,一个左拐,向克鲁格住宅走去。

街对面的邻居哈尔·拉尼尔正在屋外刈草坪,他对我招手致意,我也向他招手回礼。

这是八月一个迷人的傍晚,七点左右。

暮色已深,刚刚割下的青草散发出馥郁芳香。

我一向喜欢这种沁人心脾的气息。

我自己的草坪什么时候也该刈一下了,我心里盘算着。

这种想法克鲁格是不会有的。

他的草坪一片褐色,高及膝盖,而且蔓草丛生。

我按了一下门铃,却不见动静,于是又敲了几下房门。

随后,我叹了口气,朝蹭鞋垫下面看了看,接着就用在那儿找到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克鲁格?我把头探过门内,喊了一声。

我在短短的过道里踌躇不前,人们在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欢迎的情况下总是这样犹豫不决的。

和往常一样,窗帘遮掩着,屋内暗得很。

但是,在那间起居室里,十架电视荧屏放出的光亮,却足以使我看清克鲁格。

他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面孔搁在电脑键盘上,头部一侧已被子弹削去。

哈尔·拉尼尔是洛杉矶警察局电脑操作人员,当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之后,他立刻报了警。

我们两个人一起等待着第一辆汽车的到来。

拉尼尔老是问我是否碰过什么东西,而我反复强调没有。

除了前门把手,我什么也没有碰过。

一辆没有拉响警报器的救护车开了过来。

不一会儿,警察纷至沓来,推来拥去的,到处都是。

邻居们有的站在自己的庭院外边,有的站在克鲁格屋前,议论纷纷。

一些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及时赶到,拍下了塑料布裹着的尸体被人抬出屋子的情景。

男男女女,来来去去,我猜想他们是在干着警方的例行公事,拍下指纹啦,收集证据啦。

我本想回家,可是他们却要我等在那里别走。

我后来被带去见警探奥斯本,因为案子由他负责。

我被领进克鲁格的起居室,所有的电视荧屏仍然亮着。

我和奥斯本握了握手,他说话之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他个儿矮小,已经秃顶。

在他看见我之前,他看上去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可后来,虽然脸上并没有呈现什么变化,他看上去却没有了一丝倦意。

你是维克托·埃帕菲尔?他问。

我告诉他是的。

他朝屋子做了一个手势:埃帕菲尔先生,你能否告诉我屋子里的东西是否被人拿走过?我猜谜似的朝屋子四周又扫了一眼。

壁炉。

窗户上的窗帘。

地板上的地毯。

在起居室里,除了这些之外,你不会再找见其它什么东西的。

四面靠墙平排着桌子,只在屋子中央留有一个窄小的通道。

而在那些桌子上面放的是显示器,键盘,驱动机——全是新时代虚有其表的小摆设,全由粗粗的电线电缆互相连结着。

桌子下面还有微机和装满电子元件的箱子。

桌子上方是直抵天花板的搁板架子,上面堆满箱子,箱里装的是磁带,光盘,胶卷……这些玩意儿有个名称,当时我记不起来。

应该叫软件。

这里没有家具,是吗?除了……他看上去有点困惑不解。

你的意思是说,这儿早先有家具?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这时才恍然大悟,他误会了。

噢,你以为我以前来过这里,可我大约一小时之前才第一次跨进这个门槛。

他皱起了眉头。

我讨厌他那种神情。

法医说这个人是三小时前死的。

维克托,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我虽然不喜欢他对我称名不称姓,却也无可奈何。

我明白自己不得不把电话的事如实对他说明。

他看上去有点将信将疑。

核实一下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何乐而不为呢?我、拉尼尔、奥斯本和其他一些人蜂拥来到我的住宅。

我们进屋的时候,电话铃正响个不停。

奥斯本抓起听筒就听,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夜色更加浓重,他的脸色也更加难看。

等下一次电话铃响,还需要十分钟。

在此期间,奥斯本察看了我起居室里的一切。

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我竟有点得意洋洋了。

他们录下全文之后,我们重又回到克鲁格的住宅。

奥斯本走到后院看了看克鲁格屋后林立的天线,印象似乎非常不错。

街那头的马迪森夫人以为他在试验与火星人取得联系,拉尼尔笑着说,而我呢,则认为他在偷看有线电视。

这里有三个抛物面天线,六根高高的天线杆以及一些电话公司大楼上面可以看到的发射微波的玩意儿。

奥斯本又把我带到起居室,要我描述一下当时见到的情景。

我虽然不明白这会有什么用处,总还得尽力而为。

他正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在这张桌子前面。

我看见地板上有支枪,他的手正好垂向枪。

你认为这是自杀吗?是的,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等待着他的高见,可他却不作任何评论,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他叹了一口气:一份遗书也没留下。

这种情况不见得都留下遗书。

拉尼尔说。

是不见得,但是他们却往往那么做。

所以,当我找不见遗书,鼻子就开始抽搐。

他耸了耸肩: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个电话,我说,也许可算一份绝命书。

奥斯本点了点头:你还注意到什么吗?我走到桌旁,望了望键盘。

这是得克萨斯仪表厂的产品,型号Ⅱ—99/4A。

在键盘右侧有一大摊血迹,他的头原先就搁在那里。

我还注意到他当时正坐在这台机器前面。

我碰了一个键,键盘后面的显示器荧屏上立刻布满了字符。

我赶紧把手缩了回去,目不转睛地望着行文。

文件名:向真实世界告别日期:8月20日内容:遗嘱;杂录;特辑文件编制人:查尔斯·克鲁格按回车键,打开文件。

尾处的黑方块忽明忽暗。

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光标。

人们聚集在电脑周围。

拉尼尔是电脑专家,他解释说,许多电脑在十分钟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字符会自动从荧屏上消失。

这台电脑在我按键之前一直闪烁绿光,而在我按键之后,才在蓝的底色上显示出黑色字符。

对这台机器检查过指纹没有?奥斯本问道。

看来谁也说不清楚,奥斯本于是拿起一支铅笔,用有橡皮的一头按了回车键。

荧屏上的字符顿时消失,但是蓝的底色一时没变。

瞬间,荧屏上端开始布满小小的卵形体,像雨点似的向下移动。

真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

那是药片,一位警察惊奇地说,瞧,那肯定是安眠酮,这是宁比泰。

其他的警察相继说出了一些药名。

我也认出了大仑丁,那些中间有醒目红色条纹的白色胶囊,这药我多年来每天都要服用。

药片终于停止飘落,这台该死的机器却开始对我们奏起了音乐。

我的上帝离你更近。

还是三部和声呢!有些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听那种可怕的挽歌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认为谁也不该感到滑稽,可是,那声音听上去仿佛是用玩具口哨、玩具小笛和汽笛风琴混和而成,听了谁能忍住不笑呢?随着音乐之声,从荧屏的左侧出现了一个完全由小小的方格组成的形体,忽闪忽闪地移向中央,犹如电子游戏里的人形,虽然还说不上栩栩如生。

你必须运用想像力才会相信这是一个人。

有个图像在荧屏中央出现,而那个人则停在它的前面,弯下了腰。

人的下面又出现了一个东西,像把椅子。

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微机?应该是的,因为那小人伸出了手臂,像钢琴师在钢琴前那样上下敲打。

他在打字。

字符出现在他的上方。

我在此行某处有所遗漏。

我日日夜夜坐在这里。

一个在同轴网中心的蜘蛛,是我观察一切的主……而这样说还是不够的。

必须加以补充。

在此输入你的名字耶稣基督,拉尼尔说,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人机对话的绝命书。

得啦,我们必须了解其它的内容。

我离键盘最近,所以弯下身子在键盘上打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抬头看时,发现自己把维克托打成了维克9该怎么纠正呢?我问。

算了。

奥斯本说。

他走到我的身旁,按下回车键。

维克9,你可曾有过这种感觉?努力一辈子,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可是有朝一日你一觉醒来,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干。

这就是我的体会。

维克9,还想听下去吗?是否?从这儿开始,行文有些凌乱。

克鲁格看来是知道这种情况的,而且还表示了歉意,因为在每四五十字段落末尾,他总给读者一个是否的选择。

我不断地来回扫视着荧屏和键盘,始终忘不了克鲁格就是在键盘上颓然倒下的。

我想像着他独自一人坐在这儿,写下这些文字。

他提到自己灰心丧气,难以继续工作下去。

他服用了大量药片(此刻荧屏上又有些药片飘落了下来),失去了进一步奋斗的目标。

他已经竭尽全力。

我们不理解:他说他不再存在的意思。

我们以为这是一种修辞手段。

维克9,你是警察吗?如果不是,那么警察很快就会来到这里。

所以告诉你或者警察,我没有贩卖毒品。

我卧室里的麻醉药都是给自己准备的。

我已经吃了许多许多,现在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按回车键。

奥斯本按了回车键,屋子另一端的打印机蓦地嗒嗒作响,把我们大家吓了一跳。

我看见色带来回颤动,同时朝两个方向打印。

拉尼尔突然指着荧屏叫喊起来。

看呀!看看那个!电脑绘制的那个小人重又站了起来,正巧面对着我们。

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一定是支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别开枪!拉尼尔尖叫起来。

那个小人充耳不闻。

接着是一声失真的枪响,那人仰天倒下,一片红色在荧屏里滴下,接着荧屏上绿的底色变蓝,打印机自动停止,屏幕上只有仰天躺着的黑色尸体以及屏幕底部的完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奥斯本瞥了一眼。

说他脸无喜色,是过于委婉了。

卧室里的毒品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望着奥斯本拉开梳妆台和床头柜的抽屉,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他连床底下和壁橱都作了搜查。

和住宅里的其它房间一样,卧室里也放满了电脑。

墙上凿了些洞,是用来串通粗电缆束的。

我那时正站在一个大纸板筒附近。

屋子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圆筒,容量大约为三十加仑,是装东西的容器。

盖子松开着,所以我把它拎了起来。

事后真有点懊悔莫及。

奥斯本,我说,你最好过来看看这个。

纸板筒衬着一个结实的垃圾袋,安眠酮满满地占了三分之二的容量。

他们撬开了其它圆筒的盖子。

我们看到了整筒整筒的安非他明,宁比泰,安定,各种各样的药品。

随着药品的发现,越来越多的警察赶回了现场。

尾随他们而来的是电视摄像人员。

人们进进出出,看来对我已经不感兴趣。

我于是溜回了自己的住宅,锁上了房门,时而从窗帘缝隙处向外张望。

我看到记者在采访邻居,拉尼尔也在其中,看来很是得意。

那批人两次敲了我的房门,我都置之不理,他们终于转身离去。

我放了一池热水,在浴缸里泡了大约一个小时。

随后,我把暖气升高,上了床,还盖了毯子。

可我整整一夜都在哆嗦。

奥斯本第二天上午大约九点上门来,我请他进了屋。

拉尼尔也跟了进来,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

我知道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夜,所以给他们送上两杯咖啡。

你最好先念这个。

奥斯本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份电脑打印件。

我打开纸,戴上眼镜,念了起来。

这是用那种糟透的点阵打印机打的。

我对这类蹩脚货原则上是不看一眼就扔进壁炉的,但是这一次却例外。

这是克鲁格的遗嘱。

某个遗嘱检验法庭将为它而忙得不亦乐乎。

他重申自己并不存在,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亲属。

他决定把他留在世上的一切财产交给一位受之无愧的人?但是,究竟谁是受之无愧的人呢?克鲁格当然很想知道。

珀金斯夫妇当然不行,他们住在沿街四幢房子的前面,虐待儿童。

克鲁格列举了布法罗和迈阿密两处的公判记录以及本地的一个悬案。

拉德纳太太和波朗斯基太太住在街对面,彼此相隔五幢房屋,最爱传播流言蜚语。

安德森家的大儿子偷盗汽车。

玛丽安·弗洛丽丝中学代数考试作弊。

附近还有个家伙在高速公路建筑规划上诈骗市民。

街坊里,有个做妻子的女人和挨门挨户推销生意的男人打情骂俏,还有两个女人除了丈夫外还跟别的男人睡觉。

有个小伙子把女朋友的肚子弄大后把她抛弃了,事后还在朋友面前吹嘘自己。

近处至少有十九对夫妇没有向国家税务局报告自己的收入,或者少报数目。

克鲁格屋后的邻居养了一条狗,整夜吠个不停。

关于这条狗,我倒可以作证。

它也闹得我够呛,常常难以入眠。

但是其它的指责纯属无稽之谈!首先,一个有两百加仑非法麻醉药品的家伙有什么权力对邻居蛮横无礼地评头品足?我是说,虐待儿童是一回事,但是,只因为一个儿子偷了汽车,全家就该背黑锅吗?再说,他又是如何了解这些情况的呢?更有甚者,他还提到四位玩弄女性的丈夫,拉尼尔就是其中之一。

三年来,他老去拜访一位名叫托妮·琼斯的女同事。

她也在洛杉矶警察局资料处理所工作,正在逼他闹离婚。

拉尼尔正在等候恰当的时间通知他的妻子。

我瞟了拉尼尔一眼,见他面孔涨得通红,心里也就明白了。

我随即感到一阵心悸。

克鲁格在我身上又会发现什么呢?我急忙往下寻找自己的名字。

呵,就在最后一段里!……三十年来,埃帕菲尔先生一直为他根本没有犯过的错误而含垢忍辱。

我不想言过其实地称他为圣人,但是即使不提出其它理由,我也要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把我所有房地的契约和所有权遗赠给他。

我看着奥斯本,而他那对困乏的眼睛也正在打量着我。

可我不想要!你是否认为这就是克鲁格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酬谢?肯定是的,我说,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呢?奥斯本叹了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他至少没有把毒品留给你。

你现在还要说你不认识那个家伙吗?你是在指控我吗?他摊开了双手:埃帕菲尔先生,我只是问你一个问题。

你对自杀案件不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许这是一件谋杀案。

如果那样的话,你该明白,你是我们迄今所知唯一从中获得好处的人。

他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指轻轻弹着手中那份电脑打印件的副本。

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真希望它会不翼而飞!你没有犯过的错误指的是什么呢?我怕就怕他会提出这个问题。

我在北朝鲜当过俘虏。

我说。

奥斯本对这件事细细揣摸了一阵。

他们给你洗脑了?是的。

我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突然感到非站起来走走不行,屋子里越来越冷。

不。

我没……关于那个词也许我有误解。

他们给‘我洗了脑’?不错。

成功吗?我坦白了自己的战争罪行吗?谴责了美国政府吗?没有。

我又一次感到自己被那对装得困乏的眼神逼视着。

你看来对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这种事情你是忘不了的。

那么关于这件事情你还想说些什么呢?这件事就是……不,我不想再说了。

不对你说,不对任何人说。

关于克鲁格的死,我将不得不再问你一些问题。

我认为在你提问的时候,我该请我的律师参加。

救世主呀,我现在将不得不去请一位律师,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奥斯本只是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

我原先准备把这个案件作为自杀备案的,他说,唯一使我感到棘手的问题是没有发现遗书,而现在我们找到了一份。

他朝着克鲁格住宅方向打了一个手势,脸上露出了愠怒。

那家伙不仅写了遗书,而且把这该死的东西编入电脑文件,还照搬了《太平洋人》的特技。

我知道人是会做蠢事的,这个我也见得多了。

但是当我听到电脑奏起赞歌,我就知道这是一件谋杀案。

埃帕菲尔先生,对你实话直说吧,我并不认为是你干的。

从那份打印件来看,谋杀的动机至少会有两打。

也许他在讹诈这里周围的人,也许这就是他为何买进所有这些机器的原因。

而身边有如此大量毒品的人往往会死于非命。

对这个案子,我还要做大量的工作,我会找到凶手的。

他咕哝了几句,说什么他不会离开城市,还说以后还要来找我,后来就告别了。

维克托……拉尼尔说,我看了看他。

那份打印件,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很……欣赏。

他们说会替我保密的,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有一双矮脚长耳猎犬似的眼睛,我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觉察到。

拉尼尔,回家吧。

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

他点点头,急忙朝房门走去。

我相信什么也不会泄漏出去的。

他说。

然而,恶事传千里。

即使克鲁格死后几天镇里未曾收到那些信件,丑闻恐怕也是掩盖不住的。

那些信件全都盖有新泽西州特伦顿的邮戳,全都由一台无法查明的电脑打印,对克鲁格遗嘱里提到的丑事一一作了详细的叙述。

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拉尼尔离我回家之后,我就一直躺在床上,盖着电热毯。

我的脚却无论如何热不起来,除了到浴池里泡一泡,或者弄份三明治,我就一直没有下过床。

新闻记者敲门,但我置之不理。

第二天,我给电话登记簿上名列第一的刑事律师马丁·亚伯拉姆斯打了电话,聘请他当我的律师。

他告诉我,他们可能会叫我去警察局受讯。

我对他说,我不会去的,然后吞下两片大仑丁,立刻上了床。

耳边几次传来附近警报器的尖叫,还听到街上的一场大声争吵。

我抵制了诱惑,没有张望。

我承认自己有点好奇心,要知道好奇心猫也有之。

我一直等待着奥斯本的光临,但是他却没有来。

一个星期一晃而过,在此期间,只发生了两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件是一个敲门声。

那是发生在克鲁格死后的第二天。

我透过窗帘,看到一辆银色的弗拉里牌轿车停在路边。

我看不见门廊里是谁,所以问了一声。

我叫丽莎·傅,她说,是您约我来的。

我可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这是查尔斯·克鲁格的家么?在隔壁。

呵,真对不起。

我决定告诉她克鲁格的死讯,所以打开了房门。

她转过身来,对我莞尔一笑,真够迷人的。

描述丽莎该从哪儿说起呢?还记得报上过去常常刊登的有关日本天皇裕仁和首相东条英机的社论性漫画吗?还记得《时代周刊》大言不惭地使用倭字吗?矮个儿,脸宽得像橄榄球,耳朵像壶柄,深度眼镜,两个兔子般的龅牙,铅笔那么细的小胡子……只要撇开那小胡子,她和漫画里的东条英机真是一模一样。

她也戴一副眼镜,也是那样的耳朵和牙齿,但是她的牙齿绕着矫正钢丝,就像包着装有倒刺铁丝的钢琴键。

她身高五英尺八或五英尺九,体重不超过一百一十磅。

我本该说一百磅,但是她的每个乳房都得再加五磅。

它们在她削瘦的身上实在显得过于肥大,使我只能看到她T恤衫上美容的字样。

只有当她侧过身来的时候,我才看清了她前后的S形曲线。

她伸出一只细长的手。

看来我们要做一段时间的邻居了,她说,至少要做到我们把隔壁的龙潭虎穴摸个一清二楚。

如果说她也带点口音的话,那准是阿根廷圣弗尔南多峡谷的。

好极了。

你认识他吧?我指的是克鲁格,至少这是他自己报的名字。

你认为这不是他的真名?我有点怀疑。

‘克鲁格’在德文里的意思是‘聪明’,而在业余电脑爱好者的行话里是指‘奸诈狡猾’。

他当然算得上一个狡猾的家伙,但脑子里有根神经搭错。

她意味深长的叩了一下自己的头,每当那些荒唐的软件企图输入的时候,病毒、幽灵和魔鬼就会跳将出来,仿佛水桶的水溢到了地板上……她用那种腔调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听上去简直像说斯瓦希里语。

你是说他的电脑里有鬼?不错。

听起来好像得请个驱魔师。

她将自己的大拇指朝胸前一指,露出了米粒般的牙齿。

我就是。

嘿,我该走了。

有空请过来看看我,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这个星期的第二件有趣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

我收到了银行清单,上面列着三笔存款。

第一项是退伍军人管理局付的定期支票,共487美元。

第二项是我父母十五年前留给我那笔款子的利息,共392.54美元。

而第三项是本月二十日,即查尔斯·克鲁格去世之日存入的,共700,083.04美元。

几天后,拉尼尔顺便来访。

朋友,这个星期真是糟透了!他说,随后猛地躺倒在睡椅上,把一切告诉了我。

这排房屋里又死了一个人。

那些电脑文件惹出了不少麻烦,特别是警察挨门挨户讯问每一个人。

有些人以为警察掌握了他们的材料,纷纷坦白认罪。

那个乘丈夫上班之际和推销员寻欢作乐的女人承认了自己的通奸行为,她丈夫一枪把她打死,自己也因此而进了监狱。

这是最严重的事件。

其他的从拳打脚踢到朝窗户掷石块,不一而足。

据拉尼尔说,税务局正在调查许多人的帐目,还考虑在这个地区设立一个分局。

我想起了70万零83美元。

另加4美分。

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双脚却越来越冷了。

我捉摸你一定想知道我和贝蒂的情况。

他最后说。

不,我根本就不想听,但是,我的脸上还是堆起了同情的表情。

事情总算了结了,他说,满意地松了一口气,我指的是我和托妮的关系。

我把情况全都向贝蒂坦白了。

有好几天,日子真是难熬,但是,现在我们的夫妻关系更是牢不可破了。

他静默了一阵,沉浸在幸福的温暖之中。

我在最严厉的挑衅之下也能不动声色,所以我相信自己当时敷衍得还挺不错。

他想告诉我他所了解的有关克鲁格的一切情况,还邀请我过去吃午饭,但我都谢绝了,推说战时的老伤正要命地折磨着我。

我刚把他送到门口,奥斯本就敲起门来。

无可奈何,我只得让他进来,拉尼尔当然也待着不走了。

我给奥斯本送上咖啡,他欣然举杯就喝。

他看上去简直判若两人。

我记不清他以前是怎样的脸色,还是那副困乏的神情……不,不是的。

那种萎靡不振的神情大多数情况下是演戏似的装出来的,或者就是警察内在的玩世不恭心理的流露。

但是现在却是真实的。

困乏已经从他的脸部转移到他的肩头,他的双手,他走路的样子和他躺在椅子上的姿势,一身失败者的晦气。

我还是嫌疑犯吗?我问。

你是问还要不要请律师吧?我看大可不必了,我已对你彻底查审过。

那份遗嘱站不住脚,所以你的动机问题也是无稽之谈。

我是这样分析的:玛丽娜那儿的每个毒品商都比你更有理由干掉克鲁格。

他叹了一口气,我想提一两个问题,随便你回答或者不回答。

试试看吧。

你还记得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来访者吗?晚上进进出出的人?我所能回忆起的人就是邮递员。

邮局的,联邦捷运公司的,货运公司的……诸如此类的。

我估计毒品可以混在海运的货物里进来。

我们也是这样分析的。

他不可能零敲碎打,他一定是个中间人,运进运出。

他喝着咖啡,陷入了沉思。

有什么进展吗?我问。

你想知道事实真相?这个案件要扔进抽水马桶里了。

我们摆了许多动机,却没有一个站得住脚。

我们所能断言的就是,这个街区没有一个人知道克鲁格掌握了那么多的情况。

我们已经审核了银行帐目,找不到敲诈勒索的证据,所以,这里的四邻和案件不相干。

当然,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这里的大多数人一定很想立刻要他的命。

就是这话。

拉尼尔说。

奥斯本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

如果那个坏蛋现在还活着的话,我也要他的命,他说,但我现在开始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没有活过一天。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但愿我没见过那该死的尸体……他稍稍坐直了身体,他说他并不存在,哼,他事实上确实不存在。

太平洋煤气电气公司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他偷接他们的线路,虽然抄表员每月路过这里,却未曾要他付过一度电费。

电话公司的情况也是这样,他房子里一整套的电话交换机,是电话公司制造、提供和安装的,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份关于他的记录。

我们找那位经手人谈了话,他翻寻着他的记录,可是电脑早已把有关的记录吞掉了。

克鲁格在加利福尼亚州根本没有银行帐户,显而易见,他也并不需要银行帐户。

我们追查了出售东西给他的一百家公司,他们把货物运出之后,要么在货单上盖个‘收讫’,要么就忘掉那笔生意。

有些公司在他们帐簿上虽然记有支票号码和帐户号码,但是那些帐户,甚至那些银行却根本不存在。

他往椅子后背一靠,对这些卑劣的行为感到气愤。

我们所能找到的那个唯一听说过他的人,就是每月给他送一次食品的小伙子。

他的小店坐落在塞浦尔雷德,店里没有电脑,只有发票簿。

他付的是支票,老板威尔斯·法戈也收。

那些支票也没有因拒付而退还给开票人,但是威尔斯·法戈本人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我认真思考着。

在这一点上,奥斯本好像要听听我的意见,所以我说了自己的推测。

这一切都是利用电脑干的?不错。

对食品杂货店的诈骗,我基本上是了解的。

但是克鲁格往往是直接采用电脑初学者通用符号指令码的程序设计,并把自己的名字抹掉。

电力公司没有收到支票或者其它形式的付款,因为就他们来说,他们并没有卖给他任何东西。

政府机构也没有一个听说过他的,我们从邮政局到中央情报局调查了每一个人。

克鲁格也许是个化名,是吗?我说了自己的推断。

是化名,但是联邦调查局没有他的指纹档案。

我们总会查出他究竟是谁,但是这无助于我们弄清他是不是被人谋杀。

他承认有压力。

有人要他就此结束案件重罪部分的调查,下个自杀的结论,然后将它束之高阁。

但是奥斯本不听那一套,当然,刑事方面的调查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他们还想追查克鲁格所有的骗局。

现在全看那位下龙潭入虎穴的女人的苗头了。

奥斯本说,拉尼尔哼了一声。

那位姑娘?她还躺在那儿?她是谁?她像是卡尔技术公司的智囊。

我们和该公司联系,告诉他们我们遇上了棘手的问题,他们竟派她这种人来。

从奥斯本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对她能否提供帮助持有怀疑。

我终于把他们送走。

当他们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我望了望克鲁格的住宅。

果真如此,丽莎·傅的银色弗拉里牌轿车依然停在克鲁格的车道上。

克鲁格那儿没有我的事,这个我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着手准备晚餐。

做的是清蒸金枪鱼——由于烹调技术有限,这道菜当然不像它的名称听上去那么诱人——我把蒸锅往炉上一放,就上小花园里摘些做色拉的佐料。

我切着洋红番茄,还考虑冰镇一瓶白酒。

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到这份夜餐真够两个人吃的。

我做事一向谨慎,所以坐在凳上考虑了好一会儿,而最后作出决定的却是我的两只脚。

整整一个星期以来,它们只有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暖和了起来,于是我向克鲁格住宅走去。

前门敞开着,没有屏风。

真稀奇,住宅大门敞开,无人看管,看上去却那么令人不安。

我站在门廊处,向里探身,可是只能看到过道。

傅小姐?我叫了一身。

没有回答。

上一次我来到这里,发现的是一个死人。

我于是急忙闯了进去。

丽莎·傅正坐在电脑前的一只钢琴凳上,我只看到她体形轮廓:背脊笔直,棕色的双腿像莲座似的盘着,手指悬在键上,而她面前的荧屏上字符在迅速地映现着。

她抬起头来,闪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有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叫维克托·埃帕菲尔。

她说。

是的。

呃,门开着……天太热,她合情合理地说,一边拎着颈旁的汗衫,上下扇动着,就和你在大汗淋漓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有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真的。

我走在暗处,脚下碰到一样东西。

是只纸板盒,大而扁平,装比萨饼的那一种。

我正在准备晚餐,看上去够两个人吃的,于是我想你也许……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于是下面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我原以为她穿着短裤。

而事实上,她只穿了一件汗衫和极短小的粉红色游泳裤。

她看来倒并不感到难堪。

……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她笑得更欢了。

好极了,她说。

她轻松地收起盘着的双腿,跳下地来,和我擦肩而过,身后留下汗水和香皂的气味,稍等片刻。

我朝屋子四周又扫了一眼,但是脑中却总想着她。

她喜欢百事可乐和烘馅饼,屋里就堆着好几打空瓶。

她膝部和大腿上有个深深的伤疤。

烟灰缸是空的……她走路时小腿上的长长肌肉鼓得结实有力。

克鲁格想必抽烟,而丽莎不抽。

她腰背部长着纤细的茸毛,在电脑的绿光下隐约可见。

我听到浴池里放水的声音,又看了看一本黄色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写体我几十年未曾见过。

我又闻到了肥皂的香味?又联想起她那黄褐色的皮肤和从容的步伐。

她出现在门厅里,紧身牛仔裤、拖鞋和一件新的T恤衫。

那件旧的汗衫上面作的是巴勒斯办公系统的广告,而这一件印着米老鼠和白雪公主城堡,还散发出新漂白棉布的气味。

米老鼠耳朵正搁在她那大得出奇的乳房的上峰。

我尾随着走出了大门。

廷克贝尔城堡在她汗衫后背衬托下,在尘埃里闪闪发光。

我喜欢这间厨房。

她说。

如果没有人对你说上一句这样的话,你对这个地方是不会认认真真地看上一眼的。

厨房是个能够体现时代风貌的斗室,简直好像是从五十年代《生活》杂志某一期上照搬下来的。

一台肩头隆起的弗里吉代尔牌电冰箱,人们就叫它弗里吉代尔,犹如叫皱纸手帕为克里耐克斯,称可卡因为可卡一样,商标成了商品的属名。

这些都是同一时代的产品。

桌面砌着黄色瓷砖,是现在浴室里才能找见的那一种。

整个地方没有一块防蚀防热的热固塑料。

没有使用洗碟机,但是有一个放碟子的网夹和双缸洗涤槽。

这里没有电动开罐刀,没有烹饪手册,没有厨房垃圾压实机或微波炉。

整个房间里最新的玩意儿还是用了十五年的食品搅拌器。

我的手艺不错,挺喜欢修修补补。

这面包好吃极了。

她说。

这是我亲手烘的。

我望着她用一片面包刮着碟子,而她则问我可否再来一份。

用面包擦干净碟子是个坏习惯,这我完全知道,但我并不介意,我自己也是这么干的,而更主要的原因却是她的举动并无过失。

我把蒸锅里的菜给她添了三回,当她饱餐之后,她的碟子几乎不必去洗。

我勉强抑止住一种馋涎欲滴的感觉。

她又背靠在椅子上,我则在她的杯子里斟满白酒。

你真的不想再吃些豌豆了?我再吃就要胀破肚皮了,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埃帕菲尔先生,非常感谢。

我很久很久没有尝过家里做的饭菜了。

就叫我维克托吧。

我就爱吃美国食品。

我不知道竟会有这种情况,我是说,不像中国人或者……你是美国人,是吗?她笑而不答。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的意思,维克托。

我是个美国公民,但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

对不起,等我一会儿。

我知道吃完就离开桌子是不礼貌的,但是我的牙齿里夹着矫正钢丝,吃了东西之后必须立刻刷牙。

我在收拾桌子的时候,能够听到她刷牙漱口的声音。

我往洗涤槽里放水,洗起碟子来。

她很快就过来帮忙,抓起一条洗涤巾,把网夹里的餐具擦得干干净净,而我却老劝她别动手。

你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是的,父母故世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

结过婚吗?如果不该问,你就直说。

没关系,我没结过婚。

没有女人在身边还能这么干,你真行呀!熟能生巧嘛。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说吧。

你是哪里人?台湾人?我会说各种话。

在家里,我说洋泾浜美语,但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改正了过来。

我也说蹩脚的法语,四五种中国方言,越南脏话,还能用泰国语叫喊‘我要见美国领事,快快,你!’我笑了。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很粗。

我在这儿已经八年了。

你猜得出我是哪里人了吗?越南?我试了一下。

我来自西贡街头,真的,或称胡志明市,那是穿睡衣的头头给它改的名字。

让他们的酒发臭,让他们的屁股扎满参差不齐的竹签吧。

原谅我用了法语。

她窘迫地低下了头。

极其轻松愉快的谈话很快就变得十分令人难堪了,我感到她那内心的伤痕至少和我的一般深。

我们两人于是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

我说。

是颇费猜测的吧?我总有一天会全都告诉你的。

维克托,穿过那边房门是洗衣间吗?有洗衣机吗?是的,有洗衣机。

如果我拿一大包衣服来洗,不会太麻烦吧?根本谈不上什么麻烦。

她有七条褪色的牛仔裤,其中有几条的裤腿已经剪掉,外加二十四件T恤衫。

若不是内衣饰边,简直都是男孩子的衣服。

我们走到后院,在夕阳的余辉下坐着,后来她又想参观我的花园。

那个花园我倒总是十分引以自豪的。

我身体健康的话,每天都要在那儿干上四五个小时,一年到头都是这样,一般是在上午。

你在南加利福尼亚完全能够这样干。

我有一小间自己盖的玻璃暖房。

尽管花园眼下的景色不是最美,但是她却十分喜欢。

这个星期大多数时间我都躺在床上或者泡在浴池里,故而花园里的野草已向四处蔓延了。

小时候,我们家也有一个花园,她说,我在稻田里还躺过两年。

那和这里一定是迥然不同的。

当然罗,害得我好几年都不想吃米饭。

她发现了蚜虫的侵扰,所以我们蹲下身去剔除它们。

她蹲的姿势是亚洲农民式的,前后左右都可自由活动。

这种姿势我记得非常清楚,却怎么也学不会。

她的手指纤长,指尖很快就被捏死的蚜虫染得碧绿碧绿的。

我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我不记得话题是怎么转的,然而我把自己在朝鲜打仗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也知道了她现年二十五岁,凑巧得很,我们两人的生日相同,因此再过几个月,我的岁数恰好是她的一倍。

只有当她说起喜欢烹调的时候,克鲁格的名字才重被提起。

她在他的住宅里是无法烧饭煮菜的。

他车库的冰箱里装满了冷冻餐,她说,他有一只碟子,一把叉子,一只调羹和一只玻璃杯。

他的微波炉是市场上最好的货。

就这些。

他厨房里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摇了摇头,又捏死一只蚜虫,他是个古怪的花花公子。

她洗完衣服的时候,已经暮色深沉,几乎一片漆黑了。

她把衣服装在我的柳条篮里,我们随后提着篮子走向晒衣绳。

这简直像做游戏一样,我每抖开一件T恤衫,总要思考一下上面的图案和字符。

有时候我猜对了,有时候却猜错了。

图案有摇滚乐队、洛杉矶地图、《星际旅行》上映的拍卖品……真是五花八门。

什么是L5社会?我问她。

想在太空里建造那些了不起的大农场的人们。

我问他们是否打算种稻子。

他们说,零度的天气种稻子不够理想,所以我就买了那件T恤。

这种衣服你一共有多少?呵,该有四五百件。

一般穿上两三回就扔掉了。

我拿起另一件汗衫,里面掉下一只胸罩。

这种胸罩和我年轻时代的姑娘们用的不同。

它薄得透明,但很实惠。

喜欢吗,美国佬?她的嗓音很粗,你真该见见我的妹妹。

我瞥了她一眼。

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维克托,对不起,她说,你不必脸红。

她从我手中接过胸罩,夹在晒衣绳上。

她一定对我的神色有了误解。

不错,我有点窘,但奇怪的是我也暗自高兴。

长期以来,人们只叫我维克托或者埃帕菲尔先生。

第二天的邮件里有一封芝加哥某律师事务所发来的信件,谈的就是那笔七十万美元的款子。

信上说,钱是由1933年建立的特拉华股份有限公司支付给我养老的,而且我的父母也是该公司的发起人。

某些长期投资的票据业已到期,所以我可以说是发了一笔意外的大财。

可我银行里现在的存款还付不起这笔大财应交的税呢!乍看起来,这真是可笑。

我父母根本就没有什么股份,我也根本不想发那个财。

如果我能够发现克鲁格是偷了谁的,我会原封不动地如数奉还。

我决定,明年这个时候如果我还没进监牢,一定把这笔钱全部用于慈善事业。

也许去拯救鲸鱼,或者支持L5社会。

上午在花园里忙碌了一阵,又到菜场买了一些新鲜的牛肉末和猪肉末。

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可折合的网篮里,提着它高高兴兴地回家。

当我在那辆银色弗拉里轿车前面走过的时候,我还笑了笑。

她没有过来取衣服。

我从晒衣绳上一件件收下,折好,然后去敲克鲁格的大门。

是我,维克托。

美国佬,请进。

她还呆在老地方,但这一次衣冠整齐。

她对我微微一笑。

当她看到放着衣服的篮子,就拍了一下额头,赶忙上前接了过去。

对不起,维克托。

我只想——放心吧,我说,不费事。

这也给了我一个机会来问你一声,愿不愿意再和我共进晚餐。

她的脸色有些细微的变化,但是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

也许她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喜欢美国食品,也许问题出在烹调上。

当然,维克托,我太乐意了。

让我来动手吧。

你为什么不撩开窗帘?这里简直像个坟墓。

她匆匆地走开了。

我望了望她用的电脑,荧屏上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单词:做爱—P。

我估计是个打字错误。

我拉开窗帘,正巧看见奥斯本的汽车停在路边。

丽莎回来时,已穿了一件新的T恤,上面印着《霍比特人的变化》,还画着一个矮胖的、脚上长满毛的人。

她向窗外望去,正好瞧见奥斯本走上过道。

呵,好一个华生,她说,警察局的。

务必请他进来。

她的口气不甚友好。

奥斯本进屋的时候,对我射来怀疑的目光。

我忍俊不禁。

丽莎坐在钢琴凳上,脸上不露一丝表情。

她无精打采地歪着身体,一只胳膊搁在键盘旁。

我说埃帕菲尔,奥斯本开始说,我们终于弄清了克鲁格是何许人也。

帕特里克·威廉·加文。

丽莎立即接口说。

奥斯本听了目瞪口呆,好一阵之后才闭上了嘴。

但是他随即又把它张开了。

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她懒洋洋地抚弄着身旁的键盘。

这个名字今天上午传到你办公室的时候,我当然也听到了。

在你的电脑里藏有一个小小密探程序,你的电脑每次提起克鲁格的名字,它就会给我通风报信,可我不需要通风报信。

我五天前就知道他的真姓大名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并没有问过我呀!他们怒目对视了一阵子。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现在这个局面,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他们之间不存在一丝好感。

丽莎此刻占着上风,看来正沾沾自喜呢。

她随后朝荧屏瞥一眼,露出惊讶的神色,迅速按了一个键钮,荧屏上的字符立即消失。

她向我投来令人费解的目光,然后又把脸转向奥斯本。

请回忆一下,你请我来是因为你自己的人摆弄这机器只能听到一片撞击声。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系统的电脑损坏,简直像得了紧张症。

机器大部分不能运转,而你的人又束手无策。

她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你心里明白,我怎么干也不会比你手下的人差劲,所以请我来试一试,识破克鲁格的代码而又不毁坏电脑系统。

我是马到成功。

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过来走走,配合工作。

我会把说不清多少吨的糊墙纸似的编码送到你的怀里。

奥斯本默不作声地听着。

也许他甚至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一个错误。

你有什么收获吗?现在能看一下吗?她点了点头,按下几个键钮。

字符开始出现在她的荧屏上,同时也闪现在靠近奥斯本的那台显示器上。

我站起身来,读着丽莎的终端机。

这是克鲁格·加文的简历。

他和我的年龄相仿,但是当我还在国外挨子弹的时候,他在刚起步的电脑业里已经崭露头角。

他在那儿是从头学起的,后来却在许多高级研究所任职。

弄清这个人的真实姓名竟要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真使我感到惊讶不已。

我这是根据轶事编制的。

我们在念简历的时候,丽莎这样说。

关于加文,你们首先必须明白,他并不存在于任何电脑信息系统。

我给全国各地打了电话,顺便插一句,他的电话系统真是有趣,每打一次就会冒出一个新的号码,而你是无法给他打回电或者追查他的来路的——我开始询问五十、六十年代的当权人,我获得了许多人名。

此后,就是进一步查明哪些人已经从档案里注销。

他伪造了自己1967年死亡的报道,我这是在一份报纸上发现的。

我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交谈时,他们都说他已故世。

他在佛罗里达有一份出生证明书,这是仅能找到的第二份有关他的证据。

像他这样在电脑界闻名遐迩却在世上不留踪迹的人,真是独一无二。

我对此确信无疑。

奥斯本念完之后,抬起了头:傅女士,很好。

你还发现什么吗?破译了他的一些代码。

我运气不错,闯进他为攻击他人程序而采用初学者通用符号指令代码编写的强夺程序,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成功地对付了他自己的一些程序。

我已经打开了一个附有注解的口令档案,上面说明指令的出处,我还掌握了他的一些手法。

但是这一切还只是冰山的顶点儿。

她指了指毫无声息的金属电脑,又说:我还无法对人们讲清楚这是什么玩意儿。

它是人们迄今所发明的最邪恶的电子武器,像铁甲战舰一样。

它不得不这样,因为外界有许多高明透顶的程序,能捕捉入侵者,并像猎狗一样紧咬不放。

即使程序这么高明,克鲁格还是能够避开。

情况往往是被盗者从未觉察。

克鲁格总像巡航导弹一样溜进来,又低、又快、又曲曲弯弯,而且总是通过十来条捷径确定自己的偷袭路线。

他有许多有利条件。

大的电脑系统现在都是层层设防的,人们使用暗语和极其复杂的代码。

但是这些暗语和代码的发明,克鲁格大多插过一手。

要把锁匠关在门外,非得有一把格外灵巧的锁。

克鲁格帮助安装了许多主要电脑系统,并在软件里暗藏了谍报程序。

万一代码改变,电脑自己就会把这个情报送往一个秘密的系统,让克鲁格以后再来窃听。

这就像是你买了一只最大的、最凶恶的、最训练有素的看门狗,可是一天晚上那位驯狗的人进来,拍了拍狗的脑袋,把你家里的东西偷了个净光。

诸如此类的话说得可真不少。

但是丽莎一说起电脑,恐怕我的脑门有百分之九十是关闭的。

有件事我想知道,奥斯本。

丽莎说。

什么事呢?我在这里的身份。

我究竟是来帮你破案的呢,还是仅仅设法恢复这个系统,让一位能够操作它的人使用?奥斯本沉思起来。

我担心的是,她补充说,自己正接触到大量机密资料。

我担心有人会来敲门,给我戴上手铐。

你也该担心,因为在一些机构里,有些人不喜欢处决人的警察来调查他们的事务。

奥斯本听了勃然大怒,也许这正中丽莎下怀。

我该怎么办呢?他粗声粗气地说,恳求你留下来吗?不,我只需要你的认可。

你也不必写什么书面证明,只要说一声你是我的后盾就行。

听着。

就洛杉矶市和加利福尼亚州来说,这座房子并不存在,这里谁也没有份儿,在征税档案里也没有它的记载,这在法律上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如果有人有权批准你使用它,那就是敝人,因为我深信这里发生了谋杀。

所以你尽可放心继续干下去。

这算不得什么许诺。

她若所思地说。

你只能得到这一点。

好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转向键盘,打了几个字,打印机立刻开始转动。

丽莎随即靠在椅背上。

我朝她的荧屏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接触后部—P。

我记得接触谑指吻。

这些人说话与众不同。

丽莎抬头看看我,莞尔一笑。

不是指你,她低声地说,是指他。

我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奥斯本取下打印件,准备离去。

走到门边,他又忍不住留下最后的几道命令。

如果你发现任何可以证明他并非自杀的证据,就通知我。

好的。

他根本不是自杀。

奥斯本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我要证据。

我有证据,可你也许用不上。

他并没有写过那份滑稽的绝命书。

《八月的两周》作者:弗兰克·M·鲁宾逊我想,每个办公室里大概都有一个象麦克利里这样的人。

我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

通常,办公室里的勤杂人员说两句俏皮话,我是不在乎的。

可是尽管我作了很大努力,还是无法和麦克利里相处。

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程度不相上下,可也还得勉强相处下去。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如果有一天,因为你的孩子小约翰尼或者约瑟芬说了几句聪明过人的话,你趾高气扬地来到我们的办公室,想讲给别人听听,麦克利里一定会用他的孩子小路易那天早上高谈阔论的内容来打岔。

去克利里讲完他的孩子之后,你至少会感到应该带约翰尼去看医生,找出他智力迅常的原因。

也许某一个星期你碰巧买了一辆崭新的小汽车,正在吹嘘它用一加仑汽油可以跑多少英里,吹嘘它惊人的加速能力以及驾驶盘的反应如何灵敏等等。

麦克利里马上就会滔滔不绝地谈到他的汽车是多么高级,吹得天花乱坠,以致使你想要卖掉你的汽车,换取附近垃圾堆里的废物。

这样,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但是最糟糕的还是临近假期的时候。

一个人把他自己的孩子说得比你的孩子聪明,你可以原谅他。

可是假期确实是他使你心烦的时候,你可以开着汽车和老婆孩子一起到湖边去度过八月的两周假期,也可以倾尽所有,到一个避暑胜地去度过这两个星期。

但无论你到哪里去度假,回来之后,总得静静地坐着,听麦克利里讲他去艾迪龙达克斯去度假或在加拿大荒野里徒步旅行的情况。

问题是他每次都能拿出照片、票根和纪念品为证。

他的钱从何而来,我从来不知道。

我有时对我的妻子谈起这件事,她嗤之以鼻,认为他们一定是住很破旧的房子,才能付得起其他一切费用。

我自己从来没有去拜访过他,说实在的,我怕发现麦克利里一家是住在花园大街。

大家一年到头盼着假期的到来,特别是七月的下半月一方面由于天气炎热,一方面由于办公室里气闷,使人感到自己象是烤肉架上没有烤熟的红肠面包。

可是这时我的心情比平时更坏,因为我假期要用的钱看病都花光了,面临着只好在自己的后院里度过这两周的问题。

我唯一留心的是,麦克利里发现了我的秘密,当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假期计划肘,他的胖脸上掠过一丝虚伪的同情。

吃午饭时,我们谈到了最近的电视节目,政府出了什么毛病,谁会获得棒球冠军。

后来,鲍勃·扬提起了度假的话题,原来他准备到密苏里州去旅行,唐利准备去北威斯康星提暴眼狗鱼。

我清楚地看到,麦克利里坐在我的对面,支起耳朵听着呢。

你呢,比尔?唐利问我,有什么计划吗?我使劲地眨眼,同时对着麦克利里晃动大拇指,不让他看到我在眨眼。

这一次我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度假。

我说,我和我的妻子要到火星上去。

唐利,你知道,那地方比亚利桑那的海湾更好。

尽管我眨了眼,他们还是没能马上领会我的意思。

到火星上去?唐利有气无力地问,慢慢地把他的椅子挪开。

不错,那确实是个好地方,可是我自己从来没去过。

扬理解我的意思后,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知道那里风景绝佳。

我漫不经心地剥开我的妻子塞在我午餐盒里的一只熟鸡蛋,把背靠在转椅上。

这种旅行确实很高级,我神情恍惚地说。

但话音足以让麦克利里听到。

夜间顺着大运河漂流而下,在火星港的水晶塔背后。

太阳象一只模糊不清的金色圆盘──我拉长声调,最后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伸出手去拿唐利的那包葡萄。

这时,麦克利里已经吃掉了一个五香熏牛肉大三明治,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他满怀期望地站着,但我们故意不理睬他。

我也很想去,唐利说这话的音调,和他说有一天要去加利福尼亚一样。

可是很花钱,不是吗?花钱?我惊讶地扬起眉毛,我想是要花一点,但值得花。

我的妻子和我花139.50美元,在火星公主号飞船上订了个小房间,当然只是单程的。

火星!扬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一阵静默。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赞颂着这一无与伦比的度假计划。

麦克利里慢慢咀嚼着一片莴苣叶子,他最初的怀疑神色逐渐变成了半信半疑。

请你再给我们多讲点这方面的情况吧。

扬突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热情地说。

哦,没有多少好讲的了,我满不在乎地说,我们计划住在火星港的雷德桑兹旅馆。

我们将参观火星港,也可能顺便到克里斯特莱特去。

如果有时间,甚至可能从水路到北极去—一我突然打住,用胳膊肘碰了碰唐利的胸口,提醒他注意。

老兄,没有火星飞鱼来上钩,就决了钓鱼!我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把尺,把它当作想象中的钓杆和绕线轮。

谈到──哦,对不起。

麦克。

我的尺子已经把麦克利里的三明治上垂下来的一片莴苣叶砍去了一半。

我重新坐下来,开始认真吃午饭。

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计划。

我一边吃碎肝红肠一边说道。

这次旅行有什么乐趣呢?扬狡黠地眨眨眼。

这回,我的妻子也一起去,我说,可是大运河附近的有些地方——那些火星少女!老兄,要是我还没结婚──火星上根本没有任何生命。

麦克利里说道。

他又怀疑起来了。

我们三个人都很吃惊,默默地望着他。

他说火星上没有任何生命!唐利重复道。

麦克利里,你到过那里吗?我挖苦地问道。

没有,可是——好了,我打断他的话,你没有去过,你就不可能知道那里有没有生命。

当你对正在讨论的问题一无所知时,请你还是不要发表意见为好。

我回过头来对唐利和扬说道:那确实是一个对你们的健康极为有利的地方。

干燥、空气稀薄,夜晚美好凉爽。

真是迷人呵!从火星港可以看到远处不高的山脉和连绵不断的柔软红色沙丘。

假如我是你,鲍勃,我会把密苏里州忘得一干二净,报名参加火箭旅行。

没有飞到火星上去的火箭,麦克利里固执地说。

不,你错了,我纠正了他的说法,确实有飞往火星的火箭。

一种东西,决不会因为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它就不存在。

政府还在搞V-2飞弹,麦克利里直截了当地说,他们至今还没有到过月球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装出一副很不愿意与麦克利里这样的蠢人打交道的样子。

麦克,那是政府,他们正在搞军用火箭。

你听说过,在私人工业使某种产品完善之前。

有政府捷足先登的吗?使电话、收音机、电视机臻于完善的是谁呢?是政府吗?不,当然是私人工业!无论什么东西包括火箭在内,私人工业总是跑在政府前面的。

麦克利里又开始嚼起他的莴苣叶来。

在这之前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他突然提出了一个无可辩驳的论点。

麦克,这是个新行业。

公司刚开张,付不起整版的广告费等开支。

过一段时间,大家就知道了。

三两年以后,你就可以到金星、木星或其他星球上去度假了。

从现在起,加利福尼亚和巴哈马群岛完全过时了。

麦克利里半信半疑地问道:你在哪里买的票呢?我朝商业区的方向随便指了指。

喏,市中心至少有两三个售票处。

你甚至可以在电话簿里找到它们,可以查行星际火箭航行公司或其他类似的名称。

当然你也可能碰到一点困难。

我说过,他们的广告做得还很不够。

麦克利里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这时一点钟的铃响了,我们又回到了枯燥乏味的办公室。

第二天,麦克利里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不时对火星有所议论,好象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但是麦克始终不上当。

后来我们逐渐把这件事忘了。

又过了两星期,我八月的假期到来了。

前面我说过,因为看病,我已经把度假要用的钱花得精光,所以我只好待在家里,每天给秋海棠浇浇水。

假期后的星期一上午,我们全部回到了办公室,如果说我们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出去度假之前更加疲累。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唐利、扬和我把午饭都放到唐利的办公桌上——他的办公桌靠近大楼北面的一个窗户,有微风吹来——一起谈论我们在假期里做了些什么。

麦克利里轻松从容地走过来了。

和往常一样,麦克利里一来,我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就停止了。

沉默了两分钟之后,我终于上当了。

麦克,我说,我知道,你很想给我们讲讲你度假的情况。

你上哪儿去度假了呢?他的表情几乎是惊讶的。

他说:到火星上去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好象他是到明尼阿姨家里去一样。

我们三个人愣了一下,后来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

当我抬起头来看他的脸时,我的两胁还在痛呢。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我们的笑伤了他的自尊心。

你们不相信我到火星上去过。

他指责我们。

我说呀!别胡诌了,麦金利里,我没好气地说,笑话毕竟是笑话,别吹得太神乎了。

你到底在哪里度的假?加利福尼亚、俄勒冈,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说过我到火星上去了。

麦克利里激动地说,我有证据!这就象我能证明地球是扁的,是由站在一只乌龟上的四只大象支撑着一样,和古希腊人说的──我说到这里停住了。

麦克利里把两张票摔在办公桌上,我捡起来一看,票子和火车卧票一样,上面写的是乘坐火星王子号飞船一个小房间的一等票、票价154.75美元,有一个地方甚至还写着税款。

票的上方有两个空白处,写着E·C·麦克利里夫妇的名字。

底下的一半已经撕去,和火车票一样。

你很聪明,我说,可是你根本用不着把这些全都印上。

麦克利里皱了皱眉头,把一小叠柯达彩色胶片丢在办公桌上。

我拿起一张,放在电灯底下看。

胶片上照的是麦克夫妇骑在一个象十字架的东西上,一边是一只骆驼,另一边是一匹斑马。

他们在一个沙丘上,远处可以看到一个城市的城楼。

有趣们是,城楼有点象——不是很象——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沙匠彩成美丽的粉红色。

我把这张胶片传给唐利和扬看,自己开始翻阅其他的胶片。

那些胶片都很漂亮,是麦克利里伉俪在一座着色精美的大理石和水晶城里,站在各种建筑物前面照的。

在一张胶片上,有一条运河和密西西比河一样宽,麦克利里坐在一条粉红色和黑色相间的小船上。

另一张胶片,麦克利里站在一堵雕刻得很奇怪的沙岩护墙上,面对日落的美景赞叹不已,太阳看样子只有我们的一半大,到处都是粉红色的沙丘。

照片可以假造,麦克。

我说。

他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伤害。

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些东西来——一个棉缎枕头,上面有他用快照拍下来的景色:一只茶壶,里面装满了粉红色的沙;一条象平底部似的小船;一把用奇特的多泡粉红色玻璃做成的开信刀。

这些东西上面全部打上火星纪念品的印记。

我一眼冒出,那些东西都是成批生产的。

我们买不起头等票,麦克利里爽朗地说道,但是──他迷惑不解地向我转过身来。

我找售票员询问有关火星公主号飞船的情况,他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艘飞船。

地名是火星市,而不是火星港。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错的。

这容易解释,我无力地说。

我指着那几张飞船票问道:麦克,你这些票是从哪里搞来的?他大大方方地往商业区的方向挥了一下手。

正如你说的,商业区有两三个售票处──有时候我认为,我们对麦克利里的估计错了。

要了解象他那样的人是需要时间的。

也许他的孩子路易比约翰尼更聪明。

也许他那辆嚓楂嘎嘎作响的汽车是可怕的东西。

几年来,我八月份的两周假期确实都过得很好,这完全应该归功于麦克。

真美呵!从火星市可以看到远处低矮的山脉和连绵不断的红色沙丘。

站在精美的水晶城的护墙上可以看到日落—一有人在运河里钓鱼──你要怎样到火星上去?在你的城里可能有两三个售票处。

你可以在电话簿里查在快乐行星上度假或类似的名称,但是要找到可能会有点困难。

它们的广告还做得很不够。

《巴比伦彩票》作者:[阿根廷]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正如所有的巴比伦人一样,我当过总督;正如所有的人一样,我当过奴隶;我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受过屈辱,蹲过监狱。

瞧:我右手的食指己被剁掉。

瞧:从我袍子的裂口可以看到一个橙黄色的刺花:那是第二个符号贝思。

在月圆的夜晚,这个字母赋予我支配那些刺有吉梅尔记号的人,但是我得听从有阿莱夫记号的人,而他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则听从有吉梅尔记号的人支配①。

拂晓的时候,我在地窖的一块黑色岩石(①阿莱夫(Aleph ),贝思(Beth)和吉梅尔(Ghimel)分别是希伯来文中第一,二、三个字母。

)前面扼杀圣牛。

有一个太阴年,我被宣布为无形:我大声呼喊,却无人理睬,我偷面包,却不被抓住砍头。

我经历过希腊人所不了解的事情:优惧。

那是一间青铜的秘屋,面对默不作声的披着头巾的绞刑刽子手,希望始终陪伴着我;不过在欢乐的长河中也有惊慌。

赫拉克利德斯·本都库斯②赞叹不已地(②赫拉克利德斯·本都库斯(Heracliius Ponticus ,约公元前390 ——前322 以后),希腊哲学家和天文学家,柏拉图的学生。

)说毕达哥拉斯①记得他前生是派罗,是欧福尔波,再前生是(①毕达哥拉斯(Pitagoras ,公元前580 ?一500 ?),希腊哲学家,数学家,主张灵魂转世,传说他能回忆自己几世前生;在数学方面,他主张数字是宇宙的起源,传说他发明了九九乘表,十进位制和勾股定律。

派罗(Pirro ),希腊神话中阿基里斯之于,由于他在特洛伊战争后期才赶到,又名Neoptolemo(新战士),回希腊时建立伊皮鲁斯王国。

欧福尔波(Euforbor),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特洛伊战争的参加者。

)另一个人;我回忆相似的沧桑变幻时却不需要投生轮回,甚至不需要假冒欺骗。

我的异乎寻常的多样性要归功于一种制度:彩票,那是别的共和国所不知道的,或者不够完善、不公开的。

我没有调查过彩票的历史;我知道巫师们在这件事上未能取得一致;我从彩票强有力的意向中得知一个不懂占星学的人观察月亮时领悟的东西。

我的国家纷坛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彩票是那里的现实的重要组成部分:直到今天,我很少考虑彩票的问题,正如很少考虑神道莫测高深的行为和我自己变幻不定的心思一样。

如今,我远离巴比伦和它亲爱的风俗,颇为惊异地想到了彩票和熬夜的人亵读神明的喃喃猜测。

我父亲说,从前——几世纪还是几年以前?——巴比伦的彩票是带有平民性质的赌博。

他说(我不知道是否真实),理发师发售彩票,收的是铜币,给的是绘有符号的长方形骨片或羊皮纸。

大白天抽签开彩:中彩的人凭票领取银币。

显而易见,手续非常简单。

很自然,那种彩票失败了。

它毫无精神特点。

除了针对人的希望之外,不考虑人的聪明才智。

面对反应冷淡的公众,创办那种彩票的商人开始亏损。

有人试行改革:在中彩的号码中插进少数几个背时的号码。

这么一改,买彩票的人有了双重冒险,要就是赢一笔钱,要就是付一笔数额可能很大的罚款。

每三十个好运的号码搭配一个倒霉的号码,这个小小的风险自然引起了公众的兴趣。

巴比伦人纷纷参加。

不中彩的人被认为懦怯、低人一头。

后来这种不无道理的蔑视变本加厉。

不玩彩票的人固然遭到白眼。

买了彩票被处以罚款的输家也被人瞧不起。

彩票公司的名气响了,开始为赢家的利益操心,因为如果罚款不能基本收齐的话,赢家就领不到彩金。

公司向输家提出诉讼:法官判他们缴付罚款和诉讼费用,或者折成监禁天数。

为了让公司落空,被告都选择监禁。

由于少数人的倔强,公司有了教会和玄学的性质,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不久之后,抽签的公告发表罚款额时只说每个倒霉号码的监禁天数。

这一简化当时并没有引起注意,具有极大的重要性。

那是彩票行业中第一次出现非金钱因素。

效果好得空前。

在赌徒们一再要求下,公司不得不增加倒霉号码的数量。

谁都知道巴比伦人热衷于逻辑甚至对称。

吉利的号码用叮当响的钱币支付,不吉利的号码用监狱里的日日夜夜折合,这种现象不合情理。

某些道德家认为拥有钱币不一定表示幸福,另一些幸运的形式也许更为直接。

贫民区里动荡不安。

教士团的成员成倍地增加赌注,尽情享受恐怖与希望的变迁;贫民们(带着不可避免的、可以理解的妒忌)觉得自己被排斥在这种特别惬意的转化之外。

所有的人不分贫富都应有参加买彩票的平等权利,这一正当的愿望激发了愤怒的骚动,声势之大,多年之后记忆犹新。

一些顽固的人不理解(或者假装不理解)这是一种新秩序,一个必然的历史阶段……有个奴隶偷了一张粉红色的彩票,抽签结果是持票人应受烙舌之刑。

法典规定偷盗票据的人恰巧也应受这种刑罚。

一些巴比伦人推断说,作为小偷,烧红的烙铁是罪有应得的处罚;另一些人比较宽容,主张以烙舌之刑还治刽子手其身,因为这是天意……发生了动乱和可悲的流血事件;但是尽管富人反对,巴比伦老百姓的目的终于实现。

人民的慷慨要求得到充分满足。

首先,公司被迫承认公众权力。

(考虑到彩票发行新办法的广泛性和复杂性,由公司统一经营还是必要的。

)其次,彩票改为秘密、兔费、普遍发行。

取消收费出售办法。

自由人已经了解贝尔①的秘密,自动参加神圣的抽签仪式,抽签仪式每隔六十夜在神的迷宫里举行,决定人在下一次抽签之前的命运。

后果是无法估计的。

抽到吉签能擢升到巫师会议,或者把公开的或隐秘的仇人投入监狱,或者在幽暗安静的房间里发现一个使我们动心的、或没有料到再能看见的女人;抽到凶签能遭到肢体伤残、身败名裂、死亡。

有时候三四十个签中只有一个绝妙的结局——某丙在酒店里遭到杀害,某乙神秘地被奉为神明。

作弊是很困难的;但是要记住公司里的那些家伙过去和现在都是狡猾和无所不能的。

在多数情况下,知道某些幸福只是偶然的机遇会减少幸福的魅力;公司的代理人为了避免这种弊端,便利用暗示和巫术。

他们的步骤和手法是秘而不宣的。

他们雇用了占星术士和间谍去调查每个人内心的希望和恐惧。

有几个石狮子,一个叫做加夫加的圣洁的厕所,一座灰蒙蒙的石砌引水渡槽有几道罅隙,一般人认为是公司专用的;恶意的或者好心的人把告密的材料放在那些地点。

按字母编排的档案收集了这些可靠程度不一的信息。

难以置信的是,背后议论不少。

公司处事一贯谨慎,并不正面回答。

它在一座废弃的制造假面具的工厂涂抹了一段简洁的文字,如今已收入圣经。

这段说教指出彩票是世界秩序中插进的一种偶然性,承认错误并不是驳斥偶然性,而是对它的确证。

还指出,那些石狮子和圣洁的容器虽然未被公司否认(公司不放弃参考的权利),它们的作用①贝尔(Bel )是已比伦人崇拜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Zeus)。

是没有正式保证的。

这个声明平息了公众的不安。

但也引起了始料不及的效应。

它深刻地改变了公司的精神和活动。

我所剩时间不多了;已通知我们船快启航;我尽可能解释一下。

虽然听来难以置信,到当时为止谁都没有探讨过赌博的一般理论。

巴比伦人生性不爱投机。

他们尊重偶然性的决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惊恐,但从未想到要调查其扑朔迷离的规律和揭露规律的旋转星体。

然而我提到的那份冠冕堂皇的声明引起了许多带有法学和数学性质的讨论。

其中之一产生了如下的假设:既然彩票是偶然性的强化,在宇宙中引起定期的混乱,那么让偶然性参预抽签的全过程,而不限于某一阶段,岂非更好?既然偶然性能决定某人的死亡,而死亡的条件——秘密或公开,期限是一个小时或一个世纪——又不由偶然性决定,岂非荒谬可笑?这些合情合理的疑窦最终导致了重大的改革,,几世纪的实施增加了它的复杂性,只有专家能理解,不过我试着归纳几点,哪怕是象征性的。

我们设想首次抽签决定一个人的死刑。

第二次抽签决定死刑的执行,比如说,提出九名可能的执行者。

九名执行者中间,四名进行第三次抽签,决定刽子手是谁,两名可以用吉利的指令(比如说,发现一处藏镪)替换不祥的指令,另一名可以加强死刑的程度(也就是说,凌迟处死或者焚尸扬灰),其余的可以拒绝执行……这是一个象征性的轮廓。

事卖上抽签的次数是无限大的。

任何决定都不是最终的,从决定中还可以衍化出别的决定。

无知的人以为无限的抽签需要无限的时间;其实不然,只要时间无限地细分就行,正如著名的乌龟比赛的寓言所说的那样。

这种无限的概念十分符合偶然性的错综复杂的数字和纯理论派酷爱的彩票完美典型……我们巴比伦人的惯例似乎在台伯河引起扭曲的回响;埃勒·兰普里迪奥在他写的《安东尼诺·赫里奥加巴洛传》①中指出,这位皇帝赐宴时向(①赫里奥加巴洛(Antonino Helioga balo , 204一222 ),古罗马皇帝、以骄奢淫逸残忍著称。

)宾客分发写有凶吉祸福的贝壳,有的人可以领到十磅黄金,十只苍蝇,十个睡鼠,或者十头熊。

人们不由得会想起赫里奥加巴洛是由小亚细亚信奉图腾神道的巫师教养的。

也有不针对具体人的、目的不明确的签文:比如说把一块锡兰岛的蓝宝石扔进幼发拉底河,在塔顶放飞一只鸟,每一百年在沙粒无数的海滩上取走(或加上)一粒沙等等。

有时候,这类签的后果十分可怕。

在公司恩赐的影响下,我们的习俗充满了偶然性。

顾客买十二坛大马士革葡萄酒,如果发现其中一坛装的是一个护身符或一条蝰蛇,并不感到意外;拟定契约的抄写员几乎没有一次不塞进一个错误的数据;我本人在这篇草草写成的东西里也作了一些夸张歪曲。

或许还有一些故弄玄虚的单词……我们巴比伦的历史学家是全世界最明察秋毫的,他们发明了一种纠正偶然性的办法,众所周知,这种办法的运用一般说来是可靠的;但自然也免不了掺进一点欺骗。

此外,虚构成分最大的莫如公司的历史了……从寺庙遗迹发掘出来的一份用古文字写的文件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几百年前一次抽签的记载。

每一版书籍,本与本之间都有出入。

抄写员宣誓必须删节、增添、篡改。

也采用含沙射影的手法。

彩票公司谨小慎微,避免一切招摇。

它的代理人自然都是秘密的:公司源源不断发出的指令同骗子层出不穷的花招没有区别。

再说,有谁能自诩为单纯的骗子呢?醉汉心血来潮发出荒唐的命令,做梦的人突然醒来掐死了睡在他身旁的老婆,他们岂非是执行公司的秘密指示?这种默默无声的运转可同上帝的旨意相比,引起各种各样的猜测。

有一种猜测恶毒地暗示说公司已经消失了几百年,我们生活中的神圣的混乱纯属遗传和传统;另一种猜测认为公司是永恒的,声称它将持续到最后一位上帝消灭世界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还有一种猜测说公司无所不能,但干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鸟鸣、铁锈和灰尘的颜色、破晓时的迷糊等等。

再有一种猜测借异端创始人之口说公司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还有一种同样恶劣的说法认为肯定或否认那个诡秘的公司的存在无关紧要,因为巴比伦无非是一场无限的赌博。

《巴比伦塔》作者:特德·蒋严道丽 译一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到那端,将要走上整整两天时间。

当塔矗立着朝向天空时,从地面爬上顶端,将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如果这个攀登者没有额外负担的话。

而实际情形是,很少有人可以徒手攀登。

绝大多数的人身后都拖着一辆装满砖块的木质小车,于是,攀登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减缓了。

当砖块从装上车时起,到被运到不断升高的塔顶那一天,这个世界已经过去整整四个月时间。

二赫拉鲁穆一生都是在艾拉买度过的,他只是在市场购买铜器时才听说过巴比伦这个名字。

那些铜器是来自大海的船带到幼发拉底河畔的。

现在,赫拉鲁穆和其他矿工却正走在去巴比伦塔的路上,身后,是驮着货物的商队。

他们沿着一条满是尘土的小路从高原上下来,穿过平原上被条条沟渠和堤坝分割成许多方块的绿色田野。

和赫拉鲁穆一样,所有的人以前都没有见过那座塔。

在距巴比伦还有几里路时,那塔就浮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了:一根像亚麻线一样的细条,摇曳在闪着微光的热腾腾的空气中,从巴比伦地平线上慢慢耸立起来。

又行走一些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了巴比伦城巨大的围墙。

如果把这围墙看作一个巨大的硬泥壳的话,那么,塔身就好像正破壳而出,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以致这群正在走近的人眼里除了这通天之塔外,便一无所见了。

当他们仰酸了脖子,把视线收回到地面时,便看到了修建这庞然大物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幼发拉底河在缓缓流淌,河床却几乎被掏空,只为制作数不清的砖块提供大量的泥土。

更往南一点,是蜂房一般重重叠叠的砖窑,此时却无声无息没有升火。

他们走向城门,这时的塔看上去比赫拉鲁穆能想像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要大。

它伸进无边的天空中,最后,高得连自身也像被天空吸进去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

如果说这塔是天空的支柱的话,那么可以说它的下部比这城里最大的宫殿还要庞大。

一行人就这么仰着脑袋走路,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

南尼用肘碰碰走在身边的赫拉鲁穆,声音里满含敬畏:我们也要去爬那东西,一直爬到它顶上?嗯……赫拉鲁穆依然仰着头,有点答非所问,它看上去……有点不太自然。

中央城门前有一支商队正从那儿出发,这队矿工挤进城墙投下的狭窄的阴影中,他们的工头贝尼向站在城门塔楼上的看守人叫道:我们是从艾拉买召集来的矿工!看门人一下兴奋起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你们就是那些将要挖通天堂拱顶的人吗?是的。

三整个城市都在庆祝。

节日是在最后一批砖运往高处的时候开始的,已经进行八天了,而且还要继续两天。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整个城市都在欢歌、舞蹈,笼罩在一派狂欢的气氛之中。

和制砖者在一起的是那些拖车的人,他们由于无休止地在高塔上攀爬而使腿上暴起了一条条结实的肌肉。

每天早上,他们迎着东方的霞光拖着满车砖块开始攀爬,四天以后,重负移交给下一站的拖车人,第五天,他们带着空拖车回到城里。

就是这样,拖车者构成的链条一环扣一环,一直把砖块传送到塔顶。

正因为如此,只有下面这队拖车的人才能回到城里与人们一起庆祝。

当然,之前已经有许多酒肉也一环环送了上去,以使整个城市的欢乐满布塔身,直到天堂。

赫拉鲁穆与他来自艾拉买的矿工伙伴们一起坐在土凳上,面前长长的桌子上堆满了食物。

这个夜晚,这个城市的广场上还摆放着许多同样的桌子。

艾拉买的矿工们与那些拖车人交谈,打听塔的种种情况。

南尼问:有人告诉我,当一块砖从塔顶掉下来时,塔顶上砌砖的人们恸哭不已,还使劲抓扯自己的头发,因为要过四个月才能补充它。

但当一个人失足摔死时,人们却毫不在意,这是真的吗?一个叫鲁加图穆的拖车人猛烈地摇着头:噢,不,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每天都有运砖的链条在不断运转,把几千块砖送上塔顶,所以,失去一块砖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是,砌砖人把一件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砖刀。

为什么是砖刀?对一个砌砖人而言,砖刀掉到塔下,他就不能工作,直到下面带上来一把新的砖刀。

在这等待砖刀到达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就挣不到必需的食物,这才是那些人在塔顶痛哭的原因。

如果一个工人摔死了,而他的砖刀还留在那里,人们会在暗地里感到庆幸,因为下一个掉下砖刀的工人就能继续工作,而不致立即陷入困境。

赫拉鲁穆吃了一惊,并努力计算着矿工们带来了多少工具。

然后,他反驳道:为什么不多带些砖刀上去?它们的重量与那些砖头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一个工人停工才是真正的损失。

所有拖车的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没法愚弄这个人。

鲁加图穆转向赫拉鲁穆,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神情,那么,节日一结束你们就开始攀登吗?赫拉鲁穆喝了口啤酒:是的。

我听说还有一队来自西部某处的矿工也将加入,但我还没见到他们。

你知道他们吗?知道,他们来自于那个叫埃及的地方,但他们不像你们开采矿石,他们的工作是钻石头。

南尼嘴里塞满的猪肉使他说话显得口齿不清了:我们在艾拉买也钻石头。

他们钻的石头是花岗石,跟你们不一样。

花岗石?在艾拉买没有花岗石,所以他们只钻过石灰岩和雪花石。

到过埃及的商人说,他们的金字塔和宫殿用花岗石和石灰建成,一块块都非常巨大。

据说他们还在花岗岩上雕出巨大的雕像。

可花岗石很难……鲁加图穆耸耸肩:对他们而言并不难。

王室的建筑师们相信他们到达天堂拱顶时,也许会有用。

对此,赫拉鲁穆点点头,谁又能肯定在高处那个地方不需要这样的人呢?那么,你见到过他们吗?没有,他们还没到,几天后才能到,但不可能在节日结束时赶到,所以,你们艾拉买人要独自登塔了。

你们不是要陪我们上去吗?对,但只是最初的四天。

然后我们必须回来,只有你们这些幸运的人才能继续往前。

幸运?你说我们幸运?我非常想到塔顶上去。

往上爬十二天的高度,是我到过的最高的地方。

鲁加图穆有些悲伤地笑了笑,我羡慕你们将会摸到天堂的拱顶。

去触摸天堂的拱顶,并用镐头将其掘开,虽然还未成为现实,但仅仅这个想法也足以使赫拉鲁穆感到不安:其实,你没有必要羡慕……对,南尼总是兴冲冲的,他说,当我们完成了工作,所有人就都能摸到天堂的拱顶了。

四第二天早上,赫拉鲁穆专程去看塔。

一座庙宇在塔基的旁边。

庙宇自身本应也是个辉煌的所在,可现在,它却那么灰溜溜地蹲在塔下,毫不起眼。

而塔就不一样了,不等你靠近去触摸它,就已经感到一种纯粹的坚固与力量。

所有的传说都认为,建造这座塔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任何一座巴比伦庙塔都未曾拥有的。

普通的巴比伦塔只是用太阳晒干的泥砖制成,只在表面装饰经过烧焙的砖。

这座正等他们去攀爬的高塔却全部用被窑火煅烧得十分坚硬的砖堆砌而成,一块块砖被沥青胶泥粘合起来。

塔的底座有两个平台。

第一个平台是巨大的正方形,大约二百腕尺长,四十腕尺高。

上面是第二个平台,就是从那里开始,塔身拔地而起。

塔身是一根正方形的巨柱,支撑住天堂的重量。

塔身上缠绕着一条斜面,就像缠在鞭子手柄上的皮条。

不对,不是一条斜面,而是两条,缠绕着塔身,吸引着他的目光一直往上。

他看到的是永无止境的交替出现的斜面和砖,砖和斜面,直到最后就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而塔却还在向着天空上升,上升,不停地上升。

赫拉鲁穆看得脑袋眩晕,离开塔的时候,步子都有些踉跄。

赫拉鲁穆想起了儿童时代听过的故事,那些大洪水泛滥之后的神话。

故事讲述大洪水之后人们怎样移居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居住到比大洪水之前更多的陆地上;人们怎样航行到世界的边缘,看到海洋下陷进茫茫雾霭之中,汇入了地狱的黑暗;人们怎样因此认识到这个世界太小了,并希望看到边界之外的东西,所有耶和华的创造物;人们怎样在焦渴的大地上抬头望天,想像上帝的房子一定建在清凉的水上。

进而想起几世纪前塔开始建筑,一根支撑天宇的巨柱,一道通往天堂的楼梯,人们可以爬上去瞻仰耶和华的杰作,耶和华也可以下到地面来看看人间的创造。

对赫拉鲁穆而言,这成千上万人不停劳动的场面也像一个神话,非常激动人心,因为这种劳动的唯一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接受并理解上帝。

当巴比伦人在艾拉买招募矿工时他就非常激动了,所以,他才在此时此刻站在了塔的跟前。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感觉却在反抗,在内心里大声地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应该耸立得如此之高。

而且,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攀爬这看上去没有终点的巨大造物。

五开始攀登的那个早上,塔基第二层平台上满是一排排两轮人力拖车。

车上装载着各种各样的口袋,里面装着大麦、小麦、小扁豆、洋葱、海枣、黄瓜、面包和鱼干,还有许多硕大的陶罐,里面盛满了水、酒、牛奶、棕榈油。

车上还有青铜容器、芦苇篮子和亚麻布,甚至还有一些肥壮的牛和山羊。

一些人正用布条将这些牲畜的眼睛蒙住,以免它们登塔时看到下面而受到惊吓;到达塔顶后,它们将成为祭品。

当然,还有些拖车用来装上矿工们的镐头和锤子,以及一些可以装配出一个小煅铁炉的元件。

工头还叫人往拖车上装木头和芦苇。

鲁加图穆站在一辆拖车旁,把装上车的木头用绳子系紧。

赫拉鲁穆走过去,问他:这些木头是从哪儿来的?我们这一路上可没看到过树林。

在北方有一片树林,是刚开始建塔时种下的,砍下的木头顺着幼发拉底河漂流下来。

你们种了一整片森林?建塔之前,建筑家们就知道砖窑将烧掉许多树木,因此他们种了这片森林。

还有一些人,负责为树林提供水,并在每棵树被砍掉的地方补种一棵。

赫拉鲁穆吓了一跳:这就能提供所有的木材?鲁加图穆埋头给车轴加油,头也不抬地说:至少是大多数吧。

南尼走过来,眼睛却盯着展开在平台下的巴比伦的街道:我从来没有站得这么高,以至于能够俯瞰一座城市。

我也没有。

赫拉鲁穆说。

鲁加图穆却只是微笑:走吧,所有的车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配成两人一组,每一组都配上一辆拖车。

矿工们拉的车混编在那些老练的拖车人中间,鲁加图穆的拖车就跟在赫拉鲁穆和南尼的拖车后面。

记住,鲁加图穆叮嘱他们,跟前面的车保持十腕尺的距离。

转弯时由右边的那个人用力,每隔一小时交换一下位置。

赫拉鲁穆与南尼弯下腰,把拖车的绳子吊在肩膀上,然后一起直起腰来,把拖车的前端抬离了地面。

鲁加图穆挥挥手,两人一用力,车轮就开始转动了。

车轮滚上登塔的斜面时,两人深深地弯下了腰。

赫拉鲁穆咕哝了一句:这还是一辆轻车。

硬砖铺成的斜面上,几世纪以来,车轮在上面已经磨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槽,车轮就顺着沟槽缓缓地向上滚动。

两人腰弯得那么低,头都要抵到地面,几乎都没有在塔上的感觉了。

你们采矿时唱歌吗?当石头不是太硬时。

南尼回答。

那么,唱一个你们的采矿歌吧。

这个要求传递到所有矿工耳里,不久,整支队伍都唱起歌来了。

六人影越来越短,他们上升得越来越高。

现在,这些攀登者周围只剩下凛冽的风,和太阳投在身下的影子。

这儿的气温比下面的城市要低很多,在下面,正午的骄阳能够杀死一只快速横过街道的蜥蜴。

登高环顾四周,可以看到沉沉流动的幼发拉底河,以及宽广的绿色田野,反射着阳光的沟渠从其中蜿蜒而过。

巴比伦城是一幅密密麻麻的街道与建筑构成的迷宫般的图案,而在整个城市之上,闪耀着石膏涂料的白色光芒。

突然传来了一个人大叫的声音。

作为这个运转着的链条上的一环,赫拉鲁穆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于是便向后面的鲁加图穆大声叫道:下面出了什么事?你们的一个矿工对高度感到害怕了,第一次离开地面的人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很少有人在这么点高度就感到惊恐。

赫拉鲁穆附和说:我知道这种惊恐。

在矿工中就有人害怕进入坑道,因为他们老是担心被埋在里面。

真的?鲁加图穆说,我倒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你怎么样,我是说,在这种高度上你的感觉。

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若无其事地说,同时却看了南尼一眼,他们俩才知道此时内心里的真实感觉是什么。

其实,你从自己手掌上就能感觉到紧张,对吧?南尼轻声问道。

赫拉鲁穆在绳子粗砺的纤维上擦擦有些汗湿的手,点了点头。

我也感觉到了。

也许我们也该蒙上头巾,像牛和山羊一样。

赫拉鲁穆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

你认为我们也会对高度产生恐惧,当我们爬得更高时?赫拉鲁穆想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甩掉紧张的感觉:我们只是不习惯而已,再说我们还有几个月时间来适应高度,也许等我们到达塔顶后,我们可能还会觉得这塔不够高呢。

不,不,南尼摇摇头,我并不认为有谁希望这东西更高一些。

说完,两个人相视着大笑起来。

七晚餐吃的是大麦、洋葱和小扁豆。

睡觉的地方是塔内的一条走廊。

第二天早上起来,矿工们腿酸软得要命,几乎都迈不开步子了。

拖车工人们见状笑了起来,然后给了他们一些药膏涂在肌肉上,并为他们的拖车减轻了一些负担。

这时赫拉鲁穆再往塔下看时,膝盖就像浸在冷水中一样。

在这个高度上,风一直在吹着,很明显,越往上走,风力会越来越大。

他甚至想,有没有人被风刮到塔下去过呢?他还想,这个被刮下塔去的家伙,在到达地面之前,完全有时间完成一个祷告。

赫拉鲁穆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

攀登又开始了。

和第一天相比,他们可以看得更远了,进入视野的景物宽广得令人害怕:连绿洲之外的沙漠都尽收眼底,沙漠中的商队看上去就像一列缓缓移动的昆虫。

第三天,他们的腿仍然没有好转,赫拉鲁穆感觉自己就像个残疾老人。

到了第四天,腿的感觉才好了一点。

拖车工人们出于同情帮忙拖了两天的货物又回到了他们车上。

下午,他们遇到了从上面下来的第二梯次上的拖车人。

那个晚上比较热闹,他们全在一起吃饭聊天。

早上,陪伴了他们四天的第一队拖车人准备回到巴比伦,鲁加图穆向赫拉鲁穆与南尼道再见。

照顾好你们的车,它爬上这座塔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

你羡慕它?不,想想每次好不容易爬上了塔,又必须顺着原路回来,我就难受。

八现在,他们后面那辆车的拖车人变成了库塔。

这一天行程结束时,库塔走过来:你们从来没在这样高的地方眺望过太阳,来,看看吧。

库塔走到塔边坐下,双腿悬在塔外,他看见他们犹豫不决:你们可以趴在地上,把头伸出来向外边看,如果你们想看的话。

赫拉鲁穆不愿意在别人眼里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但他怎么也不敢学库塔的样子,于是,他与南尼便只好照库塔所说的样子做了。

当太阳下落时,要顺着塔边往下看。

赫拉鲁穆向下看了一眼,那几千腕尺的深渊让人胆寒,他赶忙把视线转向远处的地平线:太阳从这儿落下有什么不同?当太阳从西边落到那些山脉后面时,希拉平原就是黑夜了。

但在这儿,我们比那些山峰更高,因此我们仍然能看到太阳。

如果我们想看到夜晚,太阳必须沉落到更远的地方。

赫拉鲁穆明白了:夜晚降临到地面的时间比这儿要早。

你能看到黑夜顺着塔升上来,从地面升到天空。

他盯着远处的太阳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转向下方,你们看,现在开始了!赫拉鲁穆和南尼循声望去,在这座巨塔下面,巴比伦城已处在阴影中。

阴影往上蔓延时,就像一顶华盖正在撑开一样。

很快,阴影水一样漫过了他们,于是,他们便置身黄昏中了。

赫拉鲁穆翻过身来把脸转向天空,看到夜色快速升过塔的其余部分,天空越来越模糊,太阳正下沉到世界很远很远的边缘。

算得上是一种奇观,对吧。

库塔问。

赫拉鲁穆什么也没说,他第一次明白,所谓的夜,就是大地把它自己的阴影投射到了天空上。

九又经过了两天的爬行,赫拉鲁穆已经敢于站在塔边上往下看了──虽然抓着边上的柱子,探出身子时还特别小心翼翼。

他问库塔:怎么塔看上去越往上越宽,怎么会这样呢?因为有那些亚麻绳吊着的丝柏木造成的阳台。

阳台?塔上造阳台有什么用处?铺上土壤后,就可以种植蔬菜,在这么高的地方,水很紧缺,因此最普遍种植的是洋葱。

再往上,那里雨水多一些,你们还可以看到种植的豆子。

对此,南尼感到有些难于理解:雨水?上面的雨水为什么就不能落到下面来?库塔对南尼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感到难于理解:它们在下落时被蒸发掉了。

南尼耸耸肩头。

次日行程结束时,他们就到达了有阳台的高度。

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地栽着洋葱。

这里,每一层都有几个算不上宽敞的房间,供拖车工人的家里人居住。

女人们或是坐在屋里缝补衣服,或是在地里挖洋葱。

孩子们则上上下下地彼此追逐,在拖车中间穿梭。

拖车工人们回到自己的家中,并邀请矿工们和他们共进晚餐,于是,赫拉鲁穆便和南尼一起去了库塔家里。

这是一顿丰盛可口的晚餐,有鱼干、面包、海枣酒和水果。

吃完饭出去闲逛时,赫拉鲁穆注意到在塔的这一层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城镇。

上行与下行的坡道就是穿城而过的大街。

镇子上有一座神殿,用以举行各种仪式与庆典,有行政官员调解各种争端,有商店。

当然,这个城镇并非一个永远的存在,它仅仅只是一个长达几个世纪的旅程的一个组成部分。

赫拉鲁穆问库塔:你们有谁去过巴比伦城吗?库塔的妻子阿利图穆回答:没有,我们为什么要下去,为了让我爬很长的路再回到这里吗?这儿有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你们一点也不想到地面上去走走,我是说真正的地面。

库塔耸耸肩:我们住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我们所干的一切就是使这条路延伸得更高更远,当我们选择离开时,只会向上,而不是向下。

十矿工们又继续往上。

有一天,当有人探出身子往下看去时,发现塔身收缩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远在其到达坚实的地面之前。

再向上看,却依然看不到塔顶。

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处在一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境地了。

赫拉鲁穆感到了一种被隔离于世界之外的惶恐,好像大地因为其不忠的行为摈弃了他,而天堂还随时可能拒绝他。

这里的居民却并不感到任何不安,他们总是热情地接待矿工们,并祝愿他们在拱顶处的工作顺利完成。

这些居民住在潮湿的雾气里,从上面还是下面都能看到暴雨。

他们在空中收获谷物。

几个星期过去了,每天的旅程中,都会感到太阳和月亮越来越近。

月亮把它的银色光辉洒在塔身南面,闪烁不定,仿佛上帝在注视着他们。

很快他们就处在与月亮平行的高度上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月亮坑坑洼洼的脸,惊讶于它庄严而自在的运行。

然后,他们就接近了太阳。

时间正是夏季,当太阳从巴比伦升起时,这几乎就悬挂在他们头顶上。

在塔的这个高度上,已经没有了常住的居民,也没有供种植作物的阳台,这里太阳的热量足以把大麦直接烤熟。

粘合塔砖的材料不再是沥青,因为会被阳光烤化流淌。

为了遮挡过度的热量,坡道外缘的柱子全被加宽到失去了柱子应有的形状,差不多都连接起来形成了一道连续不断的墙。

从那些剩下的缝隙里,漏进来一些呼啸的风和金色明亮的光线。

为了适应温度的变化,每天出发的时间越来越早,以使在攀登的路上有更多的清凉。

当他们来到与太阳水平的高度上时,已经完全是在夜间行进了。

白天,他们躺着睡觉,在火热的微风中大汗淋漓。

矿工们甚至担心,如果他们真的睡着了,在醒来之前就会被酷热烤死。

但拖车工人们无数次地在这个高度上往返,却从未有人因此丢了性命,这多少让矿工们睡觉前感到安心一点了。

终于,他们越过了这个酷热的高度。

现在,白天的光线开始极不自然地向上照耀,阳台上的植物倾斜着向下生长,弯下身子以便获得光合作用所需的阳光。

之后,他们就接近了星星。

一个个火团似的小圆体在四周铺展开来。

在这里,星星并不像从地面上看去那么密集,也不是全部分布在同一个水平高度上,并一直向上延伸。

很难辨别它们到底有多远,因为没有恰当的参照物。

但偶尔会有一颗星星一下子冲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向这些人证明它那令人吃惊的速度。

白天,天空是一种比从地面上看上去更苍白的蓝色,显示出他们正在接近天堂拱顶的迹象。

只要仔细观察,白天的天空里也可以看到几颗星星。

地面上看不到它们,是由于太阳那炫目的光。

赫拉鲁穆正在望星星,南尼突然急匆匆跑来:一颗星星撞到了塔上!什么?赫拉鲁穆惊恐地四处张望,好像是担心自己被星星撞上一样。

不,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前,是一个多世纪以前。

是一个当地居民讲的故事,当时他的祖父在现场。

他们回到人群中,看到几个矿工正围在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四周。

……星星把自己射进了塔砖中,就在上面半里路远的地方。

现在仍然可以看到它留下的痕迹……星星最后怎么样了?它燃烧着,不停地咝咝作响,明亮得让人根本无法正眼看它。

人们想把它撬出来,再继续自己的旅程,可是,它发出的热量根本不让人靠近。

几个星期后,它自己才冷却成一堆黑色的疙疙瘩瘩的天堂金属。

有一个人双臂环抱在一起那么大。

这么大啊!南尼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以前当星星落到地面上时,也能找到小块的天堂金属,比最好的青铜还坚硬,人们通常用它打造护身符。

那么大一块天堂金属,这里没有人试图把它制成某种工具吗?赫拉鲁穆的脑子总是能比别人想更多的问题。

噢,没有,人们连碰都不敢碰它。

每个人都在等待上帝的惩罚,担心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打扰了他。

人们在塔下等了几个月,上帝依然像过去一样平心静气,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们这才回来,把星星从塔砖里撬出来,现在,它就在下面那座城市的神殿中。

沉默。

每一个都好像在体味着什么。

过了很久,一个矿工才开口:我们从没在有关塔的故事里听到这一个。

因为它是一个禁忌,一件不能提起的事情。

再度沉默。

十一这一路上去,天空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柔和,直到有一天早晨,赫拉鲁穆醒来后突然惊叫起来。

以前看上去越来越苍白的天空,现在看上去像是一层白色的天花板,在他们头顶高处铺展开来。

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天堂的拱顶,看到它就像一个固体的壳,封住了整个天空。

所有的矿工都不敢大声说话,盯着天空目不转睛地看,露出白痴一样的傻样,因此受到塔上居民的嘲笑。

就这样,天堂拱顶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不是向虚空无休止地攀爬,而是爬上一个在每个方向都延伸得无边无际的地方。

面对此情此景,赫拉鲁穆感到眩晕。

当他注视拱顶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虚空中翻转,而且,头上的拱顶也带有一种令人压抑的重量,它像整个世界一样重,却又没有任何支撑。

因此赫拉鲁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拱顶随时会从头上倒塌下来。

有时,他又觉得拱顶像一面垂直的悬崖,而后面朦胧的地面是另一面悬崖。

塔则是一根缆绳,紧紧地绷直在两者之间。

他们攀登得更慢了,这使工头贝尼很是不满。

人们看到了拱顶,但它带来的并不是更快接近的渴望,而是队伍中蔓延开的不安情绪。

也许人们并不渴求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天性在约束他们不要太接近天堂,而要人们安心在留在地面上。

他们终于登上了塔顶,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了。

这儿,在塔顶的四方平台上,矿工们凝视着下界像毯子一样铺开的陆地与海洋,在飘渺的雾气掩映下,大地与海洋在任何一个方向上,都一直延伸到视力难以企及的地方。

而在他们头顶,悬浮着的是这个世界的屋顶,无声地告诉他们:我就是世界的最高处,这儿就是所有创造的根源。

僧侣带领他们祈祷,向上帝祈祷。

感谢他们已被允许看到所有的一切,并请求上帝原谅他们还想看到更多的地方。

十二塔顶还在上升。

强烈的焦油气味从加热的大锅里升起来,锅里,大团的沥青正在融化。

这是四个月来,矿工们闻到的最具现实感的气味。

他们翕动着鼻翼,捕捉每一丝微弱的气味,趁其被风刮走之前。

沥青把一块块砖紧嵌在适当的地方,塔就这样一点点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砌砖工们仍在一丝不苟地工作,以绝对的精确安放那些又重又大的砖。

他们的工作将近尾声,而新上来还感到头晕目眩的矿工们又将开始他们的工作。

埃及人也赶到了。

这些埃及人皮肤黝黑,体型瘦小,下巴上挂着稀疏的胡须,他们的拖车上装着火成岩锤子、青铜工具和木头楔子。

他们的工头叫森穆特,他和艾拉买人的工头贝尼一起商量怎样打通拱顶。

埃及人打造了一个煅炉,以便用来重新煅造那些用钝了的青铜工具。

拱顶的高度就在一个人伸直了手臂就能碰到的指尖之上,感觉平滑冰凉,它看上去是由很好的颗粒状花岗石磨制而成。

许多年前,上帝引发了地球上的那场大洪水。

地狱的水从下面漫溢翻涌,天堂的水则通过拱顶上打开的水闸一泻而下。

现在他们接近了拱顶,却没有看到上帝的水闸。

他们四处搜寻,也没有在那坚硬的花岗石平面上看到哪怕一丝丝的缝隙。

看来,塔顶与天堂的会合处是在两道闸门之间,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一种幸运。

如果头顶有一道闸门,他们就不得不冒着打穿一座天堂水库的风险,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下面的平原上就会下起不合时令的大雨,雨水会引发幼发拉底河的洪灾。

当然,当水库排空之后,暴雨就会停止。

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上帝想惩罚冒犯他的人类,便让雨继续倾盆而下,直到这塔坍倒在巴比伦城融化而成的泥浆之中。

即使看不到闸门,却仍然有一个风险存在。

也许上帝创造的闸门是凡人眼睛所难以看见的,也许他们头顶就是一座天堂水库,只是因为这个水库太巨大了,以至于最近的闸门也有几里路远。

关于他们的工作该从那里开始,争论不少。

上帝肯定不会把塔冲垮。

一个叫卡杜萨的砌砖工说,如果上帝觉得塔是对他的亵渎,那他早就下手了。

然而这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工作,从未看到过上帝哪怕最轻微的不满迹象。

即使我们头上有一个水库,上帝也会在我们打穿之前排干它的。

如果上帝喜爱这种冒险,那么,就应该有一架专门制造的楼梯在这里等着我们了。

这是一个艾拉买矿工的回答,上帝既不会帮助我们也不会阻止我们。

如果我们打穿了一个水库,我们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赫拉鲁穆也冲口说出心中的怀疑:上帝也许不必直接惩罚我们,如果是我们自己打穿了天堂水库,他会认为是我们自作自受。

艾拉买人,那个卡杜萨叫道,我们的工作是为了我们对上帝的爱,我们整个一生都在为此工作。

我们的父辈,以至再过去的许多代人也是如此。

像我们这样正直的人不应该受到惩罚。

怀着纯洁的目的工作,并不意味着我们是在明智地工作。

选择远离土地的生活,真的就是一种正确的道路?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去打穿天堂,我们怎能保证不为自己的过错受惩罚?赫拉鲁穆建议要小心,我同意,工头贝尼也说,我们必须确保不给下面的世界带来第二次大洪水,甚至不能给下面带来过量的大雨。

我跟埃及人森穆特一起商量过,他给我看了他们用来密封法老坟墓的方法,相信这种方法会给我们的工作提供可靠的保障。

十三僧侣们举行了一个典礼,把牛和羊作了献祭,又讲了许多神圣的话,烧了许多香。

然后,矿工们开始工作了。

矿工们清楚,只用锤和镐对付这花岗岩天顶是无济于事的。

他们用带上来的木头,燃起一大堆火,让它整整烧了一天。

在火焰灼烤下,石头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慢慢爆裂。

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石头一大块一大块地从天顶上撬下来了。

用这种方法,每天他们都能深入一个腕尺。

坑道不是垂直上升,而是以一个角度倾斜上升,以使他们能从塔上建一道楼梯斜靠在上面。

火烧的方式使坑道非常平整光滑,因此他们还在脚下造出一个木制平台,保证自己不滑回塔顶上去。

当坑道取得一定进展后,他们就在里面开辟出房间。

埃及人也开始工作了,他们要造一道活动的花岗石门。

首先,他们需要从坑道壁中切出一块足够大的花岗岩,它有一个人那么长却比一个人还宽许多。

几周以后,它才从岩壁上显出完备的形状。

最后,用一块块木头楔子把石料剥离下来,造成了一道可以关住坑道的滑门。

这样一来,如果上面真是天堂水库,而且被矿工们挖穿的话,这道滑门加上一些灰浆就可以重新把天堂拱顶封闭起来。

坑道一点点向上延伸,埃及人又建造了一些新的滑动门。

这样,如果天堂水库溃决的话,也只能淹没坑道的某一段。

转眼之间,开掘天堂拱顶的工作已经持续几年了。

拖车队运上塔顶的不再是砖,而是挖掘坑道需要的大量木头和水。

人们居住在拱顶入口处的坑道中,那儿还有许多小通道,还有悬挂的阳台,种植着向下弯曲的蔬菜。

矿工们也成了天堂边界处的定居者,有些人还结了婚,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生儿育女,很少有人再回到地面上去了。

十四赫拉鲁穆脸上蒙着一块湿布,沿着木梯往下爬,他刚给坑道尽头的火堆添了些木柴。

火还能再烧几小时,他下到更低些的坑道里来等待,这儿的风中没有那么浓重的烟雾。

这时,突然传来一座房子撑不住自己重量的那种可怕的嘎嘎声。

上面的石头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分开,随之而来是一阵不断增大的咆哮声,一股激流顺着坑道奔涌而来。

赫拉鲁穆惊恐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水流,令人震惊的冰冷的水流,猛烈地扑到他腿上,一下就把他撞倒了。

他紧紧地抓住激流下的石头梯级。

预想中那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挖穿了天堂水库。

他们必须尽快赶到最近的一道石头滑门那里,但他却不断被猛烈的水流冲倒,有时甚至摔出十几级台阶那么远。

但恐惧使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想,整个拱顶马上就要塌下来了,整个天空就将在他脚下裂开,而他会随这天堂之水一起落到地上。

这可就是上帝制造的第二次大洪水?终于,他跑到了滑动门那里。

他从水里爬起来,还有另外两个矿工,达姆奇亚和阿弗尼。

这时,滑动门已经关闭,封闭了出口。

不!他叫起来。

他们关上了它!达姆奇亚尖叫道,他们没有等我们!还有人来吗?阿弗尼则说,我们可以撬开滑动门。

没有人来。

赫拉鲁穆回答。

阿弗尼用手里的锤子使劲砸那门,可在急流的喧哗声中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赫拉鲁穆向房间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一个埃及人脸面朝下浮在水里。

他是从上面滚下来摔死的。

达姆奇亚的嗓音尖厉刺耳。

我们什么也不能干吗?阿弗尼眼望着上面:上帝,放过我们吧。

他们三个站在不断上升的水里,绝望地祷告着,但赫拉鲁穆知道这完全是徒劳的。

上帝并没有要求人们来建塔或打穿拱顶,这些决定是人类自己作出的,现在就该他们死在水中了。

只凭自己的正直并不能把他们从这个结局里拯救出来。

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胸部。

快往上爬!赫拉鲁穆大声招呼两个同伴。

他们迎着急流吃力地向上爬,水就在他们脚下不断上涨。

为坑道照明的火把已经熄灭了,他们只能在黑暗里摸索,嘴里咕哝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祈祷。

最后在坑道尽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的上涨,看看水会不会把他托起到一个什么地方。

水很快就涨上来了,并真把他们托起来了。

赫拉鲁穆看到那条喷涌出水流的裂缝就在旁边,呼吸着狭小空间里最后一点空气,叫道:当这点地方被水灌满后,我们就能向天堂游去。

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当水升到天花板时,他吞下最后一口空气,并向上游进裂缝中。

就算他会死,他也要死得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更接近天堂。

四周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压力强大的水流,吸附、推动着他。

他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快要撑不住了,最后一点空气正从嘴边逃走。

他要被淹死了,周围的黑暗正渗进他的肺里。

突然,他感觉到了水面上的空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五赫拉鲁穆醒来,脸贴在湿漉漉的石头上。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身边的水流。

他翻动身躯,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呼吸到了空气。

时间慢慢流逝,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水从他脚踝下面快速流过。

他向前走去,水在变深。

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他感觉到了干燥的岩石。

四周一片漆黑,像没有火把的矿井。

他用手在黑暗中摸索,这样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如果这是一个山洞,那它肯定是十分巨大的。

他感觉到地面在向上倾斜,也许这是一条通道,这条通道能把他引到天堂。

他继续往前爬行,不去想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去想他将永远不能从原路返回地面。

尽管他才被水淹过,吞下了那么多的水,这时,他仍感到口渴,并感到饥饿。

终于,一道光线出现在他眼前。

他跪下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脸,这是来自上帝的光芒吗?几分钟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延伸开广阔的沙漠。

