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米尔德里德

2025-03-30 08:58:49

她的脸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岛屿,岛上可能会飘雨,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雨意;云层可能会把它们的浮影投向岛屿,然而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影子。

只有紧塞在她耳朵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仍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轻柔而微弱,空气在她的鼻孔中进出,而她似乎并不关心它是进还是出,是出还是进。

方才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此时在他的床脚边闪闪发光。

那是一个用来装安眠药的小水晶瓶。

今天早上瓶里还装着三十枚胶囊,但是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水晶瓶敞着口躺在小小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站在那里,屋顶上的天空突然发出尖叫。

震耳欲聋的撕扯声,仿佛有两只巨手正从接缝处扯下长达上万英里的黑色长线。

蒙泰戈好像被切成两半。

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砍下撕成碎片。

喷气式轰炸机接二连三地飞过,一架接着一架,一架接着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架,都在为他尖叫。

他张开嘴,龇着牙发出一声狂啸,所有轰炸机都停止了尖叫。

房屋震颤。

手上的火苗熄灭了。

月长石消失了。

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电话机。

轰炸机已经消失不见。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轻轻擦过电话听筒。

急症医院。

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

他感觉星辰已经被黑色喷气轰炸机的巨响震成粉末,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地上盖了一层星粉,仿佛下过一场奇异的雪。

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蠢的念头,嘴唇继续不停地嗫嚅,嗫嚅。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

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

其中一台滑进你的胃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

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物。

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干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做声地吞食着,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

它有一只眼睛。

表情冷淡的操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抽空的病人的灵魂。

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

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

整个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

躺在床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掘过程中碰到的坚硬的大理石层。

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抽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

操作员站在一旁吸烟。

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操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服。

这台机器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操作员说道。

光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

如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怦怦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操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

结束了。

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

他们抽着烟,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

五十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当然,她会好的。

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在再也伤不着她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了。

你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

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该死!烟在操作员的唇上颤动。

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九到十个。

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

当然,光学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

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

瞧——他朝门口走去——我们得走了。

我们的旧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

离这儿十个街区。

有人刚把药盒打开。

如果再有需要,尽管打电话。

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们给她注射了抗镇静剂。

等她醒了,会感到有点饿。

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温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这个女人。

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出手用掌心感觉她温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

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

谁也不认识谁。

陌生人过来伤害你。

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

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

老天,那些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

她的双颊变得红润,嘴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双唇放松地轻抿着。

她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别人的血液。

要是还能换成别人的身体、大脑和记忆。

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

要是……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

此时是凌晨两点。

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匮乏的新形象。