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地板。
我们把一个老女人和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亏地毯是可洗式的。
她拿过拖把,开始清扫起来。
昨天晚上我去了海伦家。
不是可以在你自己的电视厅里看吗?当然,但是去她家感觉很不错。
她走了出去,接着走进电视厅。
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叫她。
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
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差不多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
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
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你必须打!别冲我喊!我没喊。
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
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
我不能打电话给他。
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
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
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
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
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
我恨她。
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
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
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
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不是舟,是火。
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
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
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
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
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
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
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
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
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十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
我还在想书。
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
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
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
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
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己烦恼一下。
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接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上个星期,那两枚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石头,那条长着探测眼睛的抽吸式毒蛇,还有那两个讲话时叼着烟、一脸冷漠的男人。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你已经那样做了。
房子前面。
看看谁在那里。
我不在乎。
一辆凤凰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有个男人穿着件黑衬衫、手臂上绣着条桔红色的蛇,朝门前的小路走来了。
毕缇队长?他问。
毕缇队长。
蒙泰戈没有动一下,他站在原地,眼睛迅速看向面前那堵苍白阴冷的墙壁。
让他进来,快去!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去告诉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停住了,眼睛圆睁,前门上的喇叭在叫唤她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轻柔,蒙泰戈太太。
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
声音慢慢消失。
蒙泰戈确定那本书还好好地藏在枕头下面,然后缓缓爬上床,把被子拉过膝盖,一直拉到胸前,接着半坐在床上;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接着,毕缇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插在裤兜里。
让‘亲戚们’闭上嘴,毕缇说着,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是没看蒙泰戈和他的妻子。
这次,米尔德里德是跑着去的。
电视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毕缇队长挑了一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红润的脸上一副平和的表情。
他慢条斯理地点上他的黄铜烟斗,接着吐出一大口烟。
我想到我应该过来一趟,看看病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猜到的?毕缇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能看到他嘴里粉色的口香糖和一部分洁白的牙齿。
我全都知道了。
你正要打电话给晚上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