他刚从一片丘陵地带的一个山洞里爬出来。

难道天堂也跟地上一样?上帝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这只是上帝创造的另一个领地,是另外一个地球?或许上帝住在更上面的某个地方?一轮太阳挂在他背后的山顶附近,它是在上升还是下落呢?沙漠中有一条线在移动,那是一支商队吗?他向着商队跑去,干渴的喉咙里发出尖叫。

当他马上就要跑不动的时候,商队发现了他,整个商队都停了下来。

赫拉鲁穆首先看见的确实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鬼魂,手里还举着一只水袋。

赫拉鲁穆一把抢过来,拼命地往喉咙里灌去。

你被土匪袭击了吗?我们正往埃瑞琪去。

赫拉鲁穆盯着他叫道:你在骗我!那个人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像他已被太阳晒疯了。

可是,埃瑞琪是在幼发拉底平原上!是的,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又一个商队的人走了过来,并准备好手里的武器。

我来自──我是──赫拉鲁穆停了一下,你们知道巴比伦吗?噢,那就是你的目的地吗?它就在埃瑞琪北部,从埃瑞琪到巴比伦算不上是一段困难的旅程。

塔,你们听说过巴比伦塔吗?当然听说过,那是通往天堂的柱子。

听说在塔顶的工人们正在挖一条穿过天堂拱顶的坑道。

赫拉鲁穆一下倒在了干燥的沙砾中。

你病了吗?商队的人问他。

赫拉鲁穆没有搭理他们。

天哪,他又回到了地球,他明明爬进了天堂水库,却又回到了地球之上。

是上帝有意阻止他的吗?可他并没有看到上帝,哪怕是一点点上帝存在的迹象。

也许,这是一种特别的方式,天堂的拱顶就在地球的下面,好像它们就紧紧挨在一起。

但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赫拉鲁穆躺在那里,想得脑袋都快炸开了,还是一点也不明白。

然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一个圆滚筒,他想,人们用一个雕刻有符号的滚筒滚过一块柔软的泥板,滚筒就在泥板上形成了一幅图画印。

符号可能出现在泥板相反的两端,但它们在滚筒上却是肩并肩的排列。

人们把天堂和地狱看成一张泥板相反的两头,中间就是天空和星星。

然后,世界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卷起来了,天堂与地球就成了滚筒上两个并列的符号。

如此一来,就知道上帝为什么没有毁掉那塔了,为什么没有因为人们努力越出为他们设定的界限而惩罚他们,因为再长的旅程也仅仅只能让他们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他们几个世纪的辛勤劳作不会揭示出比他们所知道的更多的创造,他们最后所看到的只是上帝无比杰出的艺术才能。

通过这种才能,上帝的存在才被指明,而又被隐藏起来。

而人们就知道了他们应该呆在应该呆的地方。

赫拉鲁穆从沙砾里支起身子,双腿由于心里的敬畏之感而摇摇晃晃。

他要走回巴比伦去。

也许他会遇到拉车的鲁加图穆,他会给人们捎话上去,告诉他们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模样。

后记这个故事是我在和一个朋友聊天时想出来的,当时他说的是他在希伯来学校里所学习的有关巴比伦塔的故事。

他在那个学校里学到的跟我所知道的有一些不同。

当时我只读过《圣经·旧约》里的版本,读过之后也没觉得怎么样。

希伯来学校所教的版本更曲折,说这座塔非常高,爬上去要用一整年时间。

如果一个人失足堕下,没有人觉得特别难过,但如果掉下去的是一块砖头,砌砖的人会伤心得哭起来,因为换一块砖需要一年时间。

这个故事讲述的本来是向上帝挑战的下场,但我从这个故事中看到了一个高居于空中的奇异的城市。

这幅景象把我迷住了,我开始想象这样一座城市中的居民的生活情景。

有人把这个故事称为巴比伦人的科幻小说。

我开始写作时倒没这么想过(巴比伦人掌握了不少物理和天文知识,肯定会把这篇小说看成纯粹的空想),但我完全理解这种说法。

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信仰宗教的信徒,但他们更多依赖工程知识,而不是祈祷。

小说里没有出现一个神灵,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物理知识加以解释。

从这个角度看,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具有跟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但他们和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一样的。

《巴别图书馆》作者: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徐雪英 译通过这种艺术,你可能仔细考虑二十三个字母的变体——忧郁的解析宇宙(另有人把它叫做图书馆)是由不定的,也许是无限数目的六角形艺术馆组成的,在中心有巨大的通风管,周围用低矮的栅栏相围。

从任何一个六角形看,我们可以看到无止境的上面或下面的书架层。

二十个书架排放在周围,四条边上各有五个长书架——只有两边没有,书架的高度也就是楼层的高度,很少超过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的身高。

没有书架摆放的两边中的其中一边有个狭窄的过道,通向另外一个艺术馆。

所有的艺术馆都是相似的,在过道的左右两边是两间小房间,一间供睡觉所用,只有站立位置那么大。

另一间是作为厕所使用。

经过这部分,就是一架螺旋型的楼梯,楼梯一头扎进无底洞又升至最高处。

在过道处挂着一面镜子,镜子真实无误地照出你的面容,人们习惯于从这面镜子中推断出:图书馆不是无限的,(如果宇宙真不是无限的,为什么照出这个梦幻般的面容?)我宁愿希望这张精心修饰的脸孔是虚伪的,并且是无穷尽的……光线从一些天体水果中发出。

这些天体水果是按照照亮天空的天体的名字而称呼的。

天体水果有两个,并在每个六角形中横着飞行,他们所发出的光是连续不断但又相当微弱的。

像图书馆的所有人一样,我年轻时也曾在此处旅行。

我旅行是为了寻找一本书,或许是卡片目录中的目录,但现在我的眼睛已经很少能够看懂我写的东西。

我准备在我出生的六角形中死去。

我一旦死了,就不缺那些虔诚的手把我使劲地抛过栅栏的柱子,我的坟墓将是无法测知的空气,我的躯体会无尽地往下抛,会腐烂,并在下坠产生的风中消解。

我相信图书馆是元止境的。

理想主义者争辩说,六角形的厅是我们绝对宇宙,或至少是宇宙直觉的一种必要形式。

他们又说:一个三角形或五角形厅是不可思议的。

(神秘主义者声称,对他们来讲,出神的境界显示了一个包含着一本有无限伸展的封底的书的大厅,书的封底围绕着整个房间。

但是他们的声明值得怀疑,他们的话语模棱两可,那本无限循环的书是上帝。

)请允许我,暂时地复述这个古典的断言:图书馆是一个天体。

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它的圆周是无限的。

每个六边形的每个墙壁都有五个书架。

每个书架有三十二本相同版式的书,每本书有四百一十页,每页有四十行,每行大约有八十个黑体字母。

在每本书的书脊上也有字母,但这些字母并不表明或预先说明每页会讲些什么。

我知道,有时候缺少某种关联,看起来很令人费解。

在我做总结前(结论的公布,不管它的悲剧含义,可能是有关历史的基本事实),我想先回忆一些公理。

第一:图书馆确实存在。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大脑都不会怀疑这个真理。

它的最直接的推论是世界的永恒性。

人作为不是十全十美的图书管理员,可能是机遇或邪恶的物质世界创造者的作品。

而充满着全是书的书架,谜一般的书卷,为旅行者准备的坚持不懈攀登的梯子,和为坐着的图书管理员准备的隐藏之处的图书馆,只能是上帝的杰作。

为了看清存在于人与神之间的距离,只需把用我难免犯错的双手在书的后面几页随便涂写的粗鲁的畏怯的代号与里面的那些有机的字符相对照就可以知道。

那些字符:精确,细致,相当浓黑,有无与伦比的对称性。

第二:拼写的代号有二十五个①,这个证据使得对于三百年前(①现行符号的最初手稿不包括阿拉伯数字或大写字母。

标点符号只有逗号和句号两种。

这两个符号,加上空格号和字母表中的二十二个字母,总共是二十五个已经足够的代号。

这些代号是一个不知名的作者罗列的。

)图书馆的通用理论系统的阐述成为可能,并且满意地解决了一个任何猜测都无法弄清的问题。

那就是关于几乎所有书本的不定形性和杂乱性。

我爸爸曾在一个循环数目1594的六边形中看到过一本书。

这本书是由字母mcv颠倒过来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重复出现而组成的。

另外,在这个区域经常查阅的只是一些字母的迷宫,但是在倒数第二页上,我看到了零调整你的金字塔等字。

众所周知的是:在一行有意义的文字或一个直截了当的注解中,都有无生命力的不和谐字的组合或文字大杂烩或不连贯的语意。

(我知道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在那里,图书管理员都谴责从书本中寻找任何有用性,并把它比作在梦中或在某个人手掌杂乱的纹路中寻找生命意义的迷信之徒劳的习俗……他们承认书写方法的发明者都模仿了这二十五个自然的代号,但他们又说这种模仿是偶然的,况且书本本身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意见一我们可以看到——并不完全是错误的。

)很久以来,我们一直相信:这些令人费解的书属于过去或生疏的语言。

但这点是真的,即最古老的人类——最初的图书管理员,很好地利用了一种与我们今天在说的语言大相径庭的语言。

这点也是真的,向右几英里处,语言是逻辑辩证的。

而在书架九十层高处,语言是晦涩难懂的。

所有这些,我重复一下,都是真实的。

但是一成不变的总共四百一十页的mcv与任何语言,不管是逻辑辩证或晦涩难懂都不对应。

一些图书管理员旁敲侧击地说,每个字母都能影响下一个字母。

七十一页第三行上的mcv的价值,和属于同一系列,但在另外一页的另外位置上的mcv的价值不一样。

但这个模糊的论点没有能够进一步发展:而有一些人把这些归为密码体系,虽然他的发明者不可能按这种方式构成这些字母,但是这个猜测已被广泛认同。

五百年以前,上层六角厅的主管①曾看到过一本书,它和另(①原先,每三个六角形都有一个主管。

但自杀和肺部疾病使这个比例大减。

我记得那些无可名状的凄凉的景象:有许多个晚上,当我走下走廊和那些楼梯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外所有的书一样难懂。

但这本书,差不多有两页都包含着相似的句行。

主管要求一个四处漫游替人破译古代文字的人解释这些类似的句行。

这个人告诉他:这个句行是用葡萄牙语写的。

而另有人告诉他这些句行是用依地语写的。

最后用了快一个世纪的时间,这些句行总算被弄懂了。

这是瓜拉尼人的萨莫那德——立陶宛方言,还附带古典的阿拉伯语变音。

而句行的意思也弄懂了:是用无限量的重复变幻的例子来解释的关于组合分析的概念。

这些例子使得一个天才的图书管理员可能发现图书馆的基本原则。

这个思想者发现:所有的书本,虽然种类繁多,但都是由一些统一的因素组成。

包括句号,逗号,空格号,字母表的二十二个字母。

他还引证了一个被所有的旅行者认同的观点。

那就是:在这个庞大的图书馆中,没有两本书是完全相同的。

从所有这些无可辩驳的假定中,他推断出:图书馆容纳了一切事物,它的书柜包含了这二十多个拼写代号的所有可能的组合。

(组合的数目,虽然很大,但不是无限的。

)它们就是我们所有语言可以表达的事物的总和。

包括关于未来的缜密历史、天使长的自传、图书馆的真实的目录、数千种错误的目录、这些错误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以及真实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巴士底的诺斯替教的教义、对这个教义的评说、对这个教义评说后的评论、对你的死亡的真实记录、用各种语言写成的每本书的版本以及每本书的改编本。

当我们听到图书馆包含所有的书的第一个印象是感到非常高兴,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这些完好无损的秘密宝藏的主人,在某些六角形中,所有的个人问题和普遍问题都能够得到圆满的解决。

宇宙被认为是正当的,并突然扩展到无边无际的希望的空间。

在那个时候有许多关于辩解手段的言论,关于道歉和预言的书,证明了世界上每个人任何时候的行动都是合理的,并为将来设置了许多奥秘,许多贪婪的人都放弃了他们原先在此出生的六角形,被一种为找到他们行动的正当解释的空虚的目标所驱动,蜂拥而上梯子。

这些朝觐者在狭窄的走廊里争吵,互相咒骂对方,在神圣的楼梯上互相残杀,把那些骗人的书本愤然掷到地道的未端。

然后,他们被遥远地方的人们扔进太空,悄然死去。

而有些人疯了……辩解方式确实存在。

我自己曾看到过这样两本书。

都是关于未来的人们的,这些人们大概不是凭空想象的。

但是苦苦寻求的人们忘记了,一个人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书,或这本书的完全不同的变体,能计算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我们还希望人类的基本秘密——图书馆和时间的起源得到证明。

而我们相信,这些重大的秘密可以用言语来解释:如果哲学家的语言还不够,这个庞大的图书馆会制造出我们所需要的出人意料的语言和必要的词汇和语法。

自从人类开始折磨这些六角形开始,四个世纪过去了……官方的寻求者:审讯人出现了。

我曾见过他们执行任务。

他们经常是精疲力竭的,他们讲到了一架没有台阶的楼梯,以至于他们几乎摔死。

他们又讲到了有当地管理员的艺术馆和楼梯。

他们会不时地抓起一本最靠近的书,然后很快地翻阅,寻找一些可耻的字。

但是,从没有人发现过什么。

很自然地,由于深深的失望就产生了一些异常的希望。

他们不能忍受那种确信在某个六角形中的某个书架上有宝贵的书,而这些书又是可望不可及的观点,一个亵读上帝的派别建议所有的寻求者放弃努力,并且建议每个地方的人搞乱字母和代号,直到它们被一种不太可能碰到的运气——教会法规的书的指点后,再把这些字母和代号组合好。

官方认为他们不得不发布严厉的命令,因此这个派别消失了。

但当我还是小孩子时,我看到过一个老人,他宁愿长时间躲在隐秘处,在一个已被禁止使用的骰子筒里放上金属盘,无效地模仿着上天的混乱状态。

另外一些人,相反地,认为首要的任务是清除那些无用的著作。

他们会侵入这些六角形,把那些不是经常出错的证明书公布于众。

他们还愤怒地只测览一本书卷,并要求把所有的书架都毁掉。

他们这种禁欲者似的清除一切的愤怒行为应该对这么多书的无辜被毁负责。

他们是受到了谴责,但那些哀痛这些宝藏被毁的人却忽视了两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第一:图书馆是如此庞大,因此人类的任何毁灭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二:每本书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但是(在图书馆全部范围内)总可以找到成百上千本稍不完善的摹本,而这些摹本与原本只相差一个字母或一个逗号。

逆着公众言论,我敢推断:这些净化者所干的好事的后果,已经导致了被这些疯子的行径所激发的恐怖感的扩大,他们被攻击猩红色的六角形的书本的这种狂热所鼓动:猩红色的六角形里的书比通常的版本要小,有插图说明,并且无所不能,具有魔力。

我们也知道那个时代的另外一种迷信行为:书本的全能者。

人们认为在某个六角形的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

这本书是所有另外书的密码索引和完整的概要手册,一些图书管理员已经预先用过这本可以比作上帝的书。

对这本遥远的书的崇拜仍然存在于这个区域的语言中,许多朝觐者都想把它找到,他们整整一个世纪,徒劳地踏遍了每条道路,如何去找到这本书存在的六角形?某人提出了一种回归法:为了找到书本a,首先查书本b,它会指出书本a的位置。

为了找到书本b,首先查书本c,如此下去,永不停止……我也在这种探索中消耗了我的岁月。

对我来说,我认为在宇宙的某个书架上可能有这样一本全能的书①。

我向无名的神祈祷,(①我重复一下:除掉不存在的可能性,只需有这样的一本书存在就足够了。

比如:虽然书架中有些书是在讨论、否定和展示这种可能性,而另外一些书的结构正和一个楼梯的结构相对应,但是没有一本书又可以充当一架楼梯。

)保佑那些人——即使这在数千年以前,即使只有一个人——找到这本书,并能亲眼阅读!如果荣誉、智慧和快乐都不属于我,就让这些归于他们吧!希望有天堂的存在,虽然我的位置是在地狱。

就让我受到侮辱并毁灭吧!希望证明这个巨大的图书馆合理!只需片刻,只有一种存在。

那些亵读上帝的人宣称,荒诞是图书馆的准则。

任何合理的(甚至谦逊和纯粹的连贯性)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例外。

他们讲(我知道)这个发疯的图书馆,它的危险的书卷常有被变成其他书卷的危险。

而在其他书卷中,任何事物都像被一个狂热的神灵一样肯定,否定,直至弄得糊涂为止。

这些言论,不仅谴责而且举例说明了混乱状态,明白无误地表现了这些人的低级情趣和那种可怕的无知。

事实上,图书馆包含了所有文字结构,二十五个拼写代号所能变幻的表达方式。

但图书馆并没包括完全的荒诞性。

至于说到这些六角形中,在我管理之下的最好的书的书名是〈雷霆的梳过的轰隆声》,另一本是《石膏约束性》,还有一本《axaxaxasmlo》是没有意义的。

这些书名包含了这些议题,开始看起来是不连贯的,但无疑它们产生了密码或寓言式的辩解方式。

既然它们是属于文字方面的,这些辩解方式已经指出图书馆的假设前提。

我不能把这些字母像dhcmr1chtdj组合起来。

因为全能的图书馆还没能预见到这种组合,图书馆某种秘密的语言也没有包含一些可怕的意思。

没有人能够清晰表述一个粗野的不太可能存在的音节,也没有人能够清晰表达一个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的某个有权威的神的名字的音节。

如果要讲述这些音节就陷入了累赘的深渊,但这种无用的冗长的东西已经存在于这个图书馆的一个六角形的五个书架中的三十本书卷中的一本——它的驳斥的观点也存在着。

(无限量的可能的语言都使用了同种词汇。

在某些语言中,图书馆的正确定义是无所不在的和永恒存在的六角形艺术馆体系,但是图书馆又是赖以生存的事物或金字塔或另外一些东西。

而定义图书馆的十九个字又隐藏着另外的含义。

你作为读者,能确信已懂得我的语言了吗?)这种有条不紊的写作使我对人类的现状感到困惑。

但是世上万事都已被人写尽的事实又使我们感到无用和精疲力竭。

我听说有个地方的年轻人,他们甚至不能领悟一个字母,但还是疯狂地翻阅着这些书。

流行物、异教徒之间的争执和朝圣都不可避免地堕落成强盗行径,这种行径已经毁灭了人类。

我记得我曾经提到越来越频繁的自杀行为,可能我受到了年老和恐惧的欺骗,但是我怀疑人类——独一无二的人类正在走向灭亡。

然而这个图书馆却会永远存在,充满着宝贵的书卷,无用的,但又不会腐蚀的秘密,静止的,但又是光辉灿烂的。

我刚刚写到了无限这个词。

我不仅仅是从修辞习惯来篡写这个形容词。

我说:认为这个世界是无限的是不合逻辑的。

那些断定世界是有限的人认为在遥远的地方,这些走廊、楼梯和六角形都会难以置信地停止运行——个明显的谬误,而那些想象世界是无限的人忘记了世界中的书本的数目仍是有限的,我敢对这个古老的问题提出下面的见解:图书馆是无限的,但又是有周期的。

如果有一个永恒的旅行者朝任何方向前进,他能够发现,许多世纪以后,同样的书卷仍以同样的无序重复出现(而这种重复,能够组成一种有序:那就是顺序本身)。

我的多年的孤独也能在这个伟大的希望中得到快乐①。

【① letiziaalvarezdetoledo曾说过太大的图书馆是无用的。

严格说来,只要一集书卷就够了。

一集普通文本的书卷,正文用九或十种字体印刷,并包括无限量的无限薄的页数就足够了,(17世纪初,卡维里尔说任何坚固的实物体都是无限量平面的重叠。

)使用这个丝一样的书卷不可能是方便的,书的每一页都可分寓成另外相似的几页,而最中心的那页却没有相逆的一页。

】《巴恩豪斯效应的报告》作者:[美] 小库特·冯尼格特全国嘉 译我认为,有种力量是确实存在的。

众所周知,有的人玩骰子要比其他人幸运得多。

巴恩豪斯教授的研究表明,这种运气是一种可测定的力,而且这种力可以变得无比巨大!许多人把巴恩豪斯视为一个超自然的人。

洛杉矶第一座巴恩豪斯教堂里的信徒已数以千计。

其实他在外貌和智力上都不像天神。

这位解除了世界武装的人是个单身汉,比一般的美国男子略为矮些,身材粗壮,不喜欢运动。

他的智商为143,虽然高,但决不至于骇人听闻。

他是个普通的凡人,快过40岁生日了,是一位与世无争、□腆的人。

他在学院中不善于与人交际周旋,宁愿在书籍和音乐中去寻求自己的知音。

他同他的力量都没有超出自然力的范围。

他的动力精神辐射受制于许多已经的物理不规则。

同太阳黑子和电离层变化会影响辐射这一理论正相反,现今几乎没一个人没在家里的接收器上听到这巴恩豪斯静电干扰的噪音。

然而,他的辐射在几个重要方面都与普通的无线电波不同,辐射的全部能量可集中到教授所选择的任何一点上,而且不会随距离的增大而减弱。

作为一种武器,动力精神比起细菌和原子弹来有着显着的优点:除了可以不花分文,它还能使教授挑出关键的人或物,无需在维护国际和平的使命中大肆屠杀无辜。

说来有趣,巴恩豪斯现象是在1942年5月发现的。

那时,列兵巴恩豪斯不时被他的战友邀请去聚赌,尽管他对此种游戏一窍不通,有一天晚上,由于盛情难却,他同意掷骰子玩。

掷七点,鲍普。

有人说。

鲍普掷了七点一连十次,把整座营房都囊括一空。

教授回到他的铺位上,作为一种数学归纳,在一张洗衣单的背面算天了。

他惊异地发觉,成功的命中率本来约为千万分之一!他感到因惑不解,就从邻床的伙伴那里借来一付骰子。

他想再掷出个七点来,可得到的只是杂乱无章的各种数字。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之后,又玩起骰子来。

他连续十次又掷出了七点!他完全可以轻轻吹着口哨把这种现象置之度外。

可教授不然,他仔细推敲起他两次运气特佳时的情况来,其中有一个共同的因素:在他投骰子之前,两次都有同样的思维闪过他的头脑。

就是那种思维流把教授的脑细胞调准成为迄今为止地球上威力最强的武器。

邻床的士兵是第一位对动力精神表示敬意的人。

那士兵说:鲍普,你比一只两美元的手枪还厉害。

不久,他渐渐认识到了动力精神的另一个惊人的特点,它的力量随着使用而增强。

6个月之内,他能控制隔壁营房的人掷的骰子。

1945年他退伍时,已经能把4。

8公里外烟囱上的砖击落下来。

有人声称,巴恩豪斯可以易如反掌地赢得上一次战争,只是他不愿意干,这纯属无稽之谈。

那次战争结束时,教授的威力和射程相当于一尊37毫米的大炮不会再强了。

在他退伍回到韦昂道特学院之后,他的动力精神威力才开始超出轻兵器的范围。

教授在研究生院工作之后的两年里,我考进了该院。

出于偶然,他被指定为我的论文指导教师。

对这项指定,我深感不快,因为教授在同事和学生的眼里是个滑稽的人物。

他有时忘了去讲课,有时在讲课中思想开小差。

事实上,我在校时,他的缺点已从滑稽可笑就得令人不能容忍了。

我们把您分给巴恩豪斯只是暂时的的安排,社会学系主任抱歉地对我说,我想,巴恩豪斯是位绝顶聪明的人。

他回来之后,也有人们不理解他,可他战前的工作给我这学校增光不少。

我第一次去教授实验室时,见到的比谣传的更令人懊丧。

屋里每件东西上都积满了灰尘;书籍和仪器已有好几个月没有人动了。

我进门时,教授正坐在书桌旁打瞌睡。

桌上是叁只装得满满的烟灰缸,一把剪刀和一张晨报,头版剪下了几则报道。

他抬头看我时,我发现他倦眼朦胧。

你好,他说,昨晚怎么也睡不好。

他点了支烟,手有些颤抖,你就是让我指导论文的那位年轻人?是的,先生。

我说,不一会我的疑虑担忧就变成了惊骇。

你在国外当过兵?他问道。

是的,先生。

对那里有什么留恋的吗?他皱了下眉,喜欢上次战争吗?不,先生。

你看还会再来一次战争吗?看样子会有,先生。

那怎么办?我耸耸肩:看来毫无办法。

他凝视着我:听说着国际、联合国这类东西吗?只在报纸上读过一点。

我也一样。

他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本厚厚的剪贴簿,里面贴满了剪报。

过去我对国际政治从不注意,现在我研究它,就象我过去研究在迷宫里的老鼠一样。

人人都说我说同样的话,‘看来毫无希望’。

除非出现奇迹我说。

你相信魔法?他厉声问道。

教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骰子,我来掷两个二。

他连续叁次掷出两个二,大约四万七千次中才会有一次机会。

这就是你要的奇迹。

一瞬间他脸上绽出了笑容。

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他说他还有课,他的课已经开始10分钟了。

他没有很快就信任我,也不再提及骰子的事。

我以为那些是灌铅骰子,也不再去想他了。

他给我安排了课题,观察雄老鼠穿过带电的的狭长金属板去找食物。

这实验在30年代已经做得令人满意了,仿佛我这种无的放矢的工作还够使我奥恼,教授还时不是时用毫不相干的问题来打扰我。

你认为我们该不该不在广岛上扔原子弹?或是你以为每项新的科学发现都是对人类有益的吗?然而,我段难敖的日子并不长。

我同他在一起快一个月时,一天早晨他对我说:让那些可怜的动物休个假吧。

我想请你帮我研究一个更为胡趣的问题也就是我的神志正常的问题。

我把老鼠关到了它们的笼子里。

你要做的事很简单,他轻轻地说,盯着我书桌上的墨水瓶看,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告诉我,我会悄悄地,也可以说宽心地到就近的疗养院去。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锁好实验室的门,拉上窗帘,我知道,我有些古怪,他说,我对自己的恐惧使我变得古怪起来。

我发现,你也许有些特别,可肯定说不上要是那只墨水瓶没有什么异常的话,我只不过是想入非非罢了。

他打断我的话,目光转向房顶上的灯,。

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让你知道一下我是多么地古怪,我得告诉你,在我该睡着休息时,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也许我能拯救这个世界。

我在想,也许我能够使每个国家都成为富裕的国家,永远消灭战争。

我在想,也许我能够一夜之间在丛林中开出道路,灌溉沙漠,建造堤坝。

瞧着墨水瓶。

我心怀恐惧地瞧着。

墨水瓶仿佛发出了一种不利的嗡嗡声,接着又震动起来,最后在桌面上跳来跳去地转了两圈。

它停下了,又发出了嗡嗡声,闪耀着红光,之后蓝光一闪,砰地裂成了碎片。

可能我已经毛发直竖,教授轻轻地笑了笑。

磁铁?我终于迸出了这么一句。

我真希望是磁铁。

他咕哝着。

就在那时,他告诉了我动力精神这回事。

他只知道有这样一种力量;可他也解释不清。

只有我一个人有,太可怕了。

我倒要说,这太令人惊异、太精彩了!我喊起来。

要是我只能使墨水瓶跳跳舞,我对整个事件只是在捕风捉影,那真是愚蠢透了。

他郁郁不乐地耸耸肩,可是我不是玩具,我的孩子。

如果你愿意,我们到附近去兜一圈,你就明白,我意思了,他告诉我,在校园附近80公里之内,那些被击成粉末的圆石,劈开的的橡树和成了一片废墟的无人居住的农舍。

我就坐在这儿干了这一切,只是想想而已,甚至没有全神贯注!他神经质地搔搔头:我至今还不敢全神贯注地干,生怕会造成损失。

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要念头一转就等于一颗巨型炸弹。

一阵令人沮丧的停顿,直到几天之前,我还认为最好保守我的秘密,以免为人利用。

现在我意识到,我没有权利占有他,正如一个人没有权利拥有一颗原子弹一样。

他在纸堆里翻了一阵。

我想,这上面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了。

说着,他递给我一封到国务卿的信的底稿。

亲爱的先生:我发现了一各新的力量,使用他无需花费分文,它也许比原子弹更为重要。

我希望看到它最有效地用于和平事业,因此,我想听听您对如何最好地来利用这种力量的建议。

您忠实的,阿·巴恩豪斯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

教授说。

随之而来的3个月,犹如一场连续不不断的梦魇。

全国的政界和军界的首脑人物,不分昼夜地赶来饶有兴趣地观看教授的表演。

信寄出后五天,我们突然被带到弗吉尼亚洲夏洛和的维尔附近的一幢老式的住宅里安顿下来。

有刺的铁丝网和20各警卫把我们与世隔绝,我们的代号是如愿泉计划,属于绝密级。

昂纳斯·巴克将军和国务院的威廉·克·卡斯雷给我们作伴。

对教授所谈的通过人人富裕达到和平的观点,他们只是宽容地笑笑,谈论的大都是实际的措施和现实的想法。

有一次,将军光致勃勃,神采飞扬地宣布:靶舰正在驶向卡罗琳群岛,共有120艘。

与此同时,在新墨西哥州,十门V-2已经调整好准备发射,50架无线电操纵的喷气式轰炸机正在待命对阿留申群岛进行一次摸拟攻击。

你们就开始想想吧!他愉快地复述着命令,下星期叁上午11点整,我命令您全神贯注;教授,尽您最大的努力去击沉靶舰,在V-2发身之前把它们摧毁,在轰炸机尽抵阿留申群岛之前把它们击落!您能做到吗?教授的脸色发白了,他闭上眼睛:我以前已经告诉过您,我的朋友,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有多大能耐。

他忿忿地加了一句,至于这次智能风暴行动,根本就没同我商量过,我认为这行动不仅幼稚可笑,而且耗资巨大,简直就是发疯。

巴克将军生气了:先生,他说,您的专长是心理学,我不打算在那方面给您提什么忠告。

我的专长是国防。

我有着30年成功的经验,教授,我请你别对我的判断信口雌黄。

教授转向卡斯雷尔先生求援:听着,他恳求说,我们要消灭的难道不正是战争和军务吗?让我表演把云层移到干旱地区之类的事,不是更有意义得多,而且所用的费用不也要少得多吗?卡斯雷尔先生,我愿意在没煤炭或水力资源的地区使电机运转起来,使沙漠得到灌溉。

啊,您能想得出,各国为了充分利用自己的资源需要些什么,我可以为它们提供所需的东西,并且不用花美国纳税人一分钱。

自由的代价是时刻保持警惕。

将军煞有介事地说。

卡斯雷尔先生不以为然地向将军投了一瞥:可惜的是,将军自有其道理,他说,我真希望,世界能接受您这样的理想,可是它还不行。

并非四海之内皆兄弟。

教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从桌边站起来:我请您原谅,先生们,总之,在判断什么对国家有利这种事方面,你们要比我更胜任。

我悉听尊便。

他阴沉着脸回楼上自己的卧室去了。

在弗吉尼亚,执行智能风暴行动的那天,凉爽得有些反常。

屋里,壁炉内圆木燃烧得辟啪作响,火光映照在屋里擦得□亮的厨柜上闪闪发光。

屋内古香古色的家具只剩下了一只维多利亚时期的双人沙发,安放在屋子里的中央,面对着叁架电视接收机,又给我们十个亨有特权的人搬来了一条长凳。

叁张电视屏幕从左到右分别显示出一片沙漠,这是火箭的目标;一支试验舰队,以及阿留申群岛的一部分天空和地,由无线电操纵的轰炸机将从那里呼啸而过。

零点前几十分钟,无线电报告,火箭也集结完毕,观察船已经撤离到安全区域,轰炸机正朝目标飞去。

这一小批弗吉尼亚观众按身份地位在长凳上落坐,一支接一支抽烟,谁也不发一言。

巴恩豪斯在自己的卧室里。

巴克将军在屋里东奔西走,忙得好象一位在为20个客人准备感恩节宴会的女主人。

只有10分钟了,教授走进屋里,将军紧跟在后面。

教授穿着整洁,一双轻便运动鞋,灰色的法兰绒长裤,蓝色运动衫,一件敞领白衬衫。

两人并排坐在双人沙发上。

将军脸色严峻,社额头冒汗,教授则心情舒畅,神采奕奕。

他看了看每个屏幕,点燃一支烟,坦然自若地靠在沙发背上。

发现轰炸机!阿留申群岛的观察员喊道。

火箭已发射!新墨西哥无线电兵大声报告。

我们很快地看了一眼壁炉架上方的大电钟,教授微微一笑,仍注视着电视屏幕。

将军用一种嘶哑的的声音数着剩下的几秒钟:五…四…叁…二…一…屏息出击!巴恩豪斯教授闭上眼睛,厥起嘴,抚摸着太阳穴。

这种姿势只保持了一分钟,电视图象就变得杂乱无章,无线电信号淹没在巴恩豪斯静电干扰的噪音之中。

教授叹了口气,睁天眼睛,微笑着。

您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将军疑惑地问道。

我毫无保留。

教授回答。

电视图象又出现了,夹杂着无线电中传出的观察家们的惊呼声。

阿留申群岛上空弥漫着缕缕黑烟,轰炸机成了团团火球,尖叫着坠入大海。

与此同时,火箭目标的上空出现了一簇簇白烟,烟雾伴随着隐约的雷声。

巴克将军欣喜地摇着头,得意洋洋地喊到:太好了,先生,天哪,太好了!瞧!坐在我旁边的海军上校喊出声来,舰队——未受损失。

炮筒好象下垂了。

卡斯雷尔先生说。

我们从凳上站起来,聚到电视机前仔细观察着损失的情况。

卡斯雷尔先生说的一点也不错,船上的大炮向下扭曲,炮口已触到了钢甲板,我们七嘴八舌嚷成一团,连无线电的报告也听不清了。

事实上,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面,把教授忘记了,直到两声短促嘈杂的巴恩豪斯静电干扰,才使我们震惊得一下子静下来。

无线电中断了。

我们忐忑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教授不见了。

一名惊惶失措的卫兵从外面冲进门来大叫,教授逃走了!他朝大门方向挥舞着手枪,大门敞开着,已扭曲变形。

远处,一辆超速行驶的旅行车已翻过山,脊消失在对面的峡谷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烟味。

地面上的一切车辆都在熊熊燃烧。

追捕是无济于事的。

他到底是见了什么鬼?将军咆哮着。

冲到前门的卡卡斯雷尔先生,这时无精打采地返了回来,他把一张铅笔写的字条塞到我的手里:先生们,我高声念道,作为第一件有良心的超级武器,我不愿成为你们的国防贮存。

我想在军务方面,创造个新的先例,我的不辞而别,基于人道的理由。

阿·巴恩豪斯。

从那天起,教授就一直在有系统地消灭地球上的武装力量,以至于现在除了用石头和削尖的棍棒来武装部队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物件了。

他的话不能说完全导致了和平,而是引起了一场不流血的、有趣的、可称之为告密者的战争:每个国家都充斥着大批的间谍,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探明军事设施的地点,一经把它公布于报纸,引起教授的注意,它立刻就给摧毁了。

正如每天都有被精神动力化成灰烬的军事装备的消息,对教授的匿身之处也日有谣传,单讲上个星期,有叁份杂志发表了文章,各处证实,他藏身于安第斯山印加人的废墟内、在巴黎的下水道中、在卡尔斯巴德大洞穴未经探索的地下室里。

我熟悉教授,因此认为此种藏身之地过于浪漫蒂克。

尽管有许多人想杀死他,然而一定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愿意保护他,给他安身之处,我认为他正在这样一个人的家里。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在写此报告时,教授还活着。

不到十分种前,巴恩豪斯静电作用还干扰过广播。

他的消声匿迹至今10个月中,有关他死亡的报道已经不六七次,每一次都由一位容貌酷似教授的无名男子的死亡,加上有一段时间静电干扰消失而引起的。

报道了叁次之后,重新武装、诉诸战争等言论立刻又盛行一时。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过早地教授之死幸灾乐祸是多么的鲁莽轻率。

许多勇敢的爱国者在宣布巴恩豪斯的独裁暴虐统治已告之后的那一刹那,自己就已经被压在突然倾塌的检阅台的碎木板和破旗下了。

而那些只要一有机会就想在世界各地发动战争的人愤怒地等待着那必然会来到的一刻——巴恩豪斯教授的去逝。

教授知道,自己在世的时间不会长久。

那张圣诞节前夕前夕留在我信箱里的纸片就证实了这一点。

那便条总共十句话,用打字机打在一张很脏的纸片上,没有署名。

前面九句,每句都是使伤透脑筋的心理学术语和那些鲜为人知的书籍的引文,我念第一遍时一点也摸不着心脑。

第十句,同那些不一样,结构简单,用词浅显,可是它不合逻辑的内容使它成了最古怪的难懂了句子。

过了几个星期,我才意识到这便条确实意味深长,前九句破译出来,可以看作是种指示,对第十句我还是一筹莫展。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发现它同其余句子一起构成了一个整体。

当我心不在焉地摆弄教授的骰子时,这句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巴恩豪斯迟早会死的。

国此,对今天,甚至明天的黩武主义者,我要正告一句:请记住,巴恩豪斯效应决不随人之消失。

昨天晚上,我又一次遵循了那纸片上拐变抹角的指示。

我取来教授的骰子,接着,那最后一句梦魇式的句子闪过我的脑际,我连续50次搓出了七点。

再见。

《巴尼》作者:威尔·斯坦顿八月三十日现在岛上没有别人,只有巴尼和我。

我雇用泰洛这么多年,现在不得不把他解雇,这不能不使我震动,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他故意破坏他人财产的轻微过失,我还可以饶恕,但是他蓄意毒死巴尼,这就妨碍了科学的进步,对此我是不能宽恕的。

我只能认为,这一谋杀企图是在酒醉的情况下干的,干得很笨拙。

装毒药的容器被打翻,毒药粉末一直撤到巴尼的碟子边。

泰洛的辩护完全站不住脚。

他否认是他干的。

那么又是谁呢?九月二日我对泰洛事件的看法比较冷静了。

他一定是忍受不了这里修道院式的生活,另一个原因就是放弃了他那些珍贵的豚鼠。

他一直坚持认为,用豚鼠做我的试验比用巴尼更合适。

用豚鼠做试验可以更快得出结果。

泰洛干活认真、卖力,但有点呆滞、可怜。

我终于获得了开展工作的完全自由,不再受到泰洛的无声谴责了。

我只能把他对巴尼的强烈敌意归之于妒忌。

现在他走了,巴尼该有多高兴呵!我给它进出这个地方的完全自由。

它的求知欲刚刚被唤醒,整天跑来跑去忙个不停。

看到这种情景真是好玩极了。

经过两个星期的谷氨酸处理以后,它对我的藏书产生了兴趣,从书架上取下书来,一页一页地看,我可以肯定,它知道从书本中可以获得一些知识。

九月八日前两天,我不得不把巴尼关起来,它对此十分恼火。

我的试验完成之后,恐怕不得不把它于掉。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是它把知识传给它的同类的可能性确实存在。

不管这种可能住多小,这样大的危险是不容忽视的。

好在地下室有个拱顶,以前这样建是为了防止害兽入侵,现在同样可以用来防止巴尼外逃。

九月九日很显然。

我的话说得太早了。

今天早上,在开始进行一系列新试验之前,我让它出去放一会儿风。

它迅速地对房间进行了观察,然后回到笼子里,跳到门钮上,用牙齿把钥匙取下来,我还来不及制止,它巳经跑到窗外去了。

等到我赶到院子里的时候,我发现它巳经爬到墙头上,啪的一声,把钥匙扔到下面的水井里去了。

我承认我有点为难。

那是唯一的一把钥匙,门又锁上了。

一些有价值的文件分别放在地下室的各个分隔室里。

幸好,那口井虽然有四十多英尺深,但只有井底几英尺有水。

所以要把钥匙找回来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

但是我必须承认,第一回合巴尼取胜了。

九月十日有一件事使我十分吃惊。

在和巴尼的另一次小冲突中,我又再次败北了。

这一次,我承认它扮演了英雄的角色,甚至还救了我的命。

为了下井方便,我用了一条绳子,每隔一英尺用四分之三英寸的绳子打个结,作成简单的梯于。

我轻易地到了井底,可是在井底摸了几分钟以后,我的手电筒不亮了。

我只好上来。

离开井口还有几英尺,我就听到巴尼兴奋的吱吱叫声。

到了地面上以后,我发现绳子差不多完全断了,那显然是在井口的砖石上磨的。

巴尼看到我处境危险,尽了它的最大努力,向我发出警告。

我把那一段绳子换了,并在下面整了一些旧麻袋市,防止再次发生事故。

我给手电简换上了新电池,准备下井。

我利用这一会儿功夫休息了一下,并且写了日记。

也许我应该为自己准备一个三明治,因为我在井底待的时间可能比现在预料的要长。

九月十一日可怜的巴尼死了,我的日子也不长了。

它是一只奇妙的老鼠,没有它,生活就失去意义。

如果有人到这个地方来,请不要打乱岛上的任何东西,而应保留原状,作为巴尼的神龛,特别是那一眼古井。

下要找我的尸体,因为我要把自己抛入大海。

也许你会带来两只小老鼠,把它们留下来,作为巴尼的活纪念碑。

要母的——不要公的。

我扭伤了手腕,所以字写得很不好看。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按我的嘱咐带来小老鼠之后,请按我的话做,不要再回到岛上来,不要打乱任何东西。

老鼠只要母的。

再见《白眉鹰悲歌》作者:[南斯拉夫] 爱德华·罗德西克方陵生 译先生,请将红色芯片卡插入这个槽口。

大门以标准而悦耳的女声说道。

老人愤愤地盯视着传感器上的红色眼睛:为什么?我不是来访者,我就住在这里——我只是到公园里去转了一圈而已!对不起,先生。

这样的话——那么您能否告诉我您的允许进入密码?如果您忘记了,先生,您可以在您的腕卡上查到。

我没带你们那个愚蠢的腕卡——我对所有的塑料制品都过敏。

好了,开门吧,我不能一晚上就这样站在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拉尔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老人转过身来,直盯盯地看着格雷戈里那张红光满面的宽脸庞:哦,你在这里,谢天谢地。

没有那个什么该死的密码,这扇该死的门不让我进去,你带腕卡了吗?那当然,拉尔夫,别着急。

格雷戈里将他的脸凑到门框边上那个黑色小屏幕跟前说道,ZLP—241。

一排镀铬的水平横档转动了四分之一圈,让格雷戈里走了进去,拉尔夫正准备跟在他的朋友后面进去时,下一根横档拦住了他。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插芯片卡,或者说出您的进门密码。

大怒之下,拉尔夫用手猛击金属横档,但马上就后悔了。

我到楼上去给你拿腕卡,格雷戈里提出,他隔着横档看着拉尔夫,就像一个律师面对着被告一样,你只要在这里等我就行了。

你把腕卡放在哪了?我不知道。

等等——可能放在窗台上什么地方了。

谢谢你了,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才是他真正的朋友,老人心想。

事实上,他也是老人在这个高级疗养院里唯一的朋友。

这里是为老年公民修建的一所豪华之家。

以前他和格雷戈里也不算太熟,是格雷戈里怂恿他一起住进了这个高级疗养院的,从那时起,他俩就成了好朋友。

老人在门口站了很久,在11月凛冽的寒风中不断地跺着脚,摩擦着冻僵了的双手。

拉尔夫。

格雷戈里!怎么样——你找到了吗?我想起来了,我将它放在那——没有那个红色芯片卡,你的门不让我进去。

你身上还带有什么?我只有一些绿色的筹码。

老人向盥洗室走去,机械地在口袋里掏摸着,准备掏出一个筹码来,这时他突然想起,进盥洗室是免费的,只要他不再需要其他服务的话。

他脱下衣服,将四个绿色的筹码放进投币口,机器里出来四块纸巾。

纸巾要比热风吹干便宜得多。

再花三个绿色筹码,他的手里又多了一勺液体肥皂。

他犹豫了片刻,再向槽口里投了一个绿色筹码,那可以让他洗90秒的冷水淋浴。

冰冷的水让老人的上下牙一直格格地打战,心里想着那个值钱的红色芯片卡,要是带上它,他就可以洗上热水澡了。

大厅里,萨默斯太太正与其他三个同伴打着桥牌,每得到一张好牌她都会发出愉快的哼哼声。

格雷戈里坐在椅子上,他脸上茫然空虚的表情表明他刚花了一个昂贵的蓝色筹码,正在做着甜美的好梦呢。

他用的是时下流行的一种药物,可以让孤独的老年人在美梦中打发时光。

两个身材苗条的老妇人,一对双胞胎姐妹,拉尔夫总把她俩的名字搞混,她俩正戴着全息面罩看那没完没了的肥皂剧。

拉尔夫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将一枚绿色筹码投进了一个投币口,只听得啪的一声,椅子上降下来一个舒适的软垫,再投两个绿色筹码,他又有了一个低低的脚凳和一个枕头。

他需要这些,因为他想小睡片刻。

好一会儿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因为他有背痛的毛病,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但总不能如意。

那边传来萨默斯太太刺耳的笑声,将他的睡意全给驱跑了,大厅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睡觉的欲望,走到外面。

晚上好,摩根先生。

拉尔夫机械地回以问候,神情恍惚的老人还没认清这个穿着橙色制服的人是谁呢,当然,这位是西奥多,高级疗养院里的园丁,他见多识广,是拉尔夫所认识的人里面最爱唠叨的。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总不外是高级疗养院里那些飞短流长的闲话,还有最新的当地新闻之类的。

当西奥多对他说了再见走开时,满腹心事的老人甚至没有注意到。

他沿着狭窄的小路散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高级疗养院的后墙处。

透过地下室的一扇窗户,拉尔夫看见有两个人正坐在桌前玩牌,他看见了看门人的背影,他的面前坐着那个园丁西奥多。

看门人的肘边放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盘子。

老人正看得出神时,看门人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拉尔夫的脸霎时惊得煞白——看门人没有脸。

应该是脸的地方是由许多微小的电子芯片组成的一大团东西,在那些细细的缠绕着的电线中露出两只没有眼睑的眼球,看上去好吓人。

不知所措的老人向后倒退了几步,几乎跌倒。

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觉得很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拉尔夫才定下神来。

没错——看门人显然是一个外表看上去像人一样的机器人,一个人形机器人。

这个机器看门人觉得面罩戴着有点不舒服时,就干脆把它给拿下来了。

那又有什么呢?和机器人玩牌是西奥多的权利,只不过老人从没想到过,机器人可以伪装得这么像人。

拉尔夫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慢慢地向着走廊门口退去,他的腕卡紧紧地扣在握着的拳头里。

老人用自己的退休金卡插进大厅里的筹码兑换机,响了一阵咔哒咔哒的金属声,机器吐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筹码来,然后他的卡慢慢地退出来,现在卡上又多打上了两个孔,总共已有八个了。

拉尔夫知道,满十个孔机器就不再将卡退出来给他了,而今天才12月16日,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不再吃得起好点的饭菜了,也没有饮料可喝了,到月底为止,各种各样的日用零花他都不能享受了。

老人已经习惯于所有的日常所需都在这个老人院里消费,不过半年前入住这里时,他并不太清楚这些。

拉尔夫回想起第一次与高级疗养院女经理的谈话,事实上他并没有见到她本人,他只是在和一个戴着全息头盔的立体影像谈话。

在约好的时间里,拉尔夫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

请进,摩根先生!这里有张舒服的扶手椅子,请随便坐!老人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女经理的全息影像,那张脸近乎完美。

摩根先生!她稍停片刻,给这位老人一点时间来领会她的开场白,我想你一定已经看过了我们的宣传小册子了吧,那上面详细解说了我们这里的管理原则,你还记得那上面的内容吗?她看着拉尔夫·摩根,耐心地等待着,亲切地微笑着。

我知道。

我虽然老了,但我的记性还没那么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请记住——一视同仁是‘高级疗养院’的基本宗旨。

她意味深长地停了停,这一原则适用于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我们每位尊敬的客人都有完全平等的,都有机会选择他所想要的和他所需要的——当然都是有偿服务。

你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们这里不实行一次结清,我们这里都要现付,永远如此,每个人都一样。

你明白吗?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亲切地看着拉尔夫微笑。

他看着她,点点头。

好极了。

她说话的口气让老人觉得,她简直就想从全息图像里将手伸向他,为他回答正确而奖励给他一块糖,如果你明白这个原则,我敢保证,你在这里会一切顺心如意,没有烦恼的,祝您愉快,摩根先生。

老人坐在门廊里的一个小隔间里,那是他的侄子特意预订的。

两杯昂贵的饮料放在咖啡桌上,纹丝未动,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

他的侄子对他很恭敬,很客气,但是老人注意到侄子不时将眼睛瞄向自己的手表。

嗯……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叔叔?他们两个都觉得这话问得有多愚蠢。

在高级疗养院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呢。

也许你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数字游戏、全息磁盘上的3-D音乐,或者想要个微型的随身听——就是那种可以放在耳朵里听的那种?老人摇头,沉默了一会。

然后他抬起头来,眼光有些游移不定:帮我把那本关于白眉鹰的书拿来。

侄子突然不高兴起来:亲爱的叔叔,您知道这会严重违反疗养院规定的。

这里禁止将任何不卫生的东西带进来,任何不能有效地进行消毒的东西都不能带到这里来的!老人倔强地撅起嘴来:我的书可不脏,那是我自己写的书,那可是崭新的——我从未借过任何人。

他还能借给谁呢?再没有人来关心这些事了,再说,我可以自己来付消毒费用。

他不服气地补充道。

他的侄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我真难以相信,我的叔叔,你竟想牺牲那么多退休金去付紫外线照射的费用——每一页得照好几分钟呢!你的那本专著有好多页吧——有200页,我想?嗯,将近300页——包括那些图片在内。

这不好吧,用这些钱,你在电脑缩微胶片阅读器上至少可以阅读上万页的书籍,包括您的那本书!为什么你要那本书,究竟为什么呢?老人闷不做声,只是固执地看着他的侄子。

我需要它。

他怎么向侄子解释他就想要这本书呢?经过这么多年,这本老书对他来说仍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可是这和别人怎么说得清楚呢?他知道,他的这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多么奇怪——想把他一生奋斗的痕迹抓在手里,但这些,和他曾经有过的幸福婚姻一样,早已都成了过眼云烟。

不知不觉中,拉尔夫的思绪又神游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回想起22年前,他与闲静温淑、善解人意的弗丽达结了婚。

虽然他常常不在家,经常漫游在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但她从不抱怨。

当他从野地里冻得半死、深更半夜回到家时,她总是默默地在等待着他。

当他与当时许多著名科学家的结论相左,并为之而激怒时,只有弗丽达相信他,那些人称白眉鹰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灭绝了。

后来,在10月里的一天他回到家,几天没刮胡子没洗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与她分享意想不到的运气,他终于找到了三只活着的白眉鹰——被认为早已灭绝了的白眉鹰。

他跟踪一只雄鹰和两只雌鹰,其中一只已经在洛矾山脉里人迹罕至的荒野里筑了巢。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老人问道,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膝盖。

嗨,叔叔!他的侄子似乎急着想离开,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你难道没有听见铃声吗?探视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后大门就要关了,超过时间要被罚款的,如果那样,我倒情愿给你那本该死的书付消毒的费用,后天我给你拿来。

他们客客气气地握手,他们亲切地微笑着,他们有礼貌地互相道别,这一切对于似门俩来说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过不了几分钟,他们都会忘了这一切。

过去鸟类研究所里没有自己的直升机,他们得向山地营救巡逻队借,长时间的飞行,飞行员已经很疲劳,他没与拉尔夫·摩根一起去探险。

拉尔夫穿着两件厚厚的套衫和一件密不透风的风衣,走上荒无人烟的山脊,从300英尺高的地方俯瞰鹰巢。

想起那天拉着绳索往下吊时差点扭断脖子的情景,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他虽然没有攀登的经验,但他有一个青年科学家的热忱,然后他就等待、观察,他缩在那个藏身之处很不舒服,漫长的等待让他昏昏欲睡,但他还是要等,耐心等待,绝不放弃……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天渐渐亮了,又是白天了,那只雌鹰终于确定,那个寓她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生物对她和她的巢不会构成威胁,于是她有时会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到一处狭窄的壁架上去取一些小的啮齿动物,那是雄鹰为她捕捉后放在那里的。

第三个黎明,雌鹰决定到陡峭的山坡上去转一圈,在无休止的等待中,拉尔夫全身麻木,脖子僵硬,他蹑手蹑脚地爬到鹰巢处,用一只假蛋换下其中一颗鹰蛋,然后用颤抖的手将那只宝贵的鹰蛋放入保温容器内。

就在他返回到绳索处时,那只雌鹰返回来了,马上又坐在了那两只鹰蛋上。

老人微笑着回忆起那值得留恋的过去,日日夜夜守护在玻璃孵卵器旁边,看着里面放着他冒险偷换来的鹰蛋,不时地调整着温度和湿度,用听诊器听着蛋壳里面的动静……他回想起,在安静而愉快的等待中,他听到了里面小家伙啄壳的声音,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当那个湿漉漉乱糟糟的小脑袋从啄破的三角形小洞里探头探脑地伸出来时,他屏住了呼吸,激动得浑身颤抖。

过了大约20分钟,这只小白眉鹰终于完全破壳而出了,但它已经累坏了。

接下来,拉尔夫和他的助手,还有值班的保安,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庆祝这个振奋人心的时刻。

拉尔夫给这只小鹰起名叫杰克,在被酒精醉倒之前,他想了起来,为什么他会选择这个名字。

他和妻子原打算给他们的第一个男孩起名叫杰克的——他们盼望着想要一个男孩,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阴沉沉的空中飘飞着雪花,拉尔夫·摩根坐在庭院的过道里呼吸着新鲜而冷冽的空气,突然他注意到,那个平时对他很客气也很恭敬的园丁西奥多,竟然装着没看见他,这令他很惊讶。

园丁的左脚奇怪地抽动了一下,同时突然故意地咳了一声,但是拉尔夫还是在咳嗽声中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劈啪声,西奥多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拉尔夫注意到西奥多的左脚脚踝处迸发出火花,在他身后的空气里留下了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焦糊味。

这件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老人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但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最后,他耸耸肩,继续散步,过了一会儿,高高的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没错——那显然是一只鹰。

啊,一只鹰!老人的心快乐得怦,平跳,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早已久违了的热忱。

这种姿势优美的空中猛禽有着无比锐利的眼睛,还有一对巨大的翅膀,使得它能以无比优雅的姿势滑行在空中,看上去几乎纹丝不动,但它无时无刻不在警觉着。

显然这些鹰仍然在寻食,只是没有过去那么频繁了。

在以往的那些日子里,它们习惯于成双成对地飞行。

像其他一些大型鸟类一样。

鹰也变得越来越少见了。

这种悲剧性的故事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了:谷物里含有大量的杀虫剂,田野里的啮齿动物只得以有毒的谷粒为生,但是它们仍然顽强地活着,而大型食肉性鸟类仍然以这些啮齿动物为生,但是它们在孵卵时却常常将卵压碎,因为蛋壳变得脆弱易碎。

老人用他疲倦含泪的眼睛伤感地盯视着空中,他是在为被称做空中之王的鹰的消失而悲哀,还是为自己永远消逝了的年轻时的身影而唏嘘呢?圣诞节前一个星期,服务员用甜美悦耳的声音叫拉尔夫·摩根到大厅里去接可视电话。

他进到一个电话小隔间里,看见了侄子那张圆圆的脸,脸上微微带有一点尴尬的神情。

叔叔,我已和‘高级疗养院’的女经理谈过了,她同意让你在圣诞节回家——当然,是在我的担保之下。

老人没有答腔,他已经知道侄子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如果你打算回家里过节,那么我在圣诞之夜来接您,您就能和我们全家人一起庆祝圣诞节了。

您说呢?侄子说话时吞吞吐吐,拉尔夫客气地但却是断然地拒绝了邀请,侄子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如释重负。

他答应在节日前会给亲爱的叔叔打电话,然后他在可视电话上的图像慢慢地消隐不见了。

拉尔夫·摩根刚从餐室回来,他皱着眉头,人造泡菜的难闻味道还在嘴里流连不去。

他讨厌这种味道,只是这种菜价格比较便宜。

当他走到双胞胎姐妹的房间时,只见房门开了一道缝,里面传来啜泣声和争吵声,他一直分不清她们俩谁是格温,谁是埃莉莎。

她们俩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中一个脸上有颗痣。

无意中撞见了别人的隐私,他觉得很尴尬,于是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他听得一声巨响,是什么重东西砸下来的声音,还有其中一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犹犹豫豫地敲响了虚掩着的门,其中一位的脸出现在门缝处,他很有礼貌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拉尔夫推测这位大概是埃莉莎,不过也许是格温呢?她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然后气喘吁吁地向拉尔夫保证,她们没事。

就在她关门的一瞬间;老人看见另一位躺在地板上,他明白她刚才说了谎。

不过这事与他无关,于是他耸耸肩,回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这对双胞胎姐妹中只有一位下来吃早餐,是脸上没有痣韵那位。

她对周围的人说,她妹妹身体不舒服,在房间里不想下来。

过了一会儿,广播里叫着她的名字,让她去办公室一趟,于是她就走了。

或许是办公室的门没关好,或许是女经理的声音高了点,因为老妇人的耳朵有些背,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拉尔夫·摩根不时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的一些谈话内容。

他还听到了老妇人说的一句完整的话:……可那是我的模块,不是她的!过了好长时间,她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泪水将脸上弄得杂色斑驳的,那天她一天都没看全息电视。

那天晚上,拉尔夫·摩根坐在大厅里看他心爱的书,那本名为《最后的白眉鹰》的书,就放在他的膝头上。

好长时间,他的眼睛一直茫然地盯在同一页上。

他知道,现在一定已经过了11点了,因为大部分灯都已经关闭了,从现在开始,如果想要让灯继续亮着,每隔15分钟,就得往投币槽口里放一个绿色的筹码。

这时,双胞胎中的一个向他这边走过来,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有颗痣,显然,她已经没事了,与她一直如影随形的另一位呢?不过,他现在不得不相信,她已经没事了。

第二天早餐时,又重复了昨天那一幕,中年饭也是一样,不是这一位,就是那一位,两位双胞胎姐妹轮流出现,吃完后给另一位捎上一份,但是她们俩从不同时出现。

拉尔夫纳闷了一阵子,后来也就释然了,老人们有时总会有些怪癖,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就他自己,拉尔夫·摩根,在别人眼里,有时不也是有点怪怪的,特别是他总给别人看他那美丽的鹰的图片时,萨默斯太太当时就说,鹰是一种残忍的猛禽,它们谋杀可爱的小白兔和毫无抵抗能力的鸽子,她还说,这些猛禽全被射杀了才好呢。

就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拉尔夫又看到了他最为欣赏的鹰。

这种消失的禽鸟让他想起过去,这让他觉得很沮丧,他不应该唤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杰克被孵化出来后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他不是有心去揭开自己心头的伤疤,虽然那伤口从未真正愈合过……他慢慢地向着高级疗养院的大门口走去,过去那些悲伤的回忆总是挥之不去。

计算机上的数据错了一个小数点数位,而他那个愚蠢的助手却天真地以为,计算机是从不会出错的,于是给杰克喂食过量,超过了正常用量的10倍。

拉尔夫将杰克小小的畜体埋葬在假山下,也埋葬了他挽救白眉鹰免于灭绝的希望。

后来从直升机上的观察发现,那个鹰巢已被废弃,两个蛋还留在里面,几个星期后,一些男孩子在附近的池塘里发现了那只被溺毙的雌鹰。

拉拉尔夫·摩根所有乐观的期望都化为泡影,他狂热的梦想永远地悄然离开了他,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的脸上增加了几条深深的皱纹。

几个月后,他心爱的弗丽达在受了短暂的疾病折磨后也弃他而去,没多久,拉尔夫就突然从公开场合消失了,在别人看来,他成了一个怪人。

在那几个月里,他的身体相当衰弱,他的双唇整天紧闭着,他的鹰钩鼻比平时似乎翘得更高。

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别人在闲聊,说他的样子就像一只鹰,过后他揽镜自照后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与事实倒也相去不远。

拉尔夫·摩根关上了诊疗室的门,他刚在里面做完了一年两次的体格检查,是由全息屏幕上一个戴着眼镜、满头银发、看上去显得很睿智的医生给他做的全身检查。

根据民意调查,大多数人对这种形象的医生最有信心。

老人穿上放在更衣室里的衣服,广播里叫着看门人的名字,他连赶带跑地过来,就像一个忙着送信的邮差,于是他们两个在门道里柑遇。

拉尔夫在大厅的长条凳上坐下来,因为已经快到吃年饭的时候了。

不一会儿,看门人也从诊疗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突然休息厅里的电视电话响了起来,是看门人的电话,他赶快将夹子放在凳子上,就放在靠近老人坐着的地方,拉尔夫看到夹子里有张纸滑了出来,他本想将它放回夹子里,却突然看见上面打印出来的字样:受试对象:摩根。

老人一生中从来没有偷看过别人的邮件,但是这个奇怪的标题立刻让他不安起来,受试对象——这是什么意思!他偷偷地往旁边溜一眼,只见那个看门人俯身对着可视电话,正与什么人起劲地争论着什么,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

很久以前,他就练就了快速阅读的技巧,一秒钟就能看一整行,这会儿用上这一绝技可是绰绰有余。

亲爱的贝克先生……我们的适应性实验似乎很成功……到目前为止,受试对象已经完成了我们所期望的大部分实验……费用也在预算范围内……他的亲戚对报酬问题提出了额外的要求……我建议进行下一步的实验,至少要得到受试对象的三项可靠的采样……你的真诚的……拉尔夫的手颤抖着将文件放回夹子中,他心烦意乱,满腔愤怒。

他们竟然拿他来做实验!好像他是一只实验鼠一样,这些人真该死!震惊过后,他决定对这件涉嫌欺诈的事情好好地想一想,然后找格雷戈里咨询一下。

格雷戈里有一次曾对他说过,他是一位退休律师,他一定会给他一个很好的建议的。

如果那些人真的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名堂,他会向高级疗养院提起诉讼,让他们赔偿损失,把他们的阴谋放到太阳底下来见见光。

吃过年饭,拉尔夫坐在扶手椅上,陷入沉思中,他在想着这几天来发生的许多奇怪的事情。

突然,所有那些零碎的片段都连接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合乎逻辑了。

是的一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这样才能解开这几天来的一些怪事的谜团。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女经理是个机器人,她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这就更说明问题了。

她办事太正确无误,太一成不变,太完美,不可能是一个人类。

那个看门人有一张可以拿下来的脸,毫无疑问,他也是一个机器人。

他的朋友西奥多,也就是那个园丁,几乎可以确定他也是机器人,那天他腿上的线圈显然发生了严重的故障,还有那两个双胞胎姐妹,她们用于运动的模块只剩下了一块,俩人只能交替着使用,因为另一块已经被她们打碎了!天哪!在这个高级疗养院里,还有谁——他周围的人还有谁是——?这太可怕了,想到这里,老人就已经明白了,他终于解开了造成这一团乱麻的谜底。

但是他首先得确定,所有这些假设都是建立在确凿的事实之上的,而不仅仅只是他的想象,他首先得确定自己并没有患上妄想症。

那天傍晚,萨默斯太太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大厅里她的那张椅子上。

拉尔夫拿起他常带在身上的针,在丧偶的这些年里,他总是不忘将它别在夹克衫的衣角处,说不准什么时候哪里需要缝一下呢。

就在这时,萨默斯太太突然出现了,伸着胖乎乎的手臂,做出迷人的姿态,向他招着手。

拉尔夫假装对她正在玩的牌感兴趣,将颤抖的手伸到她的椅背后面。

哦,天哪,如果他弄错了呢?如果被扎了一下她有所感觉呢?该找个什么借口来搪塞一下才好呢?他咬紧牙关,轻轻地在萨默斯太太的肩膀上戳了一下,随时准备着听到她大声的惨叫声。

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于是他决定继续试验下去,正好这时她猛然往椅背上一靠,拉尔夫惊愕地发现,针已经全部进入了她柔软的背部。

但是萨默斯太太仍然高兴地笑着,她手里正握着一副好牌,边上还站着一位欣赏她牌技的人,他会对她打牌感兴趣,是她所意想不到的,这让她很高兴。

老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也是!似乎高级疗养院里所有的员工,还有其他,似乎都是机器人!这个可怕的念头让老人不寒而栗。

他得去找格雷戈里,告诉他这件可怕的事情!毕竟——可能他们俩是这里唯一的人类!感谢上帝,他认识格雷戈里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所以他的身份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关于那个受试对象摩根的传真件那事,他得立即和格雷戈里谈谈;还有高级疗养院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进行了一些非法的实验,这根本就是犯罪!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会建议他采取一些合法的法律手段。

老人急匆匆跑了出去,快步穿过花园。

他看见远处有一小堆火光,显然是西奥多在焚烧从树上打下来的多余的枝条,一堆柴枝几乎都烧尽了,格雷戈里站在边上,正在往烟斗里填烟草。

拉尔夫向着他的朋友走过去,格雷戈里背对着他,没有发现他。

拉尔夫还没走到他身旁,只见格雷戈里蹲下身来,用手在余烬未灭的炭堆中拨拉着,他的手似乎一点不怕烫,拿起一块火红的燃屑,点着了他的烟斗。

拉尔夫吓得往后一退。

哦,我的天哪,他想——格雷戈里也是机器人!现在拉尔夫想起来了,格雷戈里和他一认识,就向他吹嘘这个高级疗养院如何的舒适、如何的豪华,毫无疑问,格雷戈里从一开始就与这个阴谋有关。

现在格雷戈里已经转过脸来对着他了,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脸上洋溢着和平时一样的快乐神情。

拉尔夫看着他朋友的手,张大了嘴合不拢来,那手上一点烫伤的痕迹也没有。

老人又困惑,又尴尬,更多的是恐惧。

他周围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崩溃了,而他则被埋在这个世界的最下面。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格雷戈里喋喋不休地和他说着,可他只有点头的份,拉尔夫觉得嘴焦舌干,手心却在冒汗。

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向着高级疗养院的大楼走去,尽管两腿发软,他还是断然拒绝了格雷戈里提出送他到大楼入口处的提议。

午饭后,高级疗养院大厅里的圣诞布置活动就开始了,住在这里的人欢天喜地地在大厅各处挂起喜庆的五色彩纸和闪闪发亮的塑料饰品,这里将会装扮起高级疗养院有史以来最大最漂亮的圣诞树。

到处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们也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欢笑着,露出一口昂贵的假牙。

老先生们兴高采烈地帮着老太太们扶梯子,生怕她们会掉下来,互相递着喝得半空的饮料瓶子。

每当格雷戈里拍着她肥大的背部时,萨默斯太大总是夸张地尖声大叫。

格温和埃莉莎——显然修理工已经将她们修好了——一起出现了,但她们不敢爬梯子,她们只是待在地面上,帮别人递这递那,打打下手。

西奥多和他的朋友,那个看门人,正在安装电器,拖着一大捆电线跑来跑去。

最后,这些生龙活虎忙着的人将椅子都推到墙边靠墙一字儿排开,空出中间一大块地方好跳舞。

大厅一角有一张很大的圆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超大的碗,大家都知道,在女经理到来之前,这个大碗里将会注满蛋奶酒。

突然,广播里宣布,经理决定给所有高级疗养院里的客人们一份精美的圣诞礼物,并免费向大家提供今天晚上的传统佳酿,不用付筹码!这真是太好了!感动得大家狂热地拍手叫好。

你真的要到屋顶平台上去吗?是的。

拉尔夫说着凑近门框两侧边上那个黑色小屏幕。

你知道,露台上每年这个时候没什么可看的,晚上会下大雪,门房也来不及将所有的雪都铲干净。

我不在乎下雪,我会穿上厚衣服,我只想到上面看看四下里的风景。

我已经在槽口里放了一枚绿色的筹码,所以我想请你打开这扇门,我的意思是,乘这会儿还有日光。

门叽叽嘎嘎地响了一阵子,打开了,老人进了电梯。

露台上,雪下得正大,厚密的雪片沾在他的头发上和毛外套上,他慢慢地向着露台边沿走去,两只脚在足有10英寸厚的积雪中困难地拖动着。

栏杆上有好几架固定的双筒望远镜,他选择了其中一架,用手帕小心地擦去镜片上的雪,然后塞进去一枚绿色的筹码。

双筒望远镜响了一下,支架上显现出数字180,然后开始倒计时,每秒钟减去1。

12月的下午,日光虽不太强,拉尔夫还是能够看到整个地平线,只不过他看到的是模糊不清的一片白茫茫雪景。

他将双筒望远镜角度调低些,以便看到周围的乡村田野。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他也没想在这白茫茫一片天际中发现些什么。

他看到远处有一个大农庄,农庄里有一个立着高高柱子和铁栅栏的养鸡场。

他漫无目的地数起那些柱子来,像个小孩子一样……5根、6根、7根、8根……突然,他注意到其中一根柱子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他将望远镜对着它又调整了一下,就在这时,3分钟的时间到了,望远镜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人用冻得发僵的双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又找到了一枚筹码,将它插进投币槽口里。

很快在那许多柱子中找到了刚才那一根,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们杀了它……那些冷血的家伙杀死了他心爱的鹰,然后用铁丝将它绑在这根该死的柱子上——是作为一个警告,还是在炫耀他们的胜利。

鹰让他们不安,那些没心没肝的混蛋。

与那些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不一样,鹰是独一无二的,鹰是有生命的。

鹰一直是让拉尔夫着迷的一种生物,它并没有伤害到谁,他与它之间虽然没有语言的交流,但是他们能够互相了解和沟通。

更新更先进的现代电子时代到来了,这已经无法避免,在这个空前辉煌的高科技时代里,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变得不受欢迎,甚至惹人讨厌。

过了一会儿,老人鼓起仅有的力量,踉踉跄跄地慢慢走到露台中间的长凳上,无力地瘫坐下来。

在这个辉煌的新时代里,人类已经成为一种讨厌的返祖现象。

而他,拉尔夫·摩根,一个奇怪的鸟类爱好者,与这个时代已经格格不入了,就像恐龙一样,无法适应地球上突然变化了的气候。

他无法让自己适应这种新的环境,就像白眉鹰无法适应人类和他们创造出来的机器人、电子人、克隆人、汽车和计算机在地球上造成的有毒污染环境一样……一个崭新的摩登新时代正在来临,将一切不能与时俱进的东西都踩在脚底下。

而他,拉尔夫·摩根,不想再与这个新的世界有任何关系。

圣诞庆祝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最新流行歌曲的音乐声与高级疗养院里快乐住客们的欢声笑语融合在一起,有人在其中的一扇窗户里向外燃放烟花,五彩烟花冲上天空,绽放出千万点光焰。

烟花的光焰渐渐淡去之际,照着一个满身覆盖着积雪的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露台中间,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浓密的眉毛、平静地闭着的眼睛,这一景象在黑暗里如流星般闪现了一下。

他的已无表情的脸上,大大的鹰钩鼻上,覆盖着千万朵洁白的雪花。

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蛰伏不动的白眉鹰。

《白玉》作者:珍尼特·马丁身着孔雀丝的鲁琴苗条而挺拔。

此刻她正静静地站在阴影中等着队列排成行。

只有她那精心辫好的复杂头型、银光闪耀地显示出她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身份。

她站的位置与那些意外从宫中放出的其他妃子有一定的距离。

她们正紧张得如同一群画眉一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她们中没有一个曾见识过皇帝的葬礼,是敬畏之感把她们团结起来的,而女性世界复杂的争叫此刻则被搁置一边了。

然而鲁琴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但这次与三十年前的那次相比,有一点点令她舒服的变化。

正是由于曾经相识的感觉支持着她尽力维持平静的场面。

这个皇帝,直到几天之前仍是宇宙的中心、万物之主,随着葬礼的开始他将最后集中地释放光芒。

如今他正躺在尸架高高的华盖之上,身上裹着猩红色的锦缎。

别人无法看见他。

四十头带着镀金牛轭的牛车将用一天的时间把尸架从城里运往建在山下的墓地。

鲁琴想,皇上一定憎恶别人将他隐藏在视线之外。

尽管是上从未曾愚蠢地滥用自己的权力,他却一直热衷于成为臣民所崇拜、拥待的人,并且沉迷于盛装的随人一步一起地在两旁伺候。

而死亡难以预料地在神的旨意下悄悄地降临到他头上,就这样在鲁琴措不及防的情况下静静地把他夺走了。

伺奉过皇上的人没有几个能生迁,因为现在站在庭院中的大多数人是选好了终生服侍皇上的。

鲁琴自己就从最美、最有才能的女子中选了一些陪葬者。

她们都曾为皇上脚步轻盈地跳过舞或演奏过他热爱的音乐,并且在爱情上技艺超群。

当然她们都年轻。

在皇帝的妃子中几乎没有谁的地位高过鲁琴。

鲁琴已经把那些可能挑战她地位的人都杀了。

只有鲍丽,皇上的西宜娘娘,地位高过了鲁琴。

鲍丽并不可爱,但却是一个有权势的大将军的女儿,她曾与望族联姻,所以入宫很晚。

之后鲍丽便与大将军永别了。

甚至到现在鲁琴仍在密谋由是上之外的人授予她同样高的地位。

因为她自己还不想过早地抛开舒适的生活。

法师们身穿橘黄色长袍正站在尸架的四角举行仪式,仪式将以从宫里告别葬礼队伍为顶点。

鲍丽急匆匆地在众妃子前面占了一个位置。

鲁琴则想象着要等到最后下手的时机。

跟往常一样,鲍丽衣冠不整,毫无准备,但却急于显示自己表面上的悲哀。

在这种情况下,鲁琴不会与鲍丽争夺站在最前面的权利。

相反,她慢慢地跟着大将军的女儿一步一趋,轻轻地说着话只让鲍丽一个人听见。

娘娘,你会陪着皇上吗?她问。

鲍丽郑重其事地说:已经决定由我留下来服侍我的儿子,是新皇上的安排。

鲁琴似乎同意她这一说法点了点头。

当然。

她说:但这有点奇怪,不是吗?让我们的晨星之子只留下一个母后得意洋洋地占据着除了他父皇之外的位置。

鲁琴停了一会儿,等着她的话能刺进鲍丽的心。

供神的香向天空飘荡,化成一个个烟圈。

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压住了她们之间的对话,使别人无从听到。

他们说一切都非常宏伟。

鲁琴说。

鲍丽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当然宏伟了。

你在说什么?‘你不知道吗?我说的是皇上的新宫殿。

这个国土上已经没剩什么珠宝了,所有的珠宝都用来装饰皇上的墓室了。

他们说皇上与皇后可以永远在墓中存留,他们的灵魂可以与神同住,身体可以在芬芳的气味中长眠并且水不腐烂。

鲍丽好像有点好奇,甚至有点怀疑。

鲁琴开始沾沾自喜。

她撒下的种子已经获取营养开始生长,但她仍要再施些肥。

法师们祈求先人灵魂的法术足以增加鲁琴的咒语。

她活动着隐藏在飞舞的长袖之下的手指,以助长那难以抗拒的符咒。

然而接下来要面对鲍丽这样虚荣而愚蠢的对手是需要借助一点魔法的。

当然魔法的力量不能太大以免引起法师们的注意。

直到此刻,鲁琴仍害怕法师以及他们所垄断的法术。

你或许该加入送葬的行列,你也可能观察一下事情是否进展顺利。

这样做皇上会心满意足的。

各琴向鲍丽建议道。

当然你想看一下白玉了。

白玉?什么白玉?鲍丽指着系在她脖子上的一块被遮住的玉护身符。

名绿得如同一池静静的湖水,落在鲍丽丰满的胸口上。

鲁琴认为玉的质量不佳,但古朴也许代表着权力。

你没听说过白玉吗?鲁琴一副无知表情地问道。

我真奇怪他怎么从未告诉过你。

但那白玉特别罕见,而且只够两个人用。

他若不愿与你永远为伴,他是不会去伤害你的。

他当然想让我做伴,鲍丽抢白道。

白玉毫无疑问是一份奇宝。

他总是给我惊喜。

鲁琴低着头,洋洋得意。

当初放过鲍丽看来是个明智之举。

况且这个西宜娘娘也从未威胁过鲁琴的地位。

另外她傲慢而愚蠢,是上除了按宫中的规矩去过她那几次之外,她从未美得足以吸引是上的注意力。

但她却怀孕了,作为一个继位者的母亲,给予了她意想不到的地位。

高烧夺去了大星子的命,接着二皇子从马背上摔死。

三星子溺水身亡,四皇子醉酒而逝——剩下五皇于被立为太子。

他是愚蠢的西宫娘娘之子,但作为大将军的外孙,他保住了自己的继嗣地位。

鲁琴对皇子的死不负任何责任。

她自己不孕,对继承权也丝毫不感兴趣,她只竭力维持着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皇上。

生于宫中的女眷住处,鲁琴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舞女的女儿,而她的母亲死于产床。

当时毫无迹向表明她会变为美女,人们认为她不适合做宫女。

相反地被送到了皇上的武装队中选作了一名刺客。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勇士,她学会了用迷人的外表作诱饵,用智慧作工具,用手作武器。

假使她迷惑人的功夫被人发现,她将会被除名,并且成为一名尼姑。

毕竟刺客的生活更称她心意,甚至于此行内的规矩在她看来也是从未敢想的自由。

然而命运,或者说责任使鲁琴被派作是上的警卫重新回到了皇宫。

皇上在狩猎场附近打猎时,鲁琴在作跑马练习。

这个埋伏使可爱的杀手成为皇太子的救命恩人,但悲哀的是却没能救他父亲的命。

自然是神让鲁琴成了皇太子的恩人,皇太子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侍女、助手,不久就成了妃子。

鲁琴遵从皇子的忠告从不去干涉其他事情,而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世会出自鲁琴之手。

因为她一向谨慎。

所采用的谋杀方式从不雷同。

一位绞死的公主,后来被人们发现时是用她自己的头发吊死的。

野蘑菇夺去了一名优秀出众的舞女的命,粗心大意的厨师则在自己的炖菜锅里被煮了。

东宫娘娘是个聪明人,也是两个星子的母亲,人们发现在一个神符前她表情狰狞,所有的人都确信她是撞上了自己养的鬼了。

皇上的所爱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了,惟有鲁琴自己留了下来。

亲爱的,我真为你担心,在鲁琴安慰皇上时,皇上会说,你要向我保证千万要小心,因为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时光流逝,皇上已经很少由自己选择为他暖被窝的女人,而是让鲁琴在她想休息时为皇上选个女人。

当然这种情况非常少。

现在该由鲁琴选择由谁来永远侍奉皇上,甚至谁将最后成为皇后。

鲁琴只有看到鲍丽被永远、安全地放置于那件白玉寿衣中才能满足。

年轻的皇上步入庭院中,诵经的声音越变越大。

他第一次正式出场是来为葬礼选择最高法师。

他穿着简单的皇袍,别人或许会把他误当成一个和尚。

在他右边站着他的外祖父,那位大将军,一唱u傲慢的架式加上华丽的铜锁甲、自豪的站姿使年轻的统治者暗然失色。

鲁琴眼见着即将到来的冲突独自窃笑。

她很清楚在男孩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与他外祖父同样坚强的意志。

宫中的生活会再一次充满情趣。

她深感荣幸地迎接挑战。

然而统治者在边的人物鲁琴已多年未见。

索员,曾是一名高级杀手,如今却一身简单的深褐色卫兵制服。

他胸前戴着珠宝镶饰的护身符显示出他作为皇家卫队头领的身份。

他身材瘦长,面部表情如同鲁琴最终所了解的一样残酷。

鲁琴觉得呼吸困难,似乎有什么堵在嗓子眼中。

而尘封的往事从记忆中跳出,她再一次感到了索昂的出现所带有的威力。

令人吃惊的是时间的推移并未使鲁琴逃过索昂的注意。

索昂敏锐的黑眼睛正盯着鲁琴,而此时他嘴唇微微一笑出现一道曲线,鲁琴抬了一下眼眉做出回应,然后转身离开。

她奇怪地担心索昂会猜出她的目的,因为在暗杀团时索昂就一向能清出作为手下的鲁琴的一举一动的目的。

鲁琴告诫自己惟一要做的是令鲍丽免于被她的儿子与父亲认出。

统治者的出现使法师们充满生气。

他们舞跳得更狂,经涌得更刺耳。

香一阵阵旋转地跃入早晨的天空之中。

接着牛被锁到了庭院中,喂得饱饱的套在尸架旁十分安静。

随着牛的到来,法师们停住了宗教仪式,站在尸架两旁。

鲁琴示意轿夫该把鲍丽架到那个华贵的轿子上去。

西宫娘娘,鲁琴并未发现有谁能把鲍丽留在宫里,所以说:路上我能为你提供个方便,找台轿子吗?除非你希望一直站在外面表现你对皇上的尊敬,否则你这样身份的人不该让人盯来盯去的。

我只是想看看那块白玉对我丈夫来说是否正好合身。

鲍丽一边回答一边不雅地爬进轿子斜倚在缎垫上。

帘子落下突然遮住了轿子,鲁琴笑了笑,轻微地一笑计划着自己这步进展。

如果她能抓住这次机会远离自己宫里的住处,她便可以按计划隐退并目获得随意出入宫中的权利,再也不用作为她主子的财产而受控于人了。

可是她仍不能对此事吊以轻心。

相反,她转向了身后的妃子们,以脸上夸张的笑来让她们放心,并且示意她们跟着她上了一辆巨大的遮篷车。

众妃子刚坐稳硕大的车轮就开始移动,每个轮子都有两个跋涉在两旁的卫兵那么高。

女子们依旧不明自己的命运而不住地闲聊,不时地对着眼前的新鲜事物指指点点。

路旁延绵不断随风起舞的绿色稻田,远处群山闪烁发光的蓝色,这些在她们眼中都是完美而奇妙的。

见她们如此快乐,鲁琴突然感到一股与自己个性不附的急剧的后悔之情。

因为代价太大了。

她重新缕了一下思路,将这突发的情绪搁置一边。

年纪轻轻就死对她们来说是摆脱宫廷中独裁统治的幸运事,除此之外,一切臣民的存在无非都是为了满足皇上的各种念头。

鲁琴自己的自由是她长期计划与精心策划的结果。

正午时分车队停了一会儿。

牛、马与轿夫稍适休息了一下,很快又再次启程。

车队在靠近山上的坟墓时地势越来越陡。

鲁琴的头脑中充满了让她分。

动的事,令她几乎没时间来组织最后的计划。

况且她仍感到一种被迫坐车而来的忧伤,如果她可以骑战马而来手持着有分量的兵器,该有多好。

宫中的生活对她来说如过眼烟云,况且那日子过于平淡,每天仅有一丁点儿的活力。

至今留给她的是不具任何意义的记忆与空空的满足感。

车队最终到达目的地时,太阳已西斜。

时间很短,鲁琴必须动作迅速。

西宫娘娘的事仍一点也没解决。

没等车落地,鲁琴便轻松地跳下去,急匆匆地走向轿子。

索昂已经先到了,他向鲍丽深深地鞠了一躬,鲍丽正急于从轿子上起来。

出于礼貌索昂不允许自己去碰出身如此高贵的娘娘,甚至不能帮她下轿。

轮到鲁琴来完成这项任务,她无视自己对娘娘显示出的关切是否过分。

西宫娘娘是想陪着皇上看一看一切是否妥当。

鲁琴温柔地对索昂说。

鲁琴曾期望再也不与索昂相遇。

毕竟那样的话一切会容易得多。

多年的宫中生活训练了她隐瞒掩饰的技巧,而且从索昂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挑战她的意思。

索昂以平静的鞠躬作答。

也许可以让妃子在外面的一间墓室中休息一下,吃点什么,鲁琴提着建议。

她们一路上累坏了,在她们最后完成使命前应当恢复一下精神。

索昂再次默认了这一想法。

鲁琴明白这是对她自己未言明的要求的回答。

让这些年轻的妃子晚一些面对恐惧。

娘娘,鲁琴说,现在我们该去看看皇上了。

她转身把娘娘领向墓室,手指藏在袖子之下做她的法术,咒语帮她们躲过了法师的关注走了进去。

尽管通往坟墓内室的路既窄又曲折,她们仍很快就到达了第一个开着的墓室,它同宫中的皇室一般大小。

虽然墓室修得如此令人吃惊,然而鲁琴还是可以看出是上的暴死加剧了修坟的工作,仍有一些地方未能装饰完备。

从墙上的烛台到地上设的柱子旁,火光四处摇曳。

透过光亮鲁琴能够看见最后一位法师消失在远远的车队驻扎的空场旁。

鲁琴开始有目的地前行。

显然鲍丽并不舒服,由于担心她皱着眉头令平滑的额头打了结。

但她仍急忙跟着鲁琴。

中间的墓室大得令人难以置信,高高的天花板上的画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

墓室是皇上衷爱的石园中避暑山庄的同规模复制品。

众多的兵马涌护卫在周围,彩色的恶煞形象横跨屋顶。

鲍丽在与鲁琴爬台阶时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

鲁琴拉着她的手,不愿在关键时刻有任何闪失。

她们穿过了挂满丝质挂毯与放着檀香木刻的大箱的墓室。

金叶子遮住了墙,整个皇家的财富都汇集于此只为藏在这永恒的黑暗之中。

皇上的坟墓内部比任何一个前室都要豪华。

鲁琴没工夫欣赏它,而是直接走向一个宏伟的雪花石膏棺材旁。

石棺敞开着准备迎接它的主人。

石棺内部黄金、白玉雕刻的石板将成为皇上最后的盔甲。

此时那盔甲正平放在那等待着是上,金玉皇冠放在顶头。

为皇后设计的石棺在后面,它太小了,鲁琴直到把鲍丽拉到后面才看见它。

你以前见过这么华丽的东西吗?鲁琴声音中充满了虔诚地问。

你曾想过玉有多么清澈透明吗?鲍丽摇了摇头。

玉的魔力能使皇上永远安全,永不腐烂。

而我们其他人可能早就腐朽化为乌有,鲁琴接着说。

只要身体不朽,皇上就会一直舒适地在这休息。

然后,鲁琴更加诡秘地说道,皇后也会同皇上一样。

我肯定会提到这点的。

但,你却没有真正加冕作皇后。

我就要被加冕了,鲍丽辩白道。

鲁琴的蔑视让她无法忍受。

他死得太快了。

皇后的金冠也在这。

鲁琴从小棺材中拿出金冠。

她开始往自己的头上戴,但因为看见鲍丽一脸的残暴,她停下来。

简直是亵读神灵!鲍丽嘶叫了起来。

只有皇上的妻子才有权戴皇后的王冠。

鲁琴耸耸肩把王冠递给了鲍丽,鲍丽立刻将王冠塞进了盘满辫子的头顶。

你不想试试这件玉盔甲?鲁琴问道。

当然你可以试一下自己能不能感受到它的魔力。

鲁琴用手轻轻地触及冰冷的玉石。

真有如此魔力,娘娘。

你也一定能感觉到。

只要摸一下,我就觉得自己浮上了墓地,像是飘浮在山上的云。

鲍丽显得有些迟疑,但仍点了点头。

鲁琴帮她穿上了沉重的盔甲。

西宫娘娘此刻看上去非常可笑,盔甲的结构小巧非常合她的身形。

尽管如此,它还是太沉了,鲍丽穿上它几乎不能动了。

但她最后笑了,就像一只壁虎在黑色的岩石上晒太阳一样的令她满足。

我能感到盔甲的魔力。

鲍丽说。

它与其他的东西完全不同。

鲍丽装扮着自己。

鲁琴走近来帮她把头发技进王冠,并把鲍丽的玉护身符拿到盔甲外。

这副棺材恰似无法抗拒的漩涡吸引着每一个人,它的创造正是为了增强魔力,鲁琴极力地说服鲍丽。

法师们还没到这儿,或许你愿意躺下来亲自试一试,还有时间呢!鲍丽再次犹豫了一下,而鲁琴自己却已经把腿伸向棺材。

我要试,鲍丽说着把鲁琴推向一边。

但由于她身着白玉盔甲实在太沉了,所以不得不接受了鲁琴的帮忙。

将西宫娘娘安置在棺材之中花费了鲁琴好多宝贵的时间,鲁琴不断地解释来分鲍丽的心。

你必须闭上眼睛,集中精力,鲁琴向西宫娘娘做着指示。

我确信你能够靠周围的魔力感受到皇城中的一切。

鲍丽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鲁琴抓住了这次机会。

她附下身来,用手紧紧抓住鲍丽五护身符的链子。

默默地祈祷死神的降临,她拉紧护身符的链子,猛地将其扯断,用尽了她这上了年纪的杀手臂腕上全部的力量。

鲍丽挣扎着,抓住了谋杀犯的手,在地努力摆脱对方残酷的控制时折断了她为礼仪而留的长长的手指甲。

她试图叫喊,可鲁琴对她所用的绞杀方式夺走了她需要的空气,她仅是动了动嘴并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却用这无声的控诉刺透了各琴模糊的意识。

西宫娘娘徒劳地乱踢着,脚跟撞击着冰冷的石棺。

一只鞋也在挣扎中踢松了,咔嗒一声摔在地上,然而她在棺中被束缚得太累了,而白玉盔甲严重地阻碍了她的身体,也中止了她的命。

鲁琴依靠毅志加强了渐已减弱的臂力,努力抓紧鲍丽,又背过脸去躲避受害者双眼突出的瞪视以及此刻在她头脑中回响的无声的尖叫。

鲁琴确信西宫娘娘死了,之后她调整了一下自己。

等到她恢复均匀呼吸,心跳正常,她便重新安置一下鲍丽的尸体,种直了鲍丽的长施与盔甲,甚至理清了鲍丽编结的辫子。

她后悔把白玉盔甲给鲍丽做寿衣,因为她并没说谎,她已经感觉到手触盔甲的魔力了。

索昂在门口碰到了鲁琴。

鲁琴站在一边给索昂让路。

你怎么在这?他以惯用的粗糙的声音问道,这声音一下子将他们最后一次交谈至今的时光冲刷干净了。

鲁琴回忆起自己一直是索昂的下属,然而今天他声音中暗藏的温柔对鲁琴来说却是全新的。

西宫娘娘打算永远服侍皇上,她希望我能帮她。

鲁琴以自己的礼貌作掩护回答道。

她有点担心能否永远服侍皇上,因为她还不是皇后,别人不让她这么做。

索昂突然点了一下头,然后往石棺里看了一会儿。

他在隐藏思想方面做得同鲁琴一样出色。

鲁琴无从猜测他是否已经知道真相。

下毒不是更简单一些。

他最后说。

但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是件好事。

法师们以及皇上遗体的进入给鲁琴提供了一个无需多言离开内室的机会。

同时她也清楚与索昂之间毕竟无需言语,索昂一直对她了如指掌,他们之间没有抱怨。

鲁琴发现其他好手都在一个较矮的墓室中,一排坐在大理石凳上。

那间墓室装饰得如女儿家的闺房一般。

她明白了这件女子休息室的功用,并且召呼她们集中一些乐器,走进了石花园。

花园里有珠宝做成的植物以及拙劣的高山花朵的仿制品。

让皇上在你们甜美的歌声,悠美的笛声、鼓声中走过吧!她倡议道。

最初墓室中混合着颤抖的声音,随后涨满了整个墓室。

索昂出现的时候,各琴知道时间到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琴起身迎接他。

她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鲁琴告诉索昂。

你要是在这等我们的话,我可以让她们立刻集合起来,我不想吓着她们。

索昂犹豫了一下。

没必要让她们死得那么难,她辩论道。

尽管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把保护别人当成了如此重要的事来对待。

作为一名杀手她从未对手中猎物想过太多。

只想尽快以对自己最小的危险来结束对方的性命。

毕竟,死与生的决定很少由她单独做出。

甚至于谋杀娘娘与皇上的宠好也是预先设计好的,是作为她生存的需要而不是别人想象的判逆行为。

她们会尽职尽责的。

鲁琴说道。

责任一直存在。

所以你该文雅地完成你的义务。

她接着说。

祝你好运!她们的鬼魂不会生气的。

鲁琴一个接一个地将妃子们引向死亡。

她握住妃子的手说着一些傻事,索昂则在她们脑后给她们致命一击。

生命立即离她们远去。

只有轻柔的呼吸爆发标志着灵魂的远走,她们像干枯的玫瑰一样在鲁琴的拥抱下凋零。

索昂把她们抬到了属于她们的长凳上。

每死一个,鲁琴就感到自己的灵魂更加黑暗了,那黑暗似乎能遮住墓室里摇晃的烛光。

她感觉到索昂从这次行动中获得的满足感不会多于自己的。

最后谋杀终于结束了,长凳上躺满了装扮亮丽的尸首。

鲁琴与索昂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那间墓室。

外室的火炬仍然光亮,烛台上的蜡不断流淌。

法师们已经走了,咒语归寂。

鲁琴意识到只有索昆与她是留在这里的活物。

她感到了一种紧迫感想要逃离这巨大的坟墓,去看一看天边无穷无尽的朗夜。

我们必须快点。

鲁琴说。

工人们要封墓了。

索昂俯视了她良久。

我一直在想念你,他最后说。

在那次埋伏要了老皇上的命之后,别人说你成了现在躺在这儿的新星上的妃子。

我知道尽管你很安全,但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

我再也不会在枕边见到你的脸,感觉到你温柔的呼吸。

你该早点告诉我。

鲁琴对索昂的表白感到震惊,同时也对索昂的话使自己忽然觉得温暖而涨红了脸感到震惊。

我加入皇家卫队已经很久了,自那时起我们的合作就结束了。

之后我又为皇上服务了。

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喝杯酒。

索昂又一次改变话题,他伸出胳膊护送着鲁琴到了花园入口附近的桌旁。

鲁琴被他奇怪的举动迷惑了,而且他还想喝留给皇上灵魂饮用的酒。

鲁琴向众神请求原谅,而后索昂倒满了两杯酒。

鲁琴接过了索昂递给她的那杯。

酒上口、凉爽,不很醇香。

一下子令她记起一整天什么也没吃。

我要走了,喝完酒之后鲁琴说道。

皇上要长眠了,西宫娘娘陪她身边正安静地休息。

我做了该做的。

还没完呢。

索昂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忧伤。

你是什么意思?鲁琴的灵魂中充满了恐惧。

西宫娘娘已经躺在皇上旁边了,其他的妃子也已经就位了。

你永远不想躺在他身旁,或者与这些快乐的女子同道吗?你的使命是做一名杀手,而你又是所有杀手中最聪明的一个。

我领你入行的,我们俩该一起守门。

永远地保护他们死去的每一位。

皇上是最后一个被抬进来的,之后墓就封了。

索昂觉察到了鲁琴的震惊,向她走去。

她却在后退,脊柱挺得硬硬的恰似对索昂宣布的命运做着无声的反抗。

进到墓室中的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索昂告诉鲁琴。

我们每个人都长年为皇上的意愿而生存。

今天该由我们来完成生命中最后的职责。

鲁琴抬起头盯着索吊的眼睛,她见到了爱与后悔铭刻在他的脸上犹如一种痛苦。

仅短短一瞬她回顾一生,以前从未如此想象,与人共享快乐的一生。

除此可能性之外,她留在广阔的后宫庭院中的现实,还有离开皇宫的自由以及随自己心愿回宫的自由,令她变得苍白。

已经太晚了,她别无出路。

其实她从未有过真正的选择。

她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

索员提到了职责。

她一直为职责而活。

作为一名杀手,她除掉了威胁皇家的敌人;作为妃子,她除掉了可能威胁皇上太平日子的一切人。

索昂牵着她的手,塞给她一件东西,这东西还带着索昂手的温度如此的滑细。

各琴用五指握紧了它。

她握得太用力了以致尖锐的一角刺进了她的掌心。

低头一看,鲁琴见到那原来是皇上盔甲的一角。

从那件白玉寿衣上取下来的。

她把它举到心房,感受着至温暖全身、充满魔力。

她抬起眼睛,目光正撞上索昂低头望她的眼神,这眼神拥抱了她的灵魂。

索昂提出他要发誓永远守着她。

像往常一样,他们之间无需言语,但她知道索昂会做出牺牲,独自留到最后以便让她轻松地步入西方极乐世界。

紧握那块白玉,鲁琴转过身去,鞠着躬等待着索昂给她致命的一击。

《百年一梦》作者:罗德·谢林克太平洋联合公司的铁轨蜿蜒曲折平行向前,从内华达州直贯正南,爬进一望无垠的大片沙漠,酷热烤人的莫哈夫斯基沙漠。

那一天,流线型特快列车圣路易号隆隆驶来,进入火山岩形成的丘陵地。

远处是高耸入云的锯齿形群山,近处类似干涸的海底,杂树丛生。

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骤然发生:列车与大地之间的铁轨轰隆一声,顿时尺断寸裂,飞往两侧沙坡。

爆炸的巨浪打破了沙漠的沉寂,机车和车厢一节连一节倾覆在路基旁,圣路易市号像一头濒死的钢铁巨兽,只剩下15节破碎不堪的脊椎横亘于沙漠之上。

他们干得实在十分漂亮,有如天文钟一般精确:这是复杂的计算机加上逻辑推理和高超技术的结果。

一切极为顺利,超越了原先最乐观的估计。

现在他们用轻便货车运走价值连城的灿灿金砖,一路颠簸,登上了沙漠边缘处山坡的一块平坦场地。

领头的是已不太年轻的一位学者,脸庞清秀,目光睿智。

他叫法罗埃尔,既是物理化学博士,也是毒气专家。

今天干得真干脆麻利。

他微微一笑。

第二位叫爱尔贝,和法罗埃尔几乎一般高,两肩瘦削,白净的脸上没什么特色可言,看上去较为年轻。

爱尔贝是机械设计的专家。

布罗柯和他俩并肩而立。

他胸脯宽阔,矮墩墩的个头,过早秃发,笑容颇有魅力,得克萨斯州的乡音浓重。

他对弹道学的研究在全国可说是首屈一指,有人甚至形容他的脑袋是用炸药制成的,因为他实在是爆破工程的天才。

布罗柯的右面是德克拉斯,也是小个子,成天如水银一般不停歇地转悠。

他的个性桀骜不驯,黑发低低垂在额前。

德克拉斯的专业是工兵,还兼任驾驶员。

两小时前这四个人联手合作,以准确的时间计算及高超的技术,完成了炸车和抢劫,堪称是刑事犯罪史上没有先例的罪案。

德克拉斯用TNT炸药炸毁铁路,颠覆列车;而爱尔贝则用来路不明的零件装配了一辆汽车和一辆轻便货车;布鲁柯制造了手榴弹;法罗埃尔在里面充上催眠毒气,13分钟内使列车上所有幸免于难的乘客昏迷不醒,使列车司机长眠。

然后这四人从容潜入某节车厢,从中运出金砖。

德克拉斯首先放下货车后挡板,把金砖搬到离车不远的山洞里。

今天收获不赖!爱尔贝笑逐颜开地嚷着,他也举起一块金砖,朝洞穴深处走去。

布鲁柯拿起金砖用手掌爱抚着说:确实是丰收,不过我们还没真正享受到它的实惠呢!德克拉斯先是保持缄默,后来点点头说:不错,我们拥有上千万美元的黄金,但现在我依旧还穿着这条粗毛裤,口袋里总共只有1美元20美分。

法罗埃尔开怀大笑,朝他们丢个眼色:您说的只是目前,德克拉斯阁下。

他指指货车后部,又朝洞穴深处说,但是明天,先生们,明天我们每个人都将是大富豪和大财主,绝不比洛克菲勒或摩根逊色!他疼爱地摸着金子说,先生们,知道你们这次的表现吗?真是天衣无缝!那当然!德克拉斯的话硬邦邦的,眼中似乎迸发出火花,他自豪地拍着胸膛说,我想炸掉哪段路基,就准能让它天翻地覆!但在布鲁柯凝视他的眼光里却透出不满和露骨的蔑视。

法罗埃尔平静地逐个扫视同伙,用手势指挥他们再次爬进车厢,继续从货车中运出金砖。

闷热得让人感到窒息的酷热加上10英寸见方的金砖使他们筋疲力尽,累得够呛。

总算完了!布鲁柯把最后一块金砖拖进洞里,卸在坑旁,那土坑是他们几天前就挖好的。

法罗埃尔这才点点头,看看手表说:先生们,好了,金子已运进洞里。

下一步我们得消灭汽车,把轻便货车交给爱尔贝先生处理。

他走到岩洞的最深处,那里一溜摆着四个玻璃盖的箱子,每个都有棺材那么大。

而现在,法罗埃尔低声说,Piecederesistence(法语:意为最主要的一道菜),才是最关键的……高级的科学艺术!那三人站在他身后,在半明半暗的岩洞里惴惴不安地张望。

我们已有的成就是,法罗埃尔轻轻说,把列车炸毁并劫走运载的黄金。

但事情远不能算结束——我们必须保持自由之身,才能享用我们的收获。

德克拉斯走到玻璃箱前忐忑不安地问道:老实说,我对这样做怀有疑虑……法罗埃尔打断他反问说:您怀疑什么,德克拉斯先生?就是您说的这套把戏,您打算让我们长期蛰伏在棺材里长眠不起,但我认为得先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法罗埃尔朝他微笑说:您是知道在干什么的,我已经非常详细地向你们解释过。

他转身对着其余两人,我们四人将进入假死状态,一种非常持久的休眠,德克拉斯先生。

当您醒来时,他用手指点土坑及堆在旁边的金砖,那就是我们的黄金并将为我们服务。

德克拉斯又从箱子边上转身望着法罗埃尔:要依我说,就该让每个人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而且就在现在。

底下的事情各人自负其责好啦!布鲁柯掏出一把大折刀,刀身在朦胧的岩洞里寒光闪烁。

那是您的看法,德克拉斯。

他的声音并不高,而我们并不同意。

我们只同意把所有黄金埋在这里,并且按照法罗埃尔说的办法去瓜分它们。

迄今为止他从没犯过错误,无论对列车、对黄金还是在毒气方面,所有的事情都成功了,一切都如他所说的那般实现了,所以我们唯一该做的——就是听从他的安排!我也同意。

爱尔贝说。

不过,德克拉斯迫切地说,难道我们不该再考虑一下?他用手重重敲击箱盖,难道没人反对就这么滑稽地躺进去吗?布鲁柯缓缓走近德克拉斯,手中仍然握着那把刀子。

我们是不反对,德克拉斯先生,他轻声说,我们都同意这么办。

两个男子面对面对峙着,德克拉斯最终让了步,他把脸扭开说:我们在里面得待多久,法罗埃尔?这时他的口气已换为另外的腔调。

待多久,我也说不准。

法罗埃尔温和地说,我只能使我们都在同一时间苏醒,不会出现任何失误。

大约是从现在算起的一百年以后。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全部花在把金砖垒在坑里并用泥土覆盖上。

小汽车已被炸毁,轻便货车推进了洞穴,涂上油并盖上防水布。

法罗埃尔拉上那扇铁门,封闭入口。

洞外早用石块巧妙伪装,任何人也无法把洞穴和四周分辨开来。

这四个男人立在暗淡的灯光下,死死盯住那四具玻璃棺材,棺材也在默默地等待他们。

依照法罗埃尔发出的信号,每个人都同时爬进自己的箱子,放下箱盖并在里面锁上。

很好,先生们,法罗埃尔通过联接这四个箱子的通话设备传话说,我将逐步向你们宣布该做的事情。

首先,你们应该检查一下密封锁,它在右侧,找到了吗?每个人都望望那个地方——它比眼睛的位置略高一些。

很好,法罗埃尔的声音继续说,红色箭头应该指在‘关闭’那两个字上面。

接下去你们每人要缓缓地数到10,数完后把左手伸到头顶上的搁板处,那儿有一颗绿色的小按钮,都摸到了吗?几具棺材里面都在同步行动。

到时候你们就揿下按钮。

当你们这么做时,会听到轻微的嘶嘶声,说明气体正在进入您的箱内,先深呼吸三次。

第四次用整个肺部尽可能地深呼吸,不要过于急促。

你们会感到一种不可克服的昏睡感,别抗拒它。

只要你们集中思想,避免不必要的动作,当你们数到8或7时,就会失去知觉。

又是一阵沉默。

好吧,法罗埃尔继续说,现在就检查密封情况,先生们。

那三个人遵照他的指示,然后三双眼睛都在玻璃棺材里把视线集中在第一只箱子上。

预备……现在开始数数,法罗埃尔的声音说,数到10就放气。

四张嘴都在无声地翕动,接着每个玻璃箱里都缓缓涌出乳白色的气团,于是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和任何声响。

壁间的灯熄灭了,一切消逝在黑暗之中。

四具玻璃棺材里的四个人呼吸沉重且均匀。

他们对周围的寂静与黑暗全无知晓,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更不必说对远处那列在沙漠里被炸毁的火车有任何反应了…………法罗埃尔首先睁开眼睛。

有一段期间他显得困惑莫解,但逐渐脸上出现领悟的神色。

他自感身体沉重,萎靡不振,过了好一阵才能稍许动弹。

接着他极其吃力地坐起,伸手去摸旁边的小灯——那是他以一种特殊装置为它供电的灯,就安放在箱壁上。

他打开开关,一束光线直射洞穴的顶壁。

这时其它的箱子里也出现动静,两个箱盖被同时掀开,露出布鲁柯和德克拉斯的头颅,他们都坐在自己的棺材里,只有最边上的那只箱子仍旧寂然如初。

德克拉斯从箱子里爬出,他双腿麻木,一点也不听从指挥。

什么屁事也没得,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发抖,又撸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用手掌上下按摩身体,我们连胡子都没有长,他说,指甲同样没有变化。

他责备地望着法罗埃尔,喂,大脑袋的聪明人,你不是对任何问题都能回答吗?那就说说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正该如此,法罗埃尔答道,我制造的催眠气体十分卓越,人体的一切功能都停止了——这就是为什么没长胡子和指甲的原因。

告诉你们,整套系统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它不可能出现意外!德克拉斯沿着墙壁摸索着穿过黑暗的洞穴,他摸到了铁门的拉杆,那已经有一半埋在砾石中。

其他人听到生锈的铁链在哗啦响动,看到钢板被移开,从门缝中泻进明亮的阳光,他们不得不紧眯双眼。

过片刻后他们才逐渐习惯了光线,德克拉斯第一个走到洞外平坦的场地上朝周围眺望。

瞧吧!德克拉斯用发抖的声音说,这就是那条鬼公路!它一点没变!一点点都没有!他旋即转身抓住法罗埃尔的衬衫,我说聪明人!你这个超级傻瓜!一百年都过去了,却活像只是过了一小时一样,我们能逃脱罪责吗?法罗埃尔一把推开德克拉斯的手,急急跑回洞穴里。

爱尔贝!他唤道,我们把爱尔贝给忘啦!这三个男子全部奔向爱尔贝的箱子。

法罗埃尔首先发现事故所在,他扫除岩石的碎渣,径直察看下面的箱子,然后举眼检查洞顶,又回头细看玻璃箱盖子上的裂缝。

这是它们干的好事,法罗埃尔凝视玻璃棺材里的那具骷髅,压低声音说,坠落的石块打碎了玻璃,里面的气体全都漏光了……爱尔贝先生同时也证明我是正确的,先生们,他用自身的悲剧明白无误地显示时光至少已流逝一个世纪以上。

这三个男子又回到阳光之下。

现在总该考虑下一步了,呃?德克拉斯的声音是固执的,马上把黄金运到最近的城市,在那里去找秘密的买主,或者设法把金砖熔化掉。

他转向法罗埃尔,就这么干,您的意见呢?法罗埃尔凝望着德克拉斯,这目光具有某种威慑力,使对方不安地把手垂落在裤缝旁。

为什么急于这样呢,德克拉斯先生?法罗埃尔问他,贪婪的人结局总归不妙……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们已在人类史上首先获得一百年的时光吗?我们的生命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时代!到手的东西已属我们所有,迟早总是能享受的。

他的声音变得轻微,德克拉斯先生,不管您认识与否,奇迹已经发生了。

外面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我们即将踏进的世界。

德克拉斯脸上的线条变得更加扭曲。

而且还带着金子!法罗埃尔,他说,上千万美元的金砖!我们将带着它们进入这个新世界。

那当然,法罗埃尔悄声说,这理所当然。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始终不离那片无边的沙漠,他正体验战胜时间后的欢乐。

或许对于法罗埃尔来说,黄金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他一直在沉思。

另外那两人则忙于把金砖挖起装车,除去货车外面的包装。

当德克拉斯坐在方向盘前发动车子时,那真是提心吊胆的一瞬间。

然而引擎隆隆响起,转声均匀,像几分钟前刚刚放在停车场上的车子一样,这证明已故的爱尔贝的手艺,可惜来得太晚了。

德克拉斯把车子开出洞外。

一切都装备好了。

他说。

都装上车啦?法罗埃尔只扭头随意问上一句,德克拉斯连忙点头。

车子已经就绪,德克拉斯转过脸以掩饰脸上的虚伪,也许我应该在附近兜上几个圈子,检查一切是否正常。

他还建议说。

腰部以上赤裸的布鲁柯满头大汗,他一步跨到轻便货车的前面。

这不行!你想去兜风吗?他滑稽地模拟德克拉斯说,想检查一切是否正常?而且光是您和这些金子?我可不信任你!不,亲爱的,我们三个必须一道离开这里。

他问法罗埃尔,储水箱在哪?那也得装到车上去。

法罗埃尔指指在百米开外的水箱:就在那里,在我们埋葬爱尔贝的旁边。

布鲁柯点点头,他朝那金属密封箱跑去,水箱搁在新堆的坟墓边上。

德克拉斯一直在注视布鲁柯,他的瞳孔缩小。

他小心翼翼不引人注意地旋开点火器,重新启动货车。

法罗埃尔正返身关上洞穴大门,他回头发现汽车正猛然冲过场地。

在这一刹那布鲁柯也发觉了,他由最初的迷惑转为彻骨的恐惧,他知道汽车就是冲向他的凶猛怪兽。

德克拉斯!他嚷道,你这个王八蛋……德克拉斯依然通过防风玻璃直视前方,他看见布鲁柯绝望地想跳往一边,可惜为时已晚。

他听见沉重的响声:那是金属的撞击声,人体被压的破裂声,伴随骇人的惨叫声。

德克拉斯并没有松开踩下油门的那只脚,让汽车冲出一大段路,这才回头望见布鲁柯已面朝下躺在汽车后一百码外。

他松开油门,踩下脚刹。

但是车子没有任何反应!德克拉斯只觉喉头发堵,场地的边缘已到了前面几米的地方。

他再次拼命踩刹,绝望地按下手刹。

太晚了!货车已无法挽救,在离坠落仅有几秒时德克拉斯跳了车。

从几百米以下传来汽车撞到岩石上的轰然巨响。

德克拉斯勉强爬起来到平地边缘,他探头朝下张望,货车现在像被孩子摔坏的玩具。

他又扭头看看站在布鲁柯惨不忍睹的尸体旁的法罗埃尔,他俩的目光相遇。

德克拉斯,上帝啊,这是怎么啦?法罗埃尔也过来俯视摔坏的货车,然后又移向死尸。

为什么?他喃喃说,回答我,这是为什么?德克拉斯紧张地望着法罗埃尔: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布鲁柯突然倒在汽车下……真不幸……难道您没看见吗?为什么他会发生不幸事故?您干吗要这样做?德克拉斯匆匆望了货车一眼:我并不希望出这种事,我只想检查一下刹车而不想让布鲁柯死去。

他还笑了一笑,薄薄的嘴角丑恶地上翘,映入法罗埃尔眼帘的是一张无比残忍的脸。

法罗埃尔默默表示抗议并向洞穴走去。

我对您估计过低了,德克拉斯先生。

半路上他只扔下这句话。

法罗埃尔!德克拉斯嚷道,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照我所说去办:收拾好行李,尽量塞满两个背囊,离开这里!此时此刻我也看不出还有其它选择了。

法罗埃尔说。

这两个男子沿沙坡向下走了好几个小时,他们默默无言,每人都背着满装金砖的背囊,忍受着毒辣阳光的灼烤。

中午过后不久他们来到第91号公路,这是横贯沙漠的一条大路。

法罗埃尔及德克拉斯在路边作短暂停留后就朝东方走去。

一小时后法罗埃尔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

他脸似猪肝,万分痛苦,看上去疲累至极。

停一下吧,德克拉斯,他呼吸急促,我得休息一会……怎么啦,法罗埃尔?德克拉斯问道,露出难以猜测的笑容。

法罗埃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摇摇头,由于疲乏过度眼内布满血丝。

从地图上看,下一个城市还有整整28英里,按这样走法,明天晚上都到不了……德克拉斯依然笑着说。

法罗埃尔怅然地望着那无际的公路。

没有过往车辆,他痛苦地说,连一辆也没有。

他的眼睛搜遍远方起伏的山峦,声音中透出恐惧,我从没考虑过这种情况……压根儿脑子里就没想过,万一……万一什么?德克拉斯尖锐地问。

法罗埃尔瞅着他:想过这一百年间会出过什么事情吗,德克拉斯?如果爆发世界大战呢?如果核弹毁灭了全球呢?我们不知道这条公路会通往……他没能说完就干脆倒在砂质的路边,从肩上褪下背囊,他的脑袋左右晃动,似乎想设法摆脱沉重的负担、炎日、绝望及疲惫。

别这样,法罗埃尔!德克拉斯喑哑地吼叫说,停下来,我警告你!法罗埃尔也望着眼前这个污秽不堪的人和他满脸的油汗,接着摇摇头说:你是个小人,德克拉斯!你从来就胆小如鼠,可笑的是,在生死关头还念念不忘带上这些金子。

德克拉斯把背囊重新扛起,弯腰拎起水壶,拧开壶盖咕嘟咕嘟大喝起来。

他喝得让水都湿透了胡须,得意之余他还睨视了法罗埃尔一眼。

法罗埃尔也伸手去腰间摸索,接着又到处寻找,但是腰链的那一头空空如也,他抬起头颤抖地说:喔,我的水壶丢了!大概被忘在沙丘那儿,就是上次休息的地方,我没水喝了……德克拉斯把背囊耸得更高。

这可真是悲剧,法罗埃尔先生,他说,还继续在笑,是我今天有幸能听到的最可悲的事情。

法罗埃尔舔舔舌头:我需要水,德克拉斯,我快渴死了。

德克拉斯的脸上露出夸张的关心。

要水喝,法罗埃尔先生?他望望左右,活脱是个拙劣的演员,这里也许在地下某处会有水,您可以去挖挖看。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水壶,用玩笑的口吻说,噢,这里也还有水,法罗埃尔先生!但是每喝一口就要一块金砖,就是这个价格。

你昏头了,法罗埃尔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的完全疯了!喝一口得付一块金砖。

笑容从德克拉斯的唇边消失,这是他为人的原则。

法罗埃尔死死盯住德克拉斯,然后缓缓从背囊里拿出一块金砖扔到路面上。

你实在精明透顶。

他说。

德克拉斯耸耸肩,拧开水壶的盖子递了过去。

法罗埃尔开始喝水,但仅仅喝了一口德克拉斯就夺回了水壶。

一块金砖只喝一次,他说,这是现在的价格。

法罗埃尔先生,以后还可能涨价呢。

下午四点光景,法罗埃尔感到自己简直无法喘气。

德克拉斯走在他前头几米,转身向他挤出一个笑脸。

怎么啦,法罗埃尔?德克拉斯道,再也走不动了吗?见鬼,天黑前我们还有四到五个小时的路程呢。

歇歇吧……法罗埃尔口齿不清地说,我得停一会……我需要喝水,德克拉斯……我非喝不可了。

他骨散筋酥,凹陷的双眼失去任何光泽。

德克拉斯用满脸的笑容作为答复。

其实这时金子对他的意义并不太大,他看重的只是取得优势,要凌驾于法罗埃尔之上,视此人的生死为儿戏。

我的壶里还有水,法罗埃尔。

他说,举起水壶摇晃一下,揭盖畅饮好几大口,噢,真好!说话时水从嘴角流下,哦,痛快!法罗埃尔伸出发颤的双手。

求求您,德克拉斯……他用肿胀并开裂的嘴说,他的舌头已不听使唤,说话含混不清,我求求您,帮帮我……德克拉斯演戏般举起水壶:价码在中午已经变了,法罗埃尔先生。

现在喝一口要付两块金砖。

法罗埃尔周身瘫软,他跪倒在地,痛苦地从脖上卸下背囊,以难以置信的力气从中取出两块金砖,里面还剩四块。

他无法用单手同时举起两块,只能一块一块在地上把它们推过去。

德克拉斯顺手纳入他的背囊内,由于超重,皮革发出裂帛声,可是德克拉斯从来不顾这些。

他的视线移到法罗埃尔脸上,他在那深凹疲乏的双眼中看见了满腔仇恨,奇怪的是这反而使他产生出某种快感。

夜间他们躺下,早上七点又重新上路。

德克拉斯一如既往地健步如飞,法罗埃尔实在无力跟上,只得远远地拉在后面。

德克拉斯有好几次停下,邪笑地瞧瞧他,有两次他甚至取下水壶装出大喝特喝的模样向法罗埃尔炫耀,然后又拧紧壶盖向前走去。

法罗埃尔简直成了魅影——他濒临死亡,双目无光,脸上落满灰沙,开裂的嘴唇和皮肤跟古代的羊皮纸差不多。

中午时分骄阳高悬头顶,法罗埃尔一下子跌倒在地。

德克拉斯等了一会,情知老头已无法站起,便返身用脚踢踢对方。

法罗埃尔!他嚷道,隔了一会,法罗埃尔依然毫无生气,走啊,走啊,法罗埃尔!我们还得走上好一程呢。

躺在地上的人发出呜呜声,他的眼睛紧闭,嘴巴半开半阖,开裂的舌头伸出嘴边。

不……他的声音活像动物的低嚎,不……他又说,我不行了,我要水……德克拉斯满意地皱皱眉头,递过水壶:只准喝一口,法罗埃尔先生,一口。

法罗埃尔的双手颤抖,他一抓住水壶就凑往唇边。

他的全部本能,全部愿望,活下去的绝对依靠都集中在一点——把水壶凑向唇边!可在这时德克拉斯的手却坚定地迅速抽回水壶,壶嘴甚至划伤了法罗埃尔的嘴唇,鲜血溢出,法罗埃尔难以置信地举眼上望。

我可没有义务供水,法罗埃尔先生,德克拉斯说,他的眼睛像两粒深色的针尖,今天的价格已成倍暴涨!法罗埃尔的眼睛几乎紧闭,他艰难地卸下背囊摔在地上,用脚推给德克拉斯。

德克拉斯脸上泛出满意的笑容,他背对法罗埃尔蹲下捡取,而把自己的背囊留在地上,有些金砖甚至滚落出来。

法罗埃尔望着他,为自己在此时居然还能产生仇恨而暗暗吃惊,怒火唤醒了他的意识,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眼望德克拉斯的宽肩,憎恨对方的年轻,憎恨对方衬衫下凸出的肌肉,憎恨这个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上的德克拉斯。

愤怒给了他力量和决心,他用手指紧握金砖,极慢地提离地面,然后站立起来,他竟然不可思议地高举起金砖,正当德克拉斯转脸瞧他时猛击下去。

法罗埃尔手中的金砖脱手击中德克拉斯的太阳穴,后者仅及短呼一声就仰面倒地,在流满鲜血的脸上,眼睛兀自睁着,那里面是最后的惊愕,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惊愕。

法罗埃尔又变成孱弱不堪,他无法站立,双腿摇晃,全身疼痛。

他磕磕碰碰走向倒在地上的水壶,清水已从里面流出到土里,壶内空无一滴。

法罗埃尔痛哭流涕,泪水流满他那胡子拉茬的脸。

他扑倒在地,双肩哆嗦,手指小心地摸索空壶,似乎还巴望能喝到一些液体。

隔一会他又站起,面对散落在周围的金砖摇摇头,这已是毫无意义的金属垃圾,但这也是他剩余的一切:所以他又重新跪下和金砖作斗争。

他先打算捡起来,后来又想把它们沿着地面推进背囊,结果他通过超人的努力才拿起一块,像孩子一样用双手捧着。

他带着这块金砖上路,纯粹在凭惯性移动。

他的喉咙或嘴里都没有一点水份,每次呼吸都如万箭穿心,但他还是在走,一直走到傍晚。

最后他失去知觉,朝前倒下,脸部重重地撞上路面。

他就这么躺着,双目紧闭,昏昏沉沉。

后来他困难地迫使自己张开眼睛,因为听到了声音——起先只是非常遥远的模糊响声,后来化为汽车的发动机声。

法罗埃尔的手脚根本不听指挥,他的生命只存在于眼神之中。

当他打算转动头部时,结果却只有瞳孔才稍许有点反应,他从眼角处看见汽车在驶近——这只金属的甲虫呼啸着驶到他身旁,突然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他听到脚步声穿过公路,是个穿着西装的男子,可脸部看不清楚。

法罗埃尔实在无法用肿胀的嘴和开裂的舌头说话,恐惧控制了他,因为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随后不知从体内什么地方发出声响,像是一张用极慢速度放送的唱片,语句怪诞,咕噜不清:先生……先生……这里是金子。

真的黄金……送我去城里,我把它给你……给我水,我需要水……他挣扎着用手指指几米开外落在地上的那最后一块金砖,是金子,真正的黄金……是你的。

送给你,给你……他的手指痉挛一下,骤然握紧又松开,全身抽搐一下后就僵硬了。

那男子跪下听了听法罗埃尔的心脏,接着站起摇摇头。

可怜的老人,他说,我倒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打哪儿走来的。

汽车里的女人在座位上探出身子,想弄清发生的事情。

那是什么,乔治?她问,出了什么事?男子回进车厢坐到方向盘前。

是个年迈的流浪汉,他说,不过现在已经咽气了。

女人看看男子手里的那块金砖:这是什么?是黄金,他是这么说的。

他想把这个给我,让我送他去城里。

黄金?女人皱皱漂亮的小鼻子,他要黄金干什么?我不知道,男子耸了耸肩,此人不大正常。

如果有谁在这种时刻竟然在沙漠里行走,那他肯定是不正常的。

他摇摇头又举起金砖,我也搞不懂,他怎么会以为我相信这玩艺还值钱。

不过它从前是挺值钱的,不对吗?难道人们不曾把它当做宝贝吗?男子伸手推开车门:不错,不过那是在一百年前,当时还无法人工制造金子。

他望望手中这块黄橙橙、沉甸甸的金属,唰地一下扔了出去,当我们回城时,得及时报告警方,通知他们来这里运走老头。

他打开自动驾驶仪,回头望望法罗埃尔的尸体——直挺挺地像被风吹倒的稻草人。

可怜,他说,汽车慢慢启动,我真想弄清楚他是打哪儿来的。

女人按下另一个按钮,推上玻璃车盖,隔断外界的炎热。

车子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15分钟后飞来一架警方的直升机,先在当地上空盘旋一阵后才降落下来。

两个警察上前小心地把尸体抬上担架,队长在本子上作了以下记录:无名男尸,60岁左右。

因中暑衰竭致死。

这短短几语就是法罗埃尔先生——理化博士的悼词。

几周后又发现了德克拉斯业已腐烂的尸体,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搜索才发现了布鲁柯的遗骸和爱尔贝的骷髅。

警方始终没能解开这四个人的谜,最后尸体只得草草下葬。

金砖依然留在它们原先的地方——乱堆的坠毁汽车的后厢里,周围很快长满荒草和仙人掌。

它们像法罗埃尔、爱尔贝、布鲁柯和德克拉斯一样,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任何用途。

《板球》作者:阿弗罗·曼哈坦黑色液体物质啪的一声重重地掉在地上,自动凝成球形,慢慢地滚出小屋,滚到马路当中停住了。

在它滚过的钢筋混凝土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好象是从泥地里滚过一样。

莱教授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三十三分。

他的试验成功了。

他创造了一种比重不知道有多大的物质,现在这种物质不巧滚到马路上去了。

这是什么?警察杰尔克斯问道。

教授和警察一起看着那个球形物。

糟了,把路面都损坏了,杰尔克斯担心地说,这是什么东西呢?教授说:在某些恒星上,原子十分密集,构成这种原子的物质特别重。

例如,有一个恒星,它的物质密度相当于水的三十万倍。

一个钟头就可以象一颗子弹打穿你的手。

我明白了。

警察杰尔克斯说。

他好象要检查一下自己的手,似乎这样可以说明问题。

先生,我相信,这件事你最清楚。

他说,最好把它搬回你的车间里去。

我们不想让交通停顿。

警察杰尔克斯想把这件事情甩开。

我大概是搬不动的,教授说。

他弯下腰,想把球拿起来,可是根本拿不动。

粘住了吗?警察杰尔克斯问道。

他抬起穿皮靴的脚,把球踢了一下,自己反而向后踉跄了几步,紧紧抱住了自已的脚。

球还是一动不动。

诺比克拉克从车库里开车出来,看到这情况。

停住了车。

探出头来对他的死对头杰尔克斯说:老弟,这里可不踢足球的地方。

粘住了。

杰尔克斯说。

他太吃惊了,顾不上对司机进行报复。

诺比走下车来。

他使劲用脚推那只球。

这是什么东西呢?他问教授。

这是一次试验。

莱教授说,你有什么工具吗?我很想把它搬回我的车间里去。

诺比拿出一柄七磅大锤。

他抡起大锤,使劲吃奶力气,从侧面朝那只球猛砸过去。

大锤反弹回来。

诺比大吼一声,扔掉大锤,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啜个不停。

这一锤至少可以使三百磅重的东西移动位置,莱教授说,这只球竟然不止三百磅,真是大有趣了。

警察杰尔克斯叫来了当地的消防车。

消防队员们查看了那只球。

他们具有随机应变的天才,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们把一条粗绳绕成一圈,套在球上,把粗绳的另一端系在消防车上,消防车司机用第一档慢慢开动。

一分钟后,粗绳啪的一声断了,消防车也坏了。

一辆警车停下来了。

四名戴平顶帽的警察跳下车来。

马路立即被警戒起来,井用麻袋布把球围起来。

这件事报告到首相那里去,并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个谨慎的声明,内容是:在陆军部的一个试验站附近,发生了一起事故,因此有一小块地区禁止通行,但是不必惊慌,因为事故与放射性物质无关。

当天,在警察杰尔克斯围起来的那个地段,恰好有妇女协会地方代表举行的一个茶会。

陆军部的三名高级将领准时前来参加。

莱教授,上将说,我们不喜欢这样公开。

这样做太不合适了。

这只球滚出了我的车间,教授解释道,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吸引力在起作用,我无法制止。

弄一部起重机来。

上将厉声说道。

起重机组全体成员费了一番周折。

才把球紧紧套住。

他们想把球周围的混凝土挖起来,但是他们一挖,球好象陷得更深了。

最后,他们改进了方法,把球紧紧夹住。

起重机引擎发出轰鸣。

粗绳哼哼直响,起重机因为引擎转得快,机身明显地振动着。

球仍然纹丝不动。

伙计,开足马力!将军喊道。

这是政府的财产。

套绳断了,起重机的隆隆声也停了。

他们只好要求奥尔德肖特再派一台起重机来把第一台拖走。

上将和其他高级将领回到陆军部,写报告向女王陛下反映,民用康采恩为军队提供的设备不合规格,应当立即绳以军纪。

第二天早上,全国各报刊登了诺比·克拉克提供的消息,于是整个国家都为莱教授的东西担优。

早饭过后,唐宁街外面挤满了人群。

在场的每一个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坚持应该采取措施。

澳大利亚总理甚至打来电报,询间英国采取什么措施,防止那只球穿过地心,从地球的另一边滚出来,毁坏他们为板球决赛而精心准备的板球三柱门。

首相多次亲自走到唐宁街十号的台阶上,作出胜利的手势。

但是,作为举起那只球的方法,这似乎是不够的。

到了午饭时间,事态出现了更加富于戏剧性的发展。

反对党的激进派在要求政府辞职的同时,建议英国在那只引起众怒的球上投氢弹,让那只球和保守党占优势的那个选区同归于尽。

美国空军的喷气式轰炸机从格林汉康芒起飞,运来了世界上最大的起重机的全套零件,这台起重机的总重量是二百五十吨。

埃森的克鲁普斯打电话来说,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将造出一台五百吨的起重机。

午饭后,首相坐汽车离开唐宁街,到现场视察。

这时,人们看到他手指之间夹着一只乒乓球,作出胜利的手势。

现场上,临时铁路、起重机、消防车、部队、各工会代表,乱成一团。

巴特林假日帐篷有限公司外边搭起了看台。

首相费了好大劲儿,才挤进去。

先生,发生了这种情况,我十分抱歉,教授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复杂情况。

首相哼了一声。

他望着那只球。

球因为被各种起重装置夹过,变得非常光亮。

他生气地用拐杖把它拨了一下。

球从窟窿里跳出来,顺着马路的弧度慢慢地滚到路边的小水沟里。

莱教授大笑起来,他看看表,下午三点二十二分。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他说,这是种不稳定的化合物,它的分子结构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会改变。

他又看了一下表。

我必须考虑如何改变这种情况。

他捡起球,放进口袋里。

他说:一个科学家的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他走进他的车间,关上了门。

《半人半鱼之神》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我是在精神明显紧张的状态下撰写此文的。

因为到明晚,我将不复存在。

我身无分文,在唯一能维持生命的药物中断了时,将再也不堪忍受精神的折磨;我将从顶楼这个窗口跳到下面肮脏的大街上去。

不要从薪俸和吗啡上来断定我是一个弱者或是一个堕落者。

等你阅毕这几页草草写就的文字时,你也许会料想我为什么非得忘却一切,或非得寻死的原因,但你决不会完全料及这一原因。

在茫茫太平洋最开阔也是最没有人去的一块海域上,我押运的邮船成了德国军舰的牺牲品。

那时,大战刚起,德国佬的海军力量还没有被削弱到后来的地步,我们的押运船自然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但另一方面,由于德国佬收编了我们这些战俘,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公正、客气的对待。

德国佬的军纪很松散。

在我们被俘后的第5天,我便有了机会,找到一条小船独自逃走。

船上备足了可用很长一段时间的水和食品。

当我最终发现小船在随波逐流时,我如坠五里雾中。

我从来就不是合格的航海者,因而只能依据太阳和星星的位置,模糊地推断自己处在赤道偏南一点的地方。

我对经度一窍不通,而且当时又看不到任何岛屿或海岸。

天气一直很晴朗。

在灼热的阳光下,我漫无目标地漂流了不知多少天,期待着有艘路过的船,或被海浪抛到某块可居住的陆地上去。

然而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开始感到绝望。

奇迹在我睡眠时发生了。

但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将永远不得而知,因为我的睡眠尽管多梦不安,但从未中断过。

最后醒来我竟发现自己的一半身子陷进了一片可怕的黑黏泥地之中。

黏泥地呈一丝不变的起伏形状,从我的周围一直延伸到我能看得到的地方。

小船也搁浅在黏泥地上,离我有些距离。

你很有可能会猜想我的第一反应将是对如此意想不到的巨变感到惊讶。

但事实上,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恐怖,因为空中和泥中都透出一种令我不寒而栗的不祥之兆。

这一带充满了各种腐臭味。

它们是从腐烂的鱼体和辨不清何物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

或许,我不该用语言叙述这种恐怖,这是万籁俱寂极目无际的不毛之地中存在着的无法形容的恐怖。

这儿,除了一大片黑沉沉的黏泥地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使我深感压抑,严心和恐惧。

太阳从空中直射下来,然而在我看来,天空几乎也是黑沉沉的,残酷得不见云层,这天空恰似被我脚下漆黑的泥地反照一般。

我爬进了搁浅着的小船,意识到只有一种理论能解释我的处境。

经过某一史无前例的火山剧变,有块海底被隆上海面,形成了陆地,而这块陆地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已蕴藏了无数个百万年之久。

在我脚下隆起的这块新大陆十分恢宏十分荒凉,我竖起耳朵也听不到汹涌澎湃的大海传来的最微弱的声音。

我举目远眺也看不到任何的海鸟。

一连好几个小时我都坐在船上沉思默想。

小船侧身搁浅着,当太阳在空中移动时,才提供了一点荫凉。

随着白天的消逝,黏泥地失去了不少黏性,干涸得似乎可以让人短时行走。

那晚,我难以成眠。

第二天,我便打点好带有水和食品的行李,准备去陆地旅行,寻觅消失的大海,寻求可能的救援。

第三天早上,泥地已干涸得可以自由行走。

与此同时,死鱼发出的气味与日俱增,臭不可挡。

不过,我对这区区小灾已毫不介意,因为我必须顾及大事。

我开始大胆地出发寻找未知的目的地。

在这此起彼伏的旷野中,我整天都以远处最高的一个圆丘为目标,朝西稳步前进。

晚上,我露宿休息。

次日,我继续前进,尽管圆丘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比我起先前见它时要近些。

到第四天晚上,我终于到达圆丘脚下。

其实,圆丘要比远处望到的高得多,它由一条横在中间的波谷隆起,坡度较陡。

我疲惫,无力登山,倒睡在山影之下。

我不明白那晚我为什么老做恶梦。

在渐渐亏缺的奇特月亮远在东边的平原上升起之前,我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

恶梦难耐,我决定不再入睡。

月光下,我倏然悟出白天行走真是愚蠢之举,假若不在灼热的阳光下行走,我本可省却不少体力。

现在,我清楚地感到能在日落时向阻碍我的山坡进军。

拾掇好行李,我开始朝山顶爬去。

我曾说过那连绵起伏的大荒原是我模糊恐惧感的来源。

但当我登上山顶,顺着另一边山坡往下看,看到一条月光尚未照至其漆黑深处的大峡谷时,恐惧感顿然倍增。

我顿觉自己是站在了世界的边缘上,凝视着深不可测与黑暗共存的谷底。

随着恐惧的加剧,我不由地浮想起《失乐园》一书的奇特情节和撒旦可怕地爬过未成形的黑暗之国的奇异情景。

月亮爬得更高了,我开始看到峡谷的坡度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大。

突出的岩为下山提供了相当方便的落脚点,并且从踩着岩石艰难地往下爬到较为平坦的山坡上,后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月光仍未照及的阴森森的谷底。

骤然间,我的注意力被对面山上一个巨大而又异常的物体所吸引。

此物陡直而立,离我百码光景,在半空中月亮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我随即搞清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但又注意到它的外形和位置并非天公所作。

再仔细一看,倒使我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觉。

尽管此物身躯庞大,且位置又处在自世界初期起就已在海底豁开的一个深渊之中,但我坚信这一奇特的物体是造型恰到好处的独石柱。

它那庞大的身躯与既能生活又能思考的动物的手艺或崇拜不无关系。

在既茫然又害怕的同时,我倒也有一种科学家和考古学家才会一时产生的快感。

于是,我便更加仔细地环顾周围。

月上中天,月光清澈而又不可思议地照在了深渊周围的悬崖峭壁上。

猛然间,我看到有股山水从高处飞泻而下,几乎溅到了我站在山坡上的双脚,继而沿着蜿蜒的溪道朝两个方向奔腾而去。

水波冲洗了深渊对面巨大的独石柱底基。

底基上刻有碑文和粗糙的雕饰。

碑文是用我看不懂并且从未在书中见过的象形文字刻写而成的。

大多数象形文字以简单化的象征表示诸如鳗鱼、章鱼、鲸鱼,甲壳类动物、软体动物等海生动物。

少数几个象形文字则显然表示世人所不熟悉的海生动物,不过对其腐烂的形状,我倒在海洋隆起的平原上目睹过。

然而,最使我着迷的是生动的雕饰。

在溪涧对面,硕大无朋的系列浮雕清晰可见,其题材会使像多雷这样的插图画家羡慕不已。

我想这些浮雕该是用来描绘人的——至少是某一类人,尽管所雕之物像鱼一样在某个海洞中姿意嬉戏,或在浪涛之下出现的某个极大的神殿中举行效忠仪式。

对它们的形态我不敢细说,因为仅看一眼它们的外形,就会令我昏厥。

这些东西长得奇形怪状,其丑态超过了像埃德加·艾伦·坡或布沃尔这些作家的想象力。

但除了带蹼的手脚,惊人的宽厚嘴唇,目光呆滞的凸眼以及其他回忆起来起来更令人不悦的特征外,它们总体上具有人的形体。

够奇的是,这些半人半鱼被雕刻得与它们的实情很不相符,其中有条半人半鱼欲要杀死一条并非比它本身大多少的鲸鱼。

根据它们古怪的模样和肥大的身躯,我很快得出结论:它们只不过是某个原始捕鱼部落或航海部落想象中的神,这一部落在波尔舟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始祖出世前好几个时代就已灭亡。

此番情景恐怕连最具探险精神的人类学家都尚未见识过,对此意外遭遇我恐惧得呆如木鸡,直到月光奇迹般地投射在我面前的寂静的山谷里。

突然,我看见了它。

伴随着其要露出水面而发出的轻微搅动声,此物悄然出现在黑色的水面上。

它身材高大,面目可憎,酷似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

它如同恶梦中的巨大怪物一样飞快地奔向独石柱,然后在独石柱旁猛烈地挥动其一双巨大的带鳞手臂,并低下其可怕的头,发出某种有节奏的声音。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我是如何发疯似是而非地登上山坡和悬岩,又是如何发疯似地回到搁浅的小船上,对此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了,但我相信我曾狂叫过,也狂笑过。

我模糊地记得回到船上后不久,天下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不管怎么说,我清楚地听到了隆隆的雷鸣声和其他声音,这是大自然在其心情最不好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当我走出阴影时,我躺在旧金山的一家医院里,我是在太平洋中被美国船搭救并护送到那里的。

在医院里,我神志失常时说了不少话,但发现别人对我的话并不怎么在意。

对太平洋中隆起的陆地一事,甚至连我的援救者也毫无所知。

以后,我找到一位大名鼎鼎的生态学家,并逗问他有关腓力斯人对半人半鱼之神,即鱼神的传说中的一些古怪问题,但顷刻发现他未能免俗,言不及义,令人失望,也就不再向他逼问。

每当夜幕降临,尤其当月亮亏缺不圆时,我能看见它。

我试用了吗啡,但它只有短暂的药效,却使我像一个绝望的奴隶一样深深地陷入了它的魔掌,无法逃脱。

因此,在写下了一篇供我的同胞参考或耻笑的完整记事后,我现在就开始彻底断药。

我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纯粹的幻觉——一种仅是从德国兵那儿逃跑后,在没有甲板的船上中暑发高烧时讲着胡话的反常行为。

然而,每当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在我的面前总会出现一幕非常清晰的令人局促不安的画面。

我一想到大海就对那些不知何物的尸体怕得发抖。

因为它们此时此刻可能正在泥泞的海底挣扎着爬行,去敬奉它们古老的石偶,并把同它们自己很相似的可憎之物雕刻在海底那渗透了水的大理石碑上。

我梦想有朝一日它们能浮上海面,用其冒着血腥气的爪子把被战争搞得筋疲力尽的弱小的人类残余者拉下海去——有朝一日大地下沉,黑色的海底上升到宇宙中的混乱不堪的地方去。

末日即将来临。

我听到了门上发出的响声,似是某个庞大的滑行躯体在笨拙地撞击房门。

它不该找我。

天啊,那只手!窗口!窗口!《傍晚、清晨与黑夜》作者:[美] 奥·E·巴特勒耿辉 译十五岁的时候,为了表示独立自主,我不再注意自己的饮食。

父母把我送到了一家杜伊-古德症监护中心,他们想让我明白,如果我继续不注意饮食,将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事实是,我的命运已经无法更改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还是以后。

我父母的选择是以后。

我不打算描述监护中心的情形。

我只想说,他们带我回家后,我割腕自杀了。

我的自杀行为很彻底,就是那种在一池热水中实施的历史悠久的罗马式自杀。

可是功败垂成,我父亲撞开了浴室的门,他的肩膀脱臼了。

为了那一天的经历,他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对方。

几乎在三年以后——就在我离家去念大学之前,那种疾病吞噬了他。

病症的爆发很突然,完全不是通常出现的那种情形。

大多数病人会注意到自己开始变得精神恍惚——或者是他们的亲人会注意到——接下来他们在自己选定的机构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被发现的病人如果拒绝这样做,他们就会被关起来,进行为期一周的观察。

我毫不怀疑这种观察行为拆散了一些家庭。

由于错误的征兆就把某个人隔离……唉,受害者可能不会原谅和忘记这种事情。

另一方面,不及时把病人送走——因为没有发现征兆或者某个患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去世一一对这种疾病的受害者而言,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不过,我从没有听说哪里曾出现过比我家更可怕的后果。

大限来临的时候,病人通常只会伤害他们自己——除非某个愚蠢的家伙试图在没有必备药物和限制措施的情况下去阻止他们。

我父亲杀死了我母亲,然后他也自杀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家。

我呆在学校做毕业考试的练习题,比往常离开得要晚一些。

当我回到家时已经到处是警察了,还有一辆救护车。

两名工作人员正在推担架,上面有一个人——被什么东西覆盖着。

不仅仅是被覆盖着,可以说……被装在了袋子里。

很久以后,当我尽力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后,我就在迪尔格奖学金的资助下去南加州大学读书了。

迪尔格是一家康复中心,人们都争取把自己发病后的亲人送到那里。

像我和在世时的父母一样病情得到控制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掌管着迪尔格,天知道他们是如何管理那个地方的。

总之,等待批准去那里的申请人名单足有几英里长。

在我那次自杀企图之后,父母把我也弄到了那个名单上。

不过可能的情形是,等到我的名字脱颖而出的时候,我也许已我说不清为什么要去念大学——只是我的一生都在求学,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不怀有任何特殊的目的。

该死,我知道最终的结局,我只是在浪费时间。

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

不过,如果有人不求回报地出钱让我去学校念书,为什么要拒绝呢?奇怪的是,我学习努力,成绩优异。

看来,假如你专注于某件无所谓的事情,你就会暂时把那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撇在一边。

有时我还会想到自杀。

十五岁时我有胆量做的事情,现在却下不了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父母都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都是虔诚的教徒,反对堕胎和自杀。

所以,他们相信了上帝和现代医学带来的希望,并生下了一个孩子。

可是我怎么能面对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怎么能再保留任何的信仰?我主修生物学。

没有染上杜伊一古德症的人说,我们的疾病使我们拥有了学习自然科学(遗传学、分子生物学、生物化学……)的天赋,这是件可怕的事情。

可怕,还有一点压迫性的绝望。

我们中的一些人在发病之前就会自暴自弃并具有攻击性——没错,我们实际犯下的罪行要多一些。

也有一些人会好转(这种情况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并创造自然科学和医学的历史。

后面所说的这类人令我们其余的这些患者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们有了遗传学界的新发现,找到了一些罕见疾病的治愈方法,并在针对其他常见疾病——这其中讽刺性地包括了某些类型的癌症——的治疗中不断取得进展。

然而他们没有发现可以挽救自己的方法。

饮食疗法最近的一些改善还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在那之后就没有了任何进展。

和饮食疗法诞生的时候一样,这些改善给了杜伊-古德症患者更多的勇气去生儿育女。

这些方法对杜伊-古德症患者所起到的作用就如同胰岛素之于糖尿病患者——它们赋予了我们正常的或者说接近正常的寿命。

也许它们对别处的某些患者会起作用,不过,我所认识的病人没有一个从中受益。

在某些日常的方面,生物学院的生活是痛苦的。

我不再当众就餐,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向我的饼干——在我读过的所有学校中,这种食品全都被打上了狗粮的标签——投来的目光。

你也许认为大学生更具有创造性,可我不喜欢人们看见我的徽章时闪身从我旁边离开的样子。

我把穿着链子的徽章挂在脖子上,并把它藏在上衣的里面,可是人们总是设法注意到它。

不当众就餐,只喝饮用水,不吸烟——这样的人总是可疑的,更确切地说,他们令别人产生怀疑。

迟早,那些正常人之中的一个在发现了我手指和手腕上露出的伤痕之后,会假装对我的项链感兴趣,一定会这样。

我不能把徽章藏在钱包里,假如我出了意外,医护人员必须得及时看到它,以避免在我身上实施针对普通患者的医疗措施。

我们要避免食用的不仅仅是一般的食物,《医生桌面指南》所列举的常用药物中,大约有四分之一也没法使用。

时不时地有些新闻消息是关于那些不佩戴徽章的病人的——他们可能是在尝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接着,出现了紧急情况,等到有人发现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所以我带着徽章。

无论如何,人们会看到这个徽章,或者从别人口中听到就是她。

说的就是我。

当我的大学生活进入第三个学年的时候,我和另外四名杜伊-古德症患者决定一起租住一栋房子。

我们都已经受够了别人的歧视。

四人之中有一人是英语专业的学生,他打算成为一名作家,并用亲身经历讲述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故事——这种事情只有三四十个先例:还有一个学的是特殊教育,她希望残疾人比健全人更乐意接受她;另有一名打算搞科研的医大预科生和一名没有目标的化学专业的女生。

两个男孩和三个女孩,我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我们的疾病,我们对于不经意间要做的事情具有顽固的热情,而对其余的一切却抱有一种绝望的态度,这种思维是一种奇怪的融合。

正常人说没有人能够像杜伊一古德症患者一样集中精神,因为正常人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各种各样乏味的事物上,却无法长时间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

我们做着属于自己的事情,时不时地出去吹吹风,吃特制的饼干,当然还有课程要参加。

唯一的问题就是打扫卫生。

我们制定了一份时间表,规定了谁在什么时候该清洁什么,谁将负责庭院的卫生,以及类似的工作。

大家都对此表示赞同,可是,除了我,似乎没有人记得遵守时间表上的安排。

我发现自己不停地提醒大家清除灰尘、清洁浴室、修割草坪……我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对我恨之入骨,可我不会成为他们的女仆,也不打算在一个肮脏的环境中生活。

然而,没有人提出抱怨,甚至没有人表现出不满。

他们只是把令人头晕的理论学习丢在一边,清洁、打扫、修整,然后再继续学习。

我习惯了在晚上东奔西跑地指挥大家开展我们的卫生工作。

如果他们不会对此感到烦恼,那么我也不会。

你怎么成了一名女舍监?一名来访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问道。

我耸耸肩:房子得像样儿啊。

实际情况也是如此,结果这个新来的家伙也想搬进来住。

他是我另外一个室友的朋友,也是一名医学院预科生,而且长得还不赖。

那么我是否可以搬过来?他问。

就我个人而言,你可以搬进来。

我说。

他的朋友该做的一切也归我全权负责——我把他介绍给同住的各位,紧接着,在他离开之后又同其他人交谈,以便确定没有人在心底里反对这件事。

他似乎很随和,与其他人一样,他也会忘记清洁厕所和修剪草坪。

他叫艾伦·奇。

我以为奇是一个中国的姓氏,并且对此很好奇。

可他告诉我,他父亲是尼日利亚人,在伊博语中,他的姓氏代表一种守护天使或者说私人的神灵。

他说自己的神灵没有照料好他,以至于让他降生在两名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家庭。

自然而然,他也就患上了杜伊一古德症。

我认为一开始令我们走到一起的绝不仅仅是我们的相似之处。

当然,我喜欢他的外表。

我以前就有这样的经历,不过当对方发现我的特殊身份时,跑得比谁都快。

艾伦没有被吓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习惯了这个事实。

我为他讲述了十五岁时我参观杜伊一古德症监护中心的经历,以及我后来的自杀企图。

我从没向别人讲述过这些事情,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向他倾诉令我感到如此的宽慰。

不过他的反应却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你后来为什么不再试试?我们在客厅里独处的时候,他问道。

开始是因为我的父母,我说,特别是我的父亲,我不能再用那样的行为去伤害他了。

他去世之后呢?恐惧和惰性阻止了我。

他点点头:要是我也自杀的话,一定会很彻底,急救也不管用,我是不会在医院里醒过来的。

你也打算这么做?在我发现自己开始失去理智的时候。

感谢主,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征兆。

没有必要这么做。

不对,我们得这么做。

我读过很多材料,甚至还和一些医生谈论过。

你别再迷信那些正常人编造的谣言了。

我把脸转向一边,盯着那个空洞、吓人的壁炉。

我详细地为他讲述了我父亲去世的经过——还有一些我从未主动告诉别人的事情。

他发出一声惊叹:耶稣啊!我们注视着对方。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他问道。

我不知道。

他伸出宽厚黝黑的手掌,我握住它,又朝艾伦的身边靠了靠。

他是一名结实健壮的黑人一一身高和我一样,体重是我的一倍半,不过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

有时他也会感到特别痛苦,这令我很害怕。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开始精神失常,他说,我父亲的正常生活也只比此多了几个月而已。

我听说,他在医院里熬了几年之后,也去世了。

假如他俩还有些理智的话,就应该在发现怀上我之后去堕胎。

然而,我妈妈不顾一切地想要一个孩子,而且她还是一名天主教徒。

他摇了摇头:该死,那些人应该通过一项法案来剥夺我们这些人的生育能力。

哪些人?我说。

你想要孩子?没有,可是——越来越多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在杜伊一古德病症监护中心通过咬断手指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想要孩子,可我也不想别人说我没法生孩子。

他紧盯着我,而我则开始感到愚蠢并表现出防卫的本能,我拉大了和他的距离。

你希望别人指导你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吗?我问道。

不需要,他说,我一成年就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了。

这句话令我目瞪口呆。

我思考着他所说的绝育措施。

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差在哪儿呢?可是,我知道没有哪个同龄的病人真正去做了绝育手术。

这样做就等于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给处死了,即使那是你永远不打算用到的一部分。

所以还是在行将入土的时候再抛弃它吧。

这该死的疾病可以在一代人之后就被彻底地消除,他说,可是,一谈到生育,人类又成了动物,和猫狗一样,还在受到愚蠢的欲望的支配。

我产生了起身离开的冲动,打算留下他一个人在痛苦和绝望里挣扎。

可我没有动。

好像他比我还缺乏生活的勇气。

我很奇怪他如何能坚持这么久。

你希望做一些研究吗?我询问道,你相信自己能够——不。

我有些震惊。

这个字眼和我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冷酷无情。

我什么都不相信。

他说。

我照料他上床睡觉。

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名具有双重杜伊一古德症遗传基因的患者,如果没人为他着想,他是不会坚持着活下去的。

我不能眼见着他离我而去。

目前,彼此也许可以成为让对方活下去的理由。

他是一名优秀的学生——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是。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内心的痛苦似乎减少了一些。

和他一起生活让我明白了,与所有心智健全的人相比,我们两个杜伊一古德症患者为什么会不离不弃并开始讨论婚姻的话题。

除了对方,还有谁会看上我们呢?总之,我们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现如今,大部分杜伊-古德症患者可以活到四岁,可是话又说回来,多数病人都是从父母中的一方那里获得致病基因的。

虽然艾伦十分聪明,可是由于他身上的双重遗传基因,医学院也许不会接纳他。

当然,没有人会对他说是不良的基因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不过我们俩都知道这机会有多渺茫。

因为培养一名医生就是为了让他们在有生之年学以致用。

艾伦的母亲已经被送到了迪尔格。

在家中生活的时候,艾伦没有去看过她,也没有从外祖父母那里得到她的任何消息。

到了他离家去念书的时候,他不再对母亲的事情问这问那,也许是听说了我父母的经历,他才又开始关注她。

他给迪尔格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他的旁边。

令人惊喜的是,他母亲居然真的没有去世。

迪尔格一定很不错!当他挂断电话的时候,我说,病人通常不会……我是说……是啊,我明白,他说,病情一旦失去控制,病人一般就不会活得太久了。

迪尔格却不一样。

我们走进我的房间,他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去:迪尔格是其他病症监护中心的榜样,如果那些宣传材料可信的话。

迪尔格是一座规模庞大的杜伊-古德症康复中心,我说,它的资金更充裕——可能是因为它更善于吸纳捐款——将来可能会发病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管理着那个机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我曾经了解过它,他说,你可能也有耳闻。

他们实施了一些新疗法。

他们不仅仅像其他地方一样把病人关起来等死。

他们——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在那里还受到了怎样的对待?我不清楚。

据说他们好像有一种……封闭的工作间。

他们让病人做一些事情。

生产一种控制自残行为的新型药物?我认为不是。

我们会了解到一些情况的。

那还能有什么呢?我要去查个水落石出。

你和我一起去吗?你得去看看你妈妈。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是啊。

你和我一起去吗?我来到窗前,目视着外面的杂草。

我们放任它们在后院里肆意生长。

在房前,我们割掉了那里的杂草,连同几块草坪也一起清除了。

我给你讲过我在杜伊一古德症监护中心的经历。

你现在已经不是十五岁了,而且迪尔格也不是某个管理混乱的监护中心。

不管他们对公众怎么说,它就是那个样子。

我不相信自己还能忍受那样的经历。

他站起来,走到了我身边:你愿意尝试一下吗?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于我们在玻璃窗上映出的身影——我们两人依偎在一起。

这看上去很美,感觉也很温馨。

他把我拢在怀里,我向后靠在他的身上。

我们俩能够走到一起,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再好不过了。

除了阻止我自杀的惰性和恐惧,我也从这种关系中获得了生活下去的理由。

我知道我会随他而去,这么做好像没错。

我不清楚到了那里时我会怎样。

我说。

我也是一样,他坦白说,尤其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

前往迪尔格得提前预约,除非是政府的某种检查官员才不用这么做——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而迪尔格却没有为此而遭到谴责。

星期六一大早,我们在雨中离开了洛杉矶。

雨水一路跟随着我们来到了位于海岸线上的圣巴巴拉。

迪尔格就隐藏在离圣何塞不远的群山中。

我们驾驶着I-5,本来可以快些到达,可是我们在心里对此有些抵触情绪。

实际情况是,我们在下午一点才见到两名武装的大门警卫。

其中的一名同中央大楼通了电话,核实了我们要来这里的预约,然后,另一名警卫从艾伦手中接管了方向盘。

很抱歉,他说,不过,没人陪同,外人是不允许进入的。

你们会在车库见到你们的向导。

这样的规定没有令我感到吃惊。

在迪尔格康复中心,除了病人,还有很多工作人员也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

一座最安全的看守所是不该有潜在的威胁的,但是,我从没听说过有谁要在这里搞破坏。

医院和疗养院常有事故发生,迪尔格康复中心却没有。

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也很古老。

在税收很高的今天,它的存在简直不合常理。

它原来属于迪尔格家族,他们还经营石油、化学制剂和医药品。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无人惋惜的前海登克实验室也有一部分归于迪尔格家族所有。

他们通过海登克获得了短期的收益:那是一种被称为神奇子弹的药物,可以治疗绝大部分的癌症和许多严重的滤过性病菌疾病——也是引起杜伊一古德症的元凶。

假如你的父母用海登克治疗后才怀有你,那么你就患上了杜伊-古德症。

如果你有孩子,你还会把这种病症遗传给他们。

每个病人受到这种疾病侵袭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实施自杀或杀害别人,然而,假如情况允许,他们都能不同程度地伤害到自己。

而且他们都会变得精神恍惚——进入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不再对周围的一切作出反应。

总之,海登克挽救了迪尔格家族中唯一一位男性后裔。

可是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个孩子死于非命。

因为那时候肯尼思·杜伊和詹·古德还没有对这种疾病有全面的认识,当然也就没有发现那种不彻底的治疗方法:饮食疗法。

他们的疗法保住了理查德·迪尔格后来的两个孩子的性命。

出于对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关心,他捐赠了属于自己的庞大而又繁杂的资产。

所以,中央大楼就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古老建筑,其他较新的房屋更像是旅馆的客房而不是公共机构的建筑。

这里群山环绕,郁郁葱葱,呈现出美妙的乡村格调,大海离这儿也不算远,而且这里还有一问古老的车库和一座小型停车场。

等在停车场的是一位高个子的老妇人。

带我们过来的警卫把车子停在她身旁,让我们下了车,然后他把车开进了略显空荡的车库里。

你们好!那位老妇人说着伸出了她的手,我是比阿特丽斯·阿尔坎特拉。

她的手冰冷干燥,而且出人意料的强壮。

我认为她也患有杜伊-古德症,可是她的年龄推翻了我的猜测。

她看上去有六十岁左右,而我还从没见过哪个杜伊-古德症患者能活到这个年龄。

我不确定自己把她当做杜伊-古德症患者的理由。

假如我猜对了,那她一定是一个实验病例——第一批活下来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之一。

怎么称呼您,医生还是女士?艾伦问道。

叫我比阿特丽斯吧!她说,我是一名医生,但是在这里我们不经常使用称谓。

我瞥了一眼艾伦,吃惊地发现他在对着她微笑,他这个样子可真不常见。

我又看了看比阿特丽斯,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让我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笑容的特殊之处。

在我们相互介绍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并不喜欢她,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感觉就是感觉,我真的不喜欢她。

我猜你们俩以前都没有来过这里。

她低头微笑着对我们说。

她至少有六英尺高,而且站得笔直。

我们摇摇头。

请走前面这条路。

我想让你们对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工作有一个心理准备。

我不想让你们觉得自己来到了一所医院。

我朝她皱皱眉头,怀疑自己还会把这里当做一个什么样的机构。

迪尔格被称作康复中心,可是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近处的那座房屋看起来像是一种旧式的公共建筑,正面显示出巴洛克风格,在三层房屋之上还单独矗立着一座半球形的三层塔楼。

在塔楼的左右两侧,建筑的侧厅远远地排列开来,然后又折向后方,延伸了足有两倍的距离。

正门很大——铁门后面还有一扇木门,似乎都没有上锁。

比阿特丽斯拉开铁门,又推开木门,然后示意我们进去。

这栋房子的内部简直就是一座艺术博物馆——空间巨大,既吊了天花板,又铺了地砖。

大理石柱以及放置雕刻和画作的壁龛也遍布于此,还有其他的雕刻陈列在一些房间的四周。

在这些房间的尽头有一段宽敞的楼梯通往一条环绕这些房间的画廊,在那里陈列着更多的艺术品。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这里创造出来的,比阿特丽斯说,其中的一些甚至在这里直接被买走。

大部分销往海湾地区或洛杉矶周边的画廊。

我们唯一的问题就是,创造出来的作品太多了。

你是说这些作品都是病人完成的?我问道。

老妇人点点头:不仅是这里的,还有很多。

我们的病人一直在工作,而不是伤害自己或者对着天空发呆。

他们其中的一个发明了保护这里的PV锁,可是我个人不希望他这样做。

我们吸引了政府过多的注意,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

什么样的锁?我又问。

对不起。

指纹一声音锁。

第一种也是最好的一种,我们已经取得了专利权。

她看了一眼艾伦,你想看看你母亲的作品吗?等一下,他说,你是说不受控制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创作了这些艺术品,同时还进行发明创造?还有那种锁,我说,我从没听说过类似的东西,甚至没见到这里有一把锁。

那种锁是新型的,她说,关于它有一些新闻报道,那不是人们买来家用的东西。

它太贵了,所以不会带来什么利益。

人们打算目睹在一些白痴专家的努力下,迪尔格康复中心究竟会有怎样的奇迹发生。

既有趣又不可思议,不过这真的不重要。

可能对那种锁感兴趣并且买得起的人才会去了解它。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转向了艾伦:哦,没错,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在发明创造,至少他们在迪尔格康复中心是这样做的。

不受控制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是的。

我以为会看到他们在编筐编篓或做些类似的工作——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了。

我知道其他的监护中心是什么样的。

我也知道,她说,我了解他们在医院里会怎样,我还清楚这里的情形又如何。

她挥手指向一幅抽象画,它就像是我曾见过的一张猎户座星云的照片:一大团彩色光影在黑暗中脱颖而出。

在这里我们能帮助他们激发自己的活力。

他们能创造出美丽的或者有用的事物,甚至是无价之宝。

然而,他们创造,却不毁坏。

为什么?艾伦问道,不可能是某种药物,否则我们会有所耳闻的。

不是药物。

那是什么?为什么其他的医院——?艾伦,她说,别急。

他站在那里对她皱起了眉头。

你不想见你母亲吗?!我当然想见她了!好,跟我来吧。

真相会不言自明的。

她带领我们来到一条走廊,在它旁边是一间间的办公室,人们在里面或是相互交谈,或是向比阿特丽斯招手,或是在电脑前工作……任何地方都可能有他们的身影。

我想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病情受到控制的杜伊-古德症患者,我还想知道这位老妇人在用她的秘密和我们玩什么把戏。

我们经过一些保持完好的美丽房间,显然它们很少被使用。

然后,在宽大沉重的门前,她挡住了我们。

我们前进的途中,你们可以看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她说,但是不要碰触。

还要记住,你们将要见到的一些人在来我们这里之前就伤害过自己。

他们还带有那些伤害留下的疤痕,有一些也许会很难看,但是你们不会有危险。

记住这一点,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们。

她推开门,示意我们进去。

伤疤不会令我感到过于烦恼,残疾的身体也不会让我心烦意乱,只有自残的行为令我恐惧。

那是一个人在攻击自己的手臂,仿佛它就是一只野兽;那是一个人在伤害自己的身体,然后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地受到限制措施和药物的控制,以至于他几乎没有了可以辨识的人类特征,可他仍然试图用可利用的一切刺进自己的身体。

这就是十五岁时的我在那座杜伊-古德症监护中心时看到的一些事情。

即使在那时,假如我没认识到自己在面对一种可以看到未来的镜子,我就可以更平静地接受那个事实了。

我没注意到我们已经穿过了那扇大门,我以为那个地方会引起我的注意。

可是那位老妇人说了些什么,接着我就发现自己来到了里边,而大门在我们的身后关闭了。

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扶住了我的胳膊。

不用大惊小怪,她平静地说,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扇门就如同一堵墙。

我向后退去,逃离了她的控制范围,拒绝她把手放在我身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握握手就够了。

在她看着我的时候,她的内心似乎产生了一丝警觉。

这使她变得更加坦率了。

不知为什么,她走向艾伦,轻轻地抚摸着他——人们有时会用这种抚慰来表达一种歉意。

在那条宽敞空旷的走廊里,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

由于某种原因,她要抚摸他并希望我看到。

她以为自己在于什么?在她那个年龄还能调情?我瞪着她,发现自己紧紧压抑着把她从艾伦身边踢开的非理性冲动。

这种强烈的冲动令我震惊不已。

比阿特丽斯微笑着转过身。

这边走。

她说。

艾伦伸手搂着我,努力让我跟在比阿特丽斯的身后。

等一下。

我提出了要求,也准备好面对她的谎言——她会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打算学医吗?她问道。

什么?这有什么关系—一?学医。

你也许可以救死扶伤。

她跨步前行,步子大得惊人,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才能跟得上。

她引导我们穿过一间屋子,在那里,一些人在电脑终端前忙碌着,另外一些人则用铅笔和纸在工作。

如果不是有人的半边脸被毁掉了,有人只剩下一条手臂或大腿,或者有人显露出明显的疤痕,这就是很普通的一幕。

但是现在他们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他们在工作。

他们很专注却不是专注于自残,没有人刺伤或划破自己的肌体。

当我们穿过这间屋子,来到一间华丽的小客厅,艾伦抓住了比阿特丽斯的胳膊。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她拍拍他的手,这令我难受极了。

我会告诉你的,她说,我会让你明白。

可我希望你先见见你母亲。

他点点头,就此罢休。

这令我很吃惊。

坐在这儿等一下。

她对我们说。

成对的椅子上有舒适的软垫,我们就坐在上面——艾伦看起来相当放松。

为什么那位老妇人缓和了艾伦的身心却令我感到不快?也许她令艾伦想起了他的祖母或类似的亲人,却没有对我产生同样的效果。

而关于学医的胡说八道又是怎么回事呢?在我们谈论你母亲——以及你们两个——以前,我想要你们至少要经过一个工作间。

她又转向了我,你在一家医院或是监护中心有过一次很糟糕的经历?我转向一边不再看她,也不想回忆那次经历。

那个伪造的工作间还不足以提醒我吗?恐怖电影般的工作间,噩梦般的工作间。

别担心,她说,你不必谈及细节,只需为我大致描述一下。

我慢吞吞地满足了她的要求,这完全违背了我的意志,我一直都想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

她平静地点头说道:你的父母,严厉却又仁爱有加。

他们还在世吗?不在了。

他们都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吗?是的,不过……是的。

当然了,除了参观经历给你带来的明显的不快以及它对未来的暗示,你对监护中心里的人有什么印象?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想知道什么?她为什么想了解我的事情?她应该关心艾伦和他的母亲才对啊。

你看过未受约束的发病者吗?看过,我低声说,一位女性。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被放了出来。

她朝我们跑过来,猛撞在我父亲身上。

我父亲身材魁梧,所以他纹丝未动。

那个女孩被弹了回去,摔倒在地上,接着……她开始伤害自己。

她咬自己的胳膊并且……吞下了咬下来的肉,她还用另一只手上的指甲扯开那个伤口。

她……我尖叫着让她停下。

我抱着自己,回忆着那个年轻的女孩鲜血淋漓地躺在我们脚下,吃自己的肉,剜自己的身体,毫不手软。

病人们努力尝试,努力挣扎着要逃脱?逃脱什么?艾伦问道。

我面对着他,然而几乎没法把他看清。

林恩,她也温和地说道,逃脱什么?我摇摇头,他们受到的限制,疾病、监护中心、自己的身体……他看了一眼比阿特丽斯,然后对我说:那个女孩说话了吗?没有,她在尖叫。

他不自在地从我这里转过身。

这很重要吗?他问比阿特丽斯。

非常重要。

她说。

那好……我们能不能在见过我母亲之后再谈论这件事?哪次谈话都不能省略,她又对我说道,当你叫那女孩停下的时候,她按你说的去做了吗?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士发现了她。

我的话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很重要。

她听了你的话住手了吗?是的。

根据文献记载,他们几乎不对任何人作出反应。

艾伦说。

没错,比阿特丽斯阴郁地朝他一笑,不过,你母亲也许会对你作出反应的。

她是否……他回头瞥了一眼那梦魇般的工作间,她是否像这些人一样受到了控制?是的,尽管她不总是这样。

你母亲现在在做陶艺,她喜欢形状和结构,还有——她失明了吧。

他发出的声音仿佛使这种猜疑成为了事实,比阿特丽斯的话也让我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她犹豫了一下,是的,她终于说道,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我打算让你们慢慢地做好心理准备。

我已经读过很多资料了。

其实不然,但是我知道那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是什么。

他的母亲要么抠出了眼睛,要么捅瞎了自己,或者以其他的方式伤害了自己的视力。

她的伤疤也许很可怕。

我起身走向艾伦并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

我扶住他的肩膀,他也伸出了手,并把我的手紧紧地按住。

我们现在可以见她了吗?我们穿过了更多的工作间。

病人们在画画、组装机械、制作木雕或石雕,甚至还有人在创作和演奏音乐。

几乎没有人注意我们。

此时此刻,他们展现的是病中的真实自我。

不是他们忽视了我们,很明显,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几名门卫向比阿特丽斯招手问候,只有这些受控的杜伊-古德症患者表现出了应有的正常。

我注意到一名拿着电锯的女性,她工作起来非常灵巧。

显然,她理解自己周围的情况,精神状况也不是很差,不至于认为自己陷入了某个需要逃离的困境。

迪尔格康复中心对这些病人做了哪些其他医护机构无法完成的工作?他们怎么能拒绝向外界公开这种治疗方法呢?我们在那边制作自己的饮食。

比阿特丽斯指着窗外的几间客房说,与商用食品调配机相比,我们拥有更多的食物品种却减少了配方中的错误。

普通人是不会比我们的病人更专注于工作的。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你说什么?难道那些偏执狂的看法是正确的?难道我们真的拥有特殊的天赋?是的,她说,这样的优点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我们在某一方面表现优异时人们就会这么说。

他们以这种方式否认了我们应得的荣誉。

没错。

可是大家偶尔也会由错误的原因得出正确的结论。

我耸耸肩,不屑于同她争论这个问题。

艾伦?她说。

艾伦把目光投向了她。

你母亲就在隔壁。

他点点头,紧张地咽下了一口唾液。

我们俩跟着她走进了那个房间。

内奥米·奇是个娇小的女人,她的头发仍然乌黑,手指纤细而又修长,在给黏土塑形的时候,它们显得优雅极了。

她的脸却惨不忍睹。

不仅仅是她的眼睛,鼻子的绝大部分和一只耳朵也不见了,其余的部分也布满了可怕的伤疤。

她的双亲非常贫穷,比阿特丽斯说,我不知道他们对你讲了多少,艾伦,但是他们用尽了所有的钱,为的就是让你母亲呆在一个不错的地方。

你知道吗,你的外婆感到十分内疚,因为她染上癌症并服用过那种药物……终于,他们把内奥米送进了一家国家认证的监护机构。

你所知道的那种。

有一段时间,国家为这种机构支付全部费用。

像那样的机构……嗯,假如有时候病人确实很麻烦一一特别是那些不断逃跑的病人——他们就把病人关在一间空屋子里,让他们在那里结束生命。

那种机构只关心如何消灭蛆虫、蟑螂和老鼠。

我开始颤抖起来:听说那种机构仍然存在。

它们,比阿特丽斯说,一直在一些冷漠和贪婪的人的控制下运作。

她看着艾伦,你母亲在一家那样的机构里过了三个月,是我把她从那儿带的。

后来我致力于迫使那种特殊机构关闭的工作。

你带走了她?我问道。

迪尔格那时还不存在,而我在洛杉矶和一群受到控制的杜伊-古德症患者一起工作。

内奥米的父母听说了我们并请求我们把她带走。

那时候,很多人都不相信我们。

在我们之中,只有少数人接受过医疗培训,我们所有人都很年轻,有些理想主义,甚至有些幼稚。

我们在一间漏雨的木屋里白手起家。

内奥米的父母到处寻找救命稻草,我们也是一样。

纯粹是出于运气,我们抓住了迪尔格这根救命稻草。

我们能够向迪尔格家族证明我们自己,然后我们就接管了这个地方。

证明什么?我问。

她转身看着艾伦和他的母亲。

艾伦在注视着内奥米已经毁坏的面庞,注视着那些纠结脱色的疤痕组织。

内奥米在塑造一位老妇人和两个孩子的形象。

塑像上的老妇人布满皱纹的憔悴面庞是那样的鲜明生动一一对于一位失明的女雕塑家而言,这种刻画细节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内奥米好像没有察觉到我们。

她全部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她的工作上。

艾伦忘记了比阿特丽斯对我们说过的话,他伸手摸了摸那张满是疤痕的脸。

比阿特丽斯没有阻止,内奥米似乎也没有感觉到。

假如我让她注意你们,比阿特丽斯说,我们就会打断她的正常工作。

我们必须呆在她旁边,等她来发现你们,这样她才不会受到伤害。

这大约需要半个小时。

你能引起她的注意?他问道。

是的。

她能否……艾伦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她能说话吗?能,然而她也许不愿意说。

即使她愿意,她也会说得很慢。

就这么做。

唤起她的注意力。

她也许要抚摸你。

没关系。

来吧。

比阿特丽斯紧握住内奥米的双手,并把它们从潮湿的黏土上移开。

内奥米将双手用力挣扎了几下,好像不能理解它们为什么不按照她自己的意愿移动。

比阿特丽斯走到她近前,沉着地说:别这样,内奥米。

内奥米随即平静下来,她平静的脸转向了比阿特丽斯,露出一种专心等待的表情——绝对专注的等待。

有客人来,内奥米。

过了几秒钟,内奥米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比阿特丽斯示意艾伦到她的身边,让他把一只手伸给内奥米。

这一次,内奥米抚摸艾伦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不快,我只是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

内奥米细致地抚摸着艾伦的手掌,然后顺着胳膊摸索到肩膀、颈项和脸庞。

她双手捧着艾伦的脸,发出了一个声音。

那也许是一个单词,但是我无法理解。

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那双手可能会带来的危险,我还想到了我父亲的手。

他名叫艾伦·奇,内奥米,他是你的儿子。

时间在流逝。

儿子?她说。

尽管她的嘴唇有好几个地方都开裂过,而且愈合后的情形也并不理想,不过这一次的发音却非常清晰,儿子?她焦急地重复着,就在这儿?他很好,内奥米。

他只是来这里看看。

妈妈?他说。

她再次用手摸索他的脸庞。

她开始精神失常的时候,艾伦才只有三岁,她似乎不可能在艾伦的脸上发现一些记忆中的印记。

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有一个儿子。

艾伦?说着,她发现了艾伦脸上的泪痕,手指就停在了那里。

接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在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只眼睛,然后她又把手伸向了艾伦的眼睛。

霎时间,比阿特丽斯在我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不!比阿特丽斯坚定地说。

那只手无力地滑落到内奥米的身旁。

她把脸转向了比阿特丽斯,就像是一支破旧的风向标在随风摆动。

比阿特丽斯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内奥米则说了一些我几乎可以理解的话。

比阿特丽斯看着艾伦皱起眉头,又抹去泪水。

抱一抱你的儿子吧。

比阿特丽斯温柔地说。

内奥米转过身摸索起来。

艾伦紧紧把她揽在怀里,长久地拥抱着她。

内奥米的手臂也缓缓地拥住了艾伦,受伤的嘴唇使她的话语有些模糊不清,不过我仍然可以听懂。

父母?她说,我的父母……照顾你了吗?艾伦看着她,显然是没有听明白。

她想知道她的父母是否照顾你了。

我说。

他疑惑地看着我,然后又看了看比阿特丽斯。

没错,比阿特丽斯说,她就想知道这些事情。

他们照顾我了,他说,他们遵守了对你许下的诺言,妈妈。

又过了几秒钟,内奥米发出的声音使得艾伦认为她在哭泣,于是他就努力地安抚她。

还有谁在这儿?最后她说道。

这一次艾伦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为他重复了一遍他母亲的这个问题。

她叫林恩·莫蒂默,他说,我……一阵难堪的停顿,她和我就要结婚了。

过了一会儿,内奥米从艾伦那里移开了身体并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走到她跟前。

现在我已经不害怕或者排斥她了,不过我还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

我看着比阿特丽斯,期望她能给我一个答案。

过去吧!她说,但是过一会儿我们必须得谈谈。

我走向内奥米,拉住了她的手。

比衣?她说。

我是林恩。

你要比衣过来吗?她就在这儿。

她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在我脸上,慢慢地摸索着。

我没有阻止她,我相信假如她发疯的话,自己是可以阻止她的。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起初是一只手,接着另一只,它们温柔地抚过我的脸。

你要嫁给我儿子?一阵摸索之后她终于说道。

嗯。

太好了。

你会令他幸福平安的。

我们会尽力相互支撑下去。

我会的。

我说。

很好。

除了他自己,没人可以将他封闭起来,没人可以阻断他同外界的联系。

她再次把手伸到了自己的脸上,指甲轻轻地陷进了皮肤里。

不,我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她的嘴动了一下,我猜那是一个微笑。

儿子?她说。

艾伦听清了她说的话,握住了她的手。

陶土呢,她说,她想用陶土制成林恩和艾伦,比衣?没问题,比阿特丽斯说,你记下他们的长相了吗?还没!这是内奥米做出的最快的回答,然后,几乎像个孩子似的,她低声说,记下了。

比阿特丽斯笑了起来: 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再摸摸他们。

他们不介意。

我们的确不介意。

艾伦闭上了眼睛,以一种我无法做到的方式期盼着她温柔的抚摸。

我不介意承受她的抚摸,即使是她的手伸到了我的眼睛旁边。

可是,我不会受到蒙蔽,她的温顺可以在一瞬间完全消失。

内奥米的手指在艾伦的眼睛旁边颤抖着。

出于对他的担心,我立刻大叫起来:只能抚摸他,内奥米。

只能抚摸。

她愣住了,随即发出一个质疑的声音。

没关系。

艾伦说。

我明白。

我这样说道,可是连自己都没法相信。

不过,只要有人非常小心看护着她,将任何危险的冲动扼杀在萌芽状态,他就不会有危险。

儿子!她的话语中充满了一种幸福的占有欲。

当她放手让艾伦离开的时候,她又提出要一些陶土。

她是不会再碰那个老妇人的雕塑了。

比阿特丽斯为她去找新的陶土,只留下我们俩安抚她的情绪,舒缓她的急躁。

艾伦开始读懂那些迫近的伤害行为的征兆。

有两次艾伦抓住了她的手并向她说不。

她努力要摆脱艾伦,直到我对她开口说话她才停下。

比阿特丽斯回来时,这种情况又一次发生了。

比阿特丽斯说:住手,内奥米。

她顺从地把手垂到了身体两侧。

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当我们让内奥米情绪平稳地醉心于她的新工作——我们俩的陶土雕塑——时,艾伦问道,她只听女人的话还是怎么了?比阿特丽斯带我们回到了起居室,让我们俩都坐下,而她自己却没有坐下。

她走到一扇窗前,凝视着外面的景色。

内奥米只是服从某些女性,她说,而且有时候她行动起来还有些迟缓。

她比大多数人的情况要糟糕,这可能是由于在我发现她之前她对自己做出的那些伤害。

比阿特丽斯转向了我们,她站在那儿一边咬着嘴唇一边皱起了眉头。

这段特别的解释我已经好久没有对别人说起了,她说,大多数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明白他们不应该结婚生子。

我希望你们两个没有这样的打算——尽管我们十分需要。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信息素,一种气味,它与性别有关。

通过父亲的遗传染上这种疾病的男性不会散发出这种气味,而且疾病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也会小一些。

但是要想成为这里的一名员工,他们却完全没有办法被派上用场;通过母亲的遗传染上这种疾病的男性会最大限度地获得这种气味,在这里他们可能会有些帮助,因为他们至少可以引起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注意;仅通过母亲的遗传染上这种疾病的女性同样也是如此:只有两名没有责任感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结合后生下的女性后代——就像我和林恩——才能够在这里大有作为。

她看着我说,我们成了稀有物品,你和我。

你毕业时将有一份高薪的工作在等着你。

在这里工作?我问道。

也许是先锻炼一下,除此之外,我就不太清楚了。

在这个国家其他的某个地方,你也许会帮助兴建一座新的康复中心。

我们非常需要建立另外的康复中心。

她严肃地微笑着,我们这种人在一起是不会相处得很好的。

你一定发现我们相互讨厌的程度不相上下。

我吞咽着口水。

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形象变得蒙胧起来。

我无意识地憎恨着她——仅仅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别动,她说,放松你的身体,这很管用。

我听从了她的吩咐,尽管我十分不愿意这样做,但是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甚至连思考都无法进行。

我们似乎,她说,具有非常明显的领地防御性。

在迪尔格,如果我是仅有的具有双重遗传基因的女性,那么对我而言,这里就是一座天堂;如果不是这样,这里就成了炼狱。

在我看来,这里的一切似乎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海量的工作。

艾伦说。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点点头,表现出对自己的赞许,我是第一个出生的双重杜伊-古德症基因拥有者。

当我长大成人并且可以理解这个事实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一开始,我企图自杀。

失败之后,在我认定的所剩无几的时日里,我企图竭尽全力地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

当我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我不遗余力地要在精神失常之前将其实现。

到了现在,假如我不工作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精神失常?我问道。

我不清楚。

我们这类人还不够多,所以没法说清我们的正常状态是什么样的。

每一位杜伊-古德症患者都会有这么一天,精神失常会成为他们的正常状态。

那么,我的精神失常也许来迟了一些。

那种气味为什么不能被合成?艾伦问道,为什么像集中营一样的疾病监护中心和医院仍然存在。

在我证明了那种气味有什么作用之后,有人一直在努力合成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成功。

我们只能注意寻找像林恩这样的人。

她看着我说道,迪尔格奖学金,对吧?是的。

突然间就降临在我的头上。

在追踪调查方面,我的人干得不错。

你毕业或退学之前,我们会联系你的。

是否有可能,艾伦盯着我说道,她已经在这么做了?已经在用那种气味……影响着别人?你自己?比阿特丽斯问道。

我们所有人,一群杜伊一古德症患者。

我们大家住在一起。

当然,我们都受到了控制,可是……比阿特丽斯笑道: 住满了孩子的房屋,那可能是人们曾经见到的最安宁的一座。

我看着艾伦,他却把脸转向一边。

我对他们什么都没做,我说,我只是提醒他们做那些已经承诺过的工作。

就是这样。

你令他们感到自在,比阿特丽斯说,你就呆在那儿……把你的气味洒向房间的各个角落。

你同他们单独谈话,不知为何,他们确实认为这种方式令他们非常愉快。

不是吗,艾伦?我不清楚,他说,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第一次造访那栋房子,我就知道自己想搬进去。

第一次见到林恩,我……他摇摇头,有趣儿,我以为只有我才有那种想法。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工作吗,艾伦?我?你需要的是林恩。

你们两个我都需要。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了一眼我们的工作间之后转身就跑。

你也许最终可以成为迪尔格这种地方的负责人。

不管我们自己是否愿意,嗯?他说。

我有些害怕,急忙去握他的手,可他却躲开了。

艾伦,这么做行得通,我说,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

基因工程学可能会告诉我们最终的答案,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我们只能这么做!这只是你的工作,在一座满是工蜂的疗养院里扮演蜂王的角色。

我可从来都没有充当一只雄蜂的野心。

一名医生是不太可能去充当一只雄蜂的角色的。

比阿特丽斯说。

你是否下嫁了一名病人?他质问道,假如她嫁给我,情况就会变成这样——不管我是否成为一名医生。

她凝视着整个房间,却不看艾伦一眼。

我丈夫就在这里,她轻声说,他成为这里的病人差不多有十年了。

当他的大限来临时……还能有什么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胡说八道!艾伦生气了。

他看着我说道:我们离开这里!他起身穿过房间走到了房门那里。

拉了一下房门之后,他意识到那是锁着的。

他朝比阿特丽斯转过身,打着手势要求出去。

比阿特丽斯走到艾伦身旁,握着他的肩膀又使他转向了房门的方向。

再试一次,她平静地说,你没法破坏它。

试试看。

有些出人意料,艾伦的敌意似乎消减了一些。

这就是一把所谓的PV锁?他问。

是的。

我咬紧牙关把脸转向一边。

随她怎么处理吧,她知道如何利用我们俩都拥有的那种化学物质。

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和我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我听见艾伦在努力摆弄着房门,而那扇门却没有一点动静。

比阿特丽斯从门上移开了他的手,然后又把自己的手平放在巨大的铜质门把手上,推开了那扇门;发明这种锁的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她说,他没有不同寻常的高智商,甚至都没完成大学的学业。

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读到了一篇科幻小说,掌纹锁就是那里边的一个假设。

他发明了可以对嗓音和掌纹做出反应的锁,远比那篇小说里的还要好。

他为此花去了许多年的时间,但是我们能够赋予他所需要的这些时间。

迪尔格的病人是问题的解决者,艾伦。

想象一下那些你也可以解决的问题吧!他看上去就像是开始思考、开始理解了。

我看不出来应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生物学研究,他说,所有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其他的研究人员和他们的工作。

这种研究正在进行,她说,而且不是孤立地地进行。

我们在科罗拉多的康复中心就专门进行生物学的研究,在那里,经过培训的受控患者足以确保没有人在孤立的状态下工作——可是他们的数量仅仅能勉强维持这种状况。

我们的病人还可以读书写字——我是指那些对自己的伤害不太严重的病人。

假如记录能够有效地为他们所利用的话,他们可以相互接手同伴的工作。

而且他们可以阅读来自外界的资料,他们一直在工作,艾伦。

疾病没有阻止他们,也不会阻止他们。

艾伦凝视着她,仿佛被她激烈的情绪——或气味——所感染。

他的话音沙哑,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刺痛了他的喉咙:我不想成为一个木偶,我不会……让一种该死的气味控制我。

艾伦——我不会和我母亲一样的。

我宁愿失去生命!没有理由让你变得和你母亲一样。

他向后退去,显然,他没有相信。

你母亲的大脑受到了损伤——这都是因为她在那个不负责任的看守所受了三个月的煎熬,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都不能说话了。

她康复状况比你想象的要好。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和我们一起工作吧,我们会确保这一点的。

他犹豫不决,似乎对自己的想法还不确定。

甚至是他从内心表达出的那种固执己见都令人感到惊讶。

我会受到你或林恩的控制。

他说。

她摇摇头:即使是你的母亲也没有受到我的控制。

她了解我,她可以从我这里获得前进的方向。

她对我的信任就如同任何一位盲人对于他的向导的信任。

不仅仅如此吧?在这里就是这样,在我们的任何一家康复机构都是如此。

我不相信你。

那你也一定不理解我们的病人拥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个性特征。

他们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可他们也拥有独立的意识。

假如你想见识一下你所担心的那种渎职行为,去别的杜伊一古德病症看护机构看着吧。

你这里比那些机构强得多,我得承认这一点,地狱也许都比那里要好。

但是……但是你不相信我们。

他耸了耸肩膀。

你信任我们,你是知道的,她笑道,你不想这样,可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这才是令你担忧的地方,而且它还给你带来了负担。

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再亲眼看一看。

我们提供机会让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活下去并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这对他们很重要。

你有什么、你又能期望什么比这更加优异的诊疗手段呢?一阵寂静袭来。

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终于说话了。

回家去吧,她说,确定一下该想些什么。

这是你将要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

他看着我。

我向他走去,不管他的决定如何,我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和我在一起。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这个问题令我大吃一惊。

你还有一个选择,我说,而我没有。

假如她是正确的……我怎么才能摆脱一生都要管理一所康复中心的命运呢?你愿意这么做吗?我紧张地吞咽着唾液。

我还没有真正地面对过这个问题。

将我的整个生命浪费在一所仅仅是状况得到一些改善的杜伊-古德症康复中心,我愿意吗?不!然而你还是会这么做。

……没错。

我思考了一会儿,搜寻着合适的言语,你也会这么做的。

什么?假如只有男性才拥有那种信息素,你也会这么做的。

那种寂静又一次出现了。

过了一会儿,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随着比阿特丽斯来到了外面的汽车旁。

在我和艾伦以及我们的陪同警卫上车之前,比阿特丽斯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本能地甩开了。

等我控制住自己的时候,我已经挥起了手臂,就好像我打算攻击她似的。

该死,我的确想要打她,但是我及时阻止了我自己。

对不起。

我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得一点都不真诚。

她掏出一张卡片,在我接过来之前,她就那么一直举着它。

我的私人电话号码,她说,七点之前或九点之后再打。

你和我最好通过电话沟通。

我强忍住把这张卡片扔到一旁的冲动。

主啊,她揭示了我身上的孩子气。

艾伦在汽车里面同警卫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可是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比阿特丽斯同他的争论一一她的逻辑和她的气味。

她差一点就为我赢得了艾伦,可我甚至无法象征性地表示出一丝感激。

我低声对她说道: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是吗?她看起来有些惊讶:这取决于你。

你可以使他留下来或者把他撵走。

我向你保证,你有可能把他撵走。

怎么可能?因为你总是认为他不会留在这里,她淡淡一笑,从你那里给我打电话,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要说。

我可不愿我们像敌人似的交谈。

几十年来,对付我这种人使她一直忍受着一种痛苦生活。

她的情绪控制得很好,而我即将失去控制。

我只能钻进车里,在驶向门口的过程中平息我逐渐滋生的厌恶情绪。

我无法回头看她,直到我们远离了那栋房子,直到我们在门口告别警卫和这座康复中心,我才能够向身后张望一下。

在这漫长的几分钟里,我失去了理智,我莫名其妙地确信:假如转身回望,我会看见我自己站在那里,阴郁而又苍老。

渐行渐远,我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那里……《宝藏》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孙维梓 译这里有宝库和它的卫士,遍野全是企图攫取宝藏的冒险者留下的森森白骨和宇宙服。

阳光下那些腐骨残骸并不狰狞可怖,因为奇珍异宝使周围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

宝藏位于深红的瓦萨星一颗小行星的洞穴里。

这里空气稀薄,寂寥荒凉,行星环绕接近冷却的瓦萨星运转。

古时有人来过这里,他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上哪里去已无从查考,但留下的珍宝却遗存至今。

这批永恒的宝物价值连城,由不通人性的机器人担任守卫,它以金属的无比耐心等待主人的回归。

多少人对宝藏蠢蠢欲动,但他们和卫士交谈后全都死于非命,有来无返。

于是谁也不敢再动此妄想。

现在又有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不顾前车之鉴,对宝藏心存觊觎。

大个子利贝古满头金发,膂力过人,大嗓门,宽肩膀,体如铁塔;而小个子波里诺有双明亮的眼睛,反应敏捷,伶牙俐齿。

他们俩谁也不愿白白送命。

利贝古在飞船上双手搂住黑啤酒杯宣布:我决定在明天行动。

电脑准备好了吗?你知道我们已把一切都输进去了,大个子嗄声说,它储存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整卷的百科全书、教科书和各种手册。

如果还不行呢?万一出现不测怎么办?我对机器人是有办法的。

小个子波里诺干笑一声,说:朋友,那里可是骸骨遍野,别把你的尸骨也留下来啊。

你这是在反激我吗?我只是现实地讨论问题。

利贝古摇摇头,缓缓说:如果你是现实主义者,那就不会来参加这种傻事啦,只有幻想主义者才这么干的。

他的大手在空中顿住,突然握住波里诺的手腕,你不会退缩吧?即使我死了你还会继续干下去吗?那当然。

真的吗?我可担心你像所有的小个子一样胆怯。

只要我一死,你也许就拼命逃往宇宙的另一端,不会吧?不,我将从你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波里诺忿忿说,快松开手!他抚摸着疼痛的手腕坐回椅中,抿上一口啤酒后微笑地举起酒杯,为了成功,干杯!对,为了宝藏!祝你长命百岁!彼此彼此!但愿如此,波里诺说,但愿!波里诺确实心存疑虑,尽管他知道利贝古身手灵活并配备了超级电脑,但许多人也是带着电脑去的,结果依然葬身荒原。

他们约定由利贝古先上,如果成功,他的所得将是波里诺的双倍;如果死了,由波里诺接着上。

这是个不眠之夜,波里诺辗转反侧。

拂晓前他再次察看了照片,那是一百多年前某个叫奥克达的人所拍摄的,现在他的遗骨在行星上业已风化,不过底片留传下来,拷贝在黑市上以高价出售。

照片异常清晰:宝库前的卫士身高约有10英尺,具有笨拙的矩形身躯和近似人的头颅,身后就是宝库大门,能看见堆积如山的绝世珍宝。

至于岩洞深处还有些什么,那只能靠各人自己去想像了。

有关的资料很少,只知道凡是载有武器的飞船刚一飞近行星,在空中就将被卫士击毁。

手无寸铁的人则能走到一定距离处,直到命令他站住为止。

卫士从来不立即杀人,它总是先提出问题,如果每次回答正确,就可以往前走上一步,但每步仅仅一米。

任何人必须孤身前往,陪同的搭档不管有多少都被挡驾,只能一个接着一个上。

全部资料就这么多,为了这点可怜的信息不知已付出了多少人的生命!现在他俩赤手空拳飞来并把飞船稳定在空中,从地面上的遗骸判断,卫士的火力半径有1000米左右。

离宝库最近的,约10米的地方遗留着一套古老的宇宙服,大概此人只剩下几个问题没能答出,可惜!利贝古降落后把微型电脑固定在胸前的宇宙服内,卫士提出的问题和他的回答都将由波里诺在飞船上监听,进行研究。

你听得见我的说话吗?利贝古问。

非常清晰,前进吧!那么着急干什么,盼我早死吗?如果你缺乏自信,波里诺说,那就让我先上好了。

不,利贝古低声说,我要你听清一切。

万一出事,你千万要记住我的教训!利贝古向宝库走去,机器人已经有所戒备。

波里诺开大音量,专心地收看和聆听。

利贝古跨过第一具尸体,然后又跨过一些锈迹斑斑的宇宙服,他走得不慌不忙,机器人也默不作声。

当他离大门只剩30米时……站住!利贝古停下脚步。

30米——这就相当30个问题。

问得真不少啊,但是别人被问得更多。

机器人拖长声调,既无抑扬顿挫,也无丝毫感情色彩:这里禁止入内。

我对此地拥有权利。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你也一样,我不允许你进去。

考验我吧,利贝古说,那时你就会明白我有权还是无权。

只有我的主人才有权进去。

我就是你的主人。

主人能指挥我,无知的人是绝对办不到这一点的。

那就考我一下。

利贝古一再要求。

波里诺在上空紧张地注视着,屏幕上图像清晰,恍如眼前。

现在吉凶未卜,据说机器人什么问题都问得出,它不但要求证明高深的数学定理,还会让你翻译某种早已灭绝的语言。

不过这难不倒电脑,它几乎能回答无限的问题。

我的忠告是:回答时要依靠你的心灵。

机器人卫士说。

这话什么意思?利贝古茫然问道。

但是机器人对利贝古的疑问避而不答,它缄默片刻后发问:纬度的定义是什么?你指的是地理上的纬度吗?利贝古问。

波里诺的心由于恐惧而收缩:这白痴竟要求对方作出解释?真该死!纬度的定义是什么?卫士再次发问。

这次利贝古自信地回答:纬度是指行星表面任一地点及球心的连线与赤道平面在南北方向之间的夹角。

他答出后获准向前跨上一步。

小调中的三度音和大调中的五度音相比,哪个更为和谐?利贝古在瞬间感到不知所措,但电脑及时提示了他:当然是小调中的三度音。

又向前一步。

机器人毫不停顿地提出下一问题:5237和7641之间有哪几个质数?利贝古迅速报出答数,波里诺宽慰地笑了,一切正常。

机器人的问题只涉及某些具体事实,全部来源于教科书。

利贝古回答得越来越有把握,波里诺已经开始盘算自己将来能到手多少财富了。

艾利夫星球上的七大诗人是谁?多米法尔,哈里奥尼斯,斯列格……又是一步。

围攻拉林星球的战役持续了几年?八年。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是利贝古也在一步步地前进。

机器人问个不停,利贝古靠着电脑口若悬河,无懈可击。

波里诺算了一下,他的伙伴已出色地对付了17个问题。

机器人第18个问题出奇的简单:它只要求叙述一下勾股定理。

这次利贝古连电脑都不再需要,就自己作出简单而正确的回答。

正当波里诺为伙伴感到骄傲时,机器人却一下子劈杀了利贝古!这事在瞬间发生,利贝古在回答后自信地踏前—步,正等待下一个问题,而机器人突然在前胸的铁甲处打开一块栅板,一束亮光直刺利贝古。

大个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双腿痉挛几下,一切就此完结。

波里诺猛吃一惊,利贝古的答案不都是正确的吗?但是机器人居然杀死了他!这是为什么?难道利贝古把勾股定理说错了?不!波里诺听得清清楚楚,答案是无可指责的。

莫非是机器人在搞鬼?波里诺这样怀疑,但他所接触过的机器人中,没有一个会如此行事。

那么是这个机器人被编入了什么程序?它根据什么回答来辨认主人?它那句奇怪的忠告——在答案中依靠心灵——是什么意思?在勾股定理中怎么能依靠心灵呢?波里诺蜷缩在飞船舱里久久思考。

起飞吗?回去吗?就这么两手空空安然返回吗?可是利贝古的阴魂似乎在谴责他……最后他决定用自己的命运孤注一掷。

不错,电脑的功能当然卓越,但它并没能帮上忙。

利贝古的回答尽管完全正确,结果还是难逃厄运。

对于机器人来说,直角边的平方和似乎并不等于斜边的平方!还有一个疑点:如果机器卫土只依赖回答来识别主人,那么难道这主人对所有的问题都能无所不知吗?这不可能!没人能做到无所不知。

问题根本不在于知识渊博与否。

波里诺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利贝古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他心头燃烧着复仇的烈火。

他不假思索就降落到小行星上,绕过众多枯骨朝卫士走去,一直来到利贝古身旁。

尸体周围鲜血成河,这时他才听见卫士喝令站住。

波里诺伸手就能拿回利贝古的电脑纳入自己怀内,但他没这样做。

现在不需要正确的回答,知识再多也没用,这是利贝古留给他的唯一教训,是生死关头至关重要的一大收获。

在发出口令后,机器人沉默了很久,波里诺有点按捺不住了。

你让开,他说,我为宝藏而来。

你能证明自己的确有这个权利吗?我该怎么证明?我从不回答问题,我只提问。

那好,问吧。

机器人再次默不作声,波里诺仿佛觉得金属生物的胸腔发出沉重的叹息声,难道机器还懂得同情和怜悯?我警告你,不正确的回答将遭致死亡。

怎样的回答才是不正确的?我从不回答问题,我只提问。

那就提问吧。

我的忠告是——回答时要依靠心灵。

又是这句话!看来这是执行程序所必不可少的。

波里诺明白对机器人再提出任何问题都毫无意义,但还是止不住要问:心灵指的是什么?机器人自顾自提出了问题:脊椎动物的肾脏具有什么样的功能?这时波里诺才认真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对这个问题一窍不通。

电脑当然能提示正确答案,不过波里诺直觉地感到问题并不在于答案是否正确。

机器人要求波里诺依靠心灵,这难道会指精确的、逻辑上无懈可击的回答?难道心灵就等于知识?不!波里诺深信绝非如此。

利贝古答出了无比正确的答案,但他还是死了。

如果正确的回答只会导致死亡,那么……青蛙在池塘里拼命发出蓝色的叫嚷。

他信口回答说。

依然是一片静谧。

波里诺死死盯住机器人瞧着,他等待对方打开腹部的栅板,等待刺目的死光把他切成两半。

但栅板一动未动。

你可以向前走上一步,那卫士说。

啊哈!他把这一点都忘记了。

向前一步?当前面还有十几步时,区区一步算得了什么?我就这么站着,继续问吧。

机器人没让他再等下去:黄道十二宫指的是哪些?波里诺并不忙于回答。

他面前是个陌生的机器人,是谁设计的呢?设计者尊重科学吗?尊重事实吗?也许机器人只承认非逻辑的事物诸如灵感、直觉之类?他刚才的回答显然是荒谬的,纯属胡说八道,随心所欲,但这倒是具有个性的!个性不就是心灵的表现吗?于是他继续回答说:疼痛的作用能使人生气勃勃。

他再次等待,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

1582年当奥达·诺布那克的士兵进攻时,当时的修道院长讲了一句什么话?现在他已不用害怕任何提问,他找到了回答的诀窍,足以轻易迅速地明确回答任何问题。

于是他立即说出脑海中刹那间所闪现的:十一,四十一,大象,巨无霸。

最后那个词是偶然脱口的,他有点遗憾。

大象的确是巨无霸,这合乎逻辑,那么会出现错误吗?机器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疏忽,它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摩东纳七号星球上氧气占有多大比例?诽谤并不能推迟报复。

那块栅板仍然没有动静,机器人发出一阵古怪的轧轧声,它自动移向一边。

宝库的入口敞开无阻。

你可以进去了。

它说。

波里诺心跳加剧。

他赢了!统共才回答了四个问题!其他人都失败了,他们亡命天涯,而他却创造了奇迹。

他不知道这是运气还是机智,但是他目睹利贝古答出18个问题而死,这说明正确的回答对于机器人毫无意义。

心灵,心灵!他不知道这到底意味什么,但他显然在偶然的回答中显示出自己的心灵,他把生命押在荒谬上并取了胜利。

波里诺犹疑不决地走进了宝库,他的脚像灌铅般地沉重,但步步在前进。

照片上所记录的只是极少部分,根本不能和周围陈设的瑰丽珍宝相比。

波里诺在惊喜中发现一个小盘,上面的图案华丽无比。

他屏住呼吸,目光又落向一座闪光的大理石尖塔,上面刻有诡谲的文字。

一个栩栩如生的甲虫是用不明材料雕成的,看上去它简直像在颤抖,在爬动,活灵活现。

那边……这边……还有那边有……真是全宇宙的宝藏啊!搬上一次根本搬不光,但要是离开宝库,也许就再也进不来,还得要重新冒险,也许还得要让机器人重新审查他的新回答!他绝对不愿再次冒险,波里诺这么决定:他先带走10件——不!他只要带走20件最最贵重的宝物,就干脆飞走。

他永生永世不想再回答问题了,何必呢?只有当他花光所有财富一无所有时,他才会再考虑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挑选。

他弯腰挑选那些较小的宝物。

大理石的雕塑?太大了!这个带有螺纹的圆盘肯定要的,还有那个宝石甲虫也要,还有这个小人雕像和那块镶有华美图画的钻石,那可是谁也没见过的,还有这个,这个,那个……他脉搏加快,心脏怦怦直跳。

他想像当自己出售宝物时,收藏家、博物馆、政府官员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情景,他将待价而沽,决不轻易脱手。

还得给自己留下一两件纪念品,也许留下三四件作为这次伟大冒险的留念。

波里诺伸直身子,小心翼翼把挑出的宝物捧在胸前,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波里诺挑选珍品的期间,机器人纹丝不动,根本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当波里诺穿过身旁时才问道:为什么你只挑选这一些?你为何喜欢它们?波里诺无拘无束快活地说:我带上这些是因为它们珍贵无比,因为我需要它们,还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吗?不!机器人说,这时它胸前的栅板猛然滑向旁边。

当波里诺懂得这一点时为时已经过晚:考验并没有结束,机器人所提的问题并非祝贺也非好奇,可是这次波里诺的答案既正确又合乎逻辑。

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他只来得及看见指向他心脏的明晃晃的闪电。

死亡在瞬间降临。

《宝隆医院的秘密》作者:不详一萨顿岛的观光游客多数集中在南面的海滩一带,这里浴场、游乐园和饭店、酒吧鳞次栉比,将观赏自然和享受生活充分地融和在一起。

岛的北面比较幽静,无数小树丛中散落着一幢幢漂亮的小别墅,大多是阔人或有地位的退休者的住所,鲁文基教授的鸟巢别墅就在其间一片树林中。

经历了长达50年的空间生涯之后,老教授对那种无休止地奔波于群星之间的生活,已感到愈来愈力不从心了。

加之五脏六腑都不时出点小毛病,于是他无奈地听从助手梅丽的劝告,选中这小岛来颐养天年。

开头,教授发现尘世间居然还有许多令人舒心惬意的东西,晨雾、海风、溪流、红叶都叫他流连忘返,但过不多久他便厌烦起悠闲的日子来,心情日见焦躁。

有一天梅丽为了让他散心,陪他到书占随意浏览,老头儿翻了一阵忽然迷上了大脑思维这个宇宙间难解之谜,买了许多这类图书回家仔细阅读,雄心勃勃地想闯进这一神秘的领域。

不出几个月,在基本知识上教授已不再是门外汉了,但又生出新的烦恼——他光看书却没做过实验。

不做实验算什么科学研究?哪怕从原始的做起,也要动手。

这天,教授把书一合,喊道:梅丽。

没人回应。

他又叫一遍,仍没有回应。

老头火了:梅丽!,聋了不是?叫几遍也不应声!来了!梅丽跑进来,我已经回答三遍了,你没听见?那怎么老半天才来,你在干什么?我在接电话。

叫你真难。

以后把对讲机带着,我没那大嗓门嘶叫。

谁来电话了?带着多累赘——好吧。

德宝隆医院打来电话,说你的体格检查结果出来了,叫我去一次。

正好,我要你上街办点事,买条狗回来。

狗叫起来烦人,不如养只猫好。

你知道什么?我是拿来做实验的。

做大脑的实验?要把颅盖打开?不暴露大脑,怎么在脑细胞上接电极?思维过程眼睛是看不见的,但可以测量脑细胞的电变化。

我要观察思维从哪些脑细胞先产生,向哪里传播,怎样分析综合最终形成一个概念。

一个思维过程要涉及亿万个脑细胞呀!你能安多少电极?接100条线也只是很小一个局部,哪能观察到思维的整个过程?这方法不行。

教授叹了口气,说:是难啊。

不然这秘密怎么研究了100年还未揭开?我不指望一下子成功,但总得动手干,才能找出更好的办法来呀。

二请写下地址。

我们明天准时送到。

宠物商店老板把购货单递过来,单子上已记下一条拉布拉道狗的编号,还有项圈、牵绳、食具和浴刷一大堆东西。

梅丽填上地址:这狗不认识我,明天来了会咬我吗?不要紧。

店主叫来一位女士,约汉生太太,带这位小姐去和佩迪认识一下。

女士一见梅丽,高兴地说:嗨,是你吗?哈,莉丝,老同学!你怎么在这里?我结婚了,先生在岛上开了家秘人侦探所。

我上午在这里照料宠物,下午帮燃气公司查管道。

你呢?买名犬了,是阔太太了吗?梅丽笑道:不是。

我在为一位科学家处做事,狗是他买的。

我们找时间叙叙,现在先去熟识一下佩迪。

在罗杰斯医生办公室里,梅丽皱着眉翻看着体检报告。

够麻烦的,罗杰斯说,上了年纪,齿轮都磨损啦。

但关键是心脏,他的动脉随时有被血块堵塞的危险,唯一办法是做心脏移植手术。

现在的人工生物技术制造的心脏质量很好。

恐怕教授不会接受,我尽力说服他。

三梅丽看得出来,教授喜欢上这条狗了。

佩迪很漂亮,纯黑的毛,坐着有半人多高,特别是它会讨人欢喜,专爱趴在老头儿身上舔他的脸。

教授好像被它征服了。

梅丽想保护佩迪,免遭掀掉头盖骨的噩运。

她深知老头子从没孩子,也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温存和爱。

长期压抑在心底的情感一旦被激发出来,那是无法抵御的,因而她费尽心机教佩迪讨老头儿的好。

但是鲁文基并未松口,而且开始在纸上设计起实验步骤和草图来。

梅丽更加担心,试探地说:佩迪受过照应老人的训练,再教教它,以后……话未说完教授便沉下脸:你喜欢它,让你再玩十天半月,实验不能再拖了。

梅丽急了:教授,你该先住院把病治好再干这些事。

老不下决心,万一……虚张声势,医生都这样。

那是有客观检查依据的呀,拖下去有危险。

怎么个治法?给我安起搏器?比这更好——换个新的。

这么严重?好吧,做完这次实验我就去住院。

就这样,别再罗嗦了。

梅丽急中生智:这不可能,至少要等四个月。

所以你还是先治病,后弄狗。

为什么要等四个月?教授诧异地问。

佩迪怀孕了,你现在下得了手掀开它的头盖骨?其实,佩迪是条公的,但梅丽拿准了教授搞不清。

嘿!你怎么弄只大肚狗来坑我!教授果然恼得涨红了脸。

梅丽忍住笑说:我原来不知道呀!后来细看它的谱系记录才知道的。

这样,第二天鲁文基教授就去住院了。

四德宝隆医院本身就是一座浓荫匝地、芳草如茵的大花园。

主楼有10层,在花园的正中,附近有些辅助用楼房。

花园西头四分之一的地方被一道墙分隔开来,成为一个单独的小天地。

墙上的门平时是锁着的,散步的病人和来往探视的人都不能进去。

这块小园子最西边角上有座精致的四层红砖楼房,周围也有些附属的小平房之类建筑物。

红砖楼门口有块细菌学部字样的牌子。

鲁文基教授的病室在主楼四楼的西端。

其实大部分病室都在东头,西头是医疗辅助用房,只有一间备用病室。

教授嫌东头人多吵闹,便住到西边这间来。

其实这边也不安静,工役常推着小车走过,而且病室对门是道运货电梯,每日用品和废物都从这儿运进运出。

不过晚间倒很安静,没人过来。

罗杰斯医生负责教授的治疗,他制订了一套近乎大修的计划。

主要是心脏移植,但订制的心脏需要半个月才有,因而先替教授移植了一副听骨以改进听力。

手术后教授头上缠着绷带,很少走出房门,所以多半坐在朝西的窗前眺望底下的情景。

这窗正对西小园那座红砖房,相隔有200米左右。

教授发现那楼房很少有人出入,偶尔进出的都是穿白衣的医务人员。

梅丽每天都要带点东西来探望教授一次,并陪老头儿聊聊天。

教授,佩迪想你哪,天天闻着你的坐椅汪汪叫。

教授一听就心痒难耐。

这畜生真懂事?下次让它对着对讲机叫几声我听听。

教授的机子带来了,是手表式的,戴在手腕上。

梅丽笑道:那行。

但你得留点神,医院里不准使用通话工具,怕干扰了医疗仪器。

除了佩迪之外,教授在萨顿岛上结交的第二个伙伴是住在三楼的病号霍登先生,他们是在花园散步时认识的。

霍登是个靠救济金生活的孤寡老头,从没人来看望他。

我真嫉妒你呀,天天有个女孩来探望你。

我是死了也没人哭的。

不会吧,至少我会伤心的。

你是什么病?可是怪病!打前几年起,我得了‘思维中断症’。

发的时候——霍登突然住口,双目呆滞,表情僵固。

教授吃了一惊,只过几秒钟霍登忽又恢复原状,难为情地说:你看,又发作了。

好端端地谈到一半,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过后又好了。

思维中断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呀,你怎么住在三楼的心脏科病室?有的医生也是这么说。

但这里院长说是因为心脏不好,供血不足,大脑发生缺血引起的,所以要移植心脏。

手术定在大后天。

这有根据么?不能单凭推论决定手术啊。

做过脑扫描,确实没病。

那天检查回来时还从你门口过的,忘了吗?不错。

教授忽然疑惑起来,你怎么从运货电梯上来的呢?一般病人都是乘当中的载客电梯。

我不知道,是医生带着我走的。

还有,上来时干吗不在三楼停,要上到四楼,再从楼梯走下去?这不反常吗?三楼没电梯门,不停。

对了,一楼二楼也没门,一进去就直达四楼你房间旁边。

越发不对了。

脑扫描室是在一楼,一楼没电梯门你打哪儿进的电梯呀?你搞错了,老伙计。

我不在一楼脑扫描室检查的,是在地下室的另一个检查中心,离这儿很远哩。

从运货电梯下去,通过一条很长的走道,向左倒拐,我想是朝西,走几百米再上楼梯。

这么远,肯定不在这大楼里了。

但管它干什么呢?明天见吧,我该去服药了。

五第二天霍登没出来散步,第三天也没见影子。

鲁文基装着随意走走,在三楼转了一遍,霍登的病室已换了个新病人。

教授又把各个房间的病人登记牌看了个遍,也没见霍登这个名字。

怎么好端端地竟失踪了呢?这不对头。

教授立刻产生了不祥预感,便用对讲机叫通梅丽,吩咐了几句。

梅丽拨电话到医院接待室,声称:我是社会救济局。

这儿有份特殊医疗救济申请书,是你院一位叫霍登的先生的。

我想知道他还需要花多少钱?对方查了一下,回答:霍登先生死了,不欠帐。

哦。

请寄份死亡诊断书给我,我要销掉那份申请单。

下午,梅丽来探视时把情况告诉了教授,两人都感到有点蹊跷。

梅丽说:也许是件手术事故,院方想掩盖起来。

教授摇头:应该明天才手术呢,莫非这医院搞盗窃人体器官的勾当?霍登没有亲属,选中他是有理由的。

不像。

霍登年纪太大,器官不适合移植。

时近午夜,教授还未睡着。

他的头脑惯于对任何事物都寻根究底,作一番逻辑分析,这时还在盘来算去想着霍登失踪前的一些疑点。

为什么脑扫描不在一楼的检查部检查,要舍近求远到另一个神秘不清的地方去?从向西几百米的距离来看,可能是那座红砖房子。

那为什么不走隔墙的门正大光明过去,要从运货电梯下到地道再往那儿去?红房子挂的招牌是细菌学部,这与脑扫描好像又扯不到一块。

想着想着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何不趁这时候下去看一看?他起身穿着病人服,开了房间探头望望,夜班护士在十几米外背向这边伏案工作。

教授掩上门,沿着墙蹑手蹑脚溜进运货电梯,轻轻关上门。

电梯自动下去,到了底停住,门重新打开。

外头果然是条长走廊,灯光昏暗。

教授倾听一阵没有声音,便跨出来。

这走道显然也是东西向的,东头有几扇闭着的房门,路边堆放着纸箱、手推车等东西。

走道西头笔直延伸向远处,没见两侧有门或别的物品。

教授记得霍登说是顺左手走的,也就是西头走道,于是便轻步向前走去。

路很长,他揣摩这是在西花园的草坪底下走,大概会走到红砖房下面去。

走了一百多米光景,看到尽头了。

走廊尽头似乎通往外头地面上,有道镂花的铁门锁着。

离铁门约10米处,左侧有个楼梯转角,往上去的楼梯有道栅栏隔着,也上着锁。

往下的梯段黑沉沉的不知通往何处。

楼梯角对面,也即是走道右侧有处凹进去的空间,挂了道布帘子挡着。

教授拉开一角望了望,里头堆着些清扫工具等杂物。

霍登大约是从那楼梯上楼的,但现在有栏栅阻隔无法上去了。

教授走到尽端镂花铁门处向外看,外面是条水泥路斜着通到上面草地。

费这么大劲却没发现什么,教授有点失望。

但这时他听到说话声和脚步声,有人从楼梯下来了!这里是没处藏身的,教授忙回头闪身躲进布帘子里,慌张中看见有张推病人用的带轮子推床,便一头钻到了床底下。

这时他听到说话的两个人开栏栅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又朝尽头方向过去。

教授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这才注意到推床上有堆东西,用白布盖着。

他随手掀起一头看,竟然是具死尸!头上包着层层绷带,血水已渗透到外面来。

老头大吃一惊,差点没叫出声来。

这不是霍登么?他是作心脏手术,怎么头部会弄成这样?教授迅速扯开尸体的上衣,胸部完好,没有手术切口。

教授脑子还没转过来,那边两个人已把铁门打开,又走回来了。

教授一眼瞥见有个站架挂着几件白工作服,便闪到工作服后贴着站架站定不动。

那两人果然拉开布帘进来,也没细看,拉着推车向走道尽头出去了。

教授看看腕上的表,估计他们十来分钟回不来了,抓紧时间再看点什么。

上楼不行,就下去瞧瞧。

但没下几级楼梯,却听到下面有金属门响声,他慌忙退回来重新钻进布帘子里面。

接着,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那几个人还边走边谈:先弄点吃的。

今晚不睡了,把录像从头到尾再仔细看看。

昨天我就注意到,在中断之前,边缘系统区域一些亮点首先停滞下来不再闪动。

然后整个投射区才渐渐暗下去、熄灭。

看来,思维中断过程的原始动因位置就在边缘系统上。

这和脑功能的已知理论也是相符合的。

边缘系统本身的功能就是保持皮层的清醒状态,它一停滞,皮层自然陷入静止状态。

可惜没等到恢复思维就死了,否则还能观察到思维启动的图像。

这种机会真是很难遇到的。

的确遗憾,这是个稀有的独特病例。

没有思维分裂,没有思维倒错,单纯存在中断症状,这对分析来说是最理想的标本。

想再找这样的病例恐怕十年也未必遇得上了。

他们说着话打开栏栅,又锁上,上楼去了。

时间不多了,教授不想再下去,那下面大概也只是个通医院外头的入口。

于是他回到运货电梯里上到四楼。

无可怀疑,红砖房是个神经实验室,从事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活体实验,而霍登则是一场精心预谋的牺牲者。

下一步该怎么办?教授想。

是出院,还是再留几天多摸一点情况?他按手表式对讲机呼唤梅丽,但久久没要通。

这鬼丫头一睡就像头死猪!明天再说吧。

教授起来脱衣准备睡觉,这才注意到衣服上少了颗纽扣。

这种纽扣很大,只有病人衣服才有。

教授满地找,一直找到运货电梯里也没有。

莫非掉在底下了?也许是在钻推车底时绷掉的,这可不好!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下去捡回来,夜班护士已经写完工作日志,起来巡视病房了。

算了。

那地方堆满杂物,谁也不会注意到一颗扣子。

明天我赶紧换件衣服才行。

第二早上,教授仍没叫通梅丽。

六昨日晚间,梅丽淋浴时把表式对讲机脱下来放在化妆镜前,后来忘记戴上了。

吃完早饭,梅丽到宠物商店找到莉丝:嗨,你还得替我准备几只小狗,要刚断奶的。

你那教授是个狗迷?才买了大的又要小的。

梅丽忍不住大笑,把原委说了。

没小狗,教授出院回家我怎么交代?店主说:这好办,我的畜养场有几只小狗。

莉丝,你带小姐去挑,开我的车去好了。

看完狗已是中午,莉丝约梅丽去她丈夫约汉生的侦探所吃午饭,饭后,梅丽便直接去医院看教授。

教授的病房空着,床单也撤掉了。

梅丽有点慌,忙去问护士。

护士翻看登记本后说:这位先生上午出院了。

梅丽看见出院单上确有教授的签字。

她忙打电话到鸟巢别墅,但没人接。

一定是老头故意不接的。

他发火了,叫不通我赌气自己回家了。

挨他这顿骂吧。

梅丽立即驾车回家。

教授不在。

梅丽这才真慌了,这老头儿到哪里去了呢?她想起对讲机,连忙取来呼叫,但也没回应。

难道路上出车祸了?她又打电话问警察局,对方说没发生车祸。

梅丽急得团团转,打算再回医院去找。

这时,对讲机嘟了一声,梅丽拿起来就迫不及待地说:教授,急死我了——听我说,我出事了。

我发觉了霍登的死亡有问题,被关起来了。

我现在偷到机会和你通个话,你千万别丢开对讲机,我随时——你关在哪儿呀!要我来吗?要报警吗?梅丽紧张得声音发颤。

我也搞不清关在什么地方,有可能在西园子的红砖房里。

有人来了——梅丽急喊:你把对讲机开着,我来想办法。

那边沉默无声。

梅丽沉思着。

看来教授真有危险,我光坐着不是办法呀。

对,找约汉生商量商量,他对这些有办法的。

她拨电话找到约汉生,急切地说:教授失踪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求求你,帮我出个主意。

约汉生问清了情况,安慰说:别急,我马上就来。

七梅丽把情况向约汉生和莉丝讲了一遍。

约汉生点了支烟,思忖半晌后说:教授被绑架起来,医院又声称他已出院,表明他确实陷入危险之中,必须尽快找到他才是。

现在报警弊多利少,因为情况很模糊,警察局即使同意调查也需一定时间。

尤其是关押地点不肯定,派几个警察去问,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打草惊蛇,往后更难办。

眼下还是我们自己先摸清情况为是。

莉丝说:我和约汉生假装探望病人,到医院去看看。

梅丽不能去,他们认识你。

约汉生不同意:盲目乱找不会有什么结果,也接近不了红砖房,更不能进去。

那么今晚我们偷偷摸进去。

这是违法的事,除非不得已决不能干。

约汉生把梅丽的对讲机贴在耳上静心倾听了一会儿,忽然高兴地说:好像有轻微的连续流水声。

没错,是抽水马桶的响声。

教授大约把对讲机放在卫生间里了,这一着很高明!不但我们能一直监听,还不会被那伙人搜走,他又能随时进卫生间和我们通话。

已经好一阵没和我通话了,也没别的动静,会不会已经遭了毒手了?梅丽要哭了。

约汉生仍潜心倾听:听,有咳嗽声,也许是教授示意他还在那里。

他没说话,是有人守着。

可那人没吭声,我猜只是个小角色,在等主要角色来。

这时对讲机响起哗啦啦的抽水马桶声,同时夹着鲁文基的声音:梅丽,他们光看着我。

你报警了吗?我把表放在马桶水箱上头了。

有个私家侦探在帮忙,你别着急。

约汉生抢过对讲机,说:教授,要沉着。

要想法子拖时间,好让我们行动。

还有,尽量弄清楚关你的地点。

八那天上午,鲁文基没叫通梅丽,一边生气一边考虑是不是立即出院。

这时,一个陌生医生走进来,说:我是史密斯医生。

罗杰斯医生出差了,你转到我的病区,请跟我来。

教授警惕起来,又见他盯了眼缺失纽扣的地方,知道麻烦事来了。

还是等他回来吧,别人怕不熟悉我的病情。

史密斯笑笑:你的资料都记在病历上,罗杰斯医生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教授伸伸懒腰:那么我先回家吧。

你的耳朵手术后还未好,每天要滴药。

没关系,我找开业医生滴好了。

史密斯想了想,说:那也好,请你签个字。

他把教授带到办公室,在出院单上签了名字。

我送你下去,教授。

你的东西已在楼下了。

电梯门一天,他就把教授推了进去,里头已有三个壮汉在等着。

教授立刻被贴住了嘴,蒙住双眼,被簇拥着七弯八转地走了半天,最后到了一个房间里才把他放开。

房间里陈设简单,有一张床、几把椅子、一个饮料柜,床侧头是卫生间。

卫生间没窗子,沿墙基有个装着铁丝罩的小通气孔。

房间也没窗户,只在很高处有两个圆洞,安着玻璃。

因为太高只能望见天空,看不见周围环境。

那些人留下一个看守,没说什么便走了。

看守摸了摸教授口袋,然后坐下来抽烟。

教授靠在床上默默考虑着目前的形势。

这伙人敢于这样明目张胆地干,想必已知道昨晚的事,抵赖没用。

但现在这局面单靠自己逃走是没指望的,只有让梅丽在外头想办法。

教授想到这里,便装着上厕所,关上卫生间的门拉响抽水马桶,借水声掩护叫通了梅丽。

梅丽联系上后,鲁文基心定了些,继续考虑起对策来。

这伙人一言不发光是守着他,大约是要等能作主的什么人来处理他,那时是关键时刻了。

好在对讲机打开了藏在抽水马桶水箱上,危急时便通知梅丽。

如果事先能诱使对方说出这是什么地方就好了。

地点……鲁文基想到这个字时头脑中隐约冒出一个朦胧不清的念头,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地点……还有件什么事也联系到地点?九在鸟巢别墅里,约汉生打了个电话给一位熟悉的警官,警官答应需要时随时出动警力相助。

梅丽安心了些,问约汉生打算怎么办。

约汉生已经考虑好两种行动方案,采用哪一种按情况紧急程度而定。

如果危险迫在眉睫,我只有请求警察出动,强行进入红砖房寻找。

但教授是否在红砖房我们并无确切把握,如果不在或被临时转移了就会打草惊蛇,迫使他们立即杀人灭口,所以最好不这样做。

假如不那么紧迫,比如能拖上一天……梅丽急着问:指望教授能把地点通报过来?这自然最好。

就是不行我也能想法找到的。

怎么找?两位女士同时问。

明天上午我和莉丝装成检查燃气管的工人,把医院所有可能的角落都看一下。

教授不是说在房间上面有两个圆洞么?没窗子房里很暗,多半还亮着灯,这些特征在外头都能看得见,找到这地方下一步就好办了。

唯一不放心的是医院建筑物太多,结构又复杂,一处处细找很花时间,怕拖得久了会发生变化。

梅丽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说:有个办法可很快找到大致的地方!明天莉丝把佩迪带去,不时让它叫上几声。

只要离教授不太远,那边对讲机就能传过来。

我在这儿听着,一听到狗叫就用电话告诉你们,你们带个移动电话就行了。

好计!好计!就这么办。

十鲁文基直坐到近半夜,头头总算来了。

我是斯蒂文森医生,神经学家,德宝隆医院院长,教授,你太好奇,搞出麻烦事来了。

现在我们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教授不作声。

院长又说:无需尝试否认,不仅是纽扣,走道里还安着摄像机。

教授说:我这把年纪了,悉听尊便。

院长笑了:老太空人,真有胆略。

但请相信,我不是嗜血的人。

我和你一样,是科学家——狂热的科学家,科学研究就得用豚鼠。

你必定能理解,揭示思维过程有多么困难,但是一旦揭开了其意义又有多么重大,不但可以诞生超智能的机器人,还能造就任意数量的爱因斯坦!这将彻底改变世界的未来!为了这目标牺牲几个本身有残缺的标本是值得的。

关键问题是,我们站在什么样的高度来看这个代价。

我从未研究过哲学。

——他为什么费这口舌说服我?总有什么目的吧。

这不相干,我只是让你理解这项研究。

如果你接受了我的论点,问题就好解决了。

你可以留在这里,做我的助手。

我一点都不懂神经生理。

——我别表态,含糊点好,看他想要什么。

你可以帮我整理实验数据。

这不困难,我太忙没时间做。

如果我干,我仍然得老死在这里,是吗?这儿是什么地方?——老天,看他漏嘴不漏。

院长笑了:这是萨顿岛的一角。

当然,你得呆在这儿,至少暂时不能出去。

等到你也参与这项实验,也就不必继续约束你的自由了。

——这老头子快上钩啦。

我老了,等不到那一天的。

——这老滑头!既然套不出这里的地址,我就拖时间吧。

你的心理压力太重,教授。

这样吧,不是有个女孩子在服侍你吗,就是天天来看望你的那个。

我同意让她也来这里继续照应你,做个伴儿。

薪金我付,多少都行。

你看,我是仁至义尽了吧!教授头脑猛然一亮,原先他心里那个朦朦胧胧的念头一下子变清晰了。

这家伙想诱捕梅丽呢!对了,只要梅丽不落入他手中,对他总是个祸患。

难怪他兜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要找到梅丽!院长见教授沉吟不语,又逼近一步:你要和她谈一下吗?这门外有电话,或者干脆把她接到这儿来你当面做她的工作。

我这就派车,到什么地方接她?这时,梅丽等三人都屏住呼吸听着这番对话。

约汉生紧张起来,轻声咕噜道:教授可别上当啊!一旦透露了这地址,他就完了。

我也得被迫采取第一种行动方案了!鲁文基没上当。

院长,现在不必问她。

这事得由我自己决定。

——你当我是傻瓜哪。

院长露出失望之色,怏怏道也是,那你快决定吧。

我得好好想一想。

只能给你24小时。

请别忘记,你别无选择余地。

院长悻悻然向门口走去,忽又转身回来,我不明白你犹豫什么。

来,我陪你参观一下实验室。

要知道,凡是科学家都会喜欢上它的。

十一这的确是世界一流的神经实验室,仪器设备整整齐齐排在两边。

当中是张大实验桌,从几台仪器引出来的各色软管伸到中间一个用白布盖住的东西里。

看看这个。

院长示意教授往前站,抽去盖布。

鲁文基顿时一阵恶心。

那是个金属容器,上面罩着半球状的玻璃罩子。

容器里盛着浅浅的淡黄色液体,浸泡着一堆粉红色、湿漉漉的东西,上面满布红丝。

即使是门外汉,也能认出这是一副人的离体大脑。

一副离体的、活的人类中枢神经,世界上最精密的机器。

院长不无得意地说,我让它保留着某些感觉神经,接受我给它的信息,这些信息将使它产生相应的思维活动。

看这儿。

教授勉强审视院长指点的地方,一对眼球摊放在大脑前面,各有一条火柴棍粗的神经连到大脑的后面。

这是视器,教授。

那边一条是舌神经。

你猜一下我怎样观察思维活动?我没看见微电极和电线。

不愧是名科学家,知识广呀。

不,我不用那种落后技术。

我创造了荧光观察法,可用肉眼直接观察思维过程。

我做给你看。

院长关掉所有的灯,却开亮了实验桌上方一盏紫光灯,垂直照在桌上。

又启开一个小瓶,用支棉花签伸进去蘸了一下。

这是柠檬酸,你看看人在尝到酸味时大脑的反应。

院长掀开玻璃罩,把棉签伸进去在舌神经上轻触一下。

不到0.1秒时间,沉默的大脑瞬间出现几十个绿色的荧光亮点,随着迅速扩散、增多,数不清的光点像点燃的火药引线般穿来穿去,忽明忽灭闪烁不止。

不久,荧光点渐退、消失,只在一小片区域里绿点还保持了几秒钟,随后也平息了。

看见了么?这仅是非常简单的思维活动。

如果用电脑把过程的时限展开,便能分清整个思维过程的程序。

比如把这种酸味和记忆库中的信息比较,得出柠檬味结论的运转过程。

奇妙。

教授由衷地赞叹,荧光法的原理是什么?院长打开室灯,关上紫关灯。

很简单,将荧光素和载体从颈动脉注入大脑,使之渗入脑细胞内。

当这细胞有思维活动时荧光素暂时被斥到细胞表面。

在紫外线照射下表面的荧光素还原成可见的绿色荧光。

你感兴趣了,教授?怎么说呢?我考虑考虑再说。

十二第二天早晨八点多,第二方案已开始行动。

干什么,伙计?医院门卫饶有兴趣地望着眼前的一对男女。

那姑娘颇有几分性感,前着个什么小箱子,白嫩颈脖上挂着副大耳机,一只手提着根探雷器似的棍棒,另一只手牵着条大黑狗。

男的掮着写有空气分析箱字样的背包,腋下夹着一卷图张。

我们是燃气公司的,你们医院有根燃气管漏气了,要查一查。

查管道要这狗干什么?它能嗅出地下管道漏出的气味。

莉丝妩媚一笑,不再答理,向里走去。

他们先到主楼四周装模作样地探查起来,直接走向西园去是会招人犯疑的,而且他们想先试试和梅丽的协作有没有问题。

他们走到一处离人较远处,莉丝搔了下佩迪的头,狗果然汪汪叫了两声。

莉丝戴上耳机,对着棍棒问:呃?鸟巢别墅里,梅丽一直拿着电话听筒,面前放着始终打开的对讲机。

听见莉丝的信号,梅丽回答:没听见狗叫声。

我们在主楼附近,就要向目标那边接近了。

你留神听着,一有狗叫就通知我。

他们磨蹭了一阵,又却找门卫:漏气的地方在墙那边,从哪里走过去?约汉生展开地下燃气管走向图,指点给他看:喏,毛病出在这根分管上,找到漏气孔后还要挖开来换哩。

门卫迟疑一阵,按了开锁按钮:你们要干快一点。

他们踏着草坪,一边用探测棒点点触触,一边移向红砖房。

红砖房门口停着辆小货车,有个人往车上装货,见到他们便跑过来问。

莉丝又解释一遍,见他仍将信将疑,便让佩迪闻了闻一个下水道口,拍了下它的头,佩迪狠叫了一声。

莉丝说:这狗说,下水道里有燃气的气味。

那人又回去装车了。

他俩一前一后慢慢挨近红砖房,先转到侧面汽车看不到的地方,然后正式认真检查起来。

走上十来米,便让佩迪叫几声。

梅丽,呃?没有。

又往前走一段:呃?没有。

走到侧边的尽头了,莉丝不安起来,不断地问梅丽。

约汉生一直跟在她后面不停地仔细观察墙壁凹凸的地方,寻找那两个圆洞。

转入房子后面之后,莉丝耳机里听到梅丽大声喊:听到了!很轻。

再往前走!……对,响些了,再走,再走,愈来愈清楚了。

对……过头了!往回走一段看。

约汉生拍拍他妻子肩头,示意她看上面。

莉丝抬头望,在一处凹进去的地方,大约二层楼高度的墙上果然有两个圆窗洞,里头点着灯。

她一阵狂喜,向梅丽通报:看到圆窗子了。

约汉生弯下腰,让莉丝站在他肩头上,直起身。

但莉丝够不着窗洞,差半米左右,忽视看见不远处有个小通风口,比较低。

便叫约汉生慢慢挪过去,向里张望。

半分钟后她下来了,满心欢喜地轻声说:是卫生间的通风口。

卫生间门开着,我看见那里面有张床,床上躺着个头部包着绷带的老头。

梅丽也听见她说的话了,忙喊:准是他!教授做过耳朵听骨手术,还包着纱布。

约汉生拿过莉丝手里的话筒:梅丽小姐,我现在要挂断电话了,我得用它叫警官来。

现在该他来处理了,我们在这儿等他。

十三傍晚,教授和梅丽坐在鸟巢别墅的阳台上享受着阵阵凉爽的海风。

天还未黑下来,海平线上金星已经出现了。

梅丽说:半个月了,教授,你的心境还未平静下来吗?别想那些血腥的场面了,早点休养好重找一家医院做心脏移植去。

我不是想那个噩梦。

我在想,那副大脑里藏着怎样一个可怕的经历,也许能让他重新讲述出来。

在理论上……你还没个够呀!既然你的精神已经复原,明天我就去找医院,好不好?教授叹口气:我们总是想不到一块儿去。

好吧,随你,但这次别耍什么花招了。

佩迪怀孕了,哼!有哪条母狗撒尿时会跷起一条腿的?回来头一天我便识穿你的把戏了,还弄回一堆小狗来哄我!《保镖换班》作者:提摩斯伊·萨埃斯唐晓鹏 译瞧瞧,瞧瞧,伙计们,看他笑成什么样子!老人说着弯下腰对着痰盂吐了口痰。

在印第安纳州的养老农庄里,人们一般把理发室作为主要活动场所,那儿可以抽烟、吐痰和看着电视发牢骚。

想想看,这人现在是全世界的国王了。

今天老人们情绪都不太好。

天气变冷了,电视上又全是大选揭晓的冗长报道。

是呀,我要有这样一张大嘴我就不冲人笑。

我打赌这家伙有四十颗牙,也许五十颗。

就像一条老狗鱼。

所有的政客都是鲨鱼,他们全坏透了。

嘿,伙计们,别那么不礼貌。

理发室主人停下剪刀插嘴,那是我们的新总统,他用剪刀指指电视,我们新崭崭的总统哩。

敬礼!礼毕。

看我干吗?应该敬个礼。

我是一个老爱国者。

你是个优质傻瓜!再没别的优点了。

请坐下好吗?这时镜头切换成得克萨斯州高中的仪仗方队,老人们安静下来。

屏幕上的姑娘戴着牛仔帽,佩黑马刺,用花边带子束住黑色发网,靴子后跟足有五寸高。

电视评论员们正猜测着总统会任命谁去做最高法院法官。

我可不当总统,一位新来的老人说,累死人了。

我出生时当政的总统是罗斯福,他连任了四届,也许五届。

现在的总统甚至不去竞选第二届。

布什就连任过,那个克林顿也是。

没错,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PBS电视台给在防弹轿车里向群众挥手的昆雷欧总统一个定格,然后播放广告。

想想看先生们,这个人现在是全世界的国王了。

我是美利坚合众国新当选的总统。

他一边想一边挥着手,杰西昆雷欧成了今天的胜利者。

我的上帝!一月份的空气又干又冷,街道两旁的人群个个脸上被冻得红通通的。

但他感觉不到,大权在握的激动胀满了他的大脑,像电流一样穿透他的肌肉,使避弹衣下的身体兴奋得一阵阵地颤抖。

会有大批气质高贵的女子向他求爱。

要用纽约共和党主席的职位报答罗斯金斯为他干的脏事;要让德国佬好好后悔一番,选举前夕他们竟然否决了欧洲货币提案。

杰西昆雷欧相信民主,但他的思想更多地追随拿破仑、亚历山大、凯撒和成吉思汗。

世界上最大的英雄是不容人评说的,他们超越了通常的道德,也只有这种人才拥有真正的权力。

而他,才刚刚开始品尝权力的滋味呢。

仆役长恭恭敬敬地鞠躬:总统先生、夫人,请容许我介绍全体白宫工作人员。

昆雷欧让苏珊走到前面,一帮厨子、侍者、女佣和看门人在路旁站成一排。

好极了,这些家务事就是苏珊想要的——全美最大的家家乐。

她可以远离政治,大家耳根清静。

否则,这个不懂折衷的女人会把许多道义呀规矩呀强加给你,对什么都大惊小怪。

事情岂有这种做法!他们跟每个人都握握手,最后走到通往北边柱廊的台阶上。

总统挽着苏珊往上走,这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总统先生?他回过头。

特勤队的队长鲍勃帕特森站在面前,有点儿窘迫地看着脚下:先生,我得走了。

什么?总统问,鲍勃从他在爱达荷州的年代里就跟他了,我说了什么错话吗?只是警卫人员的正常换班,先生。

鲍勃指指站在台阶顶上的六个人,这些人戴太阳眼镜,屁股上挂着崭新的乌兹冲锋枪,谨慎地监视着周围的情况,我得回财政部报到。

他们给我安排了新的工作:对付伪币制造者和走私犯。

昆雷欧上前握住他的手:那以后谁来照料我的社交生活呢?他笑着挤挤眼。

鲍勃还没回答,总统转身对妻子说:苏珊,鲍勃和他的人要离开我们了。

噢,不!鲍勃打个呼哨集合了他的部下:夫人,我希望我们这帮人不会被您忘得一干二净。

噢,当然不会。

为了准备晚上的就职庆祝舞会,总统一边洗澡一边背诵某些官员的名字。

安迪冯托西尼,新的白宫特勤队的队长。

汤姆考波努弗?是考波努娃,还有杰莱斯麦茨基。

这两个要记一记,其余的我先叫他们伙计吧。

还有那个浑身紧绷绷的陆军中尉威尔逊,他是帮我拿橄榄球的人。

嗯,要是我在他那个年纪就掌握着核按钮说不定跟他一样会变得神经兮兮的。

他忽然想到:要是中尉不得不坐在卧室外面,而里面的总统正在为女性公民团体的一个成员服务,他会怎么想呢?唉……这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滑稽的工作。

一直到半夜,夫妇俩还乘坐着机动池一号总统座车到处游逛,参加设在不同地方的庆祝舞会。

每到一地他们都先跳上几圈,然后各自去找舞伴。

第一夫人喜欢和体育明星跳,总统则对大赞助者的夫人们特别赏脸。

这些女人貌美如花,像是为这种场面特别挑选的。

今晚上我的手指摸到的高级服装可能已经值500万美元了。

在等待苏珊去洗手间补妆时,他悄悄对特勤队队长安迪说,最后那个跟我跳舞的女人,那个穿紫色超短裙的黑美人,你看见了没有?安迪,去把她的名字搞清楚,今天晚上带她上我那儿去。

那个特工依旧紧盯着周围的人群,但稍微靠拢一点儿:先生,依您的地位是不能这样做的……总统用手肘捅捅他,碰到他绷紧的胳膊:嗯,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事做好。

啊哈!苏珊,做一个舞会皇后的滋味怎么样?新任总统送夫人和岳母上楼,让她们在林肯的卧室里去回味晚会的盛景;他自己回到椭圆办公室,松开领带躺在沙发上等侍者进来。

椭圆办公室是过去年代的幸存者,整个行政中心现已迁至伊利普斯,就它还留在白宫。

香槟送到,他给自己斟上。

他在房间里转了转,看看那些装饰。

按照传统,他离任时这些东西得原封不动。

屋里有杜鲁门的桌子,杰弗逊的肖像画。

那幅唯美画派的《克劳迪斯加冕登基》真是个古怪的陈设,他得问问别人这画的来历。

半个钟头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最后,他等得不太耐烦了,按铃叫人把特勤队长安迪喊来。

什么事,总统先生?那时运正佳的人物挥挥手中的酒杯:嗯,她在哪儿?您说的是舞会上的那位年轻女士吧?她是布兰德温参议员的侄女。

管她是什么人,就算是吧。

总统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满,你把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安迪板起面孔:先生,恐怕我根本没做什么安排,那违反了特勤条例。

总统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孩子,你得明白,不能让什么条例使我们错过一场人生好戏。

作为总统,我相信特勤队的方方面面都只能符合我的意思。

完全正确,总统先生。

但有些规定是超乎您的指示之上的。

总统额上青筋开始跳动:那我的前任呢?海克森玩得兴起时你们在干什么?自从他成为白宫的主人,你可以整个下午找不到他人影。

告诉你,那时他正跟自己的妙人儿在开心哪!先生,他确实有过那种要求,然而我们不得不制止他。

毕竟他和您一样,在前台时得扮演个纯洁的角色。

别那么冷嘲热讽的,伙计。

现在去把那年轻女士给我叫来!恐怕我得拒绝这个要求。

安迪镇静地说道,也许明天早上朋尼主席会向您解释……朋尼!那么是他在管事了,去叫他来。

他快步走到办公桌旁按下通话器按钮,找杰克朋尼,是的,预算委员会。

要他立刻把他的胖大屁股搬到这儿来,告诉他我和第一夫人有急事找他,得用不少工夫。

几分钟后,朋尼参议员到了白宫,他努力克制自己不露出一丝笑容。

他胖得走了样,但服饰相当整齐体面,好像他早料到深夜里的这场召见。

昆雷欧指指椅子请他坐下:杰克,这份工作正在妨害我的社交生活。

您觉得舞会太多了?事实上,还不够多。

主要是这位年轻人,他指指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的安迪,他说给刹车上润滑油违反了他的条例。

预算委员会主席靠向椅背,露出个又宽又大的笑脸:嗯,我必须提醒你,某些情况下当总统并不像大家吹的那么好。

其实安迪只表达了一点点,他的小组将一直盯着你,确保你在任职期间找不到干这种事的机会。

今后恐怕只有第一夫人才可以尽做妻子的义务了。

总统满面通红,狼狈不堪:这个条款得取消,杰克。

我们这种地位的男人不能被愚蠢的规矩捆住手脚。

主席想了想该怎么回答,然后严肃地说:杰西,并不是你被捆住或者他被捆住。

他指指窗边那个站得笔直的家伙,事情的关键在于他的规则。

什么意思?总统瞪圆了眼,心想伟大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决不会对这团马粪屈服。

要是他不马上下赢这盘棋,他会跟土耳其的老苏丹一样完蛋。

那个老家伙被大堆复杂的礼仪规矩紧紧束缚,而这些规矩其实是由一个叫哈罗姆的囚犯制定的。

嗯,本来明早的例会上我才解释这些规矩,不过今晚也好。

要知道,你的特勤队员是个真正的奇迹。

朋尼费力地站起来,走到那困窘的警卫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安迪,告诉他一切。

警卫似乎在转身之前先抽了抽领带,其实他是把它松开了,衬衫开口处露出浓密的黑毛。

他说:我是个机器人,军务七型。

根据设定的程序,我必须保卫总统和他的家人,副总统和副总统的家人。

同样根据设定的程序,我必须确保总统在任职过程中不违反其在竞选过程中所做的承诺。

我可以采取任何必要的手段,包括消灭总统。

程序要求我将公职的安全置于个人生命安全之上。

他说完话,把胸前的一块嵌板取下,露出里面的机械部件。

然后,他扣上衬衫离开办公室。

昆雷欧叫住他,又提出一个问题:我妻子的私生活安排又会怎样,我的孩子?警卫停下脚步:先生,正常情况下你的竞选承诺不应该束缚她的行为。

不过,在底特律女性忠贞协会的大会上她曾发表过一篇观点很明确的演说,在全国贞操基金会上她也发过类似的誓言。

这些演讲对你的竞选很有帮助,因此,我们只有努力使她不食言自肥。

朋尼让它走了,椭圆办公室里有几分钟的寂静。

然后,总统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出于一种凶悍粗鲁的个性,他还是要问个清楚:那么,这是谁的主意?布什的。

这是联邦调查局不列入预算的秘密计划。

在克林顿时代他们还没有把它弄完善,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国会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不清楚会取得怎样的成功。

跟这些机器人比起来,海军陆战队的马克二型简直不值一提。

那他为什么这么干?主席笑了:当然是为了国家利益。

为了国家利益?为个屁!我打赌他不到任期的最后一天,不会签署这个命令。

杰西,别这么尖刻。

哼,我看这也不可能合法!朋尼叹了口气:完全合法,跟中央情报局一样的合法。

先是签署行政命令提出这个计划,当然是秘密的。

政府秘密修正案使国会不插手这个计划,同时修正案也不允许你把计划送到听证会去。

国家宪法有几个特别条款,修正案便是其中之一,我们必须遵守。

那么,现在国会里有谁知道这事儿?他倚着雕花门框问道。

这门框让他想起法庭和监狱的建筑式样,那是他当律师的时候就熟悉的。

  只有两个人。

那两个从不参加竞选的?总统问。

从不竞选的。

到底有多少这种机器人,有两打没有?它们一定得出点儿什么问题。

要是我们不加理睬,它们会在我们脖子上骑多久?朋尼摇了摇头:别忘了他们的部分使命是保证白宫的安全。

我们何时可以停止这计划?我们不停止。

这时,两人都想到了生活中的种种不公平。

嗯,你确实提醒我了。

是的。

看上去他睡得不好。

理发室的老人们看着总统首次主持内阁会议的镜头。

全是那些庆祝晚会搞的,这人肯定整夜没睡觉。

作为全世界的国王,他的样子该高兴点才对。

很可能他感觉到了肩上的担子,那可不是我想要的。

一串唾沫飞到痰盂里,看他那两个眼袋。

他在努力尽自己的职责,我们应该向国家的首脑表示敬意。

你这名牌优质的黑傻子……这时镜头从那位只会有一届任期的总统面前转开了。

《暴龙谐谑曲》作者:[美] 迈克尔·斯万维克郭嘉 译(2000年雨果奖短篇奖)一位钢琴手正在弹奏一节斯卡拉蒂①的拨弦古钢琴奏鸣曲,简洁的乐章大概长约一至二分钟,乐曲非常之复杂而优雅。

此时,窗外跑过一队鸭嘴龙——至少有成百上千之多。

扬起一阵灰尘,发出那种可爱、单调又近似于某种乐曲的调子。

看起来,这可真是壮观的一幕。

此时才刚上饭前的开胃菜。

有裹在海藻里面的蛇颈龙,堆放在切片鸭嘴兽蛋上的大鳇鱼,被切成一小小片一小片的烤渡渡鸟肉,还有一大堆美味佳肴。

那些惊恐乱窜的食草动物怎么能与这些美味媲美。

所以,大家谁也没有在意它们。

谁也没在意,除了那个孩子。

他一直站在窗户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被粘了住了似的。

他用一种极为专注的眼神看着窗外,这种专注在他的年纪看来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我估摸这孩子应该大约在十岁左右吧。

顺手从旁边侍者托着的盘子里拿了一杯香槟,我径直走到那孩子身边去,站在他旁边,孩子,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他头也没抬,说道:你说,是什么吓得它们四下逃窜呢?是不是只……这时,他看到了那些坐在吉普车里的牧场的人,就把脸一拉,说,噢!咱们玩些小花样,好让那些来吃饭的人有即兴节目可以看。

我端着酒杯的手越过那些动物群,指向远方的林子里。

可是那儿的食肉野兽可多啦!什么秃顶龙之类的野兽都常常在那里出没……而且,还有老撒旦!他带着疑问,默默地望着我。

撒旦只是我们给那个一直在站上逗留了一个来月的,在我们的垃圾堆那里晃悠的老恐龙的别称而已。

不该那么说。

那孩子看起来很是震惊。

T·雷克斯,那叫撒旦的暴龙,是食腐动物!不会吧!恐龙是天生的捕猎者。

我说道,就像狮子一样,当它偶然遇到了能够轻而易举捕获的猎物,相信我吧,孩子,它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进行攻击的。

而当一头恐龙受伤时,就像老撒旦——嗯,就会变得像一切其他动物可能的那样的野蛮和凶残。

即便是在它不饿的时候,也同样捕杀猎物!听到这话,孩子显然是满意了。

好,他说,我很开心。

在这种友好的沉默气氛中,我们都望着远方的林子,寻找着移动的影子。

这时,催促进餐的铃声响了起来,我把那孩子带回到他的餐桌边的座位上去,而此时,鸭嘴龙已然全部离去了。

他不情愿地离开了窗户。

白垩纪舞会是我们的一次募捐活动,每个座位值十万美元,附赠一场进餐前的拍卖会和饭后的舞会。

除此之外,任何一位购得一整张桌,也就是可供六人进餐的一整张桌,作为一种舞会提供的特权,他们就能得到一位古生物学家当舞伴。

我自己也曾经是一名古生物学家,当然那是在我晋升以前了。

现在,我身穿着无尾半正式晚礼服,别着徽带,正巡视着整个房间,确保舞会的一切都顺利而正常地进行着。

侍者们悄无声息地进进出出。

你会看到他们在遮盖着时空隧道的帷幕后面忙活着,然后突然从帷幕的另外一面冒了出来,手里托着沉甸甸的托盘,上有为喜欢吃红肉的客人专门准备的乳齿象象意大利干酪,有为喜欢白肉的人专门准备的杏仁味始祖鸟肉,我们还为那些素食主义者客人们准备了茴香等等。

有曼妙的音乐相伴,人们愉快地交流闲谈着,这可真是整个宇宙最美妙动人的一幕了。

唐纳德·霍金斯被指派的那一桌上有那孩子的座位。

那么,他肯定是德·察尔维利家的孩子了。

而按照座位表推断,那位身形高壮、表情冷淡的大块头一定是杰勒德了,他是个赚大钱的一家之主。

在他身边的是他那曾经美貌光彩照人、如今优雅老去的妻子丹尼尔。

在他们旁边的同样是一对夫妻,卡狄更斯夫妇,他们看起来对周围的一切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知所措,可能是受到优待的公司雇员和妻子。

他们没怎么说话。

列席的还有杰勒德闷闷不乐的女儿梅勒赛恩,一身小巧的黑色连衣裙正好凸现出她胸部的完美曲线。

她看上去有点乏味和不安。

啊,那孩子坐在那儿,他应该叫做菲利浦。

因为霍金斯的缘故,我留心瞧着他们那一桌,因为霍金斯还是个新手,而且我也没指望他能干得长久。

但是他使那一桌的客人都很愉快。

年轻,英俊,礼貌——这些讨人喜欢的要素,霍金斯都具备了。

我注意到梅勒赛恩懒散地靠在椅子上,透过她那乌黑的眼睫毛默默地观察着霍金斯。

而霖金斯正在回答着菲利浦的什么问题,闪现出一丝男孩气十足的、漫不经心的笑容。

我即使站在屋子的另一头,也可以感觉到那小孩子把他当作英雄般崇拜的热切。

就在这时,我的BP机响了,我不得不离开白垩纪了,我走回到厨房——那是总部,2140年。

等待我的是掌管时空安全的警察,他的主要职责是确保没有发生时空错乱和冲突,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确保我们在时间上的特权不会被取消。

大部分的人都认为穿越时空隧道旅行是人类近几年才发明的,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创办人不想引人注目罢了。

厨房里一片混乱骚动,一个侍者叉着腿,双臂大张,歪着身子斜靠在桌子上,另外一个侍者抓着看起来已经断了的手臂,躺在地板上。

时空安全警察正用枪指着他们俩。

好在老头子没有来,不过要是有什么巨大而又令人恐慌的东西——譬如一颗神造说鼓吹者投掷的炸弹,或是有从一百万年前传来的信息——到时,他会出现的。

我一出现,每个人就都开始同时对我滔滔不绝起来。

我可什么也没做,先生,是这个混蛋,他…………是第六级的犯罪……这该死的,弄断了我的胳膊。

先生,是这该死的家伙把我摔在地上的!……干活儿!让他们滚出我的厨房!结果这只不过是件很简单的交换纸条的事儿。

侍者当中有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家伙,和另外一名新招来的应侍合谋,想把一些足以令他们都成为身家上亿的富翁的投资项目写在一张单子上,通过时空隧道,带给他年轻些的自己。

可惜我们在厨房里设置有监控设备,于是时空安全警察通过监控器看到了两人交换纸条的过程。

但现在两个人都矢口否认。

其实,那种办法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奏效的。

我们的策划人对一切历史记录进行了严格的监视和记载,包括财产。

我把两个侍者都解雇了,让警察将他们俩带走,然后打电话招来两个新人代替他俩的工作,我简要地讲明了要求,以免他们在工作时出什么纰漏。

然后我把时空安全警察拉到一边,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在事件发生时即时呼叫我,而不是给三天前的我发去一个备忘录——只要有事情发生,一般都这么办的。

但是我已经被即时呼叫了回来,也就只好亲自处理这件事。

这是你的安全工作上的典型小故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这显得很令人厌倦。

于是,我又通过时空隧道回到了山顶站。

在那儿,我把时间自我离开的时候向后拨了两个小时。

我到达的时候人们正清理好桌子,放上了甜点和咖啡。

有人把麦克风递给我,我轻轻拍了麦克风两下,以示请大家注意。

我此刻正站在窗户边,在我的背后是一派异常美丽的落日景象。

女士们,先生们,我开口道,让我再一次地欢迎各位来到后白垩纪时代,这是在哺乳动物时代来临之前的研究终点站。

大家不用担心,使恐龙灭绝的灾难还在几千年以后的将来。

笑声打断了我的讲话,我稍作停顿,然后继续。

如果你们看看窗外,会看到我们的牧场助手珍妮,她正在设置气味诱饵呢,珍妮,来,朝大家挥挥手!珍妮正摆弄着一个矮矮的三脚架。

她高兴地朝大伙儿挥挥手,然后又弯下腰去工作了。

珍妮的金发扎成了马尾,身穿一件卡其布衬衫。

从外表看,她好像只是位从事科学工作的年轻漂亮的女子,但事实上,珍妮的记录显示,她是世界顶级的恐龙行为研究专家。

她自己对这一点也相当清楚。

现在,珍妮正往山顶站的门口退去,一边倒退一边避开地上的保险丝、熔丝。

所有的窗户都在二楼,门则在一楼。

所有的门都设有装甲保护装置。

演示这个试验的时候,珍妮需要躲避。

我说道,当气味诱饵起作用的时候,你们可不想待在没有保护设备的户外吧!诱饵里面放的是些什么啊?有人问道。

三角龙的血。

我们希望能够引来肉食动物——或许是肉食动物之王——暴龙雷克斯。

人群中立即传来一阵阵认同的窃窃私语。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听说过食肉动物之王——暴龙雷克斯,它真有明星的魅力。

我毫不费力地又转入演讲的状态了,如果你们解剖一只暴龙,会发现暴龙拥有极为巨大的嗅觉叶——与脑部的其他器官相比要大出很多,除了秃鹰,恐怕没有什么动物能与之媲美。

雷克斯可以嗅出它要捕获的猎物的气味(——腐烂的肉散发出的气味,通常情况下是如此——这我可没说出来),在几里以外也可以,看啊。

那气味诱饵嘭的一声,随着一阵粉色烟雾散发开去。

我望着德·察尔维利一家的那一桌,看见梅勒赛恩的一只脚正悄悄滑出鞋子,沿着霍金斯的裤脚向上攀爬,霍金斯的脸一下子红了。

梅勒赛恩的父亲没有注意到这个。

她的妈妈——确切的说是她的继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但她却并不在意。

对她的继母而言,这不过是女人平常的行为,女人总是这样的。

我无意识地发现梅勒赛恩拥有一双多么美丽好看的腿。

此过程大约需要花上几分钟。

趁等待的当儿,我希望大家能把目光转向咱们的主厨——鲁伯特所奉献的美味的馅饼糕点吧!我在大家礼貌的掌声中走下台去,开始下场去应酬。

在这桌说句俏皮话,到那桌说些溢美之词。

使这个世界在运转的正是那些言不由衷的大话。

当我走到德·察尔维利那桌时,看到霍金斯的脸色苍白。

先生!他一下了站起来,我有话想同你讲。

他几乎是把我拖着离开餐桌的。

我们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是如此地心神不宁,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那、那位年轻小姐,她、她想让我……去、去……我知道她想要你干什么,我十分镇定地说,她已经到了法定年纪——你自己作决定吧!您不明白!我没可能再回到餐桌去了。

霍金斯十分苦恼。

我头一个想法是,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传言,一些关于他将来工作的不好的暗示。

然而,我始终觉得这想法似乎不是很对。

一定还有其他原因的。

好吧,我说,你现在可以溜出去,但是我可不喜欢秘密。

做一份报告,交到我的办公室,最好解释得充分,不得有任何借口,明白吗?好的,先生!霍金斯那年轻俊美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谢您,先生!他正打算离开。

啊,等等,还有一件事,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说道——其实内心恨死了自己,在募捐晚会结束以前,不要到你宿营地附近的地方去。

当德·察尔维利一桌听我说霍金斯生病了,由我来替代他时,神色并不十分激动。

不过我从包里掏出了一枚恐龙的牙齿,并把它给了菲利浦。

这其实只是一颗脱落的牙齿——雷克斯可掉了许多的牙齿——但,没必要提到那些。

它看起来满锋利呢!德·察尔维利夫人略带着一丝警觉地说道。

而且还带有锯齿。

你大概希望问问你母亲,你能否在下次点牛排时,把这个当刀使。

我建议说。

这个办法果然十分奏效。

小孩子的个性就是多变的,瞧,菲利浦现在已经把霍金斯离开的那码子事儿完全抛在脑后啦。

但梅勒赛恩可并没菲利浦那么好对付。

她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怒气,把餐巾扔到了地上。

我想要知道,她开口说道,你以为你是谁——谢天谢地,就在那个时候,撒旦来了。

暴龙飞速从上坡飞奔而下,假如你是非常有经验的古生物学家,才知道它现在的速度是其处于最佳状态才能跑出的。

不愧是雷克斯,即便是在将死的时候,也能以很快的速度奔跑。

人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从包里再拿出麦克风,很快走到大厅的前面。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是幸运的,我想告诉诸位坐在窗户边的餐桌旁的客人,窗户的玻璃每平方英尺可承重二十吨,非常之坚固,所以在座的各位是绝对安全的。

但是你们可以看到一出好戏。

坐在后面一点的客人们恐怕就希望靠这边近一点吧。

小菲利浦像子弹一样,冲了过去。

那大家伙离我们很近了。

暴龙对于气味是异常敏感的,我对大家解释说,当它闻到血的气味时,它的大脑就完全被这种气味所控制,它会完全进入一种极度贪婪觅食的疯狂状态。

有几滴血溅落在窗户上。

撒旦看到了玻璃窗后的我们,向玻璃上撞去,试图撞碎那玻璃。

呼——噗!随着暴龙撒旦的撞击,玻璃发出隆隆的颤抖的声响。

客人当中立刻传出阵阵惊恐的尖叫声,一些人甚至准备拔腿就跑。

在我的示意下,四重奏乐队又拿起了乐器,当撒旦在玻璃窗外不断跳跃、猛撞、咆哮,活脱脱是一个狂躁和暴怒的化身时,乐队开始演奏乐曲。

他们选择了萧斯塔柯维奇②的钢琴五重奏曲中的谐谑曲。

本来谐谑曲是应该很有趣的,但是大部分的谐谑曲里含有如同旋风一般不羁的音乐元素,使得谐谑曲显得尤其匹配噩梦和食肉恐龙这种动物的疯狂行为。

呼——噗!撒旦那强有力的脑袋反复地、疯狂撞击着玻璃。

有很长一段时间,撒旦用它的下巴猛烈撞击窗户,在玻璃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

小菲利浦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压在玻璃上,想尽量缩小自己和那被恐龙杀死的恐怖死亡之间的距离。

当那恐龙发出杀手般的咆哮,准备把菲利浦咬住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断定,那孩子还想和恐龙靠得更近。

因为当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和他想的一样。

当撒旦最终筋疲力尽,疲惫地掉头离去的时候,我回到了德·察尔维利一家那桌,菲利浦也回到家庭成员的身边。

这孩子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但也很开心。

他的姐姐也一样。

我发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您把餐巾掉地上了。

我把餐巾递给梅勒赛恩。

里面有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宣传地图,地图上绘制了山顶站和它周边的宿营地群,宿营地群中的一个宿营地被圈了起来,下面写了字:其他人跳舞时。

在那后面,我写了一个唐。

等我长大了,我要当一名古生物学家!那孩子热切地说,做一名研究古生物的行为主义古生物学家,既不是解剖学家,也不是牧龙人。

这时有人走过来要带他回家。

他的家人却要留下来参加舞会,跳舞。

至于梅勒赛恩,她早已离去,到霍金斯的宿营地找他去了。

上帝会保佑你的。

我对菲利浦说,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等你读了书以后再来找我吧,我会给你解释清楚做一名古生物学家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听罢后,离开了。

他正经历着转变。

而我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当我站在纽海文大学的白喉带鹀博物馆里,看到那一幅由查林杰③所绘制的、名为《爬行时代》的壁画时,我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体会。

那还是在穿越时空旅行之前的事了,当时所有恐龙的图片看起来都真实到触手可及一般。

而现在的我可以说,即使是在那样的画里,我也可以找到一百处描绘有误的地方。

但当时,当我还年轻,在那个有着昏黄日光的上午,在亚特兰迪斯岛,我流连忘返于那些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恐龙前,心中充满了憧憬和遐想,直到我的母亲把我从那壁画前拉走。

这真的是非常可惜。

菲利浦对古生物学充满了好奇的兴趣和热切,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古生物学家的——我几乎可以断定。

他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有这样一个梦想。

他的家人太过富有,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我之所以很笃定这点,是因为我查看过今后一百年里的职员个人资料记录,里面没有菲利浦的名字。

而这个秘密或许是我心里知道、却永远无法与人分享的数以千计的众多秘密中的最小的一个了。

尽管如此,它仍然让我感到沮丧和悲哀。

就在那么一瞬间。

我感到了我生命中的重负,每一个微小的调整,每一种我不配得到的权益。

然后,我进入了时空隧道,再往过去走,回到一小时以前。

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我溜出了宴会,去找梅勒赛恩。

要维持这个时间通道的代价是非常昂贵的。

在通常情况下的操作——当我们没有举办募捐晚会的时候——我们每一次来都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月。

因此,在我们的驻地,我们使用的是军需设备,比如宿营帐篷和带电的防御带,以此来防范那些在附近出没的食肉恐龙。

当梅勒赛恩溜到宿营地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是唐纳德吗?嘘!我把手指放到她的嘴唇上,把她拉到我身边。

一只手慢慢地滑向她裸露的背,越过一小段有些褶皱的天鹅绒布,伸进她的裙子,去捏她那诱人的臀部。

她把嘴唇靠近我,我们便热烈而激切地亲吻起来。

我们缠绕着倒在小床上,开始为对方脱去衣服。

她还用嘴巴和牙齿帮我摆脱了衬衫上三颗纽扣带来的麻烦。

梅勒赛恩不断地发出各种声音,我很高兴她这么做。

她是个要求很高的尤物,并且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

她就是那种女人,那种在告诉你她不喜欢你的做法时会毫不羞怯,还会丝毫不会感到难为情地告诉你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的女人,她要求你十分重视她的感受和意愿,而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十分乐意为之效劳。

而此刻的我正需要这样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因为,当我正在霍金斯的宿营地,和一个他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做爱的时候,霍金斯正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被杀死。

根据今晚晚些时候我将写的、在一天前收到的执行报告,他被一头受到痛苦的脑瘤折磨而异常暴怒的年老的公恐龙给活生生地吃掉了。

这是非常残忍的。

我并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

我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要去想此事。

言归正传——梅勒赛恩的表现还是令人满意的,她让这个地方变得激情澎湃。

所以,我是在利用她。

那又怎么样?比起我所干过的最卑劣的勾当,这可算不得什么。

再说,梅勒赛恩又不爱霍金斯,甚至连认识他都不算,她只不过是一个家境富裕、被宠坏了的而又一心寻找刺激的荡妇,她只是在找寻精神的寄托而已。

对于她这种女人,我清楚得很。

她们不过是工作、生意之外的一份额外的消遣而已。

床头有一个刚出炉的三角龙的骨架。

那头骨在黑暗中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隐约看得到它那苍白的大致轮廓。

梅勒赛恩一进来,就大力地抓着三角龙头骨上的一只角。

她抓得那么紧,整副骨架和地板摩擦、相撞,嘎嘎作响。

然后,梅勒赛恩便离开了我和那个正散发着固色剂味道的三角龙骨架。

我俩都有点激动,整个晚上,我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T·雷克斯不是个出色的掠食者,但它不需要太多的掠食技巧去杀死一个人类。

速度慢到不能跑,个头大到无处躲藏——我们为暴龙提供了一个非常完美的猎物。

当霍金斯的尸骸被找到时,整片宿营地一片哗然。

我坐在自动驾驶飞行仪上在宿营地附近巡查,装模作样地下令捕杀撒旦,下令要他们把霍金斯的尸体送回正常时间,把报告送回我的办公室。

然后我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时间悖论。

没人会开口说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因为一旦开口,说的人就会立即被解雇,然后面临一系列的法律制裁,接着是更严重的后果:刑法、罚款。

诸如此类。

当我回到办公室写当天的执行报告时,已是凌晨两点。

霍金斯向我提交的备忘录就躺在办公桌上,还在等我。

我都差点忘了它。

我试图说服自己明天再看他的那份备忘录。

可是我心里清楚,现在看或以后看感觉都是一样糟。

也许我该现在就了结此事。

我打开屏幕,霍金斯那苍白的脸出现在荧光屏上。

他表情有点僵硬,好像在坦白自己的罪恶一般:我的家人并不想我成为一名科学家,他们想让我待在家里,经营家族产业。

待在家,任由我的脑子慢慢腐坏掉。

回忆过去让他的五官有些扭曲,好,我先说第一件您必须知道的事——唐纳德·霍金斯并不是我的真名。

我的母亲年轻时是一个浪荡女子,我想她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

因此,当她生下我的时候,为了遮掩隐瞒此事,我就被抱给我的祖父和祖母抚养。

但是我的祖父母年纪大了,没办法抚养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婴儿,于是他们就把我带回到他们都还年轻的时代,同时抚养我和我的妈妈。

等我得知她并不是我姐姐的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

我的真名是菲利浦·德·察尔维利。

我做了应侍的工作,为了和小时候的自己相遇。

然而,梅勒赛恩,我的母亲,却开始打我的主意。

所以我想现在您应该可以明白,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为什么我不想走俄狄浦斯的老路了④。

屏幕闪灭了一下,然后很快又亮了起来。

他还有话要说:对了,找还想说……今天您跟我说的一切——小时候的我——您给我的那些鼓励,还有那恐龙的牙齿。

嗯,它们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因此,呃……谢谢!屏幕闪灭了。

我把头埋在双手里。

一切都在痛苦地颤动,似乎整个宇宙变成了一颗受到感染坏掉的牙齿一样,或者说是一头老恐龙的脑瘤。

我并不蠢,我很快便意识到:那孩子,菲利浦,他是我的儿子。

霍金斯是我的儿子。

我压根儿不知道我还有个儿子,现在,我的儿子死了。

一阵凄凉、空白的时间过后,我开始在办公桌上方的全息工作区上亲手划出时间线。

霍金斯(菲利浦)的时间线是一圈简单的双环线,但我自己的要更为复杂一些。

我将时空警察、所有的侍者和古生物学家、音乐家以及参加山顶站最早期建设以及工程完成后检修设置的所有工人们等等都算在内,估计总共有上百根分支之多。

当我的工作完成时,我对山顶站有了一个三维立体的、生动的感官认识:一个交叉结,时空里无数条生命线在此交汇、分叉,这是个需要繁杂计算的东西。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戈耳迪之结⑤。

然后,我开始着手给年轻时候的我起草一份备忘录。

这份备忘录将犹如大马士革剑一般,有碳钢铸成的锋利的刀锋,足以将山项站削成上千块错杂的片断。

雇用这个男的,解雇那个女人,阻止一百个年轻的科学家拥有在公元前一百万年前开恐龙牧场的能力,噢,还有,不养育任何后代。

这会招致我们的赞助商的恼怒,而人类也会被永恒剥夺拥有时空旅行技术的权利。

任何与之相关的事物都将远离现实,被抛向量子不确定性力学的那已然崩溃的介质。

山项站会变成一个本可以实现但最后却归于虚无的地方。

成千名卓越的科学家所作的研究试验和许许多多的发现都将从人类的知识领域消失。

我的儿子永远不会被孕育和出生,也就不会被残酷无情地断送掉年轻的生命。

我耗费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的一切也都将不复存在。

一切都会恢复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状态。

这听起来不错。

备忘录完成后,我在上面标上了优先和仅通过本人眼纹验证的字样。

我打算把它发送回三个月以前。

这时,我身后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我转动座椅。

走进来的是一个准备制止我的家伙,是老头子。

那孩子还可以在他死前享受二十四年的生命,老头子说道,别剥夺他这二十四年。

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我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双既令我神往又让我憎恨的眼睛。

它们嵌在那堆积着一个人一生时间的皱纹里,是这世上最深邃的棕色的眼睛。

自从我和山顶站签下合同受其雇用以来,我就一直和年老时的自己一同工作。

而这双眼睛,至今对我而言都是个谜,一个不解之谜。

这双眼睛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只时刻处于蛇的注视之下的老鼠一样。

那不光是那孩子的问题,我说,是所有一切的。

我知道。

我今晚才遇到他——我是说菲利浦。

霍金斯只是一个新手,我们刚刚录用的应侍。

我根本不了解他。

老头子把葛兰里维特威士忌酒的瓶塞塞上,把它放回酒柜里。

要不是看到老头子这么做,我还没意识到我正在喝酒。

我总是忘记,年轻时候的我是多么的情绪化。

他说。

我可没觉得自己年轻。

那么,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明白。

我并不确定老头子的确切年纪。

参与这个游戏的人足可以享受长寿待遇的,而老头子玩这个让我觉得恶心的游戏的时间,已经长到几乎可以说,这个游戏实际上是由他在操纵。

但我所知道的全部就是:他和我,是同一个人。

仅此而已。

我念头突然一转。

那该死的蠢孩子!我冲口而出,他在宿营地外面先是干吗去了?老头子耸了耸肩,他很好奇。

所有的科学家都是好奇的。

他看见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跑出去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算了吧,就顺其自然,毕竟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瞥了一眼我所写的备忘录,我们会知道的。

他拿了另外一份备忘录,放在我原来的那一份旁边。

我冒昧地写了它给你,希望这可以分担你在不得不写下它时所受的痛苦。

我拿起那份备忘录,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是我昨天收到的那份:霍金斯受到了撒旦的攻击,(当地时间的)今晚午夜左右。

我挑选了一些词句念出声来,采取所有措施,封锁此消息。

我克制住心里的厌恶,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毁掉这个丑恶系统的原因所在。

你以为我会同你样,是那种眼睁睁送自己的儿子去死的人吗?你以为我想成你这个样子?正中要害!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头子一句话也没说。

听着,他终于开口说,还记得在白喉带鹀博物馆看壁画的那天吗?你知道我记得的。

当时,我站在那壁画前,用我的整个心——也是你的心——全心全意地祈愿:但愿有那么一天,我能够看到一头真正的、活生生的恐龙。

但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如今已八十多岁的时候,我都清楚地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我什么也没说。

上帝交给你一个奇迹,他说,你不要把这个奇迹又扔还给他。

说完,他转身离去。

我仍然停在原地。

该是我做决定的时候了。

在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两个可能的将来,我只能选择它们两个中的任意一个。

宇宙本身每一刻都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不稳定性。

如果那些悖论没有发生的可能,那么,人们也没必要花费力气想尽办法要阻止它的发生了。

老头子相信我会权衡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然后在随之产生的将来生活下去。

这是他对我所做过的最为残忍的事。

提到残忍,我又想起老头子的那一双眼睛。

那深邃的眼睛深不可测,足以将你淹没掉;那眼睛是如此的幽深,让人无法判断到底已经有多少人被它们淹没了。

在和他合作共事这么多年后,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这一双眼睛到底是一双圣人的,还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人的眼,我伸出手,拿起一份备忘录,犹豫着又把手抽了回来。

突然之间,做出抉择似乎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夜,出奇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也在屏气凝神,等待我做出这个决定。

我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份备忘录。

我选择了其中的一份。

注释:① 意大利作曲家,近代歌剧之父。

② 前苏联音乐界的主要代表人物。

③ 俄国画家,《爬行时代》是他所绘制的著名的恐龙壁画,它不仅是一幅生动的壁画,而且是一本将科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的描述、观点和想法栩栩如生展现出来的科学资料。

④ 俄狄浦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一个悲剧人物,乃底比斯国王之子。

出生后预言说,他将弑父娶母,于是老国王将之抛之荒野。

经过曲折的命运之路,俄狄浦斯最终发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弑父娶母,还与母亲生下了一双儿女。

他羞愤不已,弄瞎双眼,离开底比斯,独自流浪去了。

⑤ 戈耳迪之结,出自希腊神话,为难题之意。

《悲剧之歌》作者:[美] 波尔·安德森黄培清 译故事里有三个女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还有一个虽死犹生,永远留在SUM计算机控制系统里。

峡谷上方的一座小山丘上,一条大路横穿而过。

我在大路上等候着她的到来。

今年霜下得早,路边的小草早已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

山坡上遍布黑莓灌木丛,果实早已被鸟儿和过往的人们吃光了,只剩下枝丫。

还有几棵苹果树,怕是前几代人看管的果园遗留下来的(可以看到几块残垣破壁延伸到了黑莓灌木丛的上方)。

至于是几代人,恐怕只有SUM计算机控制系统才清楚。

这几棵苹果树零星地散落在小山坡上,上面残留着几个果实。

天气寒冷,一阵风吹来,一个苹果被吹落到地上,撞击地面发出的响声,犹如永恒声波钟敲打的声音。

灌木丛被吹得沙沙作响,好像在对风儿窃窃私语。

周围的其他地方树木茂盛,鲜红色的、黄铜色的以及赤褐色的树叶夹杂在一起,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夕阳西下,光线惨淡,整个峡谷笼罩在薄雾之中,一片幽深深的蓝色。

这是深秋初冬季节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在我和她之前,地球上还有其他人,那时候,人们有诗歌可以吟唱。

虽然我们现在还有音乐,可我却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重新发现的歌词赋上旋律。

我从背上取下竖琴,重新调了弦,在这深秋的傍晚时分,对她唱起了《五月里最苍翠的时节》这首歌:——你来了,儿子在后紧随翠绿树木长成金黄鸢尾花带着灿烂微笑绣线菊伴着爱情摇晃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惊动了路边的小草。

女人咯咯地笑着说:噢,谢谢。

我的女人刚离开人世的那一段时间,我尚未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有一次我站在属于我们俩的家里——在一座引人注目的建筑物的第101层,夜幕降临,整座城市都亮了起来,处处闪闪发光。

城市里每一座高楼大厦的照明系统都为SUM计算机控制系统所控制。

实际上,SUM控制着整座城市的方方面面,从核电站到自动化工厂、卫生系统、服务部门、教育、文化、社会秩序等等,使整座城市同外界隔绝,永世不灭。

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人们感到无比荣耀。

那天晚上,我叫厨子把为我准备好的晚餐倒了,把药房开的安定药踩了个粉碎,对正在打扫垃圾的清洁器狠狠地踢了一脚,命令整座套房都不许开灯。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大都市,觉得一切都那么俗气。

我手里拿着我的女人为自己捏的泥人像,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但我忘了在门上做拒绝访客的处理,它认出了这个女人,给她开了门。

她是来帮我从忧郁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在她看来,有这种心情是不正常的。

我听见脚步声,对着黑乎乎的房间四处张望。

她的身高跟我的女人差不多,头发的盘绕方式也一模一样。

我一时间竟误以为是我的女人,手中的泥人哐啷一声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怨恨斯丽卡这个女人。

但此时,尽管夕阳的余晖已散尽,我也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和我一样,她的左手腕上也戴着一只银色的灵魂手镯。

她一身荒野人的装束:脚穿靴子,身着真皮方格呢绒短裙,扎着一条真皮腰带,腰间别着一把刀,肩上扛着一把来复枪。

她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身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图案,脖子上戴着一条用鸟的头盖骨串成的项链。

我的女人认为,人死后会转化成森林、大地的孩子,而不是变成斯丽卡的追随者。

她很喜欢野外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当我们厌倦了城市生活,就会跑到郊外荒野去玩,我也因此给她取了很多名字,像森林里的小马、休耕地里的红色雌鹿等;我喜欢读古典书籍,所以有时也称她森林女神或小精灵(她喜欢我给她取名字,并且乐此不疲)。

我止住了琴声,转身对斯丽卡说:这歌不是为你唱的,也不是为任何人唱的。

别烦我,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风吹过,带来了她的气味——不是那种女性特有的体香,而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味道。

她握紧拳头说:你疯了。

你从哪学到了这么好的一个词?我冷嘲热讽地回应她,因为我的痛苦——更确切地说,我的恐惧必须宣泄出来,而此刻她正站在我的眼前。

向你学的!她反唇相讥,你,还有你那些混账古风歌曲。

‘混账’这个词也是向你学的,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这种病态的行为?然后把自己送进诊所,好好地洗一洗脑吗?没那么快,亲爱的。

我故意用了亲爱的这个词,但她不知道这个词隐含着嘲弄和悲伤,因为她一度是我的女人的另一个称呼。

我们现在的社会,有了电子录音和神经元教育法,语言的正规语法和发音系统乃至社会文明的各个方面早已变得僵化不堪。

我耸耸肩,干哑着嗓子说:事实上,我的心态健康得很。

我不逃避自己的感情——通过药物麻醉,或者去接受脑神经系统调节,或者像你那样装扮成野蛮人——相反,我正打算实施一项具体的计划,把能带给我幸福的那个人索要回来。

你打算在她回家的路上拦住她?黑暗女王在人间巡游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权力向她提出请求。

但时间不太合适——法律又没有规定什么时候合适,什么时候不合适,那只是人们的习惯而已。

除了在人群当中,在城镇里、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人们都不敢在其他场合见她(他们害怕在其他场合见到她,只是不承认罢了)。

可是我就是要在这儿等她。

我可不想对着录音机讲,让计算机去分析我的话。

我怎么能肯定她是否在听呢?我要亲自见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我的请求。

斯丽卡吞吞吐吐地说:她会生气的。

她还能有这种感情吗?我……我不知道。

可是,你竟然要求SUM让你的女人复活,这太荒唐了,不可能的,你知道SUM从不破例的。

难道黑暗女王不是个例外吗?那不一样,别犯傻了。

SUM需要一个人类联络员,为它反馈情感和文化方面的信息和数据,否则,它怎么能够理性地管理整个社会?她是从整个世界中挑选出来的,而你的女人算什么?什么都不是!对我而言,她是整个世界!你——斯丽卡紧紧地咬着嘴唇,伸出一只手,抓住我光秃秃的前臂,用脏兮兮的指甲掐我。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松开手,狠狠地瞪着我。

头顶上方,一群鹅排成V字形,在空中飞过,传来了阵阵刺耳的尖叫声。

唉,她叹了口气说,你是个特别的人,一直都是。

你去过太空,当今在世的人可能就你还懂得古人,还有你唱的歌,没错,你的歌带给人们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让人难以忘怀。

所以,也许她会听你的吧!但SUM不会,它不会破例让人复活的。

要是开了先例,其他人岂不是会提出同样的请求?不一定。

不管怎样,我打算试一试。

你为啥不能等到它向我们承诺的时间呢?到那时,SUM还会让你们俩成为同辈人的。

那我至少要在没有她陪伴的情况下度过此生,我望着远方,茫然地说,况且,你怎么知道真的有复活的机会?我们只有一次承诺,甚至还谈不上,只是一项公开宣布的政策而已。

她吸了口气,身子向后退,举起手,好像要把我挡开。

她的灵魂手镯发出的光直射我的眼睛。

我不耐烦了,不想再跟她争辩,只想一个人在这儿等候,于是对她说:没关系,在复活的时机成熟之前,可能会发生什么自然灾害,比如有颗大的行星撞击地球,将整个系统破坏掉。

不可能的!她发疯般地说,系统有修复功能……好吧!权当理论上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事故。

就算我很自私,在我有生之年想让我的‘燕子的翅膀’复活。

不管这对其他人是否公平,别咒骂我。

我想,你也不会在意的,你们没有人会在意的。

你不会悲伤,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没有人跟你亲密到能在你心中占据分量。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向SUM换取我的阳光中的花朵,你信吗?不过,我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那太残酷了。

我也没有说出更残酷的想法:我担心SUM欺骗我们,死人永远都没有再生的机会。

试想一下,游戏的目标是保持整个社会稳定、公正、不出毛病,这就要求不仅要满足人们精神上的需要,还要满足其本能上的需要,因此,人们繁衍后代的需要就不可能被遏制。

每一代的人口数目都有一定的限制,以保持总人口数基本不变。

同时,还有必要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心理,于是,SUM向人们承诺:只要时机一成熟,SUM就会在我们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根据我们记忆里所存储的全部信息,将我们一一复制出来,而且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复制。

所以,死亡实际上相当于睡了一觉。

——咽气后的长眠里会是怎样的梦境?对此,我不敢想太多,只是悄悄地自问:在这样一个稳定的社会里,什么时候时机才会成熟,SUM可以让成千上万个复活的人安全地回到社会上,它又如何做到这一点?SUM没有理由不欺骗我们,我们也是它操控的对象之一。

斯丽卡,我们先前经常为此发生争执,我叹了口气说,你何苦再次自寻烦恼?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她幽幽地说,而后又自言自语,我当然很想跟你亲热。

你一定很不错,想一想你的女人曾用什么样的眼神追随你,如何微笑着抚摸你的手,如何——可是你不可能比其他人好,那不合情理。

既然那样,我何必在意你是否整天郁郁寡欢,是因为这样反而使得接近你更富有挑战性吗?你想太多了,我说,即便在这儿,你也只是个自封的原始人。

你游荡于荒野之中,声称去平息人们与生俱来的返祖冲动……可是你无法拆除你体内的计算机,甚至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一听这话,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在不远的山上,可以看到她的追随者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清一色的女子,像她一样头发蓬乱、邋遢不堪。

其中有一个女子腰间绑着一对野鸭,鸭子的血沿着她的大腿流下来,留下一道道乌黑的血迹。

这是斯丽卡和她的追随者所特有的神秘行为:她们认为不仅男人应该一年里抽出几个星期的时间,放弃闲适的城市生活,回复到繁衍人类的肉食动物的状态;女人也应该到荒野里去体验生活,回城后才能更好地感受城市文明的优越性。

我一时觉得有点不自在。

这不是在公园里,而是在荒野里。

到过这儿的男人不多,女人更少,因为这个地带实际上不受法律的约束,这里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受到惩罚。

据说这有助于稳定社会,因为那些凶暴的人可以在这儿得到宣泄。

自从我的晨星离开人世后,我就经常在荒野里呆着——我只想独自一人——我目睹着荒野发生的一切:各种习俗、仪式、部落文化以及在其他地方视为不正常的残暴事件逐年增加,而且日趋复杂化。

于是,人们返回城里后就会愈发坚信城市生活的优越性。

如果继续惹斯丽卡生气,恐怕她就要拔刀了。

于是我双手放在她肩上,极为温柔地说:很抱歉,我明白你的好意。

你害怕她会恼火,会给你的人民带来灾难。

不,她低声说,我是怕你会出事,那样——她突然投入我的怀里,手臂、胸脯、肚子紧紧地压着我。

她的头发散发着青草的味道,满嘴的麝香味。

你会死掉!还有谁能给我们唱歌?她痛哭起来。

怎么会? 这个星球上艺人多得满地爬。

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只是个艺人。

她说,说真的,我不喜欢你的歌——自从那个笨女人死后,你所唱的歌都那么可怕!毫无意义——可不知为啥,我就是喜欢你烦我。

我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背。

夕阳西下,看上去仿佛斜挂在树顶上。

天渐渐冷了起来。

我打着哆嗦,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声响让我摆脱了这种尴尬的处境。

声音来自脚下山谷的另一端。

那儿两块峭壁挡住了远处的风景。

那是她的专用车发出的声音,大如雷声。

我们之前在城里听过,但那是在明亮的灯光下,周围还有一大群人。

而此时,我们是在荒野里,没有那么多人。

那群妇女——斯丽卡的追随者开始大声尖叫,随后消失在树林里。

她们会找块露营地,穿上暖和的衣服,围着火堆狂欢。

至于狂欢后做什么,各种传言说法不一。

斯丽卡拉着我的左手腕说:竖琴师,跟我来!语气几近哀求。

我甩开她的手,沿着山坡大踏步走到大路上,身后传来了她的尖叫声。

天空中尚有一丝落日的余晖。

可一进入狭窄的山谷,四周就变得幽暗起来,越往里走越暗。

黑暗中,我拨开荆棘丛,摸索着前进的道路,双腿被刮得隐隐作痛,想必是伤痕累累了。

不时可以听到嘶啦嘶啦的声音,那是衣服被荆棘钩住了。

天有点冷,我仿佛对外界失去了知觉,只听到她的车发出的声响和我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心里既害怕又兴奋,仿佛喝醉了酒,知觉变得更加灵敏,又好像吃了兴奋剂,激起了心中的各种情感。

我不能自已,又唱起了另一首古风歌曲:——我本金子心,世界为金色山顶上散发着光芒山谷周围的空气凝固黑夜的恐怖降临从天上到寂静的山谷雷声、黑暗一起降落大风来了,光芒消失黑夜笼罩在恐怖底下我知道有个晚上,在某个山顶上虽然那种语言从未听过我还是听清了你的朋友传达的音讯消息从一座山传到另一座在黑乎乎、令人不安的夜里我知道你已经离开了人世——到了山谷的底部,我看到了她。

她的专用车上没有照明设备,因为车的雷达眼和惯性导向装置无须照明就可以辨别方向。

车没有车轮,完全靠空气的推力和自身发出的轰鸣声前进。

车速不快,比我们凡人开车的正常速度慢多了。

人们说黑暗女王车开得很慢,这样她就能够用知觉去感受我们凡人的世界,以更好地向SUM反馈信息。

可是她的年度巡游已经结束了,她正准备回家,跟我们的主子——SUM呆在一起,直到来年的春天再出来。

为什么她不急着回家?是不是因为死神从不需要匆匆忙忙?我走到路中央,突然想起了几行古老的歌词,于是弹着琴,大声地唱了起来,声音甚至盖过了车的轰鸣声。

以前的我健康快乐现在的我疾病缠身年老体衰——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车上的探测系统发出了报警声。

我站着不动。

路很宽,车完全可以绕过去,就算路面不平也毫不妨碍。

但我希望,也相信她能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从而打开各种扩音器收听信息,发现我的异常举动并停下来。

毕竟,在SUM控制的世界里——即便在它派出去收集数据的调查人员中(SUM获取数据的欲望永远都无法得到满足)——有谁会在黄昏时刻站在寒冷的荒野里,边弹琴边大声唱歌呢?我们这儿的幸福空洞奢华这个虚幻的世界转瞬即逝我的身体虚弱,死神无比狡猾——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人们的状况变幻无常时而健康,时而生病,时而高兴,时而悲伤刚刚才快乐地跳舞,如今就接近死亡——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地球上的生活同样飘忽不定就如柳树在风中飘扬这个世界的浮华也日渐衰退——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车停了下来。

我的琴声也止住了。

西边和头顶上方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呈淡紫色,远处东边则一片黑暗,几颗星星早已探出了头。

山谷里阴影重重,我看不太清楚。

车上的遮篷被掀了起来。

她直立在车上,一身黑色的外套,头上戴的黑色斗篷把脸遮住了,看不清。

我以前在明亮的光线中见过,但此刻无法全部回忆起来,只能在脑海里刻画出她面部的大致轮廓:灰白的嘴唇,乌黑的头发,一双长长的绿眼睛。

你在干啥?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悦耳,你在唱什么歌?尊贵的女王,我有个请求。

我大声地回答她,语气异常坚定。

我到人间巡游的时候,你怎么不提出来呢?今晚我要回家了,等来年我再次出游时再提吧!尊贵的女王,我有话要单独对您说,相信您也不希望别人听到这些话。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

她害怕了吗?(当然不是惧怕我,她用的是装甲车,上面有武器装备。

我要是敢实施武力,马上就会有人出来保护她。

我要是胆大到敢杀了她或者把她打得伤势惨重,她也无须惧怕死亡。

据说我们死的时候,手腕上的灵魂手镯会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好几个死亡站都能听到。

当然,她的手镯发出的声音会比我们的传得更远。

SUM会派它的飞行伸手来把她带回去。

在此之前,她的灵魂在手镯的保护下将完好无损,毫无疑问,她将复活。

她每隔七年就经历一次死亡、复活,这样,她就能够永远保持年轻,以更好地为SUM服务。

我至今还不知道她第一次出生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为我唱的歌和我即将对她说的话而感到害怕?最后,她说了一句——风吹得树木吱吱作响,我几乎听不见——把那个项圈给我。

矮个子机器人——她身边的侍从把一只大的银灰色的项圈放到我跟前。

我把左手臂伸了进去,这样,我的灵魂就被圈住了。

项圈上面的薄片斜对着我,看上去像一颗宝石,上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迎着这道微弱的闪光,我在她弯腰的时候看清了她的面貌。

我告诉自己,检测的当然不是真正的灵魂,那得用好长的时间。

也许包住灵魂的手镯有内置识别码,项圈将识别码传送到SUM的适当部位,SUM就能马上发回识别码里面记录的信息。

我希望仅此而已。

至于是不是这样,SUM不愿告诉我们。

怎么称呼你?她问道。

一阵痛苦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尊贵的女王,你何必在意我叫什么?我出生时的编码不就是我的真实姓名吗?她镇定了一下说:我要是想准确地评判你说的话,仅有这点数据是不够的,名字能表明人的心情。

尊贵的女王,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

过去的一年里,我从不为名字烦恼,也不为其他太多的事情烦心,早期认识我的人叫我竖琴师。

除了弹唱那些不吉利的歌曲,你还做啥?这段时间没做什么,尊贵的女王。

要是我吃穿节俭一点,不想建立家庭,我的钱足够这辈子用了。

人们常常因为我唱的歌赠我食物,腾出地方让我住。

你唱的歌我从来没听过,自从——她想了一下说,自从这个世界稳定后,你不该唤醒那些沉睡的音符,它们会进入人们的梦中。

那样不好吗?不好,那样人们会做噩梦的。

记住,在SUM统治人类之前,整个人类,每一个活过的人,精神都是不正常的,是SUM带给他们秩序、理性和内心的安宁。

好吧,要是能让我死去的亲人复活,我就不再唱了。

听到这话,她一下子惊呆了。

项圈上的薄片跳了出来。

我缩回左手臂,项圈被她的侍从收走了。

天上繁星闪闪,在这阴影重重的山谷底,她冷冰冰地说:复活时机成熟之前,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没有说出那你呢?你不是个例外吗?这句话,那太恶毒了。

当年SUM在所有的年轻人当中选定她时,她有何想法?在她活过的这几个世纪里,她忍受过什么?我不敢想象。

我又弹起琴,轻轻地唱了起来:请给她撒玫瑰、玫瑰勿撒一枝紫杉①她是在静静地安睡啊!但愿我也是黑暗女王大叫:你在干什么?你真的疯了吗?是死亡的宏伟大厦我明白为什么我的歌这么有震撼力:因为它们体现了一种令人畏惧的感情,在SUM统治的井然有序的世界里,人们已不再熟悉这种感情——大多数人甚至不知还有这样的感情存在。

不过我不期望她听完后内心能有多大的震动,毕竟,古人所表达的生活的黑暗和恐惧,她能经历多少?谁死了?她问道。

她有很多名字,我回答,但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编号。

你女儿吗?我……有时候人们问我能不能让他们死去的小孩复活。

我告诉那些父母他们可以再生一个。

要是让那些死去的小孩复活,允许复活的年龄我们该怎么限定?不,是我的女人。

不可能的!她发疯般地叫了起来,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其他的女人。

你长得英俊,精力充沛,富有活力,就像坠落天使路西法。

你居然知道路西法?那你年纪真的很大了,你肯定记得以前男人只爱一个女人,整个世界甚至在天堂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那个女人。

她用讥笑的口气辩驳说:她也一样专一地爱你吗,竖琴师?我认识的人比你多得多,全世界贞洁的女性就剩我一个了。

也许是吧,因为我的女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们——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我们去荒野游玩。

我去给她寻找串项链的宝石的时候,一个男人发现了她,当时周边没有任何人。

那个男人想和她亲热,遭到了她的拒绝,男人就以武力相逼。

她逃走了。

那是块荒野,是毒蛇出没的地带,她又光着脚,结果被蛇咬了。

几个小时后,等我找到她时,蛇的毒液已经渗入她的体内,再加上火辣辣的太阳——她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我她爱我,之后就离我而去了。

我没能及时送她上医院,只好将她火化了。

她的灵魂被带到了SUM那里。

至今还没有人可以让他的亲人复活,你凭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凭我对她的爱,还有她对我的爱。

没有人像我们这样深爱着对方,我俩谁也离不开谁。

人人都有权利索要其生命的必要组成部分,难道不是吗?否则整个社会怎么能保持完整?你别痴心妄想了,她淡淡地说,我要走了。

我所讲的都是不加渲染的事实真相。

语言太苍白无力了,我唱首歌给你听,也许你就明白了。

我重新弹起了琴。

这首歌与其说是唱给她听,不如说是唱给我的女人听。

如果知道汝会死去我就不会为汝哭泣可是,在汝身边的时候我忘了,有一天汝会离开人世我从未想过我们一起的时光会结束我该看汝最后一眼而汝的微笑已不再我不能——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感情——存在——如此之强烈。

现在你知道了,尊贵的女王,这对SUM来说难道不是很重要的数据吗?是的,如果这是真的,她突然向我靠过来,我看到她在黑暗中微微地颤抖,她的下巴冻得咯咯直响,我不能在这儿逗留,跟我走吧!唱歌给我听,我愿意听。

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于是我上了车,跟她一起往前走。

我们呆在车的主舱里,主舱后面存放着她在人间生活的设备。

她的这辆专用车很大,但主舱却很小,用曲形面板围住。

面板由纹理不同的真木做成。

舱内布置极为简陋。

除了车行进的声音外,四周听不到其他声响。

声音低沉,因为光电倍增器没有激活。

电子析像器显示出了外面的夜色。

我们紧紧地围在灯丝炽热体旁,伸出手取暖。

我们的胳膊都裸露着,肩碰着肩。

她的皮肤柔软,头发松松垮垮地垂在肩上,散发出已逝夏日的味道。

她还是个人吗?不知过了多久,她对我说:我走近你的时候,你在大路上唱的歌——我不记得还有这首歌,早在成为SUM联络员之前就不记得了。

那首歌比SUM还要老。

它所反映的真理也将在SUM终结后继续存在。

真理?她神情紧张了起来,把剩下那部分唱给我听。

我的手指还没完全冻僵,于是我弹唱了起来。

人人都会走向死亡王子、教士、当权者富人、穷人无二致——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死神带领着骑士在战场上头戴盔甲,手持盾牌每场战斗都将凯旋——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死神这位强大残忍的暴君婴儿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奶他却将这弱小的生命夺走——对死亡的恐惧令我心神不宁不。

我的歌还没唱完,她就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尖叫。

我无视她的痛苦,继续说: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吧!你也不是永世不灭的,SUM也不是。

地球、太阳、星星都不是永恒的。

我们每个人都被隐瞒了事实的真相。

直到我失去了我的至爱,生活变得毫无意义,我才看清了这一切,我看到了死亡!滚出去,别惹我!我不会让这个世界安宁的,女王,直到我把我的女人要回来。

把她还给我,我将再次相信SUM。

我会为它高唱赞歌,让每个人一听到它的名字就欢欣鼓舞。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反驳道:你认为SUM会在乎这一点吗?我耸耸肩说:音乐是一种很有用的东西,可以帮助我很快地达到任何目标。

‘达到全部人类活动的最优化’——这不是长期以来SUM声称的统治目标吗?我怀疑你是否真的领会了它的意图,尊贵的女王。

别讲得好像它是活着的一样,她厉声说,它只不过是一台计算机效应器综合体。

你肯定吗?我——是的。

它的思维比人类更广泛、更深刻。

但它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没有知觉,这也是它需要我的原因之一。

你太傲慢了。

她无力地说。

不,我是绝望了。

她微微一笑,身子往后靠,闭着眼睛低声说:好吧!我带你去。

不过你要知道,我掌控不了事态的发展。

我只能给你一些劝告,可是……今晚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把那些你觉得对你有帮助的数据给我吧!我没有把那首歌唱完,也没有沉浸在其他形式的悲伤当中。

相反,我开始回想起男女两情相悦的各种快乐(不是乐趣,也不是短暂的极度兴奋,而是快乐)。

想到自己将要去SUM那里,我的确需要以这种方式自我安慰一下。

夜色渐浓。

我们穿过居住区,越过荒野,来到了了无人烟的地方。

映着淡淡的日光和星光,我看到眼前一片钢筋水泥铺成的平地。

导弹和能量发射器像一只只野兽蹲在地上。

无人驾驶航天器在空中盘旋。

还有整列的战舰、继电器塔、形状像甲壳虫的航空母舰,以及SUM用来了解、控制整个世界的先进设备。

尽管各种器械都在运转,这儿总体上还是寂静的,风儿好像被冻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地面早已铺上了一层白白的霜。

前方,是SUM所在的城堡。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歌声已经停止了。

她身上人的特征也不见了,整张脸冷若冰霜,神情诡秘。

她弯着腰向前走,跟我讲了几句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带有金属味: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我会回到SUM身边,成为它的一个组成部分:你会看到我,但你看到的只是我的躯体,真正跟你讲话的是SUM,明白了吗?知道了。

我费力吐出了这几个字,走这么老远来到这儿,也算史无前例了。

我来这儿为我的女人抗争,可是我的心却跳得厉害,全身直冒冷汗。

我对她说:你会成为它的一个组成部分,这让我看到了希望。

她转向我,抓住我的手,低声说:要是你清楚我所期待的多好!我们在城堡的门前停下。

门前屹立着一堵墙,直耸云霄,好像要把我压倒。

墙看上去好黑好黑,在它的遮盖下,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里,发问及回答的信号都是在我感觉不到的电波中进行的。

SUM的外部防卫设备已经发现有人来了,导弹发射器来回摇摆,把目标瞄准我。

黑暗女王对信号做了回答,于是,城堡的门就打开了。

我们往下走,好像经过了一条河流。

我听到急促的、空空的回声,看到水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但很快就消失了:难道是液态氢?我们停了下来。

我起身随她进了一间屋子或者说一个洞窟。

我看不见屋里的任何东西。

四周的物体,还有她和我的皮肤泛着一丝暗蓝色的磷光。

除此之外,见不到任何光线。

我想屋子应该很大才是,因为机器运转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宛如在梦中听到的一般。

四围的空气好像是用打气筒打出来的,不冷也不热,没有任何味道,风儿一动也不动。

我们走到了地面上。

她站在我面前,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眼睛半闭着。

遵照它们的指令去做,切记!她对我说完后,就转身踩着平稳的脚步走了。

我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感觉好像有只手抓着我的外套,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一个矮个子机器人一直在等我。

不知道它已经等了多久了。

它带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感到疲惫不堪,双腿软绵绵的,嘴唇刺痛,上下眼睑不停地打架,全身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偶尔还隐隐约约地感到一丝的恐惧。

机器人示意我躺下时,我着实感激不尽。

我躺了下来,这个箱子刚好合身。

我全身被绑上了各式各样的铁线,各种不同的针头直扎我的血管。

机器人走开了,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前脑好像长出了一个外壳。

我感觉到了远处的恐怖,听到了我的灵魂遭受鞭打发出的尖叫声,但我的大脑只意识到寒冷、寂静。

我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了,外面的世界里叶子都掉光了,开始下雪了。

不过这种感觉也许是错的,也无关紧要。

我即将面临的是SUM的审判。

SUM派了一个蒙面机器人给我带路。

我们穿过一道道黑乎乎的走廊。

我取下竖琴,紧紧地抓在手中,这可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武器。

终于,我们走到了一堵墙门的跟前。

门开了,我们走了进去,只见她坐在宝座上。

金属和人体皮肤的自我发光现象在这儿不明显,因为这里有一道不知从哪儿射进来的白光。

她的衣服和脸也是白色的。

我避开众多的电子扫描眼,直视她的眼睛,但她好像没认出我。

她还能看得见我吗?SUM已经伸出看不见的电磁感应手指把她接回去了。

我没有颤抖,也没有冒冷汗——我不能那样做——我端正了双肩,弹了几个凄切的音符,等候SUM发话。

它说话了。

我马上认出了它所用的嗓音:我的嗓音。

声音的变音、转调都跟我平时讲话的一模一样。

怎么不可能?只要用从我身上获得的数据信息,使用相应的程序,复制我的声音根本不成问题。

不过,SUM做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它用我的嗓音跟我讲话,一定是要对我施加什么影响,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一路辛苦了!它亲切地说,欢迎你到这儿来。

我惊讶地听着这些充满人性的话——它们竟出自于一台完全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的机器!我理智地、带有讽刺意味地回答了一句谢谢!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它继续说:你很独特,恕我直言。

你选择异性的偏执只是你迷信的个性和返祖倾向的一种表现。

不过,和普通人不一样,你采取坚强、现实的态度来应对这个世界。

刚才在你休息的时候,对你进行的分析让我增长了关于人类心理生理学方面的见识,这将有助于提高我管理人类的技能,也有助于人类的进化。

要是那样的话,我说,给我奖赏吧。

SUM语气温和地说:我并不是万能的。

最初,人们把我设计出来,是为了用来协助管理复杂的社会文明。

渐渐地,随着我自身程序的不断改良,我接管了越来越多事务的决策权。

那些功能都是人类主动赋予我的,人们很高兴摆脱了各种责任。

他们也看到我可以将整个社会管理得比任何人都好。

不过至今,我的威信一直是建立在大多数人对我一致认同的基础上的。

要是我有所偏心,让你的女人复活,那样我会有麻烦的。

人们的认可只是出于对你的畏惧。

你尚未废除神灵,只是将它们融为你的一部分。

你要是肯赏赐一个奇迹给我,你的歌手先知——如果你那样做了,我愿意成为你的先知——人们将更加信任你。

那只是你的看法,而这一结论不是由数据推断出来的。

在我之前的那些历史和人类学的记录都缺乏数据的支撑。

我已经逐步将它们淘汰出学生的课程。

最终,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我就会下令把它们全部毁掉。

它们太容易误导人了,看看它们对你的影响就知道了。

我轻蔑地对着电子扫描眼咧一咧嘴。

其实,我说,在你掌管整个世界之前,独立思考的风气在人间是很盛行的。

唉,我无所谓这些,我只想把我的女人要回来。

给我一个奇迹吧!我保证给你一份优厚的回报。

我创造不出你所谓的奇迹。

你知道人的灵魂是如何运转的。

金属灵魂手镯里含有一组蛋白质大分子,直接同人体的血液和神经系统相通。

这些蛋白质大分子包含了人的染色体模式、精神键闪动频率及其他很多东西的记录。

人一死亡,手镯就被解下,由‘飞行伸手’带到我这儿。

手镯里的信息会转移到我的记忆库里。

我可以用这些信息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肌体:一个年轻的肌体,然后再将死者生前的行为习惯和记忆植入这个新的肌体中。

你并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复杂。

每隔七年,我要用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利用现有的一切生化设备,才能复制出我的人类联络员。

而且,这个过程会受到我的记忆库存储的信息的影响,并非尽善尽美。

也许你会以为每个死者我都记住了,但那只是短期的,至于长期的——想一下就知道了。

它的这一番话一下子就把我的感情冲垮了,我忍不住唱起了一首歌:如今她不动,没有力气什么也不听不看每天与岩石树木一起随地球循环旋转假如SUM的记忆存储不是永久性的,那么,我的女人,她的灵魂的残余岂不是正孤零零地在凄冷的世界里游荡,意识不到任何东西,除了知道生命已失去——不!我不停地敲击着琴,对SUM大声地吼叫:把她还给我,否则我杀了你!SUM独自笑了起来。

可怕的是,有一阵子它的笑容竟转移到黑暗女王的臀部上,可是她的身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你打算怎么杀我?它问道。

我明白它清楚我内心的想法,于是我反问它:你打算怎么阻止我?我不需要阻止你。

如果你打算杀我,你将遭到人们的唾弃、讨厌。

有人会把你送进精神科治疗。

他们会来询问我的诊断结果,我会建议对你实施某种切除手术。

既然你已经详细审查过我的心智,你也知道我的歌已经打动了人们——甚至打动了她,你的联络员——难道你不想让我为你效劳吗?我会让你变成一个人人敬仰的神。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是神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还不是,根本不是!我忍无可忍,冲着它大叫,你何必争辩?早在我醒来之前你就做出决定了,是吧!告诉我!奇怪的是,SUM竟认真地回应我说:我还在研究你。

不妨对你坦白,我对人类心理方面的了解尚不完善。

人的心理的某些方面无法用计算的方法算出来。

我无法准确地了解你的内心,竖琴师,假如我贸然行事——那你就杀了我吧!让我的幽灵永远伴随着我的女人,让它进入你冰冷的梦境中。

不,那同样不妥当。

你已经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公众人物,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你和我的联络员走了。

而后好一会儿,它不再说话。

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我越来越大的心跳声。

突然间,它做出了让我震惊的决定:计算出来的概率表明你对我还是有帮助的,因此我决定答应你的请求,但是——我一听到它答应了,马上双膝下跪,不停地磕头,直到磕得血流进我的眼睛里。

但是,我必须继续考验你。

你还不够信任我,事实上,你非常怀疑我的德行。

如果没有别的证据证明你愿意相信我,我就不能给你那样的优待,让你的女人复活,明白吗?这个要求还算实在。

明白了。

我边啜泣边回答。

好吧!它用我的嗓音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说,我还会对你的行为进行监控,为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准备。

我们研究你的时候,你的女人的躯体已经复制出来了。

现在,跟她相关的数据正输入她的神经系统。

她将跟你同时离开这里。

不过,我必须再考验你一次。

如果我接受你作为我的先知,你就得跟我密切接触。

我必须对你进行多项修正,今晚我们就开始,你愿意吗?当然愿意,当然愿意。

我该怎么做?你只需这样做就可以了:跟着这个机器人出去。

你的女人会在某个地方同你相会。

但是,她走路的脚步很轻,你根本听不见。

在你到达外面的世界之前,千万不要回头看,一次也不要!哪怕只回头看一眼,我也将视其为对我的反叛,表明你不可信任。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明白了吗?就这些吗?我大声说,没有别的要求了吗?做到这一点要比你想象得难很多。

就这样了,再见!机器人把我扶了起来。

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朝黑暗女王张开双臂,然而我发现她根本没看到我。

再见了,黑暗女王。

我咕哝了一句,跟着机器人走了。

我们在黑暗中走了好几英里的路。

起初我心里乱糟糟的,脑袋晕乎乎的,竟不知我们要去哪。

后来我慢慢地清醒了,恢复了正常的意识。

我身边的机器人的躯体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蓝光。

四周听不到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味道,难得见到另一个机器人经过,却根本不理会我们(SUM都让这些机器人干什么活呢?)我小心谨慎不回头看,脖子都快僵硬了。

一路上我弹了好几首曲子给自己壮胆。

我把琴扛过肩膀(SUM没有禁止我这样做),看身后是否有什么亮光反射到光滑的木制琴面上。

可是什么都没有。

唉,她的重生得花一定的时间吧!——SUM,对她小心点啊!——而且,毫无疑问,在她跟上我之前,肯定要穿过许多条隧道,耐心点吧!唱支歌欢迎她回家吧!不行,在这空荡荡的地方,一切声音都会被吞没掉。

如果她真的来到了我的身后,她一定还处在死亡的昏睡状态,只有阳光和我的吻才能将她唤醒。

我竖起耳朵,听是否有其他人的脚步声。

我们剩下的路途一定不多了吧。

我询问身边的机器人,它当然没有回答我。

还是自己估计一下吧。

我知道黑暗女王的车速大概是……问题是,这儿根本不存在时间的概念,没有白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时钟。

只有我的心跳,可我之前一直都没数。

不管怎样,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如果等到我死了,才让我走出这个迷宫,那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假如到门口我已经累得快死了,就算我发现手中的玫瑰不在我身后,我也没什么力气闹了。

不,这个想法太可笑了。

如果SUM不想答应我的请求,它可以直说,我也奈何不了它。

当然,它可能已有所安排。

它不是说过对你进行多项修正之类的话吗?只要对我电击几下,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我修正成它想要的人。

或者,它也许改变主意了。

它已坦白承认它无法把握人类心理的某一方面。

也许它重新估算了成功的几率,决定还是不满足我的愿望为好。

或者,SUM试了一下,但失败了。

它已承认复制的过程并非尽善尽美,也就是说,复制出来的这个人不完全是以前我所认识的她,会有鬼魂附在她身上,那还算运气好了。

设想一下,要是复制出来的人没有知觉,或者是个魔鬼?设想一下,此刻跟在我身后的是一具半腐烂的僵尸?不,不要再胡思乱想了!SUM会预料到这些的,会采取措施修正的。

它会吗?它做得到吗?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这样跟机器人一直往前走,从不回头看,实际上就是一种屈服、投降。

我称赞SUM是英明的、仁慈的、无所不能的。

我把我的至爱拱手交给它,而我是来把她要回去的。

哦,SUM把我看得很透,更甚于我自己。

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可是,SUM呢?假如复制过程中真的出现了某种可怕的错误……那就别让我发现这个错误吧!也别让我的女人发现,否则,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能把她带回这儿,敲着铁门,大声喊:主人,你给我的东西有问题,请把她毁掉,再复制一次——要是真的出了差错,可能会是什么样的错误呢?会不会是很细微的,一点都显现不出来,直到我慢慢地发现,自己拥抱的是一具僵尸?先看一下——趁着她还处在死亡的昏睡状态中确认一下——用SUM的全部力量去纠正出现的差错,难道这样不是更好吗?不,SUM要我相信它不会出错。

我同意了,还同意了其他诸多条件……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条件,我不敢想象。

修正这个词太可怕了。

难道我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就没有发言权吗?至少,我们是不是该问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一名先知的妻子。

我俩是不是该手拉着手一起去问SUM:她的生命对她而言有什么价值?有脚步声?我差点转过头,还好忍住了,吓得我全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念着她的名字。

机器人催我向前走。

幻觉吧!那不是她的脚步声。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将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已经疲惫得几乎麻木了。

我们经过一条河,桥四周的冷风向上吹,冻得我全身的骨头都在打架。

可我却不能回头把我的衣服给我的女人穿。

她刚刚获得新生,肯定没有衣服穿,怎么受得了这刺骨的寒风?我们穿过了一间又一间的房屋。

屋里有好多机器人在干着毫无意义的活。

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些,而她复活后竟被带到了这种噩梦般的地方。

既然我那么爱她,为什么不看她一眼,为什么不跟她说话?对啊!我可以跟她说话,告诉她我是来带她重返人间的。

我问机器人是否可以这样做,它没有回答。

我不记得SUM是否允许我跟她讲话了。

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我撞上了一堵墙,摔得鼻青眼肿的。

机器人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示意我继续前行。

前方是一条石头过道,又窄又长,我只能爬过去。

在过道的尽头,门开了,外面几缕阳光射了进来,我一时睁不开眼,耳朵也听不见。

我听见她的叫喊声了吗?那就是最后的考验?或者是我混乱、颤抖的心背叛了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回头看了。

她站在我身后,那张熟悉的脸好像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

她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垂着,长长的,一直垂到腰间。

她张开双臂,朝着我迈了一步后就被挡住了。

她身后的大个子机器人无情地把她拉了回去。

我想机器人可能对她的脑部进行了电击,她倒下了。

机器人把她带走了。

我死命尖叫。

然而我身边的机器人却不顾我的反抗,狠狠地把我推出了隧道。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呆呆地站在山一般高的那堵墙面前。

天空中正飘着雪。

天刚刚亮,星星还在西边微微闪烁着。

四周的一切沉浸在黎明时分柔和的微光中。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内心变得异乎平静,还有什么东西能牵动我内心的感情?城堡的门是铁质的,那堵墙是由无数块石头熔成的一块巨大的玄武岩。

我向后退了几步,转身,低着头向前猛冲,就让我的脑袋在门上撞个粉碎吧!让我的脑浆写下仇恨的文字!身后有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拽住了。

是个带有爪子和翅膀的机器人,它松开了手,我一头倒在地上。

我会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它用我的嗓音同我说话。

你还能对我做什么?我用嘶哑的嗓音朝着它大声喊道。

把你放了,你不会再受到我的一切命令的限制和干扰。

为什么不会?显然你打算永远成为我的仇人,这是前所未有的,是收集数据的一次难得的机会。

你跟我讲这些话,你在警告我,故意的,是吗?当然。

我计算出的结果表明这些话会激起你最大的努力。

你不会再把她还给我了,你想让我一直恨你?不会。

但你的仇恨,正如我刚才说的,是很有用的实验材料。

我会把你毁了!我咬牙切齿地说。

它不再说什么,把我从地上抓起来,带着我飞走了。

我被放置在南方一座小城镇的边上。

从那以后,我就发疯了。

我不知道,也无所谓那年冬天发生了什么。

冒着大风大雪,我流浪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气派十足的大厦间、修剪整齐的树木下、精巧细致的花园中、温馨柔和的校园里。

我从不洗澡,整日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瘦得全身的骨头几乎要把皮撑破,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

也许人们不喜欢看到我深深凹陷的双眼,于是他们拿东西给我吃。

我唱歌给他们听。

饥饿如狼的妖魔鬼怪要把你撕成碎片月亮女神身边的精灵挺身而出将你保护你健全的灵魂永远不会被抛弃也不会离开你的躯体四处游荡,乞讨为生这样的歌曲跟他们生活的世界格格不入,让他们惴惴不安,因此我常常遭到他们的咒骂、驱赶。

有时候我还得四处躲避那些试图抓我去洗脑的人。

老城区的羊肠小道是很好的藏身之处,我常蜷缩在那儿痛哭;茂密的森林也是好去处,那些想抓我的人不喜欢去荒山野岭。

但也有一些人完全不一样。

他们偶尔会光顾乡村园林、野外禁猎区、荒野等场所。

他们只想体验一下原始生活的滋味。

春天一到,这些人中有的会跟随着我,起先只是出于好奇,但渐渐地,我的歌声唤醒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他们围在我的身边,听我唱歌,和着我的琴声疯狂地跳舞。

女孩们弯下腰,告诉我说我让她们痴迷不已,想同我亲热。

我拒绝了,得知原因后她们一脸的不解。

山楂树开花了,我也慢慢恢复了理性。

我开始洗澡了,理了头发,胡子也刮了,还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

渐渐地,我不再冲着听我唱歌的人咆哮。

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呆着,喜欢在夜里看着天上的星星,静静地思考。

我不停地为我的女人唱歌。

年轻人觉得奇怪,停下脚步倾听,有时候他们会为我的歌流泪。

不用再怕骄阳蒸晒不用再怕寒风凛冽世间工作你已完成领了薪酬回家休息才子娇娃同归泉壤正像扫烟囱人一样不是这样的,他们反驳说,死亡如同睡觉一样。

我们还会复活,会永远活在SUM统治的世界里。

不,我温和地说,别忘了,我到过SUM那儿,你们错了。

什么?难道你们觉得由一台机器人来充当人类的主人、人类的主宰,这合理吗?人类不应该因为惧怕死亡而战战兢兢地活着。

我们不是机器的零部件,我们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协助一台机器的正常运转。

我们活着有着更美好的意义。

说完后,我起身走了,独自一人走到河水叮咚的峡谷里,或是爬到荒凉的山顶上,没有人能找到我。

在独自的思考中,我一步步悟出了真理,那就是:必须把SUM毁掉。

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因为仇恨或惧怕,只是因为人类的精神不能为一台机器所控制。

可是,人类自己主宰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又如何才能获得那样的生活?我又回到城里唱歌。

关于我的各种传言早已在人群中广泛传播。

从市郊的大路到市区的街道,有一大群人始终跟随着我。

黑暗女王很快就会来这儿,他们告诉我,留下来等她吧!让她来回答你给我们提出的问题,那些问题让我们心慌意乱,寝食不安。

那我去准备一下吧!说完后我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留下人们在底下惊讶地望着我。

我穿过拱形的礼堂,来到了鸦雀无声的图书馆。

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来过这儿,也许在这座图书馆里我还能找到童年时代读过的故事书。

人类的历史要比SUM长很多。

我敢发誓,人比SUM有智慧。

人类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隐含的真理远远超过SUM用数据计算出来的。

我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搜索资料。

整个图书馆里除了我不停翻书的沙沙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人们把食物和饮料放在门口。

他们这样做有的是出自于同情,有的是因为好奇,有的则是不愿看到我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但我知道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三天过后,我手头的资料已经足够了,于是我不再找了。

我跑到风景迷人的铁轨旁去散心(SUM正打算将这样的铁轨除掉)。

我所接受的教育同其他人一样,学习科学、理性及良好的心智调节能力(课程是SUM设置的,各种教学机器同它有着直接的联系)。

现在,我已经有足够的资料,可以进行检索了。

我坐在信息检索控制台前,手指在各种键上来回移动。

电子束检索信息速度极快。

几秒钟过后,屏幕上就跳出了一行行关于我的信息。

好在我的阅读速度还算快, 我还没来得及按下清除键,屏幕上的字就消失了。

有一会儿,屏幕一直在闪动,没有显示任何图案,过后就出现了这样一行字:我尚未将这些数据与同你有关的事实联系起来,这在我的计算中引入了新的、不确定的量。

我冷冷地说:有意思的巧合,如果是巧合的话。

周围肯定安置了声音接收器。

要么是巧合,要么是事情的必然结果。

我一下子明白了,忍不住说了一句:或者是命中注定,是吗,SUM?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

你何必一直重复?说一次就够了,三次就成了诅咒,你是不是希望这样的咒语能让我死掉?我不希望那样。

你是个试验品。

如果我计算出你的行为会引起严重的社会混乱,我就会结束你的生命。

SUM,我笑着说,我很快就会毁了你。

我关掉屏幕,扬长而去。

我尚不完全清楚下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但我可以马上向那群跟随我的人宣传我的思想。

我讲的时候,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倾听。

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有成百上千个了。

我跟他们讲的都不是什么新的大道理,都是我以前说过的,虽然零零散散的,没有什么系统性,但都是他们内心深处所能感觉到的东西。

今天,我已经知道了我是谁,我为什么存在,就能够将这些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

我平静地讲着,时不时还唱上几句被人遗忘的歌曲以传达我的意思。

我对他们说,他们的生活有多么不幸,他们已经成了一台机器的奴隶,而这对于有意识、有知觉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公平;那个所谓的灵魂手镯并不是生命的中心,只是几片金属片而已。

别相信SUM,我告诉他们,SUM注定要灭亡,你我也同样要面临死亡,去探索宇宙的奥秘吧!勇敢地生活,勇敢地面对死亡,你们将不再是受人摆布的机器,或许还会成为人人敬仰的神。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大声呼喊着回应我,有些人发出了动物般的嚎叫声。

有些是拥护的呼声,大多数则是反对的呼声。

不过没有关系,我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我的音乐已经震撼了他们的心灵,而这就是我的全部目的。

太阳下山了,夜幕开始降临,而整座城市的灯却还未亮起来。

我马上明白是黑暗女王来了。

远处传来了她的车雷鸣般的响声,人群一阵慌乱,哭声四起。

以前他们可不是这样,他们以前总是把自身的感情掩藏起来,对她掩饰,也对自己掩饰,总是以极为罕见的隆重仪式来迎接她。

我已经揭下了他们的面具。

她的车在街上停了下来。

她下了车,人群自觉地让出了道。

她走上台阶,面对着我。

我立刻就发现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很抱歉,竖琴师! 她的声音很小,别人根本听不到。

加入我的行列吧,我们一起来解放这个世界。

不行,我已经陪伴它好长时间了。

她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几个蝙蝠状的电视机器人靠了过来,SUM要让整个星球的人都目睹我的失败。

你在慷慨激昂地宣讲什么?她问我,音量一下子抬高了。

叫人们去感知,去冒险,去思考,成为真正的人。

你说的是成为野兽吧,你打算毁掉那些让我们的生活正常运转的机器吗?没错,我们必须那样做。

它们曾经是为人类所利用的工具。

可如今,它们已经像癌症一样牢牢地控制了我们。

只有把它们毁掉,重新开始,我们才能获得拯救。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引起社会混乱?有,那是人们必须要经历的。

没有经受过苦难,人就不能称其为人。

在苦难中,人们的思想会受到启迪;人们会在苦难中超越自我,超越时空,领悟到宇宙的奥秘。

这么说,你认为在这个可测量的宇宙背后隐藏着某种模糊的、终极的不确定性?她对着电视机器人嘲笑说——我们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有这样的想法是极为可笑的,请提供证据证明一下吧!不,是你该向我证明,证明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用文字和计算等式理解不了的。

同样也请你证明我没有权利去探索那些我理解不了的东西。

该提供证据的是你们两个!我继续说,情绪越来越激昂,你常常用谎言欺骗我们!打着理性的幌子,你复兴了古老的神话以更好地控制我们!打着解放的幌子,你束缚了我们的心灵,阉割了我们的灵魂!打着为我们服务的幌子,你蒙蔽了我们!打着成就的幌子,你把我们的生活限制在比猪圈还狭窄的圈子里!打着仁慈的幌子,你不断地给我们制造痛苦、恐慌,一重又一重的黑暗!我转身面向人群,大声说,我到过SUM所在的城堡,我了解得一清二楚!SUM不愿牺牲其他人的利益而去满足他的愿望,黑暗女王大声尖叫,于是他就声称SUM是残忍的。

我看到了我死去的爱人,我告诉他们,她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你们死去的亲人,包括你们,也不会复活的,永远都不会!SUM无法让我们复活的,它那里只有死亡,我们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寻求生命和重生!她听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的灵魂手镯,手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蓝光,她还需要说什么吗?有人可以给我把刀和斧头吗?我对着人群大声喊。

人群一阵骚动,街道两旁的灯亮了。

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耐心地等待。

黑暗女王对我说了几句话,我不予理睬。

刀和斧头从后面传过来了,最前面的那个人走上台阶,递给了我。

这是一把刀口很宽的狩猎刀和一把长长的双刃斧头,都是好工具。

面向着人群,面向着全世界,我右手握住刀,朝着左手腕灵魂手镯的下面割了下去,这样,灵魂和肉体内部的联系就被切断了。

鲜血流了出来,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的情绪太激动了,居然感觉不到疼痛。

黑暗女王尖叫了起来:你自找的!竖琴师!SUM那里没有生命,只有死亡。

我边说边把手镯脱下来,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把那个疯子抓起来,他太危险了!SUM在发布命令了。

站在人群外围的监视机器人试图挤过来抓我,却被挡住了,几个想帮它们的人也遭到了其他人的一阵暴打。

我拿起斧头,对着手镯敲了下去,手镯碎了,里面的有机物质暴露在空气中,一下子就蔫掉了。

我右手拿着斧头,左手握着血迹未干的刀,对着人群大声喊:我要去别处寻求永恒的真理,有谁跟我一起吗?底下的人群早已乱成一团,SUM已经动用了武器,已有人命丧黄泉。

二十来个人从人群当中挣脱出来,紧紧地围在我的身边。

我们得赶紧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因为已经有一个机器人士兵出现了,其他的很快就会到的。

那个高大的士兵在黑暗女王的身边守卫着。

我的支持者抛弃了一切,毫无怨言地跟随着我。

他们的心是向着我的,他们视我为神,认为我所做的都是对的。

于是,我和SUM之间的战争开始了,我只有少数的战友,而敌人却数目众多,力量强大。

我只好四处躲避,浪迹天涯,但不管走到哪,我总是带着琴唱歌,总会有人愿意听我唱歌,加入我的行列。

我的敌人说我唤醒了古老的兽性,引起了人们的精神错乱,会使整个文明走向毁灭。

我不在乎地球是否会再次遭受战争、饥荒和瘟疫的洗涤。

我很满意他们对我的谴责,因为那表明我已经重新唤醒了他们心中愤怒的感情,而这种情感是人的诸多情感之一,也许在这个秋季里,应该表现得更为强烈。

我们需要一股大风,让一场革命来摧毁SUM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之后的冬季,一切将恢复到原始状态。

而春天一到,一种崭新的、更为人性化的(也许)文明将会出现。

我的朋友们似乎相信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世界会实现和平、友爱、文明、圣洁。

我所知道的却不是这样。

我曾到过世界的最深处,返回人间后,我知道人类生活也有其恐怖的一面。

我很快就要去陪伴你了,我的至爱。

只是还有一件事未完成:必须消灭所谓的神灵,否则,它的朝圣者会认为它是死神挑选出来的永世不灭的代表,而他们将继续掌管这个世界。

还有一些人,说我唾弃她们,伤害了她们的感情。

在我的影响下,她们也毁掉了所谓的灵魂手镯,从音乐和狂欢中去寻找生命的意义。

不过,她们信奉的是原始的生活方式。

她们跑到荒野里,伏击SUM派去监视她们的监视员,施以各种暴行。

他们认为女性是这个世界最初的缔造者。

他们派信使来告诉我,她们想同我举行一场富有神秘色彩的婚礼,我拒绝了。

我的婚礼在很久以前就举行过了,等这个时代终结后,我将再庆祝一下。

因此她们对我充满了怨恨,我告诉信使我会去见她们。

我唱着歌沿着峡谷朝山上走去。

太阳快下山了,春分这个节气已经过了三天,但我却不觉得冷。

我大踏步穿过灌木丛和古老的苹果园。

四周的山脉树木黑压压的一片,光秃秃的枝丫犹如死人的骷髅,等着叶子再次长出来。

东边的天空呈淡紫色,那是晚星所在的位置。

头顶上方,一群鹅飞过,传来阵阵的叫声。

我朝着西边那片火红的晚霞走去。

那群女人正站在山上等着我。

《被窃的文件》作者:星新一苏德成 龚云表 译夜阑人静。

在F博士研究所的附近潜伏着一个小偷。

至今为止,F博士已相继发明了一系列性能优异的药物,据最近传出的消息说,他即将又要完成一种新型药物的研制。

小偷决定尽快盗出这种药物的技术文件,出卖给别人以牟取暴利。

他屏息凝神地从窗口偷偷朝里窥视,只见屋里只有博士独自一人在埋头于药物的制备。

博士那种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的样子,使小偷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过了一会,博士制出为数不多的一点成品,这是一种呈绿色的液体。

他舀起少许放在嘴里,一边细细地品尝着,一边啧啧有声地说道:啊,滋味不错,气味也挺好闻……博士舒展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又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

嘿,总算成功了。

这些年来,我虽然研制出一系列新药物,但是还没有一个品种能超过现在这种药物。

在我看来,它真可称得上是一个世界性的伟大发明。

对,我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把这种制备方法记录下来。

博士取出纸笔迅速地写起来,写完以后,把它郑重其事地放进位于墙角的一只大保险柜里,然后离开了研究所。

窗外,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小偷见博士一走,便立刻行动了。

他轻轻地把窗子撬开,悄无声息地潜入屋里,然后走到保险柜前,熟悉地旋动号码盘。

在他的手里,保险柜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小偷取出技术文件,把揣入怀里,喜不自胜地逃遁于漆黑的夜幕中。

这下可好了,准可以赚得一笔大钱!我亲眼见到博士把药放进嘴里,已证明它对人体无害,而且我还亲耳听到博士说它是世界上一项伟大的发明。

但是,它究竟具有什么功效呢?……只有这一点目前还是个谜。

博士吃了以后不知怎样了,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调查,总不能直接打电话去询问吧。

不过,只要是F博士发明的药物,就必定有奇效,这已为无数事实所证明。

回到隐匿处的小偷,决定按照博士所写的方法自己动手来进行制造。

这是因为不这样便无法知道它的效能。

也就无法向买主交代。

他设法搞到了原料,又买来了烧瓶和烧杯,花了几天的时间,他终于制得了药物。

小偷捧起散发着铃兰草般清香的药物,一饮而尽。

药物顺着他喉咙流下去,使他产生一种凉爽甜润的感觉。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等待着药物供功效的发作。

突然,小偷站了起来,他以急促的步子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F博士的研究所。

博士,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

几天前,我从这里的保险柜里偷走了您的技术文件,请把我送给警察吧。

小偷对着迎上前来的博士这样说道。

真是你那走的吗?是的。

我按照您所写的方法制造了这种药,并且把它喝下去了。

我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因此特地前来请求您的宽恕,并把偷去的文件送还给您。

小偷声泪俱下,心情沉重地向博士认了罪。

可是F博士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哪里,哪里。

你要知道,这是我的发明在起作用。

这种新药具有使人良心发现的功效。

不过,由于没有一个坏人肯自愿为了试验而服用这种药,我正在犯愁呢。

现在好了,承蒙你的协助,证明了它的功效,辛苦你了。

《必死无疑》作者:[俄] 基尔凡祭切夫孙维梓 译实验室发明的这台仪器能根据人的像片自动分析他过去的状况或今后的变化。

假定你手头有一张上世纪80年代著名作家暮年的像片,又想推测此人早期的形象,于是仪器就能显示出他二十岁时的模样。

但目前让仪器去测知未来的相貌还比较困难,虽说原则上可行,实际上由于牵涉到的未知因素太多,往往会使仪器无所适从,所以还有待摸索……不,实验室主任列娜停下笔说,我永远成不了凯尔这样的人。

您说谁?实验员多布里亚克茫然问,他正抽空梳理自己时髦的的鬈发,刻意模仿他崇拜的影星。

我说的是物理学家凯尔。

那当然,多布里亚克点点头,他是男的,而您却是位成熟的美丽女性。

谢谢恭维,我是说凯尔太棒了。

他不仅是物理学家,而且还是考古学家和科普作家。

读过他那本名著《上帝妨昴狗学者》吗?没读过?真遗憾!我以后一定找来拜读,多布里亚克急忙打开记事本,里面不但有许多姑娘的电话,还有种种名言警句,相当一部分就是列娜说过的。

多布里亚克认为:如果这位上级知道下属经常记录她的语录,肯定会十分得意。

你要有事,不妨先走。

列娜说。

怎么啦,不要我加班了?您大概良心过意不去了吧?不过我并不抱怨。

我乐意为科学事业多作点牺牲。

是的,你总在为科学操劳,甚至不辞辛苦地拿半升公家酒精去祝贺表弟的生日!这事过去有半年了,君子既往不咎,好不好?多布里亚克赶快转移目标,您是否发觉姑娘们最近一直在盯着我不放?那是由于你的翩翩风度和魅力吧。

噢,不仅如此,她们都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像片塞给我。

自打这台仪器开始运转,您又在学术会上作过报告后,她们就蜂拥而来啦!她们想探听……多布里亚克戏剧性地卖了个关子。

列娜脱口问:探听她们十年后的相貌,对吧?不,多布里亚克说,只是五年后的。

她们没胆量去看十年后的自己,生怕那时会胖得像个柏油桶。

你同意了吗?绝对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

是她们的诱惑力还不够吗?不,仪器所消耗的能量如此巨大,只要一启动就会惊动学院。

如果您不批准,值班电工查出来我可吃不消。

你想开家专为姑娘预测容貌的公司?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想……说吧,简短些。

我的报告还没写好,家里还有一个坐等晚饭的丈夫。

没关系,让他去等好了。

我考虑人们总要由于衰老生病而死去,但无法确切知道这事将在何时发生,所以都对自己的寿命产生兴趣。

您同意我这观点吗?就算同意吧。

那好,我想我们的仪器能为人们解决这个问题!听着,少搞那些歪门邪道了。

回家去,让我把报告写完。

求您同意试上一次如何?免开尊口,电可是要钱的。

我可连像片都已经准备好啦!多布里亚克从皮夹中掏出一张他本人的标准照,还放大成6×4英寸,只要往仪器里一送就行。

真有你的!什么时候准备下的?列娜有些惊讶。

今天早上我去央求摄影师,假冒是实验的需要。

你当真打算预测自己的寿命?那又怎样?说不定我能活过百岁,看看我那时满面红光,儿孙满堂,该多有趣?真是疯了!列娜惊呼,如果这事给上头知道了,那你我都得挨批。

亲爱的,‘就是最荒唐的设想也有权利存在……’这句话可是您去年10月3日在学院会议上的发言哪。

好吧,给你五分钟试试,列娜笑道,不过一年内别再提出什么荒唐的设想。

我保证。

于是多布里亚克赶紧去准备。

十分钟后,列娜正沉浸在报告中,她完全忘却周围的一切。

这时听到实验员在喊:您不想过来看看吗?好的。

列娜走了过去。

您知道我现在多大?多布里亚克自问自答说,刚好22岁。

我倒奇怪你怎么那么老气横秋。

仪器咝咝作响,热量大量产生,似乎房间里有上百只超级黄蜂在嗡嗡飞旋。

多布里亚克一本正经的脸庞正从屏幕上向列娜凝视,他在照像机前使了好大劲才憋住使自己没笑出声来。

如果我能成功,多布里亚克突然说,将来这可能被称为是多布里亚克效应!就称为傻瓜效应好啦!列娜打趣说,你不怕预测到自己两年后由于老年痴呆症而死亡吗?老实说我真的很怕,不过为了科学我豁出去了。

这时仪器亮起绿灯,表示可以开始分析。

多布里亚克缓缓把时间旋钮向右转动,朝着未来的方向。

但他的照片在屏幕上逐渐模糊,后来抖动一下就消失了。

嘿!列娜说,你要把机器弄坏了!没事,它工作正常,只是不大听话罢了。

我再试上一次,这次得更慢一点。

多布里亚克的照片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要慢……他说,慢,还得慢……可是照片再次抖动,又消失了。

还是不行,多布里亚克有点惊慌失措,我看不到我的未来。

这怎么可能呢?好,那您来试试。

机器很正常,像片也符合要求,但就是出不来。

列娜亲手操作,多布里亚克的图像依然再次消失。

仪器最小的时间分辨率是多少?她自言自语地问。

是一个月。

多布里亚克提示说。

她又把旋钮略微转动一点,真可谓是毫厘之差。

她想把图像推移到一个月以内或更少,但像片依然马上消失。

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列娜说,好吧,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再来弄个明白。

不过仪器是正常的。

多布里亚克可怜兮兮地念叨。

是在工作,但也许有点不正常,大概它发脾气了。

我可在担心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多布里亚克喃喃说。

你说什么?想说你在一个月之内会死去吗?不错……哼,列娜不想再开玩笑,那么我们不妨朝反方向试试。

去看看我的过去吗?那当然,也许你的图像在一个月以前也是不存在的。

于是多布里亚克重新面向控制台,列娜的解释使他大大松了口气。

但是几分钟后他们却目睹到屏幕上的多布里亚克慢慢化为青年、少年以及儿童。

仪器向过去推移的功能十分正常。

多布里亚克脸色阴沉,他默默听任列娜切断电源。

还是先回家去吧。

列娜轻声说。

马上就走,多布里亚克拉开他办公桌的抽屉,真是乱七八糟,从来没空好好整理一下,上帝保佑我还能来得及干完这件事。

走吧,走吧。

列娜坐回自己的桌子说。

我还没辞别呢,多布里亚克说,您一直对我那么亲切,列娜,如果我们不能再见面的话……你要是不马上走,那我真的再也不愿意见到你了。

当多布里亚克身后的门关上时,列娜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能这样迷信?典型的技术拜物教!机器经常可以出点故障,而我们却对它视若神明。

第二天多布里亚克没来上班。

他家有电话吗?列娜问女秘书。

没有,她说,他住在新建小区,不久前才搬去的。

是和妈妈一起住?大概是的。

列娜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事,此刻她对多布里亚克极为恼火:连上班都这么吊儿郎当。

而第三天依旧不见多布里亚克的人影。

这一天下班前却来了位娇媚的姑娘,18岁,穿件雪白耀眼的外衣。

列娜似乎在学院什么地方见过她。

多布里亚克在吗?姑娘问。

今天没来。

太糟了!姑娘在列娜逼射的目光下毫不羞怯,他答应过我把这张像片送进仪器,看看我在23岁时的模样。

仪器可不能闹着玩。

列娜说,她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回答。

真遗憾,姑娘重复说,我连像片都准备好了。

还是6×4英寸的,他是这样关照的。

列娜猛然回忆起前天那件事。

不,不可能!但她想起非洲巫师曾在预言某个土人将死后,那人竟因恐惧而一命呜呼……这种事难道会重演吗?列娜一跃而起,抓起桌上的提包,火速跳上出租车……一位瘦弱的老太婆开了多布里亚克家的门,她神色戒备,长着和多布里亚克同样的鬈发,也是栗色的。

请问,多布里亚克在这儿住吗?什么事?老人问,您有什么事?没什么,列娜企图压下心头的狂跳,又问,他在家吗?不在。

老人的语气十分肯定。

这么说……是不在家……列娜感到需要坐下休息一会,但老太婆并不打算请她进门。

他没出什么事吧?慌乱中她竟忘了介绍自己的身份。

您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老人恼怒地碰上了门。

列娜脑海中一团乱麻:的确,如果你上别人家,而要找的人却在家时——那该怎么办?肯定应该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对吧?而你居然问他没出什么事吧!列娜刚想把自己臭骂一通,这时背后传来沙哑的招呼声:您好!列娜火速转过身去。

不是多布里亚克!但此人穿着和多布里亚克差不多,身材也相仿。

他双手捂脸,似乎在躲避旁人的注意。

是你吗?多布里亚克!列娜惊呼,声音中倾注了愤懑和惊奇,你过来!不过,此人又并非多布里亚克,好像只是和他非常相似的人。

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歪嘴斜鼻,老是像在朝侧面狞笑。

他显然得了严重的牙龈肿。

我刚从医生那儿来,多布里亚克哆哆嗦嗦地说,他们拔了我的牙,明天大概能凑合上班了。

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我刚刚打过,就是从医院出来的那会儿,十分钟前。

那你昨天呢?昨天我……多布里亚克,列娜说,牙疼是不会要人性命的。

那也难说,多布里亚克含混地说,历史上有过这种先例……难道你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吗?是的。

所以我不想打电话给单位,不想让大伙儿参加我的葬礼……他强作微笑,可大颗泪珠已顺着肿胀的面颊直泻而下。

等等,列娜说,你的牙疼是在哪天发作的?前天早上,当时并不很厉害。

你在拍照时已经肿了吗?已经肿了,但不引人注意。

可是仪器觉察到了!想想看,这件事您干得多傻!它怎么能分析你的未来呢,如果它发现几天后你会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真运气,在这种情况下仪器倒没有烧毁。

真是的!多布里亚克也恍然大悟,肿得像我这样的人的确少有呀!他俩这时才想起放声大笑,可多布里亚克又立即疼得捂住了双颊……《编程者》作者:挪伦·哈斯姜云生 译昨天这家银行还在这儿呢!马修斯·吴德曼愣在那儿,两眼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幢六层楼。

看那墙砖真有些年头了,至少五十年,或许更多。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昨天这儿明明是一幢钢结构的银行:那耀眼的玻璃幕墙还是崭新的呢!不,先生。

这幢坎贝尔大楼1936年就在这儿了,我的曾曾祖父亲手参加建造的呢!那女士挺和善地说道。

马修斯却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他记得清清楚楚,昨天这儿分明是一幢银行!会有人来接您吗,先生?女士又问。

马修斯茫然地看看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狂叫起来。

请原谅我直言,先生,您一定迷路了。

她说。

我女儿会来接我的,我给她打过电话了。

她说让我在银行门口等她——我想她随时都会来的。

多谢您的关心,我只不过……他自己也想不出只不过什么了,便改了口,再见了,女士!他做了个手势便离开了,至于那手势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既然和她道别了,那就走吧,可走到哪里去呢……这儿没有银行,那么梅丽莎会在哪儿等我呢?先生,您没事吧——真的没事吧?那好心女人的声音渐渐落在身后,越来越模糊了。

银行大楼消失了……他嘟哝着。

他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情,人家却对你说根本没有过……天!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您召集我们有什么吩咐?三号问。

有一组元件出了点毛病,好像是索罗3号。

一号说。

调整一下不就对了嘛!四号道。

说起来容易!一号冷冷答道。

您是程序编制人,您有权删除它。

二号建议。

也试过了,结果却……一号轻轻叹了口气。

爹,您别再这么糊涂了,别人会以为您疯了呢!眼前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他身边,还对他这样说:上车吧,爹!马修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此刻他仍然一头雾水!他看着年轻人那双澄澈的蓝眼睛,听着他那似乎带着磁性的嗓音……倒真希望自己有这么个英俊的儿子!然而愿望归愿望,事实毕竟是事实——他马修斯只有一个女儿,哪来的儿子!爹,您在听我说话吗?这可是件严肃的事情哪!马修斯点点头,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大概是他与年轻人之间唯一的共识了。

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想帮助我,可是何必自称是我儿子呢?马修斯心头虽然苦恼着,但思路却清晰。

他并非不喜欢孩子,不!他爱孩子,爱得要命!现在的问题是,他马修斯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儿,名叫梅丽莎!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头发是黑色的——就像她母亲!(哦,愿她的灵魂在天堂得到安息!)梅丽莎身高五英尺四,体重刚过一百磅……可是这个年轻人,身高六英尺多,体重肯定超过二百磅,却自称是我的儿子……梅丽莎去哪儿了?谁?梅丽莎——我女儿梅丽莎!您自称是我儿子,那么您准知道梅丽莎的情况!爹!我没有兄弟姐妹呀!老了?我是独子呀!马修斯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双耳清晰地听见脉搏鼓动的声响。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梅丽莎真的没有了,那于他——马修斯,无疑等于世界末日!爱妻已亡,女儿又没有了,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干啥!这些想法让马修斯的心都碎了。

这个年轻人自称是我儿子,他说的话可信不,怎么证明呢?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心头闪现了一下。

带我去橡树路13114号。

马修斯吩咐道。

什么?我说,带我到……我听清楚您的话了,爹!我只是不明白咱们为啥去橡树路——那儿可没有什么熟人呀!求您了!您说您是我儿子,如果这是真的,而且您确实要帮助我的话,那么,请送我去橡树路,好吗?好吧,爹,如果这会让您高兴,我马上带您去。

在车上,马修斯弄清楚了那年轻人的姓名:戴维!太奇怪了——妻子玛莎怀孕的时候,他俩商量过:倘若生下的是男孩,就取名戴维!橡树路13114号到了。

马修斯俯身朝前看着,女儿的房子应该就在这里,应该在……然而,没有!橡树路13114号那幢房子根本不是女儿梅丽莎的那幢,完全两样。

马修斯只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房子也没了……他们把房子也弄走了……马修斯伤心得泣不成声。

且慢!说不定房子换了,梅丽莎仍然住在里面呢?没等戴维反应过来,马修斯一下子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他冲到屋前,用力地按门铃。

见里面没有回音,便使劲用拳头敲起门来。

门慢慢地打开了,马修斯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女郎,黑头发,褐色眼睛,连体形都有点像……但,她不是梅丽莎!请问……您有何贵干?那女郎怯怯地问。

梅丽莎……梅丽莎在哪里?马修斯哽咽着喊道。

就在这时候,戴维走了过来,和马修斯并肩站在前廊上。

那女郎已被马修斯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朝后退了几步,戴维赶紧堆出一脸笑来,想缓解一下这场面:真对不住,我爹爹有点犯迷糊了……打扰您了,真不好意思……他话音没落,那女郎早关了门,躲到屋里去了。

戴维一手搭在马修斯肩上,很体贴地带着老人,不由分说地扶他上了车。

开车的时候,戴维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咬着下嘴唇。

两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终于,戴维打破了沉默:爹,我原本不愿意走到这一步的,但是,这两年来,您一直犯迷糊,如今这么严重了,真令人难受。

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来了,我们只好把您送到一个地方去,在那儿您会得到很好的照料的。

说到这儿,他朝马修斯看了一眼,又急忙补充,时间不会久的,爹,那地方挺不错,那里的人会帮助您治好健忘症,您会喜欢那地方的。

我并不健忘,我只是不像你们那样记事罢了。

马修斯把你们两字说得特别响,仿佛他要在这两个字里装进很多很多内容。

看来索罗3号需要新的程序编置者了。

四号粗声粗气地说道。

别说得这么严重嘛!二号安慰他道。

据我所知,我的四百万个元件中确实有一个出了点问题。

一号道。

重新编码吧!四号坚持道。

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每当我试着取出这个元件时,它会突然间自动弹回去。

真是不可思议!四号感叹道,按理来说,只要编置方法对头,一个坏的元件是不会自动弹回去的!那么,马修斯……哦,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马修斯先生?白莎·褒曼丝塔医生这么问。

她胸牌上的名字用的是首个字母缩写,马修斯想这样会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好印象。

他不知道能不能也直呼其名,叫她白莎,或者更亲近些,用爱称白蒂来称呼。

如果您愿意,叫我拿破仑也行。

马修斯嘟嘟哝哝地说。

但是,我们毕竟不是拿破仑呀,是不是?马修斯没吭声,一味默默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是。

马修斯道。

接着他发现医生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不过那动作很隐蔽,几乎难以觉察出来。

这样,马修斯,您到我们善地疗养院来,目的只有一个,让我们帮助您……马修斯听出来医生的语调里有一种职业性的仁慈,那是任何一个医生在对病人说话时所惯用的,马修斯不喜欢这种腔调。

看来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您说什么?造这么大一幢房子,仅仅是为了帮助我?她似乎有点吃惊,还带着点恼怒,马修斯说不准她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见她又堆出一脸笑容:我知道您故意说笑话,很有趣!我不是说这医院是专为您个人建造的——它是为你们全体客人造的!‘客人’个屁!你不如直说是住院的疯子!我必须提醒您停止说粗话!医生顿时脸上飞红,嘴唇也抽搐起来。

对不起,那个字眼是脱口而出,我不会再说了。

我不光是指那一个字眼!马修斯看着医生脸上那副尴尬相,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知道两周以前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善地疗养院!这儿是一座公园,有树木、草坪、鸽子、松鼠……他突然欣然一笑:老天!总算松鼠还在——窗外,正有一只松鼠用后腿支着身子,朝他这边看着。

我们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医生的话音里依然有一股涩涩的味儿。

马修斯想,你还是干脆少说我们、我们得了!新的程序编置者?真会有新的程序编置者吗?一号躲在厚实的安全屏蔽里,独自苦苦思索着。

我倒真想见识见识——在这个宇宙里,还有谁能把一切程序安排得更好!那个出了毛病的元件,索罗3号,根本没有除掉……显然,我编的程序又被谁重新编过了!有一阵子,一号倒是认真考虑过干扰索罗3号的,说不定真是哪方来的新程序编制者。

但算来算去,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荒唐!马修斯匆匆转过街角时,朝后一瞥,松了口气——没人跟踪。

他的出逃,竟会是想不到的容易,不知道谁忘了把大厅尽头那扇门上锁。

他敏捷地推门而出,正如俗话所说的像只兔子似的,此刻他已逃出一里多地了。

他那身白色T恤衫,那条白长裤总算没有让他暴露目标,如今已远离善地,可以松口气了。

不过,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不能到那个儿子家里去,这白痴准会再把自己送到女医生和她那些助手那儿去的。

没有钱……没有信用卡……连车也没有一辆……哦,有办法了,我不是在代尔城车库里放着辆旧卡车吗,别人谁都不会再想起它了。

哈,有车了!在40号州际公路上,马修斯搭上一辆朝东驶的农用卡车。

那车浑身凹痕,依稀看得出那车身早先是红色的,如今褪成橘黄色了,那并不让人感到奇怪。

去很远吗?车主是个很健谈的男子。

只须搭到代尔城。

马修斯道。

代尔城?它在哪个方向?马修斯只觉得背脊骨上一阵冰凉。

代尔城你不知道?密特威斯塔城南面,俄克拉荷马西面——您大概不是那一带的人吧?我当然是!我生于斯,长于斯——我家距那儿不过十里地。

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那儿根本没有一个地方叫‘代尔’的!说不定我记错地名了,马修斯说,反正,它离公路不远。

他不打算和那农夫多争,也许乡下人会用他们自己的叫法称呼这个城市吧?车主不再说话,两人都觉得有点尴尬。

一会儿,车子驶近了一座城市,界牌上写着莫加维尔。

又驶了大约半公里路,马修斯终于打破沉默,道:我就在这儿下车吧,多谢您让我搭车。

马修斯打开车门准备下车的时候,那健谈的车主抱怨道:真是个怪人!明明是莫加维尔城,偏给它取个新名字,叫谁都听不懂……一号直感到纳闷:那个安置在善地的元件怎么不见了呢?我明明及时地做了编码的嘛!他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一定有谁侵犯了我的辖地,动过我的程序了!马修斯朝停放他那辆车的车库走去,奇怪的事儿经得多了,他开始担心起来——那辆卡车会不会也莫名其妙地消失呢?果然如他所料,卡车不见了,车库不见了,留在那儿的,是一片长着杂草的空地,三根孤零零的树桩,此外便空无一物了!当一辆警车朝这边驶来时,马修斯正坐在一截树桩上发呆。

见警车停下,马修斯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逃!可是那两个警察是那么年轻,要是跑,自己可不是他们的对手!晚安,先生!您是本地人吗?一个胖乎乎的警察问。

是呀,就在大街那头,马修斯答道。

您在这儿干吗?那瘦高个儿警察问,一边看着周围的荒地。

我只是出来溜达溜达而已,马修斯冲他俩笑笑,尽量装作没事一般。

胖警察看着他,一会儿转身朝巡逻车走去。

马修斯看见他从车里拿出什么东西来,仔细看了看,马上又回身朝这儿走来,和那瘦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还微微点了点头。

您得跟我们走,先生!胖警察对马修斯道。

为……为什么?有……有什么问题吗?我……我可没干什么呀!马修斯口吃起来。

我们收到一份通告,上面有您的照片——请别误会,我们不是逮捕您,我们只是送您回家。

马修斯没有反抗。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巡逻车里,他和那两个警察一样,一声不吭。

他心里想的只是一件事:梅丽莎决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车子经过善地疗养院的拐角时,马修斯的心被吊了起来。

幸好,巡逻车继续朝前开,马修斯松了一口气。

再往前驶出几公里,一拐弯就该是橡树路了!马修斯闭上双眼。

那儿原本应该是梅丽莎的家呀!可是如今,矗立在那儿的是一幢别人的房子!这陌生的房子太让人伤感了……他感觉到巡逻车停了下来。

先生,我们到了,那胖警察道,您的女儿一直在为您担心呢!马修斯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车外那幢住宅——他记忆中那幢梅丽莎的房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快乐得几乎难以承受了,泪水肆无忌惮地淌着。

这份快乐,这份自信使他都忘了和那两位警察说句道谢的话。

两位警察正看着他,微笑看。

马修斯猛地冲出巡逻车,朝女儿那幢房子奔去,耳边传来那个瘦警察的声音:先生,慢点走,当心!马修斯边跑边回头道:放心吧,一切都好极了!梅丽莎冲他跑过来了,双臂伸开,期待着拥抱父亲。

她又是哭又是笑,父女俩相拥而泣,一边又想把各自心头的话一下子倒出来。

爸爸,真高兴你回家了!真的,亲爱的,我也一样,一样……马修斯搂着爱女,另一个影子突然闯进心头——那个金发碧眼,时而露齿一笑的年轻人,那个他一度有过(?)的儿子!马修斯觉得丢失了什么似的………我们可以开始了,都到齐了。

三号说。

四号呢,四号没到。

一号说。

四号?二号重复道,仿佛一号说的话令人费解似的。

哪来的四号?,三号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四号!肯定有过四号,你们应该记得的!一号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恳求的味道。

我们这单位里,从来不曾有过四号。

二号笑嘻嘻地说道。

不可思议!三号加了一句。

一号知道,必须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了:我想,一定存在着比我们更高级的编程者,他们在我们之上……三号马上反唇相讥:一派胡言!二号也立即附和:绝对没有高于我们的程序编制者了!我们延伸在全时空,我们主宰着全宇宙!该轮到我了……一号莫名其妙地嘟哝了一声,随即消逝于虚空。

突然间,百亿光年的时空急剧地翻滚、旋转起来,刹那间留下一个硕大无比的黑洞——仿佛有意用它来证明:曾经有过一个NumberOne存在过!《编辑生命》作者:戴蒙·耐特慕莉·艾普福斯打开门,小小的会议室里空无一人,走进去,然后随手关上门。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明天就是他29岁的生日了。

慕莉·艾普福斯有一头红棕色的天然卷发,身材不胖不瘦,刚好适中。

过了一会,门开了,近来一年轻男子,胳膊下夹着一台仪器,一头柔软的棕发,看起来似是抽烟斗的那种男人。

他看见慕莉,很是吃惊。

艾普福斯小姐,是你吗?我才荣升为生活主编,叫布莱恩·奥尔。

他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来,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冰凉的手来握住他的手。

我来得有点早了。

她说。

那没什么,总比迟到要好得多。

他大笑起来,接着即把仪器搁在桌子上,解开一团厚厚的电缆,插进插座。

你可以坐过来些吗,艾普福斯小姐?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们用不着开始着手,我只是想先做点刻度记号。

他拉出两根仪器的引入线,向她展示了一下线头的卡子,准备好,开始了吗?她问:有危险吗?不,一点都没伤害。

请把你的手表解下来。

他把卡子缠绕在她腕上,引入线很柔软,但还是有点硬。

他敲了敲身前的键盘,眼睛注视着屏幕。

你有点紧张,他说,这不是你自愿的吗?不全是因为这个。

他们告诉我,在公司里,我再也升不上去了,除非……但是你并不想那么做?不是的。

你想能留在公司里,等待高升。

是的。

那么,这让人很为难,进退维谷,是不是?是的,她笑道。

我就是这么对别人说的。

你想解决这个矛盾冲突或是需要建议?解决冲突?你干得很出色,否则他们决不会在乎你高升与否。

他语调轻松,使她放松了些许。

那么,让我们再谈谈吧,他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告诉你的?她看着他,他是那么地真诚热心。

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曾经做过的事或是你能想起的事。

哦,太好了,我想起来了。

很多年以前,我曾对我的女朋友说了些什么话,记不得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曾有一个星期它老是捆扰着我。

我曾静坐下来想了很久,‘天哪,我好希望未曾那样对她说,’但是,现在你却记不起了。

不是这样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你记得起曾想起它?就是这样子。

要是我没有那些事,那些一想就头疼的事,怎么办?你也许会很惊讶,每个人总有一些麻烦事。

如何摆脱那些可怕的事总是事在人为。

我没有,我的生活平淡无奇。

快乐的童年呢?哦,我父亲--我那学生般的父亲……是吗?在我还只有一岁时,他便离开了我们;当我长大时他却常来看我,我们不时地在一起就餐。

他人很好,是个真正的绅士。

事实上,他很宠溺我。

但是即便如此,这只是……他沉默不语,期待着。

我为什么会头疼?她问。

他目视键盘说,去看过医生了吗?看过很多次了,还是老样子。

那么,这是紧张不安的另一个好理由,是吗?真的,我看不出你是怎么轻松的,也许是你象其他人一样发现有些事变了,也许你没有。

如果你没有的话,那最好不过了,你说呢?她犹豫了一会儿,当你编辑你的生活的时候……噢?这并不会使一些事情有所改变,不仅对你,对其他人也是,是吧?我不能肯定。

打个比方说,假设你有个爱人,一个女人,但是关系有点不妙,那么你现在就会回到过去,把她剔出你的生活,是吧?是的。

他看起来很不自然。

那么在你这么做的同时,只是假设,她又找到了另外一个男人,并且有了他们的孩子,而那个孩子有原来是根本不存在的。

或者设想一下,你杀了别人,而你却希望不曾杀了他,所以你重新编辑生命历程。

想改变这种状态。

然后,死去的人又复活了,她是实实在在的人呢或仅仅只是个有利而已?就我个人认为,他是实在的人。

你知道吗,在培训时,他们告诉我们,你们并不创造任何事物,你们只是从一个时点移至另一个时点。

不管那时你有没有对你的女朋友说过傻话,有没有喝得醉倒在楼梯上,在这新的一刻里,你所遇到的人自然不会是先前的那些人,他们同你一样真实地存在着。

不管结果怎样子。

不久,在看着仪器的时候,他大叫起来,你是脉搏稳定下来了。

你不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是吧?不是的,我想做下去,真的。

我该怎么做?尽量放松自己,冥想,先细想一下今天发生的事,然后往前追溯。

当你想到需要改变的事时你会明白的,哪怕是深埋在过去的往事。

仪器嗡嗡地响着,房间渐渐暗下来,黑暗慢慢笼罩住她。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似是坠入了阴暗的深井里。

清晰的肖像头不断涌上来,又退下去,但是没有需要修改或改变的;想起她的第一个生日,满是悲伤和阴影。

那天,他酒醉的父亲抓住他的脚踝子,提着她晃来晃去,在冰冷的黑夜里。

真的没有必要改变它。

有些人,也许就是她的父亲,或是在她仍未出生时已编好了那一刻,象个阴冷的幽灵徘徊在他人的生命里,而生命对那些人是如此的重要。

奥尔弯下身来。

艾普福斯小姐?她睁开眼睛,你没事吧?我头疼得厉害。

她说。

这偶尔才发生。

他坐下道。

她取掉引入线的卡子,站起身来,打开门。

除了头疼,我一切都很好。

她扭过肩头说道,你也很好,是吧?是的。

那么,一切都很好,是吧?奥尔抬头焦虑地看着她,艾普福斯小姐,你确信你没事吗?哦,我确认。

只是要不是……,门关上了,她的余音回响在房间里,这有关系吗?《蝙蝠龙》作者:[俄] 基尔·布雷乔夫王志冲 译1帕弗雷什医生醒来,是在内联器呼叫他去指挥舱的10秒后。

到了指挥舱内,帕弗雷什看见了领航员包埃尔面前显示屏上一颗行星硕大的映像。

透过幻梦般的气旋,看得到青绿色的斑斑点点。

有什么情况?他低声探问。

我们要接纳一名病员。

是紧急要求。

包埃尔回答。

船长离开了操纵台,对帕弗雷什指指专供船长坐的旧圈椅。

其实他自己从来不坐,可作为主人,必定请进入指挥舱的人坐下。

跌落在圈椅上,意味着一次并非总是愉快的严肃谈话。

您坐下,请念念,基地发来的。

不错,很简短,但您能理解。

帕弗雷什到圈椅上,朝显示屏转过去,只见那上面映现出电文:第14基地致‘谢格扎’号宇宙飞船。

特急。

克列赖纳行星上的科学考察站要求医疗支援。

除了你们,扇区内没有任何别的飞船。

盼告有无可能。

第二份电文:第14基地致‘谢格扎’号宇宙飞船。

特急。

回答您的询问和克列赖纳行星的联系时断时续。

详情不明。

这里告诉您的科考站的呼号。

如无法给予医疗支援请告知本基地。

第三份电文来自克列赖纳行星:很高兴接上联系。

有一些病员。

斯特列史尼医生本人病势沉重,撤离为妥。

科考站有小型救生飞船。

我们可轨道上迎接。

在下一份电文中,克列赖纳行星通知了接头的时间与位置,然后出现一节与帕弗雷什直接有关的内容:……答复您关于其他病员情况的询问我们这里可进行治疗。

我愉快地接受派一位医生来的美意。

我们正在复杂的环境中工作。

情况介绍由小型救生飞船捎去。

假如你犹豫不决,我很愿意代你前去,包埃尔插话,其实我的相貌蛮像个医生。

作为医生,你这外表不够沉稳。

小型飞船什么时候到来?帕弗雷什问。

今晚22点。

船长回答。

斯特列史尼医生患什么病?那个星球上是怎样的复杂环境?半小时后我们将再次联系。

你走后,米洛施在这儿对付得了吗?夏天他进修过。

况且我们这儿设备好,又和基地保持着联系——遇到疑难问题,随时可以请教。

我要在那里待多久呢?两个月左右。

船长估量着回答。

如果情况不妙,科考站就得撤回。

2一得悉小型飞船已从克列赖纳行星升空,帕弗雷什便快步走向过渡舱。

把病员抬下,让帕弗雷什上去,预计得6分钟。

领航员包埃尔走在后面,推着箱子,内有药物和科考站所需的其他物品。

包埃尔羡慕得出声嘀咕。

米洛施紧跟着出来。

如果出现什么情况,他会协助你的。

帕弗雷什安慰米洛施,并不回过头去。

谁?你的病人,斯特列史尼。

他也是医生。

……舱门往旁侧移去,两个身穿磨破的蓝色工作服的人,把担架抬进来。

这时,帕弗雷什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位医生还无法马上苏醒,就轻声提示米洛施怎样替他治疗——多层绷带上有一道宽缝,那是眼睛,还有一道窄缝,那是嘴巴。

两眼睁着,似乎受惊而呆滞不动。

人好像死去的样子。

帕弗雷什伸出手掌,在他的双目上方移过去。

绷带中间,眼皮眨一下。

这人感觉到了帕弗雷什的手势,但又陷入了昏迷。

3身材魁梧的吉姆在驾驶飞船。

他脏得不可思议。

虽然另一个瘦小的也挺脏的。

我们脏得跟野人似的,对吗?吉姆扭过头来。

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黄褐色的脸庞衬托下,如同细瓷做的一般。

我叫列斯金,瘦小身材的半躺在圈椅里,睁开双眼,很高兴认识您。

病人的情况怎么样?帕弗雷什询问。

个个不同,吉姆回答,摩波尔德断了一条腿,大塔妮娅在发寒热。

其他人也病病歪歪,没有身强力壮的。

那么你们两位呢?吉姆放开操纵盘,把袖子捋到胳膊肘以上,露出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仿佛手臂挨过一斧头似的:寒热病我也已经得过两次。

吉姆,你别吓唬医生。

列斯金叮嘱。

他嗓门大得怪异。

下了飞船,我就替您看看。

帕弗雷什许诺,过两天连伤疤也不会留下。

4列斯金开导般地对帕弗雷什说:年轻人,别随口打包票。

小型飞船静止不动了,圈椅再次紧贴住脊背。

帕弗雷什摸着胸前的扣环。

吉姆说:好运气,正下着蒙蒙细雨……帕弗雷什困惑不解,下小雨算什么运气好呢?您别急,列斯金对帕弗雷什说,有人来接我们。

帕弗雷什刚往外跨一步,列斯金伸手拉住他,不容违拗地带他走向一辆越野车。

车门大开着,前面站着个男孩,脸上也涂得脏兮兮的。

但列斯金把帕弗雷什拉进越野车——里面很大,很舒适,像一座屋子。

吉姆和男孩费劲地把大箱子推进车门。

他们匆匆忙忙。

列斯金在开启着的顶棚窗旁边坐下,看着外面,默不作声。

货装好,人也坐好了。

男孩原来是司机,回过头来对帕弗雷什说:医生,您好。

我是小塔妮娅。

哦,是女性。

小塔妮娅猛然发动了车子。

猝不及防,帕弗雷什的脑袋差点儿撞上大箱子。

5越野车驶过一块小小的平地,急遽地刹车。

窗外的光线起了变化,泛黄而有暖意。

总算到了。

小塔妮娅欢呼一声。

请你们托住大箱子,吉姆说,如果我们已到了家,却还摔坏什么东西,那可太遗憾了。

大家让帕弗雷什头一个走出车外。

越野车是停在车库内的。

车库修建得很牢固,犹如堡垒,门关着,里面灯光明亮。

越野车面前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乌黑的短发卷曲而轻柔,额发覆盖住前额,小脸蛋,尖下巴颏儿,大眼睛,丰润的嘴唇,唇角微翘。

她浑身上下分外整洁,没有半点尘埃。

您好,我叫尼娜·拉芙娃,是科考站站长。

您将住在斯特列史尼医生住的单间。

请稍作休息,然后和我们一同用餐。

屋顶上咔啦啦一阵乱响,犹如巨石崩裂,电灯闪烁不定。

有一只灯泡啪的一声炸裂,碎片纷纷洒落。

大家呆住了,等候着。

崩裂的声响不断传来。

我讲过多少次,应该把屋顶漆成墨绿色。

列斯金说。

别说风凉话。

尼娜打断他。

帕弗雷什注意到,小塔妮娅的额头上贴着阔阔的护伤膏。

他提出建议:请来找我,否则只怕会化脓。

我这伤口已差不多愈合了。

一般说来,伤疤能让考察人员增添荣耀。

我完全不明白,尼娜为什么要用额发遮住前额,不愿让人看出被蝙蝠龙抓破留下的伤痕。

6半小时后吃午饭,小塔妮娅对帕弗雷什说,我们刚才走过食堂的。

您这儿过去的第三个门。

谢谢,可诊疗所在哪儿?尼娜全会告诉您,您不必为病人担心。

柜子里有斯特列史尼医生的东西,您尽管使用。

小塔妮娅走了。

帕弗雷什把小包解开,取出肥皂、牙刷。

蜂窝状的泄水孔周围,有一群小虫子在蠕动,状如黑蚂蚁。

帕弗雷什用水流把它们冲掉,洗过脸,走到窗前,透过窗棚可见小山坡。

科考站就建在山岗顶上。

稍远些,灰绿色的、寂寥的平地向天际伸展。

远看,薄雾氤氲中,能看出另一座山岗。

3公里外,有条河在平原上流淌,倒映出瓦灰色的、闪亮的云朵。

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万物便投落清淡而朦胧的影子。

科考站前,小平地空荡荡的。

房间留存着斯特列史尼住过的痕迹。

几本书,一些散开的纸页,还有几卷底片,放置在桌面上。

肮脏的、折拢的连衣裤扔在屋角,简易床倒铺得很平整。

桌上的纸页间有一本绿色封皮的厚厚的簿子。

帕弗雷什翻开看看。

斯特列史尼原来不仅记日记,而且全部手写。

帕弗雷什不由自主瞟过头两行:我的日记不具备科学或文学价值。

这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梳理思想的方法……帕弗雷什合上记事本。

没有谁给他读这些文字的权利。

此时帕弗雷什才发觉,已经过去了40分钟。

糟糕,恐怕大家都已聚集在食堂里了。

帕弗雷什照照镜子。

医生必须给周围的人们做出表率:头光面滑,服装挺括,精神焕发。

这时,传来了枪声。

科考站震颤了一下,有人在走廊里奔跑,然后复归寂静。

7食堂空无一人。

大家离去得匆忙——干净的盘子放在桌上,锅盖边沿还在冒热气,椅子被移开,有一张已歪倒…… 帕弗雷什侧耳倾听,随即离开食堂,沿着长廊走向车库。

科考站并不大,可显得很庞杂。

这是因为拥有许多门、大小过道、实验室、库房和小单间。

帕弗雷什终于在一扇最大的、他以为是通车库的门前停住。

门关着。

帕弗雷什用足力气,把门撞开。

估计错误,原来走出这门就是走出科考站。

一股温暖而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帕弗雷什听到空气中充满着嗡嗡的虫鸣声。

他抬脚往外跨,但立即被人粗鲁地一把抓住肩头,拉了回去。

列斯金把门关紧,他毫不客气地诘问:您发疯了吗?对不起,我还不了解这里的生活习惯。

如果再这样不了解,您在这里待不久的。

这个列斯金已梳洗干净,50岁模样,挺气派,脸上皱纹好深,似乎上帝使用的并非刻刀,而是凿子。

您至少会使整个科考站里到处都是蚊子,列斯金继续说,弄得不巧,会让所有的人传染上寒热病。

您自己头一个病倒。

请不要生气,您会习惯的。

通车库的门原来就在近旁。

请进,列斯金已心平气和,他们马上就过来。

车库里没人,越野车不见了。

列斯金快步走向车库大门旁的开关闸。

医生,您别害怕。

他预先提醒。

帕弗雷什不知道自己会害怕什么。

他朝墙壁走一步,以防万一。

在渐渐敞开的车库大门外,露出了越野车圆形的车头。

越野车缓缓行驶着进入车库,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它拖来的平板车上装有硕大的灰色动物躯体,耷拉着两大张海船风帆似的黑色皮革。

一个又大又黑的影子倏地遮住亮光,便立即有枪声震响。

不知是谁拉上了开关闸,大门紧闭,仿佛截断了喧哗和骚乱。

都在这里了吗?尼娜问。

她脸上蒙着一层面纱,手里拿枪。

都在了。

吉姆一面从越野车上跳下,一面回答。

小塔妮娅走近灰色的动物躯体,踏上一只脚。

她的护伤膏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前额沾满血污。

帕弗雷什朝着横陈在地的怪物走去。

这是一头蝙蝠龙。

脑袋好大,不小于1米。

黄色的獠牙闪闪发亮,玻璃似的眼睛吓人地瞪着,黑色的风帆原来是翅膀。

帕弗雷什旁边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谢顶,脸上一团和气。

尼娜:认识一下吧,这位是廖波尔德,我们的地质学家、地震学家。

廖波尔德皱着眉。

他靠一条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蝙蝠龙的翅膀底下露出一只脚,光爪略弯,状如土耳其大曲尖刀。

尼娜说:这只蝙蝠龙我们要请帕弗雷什医生解剖,弄清楚它的组织结构。

说着,尼娜望望帕弗雷什,想让他明白,这便是他的任务。

这并非绝无仅有的吧?帕弗雷什问。

越野车驶进车库时,我们战斗的敌方是什么?小塔妮娅为帕弗雷什连这个也不晓得而面露惊讶,正是它的同类呀,它们将凶狠地报复我们。

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屋顶上又传来一阵喧响。

屋顶震颤不已。

吉姆握紧拳头,列斯金拔出手枪。

大家抬头仰视,只盼着屋顶不要塌陷。

一道天光穿过露出钢筋的豁口,照射下来。

微弯的黄色爪子,在纸板似的钢筋中折腾。

帕弗雷什细细观察着。

8吉姆接通了消防水龙带,一股高压水流冲向屋顶上开裂的口子,迫使猛禽仓皇逃离了。

尼娜说:今夜必须修补好屋顶上的豁口。

有没有志愿者?我干得了,吉姆自告奋勇,不用你们搭手。

我帮你—把,好吗?帕弗雷什问。

您得摆弄这东西。

尼娜指着地上的蝙蝠龙说。

请多加小心,别染上什么病。

列斯金预先提醒。

现在都回食堂吧,尼娜嘱咐,继续吃饭。

帕弗雷什利索地为小塔妮娅处理好伤口。

小塔妮娅以同样的坚毅,忍受住疼痛,忍受住帕弗雷什的责怪。

同时,她讲述着:死了的这一头相当小,它有妈妈。

那蝙蝠龙妈妈很快就会到这里来找我们的。

蝙蝠龙凌空盘旋,酷似老鹰。

它俯冲下来,如同巨石,转眼就到眼前。

假如你身穿黑色或墨绿色衣服,或许尚可躲过一劫,倘若在它看来是鲜亮的斑点,那就好比斗牛眼前的红布了。

我们连脸上也涂得脏兮兮的,那是迫不得已呀。

难道不弄脏就绝对不行吗?我们又不会画脸谱。

宇航服太亮,老穿着也不行。

脸上蒙一层面纱倒可以,尼娜正是这样做的。

不过这里气候闷热,蒙着面纱工作,只有她吃得消。

9我们好像特地吓唬了您一回,尼娜抱歉地说,这不是一颗行星,简直是一个噩梦、一部科幻小说,神秘莫测。

年轻的科学考察人员丧失了生命安全的保障。

吉姆支持尼娜的看法。

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蝙蝠龙呢?我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第一支科学考察队只字未提蝙蝠龙。

我琢磨他们的营地在海岸线上,动物区系不同。

那时正逢雨季,大雨如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这些猛禽都躲进窝里了。

雨季刚一结束,气候渐渐暖和。

我和尼娜准备外出转转。

我钻进越野车,她搬着仪器。

至于她是怎么机警地感觉到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尼娜突然飞快地冲进来将车门‘砰’的关上。

蝙蝠龙在车子顶棚上搅得嘣嘣乱响。

尼娜,你记得吧?……行了,尼娜等小塔妮娅讲完往事便说,帕弗雷什医生已亲眼看到蝙蝠龙。

我们还面临着其他问题。

最好现在就一并介绍。

蚊子是第二个问题。

比蝙蝠龙更棘手。

不像蚊子,简直是魔鬼。

嘴长1厘米,任何织物都刺得穿。

太阳刚下山,它们就出来叮咬我们。

被叮咬了,就会发寒热病。

这些天,大塔妮娅躺在诊疗所里。

我们正是过着这样的日子——白天有蝙蝠龙,黑夜有蚊子,而白天黑夜我们全得照管仪器……您别以为我们在抱怨生活,列斯金说,困难处处有……我倒没这么想……请等一下。

换个角度看,您可能低估这儿存在的问题的严重性,因为我们常常以轻松的口吻讲述严重的情况。

他不会低估的,小塔妮娅代帕弗雷什回答,他在思考怎么摆脱。

帕弗雷什来到车库时,蝙蝠龙已被搬到地面——皮膜的翅膀展开,尖利的脚爪搭在肚子上,龇着牙的嘴朝天大张。

帕弗雷什进入工作状态。

到午夜,他疲乏得似乎搬运了一整天的石头。

把心脏也放进冰箱,帕弗雷什嘱咐吉姆,然后我们来看看胃。

吉姆顺从地把装着重达10公斤的心脏的塑料袋搬进仓库。

帕弗雷什发觉蝙蝠龙的胃里除了10多颗石子外,几乎空空如也。

他宣布一个工作日结束。

他和吉姆一起洗淋浴,使劲地擦洗,要从身上除掉蝙蝠龙的气味,可事倍功半。

蝙蝠龙几乎不吃什么活物,帕弗雷什说,我没有开玩笑。

已经困乏不堪,帕弗雷什走进单间,倒头就睡,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10早上好,医生。

吉姆说。

他站在帕弗雷什的床边,微低着头,因为不管在何处,这个高个子都得稍稍低头。

我睡了很长时间吗?7小时。

昨天做了那么多工作以后,睡的时间不妨再长一些。

不过,我和小塔妮娅打算去树林里,我想你可能感兴趣。

我们顺便把蝙蝠龙的残骸运出去。

要不然,恶臭实在让人受不了。

在食堂里,帕弗雷什看到了大塔妮娅。

她昨天发高烧的痕迹消失了。

见到帕弗雷什,她满面春风,爱说爱笑。

带小圆点的连衫裤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很淡雅。

哦,大名鼎鼎的斗龙士,您好!大塔妮娅招呼,对了,您看见斯特列史尼医生的记事本吗?里面应该有些记录。

我看到了。

但未经允许,我不能细看它的内容。

斯特列史尼不会生气。

您准能发现用得着的资料。

他的某些思考,也许可以帮助您解开谜团。

11吉姆把放置着蝙蝠龙残骸的板车挂在越野车后面,他们便载着这堆残骸驶向垃圾坑。

看不到其他蝙蝠龙。

小雨下个不停。

蝙蝠龙不喜欢这种阴雨天。

然后,越野车顺着山坡往下,驶到河畔。

帕弗雷什坐在驾驶越野车的小塔妮娅的旁边。

这里飞禽走兽多吗?帕弗雷什探问。

很少。

小塔妮娅回答。

越野车碾过倒地的粗树干,在河岸旁停住。

这里,小河把山坡冲刷掉一些,形成深坑。

吉姆头一个下车,说:我要在这里忙上一阵,你们如果有兴趣,到周围转转吧。

不过得多加小心。

帕弗雷什和小塔妮娅沿河往下游走了数米站住。

此处水流明净、湍急。

帕弗雷什看见地上有一绺白毛,便捡了起来,说:您说这里飞禽走兽很少……这是土拨鼠掉的毛。

您把蝙蝠龙开膛破肚,还真有一手,仿佛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

前面,林中草地上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上空,不见活物,一无所有。

嘈杂的声响来自地面。

不知是什么硕大的动物,肉被啃掉一半,骨架的上方,有两只不大的飞禽在争斗;一头强壮的多足动物紧紧咬住残骸的颅骨,同时用脚扯下绺绺白色的颈毛。

这只是一只土拨鼠罢了。

我以为土拨鼠是小小的。

有大有小,不咬人。

他们往回走。

吉姆正站在越野车旁边。

雨停了。

快一点!他大喊,蝙蝠龙飞来了。

帕弗雷什抬头望去。

就在云团底下,一头蝙蝠龙正缓缓盘旋。

大家赶紧钻进车子。

在拉上顶盖门时,帕弗雷什再次朝上看看。

蝙蝠龙依然在盘旋,看上去很平和,不凶猛。

12越野车驶近山岗时,天完全放晴。

车子驶向车库的大门,帕弗雷什等不及了。

他打开顶盖门往外一跳,到了泥地上。

我来开门!他大声告诉吉姆。

往后退!吉姆吆喝一声。

帕弗雷什感到被尖利地叮一下,又叮一下……还没入夜,蚊子就来了。

帕弗雷什站住,挥手赶蚊子。

吉姆喊叫着什么。

帕弗雷什明白,该躲进车库。

他抓住门把手,往一侧拉。

越野车的发动机隆隆震响。

帕弗雷什抬头望去。

蝙蝠龙正向他直扑下来,如同石头坠落。

他及时倒向一边,四肢着地,摔倒在墙旁。

蝙蝠龙探出脚爪,在离地1米处,如同响板,嗒的扑击一下。

它明白,两只爪子间并没有攫住这个人温热的、美味的躯体。

正在此时,越野车冲到了墙跟,蝙蝠龙没辙儿了,只得往上飞去,同时诅咒着人们的配合紧密。

车库门大开,列斯金跳出,帮助帕弗雷什躲进建筑物。

紧接着,越野车也驶入了。

蝙蝠龙用尖喙啄得大门斑痕累累。

注意,列斯金说,略带责怪意味,雨季结束,蝙蝠龙活跃起来,我们中的有些人却喜欢讲述自己怎样成为活动目标,挺来劲的。

祝贺你们经受了一次战斗洗礼。

尼娜走到跟前说。

不愧为女站长,她沉稳而关切。

13帕弗雷什洗手洗脸,面额上贴了护伤膏,坐到桌后。

他拿起斯特列史尼的记事本,掀开又合上,得跟尼娜谈一谈。

就在这时,仿佛窃听到他的想法似的,尼娜走了进来。

我没打搅您吧?读过斯特列史尼的记事本了吗?忽然,尼娜望着地上。

蚂蚁般的小虫子在跑动,连成一条黑线。

我昨天已经看见,它们匆匆忙忙去洗脸盆那儿饮水。

我过来,是突然想到,刚来这里的人应该能够以另一种目光看待我们遭遇的不幸——我们的想法老化了,打不开思路。

会不会无意中激怒过蝙蝠龙呢?尼娜看着蚂蚁爬行的路线。

必须查清楚它们是怎样潜入科考站的。

哦,帕弗雷继续谈吧……我们怎么可能激怒蝙蝠龙呢?动物世界中不存在无缘无故的侵犯行动。

然而它们偏偏专门和人作对。

可能是您没有发觉。

它们也进攻别的什么动物吧?昨天您检查过它的胃。

尼娜,你在这里吗?是小塔妮娅站在门口。

她的工作服上,挂着用蝙蝠龙的牙齿串成的链子作为装饰,怪吓人的。

列斯金到处找你。

我这就去。

尼娜说。

帕弗雷什独自留在屋里,重新掀开斯特列史尼医生的记事本。

他读到第5页,才看见和当前事件有关的文字。

雨季即将结束。

该行星理应排演种类颇丰之动物.我们轻率、喧闹,不谙当地情况,可能于不知不觉中,做出侵犯它们之事。

今晨大塔妮娅在观察,欲建一座废料坑,只因科考站的部分废料难以消除,而须设法掩埋.大塔妮娅素来率性行事,满足于仅挖一深坑.我理所当然地诘问:深坑之上,密封顶盖何在?……数天后,斯特列史尼所担心的事情不幸发生了。

今日我遭蚊叮。

严格地说,此非蚊子,乃是一种酷似地球上之蚊子的昆虫,故无须另取新名,称为蚊子亦未尝不可。

我立即提醒尼娜,务必采取措施,以防蚊群肆虐.我着重指出,此吸血小虫如果侵入科考站所在之山岗,其他嗜血虫豸极有可能也紧随而至……3天后,廖波尔德患上寒热病,接连3天哆嗦不止。

斯特列史尼医生也和病较量了3天。

幸亏这病魔并非凶顽得非置受害者于死地不可。

一周内——在科考站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斯特列史尼本人)都曾病倒的一周内,他的记述全部是有关蚊子的内容。

蚊群栖息于离我们不远处,日落后飞出,可见,对温度变化反应灵敏。

稍有闲暇,我将去寻找它们的老巢。

这想法,他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因为蝙蝠龙出现了,比蚊子厉害得多。

在记事本中,这位医生努力探求某种逻辑、联系。

他写道:一头蝙蝠龙追赶廖波尔德,直到对方躲进建筑物仍不罢休。

它竭力要闯进门,把人抓出去……帕弗雷什没有察觉小塔妮娅怎样走了进来。

小塔妮娅凑近他的肩背,和他一同看。

直至饰物——那串蝙蝠龙的牙齿,在帕弗雷什的耳朵上方互碰,丁的一响,医生这才发觉有人。

医生,我也有自己的观点。

请讲讲看。

帕弗雷什合上记事本说。

毫无疑问,蝙蝠龙不欢迎我们。

您知道为什么?大约10年前,有一个星际探险队飞到这里,不是我们,是另一支队伍,是一些同样由类人猿进化而来的人。

这些外星人非常憎恶蝙蝠龙,搜寻窝巢,用小锤子敲碎蝙蝠龙的蛋。

蝙蝠龙的记忆力特别强。

因此它们认定如今是仇人再次到来。

这个观点有说服力吧?那您的建议呢?帕弗雷什反问。

暂且不妨四肢着地,匍匐而行,寻觅营地的遗址。

为什么要四肢着地,匍匐而行呢?让蝙蝠龙不把我们当成人呗。

帕弗雷什立刻意识到玩笑中隐藏着令人感兴趣的观察与思考:有道理,蝙蝠龙向我俯冲的时候,它的爪子‘嗒’的一声,互击一下,是在过高的地方!小塔妮娅忽然跑掉了。

帕弗雷什又一次掀开记事本。

我认为起伏的山岗,每个所占的空间不大,并且是稳定的,而蚊子的飞行距离也不远……入暮,难以入眠,因最能使人辗转反侧的,正是面临的难题。

此时,想象力不受白天日常现实生活之羁绊,突破逻辑的框框,提供一些若在白天会显得荒诞不经、幼稚可笑的答案……我的脑海中浮动着克列赖纳行星往昔的形貌。

我们习惯于将理智赋予周遭的世界,其实当前的世界是遥远的洪荒时代的延续。

那时,无论森林、峰峦、海洋或太阳,都有生命,大多凶暴而险恶,少数善良,这影响到初民的思想、语言,使他们疑惑不解。

世界尚来受人支配前,往往与人为敌,由另一种智慧所控制,驱使骤雨、暴雪、狂风、干旱和猛兽,向人袭击……那么这克列赖纳行星呢?在蝙蝠龙和蚊子具有针对性的凶狠背后,是否深藏着某种敌对的智慧呢?我们肉眼所见的仇敌——善于叮咬的蚊群,只是进行复仇的工具而已……14食堂里,小塔妮娅正讲得起劲:……我驾着越野车出去,驶向小平地,把毛毯顶在头上,钻出车门,跑过一片开阔地。

蝙蝠龙在空中盘旋。

不是盘旋,是俯冲。

列斯金纠正她。

列斯金从天文观察所的窗内看到这一幕,他慌得忘记门在哪里,翻出了窗口,小塔妮娅继续说,可我爬了回来。

他救美不成,没精打采。

显然,帕弗雷什接过话头,您是要弄清楚蝠龙会不会袭击爬行动物。

您装成爬行动物的样子。

医生您好聪明。

它们会袭击的,吉姆补充,好就好在并未成功地证实它们不袭击爬行动物。

否则,我们就得四肢着地,以爬代走喽。

帕弗雷什坐到尼娜旁边自己的位子上。

您注意到小塔妮娅爬行了数米,随后及时返回吗?还有,注意到蝙蝠龙在她头顶上方双爪使劲一合,但没攫主吗?尼娜轻声细语地问。

正是这样!小塔妮娅耳朵灵,听见了,点头回答。

反正我很气恼,列斯金表示,小塔妮娅粗鲁地破坏纪律,导致的结果只能是蝙蝠龙把我们通通消灭。

15天色渐晚,夕阳西下,到了美妙的时刻——蝙蝠龙已准备打道回府,而蚊群尚未上岗。

科学考察站空落落的。

大家急急忙忙外出工作,要把被迫窝着的时间补回来。

在大门口,帕弗雷什追上吉姆:带我去看看洞穴吧。

什么洞穴?斯特列史尼医生观察到,蚊群从一些洞穴内飞出。

瞧。

吉姆在山岗的斜坡旁站住。

这土坡上布满了直径约30厘米的洞穴。

这地方还栖息着什么动物吗?土拨鼠,雨季住洞穴,到了旱季便搬进树林。

它们不咬人,用尖喙拨挖泥土找虫子。

其实也不妨称为食蚁兽,它们的确吃蚂蚁。

你观察吧,我走了。

帕弗雷什在洞边守候着。

细雨蒙蒙,蝙蝠龙是等不来的。

周围有些蚊子在飞舞,但为数不多。

一个黑黢黢的洞里,似有大股水气冒出,盘旋上升,顺着风热,呈扇状散开。

帕弗雷什凝神细看,蚊群!成千上万,离开窝巢,出来寻觅袭击的目标。

蚊子对人的体温感觉灵敏。

它们改变飞行路线,企图品尝帕弗雷什的血液。

两分钟后,帕弗雷什返回科考站,身上沾满蚊子。

他打开淋浴器,用高温的水冲刷它。

帕弗雷什把3只蚊子完整地保存下来,放进小盒子,带回单间。

他卸下防护服,掀开小盒子,静观其变。

蚊子如同一架架歼击机,毫不含糊,径直冲向伸来的手臂,紧紧叮住。

帕弗雷什眼看吸血者由于吮入了他的血浆而身体逐渐膨胀,一只接一只腾空而起,飞去寻找合适的场所休息。

它们选中了床和洗脸盆之间的墙壁,哦,有一只蚊子笨拙地想要飞起来,但力不从心,跌落到地上,死了。

过了几秒钟,第二只第三只蚊子,也跌落死去。

无须化验分析,也已可知,蚊子是吮吸了帕弗雷什的鲜血,中毒而死的。

互不侵害与食用的法则(这与弱肉强食相悖,是生物学上的一大发现!)在这颗行星上是否普遍适用呢?16帕弗雷什需要土拨鼠。

小塔妮娅自告奋勇,为他抓到一只。

土拨鼠侧身躺着,气息奄奄。

椭圆形躯体,短脚爪,尖喙,白色鼻脸。

有些蚊子在土拨鼠的身体上方乱飞。

两小时后,土拨鼠死了。

它百病缠身,衰竭而亡。

帕弗雷什未能救它一命,但验过它的血液和胃中残留的食物。

它终究为人类做出了贡献。

17帕弗雷什搀着廖波尔德,让他用一条腿跳着,来到门口。

门外,探照灯的强光冲着眼睛射来。

站住!谁跨前一步——性命难保。

吉姆高声喝住他们。

吉姆的声音从探照灯光背后的暗处传来。

整块小平地被黑色的、波动着的毯子所覆盖。

似乎大地张开所有的毛孔,放出无数蚂蚁。

这种情况如果持续不断,列斯金说,科考站就不得不撤走了。

乍看混乱一片的蠕动中,让人感觉到存在着次序和意图。

整个蚂蚁的海洋正逐渐移向山岗一侧。

传来小塔妮娅的声音:真想弄明白,这是暂时现象还是永远这样了?暂时现象。

帕弗雷什说。

此刻,蚁群加快行动,瀑布似的从被照亮的圈子里朝外漫溢。

不一会儿,平地上只剩下蚂蚁的后卫部队在蠕蠕而动,渐渐消失。

18次日早晨,小塔妮娅问帕弗雷什:您需要用越野车吗?我刚想跟您提出这个要求。

小塔妮娅驾车,双手用足力气,但却并不怎么熟练。

越野车蹦跳着,乘坐的人没有撞缺胳膊碰坏腿,算是奇迹了。

据我理解,列斯金说,我们正驱车去看看蝙蝠龙的栖息之所,也就是直捣老巢。

帕弗雷什这才注意到列斯金随身带着手枪。

我没要求携带武器。

帕弗雷什说。

可是医生,您无法猜准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

切身经验提醒我……医生,您真的认为蝙蝠龙不会袭击我们吗?不仅是我一个人。

尼娜也这样认为。

人类罪孽深重,只有不懈地努力才能赎罪。

有位哲人讲过:‘人所到之处,大自然变成背景。

’我们基于自身的利益,精心地改变这背景,而不为大自然着想。

我们消灭了大量活的生物。

其中的一些已灭绝。

我们愿意不触犯它们,小塔妮娅解释,然而它们一直在触犯我们。

请小心,又要跳了。

越野车又蹦跳一下。

我们遵循古老的、呆板的规矩思索和行动,帕弗雷什继续发挥,一旦受到冒犯,我们便像猎人般复仇心切。

小塔妮娅截住他的话头:复仇心切的只有列斯金一个人。

他不信能同猛禽和平相处。

我就是不信。

列斯金固执地表示。

车子越过宽宽的河床,爬上岸,缓缓地顺着斜坡行驶,把一些大树甩在后面。

往山岗上开吗?小塔妮娅询问。

已经到了?帕弗雷什惊讶地反问,那最好驶向高处,不过尽量别引起注意。

那就只能迂回行驶,小塔妮娅说,不过跟走直线登上山岗相比,喧声可能更大。

没关系,你做主就是。

车子从灌木林中穿越,隆隆作响。

光线亮了些。

越野车开到了一块平地上。

车窗外可见小斜坡,散布着土拨鼠的洞穴。

车停了。

差点儿压上一只土拨鼠,小塔妮娅说,蠢东西跳出来,就在车头上,不懂交通规则。

帕弗雷什从侧面的窗子望出去,见离车5米远的一个洞里,探出一副狭长的白色鼻脸,乌黑的小眼睛委屈地望着车子。

它那长鼻子,由于沾满蚂蚁而变成黑色。

土拨鼠吃午饭受干扰了。

瞧,小塔妮娅惊叫一声,两只小东西!林边草地上,有只土拨鼠匆匆忙忙地正在把两只小土拨鼠往洞里撵。

小东西反抗着,想溜走。

最后,家长成功地把它们赶进洞去,并用身子挡住洞口,露出了撅起着的圆形的白色臀部。

继续往前开吗?小塔妮娅问。

对,它们并不惧怕我们。

到山岗平坦的顶上去吧。

原来,那儿有上百只土拨鼠,它们一看见越野车,便后肢撑地,直立不动,然后要么撒欢似的跑开,要么缓缓走远,保持着尊严。

越野车翻过山岗,在一大块光秃的平地边缘停住,那里长着一棵硕大的、被风吹歪了的树。

19平地一片空寂,但曾经适合栖息——随处可见纠结的枝条、球状的蝙蝠龙粪便。

巢穴。

列斯金意味深长地说。

把手枪藏起来吧。

帕弗雷什对他说。

我不会无缘无故开枪的。

你们瞧,小塔妮娅招呼,那边,大树底下。

树根间有个用树枝遮掩的土坑,坑里有3只蛋,每只蛋的直径约半米。

小塔妮娅,把车子开到那边去。

列斯金嘱咐。

您想干什么?医生,您不要干预!否则,您的宠物——凶恶的猛禽,将永远威胁着人们。

只要有机会减少这些畜生的数量,我们就应该当机立断,毫不手软!请努力克制,设身处地,为这颗行星上的飞禽走兽想想,然后在它们的世界里发现一种公正性。

并非在它们的世界里!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必须使它变得适宜于居住,我们的安全不受威胁。

列斯金,你这样说于事无补。

吉姆指出。

天文学家把手枪垂下,一场冲突避免了。

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小塔妮娅先开口。

我们取一只蛋,好吗?要是不取,博物馆会责备的。

可以。

不过,下一次吧,好不好?帕弗雷什以商量的口吻说。

越野车朝大树驶去。

列斯金沉静地端坐不动,避免和帕弗雷什四目相遇。

帕弗雷什把身子探出车窗,抬头仰望。

空中什么也没有。

他跳出车门。

列斯金跟着下车。

帕弗雷什拿起最近一只蛋。

这蛋沉甸甸、湿漉漉的。

他把蛋递给吉姆。

多么可爱的蛋!小塔妮娅从越野车顶上的窗子探出上半身。

一只小土拨鼠不慌不忙,沿着平地朝大树走来。

它的尖喙伸在前面,脚掌张开,一副好奇心极强的神态。

我们把它也带走吧!小塔妮娅喊一声。

帕弗雷什朝小土拨鼠那边刚跨出一步,忽然呆住……有一只灰色的蝙蝠龙,跟在小土拨鼠后面,摇摇摆摆,大大咧咧地朝大树走来。

它漠然地朝越野车瞥了一眼……上车!帕弗雷什以为列斯金正站在背后,便招呼一声。

帕弗雷什抱起小土拨鼠奔向越野车。

他恰恰错过了列斯金对着逐渐走近的蝙蝠龙的脑袋举枪射击的瞬间。

关键时刻,偏偏没有人阻止他。

帕弗雷什正把小土拨鼠交给还没来得及躲进车去的小塔妮娅。

吉姆正在车里谨慎地放置蝙蝠龙蛋。

帕弗雷什以眼角余光瞥见,列斯金瞄准蝙蝠龙,发疯似的开枪……而在空中,另有一只蝙蝠龙,犹如巨石坠落般俯冲……帕弗雷什驱动越野车,急速地冲去,要遮挡在蝙蝠龙和列斯金之间。

他眼前相继闪过乌云、树干、倾斜的土地、黑色的翅膀……千万别让列斯金被啄伤……杂沓的声响……吉姆跃出车门……小塔妮娅帮着他,把天文学家的身躯拖进越野车,两只蝙蝠龙的脚爪在钢板上敲打得嘭嘭响……接着,周围一片寂静。

我必须……列斯金忽然坚定地说,保护帕弗雷什……声音中断了。

20此时,用越野车载送列斯金到科考站太冒险。

他失血过多。

帕弗雷什竭尽全力,给他包扎。

越野车开到林边停住。

列斯金被搀扶到草地上。

医生和小塔妮娅留下照看他,吉姆驱车去取些外敷内服药。

还有强心针,以便确保列斯金能乘坐越野车返回科考站。

您不要生他的气。

小塔妮娅坐在帕弗雷什身旁,双手抱膝,他是为了保护您。

帕弗雷什正托起列斯金的胳膊,给他号脉:我没有生气。

小土拨鼠怎么样?在车里,它倒好,根本不知道是它惹的祸。

小塔妮娅,你可知道,我们的科考站可能将搬到这里?帕弗雷什问。

在河岸上吗?那挺好哎。

但为什么要搬呢?我讲个侦探故事吧。

反正侦探故事都不必以大侦探的独自结束。

大侦探,请讲吧。

你提出过一种解释:曾经有外星人来过这里,激怒过记忆力特强的蝠蝙龙。

我解剖一只蝙蝠龙,它的代谢特点决定了它不能以人为食物。

我还弄清了猛攻人们的蚊子并不能吸食我们的血液,否则会死去。

关键的一点,是蝙蝠龙或蚊子仅仅在我们这山岗的范围内疯狂地行动。

在林子里它们就不这样了。

于是出现一种新的解释。

没错。

蚊群从来是循着体温飞去——那是土拨鼠的体温。

蝠蝙龙是把我们当成了它平时猎取的对象。

蝙蝠龙打算抓获我的时候,为什么它在离地1米的高度用脚爪使劲扑击呢?若非是我四肢着地,匍匐而行,而蝙蝠龙也跟着失误?还有,它们为什么攻击色彩浅而亮的目标呢?再者,我们的山岗上并没有土拨鼠!正是由于没有了土拨鼠,我们才成了蚊子进攻的目标。

可见,存在着微型的生态环境。

一座山岗就是一个稳定的生物社会。

蚊群栖息于土拨鼠的洞穴,吸食它们的血液。

蚊群也是土拨鼠所需要的,很有可能,它们捕食蚊子的幼虫,也起到控制蚊子数量的作用……蝙蝠龙与土拨鼠等为邻,并非不获得利益,然而它们是极其认真地守护着对方。

它们所捕食的,是体质衰弱、动作迟钝的土拨鼠。

蚂蚁过度繁殖,大举入侵,成了我所目睹的这个世界里刚出现的一个细节。

我们从天外飞来,在一座山岗上安营扎寨。

正值雨季,行星上的生活停滞着。

我们着手修建屋舍、填平洞穴,土拨鼠或者死去。

或者逃进树林。

那儿没有它们吃惯的食物,于是也逐渐死亡。

你带回的那只土拨鼠,它患多种病,奄奄一息。

蚊子在进化的过程中已习惯于叮咬‘自己的’土拨鼠。

土拨鼠缺失,它们就循着体温飞来,吸食我们的血液而导致丧命。

蝙蝠龙失去世代相传的栖身之所。

它们倒是乐意换个山岗,然而每座山岗都有一群蝙蝠龙占据着……尾 声在帕弗雷什接替斯特列史尼医生的10个星期后,谢格扎号宇宙飞船驶向克列赖纳行星的轨道。

它应该放出自己的载货小飞船,为科考队送来物品。

尼娜和帕弗雷什站在遮棚底下,躲避灼热的阳光。

斯特列史尼就要痊愈返回了。

帕弗雷什说。

你和他共事,互相配合。

我们一起逐渐融入这个不太和谐的大家庭吧。

谢谢。

我不在,你们也将取得同样的成果。

来自谢格扎号的载货小飞船,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徐徐降落于林畔草地。

取名为西塞罗的土拨鼠受惊地把鼻脸紧贴在尼娜的肚子上。

小飞船的舱门敞开,斜坡板伸向地面,包埃尔出来了。

由于阳光强烈,他眯缝起双眼:帕弗雷什,你晒黑了,像在疗养院里!康复的斯特列史尼医生紧随在包埃尔后面。

他立刻抬头仰望天空。

不会马上看到蝙蝠龙的。

尼娜告诉他。

土拨鼠西塞罗壮壮胆,跑到包埃尔跟前,伸出脚掌,似索要的模样。

这些日子,它实在被宠坏了。

小塔妮娅,你多多照料土拨鼠吧,帕弗雷什嘱咐,有的就要添后代了。

帕弗雷什,别难过,尼娜说,我也会关心的。

今后的日子里,没有这些土拨鼠陪伴,您将寂寞难耐吧?这是土拨鼠?斯特列史尼问,原先还没机会凑到近前看它们呢。

不准死乞白赖地索取东西,尼娜冲着西赛罗说,否则蝙蝠龙会飞来把你叼走的。

高空中,太阳光令人目眩。

一只蝙蝠龙在盘旋,对人,对土拨鼠,丝毫不加注意。

《变的现实》作者:苏珊·西瓦兹对我而言,一个世界及对这个世界的一个幻想从来都不够,苏珊·西瓦兹在一个自传性的散文中写道,我已把一生时间用来扭过头看,向镜子看,或者快速地扫描下一个人行道,希望能看到几眼我感觉就在我们所有人周围的其它世界……我希望把我剩下的创作生命用来联系那些不大可能联系的事——华尔街和学院生活,军事幻想和男女平等主义,幻想和注重实际的政治,象一个纽约沙文主义者一样的生活和象资金、皮箱、及合适的运输工具所允许的那么多地方的旅行者生活。

西瓦兹出生在俄亥俄州的扬斯敦,1949年从哈佛大学获得了一个中世纪英语博士学位,目前在曼哈顿作为一个财经编辑和总经理助理。

自从进入了科幻领域之后,她已出版了五本选集,其中包括《阿拍伯风格:阿拉伯夜晚的其它神话》和《月球歌手的朋友们:一本向安德尔?诺顿致意的选集》。

她的小说包括《拜占庭的皇冠》、《插满鲜花的女人》、《女工的刀刃》、《丝绸之路及余荫》、《圣杯的主妇》,以及《散射的机关炮》。

其中最后一本是1990年星云奖的决赛选手。

关于《变得现实》,西瓦兹写道:在我于1980年搬到纽约之前,我总是很讨厌‘变得现实,的命令。

然后,我干了一会扮演工作,并开始馒慢理解它了。

他们告诉你,‘写你了解的东西’。

我了解《绒布兔子》。

我了解干扮演工作,我了解经纪公司怎样使用他们的雇员。

而上帝知道,我了解到世界交易中心的特快列车,在那儿,地铁小提琴手用他的音乐迎接我而街上的人们全是常客。

在弗吉特扮演者经纪公司的招牌上,某个人已写上了那些通常的龌龊玩笑话,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正在福尔顿大街上躲开那些早晨的换班者。

龌龊的双关语对生活是不吉利的,因此我用《纽约邮报》的第一版把它们擦掉,招牌的边缘磨破了报纸上一个警察艺术家画的草图一一地铁乱砍暴徒,一个即使不乱砍也把月票者们吓得要死的家伙。

在女士洗手间,我取出粉红色的现实管。

一旦指定了我的新身份后,我会进行微调,但目前我可以适用固色剂的飘飘然状态。

我开始喷洒。

涂抹和注射现实——把它看作一种精神的类固醇,可以使扮演者显示在真正现实的雇主和工作伙伴们面前。

前面,弗吉特扮演者经纪公司看起来就跟其它任何扮演者代理组织完全一样:世界主义者公司、苹果公司、艾伦尼?科恩公司——任何他们出售打字资料的地方。

前厅中有加工细致的椅子,艺术作品的流水线,以及自助书籍和杂志。

如果现实者们真的冲进了办公室,他们就四处坐着,进行他们的指甲美化术,直到他们厌烦了没有接待员或顾问来问他们有什么我可帮忙的吗,然后他们跺着脚走出去。

因此他们从没看到过这间我们在我们的身份封皮中变成人类的化妆室。

其他的扮演者有一个拿着一份《纽约每日新闻》,上面有一幅地铁乱砍暴徒的草图和他的受害者的相片,但没有谁真正看它或互相看。

扮演者不可能被抢劫,而我们也确实不太互相喜欢。

你认为只有演员才作扮演工作,不是吗?演员确实作扮演工作,在拍片的时候,但在那些做暂时工作的人们和暂时的人们之间,有许多的不同。

纽约到处都有我们,雇主们用我们去干低微的工作。

不管怎样,你认为还有人在意一个该死的扮演者会有什么感觉吗?在街上,如果我们没有躲开你,你就会直接从我们身上穿过去;你试图在我们已坐在里面的座位中坐下;而你只是在你得到了另外的工作的那一刻才真正地跟我们说话。

你介意……如果你是非常有礼仪的,你说:晦,你介意吗?大多情况下,我们这些扮演者们忘记了我们真正的名字和家庭。

非常公平;许久以前他们已忘记了我们。

如果你不相信,那就去核实一下。

让任何一个又好又大的家庭给你看看它的相册。

确保你挑的是一个大家庭;在大家庭中从来没有足够的生活去分给大家。

你看。

总是有一个小孩,有点皮包骨头,有点苍白,甚至那时都有点幽灵似的,总是被糟糕的相机角度或闪光切掉一半。

一旦你知道了怎样去看,你总能看出谁到了青春期后会变成扮演者。

学校甚至使这一点更加容易。

一般情况下,扮演者在年鉴中都没有一张照片。

大学只意味着无名的日子,在公共大课中,因为这种课程老师讲课时才不看任何人。

大多数情况下,扮演者们会有好几年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队没被拜访,为什么相当靠近的人们在街上直接从他们身体中穿过。

这个城市需要我们。

它有各种各样的,人们只有在半疯了时才会去做的工作。

扮演者们正好适合;而由于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就能安全地生活,不用担心暴徒或抢劫犯们。

当然,这很困难。

但它对现实者们也很困难。

我们非常关心他们。

所有我们关心的就是变得并保持足够的生命以继续作梦,假装总有一天我们会梦想成真并也将成为现实的人。

因为纽约是那儿最热闹的地方,街上全是汽车和自行车的舞蹈,步行者们在舞蹈较少的地方走着,略起脚尖以躲闪某个人,咒骂着(嘿,该死的城市,让开点,你为什么不),或者叫道:核实它。

不管它是什么,从没停下他们的脚步。

顾客们象猎人般地巡视着,男人们高视阔步地走在前面,为女人们清除不必要的空间,而女人们穿得象满载而归的猎人:黑色的皮革或黑色的长皮毛,他们走路都昂着头,眼睛装着玻璃,而他们并没看到任何东西,除了当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过时,在橱窗中映出的他们完美的形象。

这个城市如此的热闹以至于那种生命中的一些甚至已开始滴到我们身上。

我们大多数住在街上。

在他们看不到拿着现金的手时去贿赂房地产经纪人多少有些困难。

你在试了一次或两次之后学会了——眼不见,心不烦。

那些杂种把贿赂装进兜里,然后把地方租给了别的某个人。

我已搬进这个世界中,在世界交易中心处,就是特快列车的总站,在离开总站的地方有一些洞,我在其中一个洞中就找到了一个位子。

这儿总是有一大群。

而你在来自于商店和饭店的垃圾中经常可以找到报纸、盒子和食物。

最近已有了许多的报纸。

大多数都跟那个乱砍暴徒有关。

当然,你不得不跟疯子们一起分享那些报纸,但有如此多的废物被扔出来,以至于我们并不大担心不够分配。

我不得不学会跟那些在特快总站的发出尿味的兰色柱子之间占据他们空间的现实者们分享。

开始时我常拿走我想要的东西,直列亭克开始不满。

你不要认为我们没看到你。

她用她那种声音告诉我。

曾经,这种声音是轻柔的和小心的,但现在已被尖叫和肺炎弄得沙哑了。

你不得不跟别人分享她在我面前摇着一根指针似的手指,而我开始在那些破布衣服、干裂了构化妆、以及脓疮之下,看到了那个孩子们的图书管理员。

过去,亭克是一个孩子们的图书管理员,直到预算削减关闭了她的学校。

有一会,她在贝尼维对自己读她的书,用最大的声音,但预算再次削减,使他们不再把疯子们关起来了。

他们把这称作主流,意思是他们变成了在大街上自由散漫的疯子。

大多数情况下,疯子们和扮演者们相处并不融洽。

他们是现实的一一这又怎么样?我们是神智清醒的、但谁在乎呢?象亭克一样的疯子们,这就是谁。

她的钱并不多,但她总是设法弄卷她的头发,而它仍然是一束铁锈色的金发。

一般,她会戴一顶有花的草帽,并把她的东西装在一辆整洁的手推车中。

车站管理员并不把她赶下长凳,而所有的酒鬼们都认识她。

亭克甚至还有一只猫,一只黑白相问的猫。

但我们都把它叫作兔子,因为他瘦得象皮包骨头一样,以至于他的耳朵在他的头上看起来实在太大了。

亭克对我很不错,而我通过从那些疯子们没法进去的地方带些东西来回报她:有时是食品,有时是药片,在我能够的时候还给她带些书。

我看了看弗吉特的四周。

这儿有什么亭克可能喜欢的东西吗?桌子上有些自助书。

永远别在意它们。

另外,亭克也有了一本新书,可能是哪个孩子掉下的,并抽抽塔塔地在昨天哭了一。

整个晚上。

关于一只绒布兔子的什么东西。

她边看边对自己低声咕吹,非常小心地把每一页翻过去,而她的微笑真正地使她看起来很漂亮。

当我从她旁边走过去时,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而我可以发誓那种微笑的那一部分甚至是给我的。

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我对着一屋子的扮演者们咕哦道,他们正坐着不停地屈伸手指。

现实的计算机操作员们和打字员们都是笨手笨脚的,每分钟65个字他们还认为很不错。

我们可轻松地达到每分钟100个字。

今天将是得到一个真正的优秀分配的一天,这种感觉逐渐成长起来。

这不仅是因为亭克对我微笑了,还因为今天我看到了圣徒一直在转栅边演奏;而当他在那儿时,就总是一个好日子。

现在,我知道你已看到了圣徒。

他既不是扮演者也不是疯子;他是现实的,而且还是个名人——他甚至还上了今晚电视节目。

我听到他在卡内基大厅表演过。

有时,在他完成了一个演奏会之后,他会直接来到特快总站,并在这儿重新演奏一遍他的节目。

当列车咆哮着开过来时,他便停下来闲聊。

他的身份证说他叫詹姆斯?格拉塞克,但亭克把他叫作圣徒,而这个名字很快就流行起来。

不管怎样,当我从那儿经过时,圣徒正在演奏,而我几乎可以发誓他向我眨眼了。

我想去问问他,但一个穿着运动鞋的女人走过去并赏给他一美元。

他象一个骑士一样,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然后又开始演奏《四季》。

一个固定工。

我喜欢她的相貌,并在我到弗吉特的路上跟着她一直走到福尔顿大街。

假装我就是她、有一个工作和一套房间和所有的东西。

不错的梦,当我在弗吉特里面排队时我想道。

打字测试的结果告诉我我中了大奖,被分配到东部河流边上的=家大公司海港证券,干一个长期的工作。

那儿还总是存在着一个机会:甚至一个扮演者也可能交上好运并得到一个全职工作。

一旦你处在了商品供应线中,纽约规则就适用:爬升,到达你的七段,挣足够的钱,而你就开始是现实的。

相信我,在这个城市中如果他们没有钱的话,许多人就会是扮演者。

分配给我的身份告诉我我是德比?古德曼。

简历说在她寻找一套房间期间,她和其他人一起暂住;她的主修方向是商业管理。

大多数秘书和计算机操作员都主修某种实际的东西。

我又看了看相片。

到我使用以现实作主剂的眉毛油的那个时候,我已润饰出一个古德曼小姐的特征塑造——我就象我走向海港时会是的那个样子。

出色的技能——我就有;公用梳妆台——谢谢你,弗吉特,为你美妙的衣柜。

我顺着福尔顿大街走到海港证券,一个真正的好地方,泊着高高的船,还有扮演者们作梦都不该想的昂贵商店;在你从分配到分配跳了好几年之后,你在刚走进一个地方的那一刻,就能看出它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

海港证券有它自己的建筑物,光滑的红色石头,铝,以及许多的玻璃。

这是海港的第一个要点。

另一个要点是门厅。

门厅布置着新鲜的花朵,看上去每周都要更换一次,不管有没有必要;头顶上是造价昂贵的拱形和彩虹;电梯的油漆明亮可鉴,没有丝毫的浅刻或擦痕,地毯也是刚铺上去的。

我在明亮的电梯室墙壁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角色,然后电梯门以令人愉快的声音打开了。

我走出去。

有什么事吗?接待员问,当她放下电话时她的金耳环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我的意思是,她纠正自己,我可以帮助你吗?我是德比?古德曼,我告诉她,我被告知来向丽莎?布莱克报到。

她是你的~~我不想说办公室主任或首席秘书;公司的女人们对她们的头衔具有真正敏感的防卫心理。

行政管理副总裁。

接待员说,她这个人真的很好。

但她正在开一个会。

你就在这儿坐下,看看报纸,当她下来时我会告诉她你在这儿的。

在《华尔街日报》的掩护下,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地方。

甚至在上面这儿也有花,而我还并不认为这一层是那些真正级别较高的人们使用的办公室一~用幕隔开的小室大多了而有门的办公室明显不够,我喜欢人们从电梯中出来的那个样子,成群的人,男人和女人,老员工和新员工,当人们象那样交谈时,就是一个他们相处融洽的好标志。

我用其他女人穿着的衣服对照检查我自己的衣服。

其他女人都穿着很好的外套和运动鞋,袜子跟外套都很相配。

有个人出来换接待员的班。

这儿有个新来的女孩,德比。

那个正在下班的接待员说,她是来见丽莎的。

不是布莱克夫人,友好的地方。

她在哪?和研究主任一起吃早饭。

他们肯定在大声讨论分析员用光秘书的那种方式。

第一个接待员轻蔑地哼了一声并注视着我,想看看我长期供职的价值。

那么,这可能就是一个测试吗?在让我试验一个真正的工作之前,先把我分配给一个分析员,看看我能否承受住那种压力?扮演者们爱祈祷,而这个时候我真正猛烈地祈祷着。

电梯门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打开了。

那就是丽莎。

丽莎,德比?古德曼想见见你。

她就是那个在地铁处的女人,那个赏钱给圣徒的女人,那个我已经喜欢她相貌的女人。

她已把她的运动鞋换成了一双浅口无带皮鞋,看上去甚至比她在大街上时更漂亮。

她穿着一件丝绸短外套,有一个软蝴蝶结,而不是一件领口非常严肃的衬衣。

那些衣着考究的人可能是一个去为之工作的真正婊子。

把报纸放到一边——整齐些,德比,该死!——我有礼貌地站起来并向前走去,等着她的握手。

我的握手,感谢现实,也会是温暖的和优雅的。

见到你很高兴,德比。

她说,我们的一个女孩刚刚离开了,而一个研究员又有一份报告不得不打出来。

我总是喜欢跟弗吉特打交道;它总是用荷花软件和一字不错去测试它的人,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我会尽最大努力,布莱克夫人。

我说。

这总是一个好话,且它阻止你去问其它问题,比如,我将与之一起工作的人们是什么佯子,午饭在哪儿吃,正式的秘书们友好吗,以及请问,你们会留下我吗?我囚处看了一下,一种我已被告知的我可以开始了吗的表情,可以使我看起来急于努力工作。

人们叫我丽莎,7丽莎说,我们这儿都用第一个名字来称呼。

当然,如果总裁从三十六楼上下来,那就不同了。

她笑起来,而我尽本份地回笑,以表示我理解指挥涟的礼仪。

在我带你进去之前,你想用用洗手间吗?她看了看那个下班的接待员,她还留在桌子边没有走开。

丹尼拉,想帮我一个大忙吗?她间,德比将和瑞克?格瑞马尔蒂一起工作。

丹尼拉相当快地笑了笑,然后在丽莎?布莱克不得不摇头之前消除了笑容。

不管怎样,你并没有告诉外人,谁是一个真正的、与之一起工作的杂种。

现在,瑞克会希望立刻开始工作。

但这儿的德比,我敢打赌今天早上还没喝过一点咖啡,而如果我了解瑞克的话,她也不会有任何机会去喝咖啡。

丽莎在她的手袋中摸了一阵,取出一个漂亮昂贵的钱包。

嗯。

海港的薪水很高,那么。

她取出一美元。

你怎样挣到它?固定工。

我说。

在我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己化了一道很好的妆),丽莎?布莱克把我引到一个工作站,那儿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们都把瑞克叫作王子,她告诉我,并等着我理解这个玩笑。

因为他的名字叫格瑞马尔蒂,象摩洛哥的王子一样?这有什么联系吗?如果她说对,我本不会如此惊讶的。

但她摇摇头。

不。

因为他老爱提出各种难以满足的要求。

但你能对付这一点,是吗?两个从她旁边经过的女人咧嘴笑了笑,并摇摇头。

我希望如此。

我说。

他没有用一根鞭子来迎接我,相反,却迅速握了一下手,眼睛瞪着丽莎,一付这是你能够做的最好的事表情,并啪地一声把他的报纸和磁盘扔在桌子上,危险地靠近咖啡,而我迅速把它们营救出来。

让我看看你输入这些数据。

他要求道,并在我工作时站在我的旁边。

附近一个工作站边上的女人对我作鬼脸。

如果我是现实者,我想我就有一个权利去发作。

但正如它本来就是的一样,我到这儿来是来打字的,因此我打字。

谢谢现实,我的手指没有发冷和僵硬,当他站在一边,两眼盯着它们,轻轻拍着他的脚,哀叹没有人,根本没有一个人,关心是否他的工作完成了以及拥有一个忘恩负义的秘书怎样比一条毒蛇的牙齿还尖锐,以及典型的老板狗屎话时。

我的咖啡已经变凉了。

最后,他哼了一声,把更多的资料倒在我的健盘上。

当我放开自己时我设法别发出叹息声。

想我为你整理吗?我问。

现在,瞧,我知道现实的秘书不再是非有必要得到咖啡和三明治不可。

我知道这点。

我也知道主任们——创造了他们的男女工商管理硕士们——只是在渴望某个并不聪明得可以认识到时代已经改变了的人。

他们并不是真的需要该死的咖啡和三明治,他们只是喜欢发号施令和被伺候。

另外,海港这儿的三明治也是个好东西,四美元一份,外加咖啡和卷心菜色拉或任何东西。

他可能说:也为你自己整理。

他说了。

瞧。

如果我工作太晚了,也许他还会叫我去定购食物。

当我下班,由于精疲力尽而摇摇晃晃地走过丽莎?布莱克的桌子时,她向我竖起大拇指。

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格瑞马尔蒂王子已用光了多少个扮演员。

我给亭克带了半份三明治和一块胡萝卜饼,她让我喂了兔子一些熏火鸡。

免子发出一阵满足的呜呜声并舔着我的手。

格瑞马尔蒂的季度报告由于冗长令人感到沉闷。

慢慢地,秘书们开始对我微笑并用德比来称呼我。

不管怎样,把友谊浪费在某个从现在起一个小时后随时都可能被解雇的人身上没有一点用处。

但对一个长期的扮演者,你可以对她说早上好,你可以在洗手间的镜子中对她微笑。

所有那些金伯利和塞尔莎和凯诺和赫斯,过分讲究她们的头发和指甲,互相吱吱喳喳说话,也和我说话,把我包括进那些他干了什么、对此我说什么以及我怎样满足那个婊子的胡言乱语之中。

很难假装我关心挑战、职业机会、学习经验,以及所有其它那些向上爬升的、职员们不断单调重复以确信它的行话。

很难参与争论什么是爬梯子的最好方式,当所有我想干的事只是幸存下去时。

也很难相信这就是所有那些现实者们看上去想干的事。

真好笑,如果我是现实的,我也可能不会有任何不同。

不象我,现实者们很怕那个乱砍暴徒。

因此我也不得不扮演害怕的表情。

叫王子用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家,凯诺告诉我,这天的《每日新闻》刊登了一个乱砍暴徒的内幕报道,如果你工作到下午七点以后,你就有这个权利。

我决定我会等格瑞马尔蒂自己提出来。

几天过去了,乱砍暴徒设法躲开警察并制造了更多的受害者;然而格瑞马尔蒂仍然没有想到来问问我,在我回家时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他们知道公司的规矩,知道得就跟我们扮演者们一样好,但他们只是喜欢只得到而不付出一大约一个小时的额外工作,或者没必要把出租车服务费放到一个支出帐户上。

几个星期后,赫斯叫我跟她们一起凑钱,为金伯利买些蛋糕和香摈。

我知道她们这么做只是因为她们需要额外的钱,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知道我正在适合。

第二天,交通警察在运河大街的地铁站中发现了另一个受害者——死了,这一次,并被砍得血淋淋的。

当他们把尸体抬出来时,金伯利正好在那。

我到洗手间,看到她正在那儿呜咽着,把一张纸巾放在她的眼睛下面,以便她的泪水不会弄乱她的化妆,她周围围着一群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并在她发抖时咕哝安慰的话。

我一个人在洗手,丽莎?布莱克突然闯了进来。

分析员们正在抱怨没有人接电话。

她说,然后她看到了金伯利,怎么啦?我……我看到……我的男朋友想我辞职并在布鲁克林找一个工作,而我们需要钱……她突然放声大哭,也不管她的化妆和预防措施了。

在她颤抖的左手上,我看到了小钻石在闪烁。

我正在请求今晚用出租车把你们直接送回家。

丽莎说,你们有谁害怕一个人回家的?我可以个别征求你们的意见,并看看谁会到哪,确定路线。

摇头和忸怩的笑声。

我擦干我的手。

这也意味着你,她告诉我,你住哪,德比?现在我和朋友们住在一起,我说,我住在世界交易中心那儿,很安全,只要我呆在站台中心的话。

丽莎点点头,那也是我的终点。

不过,如果工作太晚了的话,乘一辆出租车回家,听到了吗?当然,我会乘一辆出租车到特快列车总站,当然。

有一次,我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顺着街道慢慢开着,开了三个街区后,他停下来搭一个乘客。

我悄悄溜出去。

谁也没看到我。

我点点头。

你呢?我问。

我?丽莎说,我不担心。

他们说那个乱砍暴徒只挑年青女孩。

我太老了。

她大约跟我一样大,也许还更年青一些,我想,如果你考虑到这个事实:扮演者们看起来比现实者们老得更慢一些的话。

但她的评论在她管理的这些女人中引起了’一阵反对,甚至金伯利也发出了一个不情愿的咯咯笑声。

当女人们匆匆走出去,走向电话、分析员以及成堆的工作时,我躲开了。

丽莎肯定认为我也走了,否则她就不会做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她向镜子靠了靠,凝视着她自己,并用没带戒指的左手揉着眼睛下面柔软的皮肤,好象在把灰尘从她脸上拂去一样,然后又抚着她的眼角,那儿正在开始一些皱纹。

但尽管如此,她的脸上仍充满了令人惊奇的年青。

老了。

她轻轻他说。

她的声音有些空洞,并几乎象破裂了的一样。

如此之老。

说完这句话,她便在她的袋子中摸了一阵,摸出一盒药,然后作了个鬼脸,用水龙头的水把药丸服了下去。

她肯定没看到我。

在吃午饭时我用了更多的现实。

这一天,格瑞马尔蒂王子五点钟就让我下班了。

我卷缩在亭克旁边的长凳上,一边卸妆一边听她给我读一本书。

那是一个绒布兔子的故事,一个孩子爱着和珍视着这只兔子,但知道它从来不是现实的,并永远不会,除非有个人爱它爱得足以使它变成现实。

没有人会,也没有人已爱了我这么多,我想,并感觉在我喉咙中有一个呜咽。

老了,如此之老。

我记得丽莎这么说过。

至少人们还看得到她。

这有什么好?我嘲笑亭克。

她怒视着我,而当她皱眉怒视时,她上面几层的化妆开始裂开了。

别的还能怎样?她问。

这肯定是她的好日子之一,因为她的思维很清晰,并且能不用唾液和诅咒来谈话。

你想生活,你就不得不是现实的。

但现实比干净漂亮地坐着还更多。

你想成为现实的,有个人就不得不给你生命。

有个人就不得不关心。

然后你不得不相信你是现实的,现实得足以去关心。

我试图问点问题,但亭克又拿起了书,嘴里发出嗡嗡声,并不久就睡着了。

当我用温暖的干报纸把她盖好时,兔子跳上来,就这一次甚至没对我嘶嘶怪叫。

肯定是因为我喂了他的那些熏火鸡。

别再叽叽喳喳的,第二天,在弗吉特的化妆室中,其中一个扮演者厉声他说你就不能只是穿上你的‘现实,并别来烦我吗?你说啊说啊说啊,好象你以为你是现实的一样。

好象你正在愚弄你自己一样。

我在弗吉特之外工作的所有这几年中,这是我从任何人那儿得到的最长的一段活,而在它之中包含的愤怒使我吓了一跳。

当然,我在女士洗手间中谈过话。

在海港的女士洗手间中你总是不得不谈话,那儿是你听到新闻的地方,是你得到公司规矩的解释的地方。

我迅速完成了我的喷洒和涂抹并离开了那儿,在我身后传来一个咕哝:以为她是人,仅仅因为她得到了一个长期工作。

在这个早上之后,格瑞马尔蒂把我叫进去,告诉我从星期一开始,他会有一个全职秘书。

要是我在进行面试时看到了你就好了,可惜你不在。

他说。

那么,这就是再见了。

好吧,我不能说认识他我很高兴,但这儿确实有我会想念的人们。

你为我的工作相当不错,他告诉我(这对我可是个新闻),而这几天是珍贵的几天。

因此我已介绍你到怀特顿那儿去。

他的秘书还在度产假,并可能不再回去了。

到那个时候,你就可能顶替她的工作,谁知道呢?把你的简历给我,行吗?我给了他一份复印件。

他对数学选修课咕哝了一些称赞。

当然,我擅长数学。

你并不是必须要成为现实的人才能解方程式。

我已给丽莎?布莱克说过了,他在离开去参加一个公司会议之前说道,她会从人事部门那儿给你找一个日常文书工作。

去和她谈谈,在你整理干净桌子之后,行吗?我点点头,谢谢他。

你要记住,许多较低级的分析员都是从秘书工作开始的。

他告诉我,好好想想。

我从来没得到过一个我更喜欢的命令。

甚至丽莎看起来也很满意。

政治学说这是因为她的决策产生了回报,而现在格瑞马尔蒂欠她,但我认为她的满意部分是因为我。

如果我做事有心计……我能看到我自己转向去发起获得经纪人七段的进攻,就在现在。

而这就是我能想出的,与变成现实有关的最好东西吗?我会从人们身体中穿过,没有看到他们,现实者或扮演者,除了作为跟我需要他们去做的事有关的东西外?我会吓一大跳吗?成为一个象格瑞马尔蒂一样使用别人的人,或者象亭克一样被别人用光了的人,会更好些吗?我在世界交易中心看到过你,丽莎?布莱克告诉我,你正在跟一个街道流浪者说话,一个戴着草帽的女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亭克?在我能够控制自己之前,这个名字就溜了出来。

这是她的名字?我们都这么叫她。

詹姆斯,——她指的是圣徒——警告我这些人中的某一个可能攻击你。

你对他们要小心。

她警告我。

我讨厌对她撒谎,因此我低声说了些什么。

丽莎拿过她的钱包并取出二十元钱。

我注意到她的双腿溃烂得很厉害。

这些钱可以买些药品和绷带,也许还可买一些维他命。

我开始摇头,但她坚持,我只好收下了钱。

在亭克包好她的双腿之后,她用剩菜布置了一个宴会。

我已告诉过她要用手套,但这只是土豆片和劣等酒。

我吃了一半便离开睡觉去了。

几个小时后,一只冰凉的鼻子把我弄醒了。

是兔子。

我还不知道我们有如此好的关系。

什么事,猫儿?我间。

兔子发出一个几乎是咆哮的声音。

因此我起床去看一看。

老天,我真希望我没有看。

现在我很庆幸亭克已开过她的聚会了,那是她一生中有过的最后一个。

在晚上的某个时候,地铁乱砍暴徒已抓住了她。

从她脸上流下的血已浸透了她的外套,并继续流到她双腿的绷带上。

她喝得大多了以至于没法大叫或跑掉。

上帝,她喝得大多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尖叫起来,但没有一点回答:没有声音,没有脚步,没有警笛,没有一个人。

甚至那些睡在硬纸板上的人也不见了。

因此我在那儿坐了肯定有几个小时,兔子跟我一起。

我用双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肩膀,依稀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我还没有变成扮演者之前,这种紧抱就可减轻痛苦。

兔子爬到我的膝盖上。

使我惊奇的是,他舔我的脸;使我更惊奇的是,我一直在哭。

仁慈的上帝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而兔子向这个声音咬去,我抬起头,看到是圣徒。

他呆在那儿,紧紧抓住他的提琴盒和乐谱架。

他没有去摸亭克的脉搏,这没有任何意义,他完全看得出她怎么了。

然后他冲向一个电话间,拨911。

很快他又回来了,在亭克周围小心翼翼地走着。

他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把它从一个我不想看到的血坑中捡起来。

《绒布兔子》,亭克的最后一?本书。

他摇摇头,把书塞进他的乐谱架。

他们马上就会赶来。

他说。

他是个艺术家,而由于他对地铁的使命,他不得不使自己多少有些疯狂。

我认为他真的可以看到我。

亭克给你讲过书,讲过变成现实的事吗?我给我的儿子读过它。

我想,要变成现实就需要以一个生命作为代价。

而如果已有了一个死亡,那么合情合理地就有了一个空间,为另一个现实的人。

亭克心肠很好,我认为她也很关心你。

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变成现实?他作了个手势,而我一下就知道了,所有我不得不干的事只是摸着她的脸,并相信,就象亭克和圣徒说过的一样,然后我就会变成现实的,主啊,我相信,他们在教堂中说,帮助我,克服我的不相信。

去变得现实。

去关心,去被关心。

去伤害,就以当我看到亭克喉咙上的伤痕时我被伤害了的那种方式。

去看躲在阴影中的水手,仍然害怕走出来,尽管亭克是他的好朋友,泪水从红肿的眼睛中喷涌而出,但害怕走近警察。

他跑了吗?那就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悲哀的原因?勇气,就象危险一悲哀一样,不是一个扮演者所关心的东西;我们不会受那种痛苦的伤害。

为什么要使自己遭受它,如果我井非不得不的话?我是聪明的、实际的,我告诉自己。

怎样一个该死的撒谎者。

我没有勇气。

或别的任何东西。

圣徒看着我存在的这个空间——好吧,就让我说他看着我吧一一直到他认识到我并没打算去试。

太怕了?他问,多羞。

在一阵嘟嘟叫的宙声中,喀喀响的脚步声、以及叽叽喳喳的步话机声中,警察们赶来了。

他们有两个几乎直接从我站的地方穿了过去。

我回到自己的小财富屋中——我自己的衣服;象丽莎一样的运动鞋,象金伯利那种颜色的指甲油,我的眼睛燃烧着,好象现实已流进了它们,或者我用一根针刺了自己一样,而我的肩膀不停在发抖。

在弗吉特,我用了两倍剂量的现实才使自己看起来象人类。

我有一个自己的化妆台,且没有一个扮演者跟我说话,只是不停地向我扫一眼,但我发现很容易读懂他们眼睛中的表情:走开。

我走到海港,并走向女士洗手间。

丽莎在那儿,听着两个女孩低声谈论乱砍暴徒的最新消息。

那个小提琴手发现了她,赫斯说,你认识他。

我看到了詹姆斯,丽莎说,他真的很难过。

我叫他回家,但他只是站在那儿哭着,并奏着某种犹太人的音乐。

他的悲痛使小提琴也哭了。

然后其他一些警察过来问他的话。

她肯定看到了我的脸因为她用手势叫她们住嘴:她的手猛地向下一挥,真正的傲慢,完全不象她,你象纸一样白,她告诉我,德比,什么……嗅,德比。

她歇了口气,你认识我们正在谈论的那个女人吗?那是——亭克,我说,我的声音非常沙哑。

从我眼睛中某个我不知道我还有的地方,眼泪喷涌而出,弄污了我的化妆并弄污了我早晨才喷涂上去的现实。

我用双手捂住脸,开始呜咽。

一生中我第一次成了一圈安慰的中心。

手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声音悲哀地低吟着,当丽莎向她们解释我是那个被杀害的女人的朋友时。

就在昨天晚上,我说,我还给她买了绷带和药,然后把你剩下的钱都给了她。

她用那些钱……我喘着气,因为一想那些话又引起了一阵的痛苦,她说她要用它去给那儿的每个人买酒和土豆片。

一个最后的聚会……我发誓,到这个时候,我已不是唯一一个在哭的人了。

泪水顺着丽莎的脸庞流了下来,但她没有管。

我很高兴她那么做了。

我很高兴她有了那个聚会。

也许她并没有白死。

也许她会给警察提供更多的线索。

但你,德比,我们能为你作点什么吗?如果你回了家,那儿还有人关心你吗?家是特快总站。

家曾经是亭克。

在这儿还更好些。

我摇摇头。

一张湿毛巾轻轻擦我的脸。

它会擦掉现实,从而没有谁会看到我。

我退开。

别紧张;只是水。

德比,你死一样白。

你觉得晕吗?我要带你到护士那儿去。

你们其他人,快走。

去工作。

当她引着我向电梯走去时,我在大镜子中看了自己一眼。

泪水和毛巾已冲掉了所有的现实,但丽莎和其他女孩们还是看得到我。

那个让我躺在一张真正的床垫上的护士也能看到我。

使我震惊的是,在丽莎把我带到一辆出租车那儿,等我上车后关上门,并说‘,早点上床,如果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之后,司机扭头看着后座。

到哪,小姐?小姐。

不是嘿,你愿意……但我不是现实的。

我已拒绝了这个礼物。

我把那张写着丽莎电话号码的纸叠好。

我会保留它,但我永远不会用它。

世界交易中心。

我说。

出租车直接把我带到了那儿。

当我付钱时,司机甚至为他的小费谢谢我。

在我到达特快总站的那个时候,高峰时间已经过去了,候站台上只有几个穿得太干净的人在闲逛着。

当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他们皱起眉毛,好象什么东西正在使他们烦恼一样。

不是我,当然。

我能听到圣徒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演奏。

真好笑,我还以为他会离开的。

我对他敬而远之并希望我也不是不得不呆在这儿。

在我发现亭克的那张长凳上挂着一块油漆未干的牌子,水泥地面也被冲洗过了,甚至冲掉了警察们在尸体周围划的粉笔标记。

我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轻轻地呼唤:到这儿来,兔子。

好猫咪。

出现的不是一只黑白相问的猫,而是水手。

他的眼睛仍然是红肿的。

你,女孩,到这儿来。

我想跟你谈谈。

他说。

路人们纷纷掉载方向,以避开这个穿着肮脏衣服、光着双脚、在地铁中跟他自己说话的大街流浪汉。

如果他们看到了我,他们会做比转向更多的事。

他们会飞跑起来,以让他们自己别沾上麻烦。

让你自己离开这儿。

他告诉我。

亭克说过我可以留下来的。

我反抗道,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又热起来,并看到在水手的眼睛中泪水夺眶而出。

亭克……不再属于这儿了!我说你不能留下来。

现在这儿不是给你的地方,亭克已不见了。

你不同,女孩。

你现在有了生命。

你是年青的女士。

你现在和你的那种人一起前进,别跟老水手说话入除非他用斧头砍你,要一些零钱。

但我没有任何地方——你有!但我累了。

好吧,那么。

水手吝啬他说,明天,一定!甚至努力和水手争论都是愚蠢的。

在所有这些年的抽烟和腐朽生活之后,他已没剩下足够要求的逻辑了。

我不得不搬走。

也许弗吉特会让我在衣柜中存放我的东西,从那儿那些一直在怒视我的扮演者们来看,我完全不喜欢这个主意,但这却是目前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我向藏着我东西的那条坑道走去。

前面有一个沙沙声…???我抬起头来。

兔子?到这儿来,猫咪。

我没给兔子带任何东西来。

可怜的猫肯定饿坏了。

兔子。

我哄他出来。

沙沙声更多了,好象他正在我的纸床上打洞一样。

兔子,不要紧。

我会给你找些东西来。

你等着,猫咪。

我转过身,想回到光线中。

一双手抓住了我,猛地箍住了我的胸膛、下巴和脸。

我的眼睛鼓圆了,因为在从走廊那儿传来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一把刀,就在跟我喉咙平行的地方,闪烁着。

我试图尖叫,但刀子挤进来,而我感到一股温暖沿着我的领子流下。

该死,这个东西不得不被弄干净。

我只是一个该死的扮演者!这个暴徒为什么会选中我?在远处,我能听到圣徒的小提琴,以及人们的声音。

如果我能挣脱,哪怕只有一点,我就可以尖叫。

为什么有人会听一个扮演者?跟这个暴徒选中一个人类作为受害者是一样的原因。

他是个疯子;他能看到扮演者们。

不过,也许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扮演者。

也许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该死的、愚蠢的、出城来自杀的女人,查出了这些坑道。

所有它需要的,亭克和圣徒都已说过,就是相信,相信和生命。

而我的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我的。

我的生命。

但我是一个扮演者。

我没有一个生命。

我提醒自己。

那么为什么我的身体绷紧了?为什么我担心如果我被杀死了,办公室的人们会难过?为什么在我对一个生命痛苦的歉意中,我会吸进最深的气息?——以及为什么我的声音死在了喉咙中?我努力摆脱那只正把我拉回坑道黑暗中的手。

他甚至比警察还更了解黑暗,。

他的手在我周围变得更紧了。

当我努力挣脱时,我脖子上的伤痕也加深了。

我畏缩了一下,嘴碰到了他手上——那儿有更多的建议——而我用最大的力气咬进去。

上帝,我希望他没有爱滋病。

但我总得干点什么。

停下。

他嘶嘶地叫,但刀子没那么紧了。

我把脚使劲向我希望他的脚背可能在的地方跺去,就象洗手间的那些女孩说你应该做的一样。

他嚎叫起来,而他的紧握也松开了一会。

我迅速向坑道外面冲去y…但他追在我的后面,抓住了我的手臂,把我猛地转了过去。

在看到他之后,我开始迷惑为什么有人还会想看恐怖电影。

他的眼睛和气味就象一个狼人或什么东西。

他的手正在流血。

我已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

他比我更强壮,他能把我拉回坑道中,而一旦我回到那儿……我还没把他伤得足够严重。

你要么拼命去杀死,要么根本就别反抗,她们在洗手间里这么说;因为如果你的反抗只是使他们更加疯狂的话,你就更逃不过了。

现在,我听到后面传来了声音,而我又开始尖叫,又开始挣扎。

随着一声噬噬的嚎叫,兔子猛地撞到了暴徒的脸上,并用爪子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暴徒也嚎叫起来,就象被圣水泼了的吸血蝙蝠一样,并一把把兔子从脸上抓下来,使劲摔到混凝土墙上。

兔子!猫的痛苦释放了我的声音。

真正应该叫的东西,当你正在拼命时,不是猫,德比。

甚至这时,我认识到我也在用我的身分名字称呼自己。

如果我活下去的话,这个名字是没法丢开的了。

停下!警察!救命!一个我记得的声音在拼命地叫;圣徒在向我跑开。

暴徒已使我失去了平衡,再过几秒钟,他就会把我的头撞到墙上。

如果我真正幸运的话,我永远不会感觉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圣徒突然加速,抓着他的小提琴,象一根棒球棍,并对准暴徒的脑袋使劲砸去。

不要小提琴,不要音乐。

亭克爱音乐。

丽莎也爱。

而我认识到,我也爱。

就跟别的任何东西一样,它已把我召唤到了生命。

我拼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向暴徒撞去。

我的双腿绊在了一起,而我几乎倒了下去。

但他也如此,当他倒下时,我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一股力量,并把他从我身边甩开,几乎甩到了空中。

当他看到他正倒向的地方时,她只有时间去发出一声尖叫。

然后,他倒在了一根裸露的高压电线上,身体一下僵硬起来,手指抽搐着,一股头发、衣服、皮肉被烧焦的气味几乎使我窒息。

如果有了一个死亡,那么合情合理地就有了一个空间,为另一个现实的生命。

我不想要生命,如果它意味着不得不同地铁乱砍暴徒打交道的话。

嗅,不?那么你为什么要战斗,笨蛋?你不得不战斗。

他如此令人恐惧,他使你看到了甚至你的生命也值得什么东西。

扮演者们不想要你在周围,水手也不,丽莎看到了你。

女孩们看到了你。

护士看到了你。

甚至出租车司机和詹姆斯……以及暴徒。

你敢打赌你是有生命的,女孩,我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生命,从电线、混凝上、我周围的人们——甚至从我自己这儿升起来。

我抓住它,使它咙为我的,使它成为我。

它燃烧着,而我认为我从没感觉到或品尝到过如此美妙的东西。

小提琴手抱住我。

他伤到你了吗?他问。

人类更擅长演奏而非谈话,这千真万确。

在我的眼角处,我看到兔子坐着,舔着他的爪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我不能让你打断小提琴,我呜咽着说,不要为我。

你是人,圣徒说,别的我还能干什么?然后我象一个孩子似地哭了,在医生把我送到警察局的一路上都在哭。

然后一个女警察把我留在一个房间中,等医生包好我的脖子后,她打电话给丽莎,叫她来带走我。

她来了。

不知怎么地~一也许是水手?他有过很好的脑子,在他搅乱它之前——我的东西被送到了海港,我也如此。

他们准备了蛋糕和香摈,还有一个高级副总裁来跟我握手,并说海港以我为荣。

因此我再没回到弗吉特去过。

丽莎说人事部门会处理代理费的问题,既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全职员工了。

我把回到海港的第一个早上的一部分用来在公告牌上寻找室友。

我很幸运,赫斯的一个室友搬去跟她男朋友一起住了。

赫斯的另一个室友喜欢丽莎和詹姆斯小提琴手。

而她喜欢猫。

我又回到特快总站去,带着一篮子来自于某个角落熟食店的烤牛排。

我看到了詹姆斯并试图给他一美元,但他用琴弓一扫,拒绝了,别的某个人大声读出一张旧《邮报》的头牌:英勇的地铁小提琴手挫败了乱砍暴徒。

他假装吓了一跳,但却把报纸夹在了乐谱架中。

一只伤了一条爪子的猫,一只知道我声音的猫——要找到他可能有多难?一个眼睛红红的老人间:你在找一只猫吧,小姐?我的上帝,是水手,我一点也没注意到。

但他向我眨眨眼,伸出手要一元钱(我给了他十元),而我知道他理解。

到这儿来,兔子。

好兔午。

看看我都给你带了些什么来。

来吧,出来吧,兔子。

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对着地铁站台上的一只猫叫着——我看上去肯定就象水手一样疯狂。

兔子。

来吧,猫。

你在这,兔子。

到篮子里面来。

现在,兔子将有一个真正的家,就象我一样。

《别管运气》作者:[美] 凯特·威尔赫姆托尼·曼乃蒂本没有被派往密歇根州报导这次学术讨论。

但在会议开始的前一天,他的编辑家里却闹了场家庭危机,因此托尼只得预替他前往了。

他们已在假日饭店以杂志社的名义为他订下了一套房间,在南新机场还有辆租好的车在等他。

托尼给乔治娜打了两次电话,给她留了条口信,叫她在她丈夫不在的时候给他回电话,但她一直未回。

他断定她已经从伯克利出发了。

当然,她会以为是哈利将去采访这次会议,因此自然不会和托尼联系了。

五个晚上,他脑子里一直想着,五个晚上,当然,还包括白天。

当他到酒店登记时,乔治娜还没有来。

他几乎没怎么注意服务员递给他的学术论文,发言者都会让《学术动态》收到一份他们论文的复印件。

他查看了一下日程安排表。

星期六晚上将有个开幕式,之后人们便会去参加一个酒会。

星期日也有几次聚餐和茶会,又是一阵的吃喝。

直到星期一,与会者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宣读论文。

他决定都可以不去参加。

他什么时候看那些论文都可以,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也有人会告诉他的,而打算和美丽的乔治娜在密歇根北部呆一阵。

他把采访工具放进房间,当他再次下来时,乔治娜还没有来登记。

酒吧里坐满了学者,他走了进去,点了一杯杜松子酒,想找一个他可以看见大厅的位子坐下。

有人在他身旁说:啊,彼得,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一个身材矮胖的秃头男子在向他打招呼。

布莱思勒先生,托尼说道,你好吗,他的目光仍在留意旅客来来往往的登记台。

很好,彼得,这有个位子,请坐。

我是托尼,托尼·曼乃蒂,在哥伦比亚大学时,布莱思勒曾教过他一学期;托尼只见过他两次,一次在大厅中、一次在课堂上。

但每次在会议上见到他,布莱思勒总叫彼得。

当然,你是FBI的那个小伙子。

不,先生,我在《学术动态》杂志社工作。

又一队人进来了,但乔治娜还是没到。

当然,当然,彼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种人,那种受过你这种训练的人。

布莱思勒已年届六十,他过去在遗传学方面的研究成果是可以使他成为诺贝尔奖的有力竞争者。

六年前托尼上他的课时,便断定他有点古怪。

一个红发女郎出现了,他尽力望过去,可惜不是她,……一个有关得到血的问题……他想起了乔治娜那双舞蹈家般的长腿。

……似乎不可能得到哪怕是一滴。

你知道,根本不能那样要求……他一个夏天曾去过半岛北部;那是个浪漫的地方,有薄雾,凉爽,并且还有大片葱郁的森林。

……不得不认为他们已经很了解我了。

除此之外,我只是想不出别的解释。

过去两年里发生了四起事故,我的一些最好的研究生也……承认吧,他会说,你的婚姻只是一个摆设,而我可以到西海岸去了,他会说。

我没有必要非呆在芝加哥不可;我可以在别处谋职。

……这真的证明了我的理论,你知道,但这也提出了个严重问题。

托尼几乎没尝一口他的杜松子酒;这只是他在等人的时候做的事情。

他咂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下,布莱思勒这时却又皱着眉头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出现了,挽着梅尔文·威特康姆,对着他绽开笑容一如她有时对托尼这样一般。

梅尔文·威特康姆是权威十人小组的特别课程协调者,一个有权势有影响的人物;未满四十却相当富有,英俊且文质彬彬φBK联谊会会员;博士学位更是让他增辉不少;总之,他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托尼什么都不是。

他看着威特康姆在总台登记,看着他和乔治娜接过电脑钥匙,看着他们对旅馆待者指着他们的行李,然后一同登上了电梯。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直到听到布莱思勒的声音。

我并不是说危险随时可能发生,彼得,你先坐下。

他坐下来,端起自己那杯酒猛喝一口,这一定是个误会;他们只是碰巧同时到达;他们也是老朋友;她没有想到托尼会在这里。

他喝完他的酒。

她没想到他也会在这儿。

你不会是去那个讨厌的开幕式,对吧?布莱思勒的手放在托尼肩上,我们一块去吃晚饭,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彼得,你真是雪中送炭,我正愁没人给我出谋划策,结果你就出现了,真是雪中送炭。

托尼记起他那时常爱给学生讲天使了,而托尼就出现了。

但事实上,那一年里他经常出现。

布莱思勒的嗓音有一些哀切。

没人了解被当作一个怪人是多么地屈辱。

一个怪人,他的话音里有种苦涩的满足,只是因为你发现的真理别人不愿接受,甚至不愿看见。

天使!托尼说道。

太棒了,彼得!十年了,你还记得。

当然,他们也喜欢见到天使。

走吧,我们一块去吃晚饭。

托尼站了起来,是六年前,他并没有去纠正他。

他俩走出昏暗的酒吧,在他面前一片茂密的松林的幻象。

一辆出租从湿淋淋的松林中钻了出来,布莱思勒招手让它开过来。

两人点了奶酪,葡萄酒配烤羊肉,茵香烈酒和密钱的核桃饼。

布莱思勒一直没有停止说话。

托尼偶尔听听他的故事,但更多的时候则惦记着漂亮的乔治娜。

当然,我们都知道你与众不同,布莱恩勒说完后,啜了口希腊咖啡。

你的工作就足以证明这点。

我知道有人还会因为你的工作争得头破血流。

谣传说你救了布什还是什么的,因为负伤,变得终身残疾,也获得了不少奖励。

但事实却是,在他22岁那年取得科学学士学位时,他和他最好的朋友道格·汉斯丁斯一同申请加入FBI。

出乎意料地,两人都被录取了。

一年之后,他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和一位高级特工一块儿出去进行例行的背景安全检查。

一个算不上什么的任务,后来一个14岁的光头小子用托尼作为练习靶子。

本来托尼受伤一定不轻,甚至有可能死亡。

但幸运的是,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弯下腰把裤腿放下。

所以他只是上臂中了一枪。

然后,当医生告诉他,他又可以重新战斗邪恶后两星期,他又挨了一枪,这一次子弹是从后面射来的,而那天在他后面的只有另外两名特工和他们的监督人,一位分队长。

他相当喜欢布莱思勒所描述的那一切,但他奉命永远不能泄露事情的真相,他一直保持沉默,缺乏热情而且神秘莫测。

并且,他也担心,有些可笑。

第二次,他猫着腰靠近一个目的地,当他发现那儿一个人没有时,他站起来,开始转身想说海滩已无危险了。

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胳膊,但幸好不是脑袋。

这次是另一只手臂。

这就象是做一个教士,一日为教士,终生都是教士。

一个人不可能忘掉那些训练的。

一日为FBI特工,终生都是这样。

对吗?托尼喝完了那杯茴香烈酒。

他最后一次见到从前的好朋友道格·汉斯丁斯时,道格曾说道,离我远点,倒霉蛋。

这是命令,好吗?不会难以接受吧?好了,没人想你谈论这事,布莱思勒说道,他挥了挥空杯,又要了一些希腊咖啡。

但是你曾经受过专门训练。

彼得,仔细用脑筋想想。

我怎样才能得到那些人的血样?托尼谨慎地说道: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当然,当然。

等我们回旅馆后,我会把我所有的报告、笔记交给你看。

我有种感觉,是天意把你送到我眼前的。

你准备好了吗?托尼已经决定了,他将做的,便是收拾好手里的论丈,明天一早便去结帐、离开。

回到房间,他郁闷地望着那一大叠论文;服务员又给了他一叠,而现在布莱思勒又给了他鼓鼓囊囊的一包。

他的头感到一种浪花拍岸般的单调而有些疼痛;他今晚喝的酒比他平时一年喝的还多,但他仍然一点没有睡意。

他情不自禁地在猜想是否乔治娜和威特康姆也待在这样的房间里:一样的沙发、一样的咖啡桌,和一样特大号的大床,想到这里他无意地翻弄着手里的论文。

不是布莱思勒的,他把他的放在一边,浏览着另外几份。

但布思勒所说的片言只语又不合情理地重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怀疑布莱思勒本来就是毫不连贯地告诉他的。

接下来,由于他的工作便是把那些10页、15页甚至20页的论文浓缩成一段读者可以明白的文字,就算只是暂时明白也行,他发现自己今晚和布莱思勒也是做着这样的事情。

基因是宇宙神秘的主宰。

托尼眨眨眼睛,但他肯定布莱思勒以前也曾这样提到过。

当然,基因控制了它们所在的身体,并与之相交流;他们能命令黑色的头发,或者红发。

还有光滑的皮肤和深如海洋般的眼睛……他摇摇头。

基因是不朽的,除非它们的载体死亡时没有后代。

它们决定诸如智力、变应性以及同性恋等问题……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记起天使究竟从何而来。

民意测验显示68%的人相信有天使;45%的人相信他们自己的守护天使。

就是这样,因为守护天使知道基因内容。

每个人认识或者听说过一个奇迹般逃脱必然死亡或者某种严重伤害的幸运儿。

他们可能是一次空难的唯一幸存音;可能是一个虽被抛在0度环境下仍未被冻僵的婴儿;或者是一位逃脱了本可能是致命的高速路上的车祸的乘客……别去想天使、第六感、和对危害的直觉的规避。

想想等位基因和它们正确的组合。

基因是等位基因的一个特别组合。

为了一个我们只能猜想出的目的。

一个待别的基因,也可能是不止一个,很偶然地控制了其它的基因。

这些特别的基因可导致其它基因接受它们的指令,导致新陈代谢系统出现某种变化,从而使得受冻的婴儿免于死亡;通过调节心肺功能使一个溺水的儿童活了下来;甚至可能改变体内的机体组织,使机体的主人能避开本可能彻底致命的伤害……托尼打了个呵欠,还有更多,三个小时的意义。

浓缩、连接、编辑文字,但总算让它们前后连贯了。

他希望他有片阿斯匹林。

他所做的事,就是把一院的垃圾浓缩组合成一个清洁一干净的小包装不过它们终究还是垃圾。

冲了个澡之后,他上床睡觉。

但很快又陷入那种又冷又硬的聚脂孤独之中,感到一阵失落。

七点半时,他已经起床收拾好一切,他决定在西海岸人、伯克利人和乔治娜醒来之前就离开。

他一边等他的早餐,一边把那些论文塞进他的公文包,留下布莱思勒的文章拿去交给前台,也许他会把它们放回他的信箱,也许会把它扔了。

当他收拾完一切,布莱思勒的文章成了唯一可以用来消遣的阅读,他又把它们拿起来扫视一遍。

论文调查对象的材料在第一页,艾维瑞特·西密斯,十一岁时,人们在一个雪堆里找到他时,他的体温仍有华氏63度。

他活了下来,而且没有一点后遗症。

卜九岁时,他从一个二百英尺高的悬崖上摔下,但却没事地从悬崖下走了出来,丝毫没有留下一点不良影响。

维拉·唐吉是一次饭店爆炸的唯一幸存者;她还从她那辆被火车撞坏的车中逃生;卡尔·威利两度奇迹般地生还。

此外,贝维利·王,两次。

斯坦利·R·格雷也是两次。

门外传来敲门声,他把论文又放回文件夹中。

他的早餐倒是送来了,但餐车旁边还赫然站着布莱思勒博士。

他因为急不可待地想要进来,差点他去推餐车了。

彼得,我很高兴你已经起来了,而且准备就绪了。

你看过我的材料了吗?托尼示意服务生把早餐放在窗边的桌上。

签了帐单然而又一语不发地挥手让他离开。

你那儿还有杯于吗?布莱思勒问道,服务生拿出了一个杯子和小茶碟。

再来一壶咖啡吧,说完,他坐在窗边的餐桌旁,揭开了每份菜的盖子。

两人于是共进早餐,因为布莱思勒没有餐具,只得拿了根香肠在吃,还好香肠可以用手拿的。

他还在滔滔不绝。

我听调查的人至少有过两次九死一生的经历,他说,经常是三、四次,但两次便是够了。

我排除了那些只有一次逃生经历的人。

一次幸存还可能是巧合,但两次,三次,甚至四次呢?不可能再是巧合了。

没人知道可能有多少这样的幸存者;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事故都报道了。

我已选定其中五个住在纽约附近的研究对象,我想也许可能从他们身上提取一些样本,如发囊、唾液、血液和皮屑等,这些你也知道,你是个科学家。

但过去两年里,我派出的四个研究生都出了事。

一个被别人抢去了他从调查对象处偷来的梳子。

另一个被疯狗猛追,结果在逃跑时摔断了一条腿。

另一个则根本不能接近他的调查对象,那人相当谨小慎微,他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了,我的学生们似乎都不愿再作进一步的尝试。

托尼把余下的咖啡全倒进杯中。

市莱思勒失望地看着空壶。

你想出了办法没有?他又问道。

当场取样,托尼答道,提出、口唾液付5美元。

和一个医生、一个诊所或类似的什么合作,给他作免费体检。

要么,找到他们的牙医,付钱给他,让他为你收集一个样本。

要么雇个抢劫犯,让他在枪走东西前为你刮下点皮屑,要么雇一群人穿着白大褂冲进公寓或办公室,或者不管别的什么地方,只要你那个调查对象在的地方,声称要检查是否有瘟疫爆发的可能。

再不,就雇一些妓女,男的也成,去引诱他们。

门外传来敲门声,他走过去开门,至少有一千种办法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服务生又拿了一壶咖啡进来。

当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布莱恩勒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我的打算。

找一个受过一定训练的人的确不错。

当然,我自己也试过不少那样的办法,其中有的也相当绝妙。

但是,我不可能做任何可能会导致伤害的事。

如果基因认为它们受到攻击的话,可能只有上帝才知道它们的反应会是什么,它们知道它们已经被发现就够糟的了。

他倒了两杯咖啡。

托尼不相信地看着他。

那些基因知道你想得到它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它们一定在采取某种防御措施。

毫无疑问,它们一定知道,布莱思勒把一根手指伸过咖啡杯,然后又用湿的指尖沾起些烤面包屑吃。

如果你取得了资料,你又会用它来做什么呢?托尼问道。

布莱思勒看上去很茫然。

做什么?你是说象农业生物工程师那样吗?培育土豆时用过毒素,因为这样才能杀死虫子?或者让草莓在零度以下的环境中生长结果?当然,除了将成果发表之外,我不打算作任何其它事情。

彼得,那些基因绝对不需要害怕我。

我明白,托尼道。

他看看手表站了起来。

糟了,我得赶快点,他把布莱思勒的论文拿起来递给他。

拿着吧,彼得,我还有复印件。

我知道你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仔细考虑这一切。

看了之后,你再来找我,行吗?当然,托尼说道,我会回来找你的。

等到他退了房以后上路时,他仍在暗自好笑。

他想,布莱思勒不会再见到他了,因为,布莱思勒根本就不知道该和谁取得联系,只知道一个叫彼得什么的人。

但一想到他现在没有目的地时,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不想再到半岛的北部去了,尽管那儿有朦胧浪漫、清爽的森林,但他不想一个人去。

他没有一个他回家去见的人;办公室里也从不会有人等着他回去。

他东晃晃,西荡荡;但最终他还是会拖着他收集的那堆沉重的学术论文回去,交上他关于这次专题会的专栏报导,然后在下一次任务到来之前轻松轻松。

他突然记起了布莱思勒的话,人们会因为他的工作争得头破血流。

他的确是工作性质里所陈述的那种人:负责报导各种各样的学术专题会、讨论会的特别助理编辑,不管那些会议是在巴黎、香港还是波士顿或别的什么地方举行,只要是涉及到两个或者更多大学代表参加的,他都得去。

有时,他想知道当年那个开枪射他的监督人现在被提升到哪级军衔了,或者是否早就被开除了。

托尼自己从来没怀疑过那本身是场意外,但一涉及到那个好战的分队长,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他知道,要是因为另外那两个特工甚至从来没有因为一时粗心受到过指责,就应该是这个分队长了。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中情局会想办法马上就让他,托尼,进了哥伦比亚大学,保证让他取得硕士学位后,然后又让他得到这个美差。

因为要求这里的工作人员至少有硕士学位。

但有时他也不那么吉利地想,万一有一天中情局会找他回去,需要他……他从未把后面的可能想清楚过,毕竟,他们会要他做什么呢?前面的路标在提示他,到底特律改行右车道,他小心地转向左边驶去。

那晚,他坐在一座仿乡村建筑的安有纱窗的门廊里,看着太阳慢慢从密歇根湖面坠落。

蚊虫在沙官边嗡嗡地拍着翅膀想要进来。

这一天他都在漫无目的地开车,竭力说服自己忘掉乔治娜。

她对他来说太老了。

她至少40了,而他才31。

他曾经很得意因为一个老点的女人会觉得他有魅力。

他忘不了当他提及她在各种会议上发表的论文时,她那种感激的神情,事实上她还协助他写了关于她自己的一些短评。

但对他打来的电话,她却是六个中可能最多会回上一个。

对此她的解释却是:她的丈夫好忌妒,而且经常守着她。

为了逃避那段感情不复存在的现实,他又想起了关于基因是宇宙主宰的幻想。

他心里在假定,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所有的求生的本能、巧合、来自集合的无意识的信号、好运甚至守护天使,都可以归于唯一的一个来源,而那个来源是遗传学的。

然后又怎么样呢?从他参加过的无数次专题会中,他知道基因型的成功率的增长速度已达到令参与其中的专家都惊讶不已的程度。

所以他又继续想道,假定他们成功地找到了那个控制基因,并且把它分离出来,那又怎么样呢?令人惊讶地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培育出一类优秀物种,一种超人。

他对自己这个主意感到好笑。

他望了望远处,天空中最后一抹橙红色的云彩也在慢慢变暗了。

当天空如墨色般完全暗下来后,他走进房问,带着点兴趣重又浏览起布莱思勒厚厚的论文。

他开始从头再看一遍了。

布莱思勒列出了三十至四十个研究对象的名单,每个名字下都有一则相当完整的档案资料。

他已经作好了准备工作。

那些研究对象分散在全国各地;其中他选中的五个都住在曼哈顿方圆百里之内。

每个人都至少有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在下面的注释里,还标明了报道他们这些经历的各类报纸。

托尼简要地看了看,然后翻到了总结部分。

布莱思勒已预见到了托尼所想到的几个问题: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的父母表现出他的后代的这种生存特征。

大多数的调查对象都是他们亲生父母的独生子女,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有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妹的可能。

几乎没有调查对象显示了他们的其他不同寻常的特征;他们是社会上的人群的一个很好的横断面:有的很聪明,有的迟钝;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医生、技师……但他们所表现出的一项共同特征,便是从会让他们丧生的环境中死里逃生的能力。

并且,至少其中的五个人,很难找到他们取样。

当他合上文件夹时,他几乎为布莱思勒感到悲哀了。

可怜的老头,居然在这上面花了六年多的时间。

他记起布莱思勒在餐馆里说的一句话了:你知道象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吗?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没有人记录下那些,恰好没有登上那架坠海失事的飞机的人;没有人记录下那些办公大楼被炸毁当天却待在家里的人;那些改变路线因而避免了二十辆车撞毁爆炸的人,还有那些……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不可能知道他们中的每个人。

那些弯下腰挽下裤腿,因而避开了本该射中心脏的子弹的人,托尼突然想到,那些站起来转身却避免了脑袋开花的人。

噢,好家伙!他走出门廊,看着月光下波光闪闪的湖面。

过了一会儿,他脱掉衣服,腰上系了条毛巾便去游泳了。

湖水冰冷刺骨。

一边游,他一边在想,他可以向布莱思勒证明他的理论有多古怪了,他现在只需要一直朝威斯康星游去,直至又冷又累象块石头一样往下沉。

下一次再游吧,他决定朝岸边游去。

他躺在床上,放松着浑身的肌肉,他不知道要是布莱思勒曾向他取血样,他当时会怎么办。

他浑身的肌肉一阵阵抽搐,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自己又开车驶回南新东部。

先是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然后又跟着磁带上的辛格弗雷德的歌声哼了一阵,他一直想竭力回避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回来了。

假日饭店里已没有空房。

总台服务员很热心地建议他到克洛格中心去,那儿一定会有住房。

他以前从没有开车在这所校园逛过;似乎这里被设计成一座迷宫,不管他从哪个方向转出来,都会一次又一次看见同样的那条棕色的河流。

连操场林荫街道以及修剪整齐的草坪都似乎久无人至,有种奇异可怕的静寂。

当他第三次驶到植物园时,好运总算在等着他了;他看见布莱思勒博士正和另一个人在他前面漫步走着。

他停下车,打开车门想追上布莱思勒教授,把他的论文还给他。

突然他停了下来,半蹲着离开了车。

那两个人向他这边稍稍转个身的时候,他恰好看见了他身旁那人正是他久无音讯的老朋友:道格·汉斯丁斯。

他俩正朝一个温室走去,都没有面朝他,他又退回车上。

这次他朝大河道开去,大河道是南部东部的一条主街道。

然后,他掉头朝南新驶去。

毫不考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车停在一个面积有几英亩甚至几英里大的购物中心前,拿着布莱思勒博士的论文,走过一家办公文具店,用那儿的复印机把每件材料都复印了一份。

然后装在他买来的大信封里,在信封上写好他自己的姓名,由住在宾夕法尼亚的斯特劳兹伯格的母亲转交,在街上的一个邮局把它寄了出去。

这一切都做完后,他又朝密歇根州立大学校园开去,这一次,他一下就找到了克洛格中心。

克洛格中心是这次会议的主会场;在这里,学者们交谈学术成果,共进午餐。

许多专家在这儿订了房间。

并且会议主办单们位还安排了接待员,配置有花名册和一般性的介绍文章。

大厅里,托尼和几个专家在交谈着,他被告知要等一会,然后有人给他送来了一份发言稿的复印件;另一个人又给了他一个文件夹。

他正在等着道格·汉斯丁斯或者是布莱思勒教授,不管他们俩谁先来都行。

有人又给了他一份文件夹,他接了过来,然后一个女人把他带到了一个四室里;然后他看见布莱思勒博士和道格先后走进来了。

那女人正用力拍着他的胳膊:你要参加今天下午在这儿的会议吗?她问,是在三点。

噢,彼得!’布莱思勒大叫了一声,然后便从门口步子沉重地朝他这边走来。

道格·汉斯丁斯此刻正在接待台查看回程安排。

那女人看起来很迷惑,因为布莱思勒博士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他另一只手把他拉到了另一边。

彼得,你还带着我的那些材料吗?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他们说你退了房。

那时托尼手里正拿了好几个文件夹,一个马尼拉纸的大信封和他自己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当然,它们就在这里面。

他把公文包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取出布莱思勒博士的论文,又把刚收到的那几份塞了进去。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会再看一看。

不,不,布莱思勒匆匆地说,抓过论文,用双手紧抱在胸前。

可以了,彼得,你刚读过就行了。

你没有必要再补充什么。

他朝后退了两步,转身很快离开了。

托尼再次把公文包合上,这时,他听到道格的声音竟在他耳边响起,哈,我敢打赌你就是托尼·曼乃蒂!道格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然后给了他一个猛烈的拥抱。

上帝啊,我们已有多久没见过面啦?八年,还是九年?你最近在忙啥?你怎么啦,看上去好象你在收集赌注似的。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托尼朝前门走去,离开那些在屋里转来转去的人。

到个人少点的地方喝杯咖啡怎么样?嘿,记不记得我们过去常常逃课去喝啤酒?那才是快乐的日子,对不对?他们过去从未一起出去喝过啤酒;事实上,托尼从没有象现在那样爱喝酒。

你也是来参加会议的学者吗?他边走边问。

不是,不过是任务而已。

听听那伙人谈论共同开发太空资源的经济意义。

噢,真是麻烦。

接下来在咖啡店的那一个小时,道格谈了他自己的生活,也在打听托尼的近况,他谈到了过去,问了许多问题;当他提到旅行时,又是一大堆问题。

你是说你拿到了那些论文,但并没有去参加会议?这真是太妙了!可以让我看看吗?托尼递过他的公文包,看着道格浏览了一下目录。

你真准备把所有这些都看完吗?就在这儿?别吱声。

如果他们认为我已经看了材料,一定会想来和我谈论一下。

想带回家去看。

知道吗,我以为那晚的人是你,和一个大个子秃头出去的?托尼笑了,那是布莱思勒。

他是研究天使的。

他花了太多的时间通过电子显微镜看东西,我想。

他不无伤感地又加了一句,他本来给了我一些材料带回家,但现在又收回去了。

就在刚才,唉,真是个可怜的人。

接下来,托尼回答了道格的另一个问题,问转向他的独白,他告诉道格星期六和星期六晚上那个重要的约会,神情恍馏地描叙月光下的游泳。

道格会意地一瞥,我打赌,她一定是个女学生。

很快他看了看表,叹口气说道,这工作并不和我想的一样,他说,你准备回去了?去取车,我已经得到我需要的东西了。

他们朝克洛格中心走去。

托尼坐进租来的车中,和道格挥手告别,朝南新机场驶去。

一路上,他试着把所发生的一切点点滴滴串联起来。

他们一定不希望布莱思勒发表他从事的这些工作。

而且,道格也会报告他们不必再招回托尼,因为他对什么事都没有疑心。

到了机场,他还了车,又到售票处更换了他预订的票。

然后,坐下来等那班飞回芝加哥的航班。

他沉思着,他们很可能并不相信那篇论文,但,就算他们相信又怎么样呢?他们只会作壁上观,让这个天才来解决这个论题,如果他能的话,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也会知道的。

行了。

那几乎被遗忘了的童年的往事又出现在他面前。

七岁时,他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在谷仓楼上玩,他从最高的窗口摔了下来,但却没事似地又站了起来,他们都从没对别人提过这事;因为他们不允许到谷仓那儿玩。

十二岁那年,他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在德拉威尔河上划着独木舟,一场风暴象火箭宇宙飞船一样怒吼咆哮。

小船被闪电击中,两个小伙伴死了,但唯有他活着游到了岸上,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当时也在那儿,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的。

现在做什么呢,他在想,对了,去看望母亲,看看布莱思勒的那些材料。

尽管那以后的时间里将会无事可做,但那样也很不错。

也许到时候,他自然会知道自己该作什么。

当他想到自己不过象是命运的奴隶,只是在接受宿命的安排时,奇怪地感到自由和高兴了。

《别杀信使》作者:金姆·齐姆林思羽 何志鹏 译告示上写着招领启事:长着天鹅般柔顺眼睛的灰色小外星人。

丢失者请拨电话……,紧接着,登出了一个当地的电话号码。

艾伯特·芬奇博士抬头瞧着贴在电线杆上的传单,考虑了一阵。

他在SETI(Search for Extra Terrestrial Intelligence)——搜索地外文明项目上耗尽了一生。

期望能发现一些智能生命的踪迹;他倾听过十万多种声音,从中寻找生命存在的可能。

最近他终于判定,自己注定要一无所获地退休终老。

他侧着头仔细端详起传单底部的照片。

上面倒真有一个古古怪怪的小东西,不过照片品质并不佳。

最有可能是一场恶作剧。

或许就是一只长相丑陋的猫咪而已。

但是,他已经将整段职业生涯置于微乎其微的机会之上,打一个电话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揭下了传单,弹开手机,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

铃声响起,电话另一头出现了一名男子的声音,嗓音听上去挺苍老,而且细声细气、又尖又高。

那人说,是有一个外星生物。

他在公园里散步时发现它正在哭泣。

他给小东西喂了牛奶和猫粮,不过它一点都没吃。

不,小家伙如今不在他那里。

一位名叫埃弗雷特的女士过来收养了它。

芬奇博士发觉自己正在说谎。

通常说来,说谎话对他而言异乎寻常,芬奇博士自然感觉糟糕透了。

不过,假如存在着任何一线机会……芬奇博士发觉自己在说些譬如我的外星人和绝对错不了之类的话,直到那个男人十分不情愿地吐露出一个地址。

芬奇博士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埃弗雷特夫人的家中,几分钟后,电视台的摄像组也来了,政府人员则在好几个钟头后才赶到埃弗雷特夫人的家。

这个小东西体重约有两磅重。

它体色呈灰白,有些绒毛;它会咕哝着发出一些声音,睁着一对大而柔和的眼睛,可爱极了。

绝对错不了,这肯定是一个外星生物。

甚至当提防未检疫生物的理性想法闪入他脑中时,芬奇还是无法抗拒将小东西抱起来的诱惑。

埃弗雷斯特夫人现在一切安好,她和小东西在一起呆了一天多;另外。

发现它的那名男子显然还活蹦乱跳,依旧一副健谈的样子。

它静坐在芬奇的臂弯里,昂起头冲着他咕哝。

到了最后。

芬奇博士很高兴自己先前对内心的恐惧视而不见。

部分的原因是他最终发现外星生物身上根本没有类似跳蚤一样的虫子,部分是因为等到政府接手时。

他已经成为外星生物常驻专家,不再会被政府踢到一边去了。

六个月后,尽管语言学家们忙活得一头雾水,芬奇依旧兴奋不已。

他从全世界招徕了最出色的人才,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让外星生物用它的母语或者其他语言说出一句类似嗨的话。

又过了几个月,众人居然一致同意,小家伙没有语言能力,而这让芬奇博士异常困惑。

毕竟,人类找到了外星生物的(极小的)太空飞船,而它显然是一个技术先进的种族的劳动结晶,尽管专家们根本无法解释飞船完全自动化的原因。

而且,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沟通能力的种族能够建造出这样的飞船。

无论如何,在此之后,专家们不再试图获得外星生物的许可,直接就把它塞到了CT扫描仪里。

小东西鸣叫着,欣然忍受了一切。

当他看到测试结果时,芬奇心想,他们幸好没有用核磁共振成像测试开场。

在小东西体内,藏着一些东西——某种卵状的金属物质。

假如你以正确的频率倾听,它还会发出嘟嘟的轻声鸣叫。

芬奇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召开了一次会议,这是芬奇头一次以个人名义召集大伙儿。

他给大家演示关于外星人造物品猜想的幻灯片。

罗伯特·弗雷塔斯提出了这一猜想,并称SETI也许走了歪路,他们在搜索智能生命时,不应该寻找电磁波信号,或许他们应该搜索外星人造物品之类实实在在的物品。

最近的研究表明,外星人造物品不必那么的庞大,可以把一个世界的信息包裹在一个小容器里,譬如一颗金属卵之类的东西。

听了这番话,主管人士决定将金属卵切开。

大家此刻似乎都认同这个外星小东西并无智能,它只会偷窥、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或者依偎在人身上,但是它永远不会说话,无论是以自己的母语,还是其他任何一种语言。

毕竟,这些和他们从自动飞船里看到的都很相符——老鼠、狗、黑猩猩都上过太空,不过它们可不会驾驶飞船。

芬奇并不确信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在他眼里,整件事情就是不合道理——为何智能外星人要把他们的人造物品放在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身体里面?除此之外,这个小东西看上去真像一只宠物。

它不会说话,然而它肯定会喜欢人的陪伴。

当专家们把小家伙带到一问兽医手术室时,芬奇也在现场,那地方还不错,至少消过毒了。

芬奇看着他们安装好监视器,追踪小家伙体内的那颗卵形物发出的砰砰声。

他们切下了第一刀,卵形物立即砰砰作响,然后就沉寂了下来。

芬奇突然想到了一个让人作呕的念头:假如这些外星人希望得到一些情报以作为回报,他们会怎么做呢?假如你置身于他们的位置,你最想要哪些情报?你会想要和一些为了知道你的底细就切开你的猫咪肚子的人交朋友吗?芬奇打赌道,这就是他们的失效保护机制——一旦伤害了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卵形物就将自毁。

要避开那些你不想碰到的种族,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等到想好了一切,芬奇就不断地乞求、恳请和解释。

专家们面对这套理论以及悄无声息的卵形物,终于信服了。

他们把外星生物放回到先前为它筑好的窝巢里,幸好还不算太迟——卵形物又开始砰砰地响了起来。

芬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敢断定,小东西迟早会产下那颗卵形物,而卵形物迟早也会孵化成熟,他们会获取到想要的情报。

事情转了个圈,又成了一个时间的问题。

芬奇抚摸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倾听着砰砰的声音,坐下静静等候。

《别墅幻境》作者:米勒神秘的避暑山庄我在南喀列米亚省的斯美茨近郊散步,无意中被隐匿在陡峭山坡旁的一幢孤零零的避暑山庄所吸引。

我奇怪地发觉,竟看不出有什么路可以通到那里:避暑别墅四周全由篱笆严密地围了起来,而且四周都是光秃秃、灰黄色的悬崖峭壁,只间或有那么一二株古老、粗壮的杜松或曲曲弯弯、生机勃然的苍松点缀成一片美景。

有谁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情愿住在这么一片荒山野岭的偏僻角落呢?这地方真有人住吗?每当我在这座神秘的避暑山庄附近徘徊时,总禁不住会产生这些疑问。

说来也怪,我真的从来也没看见过有人出入这幢别墅。

好奇心不觉油然而生。

我不得不承认曾有一次试图爬上峭壁峻岩,居高临下,越过禽笆的蔽障,把里边看个清楚。

但是,这座别墅山庄建造得十分古怪:无论我攀上哪块岩石,我所能看到的也仅仅是里面院子的一角,而且那里面跟外边周围的情景一样,都是同样的荒芜凄凉,看不出什么名堂。

然而,经过几天观察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有位老年妇女,浑身披黑,站在院子里。

这一发现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

我猜想,不论什么人,生活在哪里,肯定要与外界进行联系——哪怕是仅仅为了买些东西。

于是,我在自己所认识的人中间进行探问。

后来终于听到一些道听途说,也就是有个名叫瓦格纳的教授住在那儿。

瓦格纳——教授?!这更加促使我对那幢别墅特别加以注意。

我会不借任何代价去看一眼那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发明创造曾经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因此,从那天起,我便盯住了这块地方。

我也曾隐约感到似乎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我还是不分白天黑夜躲在一株杜松树背后,在我自己选的了望台上窥视着那幢神秘的别墅,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

有一天,拂晓时分,我突然听到一阵门枢的轧轧声。

顿时,我神经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一步发生些什么。

只见大门打开了,一位身材高大、满脸胡须、面色泛红的男子迈步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方,毫无疑问,这人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瓦格纳教授。

一看四周无人,他似乎感到满意。

于是慢慢地登上一片平地。

开始做起在我看来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运动来。

瓦格纳教授堆着九块大小不同的石块,试着一块一块地轮流试举一番。

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一块踩到另一块,但是这些石块太大,太沉,我估计即使是举重运动员恐怕也很难搬动。

我在想,他这举动是多么奇特的消遣啊!我正在这么想着,可是转眼之间,我却惊奇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简直无法令人置信的事发生了:瓦格纳教授走近一块比一个人还高的石块,抓住石块的突出棱角,竟毫不费力地把它举了起来,就好像那沉重的石块是用纸板糊起来的。

眨眼间,瓦格纳教授已伸直手臂,来回挥动起石块来。

我简直想不出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是瓦格纳教授有超人的力量?那么他为什么举不起小得多的石块呢?要么是……我还来不及揣测出其中的奥妙,教授的另一个绝技已把我征服了。

只见瓦格纳教授接着就像抛掷一颗小石子那样,把石块抛到了大约六十英尺高的空中。

我紧张地等待着坠落声,然而奇怪的是,那石块却慢悠悠地落下。

我暗自数到了十秒钟,它才落到一人高左右,这时只见瓦格纳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石块,手臂连晃都没晃动一下。

哈——哈!瓦格纳那浑厚的嗓音发出了一声大笑,将那石块猛地抛掷了出去。

开始,石块与地平面平行地飞了出去,随即突然垂直地落下,轰地一声,裂成了碎块。

哈——哈!瓦格纳教授又大笑起来,而且出奇地一跳,竟跳起十二英尺高,随后朝着我的方向与地面成水平笔直飞了过来。

不过,显然是计算上有些失误,他像那块石头似地,一下子摔到了我面前。

要不是跌倒在斜坡上。

他肯定必死无疑。

他倒在那株杜松树的另一头,离我不远,痛苦地呻吟着,咒骂着,擦搓着膝盖,然后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又忍不住呻吟起来。

迟疑了一阵,我决定露面,帮教授一把。

伤着没有,我可以帮你吗?我从树背后走出来问道。

我的出现一点儿也没有使教授感到吃惊,至少他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必了,谢谢你。

他平静地回答,我可以起来。

他又作了一次站起来的尝试,但是又踉跄地倒了下去。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他的膝盖已经浮肿起来。

看来由于疼痛剧烈,没有人从旁搀扶,恐怕他是站不起来了。

情况不容再犹豫了。

趁疼痛还忍得住的时候,让我们快走吧!我说着便扶他站了起来。

这次他没有拒绝,尽管我看得出,搀扶着他走路,他也是每走一步都疼痛得要命。

我们慢慢地朝那神秘的屋子走去。

其实,我差不多是半抱着他。

他很重,在他的重压之下,我自己的气力也很快就要耗尽了。

然而,我的心情十分愉快:我不仅见到了瓦格纳教授,而且与他结识了。

现在,我期待着跨进他的别墅。

但是,我还是不免担心,当我们走近高高的篱笆前面时,他会不会对我表示一下感谢,然后便把我撇在门外呢?在我们走近门口时,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不过,教授始终一言未发,我们终于跨过了这条魔术般的界限。

事实上,他痛得也已经说不出话了。

看来,尽管意志坚强,他还是处在极大的痛苦中,因为除了疼痛抽搐和颤抖外他似乎失去了其他感觉。

我已经累得要死,但是在抱他进屋之前,我还是好奇地朝院子瞅了一眼。

这个院子相当宽敞,中间竖立着一座类似毛利人那种习惯的装饰和某种装置;更远一头,地上掘了一个圆洞,上面盖着厚厚的玻璃。

沿着洞口,正对着房屋及其他几个方向,喷射出金属般的弧光,照亮了半个院子。

我没有时间再多看一眼,因为这时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后来我知道她便是教授的管家——警觉地从屋里奔了出来,迎接我们。

圈瓦格纳教授的身体状况糟透了:呼吸急促,神志昏迷。

但愿这次从十二英尺高处掉下的撞击,不会损伤瓦格纳教的脑袋——那架奥妙的机器。

我焦急地想。

这时,病人还在昏迷中背诵着数学公式,时时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女管家也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地说着:发生了什么事?哎,天哪,出了什么事?我不得不向教授伸出援助之手,暂时留在那儿看护他。

这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瓦格纳教授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瞧着我,神志完全清醒了。

谢谢你……他的声音仍然十分微弱。

我侍候他喝了一口水。

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请我离开。

经过整整一天一夜提心吊胆,加上不眠之夜的熬煎,我感到非常疲乏。

我决定让病人——瓦格纳教授独自呆一会儿。

于是,我跨出门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院子中央的那座陌生的装置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迈步向前,打算更近些进行观察。

我尝试着伸出手去……不要靠近,站住!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管家的一声近乎恐怖的叫喊。

正当我听到这喊声时,我已感觉到我的手突然沉重起来,就像手上压了一件特别沉重的东西。

有股力量猛地把我拉了一下,我便扑地一下脸朝下摔倒在地。

我的手被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按在地上。

我使劲地挣脱出来,可是已经满手青肿,疼痛异常。

女管家站在我身边,懊丧地摇了摇头。

哦,亲爱的,亲爱的先生,你这有多吓人呀!你最好别走进这个院子里来,否则你准得趴下。

上帝保佑!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被摔得鼻青眼肿。

我默默地退回屋内,将手包扎了起来。

不过心里却是疑团重重,好奇心更强烈了。

瓦格纳教授第二次苏醒过来时,显得有精神多了。

十分明显,他的器官生命力特别旺盛,伤痛恢复得很快。

怎么啦?他指着我的手问道。

我简单作了解释。

你可真险嘿!他说。

听了瓦格纳教授的话,我真有点儿冒火。

不过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去追问什么,以免他过分劳累。

那天晚上,按照他的要求,他的床已经移到了窗边。

这时,他竟大方地提出了使我一直感兴趣的话题。

科学研究的是基本力,他说,并且提出各种规律。

但是这些力的本质,被揭示的却微乎其微,例如电力和重力。

我们研究它们的特征,设法应用它们。

但是,它们的本质的最终奥妙却始终没有获得真正的揭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无法更充分地利用它们。

当然,电子已被证明比较容易驾驭,或者说,我们已经制服了它。

我们可以把它贮藏起来,从一个地方输送到另一个地方,一旦需要,就拿出来使用。

但是重力却还远远不是这样听话的。

我们不得不去适应它,去顺从它的特征,衍不是让它来顺从我们的需要。

如果我们能够按照人类的意愿去控制它的力量,把它像电那样积累起来,那它会变成怎样有力的工具啊!驾驭重力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这么说,你已经做到这一点啦!我恍然大悟地惊呼起来。

是的,我已经做到了。

我发明了一种工具、靠这种工具我们就能控制重力。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初步成效,也看到了它们使我付出了什么代价。

瓦格纳教授说着叹了一口气,用手抚摸着受伤的膝盖。

作为一种实验,我在住地附近一小块区域内减弱了重力。

你已看到我是多么轻松地举起那么大一块石头,我是靠用增强我院子里这个小区域的重心力的办法。

当你走近我的魔圈时,你的这股好奇心差点儿毁了你的性命。

瞧,他用手指了指窗外说,看到那些朝这儿飞来的鸟儿吗?或许会有一只飞进重力加强区来的……他咽住话头,缄默不语了。

我也激动地注视着飞近的鸟儿。

这时它们已飞到院子的上空突然,其中一只像一块石头一样坠落下来,它并不像平常那样摔得粉碎,而是像一张卷烟纸,薄薄一层贴在了地面上。

看到了吗?我想起自己曾经碰到的危险遭遇,不禁打了个寒噤。

是啊,他猜出了我的想法,你自己头部的重量就足以把你压成肉饼。

他微微一笑,接着又说了下去,我的管家菲玛说,我的发明真了不起,可以使猫儿不靠近食品室。

‘不要杀死它们,’她说,‘只叫它们的爪子粘住,那样它们就不会再到那儿去了。

’但是还有别的畜牲。

瓦格纳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缓了口气,歇了一会儿,这才又继续说,那些‘畜牲’比猫可有害和危险得多,他们不是用牙齿和爪子武装起来的,而是用枪炮和炸弹武装起来的。

设想一下,被驯服的重力可以变成一种什么样的防御武器啊!如果沿着国境架起一座这样的堡垒,任何敌人都无法闯入。

飞机会像那只马儿那样一下于坠落下来,更妙的是,即使大炮炮弹也都无法越过。

或者倒过来:使前来进犯的敌人脚下失去重力,任何微小的移动都可能使那些士兵飘浮起来,手足无措地悬挂在半空中,成为靶子……但是,这些与我已经取得的成绩比较起来也不过只是儿戏而已。

老实说,我已经发现了一种可以降低除了两极以外地球所有表面重心引力的办法。

你是怎么做的?加速地球自转,如此而已。

瓦格纳教授说道,就仿佛他谈一个小孩子都一清二楚的话题一样。

什么?加速地球自转?对,当速度增加时,离心力就会加强。

地球表面的所有物体就会变轻,如果你可以在这儿多呆几天的话……我很乐意!等我可以起床后,我就着手开始这项试验。

我相信,你会感到有趣的。

疯狂的实验几天以后,瓦格纳基本上恢复了健康,能下床踱步了,尽管走起路来还肩点跛。

他时常长时间地呆在院子一角的地下实验室,而把我留在他的书房里,他从不邀我下他的实验室去参观。

有一天,我正坐在书房里,瓦格纳教授突然闯了进来,还没完全跨进门槛就直着喉咙嚷起来,情绪十分激动。

只听他说:就要开始啦!我已经发动了装置,让我们等着瞧,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吧!我等待着发生不寻常的事变。

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请等着,耐心些,教授猜出了我的怀疑,从低垂的上髭须里露出微笑。

要知道,离心力与角速的平方成正比。

地球是个庞然大物,不那么容易加速的。

第二天早晨,正当起床时,我惊奇地发觉,自己的身子似乎变轻了。

也许,这就是说,离心力开始起作用了!我走到平台上,低头注视着影子。

我发觉,影子果然移动得很快。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是太阳竟会转起来,使我觉得地球比往常转得更快了么?那么,这样说来你是注意到了?我听见瓦格纳教授的声音,他正站在那边望着我。

地球自转快了,白天和黑夜变短了。

结果会怎么样呢?我满腹狐疑地问道。

只要我们活着,会看到的。

那天,太阳比往常早落下两个小时。

这会在全世界引起什么样的骚动啊!我对教授说,我想知道……你会在我的书房里了解到一切的——那儿有一架收音机哩。

瓦格纳教授说。

我匆忙奔向书房。

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切正如我所预料的,全世界人民果然沉浸在极度的惊慌之中。

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地球显然在继续加速,日子变得越来越短了。

在赤道线上的所有物体,眼下的重量已经减轻了四分之一。

瓦格纳教授在一昼夜缩短为四个小时的时候毫不在意地说,仿佛毫不足奇一样。

为什么在赤道线上?因为那儿地球引力最弱,而自转的半径最长——也就是说,离心力最强。

科学家已经意识到其中蕴藏着极大的危险。

由赤道区向离心力较弱的高纬区迁移已经开始。

不过,到眼下为止,重量的减轻似乎证明会带来有利之处:比如,机车可以比过去牵引更多更大的列车,一台摩托车引擎的动力便足够满足一架运输机的需要,即使是加大机速也不成问题。

人们也可以变得体壮、身轻。

每过一天,我都似乎感到自己身轻如燕,更加生气勃勃了。

身心确实比以前更为愉快!然而,没过多久,收音机开始广播第一批不幸事件。

在那些转弯角或下坡处火车出轨事故不断增加。

不过死人不多,因为即使从相当高的地方往下掉,卧车车厢也是轻飘飘的,然而到处飓风大作,尘埃飞扬,呼啸的潮水在世界各地汹涌地冲击着海湾。

当角速度增加十七倍时,赤道上的物体和人完全失去了重量。

那天晚上,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在不断加强的离心力的拉拽下,赤道非洲和美洲发生了几起有人头脚颠倒的事件。

不久,又从赤道传来更加吓人的消息,发生了窒息的威胁。

这是离心力正在使空气层剥离地球,地球引力无法再使它固定在原来的位置上。

瓦格纳教授平静地解释道。

这岂不是说,我们最终也逃避不了窒息吗?我不安地问道。

他竟然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我们能对付任何意外。

但是你为什么要造成这些意外?这是一场地地道道的世界性灾难,是对人类文明的摧残……瓦格纳却仍旧显得十分镇静,无动于衷。

你以后会知道为什么要造成这一切。

肯定不会是为了要做另一次试验吧?……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激动,他说。

如果真的是为了作一次试验又怎么样?让我们不要再转弯抹角了。

当飓风或火山爆发使成千上万的人惨遭灭顶之灾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想到指责这种自然的暴力。

我们就把它当作另一次天灾吧!对教授这种解释,我不能满意,这时,我头一回从心底里产生了对人类可能遭殃的深深忧虑。

我想,做一个人难道必须残忍,非得容不下半点怜悯,只为了一次科学试验就可以牺牲百万人的性命吗?我的心情越是优郁,就越对瓦格纳教授不满,对他的恶感也越强烈。

毫不奇怪,这些关于世界将被撕成碎片,以及随着速度的增加,白昼黑夜倏忽即逝的可怕报导,简直可以把一个人逼疯。

我整夜为此难以入眠,神经高度紧张。

我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以防不测。

似乎我的肌肉稍一用力,身子就会窜起来,头就会碰撞到天花板上,尽管眼下可能情况还不至于如此严重。

不过,周围的东西正在急剧地失去重量,变得飘浮不定,一件件沉重的家具,只要轻轻碰一碰,便会滑了开去。

自来水龙头正在慢悠悠地流出水来,而且水流会半途折了回去;人的四肢抽搐,手足因为失去重量而像吊线木偶似地抽动着。

人体的发动机——肌肉——对于已经失去重量的躯体来说,似乎是马力太足了,它们之间已经失去平衡,不能协调,无法适应变化了的情况。

管家菲玛跟我一样,也不好受。

在这种情况下,做饭需要有耍杂技那样的本领。

锅、、碗、瓢、勺、盆盆罐罐几乎会到处飘浮,四处飞舞,而管家婆自己也为了抓住要使用的东西而上窜下跳。

她蹦来蹦去,活像个杂技场上的小丑。

只有瓦格纳教授情绪高昂,甚至还有心思取笑我们。

要想外出,非得在口袋里塞满石子不可,否则我就会跌入无边无际的天空。

我眺望大海,显然海水变得越来越浅了。

海水被一种力量驱赶着西流,溢上海岸……我站在岸上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空气逐渐稀薄,一阵从东向西的疾风强烈地迎面扑来,空气温度随着气流很快就升高了。

空气已经越来越稀薄,看来末日即将降临……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这迫使我考虑该采用哪种方法去迎接死亡:是跌入空中呢,还是坐等窒息而死。

当然,坐等窒息而死肯定会更加难受些;但是这样我倒可以看到地球的末日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行,最好还是一下子把自己了结吧!这样干脆些,也爽快得多,难忍的痛苦也会短暂一些。

我这样想着,仍犹豫不决。

这时,又一阵窒息猛地压上心口。

我开始将石头从口袋里向外倾倒,打算跃入虚空,告别地球。

但是我被一只手按住了。

等一等。

我听出这是瓦格纳教授的声音。

由于空气稀薄,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让我们到地下室去吧!他用手臂勾住了我,同时朝站在平台上喘着气的管家点了点头,然后一起向开在地上的那个大圆形窗口走去。

这时我已身不由已,脚步蹒跚,就像梦游人似的。

瓦格纳教授打开了通向地下实验室的沉重大门,把我推了进去。

我缓慢地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跌入虚空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倒在地上神志恍惚地躺了多久。

我只感到自己恢复知觉的第一个感触是吸进了一股新鲜空气。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才惊奇地发现,离我躺着的地方不远处,地上竟装着一只电灯泡——那本该是装在天花板上的嘛!不要大惊小怪,我的耳朵里传来瓦格纳教授的声音,这地板很快就将变成无花板。

你感觉怎么样?好多了,谢谢你,教授。

好,那么一块儿起来吧。

他说着便握住了我的手。

接着,我们飞向了天窗,然后慢悠悠地降落下来。

这儿来,我领你看一下我的地下办公室。

瓦格纳说。

教授的办公室总共是三间房:两间里点着人工灯,第三间比这两间略大一些,房顶和地板好像都是玻璃的,我其实根本分不清哪是房顶,哪是地板,反正通体透亮。

真正麻烦的倒是,这时候我们全都处于失重状态。

这时想要在里边走上一圈是非常费劲的事。

头重脚轻,眼花缭乱。

一会儿抓住橱柜,一会儿又被弹了开去,刚越过这张台子,又撞到了另一张台子上;一会儿又会毫无牵挂地吊在半空中。

我们彼此伸出手臂朝对方抓去,但是无论如何使劲,也勾不住对方。

要不是谁施出了妙计,真不知怎样摆脱这种尴尬窘境哩。

我们碰撞到的东西,也跟我们一样游荡着。

一把椅子稍一碰撞,便会飞向房间的半空,盛着水的玻璃杯东倒西歪,但只有一星半点的水泼溢到杯外。

不久,我注意到有一扇门通向第四间房,那儿传来呼隆隆的声音。

但是瓦格纳不让我进去。

非常明显,瓦格纳用来实验加速地球自传的机器必定藏在那儿。

不过,没过多久,我们的空中飞行便结束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瓦格纳施的什么于法。

反正我们都降落在玻璃天花板上。

这天花板原来是当作我们的地板的。

我们不必重新搬动什么东西,因为所有的东西都给摆好了。

电灯泡现在也不是装在地上,而是在我们头顶上方了。

光线透过短暂的夜色照射着房间。

事实上,是瓦格纳教授在照看着一切。

我们好象用不着发愁,因为我们有足够的罐装氧气,还有充足的罐头食品和水。

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不大见管家外出采购的原因。

眼下,自从我们降落到天花板上之后,我发觉走路相对来说,比在地上走容易得多了。

我们是双脚朝上走路的。

其实,任何事只要习惯就行了。

我发觉自己走得很好。

当我朝下看我的脚时,我透过厚厚的透明玻璃看到了我脚下的天空,仿佛我站在一块倒映着天空的圆形镜子前。

有时这种奇特的环境也反映出一些极不寻常或挺可怕的东西来。

女管家说,她非得去屋里取些奶油来不可,她当时过来得匆忙,把它忘了。

但是你不能去,我告诫她,你先得跌倒才行——我指的是爬起——妈的,现在一切都乱了套,连说话表达都得颠倒过来!我会抓住地上的管子……教授教过我的。

当我们还是头朝上、脚朝下时,我在那间天花板上有管道的房间里学会了‘用手走路’。

的确,凭良心说,事实上是瓦格纳在照看着一切。

我真没想到女人会有这股子勇气。

她竟敢冒着生命危险,用手到外面毫无边际的空间里去走路,就只是为了我们好吃上一点儿奶油!不管怎么说,这样冒然出去可是十分危险哩!我说。

远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教授反驳着,我们的重量仍然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仅仅刚离开零点——站住脚跟,只需要一点点肌肉的力量。

再说,我会跟她一块儿去的——喏,我把记录本留在这儿!但是外面没有氧气。

我们会戴上压缩空气帽的。

就这样,他们穿戴得像深海潜水员似的,开始离去。

双层门在他门身后紧紧关上了。

紧接着,我听到外边一道门砰地一声也关上了。

我躺在地上,面孔紧贴着厚厚的玻璃,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的行动。

这时只见两个头戴圆形压缩空气盔、身着太空服的身影,朝着别墅房间方向用手在急速行走。

他们用手抓住地上的管子,脚荡在空中。

再也无法想象比这更加叫人毛骨悚然的了!看起来这好像是蛮容易的,我想。

但是她仍不愧为一个出奇的女人。

要是她半途头晕了呢,那会怎样?真不敢想。

这时,瓦格纳和管家正以同样的姿势走上楼梯,进入房间。

接着,两个人影消失了。

不一会儿,他们又出现了。

就在他们返回的半路上,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直把我吓得浑身打颤。

管家把一罐奶油掉了,她想去抓住它,一失手,没抓住管子,身体便直向空间坠去。

瓦格纳曾尝试着去救她:他猛然间迅速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一头勾住管子,人便猛地朝管家扑着急追上去。

这个不幸的女人坠落的速度其实很慢,加上瓦格纳赶去急救时用力一扑,所以转眼间便赶上了她。

教授向她伸出手臂,但不幸的是,由于离心力,方向偏了一点儿,竟没能够上她。

我眼见着他们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开……瓦格纳颓丧地紧紧拉着已经全部放开的绳索,无可奈何地慢慢从无边无际的太空向地面升来……我仍旧能看到那不幸的女管家,只见她仍在挥舞着双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接着,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屏幕,笼罩了这罕见的死亡场面……我感到不寒而栗,我一直在想象着她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将会变成什么呢?她的躯体,由于太空的寒冷和缺乏原来接近地面的大气组成,将不会腐烂。

她会一直坠落下去吗?也许是的,至少将在这宇宙中坠落或飘浮,也许永恒……除非有哪颗飞过的星体把她吸了去。

我始终沉湎在遇想和近乎麻木的恍惚状态之中,以致我没有发觉瓦格纳教授已经进来,倒在了我身旁。

多么壮丽的死啊!他平静地说。

我咬牙切齿,一言不发。

我感到有一股对教授的怒火重又涌上心头。

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伸展在我身子底下的那一片深渊,实在令人惶恐。

我生平头一道想到,覆盖在头顶上的天空不再是一片蔚蓝色的苍穹,而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宇宙令人敬畏。

我生活在其中的、原来所认识的天空,只是依附在地球外圈的那么一丁点儿,而宇宙才是庞然大物,深不可测。

我们理应称它为天空的天空,不该叫它为地球的天空。

可怜的小天空!地球的引力不仅系住了我们的身体,也羁绊了我们的思想,使它们局限在地球上。

现在这个纽带绷断了……我才感觉到宇宙,才悟彻了地球存在的虚幻。

人的思想是随着陷入天空的深渊——那茫茫无际的太空的深渊——地球而生的,也会在那儿随着地球而熄灭……在我沉思的时候,不寻常的事情又在我的面前出现……石块从地面剥离,纷纷落入苍穹……接着,整块整块的岩石飞了出去,白天与黑夜的交替越来越快……太阳迅速地越过茫茫苍天,转瞬之间,黑夜便又降临,星星也以同样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过。

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又是星辰……在日照下,我看见苍天似乎缺了口,大地露出了头。

我看到了干涸的海洋,荒芜的田野。

我终于明白,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仍旧有人活在地球上……收音机里的扩音喇叭传来了声音……地球光秃秃的只剩下两极,到处都是废墟。

这是幸免于难的一家无线电台——在瑞格尔岛上。

这电台发射出它的信息,期望这毁灭中的世界某处能给它一个回答,但是没有任何电台呼应……随后,瑞格尔岛的无线电波也消失了,在最后的电波划破死寂般的空空世界时。

一切显得更加寂寞可怕。

最后,地球缄默了,太空缄默了。

黑夜与白昼迅速交替着,眼前一片混乱……飞越在空中的太阳仿佛在黑暗的幕布上划过一道萤光,随着最后一些空气的消失,地球逐渐失去了它那层蔚蓝色的华盖……月球因地球引力的衰减和消失,已不再受引力影响而逐渐远离地球而去,变得越来越渺小了……不一会儿,我感觉到平滑的玻璃地板在拱起来。

我浑身颤抖,担心它说不定会马上塌陷下去,落入茫茫的苍穹之中…………是谁在我身边嘟哝着?啊,是瓦格纳教授。

我吃力地抬起身子。

地球疯狂般地旋转,使我四肢软弱无力。

我窒息般地呼吸着……是你,我吐了口唾沫,吃力地说,你为什么妄这样做?你杀害了人类,毁灭了地球上的生命……你要对此负责!赶快设法把地球的速度减慢,否则……然而,瓦格纳教授只是摇了摇头。

快说,你去处理!我用足了气力喊叫起来,把手握成拳头。

我无能为力……我一定是在计算上犯了错误。

那么你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我忿怒地喊叫着,扑向瓦格纳教授,开始掐他的喉咙……正在这时,我感觉到地板塌陷了,接着玻璃开始崩裂,啪地一声,我跌入了深渊,两只手还紧紧地掐住瓦格纳的咽喉。

催眠术在我的面前呈现的是瓦格纳那张咧着嘴的脸。

我困惑地望着他,然后环视了一下周围。

清晨,蔚蓝色的苍穹,远处涌动着蓝绿相问、色泽极美的海洋。

有一对雪白的蝴蝶在平台旁上上下下飞舞,给周围景致增添了一层更为宁静的色调。

这时,管家竟然从我们面前走过,手中托着一盘盛着一大块奶油的盘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教授。

从他那长长飘垂的胡子里发出一阵笑声。

我得向你表示抱歉,他说,未经你的同意,甚至刚刚认识你,便把你这个人拉进我的一次试验中来了。

如果像你看上去的那样,你是认识我的,你大概也许知道,几年来我一直在力图解开这样一道难题:一个人怎样才能跟上浩瀚无边的现代知识。

就拿我来做例子吧,我可以用我的脑袋同时做两件毫不相干的工作。

另外,我已经不需要睡眠,不经长时间休息也不会感到疲倦。

嗯,我曾经读到过这方面的书籍。

我说。

瓦格纳教授点了点头。

好,但是并不是人人如此……于是我决定用催眠术作我的教具。

当然,常规的教学也要用一定的催眠术。

今天早晨,当我外出散步时,我便发现你躲在一株杜松树后面。

这不会是你头一回呆在那儿吧?是不是?他问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幽默。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我想,我应该以我的力量用催眠术叫你为你的窥探和好奇心吃一点儿苦头………什么?你把这一切叫作……嗯,不错,仅仅是催眠术——从你看到我的那一时刻起就发挥了作用。

但是,这一切当然对于你来说都像是真实的,是不是?你肯定是不会忘记这次试验的,也不会忘记重心规律和离心力的实际教训。

你是一个十分专心的学生。

就是在这堂课快要结束时变得撑不下去啦……这堂课持续了多长时间?两分钟左右,不会再长。

这技术还不错吧,你认为怎样?不,等一等,我叫了起来,那么平滑的玻璃窗和那些地上的管子呢?我用手指了指——顿时呆住了。

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庭院空荡荡的。

那么,那个也是……催眠术?对。

坦率地说,你不觉得我的物理课讨厌吗,菲玛?他喊了一声,咖啡煮好了吗?我们去吃早点吧!《冰》作者:[美] 阿拉斯泰尔·雷诺兹秦文华 译阿拉斯泰尔·雷诺兹是科幻小说创作界的新人,常向《交叉地带》杂志投稿,也是《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科幻光谱》等其他杂志的投稿人。

他的第一篇小说《新太空揭秘》一经问世便得到广泛好评,被誉为年度最重要、最有影响的科幻作品之一。

其最新力作《陷落之城》系《新太空揭秘》的姐妹篇,也得到各方关注。

另一作品《拯救之舟》同样值得一读。

他的一系列小说已陆续刊登在我们所编年度选的第十五、十七、十八辑上。

阿拉斯泰尔·雷诺兹曾获天文学博士学位,是该领域的专家,出生于威尔士,后定居于荷兰,现供职于欧洲太空机构。

在下面这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中,作者将我们带进一个极度遥远而又纯然陌生的星球,那里人迹罕至,终年冰寒干燥。

就在那个星球上,有一个人必须在末日来临之际解开一个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难解之谜——而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走向末日。

内威尔·克莱文一路小心地挑着路走,脚下全是碎冰块,像是出自大自然之手的透明艺术品,可当成路就不那么好受了。

这里面积极广,往四面八方延伸,可到处都是边口圆溜光滑的冰裂隙。

在着陆之前,他们就把那些较大的裂口测好,在地图上标出来了,但是克莱文仍然很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跌到没料到的坑里去。

靴子踩在冰层上,吱吱嘎嘎直响,每迈一步,他的心也跟着提一次。

根据输入他大脑的数据所示,这里是这个冰川最危险的地带,他非常清楚,乱走一气,偏离这条红色安全通道是多么危险。

只要想想马丁·赛特霍姆的遭遇,就够让他打起十二分小心了。

一个月之前,他们发现了赛特霍姆的尸体,那会儿他们刚刚登上这个星球不久。

就在美国人所设的主基地附近,往前再踏一步就是基地的边界。

这个巨大的洞穴围在一圈冰墙内,洞顶有些倾斜,虽然已经废弃,但仍然可见构造之复杂。

克莱文的伙伴们已经在这里面发现了几十具尸体,因为探险队员名字全都在基地登记在册,所以大多数尸体都能轻而易举地与名单对上号。

但是克莱文总是被这地方无数的沟沟壑壑搅得不得安宁,他总觉得在这一带冰地还会发现更多的死人。

他一直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基地里转悠勘探,终于发现了一个未关闭的密封舱门。

经年的降雪早已将任何脚印湮没,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从这个门出去的人会朝哪个方向走。

基地早已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克莱文来到一个又阔又深的冰隙的豁口边。

就在那儿,就在沟底。

往豁口边靠一点,探进头去,正好能看见一个人的手臂伸在那儿。

克莱文回去叫来其他人,带了绞盘,让他们放他下去,到了三四十米的深处,克莱文已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洞,里面的冰有凿过的痕迹,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尸身也全看清了:身上套着老式太空服。

死者的腿吓人地蜷曲着,像拽了旁人的腿古怪地接在上面似的。

克莱文认出是个男性,因为往下坠落的冲力,死者的头盔与颈圈上的系带脱开了。

尸体保存完好的脸枕在一块冰上,一半被挤进冰里,另一半暴露在外面。

头盔甩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在代顿星球上,人是不会立即死亡的。

空气还够呼吸一阵子,很显然每个人都曾有时间思考自己所处的困境。

即便大脑一片混乱,也总该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

马丁·赛特霍姆,克莱文捡起头盔,看着盔冠上的姓名牌,一边大声念了出来。

他为死者难过,同时心中又有些许满意,因为他证实了自己的疑虑,又发现了一具死难者的遗体。

赛特霍姆早就列在失踪者名单里了,这不,此人虽然延迟了将近一个世纪,终于还是等到了体面的葬礼。

还有点别的什么,克莱文差点儿就漏掉了。

赛特霍姆似乎死前还留了口气,挣扎着在冰上刮出了几个字。

他抠出的这几个印记压在冰层下面,但还可以辨识。

是三个字母,克莱文认出一个是I,一个是V,还有一个是F。

I-V-F。

这份临终遗言对克莱文而言什么都不是。

即便思维联通体成员联合检索,也只能找到几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这中间能说得过去的一个猜测就是invitrofertilization①,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与赛特霍姆有什么直接关联。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个生物学家,这一点基地有记载。

这几个字母是不是道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真相,代顿星球上这批定居者到底出了什么事?生物实验室里出了可怕的差错?跟那些蠕虫有关吗?【①invitro系拉丁语,意思是指在玻璃试管内,在玻璃器内;fertilization有施肥之意,亦可指受精。

这三个单词的首写字母是I、V、F。

】可是,不一会儿,克莱文就不再冥思苦想赛特霍姆一个人的死状细节了,只要一想起死了那么多人,这一个人的死也就不重要了。

不管怎样,很难说赛特霍姆的死与众不同:不过与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就这么死了;并非自杀或受暴力身亡,而是因为不小心,不谨慎,甚或只是犯了个愚蠢的小错而已。

有些基本的安全程序——譬如说没有适当装备就不能随便进入冰隙地带——他们给忘了,或是疏忽了。

也有可能是机器操作不当,抑或是误服药品。

有时遇害者只把自己一个人送进坟墓,有时却连累了许多人,死亡的代价于是大大提高。

而这一切发生得又是多么的迅猛!嘉莲娜觉得这场事故是某种精神变异症发作的后果,其他思维联通体同伴则大费周章地考虑是不是中枢神经发生突变,先是藏在全体成员的基因库中,潜伏几年,等到环境变化,有了契机,就被激活,出来生事?克莱文虽说没有质疑其他同伴的推论,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些蠕虫。

毕竟,那些虫子到处都是,美国人显然很感兴趣——尤其是赛特霍姆。

克莱文自己也曾将头盔面罩紧贴在冰面上仔细观察这些蠕虫,他发现虫子无处不在,直到冰洞深处发现死人的地方都有。

这些虫子一路掘穿冰墙,垂直而下,直通洞底,像河流三角洲的支流图,颇有些精致。

大支流的交叉口好像有一窝蠕虫缠绕在一起,黑乌乌的一片。

这些黑黑的、小小的虫子已经完全彻底地占领了这方冰地。

在这绝寒的代顿星球上,爬满了成千上万的虫子,这一窝只是其中特色较为鲜明的一个王国罢了。

这地方的虫子总量加起来至少也得有几十吨。

莫非美国人的蠕虫研究出了漏子,有什么东西释放出来坏了脑子,让大家都变成了跌跌撞撞的白痴?他觉察到嘉莲娜悄悄来到他身后,她一来他就知道了。

内威尔,她说,我们又要准备出发了。

那边一塌糊涂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好了?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几个破仪器而已。

北边那儿还有些残留的东西我们得去看看,最好天黑之前赶到那儿。

.我才出来半个小时,最多不过——两个小时了,内威尔。

他不信,看看腕表上的时间。

嘉莲娜说得对:他已经一个人溜出来到这块冰地好半天了。

撇开别人一个人待着,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就像精疲力竭的人怎么也睡不够一样。

这个比喻很精当,这么说吧:睡眠是哺乳类动物大脑的休息时间,睡着了就不必应付没完没了的世间杂事,可以把白天堆积起来的事情过滤沉积到长期记忆里:甄别保留有用记忆,筛选剔除无须记住的东西。

内威尔和普通人一样需要睡眠,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独处,不时离开大伙儿单独待一会儿,让大脑得到休息,不至于无休无止地与思维联通体中的其他同伴们进行神经系统联接与交流。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根根神经都得到了解脱,连它们大大放松而发出的咕噜噜的舒气的声音都听到了,现在它们只需要运作他一个人的大脑信息就行了。

两个小时真是不够啊。

我马上就来。

克莱文说,只想再取点蠕虫标本,然后就归队。

那些该死的玩意儿你已经搞得够多的了,内威尔,这些东西大同小异,拜托你弄出哪怕只有一点点新意的东西来吧。

我明白。

但是我这么个老头子就算有点儿自己的癖好,虽说荒唐可笑,总不会有害吧?是不是?像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观点,他索性跪到冰地上,在冰面上剜起一块样本冰,放进一个小小的容器中。

这里的冰上到处钻满这种水蛭样的蠕虫,他这一铲子肯定挖了不少虫子样本,尽管这要等回到飞船上的实验室才能搞清楚。

要是运气好的话,这块样冰中说不定会有缠着的一窝蠕虫呢!几十只虫子挤成一团,缓缓地爬行蠕动,雌的雄的全都乱七八糟纠缠扭曲在一起,疯狂交配,疯狂地吞噬对方。

到了实验室,他要把这堆虫子全部彻底、详详细细地观察个透,先前采集的虫子他就是这样琢磨的,他想弄清美国人究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儿研究它们。

毫无疑问的是,这一次的结果将会与前几次完全相同。

虫子还是那些虫子,第一百个虫子标本里没藏着什么大不同,第一千个还是什么惊人发现都没有,也没人在这些虫子上搞什么惊天生化大阴谋。

它们分泌少量的单体酶,吃花粉颗粒和冰地上生长的藻类,在冰的缝隙间蠕动,它们来来往往,没有思维,轮回循坏,共同受生与死的繁衍规律支配。

就这么回事儿。

也就是说,嘉莲娜是对的:虫子简直就成了他想脱离别的同伴一个人溜出去的借口。

在他们这一行所有的人离开地球所属的太阳系之前,克莱文曾经是一位斗士,为自己的一派而战,矛头直指嘉莲娜的大脑增强试验。

他曾与她手下的思维联通体成员在火星上打过仗,战事白热化之际,他成了她的俘虏。

后来——那会儿他已老了,而好不容易达成的休战协议又危如悬卵,眼看就要瓦解——克莱文回到火星,想跟嘉莲娜理智地讨论讨论。

在这次和平探讨中,他转变了观点。

为了自己的良心,他只有变节,转而为他的老对手而战了,即使此举意味着接受嘉莲娜将机器安进他的大脑。

后来,克莱文与嘉莲娜、菲尔卡以及她们的同盟者一起乘一艘叫桑德拉·沃尔的原型星际飞船逃离了太阳系。

克莱文原先所在的那一派想方设法要阻击他们,但没成功,桑德拉·沃尔飞船安全抵达星际空间。

嘉莲娜的计划是对十几光年范围内的行星进行详尽的勘探以便发现一个可以使她的人不受迫害的安全之所。

代顿是符合他们条件的第一站。

一个月前,征程刚开始的时候,要找个借口自己出来遛达遛达还相当容易。

连地地道道的思维联通人中都有几个受人类本性驱使,徜徉于旷野中,任凭自己由冰山层层环抱。

冰山悄然无声地绵延数千米,一座座风姿绰约,在彼此的静穆中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芒。

远离战后满目疮痍的太阳系,来到这未受尘世一丝一毫污染的静谧之所,这是多么美妙啊。

代顿是个与地球差不多的行星,环绕罗斯248号恒星转动。

星球上有海洋,有冰帽,有地壳板块,还有一些人们有理由相信已发育到一定程度的多细胞生命。

代顿行星上已经长出了植物,还有一些动物,类似于地球上的节肢类、软体类和蠕虫类,也在这里繁衍生长。

若以地球标准而言,这里最大的陆地动物也只能算小儿科,连海洋里的动物都还没有发育出内部骨骼系统。

这儿也没发现丝毫智能发育的迹象,不过,这只会让人稍稍有些失望,因为这些动物具有神奇的身体构造,它们的新陈代谢系统以及为了在这个星球上生存而进化出的整套机制都值得研究,光是这些就得花去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了。

然而,还没等嘉莲娜派出的第一批探测飞船着陆,美梦便破碎了:有人已经抢先一步来过这里。

不会错的:雷达探测到行星表面有金属闪烁。

探测飞船沿着轨道一边绕行一边探测,证实这是某种仪器或是建筑构件,已经毁弃不用,很显然出自人类之手。

这不可能,当时克莱文说道,我们是第一批登临者。

只能是我们。

没人能建造出像桑德拉·沃尔这样的飞行器。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飞这么远!我想,一旁的嘉莲娜答道,你的假设肯定有问题。

事实明摆着。

你觉得呢?克莱文温顺地点点头。

现在该回去了——他还是拖过了说定的时间——克莱文一步一步往回走,飞船正等着他呢。

红色安全通道像红地毯一样,将他导向飞船下面的引梯。

他爬上引梯,前面是连接引梯和飞船入口的一段中间通道,经过此处时,克莱文全身的衣服一碰四周的透明隔膜就剥落下来。

等进入船舱之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个很轻的呼吸面罩和几件通讯工具。

在外边光着身子也能挺几分钟——现在代顿的空气中所含的氧气已经可供人类呼吸,不过,嘉莲娜不允许联通体成员以任何形式接触与外界微生物,以免发生感染。

克莱文将身上所剩无几的东西放回储存柜,把采集的蠕虫样本摆进一个冷冻架,接着套上纸一般薄的黑色紧身衣裤,来到飞船的后舱,嘉莲娜在那儿等他。

她和菲尔卡一个坐在房间这一头,一个坐在另一头,屋内陈设简单,四壁空空。

她俩面对面坐着,瞪着两人之间的空中,视线却不怎么接触。

外人看来,这两个人就像陷入争执的一对母女,但克莱文明白其中的奥妙。

他熟练地发出脑部指令,这样他的头脑就可以与别人接通、交流了。

这就像在大坝一侧开了个小小的口子一样。

他到现在还是不能习惯数据流涌人大脑时的那种冲击力。

房间开始发生变化;色彩从墙上慢慢渗出,在室内折射出各种各样的抽象图案,斑斑驳驳,辉映成趣,不断在整个空间弥散、倾泻,光影像妙曼的轻纱笼罩在嘉莲娜和菲尔膏身上,将先前还穿着工装服,显得冷冰冰的两人映照得仙女般美丽动人。

他能感应到她俩的心理活动,就像是隔墙听到了一场白热化的争论。

她俩的交锋是无声的;嘉莲娜和菲尔卡在玩一场紧张而又无形的游戏。

两人之间的光影摇曳生姿,驱之不去,纵横交错,极像一家精加工厂复杂无比的地下管道图。

图案随着飘忽的光线变幻着。

光一半是绿色,还有淡淡的紫色,但很快绿色就变戏法似的浸漫到紫色中去了。

菲尔卡大笑,她赢了!嘉莲娜表示认输,她精疲力竭地跌进座椅,叹了口气,脸上却挂着微笑。

不好意思,我似乎让你分心了。

克莱文说道。

恰恰相反,你只是让结局来得更快罢了。

我想菲尔卡总是输不了的。

小姑娘又笑了起来,仍然一言不发,不过克莱文还是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某种胜利之情一片澄明地从菲尔卡那边发射过来,她其余的思维信息都被压了下去,甚至连嘉莲娜疲倦和服输的气息也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菲尔卡实际上是信息连通人试验的一个失败的例子。

胎儿脑部试验操作失误,于是才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大脑更像机器,而不像人。

克莱文第一次见到菲尔卡的时候——那是是在嘉莲娜火星上的藏身之地里——他看到的是一个专心致志玩着一种无比深奥、没完没了的游戏的女孩。

这套游戏程序虽能自我修复,却总是不甚顺畅。

游戏内容是操纵被称作火星长城的一个陆上建筑物,她们的藏身之地就隐蔽在它下面。

她对人类毫无兴趣。

这是真的,她甚至看不出这个人的脸与那个人的脸之间有什么区别。

但是当他们一行成员撤离时,克莱文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救了她,尽管嘉莲娜一再跟他说最仁慈的做法是让这个小姑娘自生自灭。

克莱文一方面自己要拼命努力,以适应作为嘉莲娜手下成员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主动承担了帮助菲尔卡的职责,希望帮助这可怜的孩子激发出尚存的人类天性。

现在似乎已经有迹象表明她能认出他来,或许她还能觉察出他们两人之间有这么一点关系,都在一个陌生环境里摸索着,向远方那道新奇的光明前进。

嘉莲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的四周笼罩着一圈光影。

好了,现在游戏该结束了。

我们还有正事儿要做呢。

她看看菲尔卡,这孩子还盯着空中那些幻彩图案。

抱歉,菲尔卡,要不我们等下次再玩曩巴?克莱文道:她怎么样?她在笑,内威尔。

这可是个进步呀,不是吗?可我觉得,进步不进步得看她为什么事儿发笑。

她打赢我了。

她认为这很有趣。

我认为那完全是一种人的反应,你不这样想吗?要是我能让自己相信这孩子能认出我的脸,而不是闻出我的气味,也不是听出我的脚步声,那我就更高兴了。

内威尔,你是我们这里惟一留胡子的人。

要辨认出这一点并不需要调动太多的神经元。

一行三人穿过这间屋子,来到飞船的驾驶舱。

克莱文边走边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的下巴。

他很喜欢他的胡子,剃得很短,只有灰灰的胡茬。

这样很方便,一点儿都不妨碍他套上面部呼吸器。

这可是维系他与自己的过去的一个纽带,就像是一种记忆。

不然就是嘉莲娜在重构他的身躯时故意留下的,和他开个玩笑。

当然,你说得对。

有时候,我需要点儿什么东西来提醒自己:我们的变化是何等翻天覆地呀。

嘉莲娜笑了,她早已习惯了克莱文的尖刻评论,只不过笑容还是有点勉强。

她将乌黑中夹杂着缕缕花白的一头长发掖到耳根后面。

只要想到你,我也在琢磨同样的问题,内威尔。

嗯。

但我的状况好一些,不是吗?是的,你跟我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非急起直追才行。

本来我能在微秒间就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可你不同意,一直坚持我们依靠喉咙发声进行交流,跟猴子一个样。

就算是吧,你借这个机会练练发声也好。

克莱文道,他希望自己的火气别表现得太过明显。

三人分别在相邻的座位上坐好,航空控制显示器上显示飞船已经完成起飞设定。

克莱文脑中有植人装置,完全可以不用受任何手动指挥就能驾驶飞船,但是像他那样的老古板还是更喜欢用手动杆操作。

于是一边是他的脑部输入程序在执行任务,一边他又幻想着自己手中握着上面嵌着按钮的飞船操纵杆,他还当真伸手去抓这个并不存在的操纵杆,好像真握住了什么,手感还不错。

这会儿自己对于真实世界的感受力竟然敌不过这种幻觉,像是中了什么挪移大法,幻觉完全彻底地占了上风,一想到这个,他不觉有点毛骨悚然。

但飞了几分钟之后,他基本上就把这些给忘了,沉浸在忘我的飞行之乐中。

他载着她俩在空中飞行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让飞船水平滑翔,朝着第五个废弃地飞去,他们今天就要去勘查那边的情况。

俯视代顿星球表面,绵延数千哩的冰地在滑行,冰块时不时彼此碰撞顶戳,偶尔滑入遍布石块的干燥地带,发生进裂。

你说就几间屋子?嘉莲娜点点头:真是浪费时间,可我们还是得好好检查一下。

有利于我们了解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说不准就是在一夜之间暴毙身亡的。

大多数可能是死于突如其来的事故,可能跟人的正常思维受损有关,虽然有一两个人似乎是由于感染了一种更为严重的毒素而死的。

克莱文笑了笑,享受着自己小小的胜利。

现在你也往中毒方面去想了,而不是只考虑什么精神变异症状?不过内威尔,说中毒很难解释得通。

或许是从马丁·赛特霍姆的虫子那儿传染了什么毒素?不太可能。

他们遏制生物毒素的能力不如我们,但应该说也还可以。

我们已经对那些虫子进行了仔细分析,也知道它们身上并不携带任何对我们有明显危害的毒素。

就算有什么,毒害了神经,怎么会这么快波及每一个人?就算实验室有人受了感染,他们也会在别的人都受到感染之前先病倒,给其他人一些警示。

但诸如此类的事并没有发生。

她顿了一下,以为克莱文接下去会问什么问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我觉得我们用不着伤脑筋去分析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说我会完全不考虑,不过,即便是我们最最古老的技术都比他们的先进一百年。

就算遇到什么我们大脑中输入的药物都对付不了的问题时,我们还有桑德拉·沃尔作为最后的避难所。

克莱文总是尽量不去过多地想自己大脑内部那些四处横行的亚细胞级机器。

说实在的,这些机器真是安插得太多了。

可总有躲不开的时候。

只要一想到这个,他仍然想吐。

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轻微多了,没办法,只好接受现实,将这些东西看作是自己的盟友,亲密得如同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有的免疫系统的一部分。

嘉莲娜说得对,它们会抵抗一切试图侵入他们大脑的干扰因素,他脑中现在所进行的任何正常活动都不允许受到破坏。

不过,他争辩道,还是不愿意放弃他的关于虫子的见解,有些事情你自己都开始承认了:那些美国人对虫子非常感兴趣,尤其是赛特霍姆。

要我说,是太感兴趣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啊,但我的兴趣仅仅限于查明真相。

我觉得这两件事绝对有关联:他们对虫子感兴趣;而他们又全都精神失常了。

他的话有点夸大。

显然只有一部分美国人对那些虫子着迷:就是那些对宇宙生物学最感兴趣的人。

到目前为止,根据联通体成员搜集的所有资料来看,尸体在冰隙底部被发现的赛特霍姆已经率先在这方面做出了许多努力和尝试。

赛特霍姆到过代顿星球上许多白雪覆盖的荒地,手下还聚集了一批人做他的助手。

他在众多的结冰地带都发现了这种虫子,成堆成堆聚集在一块儿,形成一个又一个的蠕虫王国。

当然,多数情况下,他所在的这支探险队的成员都由着他做自己的事情,尽管他们每天都在这个陌生而恶劣的环境中挣扎求生。

不过,就算他们当中没有发生死亡事故,当时的情形也已经够艰难的了。

带他们到这里来的那些具有自修复功能的机器人早在几年前就丧失了功能,没有机器人,这里的维持生命系统也就无法养护,那些极其精密的结构和部件一个接一个完蛋了,好不容易矫正了一个功能失调之处,很快又来一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难应付。

代顿星球也变得越来越冷了,以不可逆转之势迅速滑向冰河时代。

美国人来到此处时,正值这个星球进入长达几个世纪的冰寒时节,真是他们的大不幸!克莱文知道现在的气候更加寒冷了,两极的冰帽同时扩张,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奔向对方,投入彼此的怀抱。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来得非常之快。

克莱文沉思着,当时他们已经放弃了大多数边远基地,集中退避到这个中心阵地上来了。

他们那时仅存的零部件和技术知识只够运行一个原子能发电厂。

而那个厂也垮了。

是的。

但那也说明不了多少问题。

发电厂自己不可能发动起来,那个时代还不能,它需要不间断的维修。

最后,通晓这方面技术的人一定陷入了某种困境——不管是什么,于是反应堆停止工作,他们全都冻死了。

但还是说不通,因为在反应堆失灵之前他们显然已经遇上麻烦了。

嘉莲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克莱文总能知道她什么时候有话要说。

每当她盘算着要讲些什么话的时候,她的大脑就好像开了一条缝,将她的想法漏出,传到他这边来。

怎么了?他问道,打破长长的沉默。

我只是在想,她接着说,那种型号的反应堆,按说不需要加什么同位素物质,不是吗?不需要重氢,也不需要超重氢,对吧?是的。

一般的氢气就可以了。

海水里这种元素多的是,随处可取。

冰里也一样取得到。

嘉莲娜说。

他们一路开着飞船,找到了新的着陆点。

毒蘑菇,克莱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下面有六七座黑色金属塔高矮不等地立在那儿,旁边还有几个同样是黑色的圆形活动塔楼,这是供人居住的,比其他金属塔身高一些,连接它们之间的耐压型通道是悬空搭建的,纵横交错。

每座塔楼大约三四十米宽,立在冰上,一百多米高,有的可能还不止。

塔楼周围开了不少窄窄的钢甲窗,还有感应器、通讯天线等等,五花八门,一应俱全。

从最高一座塔楼伸出的舌状延伸建筑显然是太空船的着陆场。

果然如此,他走到近旁还真看见了一架飞行器停在那儿,就是过去美国人常用的那种有着笨重翅膀的飞行器,靠着它,他们才得以在这星球上四处转悠探察。

现在这上面积满了冰,但稍加修缮,估计还飞得起来。

他驾着飞船慢慢降落,飞船的一只制动器刚好落在着陆场内侧边上。

显然修建这个着陆场时一次只打算停一架飞行器。

内威尔……嘉莲娜开口道,我说,恐怕我不太喜欢这里。

他也同样紧张,但不知道这是来自于他自身呢,还是嘉莲娜的感受渗入了他的大脑。

你觉得哪儿不对劲?这儿不应该出现飞行器。

嘉莲娜应道。

为什么不应该?她轻声提醒他,虽谠隋况危急,但那些边远基地的撤离过程全都井然有序。

这个基地也应当密闭封存,跟其他基地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儿留了人看守。

克莱文猜道。

嘉莲娜点了点头,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人回来了。

这时,又跟进来一个人,是菲尔卡进来了。

很快又一个思维信息钻进他的脑海中。

他能嗅到她心中的忧虑之情。

你也感觉到了?他望着这个身体机能严重受损的小姑娘的脸,感受到了我们的不安,对吧?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不是?嘉莲娜拉起小姑娘的手,不要紧,菲尔卡。

这句话其实只是为了宽慰克莱文。

就在她开口发话之前,她已经将某种安抚的思维信息传进了菲尔卡的大脑,想通过最细微的神经调节作用竭力平息小姑娘的不安心情。

克莱文不由得想起技艺已达炉火纯青的插花艺术家,只动动一支花的位置,就能烘托出整体的协调美。

一切都会好的,克莱文说,这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你。

有一会儿工夫,嘉莲娜的眼神空空洞洞,从她眼中什么也读不出来。

她在与其他联通体成员联络,这些同伴有的在这附近,有的还在代顿周围绕着呢!大部分成员都坐在飞船里按既定轨道飞行,同时仔细观察外部情况。

她告诉他们发现飞行器的事,并通知他们她和克莱文要进去看看。

克莱文注意到菲尔卡紧紧地拽着嘉莲娜的手腕不放。

她也想进去。

嘉莲娜说。

可她如果待在这儿会更安全的。

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克莱文字斟句酌,边想边说:我在想,思维联通人——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永远不会真的一个人待着,嘉莲娜!这里面或许有通讯屏障,让她紧紧跟着我们更好些。

只是因为这个吗?不是的,当然不是。

突然间,他的大脑仿佛被蜇了一下,是她的气愤传过来了,就像海上吹过一阵大风,激起一片水雾,喷得他整个头皮直发麻,你要记住,她还是个人,内威尔——不管我们对她的大脑结构做了何种改造,都不能抹去数百万年进化的痕迹。

她或许不太能辨认人的长相,但最起码她知道自己需要有人作伴。

他抬起双手,我对这一点从未怀疑过。

那你还争什么?克莱文不禁哑然失笑。

之前他就与太多的女人有过太多次这样的谈话。

他与她们当中一些人曾经是夫妻。

此刻旧戏重演,他感到一种古里古怪的快意。

想想也是,离家已经好几年了,换了个躯体,脑子里全是仪器,面对的是一个母系氏族般的群体,每个成员的脑部蜂窝般缠结在一起,令人生厌,也让人害怕。

这么多陌生人聚在一起,有点小争吵几乎还是件好事呢!我只是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噢,难道我想?别生气,他咬紧牙关忍着,那我们进去看看就出来,好不好?这个基地和美国人的其他建筑一样,是为后代而建的。

不过不是出自人类之手,而是由一大群具有自我调节功能、干活儿又勤勤恳恳的机器人完成的。

这些机器人也是美国人得以来到代顿的关键之所在:这种冯·诺依曼式的机器人,腹部有层层盔甲,能充分阻隔宇宙中的有害辐射,冷冻的人类受精卵就装在这些具有星际穿越能力的机器人腹中。

一百多年前,这批机器人受命奔赴几个太阳系,那会儿桑德拉·沃尔飞船还没离开火星。

登上代顿星球之后,它们就开始孕育腹中的胚胎,同时用新领地上的矿物原料复制自身。

当复制的数量达到一定阙值,它们便转而进行基地建设,那是它们为人类后代,为那些将在它们的子宫中发育成长的孩子们所建造的豪华居所。

入口处的门没动过。

嘉莲娜说。

说这话时他们已经绕过飞行器,来到网顶塔楼黑乎乎滑溜溜的外墙边,弯着腰抵抗大风。

线路里还驻留着一些残余能量。

思维联通体的这些把戏总让他有些不自在。

跟鲨鱼似的,这些同伴们对四周的电场总是非常敏感。

嘉莲娜可以单凭视觉看到四周的能量层层叠加在一起,作用在门上,就像个光怪陆离、鬼影魃魅的霓虹迷宫。

她伸出手去,掌心对着门锁。

我在想办法进入开启机制。

在与它的界面联系。

她面罩后面的脸因为精神过于集中皱了起来,都有些变形了。

嘉莲娜以前只有在碰到极端棘手的问题,必须费劲思考的时候才会如此紧皱眉头。

这会儿嘉莲娜的手伸在那儿,像个乞灵于特异法术的巫师。

嗯,她开口了,还好,是老式的软件协议,还不算太难。

小心点,克莱文提醒她,要我看不那么简单,说不定里面有什么机关……什么机关都没有,她应道,不过,这儿有点儿问题……啊,原来如此,语音输入密码。

好的,来了,就是它了!她提高嗓门,声音压过呼啸的狂风,直冲门口。

芝麻开门!红色的灯光闪成了绿色。

轰隆隆的巨响声中,门缓缓地在冰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抖落了上面经年所结的寒冰。

门打开后,现出一间灯光微弱的内室。

这个基地一定依靠微弱的一点点应急能量,始终保持着运行状态。

嘉莲娜跨进入口处时,克莱文和菲尔卡顿了顿,没有紧随其后。

怎么啦?她似乎在挑战他俩的胆量,转过身问道,你们两位弱不经风的,是进还是不进呀?菲尔卡伸出一只手。

他握住了,于是,一个老兵和一个几乎看不出两张人脸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年轻姑娘一起往里走了几步,走一步探一步。

究竟怎么回事?你的动作和那句开门的密码……克莱文问,是个玩笑吧?是不是?嘉莲娜面无表睛地看着他,怎么可能?谁都知道,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幽默感!克莱文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我也这么想来着,只不过还想确认一下。

里面倒是一点儿风也没有,但仍然很冷,即使没有防辐射、防污染的问题,衣服还是得紧紧裹在身上。

他们一路摸索着穿过好几条曲曲弯弯的过道,有时眼前一片漆黑,有时又被隐隐约约闪烁着的幽幽青光所笼罩。

时不时地,他们还会路过某个房间。

那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堆满了仪器设备,但不像实验室或者住人的地方。

下了几级梯子后,他们猛然发觉自己走到了塔楼之间相联的一条走道上,这些走道两头都是密封的。

克莱文见识过几座美国人在别处修建的基地,跟这里的结构一样。

这样设计的建筑,即使在慢慢沉入冰里之后,也能够继续使用。

这条空中通道显然通向人类的主要居住区。

在这里他们看到了休息室、卧室、实验室和厨房,足足可以容得下五六十个人。

但是却一个人影儿都见不着,这地方又不像被人在匆忙逃窜之中弃之不顾。

仪器设备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桌上也没有吃了一半扔在一边的残渣。

到处都是冰霜,显然是基地内温度下降,空中的水汽凝结的结果。

看来他们还打算回来。

嘉莲娜说。

克莱文点头表示同意,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前面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过了一座吊桥,然后在另一座显然是实验室的圆顶房前停了下来。

这个实验室看来几乎全部是用来做生物分析实验的。

嘉莲娜又得动脑筋使机关了,这样他们才能进得去,于是她大脑里的小机器开始对着实验室里的设备念念有词,仿佛情人间的甜蜜絮语,而对方因为被关在这间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太久了,好像全变成了呆头鹅。

进去之后,他们发现这座实验室顶部不高,满屋子弥散着绿光。

嘉莲娜在一面墙上发现了开关,打开之后灯光强了一个等级,连实验桌上的有些设备都被唤醒了,等待启动的指示灯开始闪烁起来。

克莱文环顾四周,他知道哪个是离心机、基因序列发生器,哪个又是气体色谱仪、调谐扫描式显微仪。

不过另外还有至少几十堆闪着光的玩艺儿是做什么用的,克莱文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边一面墙上是个大柜子,柜子上全是抽屉,每个抽屉都装着无数细菌培养碟、试管和凝胶载物玻片。

克莱文扫一眼标本,然后仔细看上面拴着的小标签。

有些是细菌和单细胞培养物,上面的编码名称他看不懂,不过大多数都标上了代顿星球的坐标图和日期。

但也有些抽屉里放满了标着拉丁文的样本,看样子是从地球上带来的对照用的标本。

那批机器人可以不费劲地将这些标本的母体带上来,然后繁殖或克隆出更大一些的标本来。

或许美国人已经在试验这些地球生物对代顿星球的耐受力,希望将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将代顿星球地球化。

他悄然无声地关上抽屉,走到一张实验桌旁,桌上摆满了架子和试管,比抽屉里的要大一些。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根试管,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里面雾气蒙蒙的东西。

是虫子标本,与他几个小时前从冰里采集的虫子没有什么不同。

很可能是一窝团在一起的蠕虫,没准儿是从两股蠕虫道交汇的地方得到的大收获呢。

在一个窝里的蠕虫有些可能会交配,另外一些会彼此吞噬,还有的干脆由着自己被成虫或是刚孵出的幼虫吃掉。

这一切全都依照严酷的自然法则:弱肉强食,而且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这个窝看上去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力。

但这对于虫子而言,并不意味着它们本身也死了。

这些虫子的新陈代谢出奇的慢,每只虫子的个体生存能力都很强,能活成千上万年。

它们在冰里面爬过稍长一点儿的罅缝尚且要费几个月的时间,越过稍大地区结成大团,花的时间之长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这些虫子并不是真的那么与众不同。

它们在地球上也有近亲。

十九世纪末在阿拉斯加的马拉斯培那冰河地带首次发现的一种怕见阳光的冰虫跟这就较为类似。

阿拉斯加冰虫比代顿星球上的小得多,但它们也先是在小一些的冰块上生存,然后随着这些零碎的冰块一起缓慢漂移,直到融进冰山,或是与冰山冻结在一起。

与代顿蠕虫一样,它们最为显著的生理构造特征就是头下部的细毛孔,就在嘴上面一点点。

对于地球上的冰虫而言,毛孔的作用只有一个:当冰上没有现成的通道时,它会分泌出一种咸咸的物质融化冰块,帮助开道,继续往冰下面钻。

这是一种逃生策略,可以使它们在被太阳晒干之前进人藏身的冰层。

代顿上的虫子也有类似构造,不过根据赛特霍姆的笔记,它们已经进化出这种毛孔的又一功能:分泌出一种化学成分丰富的气味尾迹,可以帮助其他虫子确定在冰道里蠕行的方向。

这种气味尾迹中的化学成分相当复杂,每只虫子都能分泌出不止一种气味。

可以肯定,多样化的气味释放出来一定可以表达多样化的含义:不是简简单单的跟我走,而是你是母的,才能跟我走——代顿蠕虫至少有三种性别——现在是繁殖季节云云。

诸如此类的可能性多着呢,而赛特霍姆似乎已经开始尝试,准备对这些气味进行解码分析,归类整理,不料灭顶之灾降临了。

这很有趣……有点儿名堂。

这些虫子靠辨识不同的气味而遵循复杂的爬行规则,或许还有其他因素也起了一定的暗示作用,比如环境,但说到底,这仍然只是一种极其机械性的行为。

内威尔,快过来。

那是嘉莲娜的声音,但是这回她的声调有点儿古怪,以前很少听到她这样。

他飞快地奔向试验室另一端,那是菲尔卡和嘉莲娜所在的位置。

她们两人正面朝着几排柜子,这些柜子排满了一面墙。

每个上面都插着小标牌,但是只有一个——在齐胸高的位置——看上去有动静。

克莱文回头看看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但视线被仪器设备挡住了。

也就是说,他们进门时不可能看到这个柜子,就算它在嘉莲娜将实验室的电源重新接通之前就已经亮了,他们也发觉不了。

可能它一直就是这样亮着的。

他猜测道。

这我知道。

嘉莲娜表示同意。

她伸出一只手够上面的牌子,另一只手敲着控制键盘,虽然敲得很熟练,但仍然看得出心里有事。

机器对于嘉莲娜就像乐器之于音乐奇才。

从没碰过的机器她也是信手拈来,像个中老手。

突然间,那一排指示灯发生了变化,接着,金属柜门后面哪个地方塞塞率率有了动静。

数十年废置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弹簧锁和继电器咔嗒一声响,终于开启了。

退后!嘉莲娜喊道。

白白的霜雾碎裂成数不清的砂糖状的小颗粒。

柜子慢慢从墙身滑出来,动作不紧不慢,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仔细端详里面的东西。

他感到菲尔卡抓住了他的手,同时看到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箍在嘉莲娜的手腕上。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让这个小姑娘跟着他们是否真的是个好主意。

这个柜子有两米长,宽度和高度约一米,正好可以容得下一个人。

造这个柜子很可能是为了放置从代顿星球上采集得来的动物标本,正好又能派上装尸首的用场。

装在匣子里的是死人,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可是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平躺在匣子里,面色呈蓝灰色,表情宁静,看不出什么不妥,双目紧闭,双手相扣,整整齐齐地摆在胸前,让克莱文觉得足一位圣人庄严地躺在那儿。

他的胡须剃得很整齐,长长的头发冻成了一整块,像是件雕饰品。

身上仍然穿着好几层又厚又重的保温衣。

克莱文凑近去读他胸前标签上的名字。

安德鲁·埃文森。

想得起这个名字吗?有一会儿工夫,嘉莲娜忙着与思维联通体的同伴们联系,从数据库里搜索死者的姓名。

就是他,失踪者之一。

好像是个风土气候专家,对地形变迁很感兴趣。

克莱文点点头,这就对了,这儿的这些微生物可够他研究一阵子的。

现在是百万大奖问题:他怎么上这儿来了?依我看他是自己爬进来的。

嘉莲娜回答道,冲一件克莱文一时没发现的东西点点头。

那东西塞在尸体的肩下。

克莱文将手伸进夹缝中,想弄清那是什么,手指在埃文森冷冰冰、硬邦邦的尸体上磨来擦去。

原来是一根导液管,一头插进死者的前臂,那儿有一块肌肉组织被切掉了。

导液管黑色的进液管一端连着厨柜,接进后面的一个插孔。

你说他杀了他自己?他一定事先在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可以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然后他将自己的血放光,代之以丙三醇,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这样他身上的细胞就不会冻结成晶体。

这一切都是自动完成的,可我相信,他需要的任何设备,这儿应有尽有。

克莱文回想他了解的冷冻浸泡技术的相关知识。

这项技术已经有大约一个世纪的厉史了,现在看来仍有可称道之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技术并没有在木乃伊干化技术的基础上有太大的突破。

当他把那根导管插进自己身体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我们后人能发现他。

克莱文开口说道。

他也不一定非要选择自杀吧。

话是这么说,可……他肯定反复权衡了个中利弊,最终还是觉得他应当先把自己杀死,最起码还给自己留了条出路,可以有机会重新活过来。

他指望会有另外一拨人机缘巧合来到代顿星球上!从前,你做过的选择有些比这个更困难。

是这样,但最起码我做选择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

克莱文暗自思忖,埃文森的尸身保存得相当不错,简直令人称奇。

皮肤组织看起来完好如初,尽管泛着花岗岩般的死灰色。

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头部骨骼并没有因温度骤降而产生挤压变形。

细菌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动。

总而言之,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糟糕。

我们可不能让他这样暴露在外面。

嘉莲娜一边说一边推了一把,柜子慢慢地滑回墙里。

我想这会儿他不会太介意。

话是没错,可你并不了解,不能让他受暖,甚至不能升到这里的室温。

否则的话,我们就没法把他弄活了。

足足花了五天的时间,才让他苏醒过来。

让他活过来这个决定可是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的。

信息联通体成员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克莱文也尽力参加了这场辩论。

最后大家共同作出了这个决定。

以他们现有的技术,埃文森大有可能复活,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共识的。

对他的脑部进行现场扫描,显示出他的神经键结构保存得相当完整,只要用超微型机器搭接起来,大脑便会恢复意识。

他们还没弄清埃文森的其他所有同事到底为什么发疯而亡——有迹象表明他们是感染了某一致命的病毒——只有让埃文森醒过来才能说出真相。

让他死而复生,回到当初他弃之而去的这个世界上来。

不管怎样,他们把他搬上飞船,载着他回到主基地。

克莱文一直与尸体待在一起,一路上惊叹不已,想着眼前这具结结实实的人形大冰块居然很快就会醒来,变成一个能呼吸、能思考的人,具有人类的记忆和情感。

在他看来,办成这件事简直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了。

还有,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这个人身体结构居然仍能保存完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思维联通人协力设计的那些小小的机器居然能把受损细胞修修补补一番,变旧为新,一发动,这个死人便会活过来。

某种神妙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意识的东西,就要从眼前这具冻得僵硬的尸体的脑袋里冒出来。

至于这会儿,这个头脑里的内部构造再复杂,也只是僵死的,毫无活力的,最多只能说它是个几何形物体,就像一块打磨得很精细的岩石。

思维联通体对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理不睬,注意力只放在让埃文森复活这一件事上。

在他们眼里,埃文森就如名画修复专家们面前的一幅被毁的传世佳作。

的确,前面要做的事非常棘手,那项工作需要炉火纯青的技艺。

不过,还不至于让人担心得睡不着觉。

只不过,克莱文提醒自己,这些思维联通人从不睡觉。

其他人都在忙着救活埃文森,克莱文就在基地周围一带一边转悠,一边竭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希望能弄清楚这里多年前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场摧毁人的神经系统的大病一定非常骇人,连那些本来有可能找出办法对抗瘟疫的人都未能幸免于难。

或许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冯-诺依曼式机器人登上这个星球时便做点什么……最后已经来不及了,再也不可能找到应变手段,就像一个醉汉试图解开一个极其复杂的代数题,题没解开,人却越来越神智不清:先是失去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接着根本没办法思考问题,再以后,连这个问题为什么重要都想不起来了。

主基地的几个试验室都显出半途而废的迹象:做了一半的实验扔下了;墙上贴着涂鸦般的笔记,而且看得出来是越写越乱。

下层是船坞和贮藏区,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仪器设备仍然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运输工具也是一排排停放着。

基地的辅助系统已经重新接通电源,这地方亮亮堂堂,也没冷得必须另加衣服。

另外,待在这里,克莱文感到神清气爽,身心松弛。

信息联通体成员们的通信区域没有延伸到这一带来,天可怜见,克莱文的大脑总算又能清静一会儿了。

脑海里再也没有来自他人的闹哄哄的干扰。

但这还不够,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室外转悠转悠。

心中这样盘算着,正好那边发现了一个气密门。

这个门蓝图里没有提到,肯定是基地建设过程中后加上去的。

这里也没有薄膜装备,假如他穿过此处,只要门一转,他就会置身外面的天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再没有别的防护。

他想不如回到基地去找一套薄膜衣带上以防万一,可是等他回去了,说不定他的兴致——想到外面去的冲动——就会没了。

克莱文注意到上面有一个柜子。

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里面竟然有挂衣架,上面挂着太空服,就跟赛特霍姆穿在身上的一样。

衣服看上还新崭崭的,合金颈环锃亮,每套衣服上方还挂着球茎状头盔。

他试了试,找到一套合身的,然后就忙着费劲地系束带、揿搭扣什么的,将一整套衣服合为一体,总算最后衣裤全部牢牢地贴在身上固定好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整装待发,可以出去了,然而气密门还是检测出他有一只手套没有按照正确的方法绑牢,于是拒绝放他出去。

克莱文只好重新穿了一遍,这才解决问题,走出气密门。

到了外面,他才知道外面的景象是多么壮观。

他一下子没敢走太远,先弄清自己所在的方位,反复观察,确认基地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身上携带的氧气也够呼吸一阵子,这才在冰地上迈开步子。

抬头仰望,代顿的天空深蓝深蓝的,来自苍穹的光芒洒落到大地,被原本雪白雪白的冰原尽数吸进,就像无数的彩色小精灵在施展迷人的魔法,将蓝宝石与绿松石的灵韵之光融进了冰地。

克莱文眼前的大地泛着白中透蓝,蓝中蕴绿的幽幽清光,甚至还若隐若现地闪烁着淡得不能再淡的粉色。

踩着脚下的冰地,他想起了蠕虫在冰中四处蠕动爬出来的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沟缝,一路曲直蜿蜒,钻入冰层达数百米之深,仿佛还看见了蠕虫一边不停分泌着化学成分丰富的气味,一边嗅着周围那些含义复杂的味道,就这样在这纷繁复杂的冰下网络中扭动身躯。

蠕虫的身体构造极其简单,十分低级,但它们蠕动爬行之下所织出的那张巨网却无比复杂,无边无际。

织网的速度极慢,因为蠕虫的爬行速度慢得让人心焦,但没有关系,这些蠕虫的生命长得人类无法理解,人世沧桑在它们眼里只不过是光阴一瞬。

他脚下不停步,一直走到当时发现赛特霍姆的那个大冰隙的缝口处。

当然赛特霍姆的尸体早就被搬走了,可当时的情景和感受却怎么也无法从克莱文的脑海中抹去,念头一转,便能想起在裂缝口的边缘,第一眼看到的赛特霍姆露出来的那截手臂。

那时他就告诉自己,能死在这里还真不错!美不胜收,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受到人类的影响和破坏。

这会儿,他越这么想,便越觉得这里说不定是宇宙间最好的埋骨之处!无可否认,这儿真是美极了,同时又是一个死灭的世界,与生命彻底绝缘。

赛特霍姆一定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耗尽,知道自己不久就会像周围的冰一样了无生息,然后被永远地掩埋于此。

不知不觉间,克莱文遐想了好一会儿,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

一个人独处的妙境让他忘掉了被一身古怪衣服箍着的不适感。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发现赛特霍姆的,总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细节让他安不下心。

刚发现尸体的时候可能还没留意,现在却把他搅得心烦意乱起来。

赛特霍姆的头盔。

他还记得头盔被抛在尸体附近地面上的情景,乍一看好像是着地时的冲力造成的。

但是克莱文这会儿自己头上紧紧地扣着一模一样的头盔,有了亲身体验,他越发觉得头盔离开身体让人难以置信。

头盔束得非常牢靠,他不信单单凭人体往下坠落的力量就能把它撞开。

这东西设计得特别坚固,没有充够的外力,它是断断不会跌散的。

他也考虑到了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赛特霍姆戴头盔的时候太匆忙,没戴好,但一转念又觉得得不对。

刚才气密门就探测到克莱文的手套戴得太马虎,所以,无论是这个气密门还是别的门,一旦测出赛特霍姆的头盔没有系牢,绝对不会让他出去。

这一点他亲自领教过。

克莱文想,说不定赛特霍姆的死并非偶发事故,而是另有原因。

他仔细推敲这个念头,反复衡量,最后摇了摇头。

可能性成千上万,实在难以确定。

也许赛特霍姆离开基地时浑身上下的装备扎得牢牢的,不过后来神经错乱了,失去方向感,可能迷迷糊糊之间扯了头盔的扣带,人又严重缺氧,没法呼吸,最后堕入这罅缝的最底部。

也可能那些密封舱并不是次次都灵,能测出异常,若有人极快地从中穿门而出,安全检测装置也未必测得出,挡得住。

什么也别想了。

有人死了,但没必要硬是假定这不是个意外,其他可能性多着呢。

克莱文转过身,回头走向基地。

他醒了。

嘉莲娜告诉他。

这是将大批微型机器植入一天左右之后。

我想,内威尔,如果他醒后第一次的交谈对象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这样可能会好些,你觉得呢?她顿了顿,舔了舔嘴唇,我是说,我们被整合成思维联通体已经很久了,只有你例外。

克莱文耸耸肩,其实不然,漂亮脸蛋或许比我这张皱巴巴苦叽叽的老脸管用得多。

不过,我听你的。

现在进去不要紧吧?非常安全。

如果埃文森身上携带病菌,仪器肯定会杀灭它们。

但愿你说得对。

你想,证据明摆着。

他在最后关头仍然做到了理智行事。

做了周密的安排,确保我们能有大好机会让他复活。

他的自杀只是一个冷静的部署,目的是千方百计使自己逃脱当时面临的灾难。

冷静的部署?克莱文重复道,对,十有八九是这样。

我是说,的确够冷,也够静的。

嘉莲娜没吭声,只是朝着埃文森的房间做了个手势。

克莱文从门口走进去。

就在穿门而人的一刹那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他眼前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出马丁·赛特霍姆躺在谷底的情景,僵直的手指指着I-V-F三个字母。

Invitrofertilization(试管内受精)?如果赛特霍姆挣扎着想写的字是IVERSON(埃文森),可还没写完就断了气呢?假如赛特霍姆是被人杀害的——被人推进大冰隙中,他或许竭力想要留下一点他被谋杀的线索。

克莱文可以想见他当时的痛苦:摔进谷底,腿部严重骨折,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要在这冰寒绝地里孤独而绝望地死去,但他还是顽强地拼命挣扎,想写下埃文森的名字……但这个气象学家为什么想杀掉赛特霍姆呢?赛特霍姆对虫子的痴迷的确令人费解,可也无甚大害呀!从克莱文所搜集到的相关资料来看,提及赛特霍姆的部分表明他是个独来独往、头脑单纯的人,对这种人,周围的同事们只会随他去,没准还会对他产生怜悯之情呢,又怎么会恨他?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死了——背后好像还藏着个谋杀案,而这两者之间看起来又似乎毫不相干。

或许克莱文为了一个死人在冰上刮出的几个毫不起眼的字迹过分伤脑筋了。

他拼命把这些疑虑从脑海中甩开——眼前还有要紧的事要做呢。

克莱文走进埃文森的房间。

屋子陈设很简单,也非常安静,一面白墙的高处安了个小小的、蓝色的全息显示屏。

这是克莱文的安排。

如果让联通人来布置,房间准会像个灰扑扑的四方体,冷冰冰的毫无人气。

当然,已经在美国人的基地里占了一块地盘、改装成增压区的联通人不会这样想。

他们生活在信息空间中,无数信息织成一张多彩的幕布,覆在单调乏味的现实之上,所以也就不在乎现实本身的平淡了。

现在,埃文森的脑袋里塞满了他们的小机器,这些机器帮助他恢复正常人的思维能力,加强微弱的神经信号。

因为太长时问处于绝对静止状态,他的神经感应和综合作用也非常弱,这些机器可以不断对他的大脑进行调节补偿。

正是因为考虑到埃文森的感受,克莱文才坚持要加装一个显示屏,让这地方有点活气。

埃文森的床单和枕头与那白墙一样,都是掺白惨白的,他的头就在一片纯白的海洋中。

头发只稍稍修剪了一下,克莱文坚持别大动干戈,略加修剪就行。

安德鲁?他说,我听说你已经醒了。

我是内威尔·克莱文。

你觉得怎么样?埃文森润了润嘴唇,这才回答:好多了,我想。

不管怎么说,能恢复知觉比什么都好。

’啊哈!克莱文高兴地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那么,你能回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死了。

我给自己灌注了足够的防冻剂,然后期待最好的结果。

真的奏效了吗?要不就是我正慢慢走向脑死亡,这只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所作的怪梦?不是做梦,你真的活过来了。

说起来,你可真是走了一回钢丝呢……说到这儿,克莱文停了下来,不敢确定埃文森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毕竟他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嘛!接着他又说,你的确冒了很大的风险。

但是你成功了,听到这个应该很高兴吧?埃文森从被单下伸出手,抬起来端详自己的手掌心,又翻过去看看手背上的青筋,再活动活动关节。

真的一点没变?跟我死之前没两样?你不会是给机器人套上了我的皮囊,或是克隆了一个我吧?要不就是把我的大脑摘除了,与一个模拟现实程序联在一起?我们什么都没做,以上任何哪种都不是。

我们只修补了你的部分受损细胞,有些地方进行了适当的缝合处理,然后再,唔,让你重回生命之境。

埃文森点点头,但是克莱文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将信将疑。

这也不奇怪:毕竟克莱文还是撒了个小谎。

那么,我死了多久?一个世纪了,安德鲁。

我们是来自地球老家的一支探险队。

乘星际飞船来的。

埃文森又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们现在是在飞船上,对吧?不……不是的。

我们现在仍然在代顿星球。

飞船在轨道上。

那么其他人呢?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味苦药还是得吞,既无糖衣,又无处可避。

据我们所知,全都死了。

但是你一定已经知道将会发生这种不幸。

啊,是的。

但我也不是十分肯定,就是到最后关头也没敢肯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才免受感染,或是逃开其他什么灾祸的?全凭运气。

埃文森想喝点水。

克莱文给他端来一杯,同时在屋里操作了一下,床后面就支出一个靠背椅来。

我不觉得是靠运气。

克莱文说。

是运气。

真是太可怕了。

可我真的很幸运,我只能这么说。

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

到最后我们被迫撤退到基地,可是最多只能启动一个反应堆。

埃文森从克莱文递给他的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要是还有机器人帮我们一把该多好啊。

是啊。

我们就是这一点不明白。

克莱文往床边靠了靠,当初在造这种冯·诺依曼式机器人的时候,已经输进了自我修复功能,不是吗?为什么这些机器人全部瘫痪了?埃文森看着他,不是的。

我是说,这些机器人并不是自行瘫痪的。

不是?那到底怎么了?是我们把它们砸烂的,好比一群反叛的少年要颠覆父母的禁锢一样。

这些机器总是看管着我们,我们已经受够了。

事后想想,这样做真是太不明智了。

难道机器没有反击你们?确切地说,它们没有。

我想设计这些机器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有这么一天,它们竟会受到围攻,被一群得到它们精心哺育与照料的子孙们围攻。

原来如此,克莱文想,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不管接下去还会调查出什么,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美国人的灾难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们自己充当了自己的掘墓人,至少可以说他们部分参与了这项掘墓行动。

先前对他们所抱的同情之心虽然还在,但被厌恶感一中和,变成了一种冷静的同情。

他心想,如果大脑里没有嘉莲娜的小机器,不知自己会不会这么快就变得如此冷静,如此置身事外。

对埃文森那伙人是这个态度,往前再迈一小步,对整个人类也会产生同样的态度……到那时,我就算真的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了……克莱文猛地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瞎想什么呀。

之所以产生种感触,不是因为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什么的,只是他自己深人骨髓的玩世不恭罢了。

咳,现在再去追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你究竟是怎么才活下来的?撤退以后,我们才想起忘拿了一样东西,一个启动反应堆的备用组件。

于是我驾着一架飞行器回去取。

着陆后天气状况非常恶劣,我只好在那儿停了两天。

也就在这时,其他人开始发病。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只能从主基地通讯网上零零碎碎了解一些情况,再自己分析。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了解到了什么?也不是很详细。

埃文森回答道,事情太突然了,似乎病菌侵袭了大脑中枢神经系统。

没人逃过这场劫难。

有些人没有直接死于病菌感染,但最后还是因某些意外或是操作不当遇难了。

我们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最后负责反应堆的操作员死了,于是反应堆无法启动,是吧?是的。

反应堆释放出大量中子,超过了正常需要,连防护板也抵挡不住。

于是机器进入紧急停机模式。

有人死于辐射,大部分人是后来被冻死的。

嗯。

除你之外。

埃文森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不是要回去拿那个组件,我也会与他们一样。

显然我不能冒险回去。

即使我能让反应堆重新启动,辐射污染的问题依然存在。

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给自己打气,好继续回忆接下来的事情,于是我再三权衡利弊,最后决定选择死亡,将自己冷藏。

这是我惟一的希望了。

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能成功地将自己冷藏起来,也没有人会从地球上跑到这儿来救我。

等几十年也不一定等得到。

我只能碰运气。

你还是碰上了。

刚才我说过,我真的是很幸运。

埃文森又喝了一口克莱文端给他的水,哎呀,这玩艺儿味道不错,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样的好东西呢。

可不可以告诉我,里面放了什么?水而已。

冰川融化出来的水。

当然是经过净化的。

埃文森慢慢地点了点头,将杯子放在床边。

不渴了?很解渴了,谢谢你!那好吧!克莱文站了起来,我想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安德鲁。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做的——尽管开口好了。

我会的。

克莱文冲他笑了笑,朝门口走去。

他注意到埃文森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问话过程总算到此为止了。

不过克莱文也提醒自己,埃文森所说的并没有什么疑点,他的这一反应也很自然,任何人像他这样都会感到疲劳,大脑也会一时适应不了,梳理不清,这并没有什么古怪的,毕竟他沉睡了这么久,或者说死了这么久。

是睡还是死,取决于你对他被冷冻的这一长段时间是如何定义的。

没理由非要把他与赛特霍姆的死联系起来,就凭冰上抠出的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或者是赛特霍姆有这么一点可能性是被杀的。

怀疑他的确不公平。

但是,离开埃文森的屋子前,克莱文仍然顿了一下,还有件事,安德鲁——这件事一直让我困惑不解,我想说不定你可以帮我呢。

你说吧。

你知道I-V-F这三个首写字母有什么含义吗?埃文森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抱歉,内威尔,你问倒我了。

啊,算了。

我也知道你多半不清楚,只是随便问问。

克莱文应道。

埃文森身体很结实,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走了。

他坚持要到基地的其余地方去看看,还要到思维联通人占据的范围之外去。

他想亲眼看看他所耳闻的惨状实景,也想查看一下死者的名单,还有他们是怎么死的——这是克莱文和他的同伴们费了不少劲才分析出来的。

克莱文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个人。

他深知,他的这一行程要经受多少精神折磨和情感伤痛。

他在强忍着,但很可能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

只可惜嘉莲娜的探测仪虽然能测到他的很多脑部运动,对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无能为力,要想探知他的情感动态和情绪波动并非易事。

与此同时,克莱文还要竭尽全力保住思维联通人的秘密,将埃文森蒙在鼓里。

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想让埃文森对不熟悉的人和事感到窘迫不安,不想让这个人的美梦破碎一一他一直认为他是被一群正常人救活的。

不过,他也可能太多虑了,因为也真出奇,埃文森似乎对自己遗失掉的一段历史抱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克莱文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告诉他桑德拉·沃尔飞船的设计用途是运载难民;他还告诉他,身处太阳系的人类分成了不同派别,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一场可怕的战争。

他甚至告诉埃文森,桑德拉·沃尔号飞船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艘载满难民逃离战争的飞船。

不过埃文森除了点点头,什么反应也没有,也从不向克莱文追问更多的有关战争的详细情况。

有这么一两次,克莱文甚至不小心提到了超感应,就是同伴之间能共享意识的状态,但是埃文森还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他甚至对桑德拉·沃尔飞船是个什么玩艺儿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心,更不用说开口问一问这飞船是什么样子的了。

这与克莱文预想的可是大相径庭!好在还是有让埃文森大感兴趣,也让克莱文稍稍释怀的事情。

原来埃文森对菲尔卡倒是挺着迷,而菲尔卡看起来对来了个新伙伴也非常高兴。

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嘉莲娜和其他同伴一直希望帮助菲尔卡生长出正常人所需要的整套神经反应系统,插入新线路,取代那些从未正常发挥作用的神经脉络。

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把她带到另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人跟前。

而现在埃文森出现了:不仅仅带来了新的声音,还带来了新的味道、新的面孔、新的走路姿势,使她那久未润泽的大脑神经网络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新东西。

就在埃文森进屋时,克莱文注意到了菲尔卡的神情:好奇,渴望接近他。

埃文森走到哪儿,她的注意力就紧跟到哪儿,欢愉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而埃文森与菲尔卡一起玩游戏时似乎也享受到了无穷的乐趣。

菲尔卡对极其复杂困难的游戏情有独钟,但其他人已经陪她玩得腻味了。

从头到尾四个小时,克莱文一直盯着这两个忘情玩游戏的人:埃文森总是一副苦着脸的样子,偶尔也会赢她。

每到这时,他立刻就会露出一种非常滑稽的、无比夸张的快乐模样来。

菲尔卡也一样,她的脸非常生动,克莱文从来不敢想像她会进发出如此生机。

埃文森在场的时候,她的话也多了,比和克莱文在一起的时候话多多了。

以前克莱文费了不少劲才渐渐听懂她那些断断续续、前后不搭的话语,而现在她的吐字变得清楚了,语法也连贯多了。

克莱文就像看到了一个智障孩子在名师指点下突然开了窍。

克莱文回忆起当初将她从火星上救出来的情景,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她能渐渐长成一个看起来似乎挺正常的成年人的模样,能有朝一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也能领会他人的情感体验。

现在他倒是觉得这一切恐怕真的会梦想成真。

当然,这一半归功于埃文森,而不是他克莱文。

后来,就连埃文森也被菲尔卡没完没了玩游戏的劲头弄得精疲力竭了,克莱文将他拽到一边,悄悄地和他谈了起来。

和她在一起挺愉快,是吧?埃文森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与他没什么相干。

是的,我挺喜欢她。

我们都喜欢玩一样的游戏。

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他肯定觉察到了克莱文心里的那一丝不满。

不!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一点儿都没有。

克莱文将手搭在他肩上,不会仅仅是游戏吧?不管怎样,你得承认……她是个漂亮迷人的姑娘,内威尔。

这一点我不否认。

我们非常珍视她。

他停下不说了,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极像嘉莲娜的腔调,不带感情,直截了当,可我真是搞不懂。

你沉睡了一个世纪才被我们弄醒。

我们坐飞船到这儿来,飞得这么远,这在你们那个年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一百年来,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科技全都翻天覆地,发生了巨大的变革。

我们身上到处都是故事——我个人也不例外——我还没怎么告诉你。

还有些事跟你也有关系,这些我都没有告诉你。

我只是想一步一步慢慢来,别的没什么。

埃文森耸耸肩,他将目光转开,透过他身后的那扇窗户,望着远方,他的视线一定在冰面上直滑到代顿星球白茫茫的地平线尽头,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我承认,我的确对科技进步不感兴趣。

我相信你们的飞船的确很棒,可……这只不过是应用物理学方面的知识,只不过是工程学方面的东西。

或许你们的助推系统中包含着某一个新的量子力学原理。

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就跟把精致的花纹刻在本身装饰色彩就很浓的巴洛克式建筑物上一样。

你们还没有突破光速极限吧?他仔细地盯着克莱文的表情,希望从中读出一点东西来,不,我想你们还没有,不然的话……那么,到底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兴趣呢?埃文森迟疑了一下,一时没回答,但等他真正开了口,克莱文断定他说的的确是真话。

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布道似的狂热,突变。

说得具体点儿,从仅受几条简单法则指导的系统内产生出极度复杂多端、无法预测的其他模式。

人的意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人类的脑部结构其实就是由单细胞神经元组成的一个网络状结构,以颇为独特的方式纵横交错在一起,构成一个大系统。

掌握那一个个单细胞运动所遵循的法规并非难事,只不过是我们业已研究得非常精深的电子学、化学以及酶生物学的分支而已。

棘手的部分是细胞之间的联系方式。

这种联系方式肯定只以最粗陋的方式编人了DNA密码——所以婴儿出生后其大脑神经元仍会继续生长。

如果大脑天生就已经十分完备了,这种神经元继续生长不是彻头彻尾的浪费吗?只需要将已经存在的神经元联系起来就行,何必多费那么多功夫。

不,脑神经是一边生长,一边组织,所以它才需要不断增加神经元,将这些新生长出来的神经元并入已经投入运转的大脑神经网络。

意识摸索着,逐步成形,在这个过程中,它需要持续不断地补充原材料。

意识产生,一步步地变成完全自觉的自我意识。

而在此过程没有发挥功用的部分,或是功用相对较弱的部分,则被一一废弃。

埃文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但是,这里面的成因和机理尚需进一步的深人研究与了解。

你知道控制大龙虾肠道第一截的神经元细胞有多少吗,内威尔?猜猜看,尽量猜得准一点,百位数以内的误差。

克莱文耸耸肩:我不知道。

五百个?要不一千个?不,六。

不是六百的六,就只有六个。

只要六个该死的神经元。

简化到这个程度已经无可再简了。

而要弄清楚这六个神经细胞的原理却需要几十年的工夫,更不用说解出整个脑神经网络的奥秘了。

不过问题也可以分开来解决。

只有了解整个神经系统的实际运作过程,你才有指望真正搞清楚究竟数以亿计的神经细胞是如何形成一个大网络的。

啊,我们已经取得一些进展了。

比如,我们可以精确地告诉你是哪些脊椎神经细胞控制着鳗鱼的游动,还可以告诉你这种神经元的动作是如何传递到肌肉的。

但是,‘我’的观念如何进入人脑,这仍是一个难解之谜,这一类谜团至今还悬而未决。

不过,最起码,在我长眠之前,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初见成效。

说不定你们会告诉我,这一百年来你们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重大突破。

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一直忙于社会变革,根本没时间管这个。

克莱文被这个人的腔调搞得非常恼火,忍不住要与他争论一番,但他还是把怒气强忍了下去,表现出一种默认的姿态。

你说的也对。

我们在别的领域已经取得进步,比如说扩大脑容量。

可如果我们真的掌握了大脑的发育机理,我们也不可能产生菲尔卡这样的失败例子了。

嗳,我可不觉得那是个失败的例子,内威尔。

我也不愿意是那样。

当然哕。

这回是埃文森把手搭在克莱文的肩上了,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对菲尔卡这么感兴趣了。

她的大脑损坏了,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也没必要打听究竟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但是尽管大脑被毁,尽管她的头部遭到这种重大创伤,她还是开始慢慢地自行组构某种高级的神经运动模式。

对于我们而言,这是非常简单自然的,对她则不然。

看起来这些模式早就潜在,只不过到现在才活跃起来。

难道这不奇妙吗?难道这还不值得研究?轻轻地,好像不经意问,克莱文将这个人的手从肩上挪开。

我想是吧。

我以前以为,你对她的兴趣不单是出于研究方面。

我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

我言辞欠妥。

当然,我还是关心她的。

克莱文顿觉尴尬懊恼,好像他冤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人。

这我能理解。

忘了我说的话吧!行,当然。

嗯——我再跟她接触没什么问题吧?克莱文点点头。

我敢说,看不到你的话,她会想你的。

接下来的好几天,克莱文由着他们两个人玩游戏,只偶尔偷偷张望一下他们玩得怎么样了。

埃文森提出要带菲尔卡到基地周围其他地方转转。

克莱文和嘉莲娜开始对埃文森还不放心,后来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以后,他们俩会一连几个小时不见踪影。

克莱文曾悄悄跟踪过他们一次,看到埃文森把小姑娘领到一个废弃不用的实验室里,给她看一个个造型复杂的分子模型。

这些玩艺儿显然使她很开心:高悬在空中的原子全息光影模型和化学分子结合架构,轮廓不是非常分明,外形却巨大无比,像遨游长空的中国巨龙。

戴着厚重的手套和护目镜虽然麻烦,但他们可以借此操控那些巨型分子模型了。

用电脑穷举排列,将分子压缩变形,随意排列组合。

他们俩手伸在空中比比划划,操纵分子,龙身就随着这些变来变去的手势不停地上下翻滚,扭动变形。

克莱文一直盯着他们,觉得菲尔卡总会有玩厌的时候,总会提出一些更难、更复杂的玩法。

但是这一时刻始终未见到来。

后来他看到菲尔卡把模型展开又卷起,脸上因惊奇而绽放出无比快乐的光芒,他觉得她好像正在经历某种精神和情绪的重大体验。

埃文森向她展示了一个新颖的世界,不过她的心智一时还难以解读这个新世界的奇异,这对于菲尔卡而言是一个太大,也可以说是太细微的解读对象,很难让她在转瞬即逝的心智开合间一下子触及并了解。

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起玩得那么开心,克莱文又一次感到深深的内疚。

他怎么用那样的态度与他说话。

他也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怀疑的包袱,赛特霍姆留在冰地上的那几个字总是盘桓在他的脑海中。

抛在一边的头盔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疑团。

但是,因为偶尔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就认定埃文森有可能是杀人凶手,这没有任何理由。

克莱文曾经仔细翻阅过埃文森进入冷冻状态之前的个人记录。

没有任何污点。

他曾是这支探险队一名可靠的专业人员,是个深受大家喜爱和信赖的人。

这些报告全部是以数字方式储存的,因此也有可能被任意篡改,可就算报告有可能是事后伪造的,那么基地其他遇难者亲笔写的日记又说明了什么呢?这些一笔一笔的文字记载同样证明了一件事。

安德鲁·埃文森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同伴们总是以情深意切的笔触提到他和他的为人:绝不是个可以杀人的人。

适可而止吧,将那些疑点抛到一边去吧,埃文森是无罪的,别再怀疑他了。

克莱文向嘉莲娜反映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她听了之后的反应和他本人一样,反复权衡,反复论证,理智地推断,其结果也毫无二致。

问题是,嘉莲娜说,你在冰隙之中发现的那个人很可能已经严重神经错乱,或许他产生了幻觉。

他所留的那个记号——如果真的是个记号,不是痛苦挣扎之际在冰上抠出的几个什么也代表不了的划痕的话——这些划痕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

可我们并不知道赛特霍姆是不是已经疯了。

克莱文驳道。

怎么不知道?不然他怎么会没把头盔扣紧系牢呢?头盔肯定没封扎实,要不然他摔下去的时候,头盔是不可能掉下来滚到一边去的。

话是不错。

克莱文接下去道,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的头盔没有系牢,他决计走不出基地。

说不定他出了基地之后什么时候把它解开了?也对,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除非……嘉莲娜冲他微微一笑,除非他神经错乱了。

你看,我们又绕回到原来的假设点上来了,内威尔。

不是这样的。

他坚持道,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快要触摸到某个东西的边角了——离真相很近的东西,好比快要露出水面的石头。

尽管真相还没有大白于天下,但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只不过我到现在才刚刚想到。

嘉莲娜瞟了他一眼,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很少表露的神情,她紧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就是,别的人替他除下了头盔。

他们一路走到基地的中心地带,到了摆放仪器的舱中。

在这四面不通的空间,嘉莲娜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离开了与同伴们的通讯联络,她感到非常不习惯。

正常晴况下,埋在这附近一带的通讯线路总能让他们彼此接收到对方的思维信号,信号还可以经过放大然后重新发射,再传到另外的同伴那里。

但是此地却没有这种通讯联系。

克莱文能勉强收到嘉莲娜的思维信号,但信号非常弱,像是海上传来的声音,未及抵岸,就被汹涌咆哮的海浪吞没在似有似无之中。

但愿我们能不虚此行。

嘉莲娜说了一句。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密封舱。

克莱文应道,我敢说赛特霍姆离开时头盔绝对戴得好好的。

你还在怀疑他死于谋杀?我认为,总有一天,我这个猜测会得到证实,不管这一天要等多久。

我们应当谨慎行事,宁信其有,勿信其无。

但有谁想杀掉一个只对那一大堆冰虫感兴趣的人呢?这些虫子对人又没什么伤害!这也是让我困惑不已的问题。

接着说。

我想我现在大概有点眉目了。

至少说有了一半答案。

假设他对虫子的兴趣使他与其他人产生了冲突呢?我在想那个反应堆。

嘉莲娜点头表示明白,反应堆需要大量的雪才能运转。

而这种行为,在赛特霍姆看来是人为地破坏蠕虫所需要的生态结构。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于是就有人想把他除掉。

这样对付他,未免太极端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克莱文一边说,一边穿过一道连接着两个舱室的门,进了运输坞站,我说过,我现在有了一半的答案,还不是全部。

穿过门的瞬间,他觉察到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舱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上一次来这儿寻找线索的时候不是这种感觉。

他赶紧抛开瞻前想后的思绪,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事。

这间屋子此刻冷得异乎寻常,比上次他光顾时冷得多了,也亮了些。

飞船的一个出口坡道处,有扇门大开着。

冰地外面的白昼光透了进来,洒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冷飕飕、蓝幽幽的长方形光束。

克莱文一声不吭,直愣愣地看着此情此景,简直不愿意相信,他更情愿这只是一个一闪即逝的错觉。

然而嘉莲娜就在他身后,她也看见了这一幕。

有人离开了基地。

她判断道。

克莱文举目向冰地外眺望,看到了雪地上车辆留下的尾辙,一道弧线直划向地平线的尽头。

好一会儿,他们就站在坡道的顶端,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似的。

克莱文的心在呼号,痛定思痛,不由得懊恼万分。

他从没有真正心甘情愿地让埃文森将菲尔卡带在身边,在基地其他地方东转西逛,但他也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拐带她进入一个盲区。

埃文森肯定对这个地区的每一个关卡了如指掌。

怎么打开舱门,怎么发动一辆星球漫游车,他全知道,他可以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将思维联通人统统蒙在鼓里。

听我说,内威尔。

嘉莲娜安慰道,他不一定会伤害她。

或许他只是想带她去看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来,急切地说:现在没时间安排飞船了。

几天前你使的机关,对着门念念有词的?你觉得怎么样,现在重来一遍,能行吗?不需要了。

门已经开了。

克莱文冲着他们身后的一辆星球漫游车点点头,我想打开的不是门。

嘉莲娜有点失望:居然费了三分钟时间才让机器听话地发动起来,大大超过了她所说的只要几秒钟。

她告诉克莱文,摆弄这种东西自己已经生疏到危险的地步了。

克莱文只是连声感谢上帝,幸亏这玩艺儿中没设什么机关,否则单靠意念可对付不了。

这也可以证明他们只是平平常常的外出,没有犯罪动因。

嘉莲娜说,要是他真的想掳走她,费不了多少事儿就可以阻止我们追踪他。

更何况,他要是把门关上了,我们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已经出去了。

你怎么反倒替他辩护起来?克莱文问她。

我还是没法将埃文森看作杀人凶手,内威尔。

她看看他的表情,她自己脸上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虽说她还要驾驶漫游车。

她手心微握,搁在大腿上。

这一刻,她不再那么孤独不安了,因为她已经用车上的通讯系统与其他同伴联系上了,要说赛特霍姆杀人还讲得通。

这个人本来就孤僻。

可惜他自己也是牺牲品,当然不可能杀人。

是啊。

克莱文答道,心里越来越不安。

漫游车靠自身的六个轮子驱动。

车身低矮结实,重量很沉,结结实实地蹲踞在样子古怪的低压充气轮胎上。

嘉莲娜添足马力,车子驶下坡道,碾上冰地。

然后,她就一任车子有惊无险地越过几个不大的冰隙地。

他们的这次行程似乎有点凶险,但如果一直沿着埃文森留下的尾迹行驶,那么就保险多了,这一路上也就不大会遇到什么要命的磕磕绊绊了。

有关致病的原因,你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克莱文问。

还没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那我这儿有点情况。

你能不能清清楚楚地读到我的视觉记忆?没等答话,她接着道,你发现埃文森的尸体时,我仔细看了实验室的标本。

那里有很多地球生物组织。

这其间会不会有哪一种是导致发病的根源?把你的视觉记忆重播一次。

克莱文照办了。

调了调自己的仪器,再现那天看到的成排的细菌培养碟、试管,以及凝胶载物玻片,重点扫描那些来自地球而非就地采集的标本。

他自己的双眼没法一下子清楚地报出这些标本的名称。

不过嘉莲娜植入他脑部的仪器已经与他的短暂记忆接通了,从中提取出过去的记忆,既清晰又精确。

单凭自己的大脑,克莱文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看看,有没有可能导致发病的东西。

地球生物?嘉莲娜的声音有些吃惊,是啊,是有点儿问题,但我就是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扩散到实验室之外?除非有人蓄意这么干。

我认为正是如此。

蓄意破坏? ’是的。

嗯,我们迟早会弄清楚。

我已经将信息发给其他同伴了。

如果他们检索到什么相关资料,找到肇事元凶,他们会给我们答复,通知我们的。

但是即使真有其事,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对整个基地实施这样的阴谋。

整垮冯·诺依曼机器人是一回事……集体自杀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不觉得这是集体自杀。

或许,这是场集体谋杀。

埃文森就是你的主要怀疑对象?他活着,不是吗?赛特霍姆临死前恰恰又在冰上刻下了记号。

这一定是个提示或是警告之类的东西。

他虽然侃侃而谈,心中却暗暗揣摩着第二个可能性,一种眼下他还捉摸不透的可能性。

嘉莲娜忽然将漫游车猛地拐了个弯,避开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罅缝。

这个大冰隙张着大口,像是随时要把他们吞进腹内。

里面升腾起蓝绿色的烟雾,织成一个色彩鲜明的纱笼,罩在了洞口。

还有个小问题,动机。

克莱文探出头去,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才看见远处有东西闪烁发光,我就是要弄清楚这个动机是什么。

嘉莲娜将漫游车停在另一辆旁边。

两辆车都泊在冰地上,是在一段往下倾斜的凹陷地带的边缘。

这里充其量只有三四十米深,不算十分陡峭,还称不上大冰隙。

从漫游车舱内,克莱文认定自己看到了一步一步踩向隙底的脚印,尽管他还不能将视线延伸到蓝烟缭绕的冰隙深处。

在地表,这样的足印要不了几天,甚至几小时就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由此可以断定这些脚印是刚刚踩上去的。

他注意到有两串脚印,一串显然落地重而有力,充满自信;而另一串脚印的主人则不敢伸足似的,只是在冰地上轻轻踩,慢慢踏。

他们两个人上车之前就检查过了,确保车上有两套太空服。

两人一边费劲地套上衣服,一边把玩着衣服上的卡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克莱文开口了,这种防护并不是真的非要不可。

不管怎样,它至少没挡住疾病。

不过,还是安全起见的好,省得有什么麻烦。

时间刚刚好。

嘉莲娜说着,啪的一声扣上头盔,转了一下,锁死,他们刚刚从你的记忆中搜出了些东西,内威尔。

有一族叫做‘巨鞭’的单细胞生物,在我们发现埃文森的那个实验室里,就陈列着这种生物组织。

名称好像是什么‘普菲斯特里亚皮斯细细鞑’。

这是一种攻击型生物,专门攻击鱼类。

也是致人疯癫的罪魁祸首?很有可能。

这东西会侵人哺乳动物的器官组织。

一旦侵入人的神经系统,就会导致记忆和方向感丧失,还有一连串生理反应。

肯定有人将它释放到基地的空气循环系统中,这些有毒的雾气便被喷人空中。

我在想,这一切一定是个能自由进出这问试验室的人干的,有可能仅仅是一种恶意破坏,也有可能就是一场蓄意谋害。

我们应当早就检测出来,嘉莲娜,通风管里的空气没有抽样检测吗?做过,但我们没在意地球生物。

事实上,我们将地球生物组织排除在外了,只是着重过滤代顿星球上生命组织的基本生化构成数据块。

我们一点儿都没往犯罪这方面去想!很多假象蒙蔽了我们。

克莱文说道。

他们穿戴完毕,走到外面。

克莱文开始后悔离开基地太匆忙了,现在不得不凑合着穿这套旧的太空服,也没有带任何防身器具。

手上要是有件东西意思意思,壮壮胆也好啊。

克莱文环顾漫游车里堆放的器材,总算找到了一根冰镐。

算不上件武器,但有它在手,感觉好多了。

用不着这东西吧!嘉莲娜说。

要是埃文森对我们图谋不利呢?还是用不着。

不管嘉莲娜怎么说,他没有扔下,毕竟有个冰镐在手上,还是能派点儿用场的。

两人朝冰地拐弯处走去。

克莱文认真检查了衣服的袖口处,仔细端详着调控衣服功能的那种老式隐形揿板。

他突发奇想按了一个看上去可以按的键,顿时觉得靴子后跟伸出了尖钉,将他牢牢固着在冰地上。

对此他十分欣慰。

埃文森!他大声叫喊,菲尔卡!可他的声音难以穿透头盔,好不容易传出去的几个字也不知被那无休无止、鞭子般抽打着人的狂风刮到哪儿去了,下面根本不可能听到。

他们别无他法,只好冒险进人这蓝幽幽的冰洞深处。

他在前面开道,心脏噗噗直跳,不合体的旧外套笨重无比,头上也似有千斤压顶。

有一两次他差点儿没一脚踏空,往下攀爬时每次探到脚下实实在在的地面,他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浑身上下汗水横流,眼睛都被渍痛了。

他将四周围仔细勘探了一下,发现脚印逶迤穿行在一片泛着猫眼石光泽、帘幕似的薄冰问,一直向水平方向延伸了十几米远。

客观冷静地说,这里虽然透露出说不出的美,却也暗藏着说不出的凶险,这一点他很清楚。

侧耳倾听,冷风的气息穿冰帘而过,奏出一阵阵空灵的乐曲,很是令人回味。

然而一想到要赶紧找到菲尔卡,耳边的仙乐飘飘和心中的曼妙享受很快就退隐失色了。

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一个伸往冰层下方的通道上,是个开在低处的洞,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楚,洞口依然是蓝幽幽的。

脚印顺势而下,消失了踪影。

假如这个坏蛋把她带进去……克莱文一边说,一边握紧手中的冰镐。

他拧开头盔上的照明灯,屈身钻进这个地下隧道。

嘉莲娜紧随其后。

路很难走,里面曲曲弯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就这样折腾了几十米远。

克莱文自己也难以确定这究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呢——比方说,由温度较高的次冰川河流侵蚀而成——又或许是人工挖出的,还是在较近的时间内挖出来的。

旁边的冰墙上印出一条条蠕虫爬过所刻下的痕迹,像是一个大理石制成的、硕大无比的人类视网膜放大图版。

克莱文到处都可以看到虫子在冰缝间划下的污渍,靠近地表处尤为清晰,他也知道要看清楚虫子的蠕动,就得定神凝目数秒才行。

屈身前行可真不好受,克莱文呻吟了一声,紧接着前方豁然开朗,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方新洞天。

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开阔地带。

这地方仍在地下,不过头顶上方倒是有些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依稀可见一层若隐若现、似蓝非蓝、似白非白的光亮。

洞顶上覆盖的冰最多不过一两米厚,这层薄薄的顶盖在冰洞的上方展开数十米,拱成一个大圆顶,不偏不倚地罩在洞穴上面。

一块平地上斑斑点点缀满了深浅不一的脚印,旁边几堵冰墙拔地而起,几乎全是笔直笔直的,造型极其精致。

啊哈,是埃文森的声音,他就站在一面墙边,决定加入我们的行列啦?看到菲尔卡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叫不出名字来的仪器,克莱文一下子放下心来,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刺痛。

菲尔卡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害。

她向他转过身来,古怪的光影将她戴着头盔的脸照得变幻莫测,明暗不定,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内威尔,他听到她和他打招呼,你好吗?他从冰地上跨过去,心里真怕这壮美的屋宇崩塌下来,一股脑儿砸在他们所有人身上。

为什么带她来这儿,埃文森?我想给她看样东西。

我知道她会喜欢的,比别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喜欢。

他转头问身旁这个娇小的姑娘,是不是呀?菲尔卡?是的。

你喜欢这个东西吗?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虽然平平淡淡,但是克莱文听到了从她唇间吐出的、他以前未曾听到过的、已经接近于谈话性质的言辞。

是的。

我的确喜欢这个。

嘉莲娜走到他前面,向女孩伸出手。

菲尔卡,我真高兴你能喜欢这地方。

我也喜欢。

可是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一旁的克莱文也准备好说服她,哪怕来点儿硬的。

看到菲尔卡有意无意地向嘉莲娜这边挪了几步时,他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带她回漫游车上去,嘉莲娜说,我不想她套着这一身老式太空服引起呼吸障碍。

显而易见,这是个借口,不过还说得过去。

然后,她跟克莱文讲话。

这个过程很细微。

自始至终未被觉察,但她已将要说的话安进他的脑子里了。

他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了。

只剩他们俩了,克莱文出声了:你杀了他。

你是说赛特霍姆吗?不,你不可能杀掉赛特霍姆,因为,你,才是赛特霍姆!克莱文抬起头,头盔上的照明灯射在冰上那些蠕虫爬出的沟槽,直到沟槽越来越密,再也看不清为止。

克莱文感觉自己像在观赏不平静的水面倒映出的一幅绚丽多彩的壁画。

内威尔,替我做件好事,检查一下你太空服的装置,看氧气还够不够。

我的装置没有任何问题。

克莱文微微一笑。

太空服,实在有点讽刺性,老实告诉你吧,恰恰就是这套衣服让我开了窍。

你将埃文森推入冰隙深处的时候,他的头盔挣脱了。

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除非套上时就没有固定好——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出现,除非你们俩在离开基地之后,有人动过它。

赛特霍姆——他敢肯定这个人绝对是赛特霍姆——不屑地嗤了一声,但克莱文不加理会,继续往下说。

这就是我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过我没白费心思。

你必须和埃文森换身份,原因在于埃文森没有任何显在的动机杀害其他人,而你赛特霍姆却理所当然有这个动机。

可我想不出来,你究竟知道我有什么动机,非杀人不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最后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让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一起谋杀案。

改变电子记录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你甚至可以把埃文森的照片和体检数据与你自己的换个个儿。

还不止这些,你还得让埃文森套上你的衣服,如此这般调包一番,我们就以为洞底发现的尸体是你,是你赛特霍姆。

不过这一切你具体是怎么做的,我还不太清楚。

也许……克莱文没听见似的,继续滔滔不绝:但据我猜测,你让他感染了那该死的虫子的病毒,就是你释放到基地空中的——叫‘普菲斯特里亚’什么的,是吧?——随即你看到他出去了,伺机尾随在他身后。

你从后面扑过去偷袭他,将他击倒在冰地上,扒下他的衣服,然后套在自己身上。

我想,当时他多半失去了知觉,所以才会任你摆布。

可他一定又开始清醒过来,或者有别的事让你慌了手脚,于是你把头盔就这么往他头上一摁,将他推进大冰隙。

如果仅仅是他的头盔脱落,我兴许不会为此大伤脑筋。

所幸他没有当即陨命,还活了一段时间,有机会在冰上抠下了几个字迹。

我原以为他想指明谁是凶手,可我错了。

他是想告诉我们他是谁。

不是赛特霍姆,而是埃文森。

很不错的理论。

赛特霍姆瞟了一眼踞立在他身旁的一台仪器的显示屏。

这台仪器固定在一个三角形支架上,看上去像个巨型双筒望远镜,镜身微微倾斜,其仰角对准着这个冰下密室的一堵墙。

有时,有理论就足够了。

这个我们暂且不谈,说说你这个大玩具吧。

是什么,某种地面跟踪雷达?赛特霍姆避而不答,回到原来的话题:如果我是他——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因为我对冰虫感兴趣?非常简单。

克莱文答道。

尽管他心里还不是十分有底,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在话语中流露出没把握,其他人想法跟你不一样,他们不相信这些虫子有多么要紧,只有你才看出了它们的价值所在。

事实上,他是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推演,出言非常谨慎。

他心里还有一点点发虚,毕竟,他对赛特霍姆更深一层的动机还不太明白,可他掩饰得很好,也许是人类的自负甚至虚荣吧。

果真如此,那我岂不是聪明过人?啊,你当然绝顶聪明,我一点也不怀疑。

正是因为你聪明过人,你才如痴似狂地迷上了这些虫子,也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当你意识到它们正受到威胁时,你自然会出手相救。

对不起,内威尔,你恐怕还得多动动脑筋,想得更多、更奇一点。

他顿了顿,拍拍外形酷似望远镜,双筒镀银的仪器的外壳,显然,他无法假装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没错,这是雷达。

它能探入冰川内层,精确到厘米以下,测到几十米深处。

你要研究虫子,这东西当然派得上用场。

赛特霍姆耸耸肩:说的也是。

但关注冰川流向的气象学家也用得上它。

比如埃文森?克莱文朝赛特霍姆和雷达的方向走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屏幕上的图案:无数线条在立体空间慢悠悠地团团旋绕着,外围主要呈绿色,越接近中心部位,缠绕越来越浓密,到了最里层,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复杂结构,那个被你杀死的人?跟你说了,我才是埃文森。

克莱文双手紧握冰镐,冲着他走过去,就在离赛特霍姆一两米不远处,他蓦地一拐弯,直奔墙边。

赛特霍姆微微避缩了一下,但也看得出来,他没有太过紧张,不担心克莱文会伤了他。

实话实说,克莱文举起冰镐,我真搞不明白这些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干什么?就干这个。

克莱文运足劲,冰镐猛地砸向墙面。

一下就够了:响声中一层冰分崩离析,稀哩哗啦掉了下来,就像微型雪崩,冰碎成一块块的,落在他的脚边,每个裂块有拳头般大小,里面全都印着斑斑虫纹。

住手!赛特霍姆喊道。

咦,干什么?你着什么急?你不是对虫子不感兴趣吗?克莱文又砸了一记,又一层冰哗啦啦散成一片。

你……赛特霍姆忍了忍,你要是不小心点儿,这地方整个都要被你捣塌了,会把我们全砸死的。

克莱文再一次举起冰镐,两手挥舞间,喉咙里还发出一声吼叫。

这一回,他使出了全身上下的力气,连同满腔怒火,奋力一挥间,足有他上半身大小的一大块冰随着一声巨响,从冰墙上轰然坠下。

我不怕冒这个险。

克莱文宣称。

不!你说什么也得停下来!怎么啦?不就是冰吗?不!赛特霍姆冲过去,一下子将克莱文打得跪地不起。

冰镐从手中飞脱而去,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滚成一团。

赛特霍姆占了上风,骑在克莱文胸口。

他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面罩紧紧抵在克莱文的面罩上,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落,在克莱文眼中倒像一粒粒质地精良上乘的珍珠。

我叫你停手的。

克莱文胸口被重重地压住,要出声相当困难,但他还是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看你是不是埃文森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解决了,对吧?你真不该伤害它们。

是不该……但别的人也不该受到伤害,对吗?他们实在太需要用那些冰了。

此时此刻,赛特霍姆的语气已经认输了,虽然还没有到供认一切的地步。

你是说反应堆?是的。

就是那个聚变反应堆。

克莱文让自己略略喘了口气,心中颇有些自得,接着道,实际上,是嘉莲娜,而不是我本人,打通了这个思路。

我指的是反应堆必须靠冰雪发动这一关键问题。

当时所有边远地带的基地都保不住了,他们又只好将幸存成员全部撤回,留守主基地。

而这意味着反应堆负担加重,需要添加更多的冰作燃料,而这种‘冰燃料’随时随处都可以获取,毫不匮乏。

但他们不该滥采冰源。

我在冰中发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滥采。

克莱文点点头,断定这一刻埃文森已全然变回了赛特霍姆。

不能。

冰多宝贵啊,对吧?别人谁都意识不到它可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没有这些冰,那些虫子会死的。

其实你也不懂,是不是?克莱文咽了口唾沫,我想我比别人更了解一些,赛特霍姆。

你意识到了那些虫子——该死的,不是虫子!赛特霍姆嚷了起来,他打开了太空服的扩音功能,可克莱文还没摸准那玩艺儿在哪里。

好一阵子赛特霍姆的嚷嚷声在这巨大的冰室里来回冲击撞荡,冰层被震得纷纷碎裂,引发一串串连锁反应,反应虽不大,却也弄得整个空间岌岌可危,行将崩塌似的。

然而一旦重归寂静,除了克莱文粗重的喘息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原样了。

不是虫子?对。

赛特霍姆这会儿平静些了,俨然已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对,真的不是虫子。

它们非常重要,是的,它们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系统里的低一级的因子。

你还不明白吗?克莱文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有魔力,让你对他们如此着迷。

在我看来,它们就那么回事儿,简单得很。

赛特霍姆从克莱文身上挪开,起身又站到冰地上。

就是因为它们简单。

一个小孩子花一下午的时间就能掌握冰虫的生物学原理。

老实说,菲尔卡也能。

哦,她很棒,内威尔。

赛特霍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得克莱文心里直发毛,她能搞明白的……她并不是个失败,绝对不是。

我倒觉得她体现了某种奇迹,而我们目前还不了解。

而对虫子你却完全了解?对。

它们就像上发条的玩具;事先输入几个简单的程序。

赛特霍姆蹲下身去捡起冰镐,拿在自己手上,它们总是对同样的外部刺激产生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应。

而它们对之产生反应的那几种刺激又是简单之极:一点点温差,一点点冰中生而有之的生化提示因子。

但是突变性能……克莱文好不容易撑着坐起身来,又是那个字眼。

是网络,内威尔。

这个网络就是虫子在冰中爬出的曲曲弯弯的通道系统。

还不明白吗?那才是真正的复杂性之所在。

也是我一直更感兴趣的地方。

当然,我是花了数年时间观察它们,才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什么呢?一种自我进化的网络。

这种网络具备适应能力,还具有学习能力。

只不过是在冰中钻出的条条虫道而已,赛特霍姆。

不。

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赛特霍姆伸长脖子,克服身上套着的太空服带来的诸般限制,似是沉浸在这冰屋的富丽堂皇中,尽情享受这一刻,任何一种神经网络中都包含两种基本要素,内威尔。

连线和节点,但这还不够。

连线必须能被适时评测,根据需要增加其强度。

而节点必须能以终端方式处理经由连线输入的信息,这和‘与非门’的原理差不多。

他朝冰室比划了一下,你看这里,连线与节点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但本质上,它们还是各施其职。

虫子爬行时一路留下分泌物,这些分泌物决定了其他蠕虫如何使用同一通道,是选这条路还是那条路。

决定性因素有很多:蠕虫的性别,还有时令,其他的我就不一一举出了,省得你不耐烦。

但道理归根结底很简单。

分泌物——以及这些分泌物对蠕虫的影响力——意味着整个网络的拓扑布局是受极其精妙而细微的突变原理控制的。

而一窝缠绕在一起的虫子就起到了‘与非门’的作用,负责处理从连线的诸节点上输入的信息资料,所遵循的法则无非就是虫子的性别,以及它们之间的等级地位的高低顺序。

这个过程杂乱无章,缓慢悠长,充斥着生物学的诸多规律,但其最终结果是整个蠕虫王国充当了类似于神经网络系统的功能。

这是一个由蠕虫自身集体生成操控的程序,尽管任何一个个体的虫子根本不知道自身原本是整个庞大网络的一部分。

克莱文一一听着,细细分析,这才问出自己想要问的问题:那这个网络是怎么发生突变的呢?慢慢地变,赛特霍姆回答,有时候一些通道被废弃不用了,因为某种分泌物阻止了别的虫子经过这些线路。

久而久之,它们就被冰山封住或者说切断了。

而与此同时,另有通道会遇到契机,被打开,比如说碰到冰山自发破裂,蠕虫网络自然会跟着遭殃,原本的线路会一下子乱了套,整个网络就会被强行改变,进入一个新的背景。

再比如说,蠕虫也会钻出新的洞来,爬出新的线路。

观察它们的缓慢进程——用我们的时间观念来看的话一那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更不用说突变了。

但是让我们想像一下,在头脑中加快进程,内威尔。

想像一下,如果我们能看到这个网络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以来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想像一下我们会有什么发现。

纵横交错的连线不断行进,不断演化,从早到晚,永不停歇。

我们的肉眼虽然看不出,但我们可以运用想像力来看,来设想那永无止尽的变化与转换。

现在,你想到什么了吗?克莱文知道什么回答才能让赛特霍姆满意,他给出了惟一能给的答案:我想,应该是人的大脑吧!是新生儿的大脑,仍在塑造打磨新的神经连线。

是的。

哦,你一定会提出一个问题,这里的网络是彼此孤立的,因此它们不可能对自身结构之外的刺激产生反应,但我们不能仓促下定论。

要知道,在这里,季节的交迭只能算是一瞬间,内威尔!我们觉得极其缓慢的地理过程——冰川崩裂或是两座大冰山相撞——这些我们眼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一个又聋又瞎的孩子的世界里算得了什么。

他停了一下,扫了一眼雷达下方的荧光屏,接着说,这才是我想要弄清楚的东西。

一个世纪以前,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来研究这种网络结构。

我也获得了一些令自己大为震惊的发现。

这个由蠕虫王国所构建的网络系统——随着冰山的破裂变形——也在不停地运动,不停地改变形态。

但是无论其外形枝丫多么变化多端,无论它进化出多么复杂的循环迭代模式这个网络结构总有着始终不变的内在深层结构。

赛特霍姆的手指在绿色的通道图上搜寻移动,指尖戳向中心部位红色的一团,如果解读这个网络图,便会发现整个道路走向和布局并非根据一定的指数排列,相反,它们的分布与走向是非常随意的。

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具有高度组合特性的优质网络系统,内含几个功能相当特殊的中心程序,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枢纽。

这里就有一个。

我认为它的功能是使整个网络从冰川崩裂得越来越大的口子间挪移开去。

尽管我在这里所观察到的一切都证明了我原先的观点,而要最终确认这个理论,恐怕我再花上一百年的时间都不一定够。

我还绘制了其他一些蠕虫王国里的结构图。

它们有的可能巨大无比,遍及数千立方米的冰川。

再多再大,它们总能持久生存,持续变化。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种网络已经在不断生成具备特殊功能的区域,开始处理信息了,内威尔!它已经开始了艰难曲折的思维活动!克莱文重新打量冰室四周,在赛特霍姆一番醍醐灌顶的启发下,他希望能够看到他所说的新的希望的曙光。

他心想,明明是虫子,却要将它们看作电子符号,在坚固的冰层中间逶迤爬行,神出鬼没间造出一个神经网络系统。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颤抖起来。

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就算是它们的网络能处理信息……也没有理由认定它会有意识。

为什么不能?内威尔?一个通过神经组织传送脑部电子信号,一个通过在大冰块上钻出的断断续续的线路产生意识,这两种睁眼看世界、体察众生万物的方式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我想你的看法也有道理。

我得拯救它们,内威尔。

不仅仅是虫子,还要保护这些虫子所构成的整个网络系统。

我们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将我们在这宇宙间所能碰到的第一种会思维的东西扫光除清。

一直以来,人类对除自身之外的思维究竟是什么样子总是抱有成见,其实我们所知甚少,可也不能仅仅因为它不符合我们一以贯之的常理就毁了它吧?可拯救虫子就意味着要杀掉其他所有人。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你以为我没有为此痛苦过?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一个人,内威尔——我不是禽兽。

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非常明白我这么做会让我自己陷于不义,日后如果有人到此,我在他们眼中会是什么形象,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吧,要是换了你,你又会怎么做呢?克莱文张开嘴,想回答又回答不出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内什么念头都没有。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如此认真彻底地思考过赛特霍姆的这个问题呢!他虽然缄默未答,但最终还是在心里作出了让自己满意的假设,那就是他不会像赛特霍姆那么做,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一转念间,他又怀疑起自己来,真的能那么肯定吗?在赛特霍姆一方,毕竟,他是真真切切地相信虫道网络已形成了一个有知觉的整体,是会思考的存在体。

获悉这一切一定让他觉得自己成了神圣的上帝的选民,身负特殊使命,获上帝之命,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来保护他所发现的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稀世珍宝。

这样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并无大错。

你还没有回答我。

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三思,不能草率回答,赛特霍姆。

但我的想法是,我不会像你那么干,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肯定,能不能坚持到底。

克莱文站了起来,看看自己的太空服,有没有哪儿坏了或是破了,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在没在刚才的混战中受伤,总算松了口气。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说得对,我是不会知道。

但有一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我听到了你的一番高论,听出你话里的含意。

你对你的网络理论深信不疑,可你却没法让别人明白这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保护你的发现。

那你也会把他们全部杀光了,就像我当初做的一样?一想到真的要这么做,克莱文立刻就觉得仿佛有人往他肩上压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要是真感到自己杀不了人,下不了手,反而会轻松很多。

然而他毕竟曾是一名战士。

虽然他杀人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但他毕竟杀过人,而且被他杀死的人数远远超过他所能记得的数字。

所以人还是有所信仰的好,那样的话,做什么事都容易多了。

而赛特霍姆恰恰就是有所信仰,信奉他眼里的真理。

或许,克莱文说,我是说或许我会!会的。

他听到赛特霍姆舒了口气。

我很高兴。

刚才我还……刚才你还怎么?你手里拿着那把冰镐现身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杀掉我。

赛特霍姆手握冰镐,更像克莱文刚才那会儿的动作,你不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我不否认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太残忍了些,可我必须这么做。

我理解。

但我现在该何去何从?我可以和你们在一起?是不是?恐怕我们不会长期留在代顿星球上。

我想你也不会真的想和我们在一起’。

如果你知道我们的真实情况,你就不想和我们在一起了。

你们不能将我一个人抛在这儿,我不能再这样被孤零零地抛下了。

为什么不行?你有你的虫子呀。

你还可以再杀死你自己,等等看,下面还会有谁来救你。

克莱文说着转身想走。

不行!你现在不能走!我会把你的漫游车留在外面的冰地上。

里面也许会有些东西供你使用。

你不要再回基地一带去了。

在那儿你是不会受欢迎的。

在这儿我会死的。

赛特霍姆叫起来。

尽量适应这里吧!他听到身后赛特霍姆的靴子在冰上走过的声音,脚步越走越快,已经奔跑过来了。

克莱文平静地转过身去,毫不惊讶地看到赛特霍姆径直向他冲来,冰镐举得高高的,活脱脱一把武器。

克莱文一声叹息。

他飞快地向赛特霍姆脑内发送指令,接通了还在他大脑内安插着的微型机器,给它们下达任务,执行对赛特霍姆的判决。

瞬息间,这颗脑袋的主人神经系统尽毁,毫无痛苦地进了极乐世界。

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完全不会玩这个把戏,但当嘉莲娜将这个法术输入他脑中之后,这玩艺儿变得跟打个喷嚏似的,容易极了。

他一下子明白了当神仙是个什么滋味。

一眨眼间,赛特霍姆手中的冰镐落地,人踉跄了两下,一头栽倒在地,扑到冰镐一端的刃片上,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不过他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说的是真的。

克莱文喃喃自语,我也会杀了他们,正如我所说的。

可我不愿意这么想,然而,我也不能否认我有这种想法。

不,我不怪你出此下策,一点儿也不怪你。

他抬起靴子,开始踢刨地上的冰,尸体上方立刻扬起了一层霜雾。

把赛特霍姆的尸身从这里挪走太费事了,他体内的仪器会自动杀毒除菌,因此用不着担心死尸组织细胞会对冰川带来任何污染。

还有,正如克莱文几天前刚刚对自己说过的,能死在这里真的挺不错!或者说,能在此地等死真的挺不错!怎么说这里都是挺美的。

等他忙完了,等赛特霍姆这个人不见了,最后成了在冰隙深处正中间位置墩着的一个小冰堆的时候,克莱文向他发表了最后的致词:但是,那并不能说明你是对的。

你的所作所为仍然是一次谋杀,赛特霍姆。

他踢起最后一块冰土,覆在尸体上,杀人者一定会付出代价!《冰龙》作者:[美] 乔治·R·R·马丁郭泽 译阿达拉至爱的季节是冬天,因为每当大地变得寒冷时,冰龙就会到来。

她从来都无法肯定:是寒冷带来了冰龙,还是冰龙带来了寒冷。

这个问题不时困扰着她的哥哥乔夫,乔夫年长阿达拉两岁,好奇心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但阿达拉对这类事情全不在意,只要寒冷、白雪和冰龙都能够如期来临,她就很快乐了。

她始终都知道它们在何时便会如期而至,这要归功于她的生日。

阿达拉是个属于冬天的孩子,她出生时正值最寒冷的大冰冻。

每个人都忘不了那场酷寒,即便是住在邻近农场的老劳拉也能记得。

老劳拉的老脑筋里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连其他人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

人们至今还在谈论那场冰冻,阿达拉常听别人提起。

那些人还谈到些别的事情。

他们讲,阿达拉的妈妈就是被那次骇人的大冰冻夺去了生命。

在妈妈分娩的那个漫漫长夜里,寒冷绕过爸爸燃起的熊熊大火,悄悄溜进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了盖着产床的一层层毯子下面。

人们说,是寒冷把阿达拉送进了妈妈的子宫,所以她一出生便周身青紫、触手冰凉,而且此后这些年里,这孩子就再也不曾暖和过。

寒冬的手指触摸了阿达拉,在她身体上留下印记,并将她据为己有。

没错,阿达拉一直是个不合群的孩子。

这小姑娘非常严肃,极少愿意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

她很漂亮,人们都这样说,但那是一种奇特而又冷漠的美:皮肤苍白,头发金黄,一对大大的蓝眼睛澄澈纯净。

她也会微笑,但难得一见。

没人看到过她哭泣。

她五岁那年,有一次她踩到了藏在雪堆下的一块木板,那上面嵌着根钉子,一直扎透了她的小脚,即使这样阿达拉也是不哭不叫。

她从钉板上拔出脚来,一步步走回家,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

而到家后她也只是说了一句:爸爸,我受伤了。

寻常孩子童年中的恼怒、倔强脾气和眼泪,都不属于她。

就连家人也觉得阿达拉的确与众不同。

爸爸身形魁梧,好似一头粗鲁的大熊,是个很少与旁人打交道的彪形莽汉。

但每当乔夫用各种问题来纠缠时,爸爸却总能开颜一笑。

阿达拉的姐姐泰芮,也总是赢得他的拥抱和大笑。

那女孩满脸雀斑,经常不害臊地同本地的男孩子打情骂俏。

偶尔爸爸也会抱抱阿达拉,尤其是在醉酒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季里他喝醉的次数要频繁些。

然而他对阿达拉的拥抱却没有伴着微笑,他只是用臂膀搂住女儿,将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拥在身前。

他的劲儿可真大啊,这时,他的胸腔中总会发出深深的呜咽,同时大颗大颗的泪滴还会从红红的脸膛上滑落下来。

所有的夏天里他都从来没有抱过阿达拉,在这个季节他太忙了。

除阿达拉之外,每个人在夏天里都很忙。

乔夫跟着爸爸在田地里工作,他总是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学习一个农夫必须知道的每件事情。

不干活的时候,他会同伙伴们一起跑到河边去探险。

泰芮则要操持家务准备饭菜,同时每当十字路口旁的旅店到了旺季,她还要在那里干点活。

旅店老板的女儿是她的朋友。

她每次回来总是吃吃地笑着,带回一肚子从旅客、士兵和国王信使那里听来的传言和新闻。

对泰芮和乔夫来说,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可他们都太忙了,谁也无法顾及阿达拉。

他们的爸爸是所有人中最忙的一个,每天都有一千件事要他去做,可做完之后总会发现——还有一千件事在等着他。

从黎明到黄昏,爸爸一直在工作。

夏天,他的肌肉变得硬梆梆的,每天晚上从田里回来都是一身臭汗,但他总是微笑着走进家门。

吃过晚饭,他会和乔夫坐在一起,讲讲故事,回答乔夫的提问,或是教给泰芮一些方法去解决她做饭时遇到的难题,要不就去旅店那里逛逛。

一点没错,他是个属于夏天的男人。

在夏天他从不喝酒,只是在他弟弟来访的时候,才偶尔来杯葡萄酒庆贺一下。

这是泰芮和乔夫钟爱夏季的另外一个原因。

每当夏天来临,大地一片葱绿,灼热的空气里四处进射着生命的活力。

只有在夏天,哈尔叔叔一一爸爸的弟弟,才会来拜望他们。

哈尔是一名为国王效力的飞龙骑士,他身材细高,长着一副贵族的面孔。

飞龙抵挡不住寒冷,所以一旦冬天到来,哈尔和他麾下的飞行骑兵便要飞到南方去。

但每个夏天他都会回来,那身国王军队的绿金两色的制服让他显得光彩照人。

他路过这里,是要赶赴位于阿达拉家西部和北部的战场。

在阿达拉的一生中,战争始终接连不断。

每次哈尔向北方迸发的时候,他都要带来礼物:来自王国都市的玩具、水晶、黄金珠宝,还有糖果,而且总是有一瓶昂贵的葡萄酒,和哥哥一起分享。

他会咧开嘴对着泰芮嬉笑,用殷勤的恭维让她满脸通红;而他那些关于战争、城堡和飞龙的故事则让乔夫大饱耳福。

至于阿达拉,他总是试图用礼物、玩笑和拥抱来逗引小姑娘发出会心一笑,但难得成功。

尽管哈尔如此温厚和善,仍然难以讨得阿达拉的欢心一一因为只要哈尔一到这儿来,就意味着冬天还远着呢。

此外还有一件事。

那是一个夜晚,当时阿达拉只有四岁。

爸爸和叔叔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她偶然听到了他们饮酒时的谈话。

这是个阴郁的小家伙,哈尔说道,你应当对她更慈爱一些,约翰。

你不能把所发生的事情都看作是她的错。

我不可以吗?爸爸答道,他的话音充满醉意,是啊,我希望自己不去怪她,但这很难。

她长得很像贝丝,可没有一点贝丝的温情。

你知道的,冬天就藏在她身体里。

每当我一碰她,都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而且我忘不了,就是因为她,贝丝才死掉了。

你对她太冷淡。

你可不像爱其他两个孩子那样爱她。

阿达拉仍然记得当时爸爸是如何笑了起来。

不爱她?唉,哈尔,几个孩子里我最爱的就是她了,我那小小的冬孩子。

可她从来没有用爱来回报我。

对于她来说,我根本算不上什么,还有你,以及我们中的任何人,对于她都无足轻重。

她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小姑娘。

说着,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尽管那时还是夏天,而且哈尔还在身边,可爸爸还是哭了。

阿达拉躺在床上,一边倾听一边盼着哈尔能够快些飞走。

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那时还不能,但她记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

阿达拉不哭一一不仅在四岁的年纪听到这些话没有哭,即使到了六岁,当她最终懂得其中的含义时,还是没哭。

哈尔在几天之后离开了,三十头巨大的飞龙在夏日的晴空中排成豪迈壮观的编队。

当这支骑兵队从头顶飞过时,乔夫和泰芮激动地朝哈尔叔叔挥手致意,可阿达拉只是在那儿看着,两只小手垂在身旁动也不动。

以后的几个夏天,哈尔仍旧来看望他们,但无论他为阿达拉带来什么,都再不能让她露出半点笑容。

阿达拉的笑都被秘密地藏了起来,她积攒的微笑只留待冬日来临时才绽放出来。

她简直等不及自己的生日,还有随之而来的寒冷的降临一一因为,只要冬天一到,她就成了个非同一般的孩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那时她还在雪中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

寒冷并不像对乔夫、泰芮和其他伙伴那样,让她感到丝毫不快。

每当别的孩子耐不住严寒,为了寻找暖和的地方而纷纷逃走,或是跑到老劳拉家去喝老人为孩子们准备的滚热的青菜汤时,阿达拉却要在外面独自待上几个小时。

她会在田野里偏僻的角落中,寻到一片秘密的空地。

每个冬天她的秘密场地都各不相同。

在那里,她会建起一座高高的莹白的城堡,两只赤裸的小手在合适的位置上拍拍打打,将积雪塑成一尊尊尖塔和城垛,样子就像哈尔经常讲到的都市中国王的那些城堡。

然后她就从树木低垂的枝条上折下一条条冰柱,把它们用作塔尖或房子的尖顶,排列在她的城堡各处。

每当冬天快要结束,总会有一段短暂的冰雪消融期,但马上又突然冰冻,这样一夜之间,她的雪城堡便成了个冰世界,坚硬,牢固,就像她想像中的真城堡一样。

每个冬天她都一直在建筑着自己的城堡,但没人知道。

可是,春天总要来的,冰雪又开始消融,而之后再没有了冰冻。

结果,堡垒和城墙都融化掉了,而阿达拉又开始默数着日子,直到下一个生日的到来。

她的冬季城堡极少有空着的时候。

每年初次霜冻时,冰蜥蜴们都蠕动着从洞穴中爬出来,田野里满是它们小小的蓝色身躯。

小东西们四处飞窜,在雪地上疾掠而过时很难发觉它们的身体与地面有任何接触。

所有的孩子都爱和冰蜥蜴一起玩,但还有些孩子既笨拙又狠心,他们总要把那些轻脆易碎的小身体一折两段,就像玩弄从房顶上垂下的冰挂那样将冰蜥蜴夹在手指中折断。

即使是乔夫,这个在做这类事情时总是充满关爱的孩子,有时出于好奇,将冰蜥蜴握在手中仔细审视的时间太长,小生物也会被手掌的热量灼伤、融化,最终死掉。

阿达拉的两只手冰冷而又轻柔,这样她就能够把冰蜥蜴捧在手中而不伤害到它们,无论多长时间都行。

这可让乔夫气得噘起了嘴巴,还招来了他一连串恼怒的问题。

有时,她会躺在冰冷潮湿的雪地上,让冰蜥蜴爬遍全身,每当它们从脸上飞快地跑过,那些小脚轻轻的触碰会让她快乐无比。

有时,她会把冰蜥蜴藏在头发里,带着它们去忙自己手头的活计,即使那样,她也会倍加小心不把它们带进屋里,不然炉火的热量会要了它们的命。

每次家里吃过饭,她都要收起剩饭,带到建造中的城堡所在的秘密空地上,将食物撒喂给它们吃。

所以,她树立起的座座城堡每个冬天都会挤满国王和大臣:有从树林里溜出来的长着毛皮的小兽,有覆盖着白色羽衣的冬鸟,还有成千上万只的冰蜥蜴——扭来扭去,奋力争斗,一个个都浑身冰冷,行动敏捷,吃得肥肥胖胖。

与这些年家里豢养的所有宠物相比,阿达拉还是更喜欢冰蜥蜴。

但冰龙才是她的最爱。

她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冰龙是什么时候了。

看来那个时刻已经永远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仿佛是深冬里惊鸿一瞥似的幻影,冰龙沉静的蓝色双翼在寒冷的天宇中横掠而过。

冰龙非常罕见,即便在那些日子里也是这样。

每当发现它时,小孩子们都会伸手指点,充满好奇,老年人则低声咕哝着不时摇摇头。

冰龙光临这个国度,预示着这年冬天会极为漫长和酷寒。

人们说,阿达拉降生的那个夜晚,就有一只冰龙从月面上飞过。

而且自从它被人们看到之后,每一年冬天,冰龙都会出现。

冰龙来临后的冬天会变得非常糟糕,春季也会来得更晚一些。

因此人们燃起大火,纷纷祈祷,希望冰龙能够不再出现。

阿达拉对此十分担心。

但人们的努力不起作用,每年冰龙都会回来。

阿达拉知道,冰龙是为她而来。

冰龙身躯巨大,比哈尔和战友们骑乘的绿色战龙还要大上一半。

阿达拉曾听过一些传说,讲到野生的龙比高山还要大,但她从未亲眼目睹过。

毫无疑问,哈尔的飞龙已经够大了,是一匹马的五倍大小,但和冰龙相比,战龙就显得渺小,而且相貌丑陋。

冰龙如水晶般洁白剔透,那亮白的光影既硬且冷,几乎呈现为蓝色。

它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霜,因而每当移动身体时,它的皮肤都会由于皲裂而噼啪作响,就像冰雪的硬壳在人的靴子下面发出的声音,这时,晶莹的冰霜碎片便从它的身体上纷纷落下。

它的眼睛清澈幽深,但冰冷至极。

它的翅膀宽阔巨大,像蝙蝠的双翼,整个是半透明的淡蓝色。

当这只巨兽在空中盘旋,兜着播散寒冰的圈子飞行时,阿达拉能够透过它的巨翅看到天上的云朵,还时常能看到月亮和星辰。

它的牙齿是根根冰柱,在它深蓝色的大嘴里白森森地排成三列,有如一枝枝长度各异参差不齐的长矛。

每当冰龙扇动双翼,便鼓起阵阵冷风,直搅得雪花飞旋,周天寒彻,整个世界都要瑟缩着打起寒战。

冬天的严寒中,有时候一扇门会被一阵凛冽的疾风吹开,房主人便要跑过去闩上,一面说道:肯定有一条冰龙刚飞过去。

还有,当冰龙张开它那只巨口呼气的时候,里面喷出来的并不是火焰,它可不会像那些小飞龙那样喷出燃烧着硫磺的那股恶臭。

冰龙呼出的是——寒冷。

它一呼气便会结出冰来,温暖全都逃之天天,火焰也会摇曳闪烁,向寒冷做出临终忏悔之后便悄然熄灭。

树木被全身冻住,酷寒一直深入到它们缓慢生长的心髓秘处,它们的肢体则变得酥脆易碎,由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断裂跌落。

动物们的身体变得青紫,悲嗥着死去,眼睛暴凸出来,皮肤上结下一层白霜。

冰龙向世界呼出的是死亡:死亡、寂静和……寒冷。

但阿达拉不怕。

她是个属于冬天的孩子,冰龙是她的秘密。

有一千次,她看到冰龙在空中飞翔。

四岁时,她在地面上见到了冰龙。

那时,她正在外面建造自己的雪城堡,冰龙来了,降落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就在她的身旁。

所有的冰蜥蜴都四散奔逃,但阿达拉只是静静地站着。

冰龙看着她,只听到它悠长的心跳声,心跳了十下,然后冰龙又向天空飞去了。

冰龙扇动翅膀腾身而起时,寒风在她身旁尖啸,一直透过她的身体,但阿达拉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狂喜。

第二年冬天,冰龙回来了,阿达拉摸到了它的身体。

它的皮肤异常冰冷,尽管如此她还是摘掉了手套,不然就根本没法摸它。

阿达拉真有些害怕自己的触摸会灼伤冰龙,使它融化。

但冰龙毫发无损。

不知为什么阿达拉明白,与冰蜥蜴相比,冰龙对热量要敏感得多。

可她是不同寻常的,她是冬孩子,本身就是冷的。

她抚摸着冰龙,最后在它的翅膀上轻轻一吻,这下可伤着了她的嘴唇。

那个冬天她过了第四个生日,那年她摸到了冰龙。

又一年,第五个生日所在的冬季来临了,那年她第一次骑上了冰龙。

这次冰龙又找到了她。

当时,她正在田地中另一块空地上建造另外一座城堡,像往常一样,仍是独自一人。

冰龙飞来时她一直在注目观看,冰龙一落地她便奔上前去,将身体紧贴在冰龙身上。

就是那年的夏天,她听到了爸爸和哈尔的谈话。

她和它站在一起,站了好久,直到阿达拉想起了哈尔,便伸出一只小手去拖动冰龙的翅膀。

冰龙扇了一下翅膀,然后将双翼平平地伸展在雪地上,阿达拉爬了上去,用双臂紧紧抱住冰龙洁白而又冰冷的脖子。

这是第一次,它们飞起来了,两个在一起。

与国王的龙骑士不同,她既没有挽具也没有长鞭。

有好几次,巨翅上下的扇动都要把她从攀附的地方震得松脱下来,同时巨龙身体上穿过来的寒意钻透她的衣服,噬咬着她孩童的肉体,让她周身麻木。

但是,阿达拉不怕。

他们飞过爸爸的农场,她看到乔夫在下面,看起来很小很小。

她吓了一跳,非常担心,但随即明白他并不能看到她。

这让她发出一声欢笑,像冰晶般清脆的笑声,如同冬季的天空一样清灵脆爽。

他们飞过十字路口的旅店,那里的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出来仰头看着他们经过。

他们飞过森林上空,下面是一片银白和翠绿,还有寂静。

然后他们向高空飞去,高得让阿达拉看不到下面的大地。

她觉得仿佛瞥见了另外一条冰龙,在远方向别处飞去,但那一条可不如她的冰龙这么棒,连一半也赶不上——她的冰龙。

他们飞了几乎一整天,最后冰龙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盘旋落下,凭借着它刚硬又炫丽的双翼在空中滑翔。

刚过黄昏时,它便将她放回到当初找到她的那块田野上。

爸爸在那儿找到了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将她粗暴地紧搂在怀中。

阿达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搞不懂为什么爸爸在把她带回家后还要揍她。

但是,在她和乔夫被放到床上睡觉之后,她听到爸爸轻轻走下自己的床,来为她塞好被子。

你今天没赶上,他说,来了一条冰龙,每个人都被吓坏了。

爸爸害怕它会吃掉你。

阿达拉在黑暗中暗自发笑,但什么也没说。

那个冬天,她又在冰龙背上飞过好几次,以后的冬天里也是这样。

每一年,她都要比前一年飞得更远,次数也更多,而冰龙在他们农场上空出现得更频繁了。

每一个冬天都要比前一个更长更冷。

每年的解冻也来得更迟。

有时候,在某些地块,就是冰龙停下来休息的地方,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正常地解冻过。

阿达拉六岁这年,村子里议论纷纷,人们还向国王报告了一条消息。

但没有回复。

太糟糕了,都是这些冰龙。

那年夏天哈尔来农场时说道,要知道,它们根本不像真正的飞龙。

它们既不能驯服也无法训练。

我们那里有很多故事,讲的都是那些试图驯化它们的人,结果鞭子和挽具都给冻在手里。

我还听说,一些人只是摸了一下冰龙,手掌或是趾头就全掉了一一因为冻伤。

老天,太糟糕了。

那为什么不请国王采取什么措施呢?爸爸问道,我们上报过一次。

要是不把这.只怪兽杀掉或是赶走,一两年里我们就根本不会有任何可供我们种植的季节了。

哈尔冷笑一声,国王还有别的事情要顾及。

你知道,战争的进程不妙。

每年夏天敌人都在向前推进,而且他们的龙骑士数目是我们的两倍。

听我说,约翰,那边简直就是个地狱。

说不定哪年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现在,国王可没法分出人手去追杀一头冰龙。

他笑了起来,另外,我想也没有什么人能杀死这玩意。

或许我们该干脆让敌人把这个省全都占去,那么这头冰龙就属于他们了。

不会那样的,阿达拉一边听着一边想。

无论是哪个国王统治这片土地,冰龙永远都是属于她的。

哈尔出发了,夏日渐渐由长变短,阿达拉计算着生日临近的天数。

在初次霜冻之前哈尔又一次路过,这回他是要带着他丑陋的飞龙到南方去躲避冬天。

他的飞骑兵掠过秋日的森林上空时,看上去数目变少了。

这次哈尔的来访要比往常短暂得多,而且兄弟二人的会面以一场激烈的争吵告终。

在冬天敌人不会进攻,哈尔说,冬天的地形太不可靠了,另外他们也不会在没有龙骑士从空中掩护的情况下就冒险推进。

但是春天一到,我们就没法顶住他们了。

国王甚至连试都不肯试一下。

现在就把农场卖掉吧,这时你还能卖个好价钱。

在南方你能买到另外一块土地。

这是我的土地,爸爸说道,我在这儿出生,你也是的。

不过你好像已经忘了,咱们的爹妈都埋在这儿。

贝丝也埋在这儿。

当我死去时,我要埋在她身边。

若是不听我的话,你会比自己料想的死得快得多,哈尔怒气冲冲地说,别傻了,约翰。

我知道这块土地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是它不值得你为之付出生命。

他一再催促,但爸爸毫不让步。

到了晚上,二人的会谈结束时他们都互相诅咒起来。

而后哈尔在黎明时分离开,走出去时砰的一声将门甩在身后。

阿达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做出决定一一跟爸爸走与不走毫无关系。

她要留下。

如果她走了,冬天到来时冰龙就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她,而且如果她向南方走得太远,冰龙就根本不能来见她了。

冰龙确实来找她了,那时她刚刚过了七岁的生日。

那是所有冬天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在那一年,她飞得次数又多,路程又远,结果几乎没有时间去建造自己的冰城堡。

哈尔在春天又来了。

这次,他的飞行战队只有十二只飞龙,而且这一年他也没有带礼物来。

他和爸爸又一次争吵起来。

但无论哈尔如何发怒、恳求或是威吓,爸爸仍旧像是石头一块。

最后哈尔离开了,赶去奔赴战场。

在这一年,国王的防线被击溃了,打败仗的地方就在北面不远处的某个城市,那个地方的名字太长,阿达拉都念不出来。

泰芮第一个听到了这个消息。

一天晚上她从旅店回来时满脸通红,异常激动。

有个信使刚刚经过,正要去见国王,她对大家说,敌人打赢了一场大战役,那信使正去要求增援。

他说我们的军队正在撤退。

爸爸皱起眉头,额头上现出忧虑的皱纹。

他提起过有关国王的龙骑士的什么事情吗?不管是否发生过争吵,哈尔总归是家里人。

我问过了。

泰芮答道,他说龙骑士是殿后的掩护部队,他们要进行突袭和火焚,拖延敌人以保证我们的军队能安全撤退。

噢,我真盼着哈尔叔叔能够平安!哈尔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乔夫说,他和他的布里斯通会把他们烧个精光。

爸爸笑了,哈尔总是能够照顾自己的,无论怎样我们都无能为力。

泰芮,如果再有信使经过,你要仔细问问他们情况。

泰芮点点头,她的担心并不能完全掩盖兴奋的心情。

这一切都太令人惊心动魄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随着本地的人们真正明白了这场灾难的危害性,惊心动魄的感觉反而渐渐消退了。

国王的大道变得越来越繁忙,所有的行人车辆全是由北向南一个方向,而且路上所有的旅客都穿着绿金两色的军装。

一开始,士兵们在戴着金色头盔的军官带领下严守纪律地排成纵队,尽管如此,他们的士气可绝对算不上是群情振奋。

部队在疲惫不堪地行进,军服既肮脏又破烂,士兵们携带的刀剑矛斧上布满缺口,大都污迹斑斑。

一些人早已丢掉了武器,空着两只手,目光呆滞地沿着大道蹒跚而行。

伤员的队伍跟在士兵后面,队形要比战斗部队长得多。

阿达拉站在路旁的草地上,看着他们经过。

她看到两个人走在一起,其中一个瞎掉了眼睛,还在搀扶着身边那个只有一条腿的人。

她看到人们有的断了腿,有的掉了胳膊,有的胳膊腿全没了。

她看到有个人的头被战斧劈得裂开,好多人浑身上下全是凝结的血块和污垢,一些人边走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

她还能闻到那些人的气味,他们身体肿胀,泛着骇人的青绿色。

其中一个死掉了,便被丢在路边。

阿达拉告诉了爸爸,于是,他和村子里的一些人出来埋葬了那个死人。

最可怕的是阿达拉看到的那些被烧伤的人。

路过的每一列纵队里都有好几十个这样的人,他们被飞龙灼热的气息烧得皮肤焦黑脱落,有的丢掉一只胳膊,有的失去一条腿,有的半边脸都被烧掉了。

当他们在旅店停下喝些东西或是歇歇脚时,泰芮听到军官说,敌人有好多好多飞龙。

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军队从这里川流而过,一天比一天多。

就连老劳拉都承认她从来没见过路上有这么多的人。

人们一次次地看到,信使独自一人骑在马上逆着人流向北方飞驰而去,但总是他一个人。

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明白再不会有援军了。

最后经过的部队里有一名军官建议,让这个地区的居民收拾好任何能带走的东西迁到南方去。

他们来了。

他向大家发出警告。

只有少数几个人听从了他的劝告。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时间里,大路上挤满了来自北方城市的难民,他们中一些人讲述着可怕的故事。

当他们离开时,更多的本地人随他们一起逃离。

但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

他们都是些像爸爸这样的人,土地早己深深地融入他们的血液。

从大路上撤下来的最后一支有组织的部队是一队衣衫褴褛的骑兵,战士们个个瘦削憔悴,好像一群骑在马上的骷髅,而战马同样骨瘦如柴,马皮紧紧地包在肋骨上。

马蹄声如雷鸣划破夜空,坐骑在急促地喘息,嘴角泛着泡沫。

其中只有一位脸色煞白的年轻军官略停了一下,他勒住缰绳大叫道:快跑,跑!他们什么都烧!然后便去追赶自己人了。

此后经过的士兵,都是独自一人或是结成小队。

他们并不总是走大路,而且拿走东西根本不付钱。

有一个剑士杀死了住在镇子另一头的一位农夫,糟蹋了他的妻子,抢走钱后跑掉了。

那人穿的也是破破烂烂的绿金相间的军服。

之后再没人来了。

大路上杳无人迹。

旅店老板说,当北风吹来时他闻到了灰烬的味道,而后也打点行李带着全家逃向南方。

泰芮心烦意乱。

乔夫大睁着眼睛焦虑不安,但只是受了一点惊吓。

他问了一千个关于敌人的问题,还训练自己要成为一个武士。

爸爸却照旧干着农活,像往常一样忙碌。

不管有没有战争,他的地里总归还种着庄稼。

他的笑容比平日少了许多,并且,他开始喝酒了,阿达拉经常看到爸爸边干活,边不时地仰头向空中扫上一眼。

阿达拉一个人在田野里闲逛,在湿热的暑气中独自玩耍,她在考虑如果爸爸决定带他们离开时自己应当藏到什么地方。

最后,国王的龙骑士们回来了,哈尔同他们在一起。

他们只剩四个人。

阿达拉看到了第一个,然后便去告诉爸爸。

爸爸把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一同看着战龙飞过,形单影只的绿色飞龙上,军装破烂不堪的骑士只投来含糊的一瞥,并没有为他们停留。

两天后,三只飞在一起的战龙进入了视线,其中一个离开伙伴盘旋着飞落到他们的农场,另外两头巨兽继续向南飞去。

哈尔叔叔瘦削阴郁,面露菜色。

他的飞龙看上去在生病,它的目光迷离不定,一只翅膀上被烧焦了一大块,因而飞行时显得笨拙又沉重,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行。

现在你想走了吗?哈尔当着所有孩子的面向哥哥问道。

不,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哈尔咒骂了一句,然后说道:敌人三天之内就会到这儿,他们的龙骑士可能会来得更快。

爸爸,我害怕。

泰芮说。

爸爸看着她,看到了她的恐惧,不由得犹豫起来,最后他转向自己的兄弟,我要留下。

但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把孩子们带走。

现在轮到哈尔迟疑起来。

他考虑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我不能,约翰。

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愿意,而且很高兴。

但这不可能。

布里斯通受了伤,它只能驮我一个人。

如果我再加上半点重量,我们就根本飞不起来了。

泰芮哭了。

对不起,亲爱的,哈尔对她说,真的对不起。

他无能为力地攥紧了拳头。

泰芮差不多已经长大了,爸爸说,如果她太重,把别的孩子带走一个吧。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绝望,哈尔不禁发出颤抖。

阿达拉,最后他说,她又小又轻。

说着勉强一笑,她几乎就没有什么分量。

我带阿达拉走,剩下的孩子你用马或马车带走,不然就在地上走着。

但一定要走,该死,你必须走。

我们要看看情况再定,爸爸含糊地应道,你带着阿达拉,一定要为我们保住她的安全。

好的。

哈尔答应,他转过脸对阿达拉微笑着说,来吧,孩子,哈尔叔叔带你骑上布里斯通去兜兜风。

阿达拉万分认真地看着他。

不。

她说道,然后转身钻出门便开始狂奔。

当然,哈尔和爸爸,甚至还有乔夫,大家都来追她。

可爸爸浪费了时间,他站在门口大喊着要她回来。

他跑起来时步子又笨又重,而阿达拉则确实是又小又轻,脚下敏捷。

哈尔和乔夫追的时间要长些,但哈尔很虚弱,而乔夫不久就气喘吁吁,即便这样他还是尽力疾跑,有一小会儿都快要够到阿达拉的脚后跟了。

当阿达拉跑到最近的麦田时,三个人还追在她身后,但她一转眼就在庄稼丛中不见了踪影。

大家徒劳地找了她好几个小时,这时她早己小心地向树林走去。

黄昏降临,人们拿出提灯和火把继续搜寻。

一次次地,她听到爸爸在咒骂,或是哈尔在喊她的名字。

她爬上一株橡树,藏在高高的树枝上,笑着看到他们的灯光在下面移动一一那是他们在田地里来回搜索。

最后,她慢慢睡着了,还在梦想着冬天的来临,也很疑惑自己如何能够活到下一个生日。

时间还长得很呀。

黎明的曙光唤醒了她一一不只是曙光,天空中还传来一种声音。

阿达拉打个哈欠,眨着眼睛,再次倾听。

她爬到了大树最高的枝干上,这已经是能承受她重量的最高点了,而后她拨开树叶。

天空中是三条敌人的飞龙。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巨兽:它们的鳞片幽暗,好似烟熏火燎一般,全不像哈尔骑的飞龙那样遍身绿色。

一条龙的颜色如同铁锈,另一条像干结的血块,第三条则是漆黑似炭。

它们的眼睛都像通红的煤块一样闪闪发光,鼻孔中冒着蒸汽。

当它们在空中扇动乌黑的皮革般坚韧的双翼时,尾巴前后摆个不停。

铁锈色的飞龙张开嘴巴大声怒吼,这挑战般的声音震荡得森林颤抖不止,就连承载着阿达拉的树枝都在轻颤。

黑色的飞龙也发出嗥叫,它的嘴巴一张开,便有一缕火舌如长矛一般刺出,橙色与蓝色的火焰夹杂在一起——一旦舔到了地上的树木,树叶立刻干枯焦萎变成黑色。

巨龙的气息所到之处腾起滚滚浓烟。

血色的飞龙从阿达拉的头顶低掠而过,嘴巴半张,绷紧的双翼在嘎吱作响。

阿达拉能够看到在它焦黄的齿缝中尽是烟炱和灰烬,巨龙经过时搅起的狂风如烈火般炽热,又像砂纸一样粗糙,将她的皮肤蹭得生疼。

阿达拉瑟缩起来。

手执长鞭和长矛的武士骑在飞龙的背上,身穿黑、橙两色的军装,他们的脸都藏在黑色的头盔中。

铁锈色飞龙上面的骑士用长矛做了个手势,指向田野对面的农庄。

阿达拉也向那里看去。

哈尔飞上前来迎击敌人。

他的绿色战龙同敌人的龙一般大,但当它从农庄腾空而起时,不知为什么,在阿达拉看来它显得个头很小。

现在它的双翼完全展开,这样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它受的伤有多么严重:右侧的翼尖已经烧焦,飞行时费力地向一侧倾斜着身体。

飞龙背上,哈尔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玩具士兵——几年前,哈尔曾将这样的玩具兵送给孩子们做礼物。

敌方的龙骑士分散开来,从三面向他逼近。

哈尔看出了他们的企图。

他试图转弯,向黑色的飞龙迎面冲去,同时避开另外两个敌人。

他的长鞭愤怒而绝望地击打着坐骑。

绿色飞龙张开了嘴巴,发出一阵虚弱的挑战声,但它的火焰既黯淡又短小,根本够不到逼近的敌人。

敌人则引而不发。

而后,随着一个信号,几条飞龙同时喷出火舌,哈尔被裹在一团烈焰当中。

他的战龙发出一声尖厉的悲嗥。

阿达拉看到龙在燃烧,哈尔也在燃烧,他们两个——巨兽和主人全都烧着了。

他们重重地跌落在地,躺在爸爸的麦田里冒着浓烟。

空中弥漫着灰烬。

阿达拉伸长脖子环顾四周。

在另外一个方向,她发现隔着森林和河流的远方腾起一道烟柱。

那是老劳拉的农场,她和自己的孙子还有曾孙们都住在那里。

当她回过头来时,那三只深色的飞龙正在她自己家的农场上空盘旋,越来越低。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降落。

她看到为首的骑士下了飞龙,向她家慢悠悠地走去。

她吓得要命又迷惑不解,毕竟她只有七岁。

夏日厚重的空气压迫着她,在使她满怀无助的同时又加重了恐惧,所以阿达拉不假思索便做了自己惟一懂得的事情:爬下栖身的大树,逃跑。

她跑过田野,穿过树林,远离农庄,远离自己的家,远离那些飞龙,离那一切都远远的。

她一直在朝河流的方向跑,直到双腿疼痛得抽搐起来。

她奔向她所知道的最冷的地方,奔向河边陡岸下深深的洞穴,那儿是她寒冷的庇护所,黑暗而又安全。

她终于到了那里,置身于寒冷之中。

阿达拉是个冬孩子,寒冷并不能让她难受。

可她即使躲藏起来,还是在发抖。

白天变成了夜晚。

阿达拉没有离开她的洞穴。

她试着想睡觉,但梦里全都是燃烧着的飞龙。

她躺在黑暗中,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试着数数离自己的生日还有多少天。

洞穴里的凉爽让她感到惬意——阿达拉快要认为,现在根本不是夏天,而是冬天了,或是快到冬天了。

过不了多久,她的冰龙就要来找她,她会骑上冰龙的脊背前往永远是冬天的国度。

在那儿,无垠的白色原野上永远都耸立着宏伟的冰城堡,还有雪做的大教堂,那里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她躺在那儿,感觉似乎确实到了冬天。

洞穴变得越来越冷,好像是这样。

这让她感到安全。

她打了个盹儿。

当她醒来时,觉得更冷了。

洞壁盖上了一层白霜,她正坐在一张冰床上。

阿达拉跳起身来向洞口看去,那里闪耀着一片淡淡的曙光。

一阵冷风爱抚着她,但这风来自外面那个夏天的世界,而绝不是来自洞穴深处。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叫,在寒冰覆盖的石头上挣扎着向外爬去。

外面,冰龙在等着她。

冰龙肯定向水面呼气了,因为现在河水已结成冰,至少一部分河面是这样,但随着夏日太阳的升起,冰在快速地融化。

它肯定向岸边的青草呼气了,那些和阿达拉一般高的草叶现在变得莹白而又松脆,冰龙一挪动翅膀,草叶便折成两半,纷纷落地,草叶的断面干净整齐,就像被长柄草镰割下的一样。

冰龙寒冰般的双眼与阿达拉对视着,她跑上前去,攀上冰龙的翅膀,伸开双臂猛地抱住它。

她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

冰龙看上去要比过去每次见到时都要小,她明白是夏天的高温让它变成这样。

快,冰龙,她轻声唤道,带我走,带我去永远是冬天的国度吧。

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

我要为你建造最棒的城堡,还要照顾你,每天都在你背上飞。

现在带我走吧,冰龙,带我去你的家,和你在一起。

冰龙听到了,它听懂了。

它展开宽大的半透明的双翼扇动着空气,来自极地的寒风瞬间便在夏日的田野上呼啸起来。

他们起飞,离开洞穴,离开河流,飞过森林,上升,再上升。

冰龙转个弯向北方飞去。

阿达拉瞥了一眼爸爸的农场,但它太小了,而且越来越小。

现在他们已经转过弯,背对着农场,向高空飞升。

这时,一个声音传进阿达拉的耳朵,但好像不太可能,这声音既微弱又遥远,她几乎不可能听到,特别是现在——它不可能盖过冰龙双翼的鼓动声。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听到了。

她听到了爸爸的尖叫声。

滚烫的泪滴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冰龙背上,在霜层上灼出了几点小小的麻坑。

突然,她双手下面的寒冷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当她拿开一只手,发现冰龙的脖子上留下了她的手印。

她吓了一跳,但仍旧紧抱住冰龙不放。

回去,她低声说道,噢,求求你,冰龙。

把我送回去吧。

她看不到冰龙的眼睛,但她知道那双眼睛会是什么样子。

冰龙张开嘴巴,冒出一缕蓝白色的寒烟,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冰冷的光带悬在空中。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冰龙全是默不作声的动物。

但阿达拉在内心深处,听到了它狂野的悲鸣。

求你了,她再次轻声呼唤,帮帮我。

她的声音又细又小。

冰龙转身飞了回去。

当他们飞回农庄上空时,那三条暗色的飞龙正在谷仓外面,大嚼着爸爸饲养的家畜那被烧焦的黑色尸体。

一名龙骑士站在旁边,斜倚着他的长矛,一次次地戳刺着自己的那头龙。

当凛冽的疾风从田野上呼啸而过时,这人仰头观看,随即喊了一句什么,向黑色飞龙飞跑过去。

那畜生最后又从爸爸的马身上撕下一块肉,吞下去之后才不情愿地飞到空中。

背上的骑士用鞭子抽打着它。

阿达拉从空中看到农舍的门猛地打开,另外两个骑士冲了出来。

其中一个一面跑,一面费力地穿上裤子,上身还是赤裸的。

黑色的飞龙发出嗥叫,炽热的火焰朝他们喷涌而来。

烫人的热力扑向阿达拉,而且当那团火焰扫过冰龙的腹部时,她能感到一阵战栗传遍了它的全身。

冰龙伸直它长长的脖颈,用充满恶意而又不祥的目光锁住敌人,随即张开了挂满冰霜的大嘴。

一口寒气从它冰冷的牙齿中间奔流而出,颜色淡白,奇寒无比。

炭黑色飞龙处于他们下方,那股寒流击中了它的左翼,疼痛让这头黑色的野兽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当它再次扇动双翼时,覆满严霜的翅膀一下子断为两截。

飞龙和龙骑士开始坠落。

冰龙又一次喷出寒流。

那一人一兽全被冻住,在撞到地面之前便已死去。

铁锈色的飞龙迎着他们飞来,后面是那条血色的飞龙,上面坐着赤膊的骑士。

阿达拉的双耳中充满了对方愤怒的吼叫声,同时她还感觉到它们灼热的气息包裹住自己,空气在热力的灼烤下闪闪发光,四周弥漫着硫磺的恶臭。

两道烈火长剑在半空中交叉划过,但都没有击中冰龙,然而它在热气中皱缩起来,振动双翼时身体上的水滴如雨点般飞落。

血色飞龙飞得太近了,冰龙致命的寒流射中了骑手。

他赤裸的胸膛在阿达拉眼前变成青紫色,一瞬间水汽便凝结在他身上,将他裹上了一层霜衣。

那人尖叫着死去,从坐骑上跌落下来,但是他的挽具仍留在身后,早已牢牢地冻结在飞龙的脖子上。

冰龙逼近那条飞龙,双翼扇动出神秘的冬之歌在天宇中飙飞,随后,一道火焰与一股寒流在空中激撞。

冰龙再次发出战抖,扭动着飞到一旁,身体上的水滴淋漓而下。

而对方早已死于非命。

现在,最后一名龙骑士出现在他们身后,他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端坐在长满铁锈般棕色鳞片的飞龙上。

阿达拉尖叫起来,可正当她尖叫时,敌人的烈焰已经包住了冰龙的一只翅膀。

转瞬间这团火焰便化为乌有,但那只翅膀也随之融化,毁掉了。

冰龙猛烈地拍动着仅存的那只翅膀,想要减缓下坠的速度,但还是猛地撞击在地上。

它的双腿在身下摔得粉碎,翅膀也断为两截,着地时的冲击将阿达拉从它背上抛了开去。

她跌落到田野中柔软的土地上,打着滚,随后挣扎着站起身,虽然擦伤了身体,但基本上完好无损。

冰龙的身体现在看起来非常小,而且毁坏得十分严重。

它长长的脖子无力地垂在地上,头搭在麦丛中一动不动。

敌人的龙骑士飞扑而下,发出胜利的号叫。

那条飞龙双目燃烧着光芒,骑手挥舞着长矛,大声呼喊。

冰龙再次痛苦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可怕的细弱的叫声——阿达拉从未听到过它发出声音,这是惟一的一次。

冰龙的呻唤充满了哀伤,让人想起在那永远都是冬天的国度——雪野上伫立着空无一人的白色城堡,当北风掠过尖塔和城垛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当叫声渐渐止息,冰龙向这个世界最后一次喷射出寒冷:那是一道长长的蓝白色寒流,带着飞腾的烟气,蕴涵了冰雪、宁静和所有生命的终结。

那龙骑士直直地飞进冰流中,仍旧挥舞着鞭子和长矛。

阿达拉看着他飞撞在地上。

她跑起来,离开田野,向家中奔去,那里有她的家人,她竭尽全力地飞奔,一边跑一边急促地喘息,不停地哭喊,已完全是七岁孩子的样子。

爸爸手脚被钉在卧室的墙上。

那些恶徒原想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们轮暴泰芮。

看着爸爸,阿达拉不知该做什么,但她先解开捆绑泰芮的绳子,姐姐的眼泪早已哭干了。

之后她们一起救出乔夫,最后大家合力把爸爸从墙上放了下来。

泰芮照料着爸爸,擦干净他的伤口。

当爸爸一睁开眼看到阿达拉,他笑了。

阿达拉用力抱住爸爸,对着他号啕大哭。

到了晚上,爸爸说自己好多了,已经能够出发。

他们在夜幕掩盖下悄悄离开,沿着国王的大道向南方走去。

一路上充满黑暗和恐惧,家里人没有问她任何问题。

但后来,等他们安全地到达南方,没完没了的问题便接踵而来。

阿达拉尽自己所能给予了回答。

但除了乔夫之外,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而乔夫长大一点之后也对她的话表示怀疑。

毕竟她只有七岁,她不明白冰龙不可能在夏天出现,而且既不能驯服也不会让人骑乘。

还有,那天晚上他们离开家时,冰龙已踪影全无。

能看到的只有三只战龙庞大的躯体,还有三具小一些的尸骸:那三个身穿黑橙两色军装的龙骑士。

此外,就是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池塘,那是个小小的池塘,宁静的池水寒冷无比。

那个夜晚,在去往大道的路上,他们刚好从它旁边小心翼翼地经过。

在南方,爸爸为另一个农场主工作了三年。

他的双手被钉子穿透之后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强壮有力,但凭着脊梁和双臂的力气还有他的决心,爸爸弥补了这个不足。

他尽其所能地省吃俭用,而看上去非常快活。

哈尔已经不在了,还有我的土地,他对阿达拉说,我很难过。

但万幸的是,我的女儿回来了。

爸爸这样说是因为冬天已经离她而去,现在她同别的小女孩一样地微笑、大笑甚至哭泣。

他们逃离家园三年之后,国王的军队在一场伟大的战役中彻底击败了敌人,随后国王的飞龙部队将敌国的都城付之一炬。

不久和平到来,北方的省份再次易主,重归国王统治之下。

泰芮早已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她同一位年轻的商人成亲后留在南方。

乔夫和阿达拉跟着爸爸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农场。

当第一场霜冻到来时,所有的冰蜥蜴都出来了,就像过去一样。

阿达拉看着他们,脸上挂着一缕微笑,往日的情景浮现在心头。

但是,她再也不会去抚摸它们了。

那是些冰冷脆弱的小东西,她温暖的双手会伤到它们。

《冰淇淋王国》作者:杰里夫·福特江陵风 译你可记得吹灭生日蜡烛时闻到的那种气味?对于我来说,我闻不到香气,却能听到一种声音,一串拨动小提琴低音琴弦时发出的音符。

这些音符和熄灭时的生日蜡烛一样,都蕴含着一个信息:虽然我们又送走了一年的岁月,但同时我们也增长了一年的智慧,那是一种略带忧伤的欢乐。

同样,木吉他所弹奏出的音符在我看来就像一阵金色的雨,它们在我眼前从高处落下,直落到心窝深处,然后销声匿迹。

我非常喜欢一种进口的瑞士奶酪的原因是:当奶酪在我的手指上如丝绸融化时,我的舌间就尝到了柠檬味酥皮卷浓稠的风味。

这些感觉并非是我的想象,它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大约每一百万人中就会有九个人具有这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叫做共感觉,也叫做通感、联感,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对于我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那就要看怎么想的了。

最近的研究揭示,共感觉的形成区域是大脑里的海马区,一个自古以来就是对感觉进行记忆的部分。

外部的各种刺激在大脑各个区域引起的反应在这里得到汇总。

据说,每一个人的潜意识中,在一定程度上都曾有过这种不同的感觉交叉重合的体验,但是在人清醒着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混合感觉都被过滤掉了,只剩下一种起主导作用的感觉。

而对于我们这些少数运气好的人来说,这种过滤作用或者已被破坏,或者太过完美,于是本来存在于潜意识中的感觉就成了有知觉的意识。

也许在相当遥远的远古的某个时候我们的祖先们都具有这种通感能力,触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视觉都可以合为一体,每一个特定事件与我们的感觉记忆结合在一起,伴随着我们的感知能力。

我能理解到科学家对通感的解释就是这么多。

如今,人们多少都知道点通感的概念。

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当我告诉父母我感到乙烯塑料的低语,紫色发出了恶臭气味,蓝色在旋转,教师的钟也在旋转时,他们却担心我的智商有问题,害怕我的心是一间满是鬼魅的弃屋,充满许多的幻觉。

我是家中的独子,所以我的不正常是这个家庭所无法承受的。

何况,我的父母算是老来得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快40了,父亲也已经45岁了,在我之前,没能活着生出来的孩子都可以组个足球队了。

我5岁那年,只要接触到天鹅绒,就会听到一种声音。

我对爸爸妈妈说听到天使在哭,从此他们就再也不让我碰天鹅绒了。

大人们以为我有病,而且认为总有办法可以治好。

为了让我成为一个正常的人,钱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因此我小小年纪就得受在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还有医院的候诊室里等候几个小时的折磨,这种折磨持续了好几年。

我说不出那些庸医对我的伤害有多深,一大堆所谓的专家教授们,让我做各种乱七八糟的所谓测试,然后对我作出诊断,从精神分裂症、抑郁症到低智商,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我是一个孩子,十分诚实,如实地讲述了自己感觉到的一切,这正是我一开始就犯下的错误,这个错误导致了以后没完没了的验血、脑部扫描、限制食谱,还要被强迫服下那一大堆可恶的压抑脑部活动的药品,这些药品抑制了我向大人们倾诉那些通感的意愿,但是它们却丝毫不能阻止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仍然能闻到深秋时节下午金色的斜阳散发出的香草气息。

我的独子地位,加上他们所说的所谓我的症状,令我在父母眼中是个不好养的孩子。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少有与其他孩子接触的机会。

其原因我想还是得归咎于父母的想法。

我与常人不同的感知方式和所说的那些奇怪的的话对于像我父母那样的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无法接受生了一个次品孩子的事实。

他们不让我去学校读书,我的学业是在家里完成的,由父母教我。

事实上,我母亲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是个历史学博士,古典文学的造诣也很深。

我的父亲,是一个保险统计师,专门教我数学,只是这门课我显然一直不行,直到进入大学后才有所改观。

虽然拿x=y的等式来比喻共感觉现象倒是很恰当,但是对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我再补充一点,在我的感觉里,数字8会散发出一种残花败叶的腐臭味。

我所擅长的是音乐。

每星期四下午3点,布瑞丝尼克太太会上我们家,给我上钢琴课。

她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却长着美丽至极的纤纤细指,她的手指如此纤细,如此细腻,本应属于花样年华的少女。

虽然她的钢琴艺术鉴赏能力不算好,但是她在教导我如何学会欣赏自己的声音方面,却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人物。

音乐成了我的所爱,当我不被拽出家门四处寻求摆脱病症折磨的方法而留在家里的时候,最适合我待的地方就是钢琴前的那条长椅。

在我的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音乐是我逃避现实的一个窗口,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一头钻进去。

当我弹奏钢琴时,我会看到音符在我面前飞舞,就像美丽的烟花一样,五彩缤纷,形态各异。

12岁那年,我就开始自己写曲子,我写在纸上的音符伴随着代表不同音符的视觉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事实上,每当我演奏音乐时,我同时也在作画——在我眼前的空气中作画——真像一幅俄国抽象派画家康定斯基伟大的绘画作品。

许多时候,我在一张白纸上构想乐谱的时候,用的是一套64色的蜡笔(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拥有这些画笔了)。

比较难用的颜色是绛红色和瓷蓝色,它们给我的感觉和其他颜色不一样,不是视觉,而是一种味觉,因此当我要在乐曲里用这两种颜色对应的音符,我通常会在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上写上甘草和木薯来代替它们。

如此以来,弹奏的时候就不会出错了。

我在钢琴艺术上表现出来的出色才华却给我带来了惩罚,让我失去了现实世界里唯一的朋友,布瑞丝尼克太太。

母亲打发她走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她平静地点头微笑,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已经超越了她的能力,她不能教我了。

虽然我知道这事已成定局,当她拥抱着我向我道别时,我还是哭了。

当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时,她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道,眼见即为实。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她已完全理解了我的痛苦处境。

我眼见着她沿着小径走去,永远走出了我的生活,她散发出的紫丁香的香味所产生的那种几不可闻的音乐声,双簧管演奏的降B调乐曲,仍然在我的周围萦绕不去。

我相信正是失去了布瑞丝尼克太太才使我产生了逆反情绪。

我变得行为散漫,情绪低落。

后来有一天,我十三岁生日过后不久,母亲要洗澡,她吩咐我要读完书本上的某一章,但我没有照她说的去做,而是找到了她的钱夹子,拿了5元钱便离开了家。

走在蓝天下,沐浴在阳光里,我感到周围的世界充满了生气。

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找与我年纪相当的孩子一起玩。

我记得镇上有家冰激凌店,以前从医生那里乘车回来时必会经过那里,经常有一群孩子在附近流连。

我径直向那里走去,心里直犯嘀咕,担心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会被母亲抓回去。

当我想象着她已经在弄干她的头发时,我拔腿跑了起来。

我到了一排商店前面,其中有一家就是冰激凌王国。

获得自由的狂喜,和半英里路的疾跑,已让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从正门的玻璃门向里探望,就像在窥视另一个新奇的世界。

这里有许多年轻人,还有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他们围坐在许多张桌子前,聊天,嬉笑,吃着冰激凌——不是在晚饭后,而是在大白天。

我推开门,闯了进去。

就在我进门的一瞬间,这个地方一切神气的魅力似乎都随着我的到来而消失于无形之中了。

谈话声停了下来,所有的头都转向我,所有的眼光都盯着我,我在沉默中僵直了身体。

大家好。

我微笑着招呼,举起手向大家示意,但我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步,大家早已转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谈话,似乎他们不过是勉为其难地抽出了一丁点时间向门口张望了一下,看是不是风将门吹得一开一合的。

我呆立在那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明白要交上朋友还得下一番功夫。

要些什么?柜台后面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问道。

我从恍惚中醒过神来,走上前去准备要些什么。

我的面前满是些圆形玻璃杯,上面都印着冰激凌王国的字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有着如此多的色彩和形体的东西,硬壳果和水果,甜面包和糖块。

在我的感官世界里,眼前的景象神奇地变幻成了一种声音,就像是远远传来的汽笛声。

整齐摆放的深桶里共有30种不同风味的美食。

我的食谱里从没有过任何的糖果或者餐后甜点,餐后能享受到一小点香草冰激凌的机会也是非常难得的。

有的医生对我的父母说,吃这些食品会加重我的病症。

想到这些,我就要了一大碗咖啡味冰激凌。

我之所以选中咖啡味的是因为咖啡也在我的食品禁忌清单上,是另一样我从未有机会尝过的东西。

付了帐,我端着碗,拿了一个勺子,在角落处找了一个座,从那儿我可以看到店子里所有的桌子。

我得承认,心里是有些惶惶然,不敢随便找人搭话,因为这么久以来,有那么多大人一直告戒过我不要冒此危险。

我的目光在店堂里扫视着,看着其他的孩子们说话,试图捕捉到他们所说的片言只语。

终于,我和相隔两张桌子的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四目相对,我笑笑,对他挥挥手。

他打量了一下我,然后俯下身去,跟旁边一个孩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们四个(和他在一起的共有四个人)都把头转向我,看了看我,然后齐声大笑。

显然他们是在取笑我,但我却仅仅因为终于引发别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沉浸在一阵暖意中。

这样想着,我舀起了一大勺冰激凌送入口中。

冰激凌一入口,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通感体验。

当然,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觉,但是可以这么跟你说:当一个人陷入了混合交叉在一起的各种不同寻常的感官所带来的痛苦,不断挣扎的时候,也会有这样一种神灵显现的感觉,一种我找到了的满足感。

研究超常规现象的人将其名为源自头脑中的意识流。

一个从威廉?詹姆士处借来的词。

第一口咖啡冰激凌给我带来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比以往更为深切的意识上反应。

一个女孩的背影随着这种感觉出现了,她在薄薄的空气中徐徐组合成形,她的出现使得仍然在笑我的那几个人在我的眼中变得朦胧起来。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无论通过哪种感官,味觉、听觉、触觉还是嗅觉,我所能看到的都是些抽象的形态和色彩,仅此而已。

但这次和以前都不同。

她稍稍侧过身,猫下身子。

她身穿格子花呢的衬衫,外套一袭白色的宽松上衣,头发颜色与我的一样,是茶褐色的,长长的头发用绿色的橡皮圈拢在脑后。

突然我看见她将手挥了几下,我这才看清楚她正将一根火柴灭掉,旋涡状的烟雾从她身边慢慢飘散开去。

原来,她刚才是点燃一只烟。

看上去她似乎是怕被别人发现她在抽烟,当她转过头来警惕地向后看时,我的勺子掉在了桌子上,她的容貌立刻使我着了迷。

冰激凌开始融化,顺着我的喉咙流下,她开始消失。

我赶快再舀起一勺,希望再吃出眼前的景象来,但是冰激凌还没到我的嘴边,她就突然完全消失了,就像灯被拉灭了一样。

这时,我觉得有什么声音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左肩上。

我听到了低低的责备声,但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知道肩上的是母亲的手,她终于找到了我。

我从冰激凌王国走出来的时候,身后是一阵大笑的声浪。

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很难为情,可当时,即使当我在向妈妈道歉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都是我刚见到的一切。

冰激凌事件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爸妈在我的壁橱里发现了藏在香烟盒里的药片。

这是过去六个月的药片,他们原先还以为我已经吃进肚里去了。

这件事使我的父母相信,我的症状越来越多,并且正在向着行为不良的方向发展,如果不加制止和管束,在今后几年的时间里我的精神状态将会以几何级数每况愈下。

于是他们决定,应该再另找专家来纠正我的行为,父亲又为我找了一个医生,他会使我从一个任性胡言的孩子变成一个听话的孩子。

在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上,我得知了这一点,我除了默认他们的计划还能做什么呢?我知道,在我缺乏想象力的父母想来,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每当我被环境逼得心中激愤难当时,我就开始弹钢琴,有时会连续弹上三四个小时。

斯图灵医生的办公桌位于我们这个镇子的另一头,是一懂破败得几欲坍塌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子里。

第一次是由父亲陪我去的,当父亲停在这懂看起来惨兮兮的旧房子门口时,他将地址拿出来至少核对了两遍,以确信我们没有走错地方。

医生是个胖墩墩的小个子男人,胡子已花白,戴着一副有着小圆镜片的眼镜,走到门口来迎接我们。

我们互相介绍握手时,他为什么笑呢?我一点也不明白,但他看起来是个快乐的人,就像是个Q版的圣诞老人,穿着小了一号的皱巴巴的褐色衣服。

他打了个手势,招呼我进屋,但是当父亲也要进去时,医生伸手挡住了他:请您过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再回到这儿来。

父亲抗辩了几句,但不起什么作用。

他说,他可以帮着一起将我的病史讲清楚。

可是这位医生的作法显然不一样,他变得严肃起来,一本正经的,几乎可以说是在下达命令。

你们付钱给我是给这个孩子治病的,如果您想看病请您去找您自己的医生。

父亲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他看起来还想反对,但是医生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一个小时零五分钟。

医生跟在我后面进了屋,很快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领着我走过好几间杂乱的屋子,里面排满了书架,其中的一间屋子里,一摞摞的纸堆满了好多张书桌和工作台,他笑着说:父母双亲就是这样,他们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却像沾在鞋子上,甩也甩不掉的东西。

除了爱他们,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走到这懂房子后面的一间屋子停了下来,里面都是一些细细的钢铁搭成的架子,周围镶着格子玻璃窗。

阳光倾洒下来,充盈屋内,环绕着我们。

架子上垂下了绿色的植物,架子的间隙中也透进来阳光。

屋内有张小桌子,上面有个茶壶和两个杯子和几个茶托。

我按医生的指示坐了下来,透过玻璃向外望去,我看见他的后院是一个好大好美丽的花园,各种花儿竞相开放,姹紫嫣红,千姿百态。

他给我找了一杯茶,问话便开始了。

我虽然在心中努力地抗拒着他,但他的问话方式使我暂时不再想到父亲,这使我开始有点欣赏起他来了。

还有,他显然与我以前所遇到过的医生不同,他用一种有所保留的态度和反应来听完我的话,当他问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时,我告诉他因为我离家出走,去了冰激凌店,他皱起了眉头说道:这简直太荒谬了。

我不能确定他说的是我,还是母亲对此事的反应,我告诉他我弹奏钢琴的事,他和蔼地微笑着,不时地点点头。

那很好啊。

他说。

问过了我日常做些什么事情,以及我的家庭生活情况后,他望椅背上一靠,然后说道:那么,这有什么问题呢?你的父亲告诉我你有幻觉,你能解释一下吗?无论他怎样讨好我,我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向任何人泄露我的感觉。

我固执地保持着沉默,然后,他做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你不会介意吧?他拿出一包烟来问道。

我还没顾得上摇头表示不在意,他已经抽出一枝烟来点上了。

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医生在病人面前抽烟,也许是这令我想起了冰激凌店里出现在我面前的女孩,总之他的这个动作动摇了我什么也不说的决心。

当他望他那个还有一半茶水的杯子里掸着烟灰的时候,我开口了。

我告诉他我尝到了丝绸般的质感,我告诉他随着钢琴音符出现的各种各样的色彩,我告诉他紫色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我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然后向椅背上一靠,现在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软弱,我屈服于他的微笑,屈服于他从嘴角边喷出来的烟雾。

而他则继续吞云吐雾,烟雾缭绕的嘴巴对我的症状下了诊断,吐出了缠绕我一生的一个词——共感觉。

从我离开斯图灵医生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我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医生与我的父亲谈了话,向他解释了这种显像。

他列举了历史上的一些相关的例子,并向父亲解说了这种情况在神经学上的大致原理。

他还补充说,大多数具有通感的人,都没有像我这样有着多重感觉的通感,当然像我这样的情况也并非绝无仅有。

父亲听着,不时的点着头,但是对于我的久治不愈的病症突然之间成为子虚乌有这个事实,他显然十分困惑。

孩子什么问题也没有,斯图灵医生说,只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有些特别而已。

可以将它当作是一种天赋,一种感知世界的原始方式。

这种感知方式是真实的,就如同你们自己感知世界的方式一样真实。

斯图灵医生所下的断语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魔咒一样,正是它的力量将我从父母控制我的符咒中释放了出来。

事实上,爸妈对此的反应是:他们几乎完全放弃了对我的关注。

他们一向对我特别照顾,现在却发现我并不值得付出这么多,他们所做的一切几乎毫无价值。

毫无疑问,我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了,我终于可以尝到自由的感觉了。

遗憾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我缺少成为社会一员的经验。

惶惑不安让我变得羞怯,在公立学校的第一年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我只想能有一个与我年龄相当的朋友,但我一直未能如愿,直到中学快结束进入大学后才达成了这个心愿。

这种急切想与人交往的心情最终使我变得神经紧张,在言行上不知有所保留。

那时是19世纪60年代初期,如果说在那个时代,中学生圈子里有什么可称的上是重要的话,那就是至今仍盛行的酷。

你大概可想象的到,我是一个压根儿与酷沾不上边的人。

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我隐退到了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我常常花上好几个小时沉浸在用蜡笔和铅笔作曲中,试图再次谱写那伴随着美丽烟花、音符和嗅觉、味觉粘连在一起的乐曲。

我努力练习弹奏钢琴,提高我在琴键上的技艺,不过我并无意成为一个表演艺术家。

多年来,我的好几位钢琴老师都认为他们能将我塑造成最杰出的钢琴演奏家。

但我决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他们坚持朝这个方向来教我,我就会离开他们,继续走我要走的路。

没有比坐在一大群观众面前能更令我感到害怕的了,即使这些盯着我看的眼睛里只有一双是在对我进行评判,我也会感到一股难以承受的压力。

我常常与斯图灵医生在一起,一个月去一次,尽管他一直宣称我是正常的,但是由于父母多年的坚持和强调,在我的心里还是很难抹去这样的事实:我是一个怪人。

在这段时间里,除去坐在钢琴前,最大的快乐便是坐火车去附近的城市里参加当地交响乐团办的音乐会,或一些本应该在一些更贴近听众的场合下举行的室内音乐会。

当时,摇滚乐可是风靡一时,但由于我多年来一直浸淫于钢琴艺术,加上平静孤独的生活背景使得我与这种喧哗的社交生活格格不入,我向往交响乐,而它的熏陶将我引领入古典音乐领域。

参加音乐会的多为成年人,他们对于我的存在并没有特别注意,这多少能让我安心地欣赏音乐。

我很少参加一般青年喜爱的娱乐活动,而是不断观看交响乐演奏会,还常常听我怂恿父母为我买的立体声音响,不断阅读有关书本,从而获得了关于这一领域的不少知识。

德国作曲家巴赫是我的偶像,正是从他的作品中我才开始理解了数学,还有,对数学懂的越多,对巴赫的理解也就越深刻,比如黄金比率,比如通过重复基本元素来提高乐曲的复杂程度。

对于别人来说,只能用耳朵来欣赏他的作品,而我却能在听的同时触摸到它,品尝到它,嗅闻到它,并亲眼目睹到它,通过五感,我实实在在地见证了一个自然万物都必须经历的过程,一个从单个细胞变成莽莽森林的过程,也许我对这位莱比锡伟大的音乐家的欣赏,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在旋律配合方面的天赋,一种仅让两个或两个以上截然不同的旋律在某一点上优美地结合在一起,就能给人带来一种奇特的极具魅力的听觉感受的技巧。

我在这种技巧中看到我的愿望,但愿有一天我独特的个性能与另外别的什么人的特性结合在一起,并和这个人做朋友。

在听了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集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作曲家。

这些年来,我的生活中既有害怕成为学校里别人的笑柄的恐惧,也有为自己在音乐领域内的发现而得到的欣喜,但是,我一直忘不了那次离家跑去冰激凌王国时看到的那个昙花一现的女孩的形象。

在斯图灵医生宣布我为正常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着回到老地方去,希望能将她再变回来。

极具讽刺意义的是,我在那里吃的第一口咖啡味道冰激凌就让我吐了,也许是因为我的一生都在严密的保护之下,一直远离那浓郁的餐后甜点,也许是因为我的体质生来就弱。

不必按照限制食谱进食的自由来临后,我却发现自己的胃无缘消受所有那些曾经令我垂涎不已的美食,不过,我仍愿意冒着胃痛的风险,也要重新找回她。

于是我第二次来到冰激凌王国。

当我把满满一勺咖啡味冰激凌放进嘴里的,再次体验到那种抽象感觉,她像上次那样出现了,就在店堂前窗与我之间的虚无中。

这一次,她似乎坐在客厅或起居室里的长沙发的一端,正在看书。

只有靠她最近的一至两英尺范围内的东西,我才能看清楚,其他的都是模糊一片。

我的目光在她身上、整张沙发、沙发边的一张桌子、桌上的灯之间游移,这些东西还和店堂窗外停车场的影子重叠,显得越发诡异。

在这景象的最边缘处,除了起皱的空气,空无一物。

她翻了一页书,于是我的注意力又投向她。

我很快地又吃了一口冰激凌,惊叹着她的美丽。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我可以看见它们长长地垂过她的双肩。

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着青春活力,小小的鼻子完美无暇,皮肤细腻,丰满的嘴唇随着她的眼光扫视着文中词语默默地蠕动着,她身上穿着那种非常薄的,浅灰蓝的睡衣,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胸部。

我一下子又吞了两勺冰激凌,欲望使我的喉咙发紧,我几乎咽不下去,冰凉的冰激凌冰得我的舌头发麻。

当满口的冰激凌在口中融化并滑下喉咙时,我只看见她的胸部随着呼吸、嘴唇的嚅动在微微地起伏。

我为此情此景着了迷。

在女孩消失前我最后瞥见她看的那本书的书名,一个很奇怪的名字;《离心力黄包车舞者》。

我得再吃一勺冰激凌才行,但是我的视神经已经到达承受的极限,头痛的厉害,我还能感觉到一阵咖啡和冰激凌引起的反胃的感觉。

我站起来,快速地离开了店。

我在外面走了一个多小时,努力想驱散头痛的感觉,留下她的影像的记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路上停了三次,我真的很想吐,但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

我一直想抗拒身体对冰激凌的不适反应,但这毛病从无好转的迹象。

在我觉得十分孤独的时候,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冰激凌王国,就像一个嗜酒的醉汉,宿醉虽令他憎厌,但他却还是离不开杯中之物。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整个事情中,有一点窥视异性的冲动因素在里面,在冰激凌使我得以窥见她脱衣的各种情景(比如淋浴,或者入寝前)时这点尤为明显。

但你得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个好色的偷窥狂。

我不过是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我研究她时跟研究巴赫的《哥尔德堡变奏曲》以及勋伯格的十二音作曲法时一样专注。

对于我来说,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像是一个越来越吸引人的谜。

研究她的过程就好比拼七巧板,将拆散了的镶拼图案重新组合起来。

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安娜。

我在一本草稿本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是的,她是一位画家,而且我也相信她对绘画有着极大的热情,就像我对音乐的痴迷一样。

我吞下了那么多勺堆得满满的咖啡味冰激凌,忍受了那么多次随之而来的头痛,只是为了看她作画。

从不曾见她拿起画笔或者彩色蜡笔,她仅仅只用铅笔和纸作为作画工具:也从不见她用模特或者照片作为模本,她不过将草稿本平放在桌子上,盘腿坐下,然后便开始作画。

每当她停下画笔,陷入深思的时候,她嘴唇的右角就会出现粉红的舌尖。

她还会时不时地拿起左手边烟灰缸边上燃着的烟抽上一口。

有几次(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我有幸瞥见了她的完稿,那令我十分惊讶。

有时候,她显然是在作肖像画,所画的人物一定是她熟识的人。

有的时候,她会想象出一些奇怪的人物形象,或者有着异国情调的花卉图案,像曼佗罗之类。

她在明暗应用技法上的表现简直惊人,突显出她卓越的创作才能。

所有这些都出自一本只应用来计算或者记备忘录什么的石墨铅笔的笔端。

即使我对她没有爱慕之情,我也会仰慕她天生的才华。

附带着,我还能够瞥见她大致的生活环境,她似乎在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空间中走动,她的世界像是与我的十分相似的另一个现实世界,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积累了足够多的一些片段后,我得到了一个整体的印象:她生活在一懂很大的旧房子里,房子有很多房间,窗上垂挂着长长的窗帘,挡住了光线。

她工作的地方显得很乱,画作叠在桌上,一堆一堆的,占据了整个桌面,有些极其危险地挤出了桌子的边缘。

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不停地进进出出,穿梭于这幅美丽的场景中。

她十分爱花,常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工作,仔细地描绘孤挺花或者三色堇的姿容。

有时我这里窗外正下着雨,但在她那里,天空却是一片无边的湛蓝。

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会对斯图灵医生倾诉大部分心事:我的理想,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愿望,但我从未对他提起过安娜。

直到我中学毕业,准备出发到附近另一个城市的盖尔斯贝兹音乐学院去学习时,我才决定告诉他安娜的存在。

斯图灵医生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尽管我家要付他酬劳。

当我在他面前宣泄我的挫败情绪时,他总能理解我,同情我。

当我觉得一切都像父亲剃须水的味道一样漆黑忧郁时,他总是反驳我的悲观论调,坚持给我灌输乐观的立场。

虽然和他在一起并没有使我的交友能力发生了什么明显的变化,我仍然不习惯于大庭广众,但是我喜欢他的陪伴。

而且,和斯图灵医生在一起,我就能斩断以往烦恼的所有纽带,掏离阴郁灰暗的童年,多少让我感到有点欣慰。

我甚至甘愿舍弃斯图灵先生对我的偏爱,只要这能让我完全摆脱折磨我的困境。

我们坐在他房子后部的日光浴室里,那间窗户很多、阳光充足的小房间,他问起我未来的学业,我最有兴趣攻读的是哪些课程。

对于古典音乐他有许多实用的知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他年轻时也学过钢琴。

他缺少一点浪漫情趣,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

我们谈着谈着,不知怎么的我就将咖啡味冰激凌的故事以及安娜的出现说了出来,显然,他大为吃惊,他把身子朝前挪了挪,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枝烟。

这很不平常。

他说道,喷出一股烟雾,这种烟的香味在我的感官世界里就像是蚊子轻轻地嗡嗡声,你也是知道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通感竟然会达到这样的程度,会出现一个人的形体,通常情况下他们总是抽象的。

不错,通感有形状,有色彩,但是从没有过一个具体物体的形象,更别说是一个人。

我知道这是共感觉,我说道,我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它和我用琴键召唤各种色彩时的感觉一样。

你说她总是在你吃冰激凌的时候出现?他问道,斜着眼看着我。

咖啡味冰激凌。

我补充了一个细节。

这话引得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他的笑容比笑声消失得更快,他抬起那只没拿着烟的手摸索着胡子,我知道当他开始关注某事的时候,就会做这个动作。

根据现有的医学文献,你所描述的是一种幻觉。

我耸耸肩,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他继续说道,它的确总是与你吃冰激凌有关,而且你可以确定它与‘抽象感觉’有关,它似乎是与你的感觉有关,这一点我倒是认同你。

我知道这不寻常,我说,我害怕提起这事。

不,不,你说出来很好。

唯一让我感到忧虑的是你想与同龄人沟通的欲望。

我太了解这点了。

说真的,它具有所有对现实心愿的幻想的特征。

可是,瞧,你已经不需要这种玩意了。

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你正在进步,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你一定能在艺术上取得成功。

当艺术学院的其他学生知道你具有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他们会和你交朋友,相信我,不会再像中学里那样了。

追求这种虚幻的影响会阻碍你前进的脚步。

让这事就这么过去吧。

于是我就照他的话去做了,也没觉得多难过。

而且,关于音乐学校,斯图灵说得很对,音乐学校确实与中学里不一样,我真的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至少可以在音乐方面进行一些切磋。

相信我,我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怪人。

在那个年代,一个年轻人对巴赫、莫扎特或者斯克里亚宾的兴趣高于其他一切,这事本身就显得古怪。

这里竞争很激烈,但我愿意迎接挑战。

我的一些稚嫩的乐曲作品引起了学校老师极大的兴趣。

有一天,一位同学发现我正在用我那套蜡笔谱写一篇小提琴和大提琴的用于室内演奏的曲子,因此我便有了一点小小的知名度。

我总是以通感感受到的相应的色彩来谱曲,然后再将它们进行转换,用正常的音乐符号记下曲谱。

岁月流逝,我相信音乐是我整个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东西。

就算学校放假,我也很少回家看父母,虽然乘火车一会就能到家。

这里的教授们都很优秀,可懒得出奇,也常常出点小差错。

要达到他们的要求对我来说并不需要花很大的功夫。

我的生命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玩耍,那是我童年时代所没有体验过的活动。

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领略着其中的深奥涵义,音乐让我总有事可做,并令我心中充满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到了最后一个学年,我便有资格参加作曲比赛了。

获胜者不但可得到一大笔现金奖金,其作品还会由著名的音乐家在这个城市里的交响乐厅里举行的音乐会上演奏。

作为一个作曲家,其工作中最大的困难就在于抓住少之又少的机会使自己的作品被有才华的演奏家在公开场合演奏出来。

这次大赛提供的机会我决不能轻易放过。

比奖金和荣誉更为重要的是一种认可,有了这种认可,就会有赞助人注意到我,给我工作的机会。

我知道,谱写出存于心中多年的赋格曲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相信这种极复杂的音乐形式将是展现我才华的最好途径。

我用周末辅导小音乐家们所赚得的钱,在瓦尔奥尼岛上租了一间海滩上的房屋,租期为两个星期。

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将赋格曲谱写完成。

岛中央的小镇可以称得上古雅而有奇趣,在夏季可是个热闹的旅游景点,吸引着许多有钱人。

要是那时侯去,即使是最低档的房子的租金也是我望尘莫及的,我连一天的租金也付不起。

可现在正值隆冬,我向学校请了几天假,带上我的蜡笔,书本,一个小型录放机,搭成公交车和出租车,开始了我14天的隐居生涯。

我租的房子不是沿堤大道两旁那些豪华的木结构公寓,与其说它是一间小平房,倒不如说很像是混凝土建成的掩体。

房子外面涂着叫人难受的黄色,我一看到那颜色,嘴巴里就尝到了一种怪味道,怎么咂摸都觉得像是花椰菜的味道。

房子坐落在一座小丘的顶上,前窗正对着大海,从这里眺望那些沙丘和海滩,令我有一种灵魂升华的感觉。

除此之外,它离小村庄不远,步行过去就可以。

这里还有足够的供暖设备、电话电视、全套的厨房用具,各种用品一应俱全,有一种我以前住的任何地方所没有的家的感觉。

这个岛本身荒凉的很,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沿着海岸线走了一英里半,走到岛的东端,然后再沿着大路走回,一路上经过许多无人居住的房屋,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房地产经纪人在电话里告诉我小镇上有家小餐馆以及卖烟和报纸的小店,整个冬天都一直开着。

谢天谢地,她说得没错,如果没有这个小餐馆,我还真得挨饿呢。

小平房周围的环境带着有一种芬芳的忧郁,对于我敏感的感官,这里倒是个很适宜工作的地方。

我可以听到远处的海涛声,还有,冬天的风携带着沙子撞击窗玻璃的声音,但这些都不会使我分心。

相反,它们是这片宁静的组成部分,会邀来白日之梦,叩开想象之门。

我很快就投入了工作之中。

第一个下午,我开始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我要谱写的赋格曲的总体计划,我决定结构不能太复杂,两个声部就够了,当然,有人谱写的曲子至多可达到八声部,但我并不想卖弄。

含蓄是需要掌握的一个重要技巧,它和掌握复杂的表现手法一样重要。

我已经想好了主题旋律,是我在那年早些时候谱写其他曲子时丢弃不用的。

虽然我认为它不合适早先的那首曲子,但是并没有忘掉它,我一直这儿修修,那儿改改,不断地将它弹奏出来。

赋格曲的结构是这样的,主题打头,然后是答题(旋律配合),即重复变了调的主题旋律,在听众耳里,就好像是不断强调的一段对话(也可以说是声音和它的回声)。

所有的声部轮流着把主题用主调和属调陈述了一次后,乐曲进入以主题和答题的个别音调发展而成的插部,然后主题和答题再次出现,不过音调已经有所变化。

我打算在答题部分使用一种叫做叠奏的技法,导入答题的同时也引入主题,两者交迭重合,产生错综复杂华丽无比的声乐效果。

真正要把这个构思具体化在谱子上很困难,技法也不是我所独创的。

但是它毕竟是我的构思,它也有创新的地方,这将会给评委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当赋格曲的复杂程度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我就会让曲调舒缓细致来,一段行云流水的旋律之后,乐曲将不循韵律,陷入一片杂乱无章的混沌。

最后,那一片不协调的杂音中会突然出现一个音符来,它会拉得很长,并且越来越弱,在似有似无的余音中悠然远去。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我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每天早晨和傍晚我到海滩去,散一小会儿步。

晚上在小餐馆吃完饭后,回到平房里听巴赫的《赋格的艺术》,或者《d小调托卡塔和赋格》,或者听一些勃拉姆斯、海顿和莫扎特的作品,然后再听一些作曲家,如思威林克和弗罗伯格的早期作品。

我用蜡笔在一张质地很好的大画图纸上涂画,虽然在其他人看起来,这一点儿也不像是音乐符号,当我看着画时,却清楚地知道它们发的好似哪个音。

不过,一个星期后,我的进展速度开始慢了下来,到了星期六的晚上,我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停滞不前了。

正是一开始就非常清楚的目标困住了我,我迷失在自己设计的复杂布局中了。

事实上,我身心俱疲,已经无法再理清乐曲的头绪了。

主题、答题、对题,所有这些都缠绕在一起,简直成了一团乱麻。

我已经彻底地累垮了,我知道我需要休息,但是即使我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我还是睡不着。

星期天一整天,我就坐在椅子上,从前窗望着海滩。

我太累了,不想工作,但是工作不下去的挫败感太深,让我睡不着。

那天晚上,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我跌跌拌拌地向小餐馆走去,坐在我平常坐的位子上。

餐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老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一边吃着饭一边看书。

这个孤独老人的花白胡子看起来与斯图灵医生倒有些相象,而且那书乍看之下,我敢发誓说肯定是《离心力黄包车舞者》,不过我并不确定。

我不想凑近前去看个究竟,因为我害怕他也许会因此与我攀谈起来。

女服务员走了过来,问我要点什么。

当她在本上写完以后,对我说:您今晚看起来很疲倦。

我点点头。

您需要好好睡一觉。

她说。

我有工作要做。

我跟她说。

哦,那么,我给您端杯咖啡来。

我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一生从没喝过咖啡。

这怎么可能,她说,不过我想今晚是个进行新尝试的好日子。

我就试试吧。

我这样对她说,她似乎很高兴。

我边吃饭,一边匆匆再浏览笔记本上曲谱,试着重新建立起我的赋格曲的构架。

如往常一样,每当我看着音符的时候,一切都很清晰,但一旦想将乐谱继续铺展去,却老是写不好。

沉思冥想中,我将盘子推开,将杯子和茶托挪近。

我平时都饮茶,但此时我已经忘记了这次是另外一种饮料。

我端起啜了一口,尝到黑咖啡那种令人不愉快的苦味,大吃一惊。

我抬起头来,安娜出现了。

从她亮闪的眼眸中,我看出她认出了我,好似她真的看见了我一样,我可以肯定,她和我一样,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见过我。

我低声说:我看见了你。

她微笑:我也看见了你。

如果开口与我说话的是一只狗,我不会如此吃惊。

我坐在那儿,惊得哑然失声。

她似乎就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小隔间里,于是我慢满地向前探出手去。

在我的手快要靠近她时,她向后一仰避开了。

我观察你已经有好几年。

她说。

因为咖啡?她点头,你是个有通感能力的人,我说得对吗?不错,我说,不过你只是我想象中虚构出来的,是神经活动异常的产物。

听了这话她大笑起来。

不,她说,你才是。

最初交谈了几句之后,两人都不说话了。

我相信我有点震惊过度。

这不可能。

我在心中反复说着这话,但是她就在那儿,我可以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她的身影甚至比以前在咖啡冰激凌的作用下出现时更清晰。

这一次,将她引出来的咖啡,没有冰激凌中奶油、糖和那种冰凉感觉的干扰,所以她一直保持了好几分钟都没有消失。

最后,她的边缘部分开始变得稀薄起来,如薄雾般,我只得赶快再喝一口咖啡,以维持她影像的清晰。

当我端起杯子要喝的时候,她也在同一时刻做了同样的事,似乎她只是我的影像,而我也是她的映像,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在这里我不能和你多说,人家会以为我是疯子。

我小声说。

我的情况和你一样。

她说。

等我半个小时,然后再喝一杯咖啡,我就可以单独与你说话了。

她点头同意,看这我唤人结帐。

当女服务员来到我的小隔间时,安娜已经开始消散,化为一片模糊的雾气,就像烟鬼嘴喷出的烟雾那样。

这没关系,反正我知道,别人是看不到她的。

我付了晚餐和咖啡的帐,又要了三杯咖啡带走。

这咖啡有点意思,是不?女服务员说道,我向你保证过。

真奇怪你以前从未碰过它。

我的血液中四分之三都是咖啡,这种东西我喝得多了。

她说。

极妙的好东西。

我附和道。

它的确妙不可言,它唤醒了我的各种感官。

我顶着严寒冷风走在夜归的路上,提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的万灵药,心理快乐极了,就像一个孩子在星期五下午离开学校回家一样。

这整个很荒唐的念头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想起我那悄声与她议定的计划:等我半个小时,我们再来一杯,我大声笑了起来。

这件事的诡秘令我兴奋,自从见到过安娜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已经长大成熟了,在我一直没理会她的这些年里,她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

回到平房里,我将第一个大泡沫塑料杯子放进厨房的微波炉里,将加热时间定在不到半分钟。

我开始有些担心,也许安娜所在的那个时空与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们的半个小时对她来说也许是两天或者三天。

微波炉停止工作的铃声一响,我就赶紧把杯子拿出来,坐在小厨房经的桌子旁,将这黑糊糊的东西喝下了大大的一口,我还没有将杯子放下,她出现了,就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

我知道你的名字叫安娜,我对她说,从你画图的草稿本上看到的。

她将左耳的头发拢到耳后,然后问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威廉。

我说,然后告诉她咖啡味冰激凌以及我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景。

她说:我记得当我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时,乘父亲离开客厅,我偷喝了一口他的咖啡,我看见你坐在钢琴前,当时还以为你是一个鬼魂。

我跑出去叫母亲,指给她看,但是我回来时,你已经消失了。

母亲没把这当回事儿,因为通感现象总是让我说些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咖啡引起的?我问道。

恩,后来才知道的。

一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我又尝了一次,你就出现了,坐在我们家餐厅的桌子上,看起来孤独无助的样子。

我使劲抑制自己才没有脱口说出来你在那儿。

这以后我就有点明白了。

自那以后一有机会,我就想办法见你。

你小的时候常常很忧郁,我看得出来。

她脸上的表情,是一份发自肺腑的对我的关心,几乎令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我生活的见证人,我并不是我一直想象的那么孤独。

你是个特棒的画家。

我说。

她笑了,我擅长用铅笔作画,但我的教授们要的是一幅彩稿,就是我正在画的这个。

我们在谈话中会不时地停下来,喝一口咖啡。

为了让我们的谈话继续下去,这一点至关重要。

原来,她也正在避开日常俗事,找了一个地方完成她的期末习作。

我们发现了两人生活有非常多的共同点。

她告诉我说,她小的时候也很孤单,她的共感现象也令她的父母非常头痛。

正如她所说,在我们发现这件事的真相之前,他们一直认为我有点疯癫。

她说完这话,放声大笑了起来,但是我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受过的伤害有多深。

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我?我问道。

只对我的医生。

她说,医生告诉我,这种情况虽然比较罕见,但是他也听说过这种现象。

听他这么说,我才如释重负。

这番话让我楞了好一会儿,因为斯图灵医生跟我说过,他在医学文献中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例子。

安娜的话与医生所说的有些矛盾,提醒我她的存在并非真实,但是我很快从脑中驱走了这种想法,继续和她的谈话。

那天晚上,我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喝光了带回来的三杯咖啡——当然,她也一样——就这样,我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

我们谈着各自的生活,我们的创作理想,我们的未来之梦。

我们发现我们的通感体验非常相似,我们感官印向的转换常常产生相同的结果。

例如,我们都觉得新割下的草的味道呈圆形,汽车的喇叭声会使我们尝到柑橘的味道。

安娜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偏好钢琴艺术和古典音乐。

在我向她说明我是打算如何构架出那首赋格曲错综复杂的结构时,她突然低头看了看她的咖啡杯,然后抬起头来说,哦,真糟糕,我的咖啡没了。

我低头看看我的,发现刚才我已经喝干了第三杯咖啡了。

明天中午见。

她说着,她的影像开始淡去。

好的。

啊我大声叫道,生怕她听不见。

之后她便成为一个幻影,一阵气体,一份思念。

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干瞪着对面厨房的墙壁发呆。

她走了,我好长时间都坐立不安。

我喝下的那些咖啡在血液里狂奔,我虚弱的体质从没受过如此的刺激,我的双手在颤抖,我知道觉是睡不成了,因此在这平房小小的房间里绕圈踱步了一个小时后,我便坐了下来搞我的赋格曲,看看这会儿能做些什么。

我立刻抓住了头绪,就从星期六被困住的那个地方开始。

此刻,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如明镜般地玲珑剔透。

当我用各种颜色表达音符时,甚至听得到音乐声,似乎我正在一边制作出录音片段,一边播放录制进去的内容。

我疯了似的工作,速度又快,一点儿错也没出,所有的音乐上的难题此刻都迎刃而解,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

我所作的每一个决断都充满了灵性。

最后,约在早晨8点左右时(太阳升起来我都没有注意到),咖啡对我身体造成的伤害开始发作,我觉得恶心得很,胃里翻江倒海,头痛欲裂,这种痛苦实在太折磨人了。

10点时,我开始呕吐,吐过后感觉稍好了些。

上午11点,我出现在小餐馆里,有买了4杯咖啡。

女服务员想引起我对早餐的兴趣,我说我不饿。

她说我看起来气色不好,我勉强对她笑了笑,好让她放心。

她却追问我怎么了,我冲她发了一顿火——我记不得当时说了些什么了。

然后她终于明白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咖啡。

我拿着我的宝贝直接走向海滩。

那天风和日暖,清新的空气使我的头脑变得清醒了些。

我坐在沙丘中间一个很深的低凹挡风处,坐在那里饮着咖啡,看着安娜作画。

不管她在哪里,她总是在专心画她的画,衣服很大的彩色抽象画。

偷偷地看了她几分钟,我突然意识到,这幅画的构图,以及色调的搭配在我眼中看来就像是弗朗兹·舒伯特的作品,《b小调第八号交响曲(未完成)》的乐谱。

开始时,我觉得这很好玩,想想看,我的音乐知识竟然在她的世界中得到延续,我的想象竟然是那个世界的来源。

更使我感兴趣的是,我对弗朗兹·舒伯特的一点小小的兴趣,竟然会自己表现出来。

我在想,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是这个想象出的世界中的素材。

这个想法掠过我的脑海,给我沉重的打击,我不想这样,我要她与我完全不同,她有她独立的实体,否则她与我的友谊又算是怎么回事?我摇摇头,想甩掉这个想法。

中午时分,她出现在我的身边,就在这些沙丘中间,而我那时已经忘掉了那个讨厌的想法。

整个白天我们都在一起说说笑笑,沿着海边散步,在尖岬岩石上攀登。

下午3点左右,咖啡快没有了,我又返回了小餐馆再买些。

我跟他们买了整整两壶,然后直接倒入那种很大的外带塑料容器内。

女服务员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

当我在这里忙我的事时,安娜也在她的那个世界里,准备好一大桶的咖啡。

我们在平房里再度见面,当傍晚来临,我们隔着厨房里的一张桌子,拿出各自的作业一起研究。

有她在,我的音乐灵感有如火焰在燃烧,而她也告诉我,她第一次发现了整体的构图,这正是她一直在努力突破的方向。

我太沉醉于我的工作之中以至于头也没抬就伸手去拿我的蜡笔,可到手的却是一枝紫罗兰色的彩色粉画笔。

我没有这种颜色的笔,安娜有。

瞧。

我对她说,在这一刻我感到一阵晕眩,视神经又开始痛了。

她把目光从画作移到我的手上,看见了那根紫罗兰色的粉画笔。

一时之间,我们都静静地坐着不动,为这事代表的意义所震撼。

慢慢地,她的手越过桌子向我伸来。

我也丢掉粉画笔,把手向她伸出。

我们的手碰到了一起,我可以发誓,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缠绕在了一起。

这意味着什么,威廉?她略带恐惧地说着,放开了我的手。

我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失去了平衡,抓住椅子靠背才站稳了。

安娜也站起来,但当我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却不住地往后退,不,这不对头。

别害怕。

我小声地说,是我。

我踉跄着向前移动了两步,我与她离得是如此之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她退缩着,但没有走开。

我伸开双臂抱住了她,试图吻她。

不。

她叫道。

她的两只手用力地推在我的胸脯上,我向后跌倒在地。

我不要这样,这不是真的。

她说着,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她的东西。

等一下,对不起。

我急忙道歉。

我双腿乱蹬,想站起来。

彻夜不眠,几加仑的咖啡因,紧张得要崩溃的神经,此时就像赋格曲中缠绕在一起的多重声部搅在一起,让我头痛欲裂,像是被马蹄重重地踢了一下。

我的身体在发颤,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模糊。

我硬撑着不让眼睛闭上,看见安娜转身,似乎要从客厅里走出去。

我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家具作支撑物,跟在她的后面。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猛地一下打开小屋的正门,尖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发现躺在海滩边,不省人事。

小餐馆里的那个白胡子老人每天早晨都要道海滩上溜达一阵,于是便看到了我。

警察接到报警后来了,暖融融的太阳,玫瑰古朴的香气,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

他们让我在那间小小的海边医院多待了两天,好看看我神经方面有没有什么异常。

一位精神科医生来看了我,我成功地说服了他,让他相信我是因为要完成学校的作业,用功过度才导致这样的后果。

显然,小餐馆里的女服务员已经告诉过警方,我喝了大量的咖啡,而且量大得简直不可理喻,又一直没有睡觉。

这些话显然也传到了来给我看病的医生的耳朵里。

当我告诉他这是我首次尝试喝咖啡,因此才昏死了过去,他便警告我不能再喝那玩意儿了,他告诉我老头发现我倒在自己吐的一大摊污物里。

你的体质显然不适合喝这东西,你昏迷期间很可能会因窒息而死。

我谢谢他的忠告,并向他保证,以后我一定远离咖啡。

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我试着进一步思考发生在我和安娜身上的事情。

显然,我大胆的举动吓坏了她。

今后还要不要去打扰她为好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

在医院里,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一切,我可以肯定,我确实已经可以与她进行身体上的接触了,但这一事实却令我十分不安。

我开始怀疑起斯图灵说的话了。

也许,我们认为是通感现象造成的结果实际上只是精神病患者的幻想。

我以为是否再找她?先不去考虑这个。

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再见一次面,至少要为我的卤莽行为道歉。

我问护士,我在海边屋子里的东西是否被带到医院里来了,她告诉我是的。

在医院里的最后一天,我早早穿戴好,花了一整天等待出院通知。

那天下午,他们给我把东西拿来了,我仔细地翻查,但是,我的赋格曲蜡笔画乐谱没有了。

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有什么东西。

其他每一样东西豆子,惟独没有那张大的画图纸。

我让我的护士——她非常和蔼,不知怎么使我想起了布瑞丝尼克太太——帮我再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带给我的。

查了以后她告诉我没有其他东西了。

我打电话给瓦里奥尼岛警察局,先感谢了一番,顺便再问问他们是否看见了我的画。

答案是肯定的。

我的赋格曲凭空消失了。

我知道它的消失很快就会让我居丧不已,但当时确定了之后我稍微有点麻木,甚至还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

我决定回到父母的家里去住几天,恢复一下,然后回音乐学校继续我的学业。

在医院附近的汽车站等车时,我走到附近的一个小报摊上去买了一包口香糖和一份报纸,以消磨时间。

我的目光在糖果架上扫视时,突然停留在一样东西上,我想当时自己的样子肯定就像夏娃第一次看到苹果一样。

那是一袋汤普森牌咖啡味硬糖。

看到袋子上的字样后,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

我的腹腔神经开始不安分,我的手掌心开始冒汗。

包装纸上写着,不含咖啡因。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运气如此之好。

我紧张地看看身后,买3袋。

一上车我就扯开了一包,由于用劲太大,结果有一大把都散落在座位上和走道上。

我乘坐出租车到了父母的家里,我得自己开门进去,他们的车不在家里,我想他们今天出去了,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们了,都有点想他们了。

夜晚降临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我猜他们也许出去度一个短假,他们经常出去度假的。

这没什么。

我走到自己在家里的老据点——钢琴前的长椅,坐了下来,开始嚼吃那些咖啡风味的硬糖,直到吃累了,再也不详坐在那里熬夜为止。

我躺到小时侯睡的儿童床上,像小时侯睡觉时一样,脸对着墙壁,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从坐长途车回家又熬了夜的我的疲劳中恢复过来。

到了下午,对于我的赋格曲的命运的怀疑得到了确认。

这种糖果不能像冰激凌那样给我带来安娜的清晰影像,更比不上黑咖啡,但它的成形效果已经足以让我追随她一天的活动。

我看见了,她将我的那张蜡笔画乐谱作为她的期末习作交了上去。

她是如何将它拿走据为己有的,我不知道。

这不符合逻辑。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这幅作品,试图看清楚自己是如何将主题和答题拼凑在一起。

如果我能再多看一秒,我就能听见乐谱发出的音乐声,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它,以理清这篇乐曲错综复杂的结构。

我可以确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这篇赋格曲中原先本该照我的想法进入混乱的地方已经变得清晰无比了,二是安娜的作业能圆满完成也正是因为这个变化。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的汤普森糖果已经快吃完了,只剩下一块了。

我将它拿在手里,我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变出安娜的形象的机会了。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窃去了我的作品。

也许这能抵消我的冒失给她带来的不愉快,可以说,我们现在已经扯平了。

我将像以前一样把她抛诸脑后,不过这次有点不同,我俩将缘尽于此。

作了这个决定后,我剥开了最后一颗硬糖,将它放在舌上。

慢慢的,嘴里充满了那种带有牛奶味的琥珀色的味道,如先前一样,模糊的人形开始出现,渐渐清楚起来。

她正在喝着杯子里的什么东西,当她看见我在看着她的时候,颇有些吃惊。

威廉,她说,我不止一次地希望能再见到你。

我知道,我说,本来我想让自己的态度谦恭中带点强硬,可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新都融化了。

你觉得好些了吗?她问道,你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在海滩上的那个长夜里,我一直和你一起,但是我碰不到你。

我的赋格曲呢,我说,你拿了它。

她微笑着说,它不是你的。

让我们不要自己来骗自己。

你知道,你只是我通感现象的映像。

谁是谁的映像?我问道。

你不过是我沉思的产物罢了。

她说。

显然,安娜认为自己所处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我想反驳她,但我没有卑鄙到要推翻她这个信念的地步。

当然,我本可以举出事实。

比如她说过极为丰富的通感现象是一种疾病。

这当然不对。

还有,这张画不是她画的,根据就是,那张画是一弗朗兹·舒伯特的第八号交响曲为基础画成,是我的乐理知识通过她产生的作品。

怎么才能让她相信她才是虚幻的产物?她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因为她的态度变的戒备起来。

我不要再见到你,她说,我的医生给过我一种药片,他说可以消除我的通感现象。

咬就在这儿,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它已经开始起作用。

抽烟时,烟雾不再会让我听见水龙头滴水的声音,绿色也不再会让我尝到柠檬的味道,电话铃声也不再会让我触摸到粗麻布的感觉了。

这药片是最后的一件证据。

有治疗通感现象的药吗?你吃那药是在伤害你自己,我说,如果你切断了与我的联系,你将不再存在。

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就是互相依存的。

想到她也许会失去她特别的感知能力,我有点慌了,我将失去唯一的朋友,唯一能理解我的人。

斯图灵医生说了,它不会伤害我的,我将和普通人一样。

再见,威廉。

她说着便将咖啡杯推向一边。

斯图灵。

我说,你说什么,斯图灵?专门给我治病的医生。

她说。

虽然我仍然能看得见她,但我知道,我已经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持续看着她,她低下了头,将脸埋在两手间,似乎在哭泣。

接着我嘴里的糖果从薄薄的一长条变成空空如也,只剩下唾液,连这我也咽了下去,可只过了几秒钟,她就彻底消失了。

当我披上外套的,穿过镇子到斯图灵医生那儿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钟了。

我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他,最先要问的就是,他是否给一个名叫安娜的年轻女子看过病。

我的脑子里全是她最后说的话。

当我走到医生家门口,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太阳已经西沉了。

似乎我是在睡梦中来到这儿,到了这儿才醒似的。

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这使我想起了瓦里奥尼岛。

我拾阶而上,走到大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漆黑一团,只有二层搂上有一盏灯亮着。

门虚掩着,稍稍开了一点缝,这看上去怪怪的,因为现在可是大冬天。

通常,叫了三遍以后还没有人答理,我会转身回家,但这次我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和他谈。

我走了进去,把深厚的门关好。

斯图灵医生!我叫道。

没有回答。

医生?我又叫了一声,然后走过大厅,朝那间堆满了资料的房间走去。

从窗户中透进来微弱的光心,我找了一盏灯,扭开了开关。

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断地喊着。

最后我打开了所有的灯,来到房子后面的日光浴室,我和医生经常在那里会面。

走到那里,我跨进了屋内,我的脚似乎碰到了什么活的东西。

只听得一声尖叫,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接下来我便看见了那只花猫,它飞快地跑向另一个房间。

原来,我踩着了它的尾巴。

重新置身于这间满是植物的房间,心情真是舒畅,此情此景将我带回了儿时的回忆,那时对于我来说,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奇怪的是,桌子上有一个烟缸,上面有一枝点燃着的烟,两张椅子面对面的摆放着。

烟缸边上是一本从中间打开的书,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本《离心力黄包车舞者》。

我宁愿看到一个鬼魂也不愿看到这本书。

看到它出现在这里,我毛骨悚然。

我跌坐在以前常做的那个位子上,看着烟雾从烟缸上袅袅升起,向着玻璃窗上慢慢飘散,几乎就在同时,一阵疲倦袭来,我合上了双眼。

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无法打开门离去,甚至无法打碎玻璃窗爬出去。

我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开始时我一阵狂乱,然后便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已经学会了接受命运的安排。

通往日光浴室的房间里堆放着一摞摞的纸,每一张上面都是美丽的铅笔画。

我又到楼上去看,在二楼的地板上,我发现了钢琴和巴赫的《大赋格曲》的活页乐谱。

楼上过道里有一张布瑞丝尼克太太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张我父母中的一个与安娜站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中的安娜还是一个孩子。

这些过道和房间都已消失。

我被困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有一间房间消失。

此刻,我正坐在斯图灵的椅子里,在这个目前唯一还存在的房间里(今晚之前它也会消失)写下这个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我的赋格曲。

那只花猫坐在我对面,它是从那些消失的房间里逃出来的,消失的威胁正在向我们这间屋子围拢过来。

房子外面,花园、树林、天空都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现在看起来似乎都变成了石墨,在神气的阴暗对比效果下呈现出其自身的厚重感和立体形象。

围绕在我们周围的房间也都是如此:地板、玻璃窗格、椅子、植物,甚至猫的尾巴和我的鞋子都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变成了素描的灰影。

我想象着安娜不久之后就会从她的现在的状况中解脱出来。

至于我……至于我,一个一直相信自己是多余的,没人爱的,不被理解的人,将会超越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成为意见艺术品,一件永世长存的艺术品,那只猫喵喵的大声叫着,在我的感官世界里,那声音就像是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的感觉。

《冰霜与烈火》作者:雷·布雷德伯里董乐山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